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发展如何汲取中国文化精神力量

在VUCA时代，自上而下的管控型管理已经过时，自下而上的赋能管理正在兴起。赋能组织与管理的未来趋势是什么？本刊邀请赋能管理领域著名学者、创课群落创始人、华东理工大学高松教授，聚焦赋能敏捷组织建设、赋能业务学习方法论等领域，为读者带来最新的研究成果与前沿案例。

在动荡不安的商业环境中，企业需要有定海神针才能屹立不倒，这个定海神针就是组织的使命与文化，它是企业组织的灵魂。组织学习的重要任务就是帮助组织寻找它的使命，炼造它的文化，为组织注入灵魂。

企业不是孤立存在的，它是国家、社会大系统中的子系统，就不可避免地受到民族文化的深刻影响。企业文化如何接引中华文化的力量，方太的儒道治企实践就非常值得研究。

企业文化是能量场，需要寻根溯源

方太自1996年创建以来，前十年都是学习西方管理为主，自2003年起集团董事长兼总裁茅忠群开始研究与学习中国传统文化，2008年起尝试将儒家传统文化运用到方太的管理之中，逐步形成了系统化的“方太儒道”。

这其中就会面临许多问题，为什么将诞生于两千年前的儒家文化作为方太的企业文化根基？儒家文化与现代企业经营管理能够相互融合吗？

茅忠群认为，企业文化是一个企业及其全体员工的思维习惯与行为习惯，以及所营造的能量场。这个能量场，能够激发全体员工为了企业使命而共同奋斗。

那么，这个能量场的能量来源如何寻找呢？

企业并不是孤立的，而是根植在现实的土壤之中，不可避免地会受到现实环境的影响。企业文化要真正获得员工发自内心的认同，就必须在更高层级的文化中寻找根源。

如果在企业内部过度推行礼乐制度，强调身份区别，就会形成集权专制的企业文化，从而压抑企业的创新能力。创新从来不是通过秩序产生的，创新往往是藐视权威、打破秩序，破土而出的。

中国传统文化影响中国社会几千年，尽管在五四以降受到批判，但还是存留在中国人的集体潜意识之中。它就像是埋藏在中国人心智中的星星之火，稍加发掘必将成燎原之势。因此，方太以儒道治企，将儒家文化作为企业文化的核心，就接引了中国文化精神层面的最高能量，是非常有智慧的做法。

得意忘言——传统与现代的融合

传统儒家文化如何与现代企业经营管理相互融合呢？方太提出了“中学明道、西学优术、中西合璧、以道御术”。何为“道”，何为“术”？“道”是做事的意义，“术”为做事的方法。现代公司诞生于西方，西方经营管理的技术与方法当然要学习。事实上，方太创业期主要管理层是从可口可乐等国际公司请来的职业经理人。方太构建起了一整套的西方管理制度体系，包括战略规划、部署、执行体系，产品创新体系，精工品质体系，市场营销体系，信息化系统，等等。可以说，西方的“术”是方太成功的基石。

然而，为什么要经营企业？组织成员为什么要在一起努力奋斗？除了养家糊口以外，总是要找到一些意义的。这就必然要涉及信仰、信念、世界观等观念层面。在“道”的层面，西方企业的精神源泉是基督教，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精辟地分析了西方企业家为什么拼命赚钱、拼命捐钱的深层精神根源。基督教是西方人的“道”，却难以成为东方人的“道”。中国企业应当有中国之魂，找寻东方文化作为立企之道，以中学之道御西学之术，是中国企业应走的正道。

此外，儒家文化是过去的，如何让它适应当下？这就必须理解什么是儒家文化的“体”。事实上，真正的“道”是不可言说的，是永恒不变的，这个根本大道就是儒家文化之体。孔子、孟子等圣贤以文字的方式揭示这个“道”，并将之运用到古代社会的真实情境之中，形成了一系列的思想方法。在社会巨变的当下，针对古代社会情境的言语与思想方法过时了，但儒家文化的“道”永恒不变。这个本质是儒家文化之用过时了，它的“体”仍然发挥作用。

因此，要想将儒家文化运用到企业经营的情境之中，就不能拘泥于圣贤之言，而要体味把握圣贤之言背后之意，把握儒家文化之“体”，并在当下企业经营的情境中表达出来。庄子曾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忘言才能使理解臻入上层，并恰当地将之应用到新的情境中。

方太在这方面做出了一些尝试。方太将儒家的仁、义、礼、智、信，廉、耻、勤、勇、严，放到了企业的核心价值观中。但与此同时，也强调“人品、企品、产品，三品合一，尽心尽责，齐心协力，专注极致，创新突破”。在这个价值观中，能够明显地看出，方太试图将儒家的精神与现代企业的情境相结合。

