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贵
(贵州工程应用技术学院彝学研究院,贵州毕节 551700)
彝族有自源性成熟文字体系,彝文就是彝族古代先民创造的一种文明记载工具,古代彝族知识分子用彝文书写出了《西南彝志》巨著,记录了中国西南各民族的历史与发展,为中国史学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同时,大量彝文典籍的传承,特别是大量彝文金铭、石刻、木刻、印章等,留下了宝贵的彝文书法形式。但由于彝族古代艺术门类少,彝文书法在古代也不发达,大多作为写字和实用传承,因此对彝文书法的整理、研究也不丰富,对彝文书法实践的总结与理论探讨很不充分,导致一些书写者在创作彝文书法作品时,完全照搬汉文书法的行款格式,缘木求鱼,与传统彝文书法的行款格式南辕北辙,弄得笑话百出。这样一个看似常识的问题,既是一个实践层面需要面对的现实,也是理论层面必需弄清楚的一个问题,还是一个不能模糊的重大原则和问题,仍然需要从理论证明和实践纠错上给予厘清。
竖写竖读有两种形式:一种是传统彝文书写排列方式;另一种是古代汉字与汉文书法同。
其中关于彝文书写的竖写竖读,包括传统彝文书写格式,是传统彝文书写的正确格式,也就是每一个彝文书写时从上到下逐字竖写。但是从左到右竖排和从左到右阅读,还是从右到左竖排和从右到左阅读,是区分正确行款格式和错误行款格式的分水岭。
1.竖写竖读,从左到右。是指书写、阅读和展示时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逐字逐行读写,就是下文所说的“左翻倒念”的行款和格式。
2.竖写竖读,从右到左。是指书写时从上而下逐字竖写,而阅读和展示时从右到左逐行阅读和展示,则是一种新起的形式。传统彝文行款格式中没有这种形式,此乃系汉文书法格式。无论从实践中探寻,还是从理论上求证,在传统彝文书法中找不到依据,是一种没有实践依据和理论依据的彝文书写格式
此乃系1980年后规范彝文书写格式。在此所言的横写横读,也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从右到左横写,另一种是从左到右横写。
1.横写横读,从右到左。从右到左横写并按此顺序阅读是阿拉伯文的书写方式,这种格式既不是传统彝文书写格式,且规范彝文、现代彝文书写格式中也没有发现这种情况。
2.横写横读,从左到右。从左到右横写和阅读是现代英文、汉文的书写方式。1980年,国务院批准了四川省上报的《彝文规范方案》后,所采用的书写顺序,就与汉文、英文顺序相同的从左到右横写横读的格式。
在彝文书法行款格式中,先哲马学良先生等书写的作品,就是采取这种行款格式,这是正确的新格式。[1]110因此,收录在《中国彝文书法选》中的王继超、白显云等的书法作品,都是采用这种行款格式。有的彝文书法者既创作竖写竖读、左翻倒念的传统彝文书法作品,也横写横读、从左到右的现代彝文书法作品,如陈英、王继超等,这个书写方法与曾规范过的彝文格式一致。书写规范彝文的书法者,也采用这种正确格式,如李明清的《洋芋丰收歌》。[1]148遗憾的是,这种正确格式,没有被大多规范彝文书法者理解、接受、传承。
