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香椿树街系列小说父子关系的异化

2021-06-15 05:57潘安琪
文学教育 2021年5期
关键词:父子关系苏童小说

潘安琪

内容摘要:文学史上将苏童的小说作品大致分为三类,分别是:“枫杨树乡”精神还乡系列、“香椿树街”少年记忆系列以及以女性题材为主要叙述对象的红粉系列。苏童在“香椿树街系列”小说中建构出一种普遍异化的父子关系,透过异化父子关系的表现特点来分析其成因,从而探析这种父子关系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苏童 香椿树街 小说 父子关系

在20世纪的中国文坛上,苏童是为数不多的成功创造出个人小说世界的作家之一,他把“枫杨树乡”和“香椿树街”当作两个独立的小说世界,通过罪恶、暴力的铺陈和别具一格的阴冷描述,向世人传递一种堕落、迷茫的南方精神。与虚构出来的“枫杨树乡”不同的是,“香椿树街”是苏童少年时期所居住的苏州城北一条街道的原型,这一系列作品承载了他人生早期的南方记忆,可谓是他小说世界里的第二故乡。在“香椿树街系列”中,腐败与混乱交织的市井生活、肮脏与麻木熏染的人心,构建出一个晦暗不堪的世界,成长于此的少年,或多或少受到祖辈、父辈的影响,亲情在扭曲中夹杂不安定的情感因素,呈现出不同于平常父子关系的异化特点。本文通过分析“香椿树街系列”小说中少年及其父亲的异样关系,解析这种异化因素的来源,探讨这种父子关系的现实意义。

一.异样父子关系的表现特点

1.冷漠的父与子

香椿树街这个看似平凡无奇的地方,打破了以往人们的印象,它不再是传统观念里的和谐小城镇,而是一个位于城市边缘的“灾难”多发之地。这里还原的是中国早期乡土生活的样态,贫乏生活施压于成年人,他们在粗糙的环境里变得野蛮粗鲁,而歇斯底里的苛责、无所顾忌的打骂往往孕育出愚顽残忍的子女。冷漠使得童年意绪的愤怒之情不再仇恨地否定一切,也不轻易地接受什么。[1]譬如《城北地带》中的李家父子,李修业是个性格暴怒的成年男性,他粗俗蛮横,脏话连篇,达生的言行举止和他的父亲如出一辙,在达生间接害死父亲后,他对父亲的死亡表露出的态度竟是无动于衷,甚至在母亲伤心欲绝时骂她“神经病”、“疯子”。漠视是少年对待父亲之死的一种变相回击,达生清楚死亡意味着父亲的消失,此刻解脱的快感远超乎亲人的离世,更何况辱骂教育出来的孩童体会不了亲情的意义。更甚者可以说他们之间只有血缘的维系,没有感情的基础可言,少年面对亲人死亡的冷漠,让这种父子关系显得愈发冰冷、残酷。

2.暴力泯灭了亲情

父母与孩子之间存在着一种与生俱来、无法分割的血缘关系,孩子从小依附于身边最亲近的人,对生养自己的父母理应充满依赖,尤其信任并敬爱给予他们安全感的父亲。可是在这条黑暗、破败的南方街道上,“父亲”被定位成毫无威严的角色,作者有意放大底层人民身上这种粗暴的特质,加之“文革”的混乱余波挥之不去,身处边缘地带的每一个人深受其害。父辈们或为了发泄一时之快,或为了教训不听话的后代,总是用惩罚去镇压愚顽的少年,逐渐磨灭了父亲高大伟岸的形象。《刺青时代》里,大儿子天平的一次疏忽,导致弟弟小拐被火车轧断了腿,发怒的王德基在家中施暴,他像对待牲畜一样把儿子捆了起来,用皮带充当“行刑”工具。经历屈辱的天平终于“在沉默中爆发”,召集来野猪帮的弟兄在父亲回家的路上,反过来毒打了父亲一顿。做出报复举动的天平丝毫没有伦理道德观念,难堪的捆打令他摒弃了“孝道”,他只知道自己的伤要讨回来,父亲不过是他复仇的对象。对此苏童认为,孩子对暴力的兴趣一半出于教育的引导,一半出于天性。[2]少年或许惧怕掌有“施刑”权力的父亲,他们一边畏缩地默默承受,一边积压着满腹的怨气,施暴的父辈们成了无知少年最好的效仿对象。一旦孩子成长到足够与之对抗的时候,亲情就会在暴力面前淡如薄纸。