例如，在阐释儒家的五伦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时，方太进一步将之发展为现代企业中的伦理关系，企员道、上下道、同事道。企员道是指：“企爱员忠；企业行‘爱道，员工行‘忠道。企业要提供五感环境，成就员工，关爱员工，严爱结合；员工应尽心尽责，成就企业，热爱顾客，合作共赢。”上下道是指：“上爱下忠，上级行‘爱道，下级行‘忠道。上级要用心关爱，五感落实，以身作则，修己安人，严爱结合。下级应尽心尽责，竭尽心力，全力以赴，诚实守信，自主自发。”同事道是指：“同事信和；同事之间行‘信道‘和道。同事之间应信守承诺，互相信任；团结和谐，齐心协力。”

再如，方太从儒家的仁爱之心出发，提出了企业的五大文化，即创新文化、品质文化、工匠文化、服务文化与品牌文化，通过五大文化的落地来让顾客安心。

儒道秩序与企业创新的矛盾如何解决

尽管方太做出了许多努力，但其中有诸多矛盾还未能彻底解决。比如，儒家核心价值中的“礼”，是出自周礼，周文王以德治天下，就必须建立一整套的身份体系与礼制规范。这就是古代社会的封建宗法制度。将人们分为天子、诸侯、大夫、家臣、庶人，强调社会中的尊卑秩序与行为规范。并以禮乐制度来固化这一秩序，从而形成古代社会的超稳定结构。

然而，这个强调尊卑关系与上下秩序的“礼”，与互联网个体崛起的时代是格格不入的。如果在企业内部过度推行礼乐制度，强调身份区别，就会形成集权专制的企业文化，从而压抑企业的创新能力。创新从来不是通过秩序产生的，创新往往是藐视权威、打破秩序，破土而出的。从全球视角来看，为什么中国企业在创新上乏善可陈，并非中国人不聪明，而是与中国文化强调秩序尊卑有极大的关系。

要解决这一矛盾，就需要把握“礼”之“体”。“礼”的本质是制度规范，它的核心是为取得群体结构的维护，而恰当地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果从这个含义去理解，“礼”是永远被需要的，只不过它的表现发生了改变。上下尊卑秩序是“礼”，为什么民主平等自组织不能成为“礼”？哈默在《管理的未来》一书中提出了未来企业组织管理的全新范式，并以谷歌、全食超市等公司为案例说明了管理社区化、民主化的具体做法。在管理未来的新范式中，公司被重新定义，甚至管理层都被消除了。然而，即便如此，如果企业还是一个组织，那么组织作为一个群体就必须进行协作，组织成员之间的协作规范，就必须用“礼”来规范。只不过这个“礼”需要重新定义，从尊卑秩序的“礼”变为平等共创的“礼”。

尽管还存在诸多矛盾未能完全解决，但是方太在提出企业的使命愿景的时候，还是成功地把握住了儒家精神的根本。这个根本就是仁、是利他、是爱。而且这个根本是具有普世意义的，是东西方文化共通的。普世意义的东西更容易得到公众的拥护，这正是方太高明之处。

方太提出了自己的使命“为了亿万家庭的幸福”，以“成为一家伟大的企业”为愿景，并以“因爱伟大”定义了这个目标，成功地为组织注入了灵魂，将方太塑造成一个真正的生生不息的生命体。

理想很远大，但是如果没有落实到组织内每个人的心中，那么这个理想就只是口號而已，是企业家的自嗨。那么如何让组织的使命与文化真正进入每个人的心中呢？

共修家园

如果让组织成员真正发自内心地相信组织的使命与文化，在工作中找寻到人生的价值与意义，实现与成就自我，就需要促使人不断反省，破除人性中自私自我的迷障，实现觉醒，找到自我的天命。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这个过程必然需要艰苦的修炼。事实上，每个人的一生，自觉不自觉地都走在自我修炼的道路上。作为企业组织有责任帮助员工。企业组织本身就是一个修炼的平台，它不仅是员工经济收入的来源，更是员工获得尊严、提升自我的场所。

这个修炼是组织集体的修炼，而不是个体的修炼。这是因为组织内修炼的情景是共同的，使命与文化是一致的，组织成员之间需要共同协作成就事业，组织成员在工作中共同修炼，在成就事业的同时，成就更完美的自己。