王允浩、黄宅中先后主编,林则徐作序,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付梓的地方志《大定府志》卷十三《疆土志》记载:“安国泰所译夷书九则,内载阿町唐时纳垢酋,居岩谷,撰爨字,字如蝌蚪,三年始成,字母一千八百四十,号曰韪书,即今夷字。文字左翻倒念,亦有象形、会意诸义。”所谓“左翻倒念”是相对于当时汉文书籍排版的情况而言,古代汉文书籍排版,是从上到下逐字竖排,从右到左逐行念读,从右到左逐页翻阅,这是相对“夷字”(彝文)来说的“右翻正读”。而古彝文书籍的抄写与排版,则是从上到下逐字竖写,从左到右逐行念读。这是“倒念”的准确含义,不是从结尾处逐字往回念读和从结尾处逐行往回念读,这就是相对于古汉字来说的“左翻倒念”。因此,传统彝文书写顺序与行款,与汉文的书写顺序与行款是不同的。汉文书法继承和保留的是汉字书籍排版的行款格式,彝文书法继承和保留的应该是传统的“左翻倒念”行款格式。
2005年第四届国际彝学研讨会在四川美姑县巴普镇召开。期间,会议代表曾到美姑县巴普镇郊区,观摩彝族毕摩举行祭祀仪式,笔者重点观察了毕摩在仪式中的插枝和现场抄写经籍情景。当时毕摩抄写祭祀经典是从右至左逐字横向书写,从右至左横排。但抄写完毕后,把整个经书页面,按逆时针方向旋转90度,在诵读经书时,又按自左上向左下、从上到下逐字念诵,从左到右逐行念诵。这就所谓的“横写竖读”。而这样一写一读,解决了四川彝文与云南、贵州传统彝文字形不一致的问题:即四川彝文是顺时针方向转了90度,经过这一技术处理,完成了逆时针方向旋转90度之后回归到原来彝文的本真状态。
摩瑟磁火在《彝族诺苏支系宗教经籍写本特征概述》一文中指出:“从行款上看,如今可见的诺苏宗教经籍绝大部分都是横书体,但也有个别经籍为直书体。横书的一般从右向左书写,直书的一般从左向右书写(与彝族其他支系经籍的写法相同)。直书的在阅读时要把书本向右转90度来阅读,即直书横读。由此看来,四川凉山彝族宗教经籍早期的书写款式与其他地方彝文经籍的书写款式是一致的,即直书体。这点我们还可以从部分横书体的四川凉山彝族宗教经籍中仍有许多‘反写字’(与一般认为的正体字在笔顺和字形结构上相反)的特点中看出。这种‘反写字’应该是在书写款式从直书逐渐转变为横书的过程中出现的一种混乱现象。而书写款式为什么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什么时候发生这种转变,具体情况目前还不是很清楚。”[2]摩瑟磁火的分析是很有道理的,这种“直书横读”的款式,“直书”继承了传统彝文的书写方式,而“横读”则应该是一种创新发展,可能是阅读者展示才能或表现水平高超做出的一种选择,也许是彝族古代毕摩比赛中个别人的选择,并成为他人的效仿。这已背离了传统彝文书写格式,成了一种猎奇形式。也许,这正是后来特别是当下造成一些人认识混乱的一个重要源头。
何时始起汉字式彝文书法?这是改革开放之后,特别是1980年四川省报经国务院批准的《彝文规范方案》实施之后,对这一方案的宣传、实施进行了大量的工作,让从前并不认识彝文,也不知道有彝文的彝族干部群众热情高涨,纷纷开始学习彝文,并有一定书法知识、写字基础的人,开始使用规范彝文来尝试彝文书法创作。但是他们没有接触过传统彝文古籍,也没有见过彝文书法作品,只好以比较熟悉的汉字书法为参照和学习的模板,错误地认为彝文书法可能也和汉字书法是一样的,于就开始了这样的书法写法。这些人中,一部分人是领导干部或者社会地位较高的专家学者,一些大小彝学会议或活动邀请他们参加,还邀请他们题词留下“墨宝”,他们的题词也是根据他们所受到汉文化教育中的书法行款格式来书写,或多或少懂得些彝文书写出来的彝文题词,基本上成了汉文书法格式。而这些干部、专家的题词一旦印刷在会议手册、论文集、著作或其他出版物上出版发行,或刊载于报刊之后,其影响所及超过了一般的书法爱好者,这就造成了以讹传讹,越发不可收拾。因为为尊者讳、为亲者讳的道德传统,知其错误的彝族同胞不说、或不敢说,不懂彝文书法格式的其他民族同胞无法说、或不愿说,这些错误的彝文书法行款格式就这样传播开来,影响开去,至今没有收敛,不能收拾。
