徐梅
2021年5月23日凌晨,消防救援人员搜救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失联人图/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失联救援指挥部
21人遇难!5月22日,甘肃黄河石林风景区山地越野赛极端天气下造成的重大事故在越野跑者圈内引发了巨大震动。
“这次赛事的预案显然是不到位的,应急预案并不是说只有比赛之前,鸣枪之后就不管了。越野赛事的应急预案应该是贯穿全过程的,因为比赛时间很长,风险管理要覆盖全过程,在某一个节点出现某种情况,应及时终止比赛,这是必须要纳入应急预案的。我觉得他们在应急预案上是执行不到位的,是有责任的。”北京爱江山赛事负责人王焱称。
王焱是一名资深马拉松和越野跑爱好者,参加过上百场马拉松比赛和国内外许多知名越野赛事。他也是国内知名的越野跑赛事组织者,其公司组织的“北京168”赛事是国内知名长距离越野赛事,分为168公里和100公里两个组别,其中,168组别累计总爬升11281米,总距离161公里;100组别累计总爬升6630米,总距离104公里。
“每年办越野赛的时候,我都睡不好觉。”王焱说越野跑是一项极具魅力的运动,“但是它不适合大范围商业化,也不是一个普及项目。”在甘肃这次重大事故出现之前,国内越野赛事已经有死伤情况出现,但无论是办赛者,还是参赛者,“包括高水平选手,心里面都逐渐放松了警惕,这个大事故的出现是有一个过程的。这么大范围的群死群伤,给行业、参赛者和主管部门都敲了警钟,需要冷静、规范了。”
王焱
以下为王焱的讲述:
越野赛在国外是一个很成熟的项目,它的组织者和参赛者都是成熟的。但在国内,感觉大家胆子越来越大,赛事公司也越来越放松。从这次比赛的情况看,既然天气预报已经有预警,我们通过实时卫星云图是可以全过程监控天气的,那个云图非常准,我们办赛的时候会跟当地气象部门紧密合作,精准到每小时的气象预报和监控。
如果是一个更严谨的赛事公司或更严谨的组织者,首先在上山最危险的地方,应该是有预判,有值守的救护人员和设备。其次,在发生了大风冰雹的时候就应该终止比赛,这个是肯定的。
这次赛事的预案显然是不到位的。应急预案并不只是在比赛之前做,鸣枪之后就不管了,而应该贯穿全过程。我觉得他们(黄河石林越野赛主办方)在应急预案上是执行不到位的,是有责任的。
参加这个比赛的应该都是高水平选手,没有小白。马拉松比赛肯定跑了几十场了,五十公里越野也跑过才能报名百公里。他们自己其實也有责任。我看很多人都光着腿跑——这种高海拔的比赛都要求携带冲锋衣、长裤什么的,我看他们都没带。无论是参与者还是组织者,长期以来都有漠视安全问题的情况。
黄河石林越野赛事件是意识不到位造成的悲剧,组织者肯定要负主要的责任,在强制装备的检查上落实得不严格,检查不到位。我们在办赛的时候也发现了一些高水平运动员为了减负出成绩,不按要求带强制设备,或者出发之后就把装备甩给旁边的人。
我参加过环勃朗峰超级越野耐力赛(UTMB,累计爬升约9400米,被认为是欧洲最难的越野跑赛事之一,顶尖跑者可以在20小时多一点完成比赛,但大多数跑者要用上30-45小时才能跑完)、环富士山越野赛(UTMF是一场无与伦比的比赛,全程168公里,总爬升9500米)。这些被视为殿堂级的越野比赛,都会有风雨雪天气,在强制装备的检查上非常严格。出发前要检查,比赛中也要检查,比如说,要过一个最高海拔的地方或者是最危险的路段,出站前要求必须带冲锋衣,都会检查的。甚至于赛事主办方会规定某段距离特别远,参赛者必须带多少升水,不管喝不喝都必须带这么多,不带不让走。
在日本比赛的时候,那更细致了:包括什么时段带登山杖,什么时段不能带,都有明确的规定;出站要带多少水,要带多少食品,他们要检查核算你所带补给品的卡路里。我当时跟一个朋友一块儿去跑的,他带了两个烧饼,这个肯定是可以补给热量的,但是没有精准的标识,检查的时候就说不行——你可以带着吃,但是这个不能计算在内,得拿出有卡路里标识的能量棒什么的来。后来我把我带的吃的,给了他一点儿,才凑足了要求的数值。
他们考虑的不只是你顺利完赛所需,还有意外情况发生时,你有没有足够的能量可以等待救援。这种意外其实是会发生的,比如,2012年我就在比赛中摔倒了,那些强制装备就成了救命装备。你不带这么多就不行,我们还是要严格执行这些规定。我在参加“香港100”比赛的时候,天气原本很热,但也出现过下冻雨的情况,很多人在山上下不来。
但是,要求携带强制装备这块,咱们国内的执行普遍来说是比较弱的。疫情以后,我就觉得很多赛事的组织方更加激进,一些做法上可能经不起推敲。可能一些机构在疫情期间亏得比较多,特别着急,为了缓解经营上的压力,什么比赛都办,都接,去办那些特别难、超出自己能力的比赛。我见过一家很小的公司,就几个人,敢办500公里越野比赛。我觉得是非常不妥的。
现在有不少缺乏专业执行能力的团队在做赛事。这次黄河石林越野赛执行方也是一家小公司,有很多做法都不规范。这种乱象肯定要进行一定的整顿,不管是自律,还是国家相关机构的管理,我觉得是必要的。