那么，修炼“修”什么？

在方太，茅忠群提出了方太员工应当性命双修：修身心，做快乐的学习者；尽本分，做快乐的奋斗者。修身心是指修性、修慧、修德，修仁、义、礼、智、信五常大德。应当通过学习思，转知见、灭私欲、化情绪、去习气、做到中正圆满。人负有特殊的天命，人当活出人生的意义。通过修身心找寻到自己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尽本分是指修命、修福、行道，人生是一场修炼、工作是修炼的平台，应当立身行道活出人生的价值。修命不修性，活不出人生意义；修性不修命，活不出人生价值。欲性命双修，欲获得幸福，就必定要成为快乐的学习者和快乐的奋斗者。

在修炼的过程中，员工应当做到三要，感恩、立志、笃行。而企业应当为员工做到五感，安全感、归属感、使命感、成长感与成就感。

这样，企业得以实现使命和愿景，个人得以获得圆满幸福的人生，就将个人的修炼与进步和企业使命愿景的实现融合在一起。

如何在实际工作中修炼呢？如何落地企业文化，让员工发自内心地认同呢？

方太提出了文化落地的五个方法：

教育熏化：教以伦理道德，敬畏因果天命，唤醒自主意识；

关爱感化：施以五感环境，关爱员工成长，激发自主意识；

礼制固化：约以礼仪制度，激以奖惩机制，培养自主行为；

专业强化：培以专业技能，鼓励事上磨炼，发展自主能力；

领导垂范：先以领导垂范，本诸上行下效，引领全员自主。

方太在公司内部推行了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传统文化的学习。公司各个部门在上班前会自发组织传统文化早课学习，研读交流《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弟子规》《了凡四训》等经典著作。针对员工的层次不同，研读的内容也有区别。一线工人研读《弟子规》等基础著作，中层干部研读《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等经典著作，最高管理层研读交流《传习录》，探讨阳明心学。

除了以部门为主体的集体学习交流外，方太还在员工中推行“五个一”修身功夫，即立一个志、读一本经、改一个过、行一次孝、日行一善，将修身落实到自己日常的工作与生活之中，鼓励员工修身、齐家、治企、立功德。此外，方太通过文化手册、方太人报、内网、教育课、学习会、微信群等营造整体的学习氛围，创造修炼场域。

方太儒道的启发

然而，必须清醒地看到，方太儒道产生于特定的企业，完全照搬很难成功。笔者认为，方太儒道有以下几点值得我们思考。

企业家信仰坚定 组织要有灵魂，就必须发自一颗至诚的内心，这颗心来自方太创始人茅忠群。茅忠群将儒道作为自己的信仰，每天坚持研读经典做修炼功课。他相信真正的领导力出自“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企业家的至诚最为关键，如果企业家自己不信，只是将儒道视作管理与束缚员工的工具，注定会失败。

传统文化的推广方式是润物细无声的许多中国企业家在学习传统文化之后，往往容易在公司内开展轰轰烈烈的学习传统文化的活动，然而往往收效甚微。这是因为信仰不能勉强，必须采用引导与感化的方式，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展开。方太并没有一开始就强制各个部门集体学习传统经典，而是在一个较长的时间里，由各个部门自发开展起来的。不仅仅教育员工要奉献，同时也强调企业对员工的关爱与责任。外部的强制只会激起员工的逆反心理，促使员工内心的自觉与觉醒，需要长期的过程，要有耐心。

西方管理与成功经营是基础 方太儒道是中西合璧的，在开展传统文化学习之前，方太的西方管理体系已经做得非常扎实了。包括品牌管理、六西格玛等管理制度与工具方法已经在企业落地。尤其是方太所坚持的高端品牌定位，创新与高质量的厨电产品的支撑，精细化的生产运营，保证了方太的健康发展。公司才有实力给员工提供行业内的高薪资福利，推出身股制让员工享受利润分红。经营的成功与物质的保障，正是方太儒道成功的基础。如果企业原本经营管理的基础不好，指望传统文化成为拯救企业的救命稻草，明显是不现实的妄想。

组织的灵魂需要共修共创 如何赋予组织灵魂？在方太，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企业家的觉醒，当他通过自我修炼找寻到自己的天命，达到更高的人生境界，自然希望立身行道，将方太作为个人自利利他实现天命的平台。这个志向与愿望是真诚的。至诚无息，不断努力探寻，就能做到悠远、博厚、高明，“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在这个过程中，方太采用了共修的方式，将方太的工作视为修炼的平台，提出了明确的修炼目标，带动所有员工共同精进。组织灵魂要想深深地渗入组织的血液与每一个细胞之中，就应当采用共修的方式，让每名员工发自内心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