3.孤独衍生出隔阂

游走在街头的众多少年当中,有一些格格不入的寡语者,他们孤独、迷茫,一双阴郁的眼睛不满地打量着这个荒谬的生活圈,他们面临的共同困境是稚嫩心灵的长期受挫。在中篇小说《舒家兄弟》里,弟弟舒农在学校里被公认为“小阴谋家”,街坊邻居拿这个十四岁少年尿床的秘密当笑料,亲哥哥舒工也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导致小小年纪的他整天臆想自己变成一只猫,满心向往着猫的轻松自由。身为父亲的老舒非但不重视孩子的身心问题,反而和外人一样羞辱舒农,他对儿子实行的变态责罚众人皆知,最终酿成舒农放火烧家的悲剧。不谙世事的少年之所以生活在孤独之中,是因为属于弱势群体的他们无力改变自己的迫害现状,家庭的压迫感又演化成孩童阴暗心理养成的催化剂,最终只能凭借极端的手段吸引成人的注意。“少年们将众多的琐事扩大,甚至使之成为个人生命的终极意义,这无疑是可笑也是可怜的,太多的‘当真和‘认真引来的只会是痛苦与悔恨。”[3]舒农的孤独始于难以启齿的缺陷,他自身所受的侮辱和损害全是他人和环境所致,他不得不像无头苍蝇一样急于寻找逃脱困境的出口。可悲的是,担任人生中重要角色的父亲从来没有适时出现,在其濒临崩溃之际对问题少年进行疏导,父亲实际上担当了这出惨剧的幕后“推手”。

二.探究父子关系异化的缘由

1.失德父辈的遗传因素

在一系列的少年叙事中,苏童颠覆了父亲威严、庄重的固定形象,作品里的成年男性角色在作者有意识的塑造下顯得粗糙、颓废。父亲既没有担当守护家庭和孩子的支柱,也没有树立起少年们的模范榜样,他们的负面因子就像清理不掉的毒瘤扎根于后辈身上,一代又一代延续下去。

“暴力”是苏童笔下父亲的一个重要代名词。像王德基这样的成年男性,他们摆脱不开生存的窘境,一面要麻木地过活,一面要寻找发泄的出口。在父亲“棍棒教育”的刺激下,成年人施以未成年人的暴虐变成一种传染性极强的病症,因而在哥哥天平遭遇不幸后,小拐莫名对象征暴力的“刺青”执迷不悟,同样踏上了血腥与暴力并存的成长之路。许多研究者经考究认为,苏童有关死亡主题的小说更多时候带有一种宿命的意味,每个人的命运都被无形架构的创痛所束缚,后代子辈们一出生就附着了上一辈残缺的人性,少有独立的自我意识。

情欲是连接父与子感情纠葛的另一重要因素。《舒家兄弟》将两代人的欲望纠缠展现得淋漓尽致,无论是父亲与邻家母亲的偷情,还是大儿子与邻家女孩的殉情,性的渴求挖掘出人性最原始的欲望。又如《城北地带》中与同一个女人纠缠不清的叙德父子,乱伦使活在表面的慈父形象崩塌,失去理智的少年最终对父亲狠下杀手。孩子可以看成是父亲的延续,他们的存在让上一代的血脉生生不息,人性的缺失也在血脉相通中变成遗害,失德的父辈诱惑后代不断步入深渊。

2.萎靡堕落街风的渲染

围绕苏童记忆里的“香椿树街”,他把眼光投向底层民间的芸芸众生,这里重复演绎着小人物的悲剧。从南方的堕落精神来看,发生在这里的老城故事带有城镇边缘的阴冷气息,贫乏的生存环境熏染出赤裸的人性和变态的激情。在香椿树街,父辈鲜少体谅和关怀患有缺憾的下一代,同化出又一批缺失人性的不完整的人。例如,老舒清楚舒农在外所受的歧视和侮辱,可他从没想过为了保护儿子去纠正外界的偏见,除了冷眼旁观,还加入外人的阵营一同取笑陷入窘境的少年,反复折磨着舒农脆弱敏感的心。“香椿树街的人对事物很敏感,但不善于采用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方法,当舒农的破坏倾向初露端倪时,他们仍然相信舒农十四岁了,舒农还在尿床,其他的一无所知。”[4]挤在狭窄街道里的居民们生活贫乏,整日无所事事,他们习惯从他人的痛苦中获取快感,老舒不可避免地感染上周围人群的愚昧、冷漠。群体的恃强凌弱是人性之恶的又一体现,他们卑微挣扎的生命,浸透着化工厂缓缓升起的黑烟和肮脏的河水,这个群体是鲁迅所谓的麻木不仁的“看客”,以他人的不幸聊以慰藉。