各地彝文书法展览上,往往会出现竖写竖挂的传统正确格式的书法,与竖写竖挂非传统格式的书法同时出现在一个展览大厅中的现象。从2011年以来笔者参观过至少4场有关彝文书法展览中,只要是全国范围的展览,这种情况屡见不鲜。而且这种非传统格式的竖写竖挂的书法作品,占据了很大的比例。这类作品还有流传到国外的情况[3],影响不可小视。在一些书法展览或者书法比赛中,主办者难免也要搞一些作品评奖,这类书法作品的个别获奖,又进一步刺激了这类书法作品的创作热情,出现更多的作品。
除此,编辑出版彝文书法作品,由于没有把这种反传统写法的竖写竖读行款格式的书法作品剔选出来,反把它作为彝文书法编选在各种书法作品集子中出版发行,扩大了这一类书法作品的认知面和影响力。加上一些作者把这类书法作品发表在有关报刊上,其造成的影响面更为宽广,影响更大。这样的出版物,公开的和内部出版的,至少也有10种以上。
图1所示的这幅书法作品,是陈英按照传统彝文的书写格式创写的《欢唱彝歌闹佳节》条幅,即左上角开头是一行竖写的彝文小字,然后彝文竖写上联“欢唱彝歌闹佳节”在左,下联“高举火把照良宵”在右,落款落在右下角。陈老还创造性地把彝文内容释文置于两行对联的中间。魏林直接临写陈英的彝文对联内容(如见图2),但是没有临写陈英原作的彝文题头和彝文落款,而是采用汉文书法作品的题头和落款方式,把题头题在右边,又把作者的落款落在左边并钤印。虽彝文对联内容没有改变,但从行款上变成了从右到左阅览的格式,与彝文原作的顺序正好相反。这幅作品的出现,虽是直接临写原作,但因临写者不了解彝文传统书写格式、行款,在译解内容和落款时正好全部弄成了传统汉字书法的格式。这是一个典型的案例,它生动地诠释了不了解彝族传统历史文化特别是传统彝文书写格式的书法家与书法爱好者,并都不约而同地吸纳了汉字书法的形式来临摹、创作彝文书法。这是绝大多数人犯错误而不自知的基本原因。
图1:陈英先生彝文书法原作[4]466
图2:魏林先生临摩陈英先生的作品
关于彝文的产生,就如汉字是仓颉创造的一样,也有自己的一些传说。不妨在此略举一二例:毕摩阿诗拉则听见鸟鸣后,根据鸟儿的提示在树林里创造了彝文;毕摩根据仪式插枝排列情况的描绘创造了彝文;图纳创造了彝文;六位先圣对照树上繁花创造了彝文;《西南彝志》中有先圣密阿叠创造了彝文。云南彝族中的一个传说很能够说明彝文作为“左书”形式的来源其历史十分悠久:相传,彝文和汉文都是孔子创造,他用右手创造了汉文,所以汉文是从右到左书写;他用左手创造了彝文,所以彝文是从左到右书写。说明在此传说产生的时候,彝文与汉文不同的排列方式已经引起了人们广泛关注,并彝文的“左书”格式已经得到广泛的认识。因此,汉文史籍中记载的“文字左翻倒念”的格式,在传说中孔子年代就已经有了,而这个形式在古代社会包括民间却已经是一个常识。
在彝文研究领域,也有一些传统彝文解说与规范彝文解说的成果,但所用的材料不同,得出的结论显然也不一样。如:丁椿寿的《彝文论》学术著作;[5]李家祥1988年5月贵州省彝学研究会成立时在会议上发表解说古彝文的文章;王子国的《彝文字释》[6]一书,是对古彝文字解说字数最多的著作。他们都是沿着正确的方向不断深入,所依据的都是传统彝文材料,提出的观点、得到的结论,也基本上是科学的,是符合彝文实际的。特别是王子国的观点比较贴切地解释了彝文的系统研究成果。然而,以规范后的彝文来进行探源性的彝文研究,因基本研究材料不是古彝文,而是新文字来探讨彝文字形之源,不可能得出正确的结论。[7]可见,由于不熟悉彝文产生、发展、成熟、改革、创新的历史,对研究对象的来龙去脉没有搞清楚,以改变字形的材料来探讨其字形之源,很多关于文字解说的观点都只是推测和臆断,其研究体系也是不可靠的,并得出的结论也无法得到大家认可。