甘肃白银市景泰第四届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的CP2至CP3赛段部分山体。图/新华社
左:越野赛选手失温被困。右:越野赛选手躲避恶劣天气的一处废弃房屋。图/新华社
黄河石林越野赛组织者是比较欠缺经验的。参赛者在山上没有衣服,只穿个短袖,气温又是零度以下,还下雨,一定会失温的,容易冻死。像我在香港参加的那次比赛,因为天气不好,赛事组织者在选手出发前已经做了严格的检查,后面天气发生变化,就及时终止了比赛,全过程应急预案做得比较到位。
我觉得,现在对规则的尊重、对自然的敬畏,还都不够。有人说直升机救援不及时,其实国外发达国家做应急救援,也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方便,直升机召之即来。直升机的使用受自然条件的限制很大,所以,那些最危险的赛段只能靠选手自己带足能量,如果出现险情,可以熬到救援来到。水一定要带够,不要侥幸,还有衣服。
普通人可能不太理解这个运动,觉得很疯狂,还这么危险。这其实是一项特别好的运动,但参与者一定要正确地认识它。它首先是一个人和自然的交流,你在城市里跑马拉松,其实借助了很多人力,在山里面跑就没有人能帮到你,这个时候就要为自己负责。
漆黑的夜晚,你独自在山里行进,看着天上的星星,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这都不是文艺的描述,而是非常真实、很宝贵的体验。但越野赛的确不是一种适合大众的运动,即便在发源地欧洲也还是小众运动。
这项运动的关键是自助、自救,还有自律。选手必须要自我评估:我自己行不行?
但是到了国内之后,参赛者有点儿“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感觉了……主办方也追求办更难、更长距离、更多人参与的比赛。
只要到办越野赛那几天,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北京168”比赛从2016年开办以来,没有挣过钱,都是靠我们跟地方合作办马拉松比赛赚的钱往里贴。有人也问过我,办个越野赛怎么能花那么多钱,其实就是花在预警和救援预备上。
在比赛中的危险路段,我们都事先就安排了人,包括救援队伍和设施;在山上,晚上都会有值班人员在那搭帐篷露营,随时可以实施救援。不能等出了事儿再派人上去,那怎么来得及?上山的话是很慢的,等救援人员上去,肯定黄花菜都凉了。但一般来说,绝大部分的赛事组织者都不愿意投入如此大去做这些,除了少数公司。
国内从2012年开始引入越野赛。我是学技术搞软件的,并不是搞体育的,最初也是从马拉松爱好者起步,经常在国外跑比赛,看到他们在赛事组织上做得比较好,2016年开始自己办比赛。可能我和合作伙伴都有搞工程技术的背景,都比较严谨,人家规定是这么写的,我就得这么照着做,不敢少。我们做越野跑赛是从来没挣过钱的,每年办赛的时候,感觉就是招待跑友的一个Party。我们原来有软件公司赚钱,后来我们做城市马拉松,地方政府拨款还蛮多的,做越野跑就是自己的情怀、乐趣。我跑步的年头也比较久了,一项比赛一千人参加,我恨不得认识五百人。
这么多年下来,我们办过几十场越野比赛。今年北京疫情防控常态化,办赛流程很复杂,就没有办,我也不是不着急,但着急也没用。还有一点,我不觉得越野跑是一个可以过度商业化的项目。
2021年5月23日,甘肃白银,越野赛受伤人员在景泰县人民医院接受治疗。图/澎湃影像
像梁晶这样的顶尖职业选手在比赛中遇难,是非常令人遗憾的。可以说参加这项比赛的都是高手,每一个遇难者都令人痛惜。
我想对跑友说,退赛也是一种经验,一种解决方案,甚至,退赛经历本身,也会对我们的人生有价值。
传闻被蓝天救援队救下来的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先生,是我的朋友,他是主动下撤的。他是美国国家医学科学院的国际院士励建安教授,也曾任中国康复医学协会的副会长,马拉松跑了好几十个。
虽然我从2006年就跑马拉松,但第一次跑百公里越野赛的时候,还专门请了一个有经验的朋友陪伴我,帮助特别大。我是非常谨慎的一个人,包括后来我们办比赛,每个赛段都要严格核查装备。我脚上磨了好多泡,成绩进了前十几名。当时想的是一定要给儿子樹立一个好榜样,绝不退赛。
其实,马拉松跟百公里越野,我都退过赛。很多人认为要挑战自我,突破极限, 但抵达认识的边界也是突破自我。退赛同样是一种体验,也很珍贵。
我至今差不多总共参赛100场,退过三回赛。退赛是心理上很大的一个锻炼,因为你要面对失败,还要向好多人解释你为什么失败。无论自己退赛的理由多么充分,你向别人解释的时候,还是要过一个心理关,有点难堪。
但是,你会发现其实失败了也就失败了,是吧?并没有那么可怕。这也是个解决方案。
跑步这么多年下来,我自己的总结就是敬畏自然、尊重组委会,爱护自己。
愿逝者安息!行业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