3.孩童青春期心灵的畸变

这些在底层环境中落地生根的孩童,他们在“香椿树街”系列作品里展现的成长是“未完成的”。“他们与其他人的那种隔膜感不仅仅是与成人世界的隔膜,它还存在于同龄的孩子之间,他们与整个街区的生活都有隔膜。因此他们经常外出徘徊。”[5]“孤独”是苏童小说中普遍存在的一种精神状态,它和暴力共同构成了香椿树街少年的成长之痛。当人陷入无望无助的境地时,他们便游离了常人的生活,依靠想象逃脱孤独带来的空虚感。典型的如《骑兵》中患罗圈腿的左林,人群的语言暴力让他终日在孤独中忍耐着膝盖的“哭泣”,直到父亲亲手烧毁了他心爱的木马,他陷入了成为骑兵的诡谲幻想,常常魔怔地盯紧他人的背,神经质般地挑选自己中意的“马”。所以当左林看到父亲背着傻子光春奔跑时,他感受到的是父亲带走梦想一同背弃自己的绝望。少年们看待事物的眼光和成人有异,他们的想法和观念不被高高在上的成人认可,只好把“自我”封闭,转而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这是少年们对残缺生活的想象性补偿。

4.作家童年的创伤记忆

对于一个写作的人而言,童年的记忆伴随其一生,孩童时期积累起来的点滴经验,会成为他日后创作的重要凭据。从苏童的自传体作品及对话资料来看,他的童年是“不幸福”的。在伤痕回忆里,物质的贫乏、父母的不和,加之从小体弱多病,敏感而孤独的少年时常经受着病痛和寂寞的双重折磨,带给他刻骨铭心的精神体验。尤为重要的是在苏童的成长过程中,父亲肩负整个家庭的重担,鲜少有父子两人相处的机会,成长中父亲的缺席给幼小的他留下了难以弥补的缺口。

晦暗的童年经历一方面成为了苏童永久的创伤记忆,另一方面给他的作品注入了强大的生命力。他把自己的生活轨迹还原于香椿树街这个城市边缘小镇,将自身的童年经验融入作品里少年的生活,因而这一系列作品往往呈现出一种程式化样貌:在香椿树街,主人公的家大部分是残缺不堪的,生活重压逼迫成年人将矛盾化作激烈的争吵乃至诉诸暴力,人物命运无论男女都带有悲剧性的宿命意味,缺乏爱与关怀的未成年人少有被认同的话语权,他们只能在背地里模仿大人们的凶残,达到满足暴力欲望的快感。作家通过虚构的想象将现实的失落感倾注于作品,对于异化的父子关系始终抱有一种失望的情绪。

三.“香椿树街”的现实意义

1.对特殊年代的深情缅怀

“文革”后文坛上涌现一批揭露内乱所带来巨大创伤的作品,展现十年灾难对人民造成的肉体、精神的双重创痛,被称作“伤痕小说”。苏童的“文革”叙事从侧面展现了一个时代的伤痛记忆,底层人民身处这个失去理性和秩序的世界,沾染的只有迷乱年代不堪的特性。文化灾难首先波及的是成年人族群,物质的匮乏、精神的闭塞磨灭了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仅剩自私和贪婪。父辈的愚昧、无知毫无保留地传给下一代,青少年族群的所作所為活脱脱是父亲的“再版”。所有人都在大环境的重压下迷失了自我,父辈没有办法改造这个病态的社会,少年也只能依靠暴力来寻找存在感,香椿树街上频发的帮派斗争是少年内心伤痕的一面“反光镜”。能够救助少年出苦海的另一条道路是接受教育,然而像“学校”这样神圣的地方也不能逃脱恶劣风气的侵袭。在那个令人窒息的时代氛围里,学校非但没有正确引导坠入“火坑”的少年们,反而助长了一股恶势力的气焰,如舒农作为一个受压迫者,每天上学都要遭受同学、老师的嘲弄和辱骂。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大街上,这种定型了的沉滞生活模式运转不停。