笔者编著出版了《韪书编年史》一书,除了给读者集中展示彝族古代书法的辉煌成就之外,其实就是为了说一句话:传统彝文书写格式才是正确的彝文书法格式,才是我们要继承和发扬的。书末还附有“代后记”《论彝文书法章法中行款的发展转变及其标准》一文,其中对出现竖写竖挂竖读右翻正念错误格式纠偏救弊提出了七条对策。未收录《韪书编年史》前,此文已刊发在《贵州工程应用技术学院学报》[8],并在《彝族人网》上全文转载。现在根据实际情况,再提几点具体的对策建议。
彝文作为中国两个发展为成熟系统的本民族自创性、自源性文字中的一个(另一个是汉字),是一笔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被当代学者喻为“活着的第六大古文字系统”。我们祖先为我们创造了这样的财富,我们要懂得珍惜,好好继承,不要随意篡改,更不能糟蹋。传说仓颉造字时“天雨粟,鬼夜哭”,可见文字具有魔法一般的奇异威力。文字的力量穿越时空,有无穷的魅力,每一个写字的人,特别是创作书法的人,对文字要有敬畏之心。2018年9月罗庆春在北京为“鲁迅文学院彝族作家翻译家培训班”培训学员时指出:“要把彝文高置在神坛上来敬奉!”这个铿锵教诲要作为彝族永远的警醒。在学习彝文特别是传统彝文时,要端正学风,舍得下功夫,扣好第一颗扣子。
彝文古籍在清代之前都从上到下竖写,从左到右竖置和竖读的“左翻倒念”格式。这个格式在古代彝文碑刻如《水西大渡河建石桥记》、古代彝文摩崖如《罗婺盛世摩崖》《桃源峡摩崖》《宣慰岩石刻》、古代彝文金铭如《成化钟铭文》等中都可得到印证。学习彝文书法不能摒弃根基,直接到彝族文字遗存的古籍和碑铭之外去寻找依据,离开了本来的源头,就是另外一条河流了。
毕摩是彝族传统知识分子,是彝族传统文化传承人。横写竖挂竖读,是彝语北部方言区在特殊的历史时代,为了避免战争中的军事文书被敌人截获、识破,军事秘密被敌人破译,而将传统彝文按顺时针方向旋转90度横着从右向左书写,然后约定阅读时按逆时针方向旋转90度回归原本悬挂从上而下阅读,使其回归本来面目。这种横写竖挂竖读成为一种历史形式,在当代也有体现,它只是竖写竖读的一种特殊方式,成为传统的一种格式,是历史事实,可以学习和坚持。向毕摩学习,主要是指向坚持传统的毕摩学习,但在当下,一些地区的毕摩传抄彝文经籍,已经不是传统的书写格式,要正确对待,不能弄混淆了。
汉语当代式、英语式的横写横读的书写方法,因为其科学,被大多世人接受。彝文发展到当代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之后,进入了新时期,也采用了这种排列方式,这是科学的发展和创新,值得学习。但竖写竖挂从右到左竖读的彝文书法,既没有彝族历史文化的理论依据,也没有当代规范彝文书写的现实依据,既不尊重彝族文化,也不遵循科学原理,便是一种谬误,应给予纠错,并正本清源。因为彝族有自创自传本民族传统文字及其书写格式、书法行款与格式,不能丢掉传统而另起空中楼阁,失掉本真!竖写竖挂竖读左翻倒念格式、横写竖挂竖读左翻倒念格式、横写横挂横读格式,都是正确的格式,既有传统的,也有创新的。要创新,先哲马学良的创新是值得学习的,名曰“恭录”,却没有照抄传统格式而是采用了当代形式,也没有采用汉字传统书法形式。竖写竖挂竖读中“右翻正念”的这种格式,与“直写横读”的格式,不符合彝文传统格式,没有理论依据,无法找到传统实证,也不符合科学原理,应予废止。彝文书法创作,不能邯郸学步,丢掉自己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