苏童关于自己童年的记忆,难免带有书中众多青少年的成长伤痛,同时反映出那段过往在他心中占有的重要意义。他在一遍又一遍的回忆里重构了晦暗的青春岁月,创造出的少年形象偏执而坚定,孤独的左林始终坚持成为一个骑兵的梦想,瘸腿的小拐疯狂地实行重振野猪帮的抱负……可以说在父辈缺席的特殊年代里,缺失文化教育的少年的“成长仪式”是残缺的,也是动人的。

2.结合现实世界的启示

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人的心灵在童年阶段最为脆弱,该时期造成的创痛将伴随终身,在人日后的经验积累中产生或隐或显的影响。依苏童回溯的孩童视角来看,这些少年们具有相似的性格、殊途同归的命运,是环境的压抑和自身的迷惘使然,他们被禁锢在封闭的城镇边缘,无处可逃,不管苏童多少次抚平成长的创伤记忆,都无法掩盖或者抹平少年身心的伤痕。反观现实世界,父辈愚昧麻木的顽劣病症难以根除,在后代身上反复发作,人性的没落总是一脉相承。没有人承认孩童拥有独立的心灵世界,或是试图理解并尊重童稚眼光的合理性,没有人从伤痛中读懂他们灵动飞扬的年轻生命,亦没有人在暴力之外以温情暖化少年眼中的坚冰。成长于此时,不得已变成了父辈缺席的歧路彷徨,与小说里南方少年的“未完成”是如此相似。

父子关系的冷漠归结于情感沟通的空缺。在众多的少年叙事里,很难找到几处关于父与子谈话交流的情节、段落,苏童似乎有意忽视父亲和少年的日常对话过程,將父子紧张的感情关系用只言片语的暴力书写一一呈现。幼年时期是少年对世界形成认知的阶段,这一时期产生的不信任感可能伴随儿童度过整个童年期,甚至影响到成年期的发展。[6]城北地带的少年们在单调的童年环境中长大,物质的匮乏和精神的贫瘠为暴力的滋生提供了空间,只不过暴力带来的刺激不能弥补少年内心巨大的空虚,死亡在他们眼中成了无足轻重的事,成人们对此不屑一顾,想当然地以棍棒镇压他们躁动的心绪,结果适得其反,本该亲密无间的父子反目成仇。青春时期的骚乱,表现出来的是接近麻木的活动状态,少年和成人世界之间的隔膜深厚,他们所做的一切、在大人眼里看起来不合时宜的举动,实际上是保护自我空间的一种失控行为。

四.结语

苏童为一系列“香椿树街”作品设置了一个古老、沉滞的城镇边缘场景,在这样的背景下,他以自己的童年记忆为叙述载体,凭借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塑造了众多行走在破败街头的迷茫少年。

身为先锋文学作家的一份子,苏童在抒写苦闷中超越了自我,他带着超然的目光看待小说中的芸芸众生,关照现实社会底层人民的喜与悲。他不仅关注少年的成长困境,还对濒危的父子关系表达出他的失望和悲悯,体现了一个作家的人文关怀。苏童以另类的孩童视角还原了特殊年代的荒乱,读者沿着作者的回忆轨迹走过少年的成长之路,看见他们孤独而迷惘地徘徊在香椿树街上,关注到一个个充满无序与复杂的少年时期:“它将一个人的成长过程,处理成既是纯净的又是繁乱的、痛苦的甚至要时刻面对丑恶的过程……”[7]苏童的“香椿树街”小说印证了少年成长的复杂性,使得小说的虚构成分染上了难能可贵的现实色彩。

参考文献

[1]郭颖杰.论苏童小说的童年意绪.宁波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0(3):81-85.

[2]苏童.六十年代,一张标签.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95.

[3]陈娴.苏童作品中的“暴力”元素美学价值分析.名作欣赏,2011(21):31-32.

[4]苏童.香椿树街故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251.

[5]苏童,王宏图.南方的诗学:苏童、王宏图对话录.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74.

[6]陈琦,刘儒德.当代教育心理学.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43.

[7]李学武.蛹与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44.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经亨颐教师教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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