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志浩, 朱易兰
(辽宁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王悦墓志》自20世纪50年代被发掘以来,受到了学界的普遍关注。其发掘报告《辽宁喀左县辽王悦墓》(下称《王悦墓》)一文对志文进行了详尽的研究,涉及墓志文校录、职官地理考证、志主世系梳理、撰者身份推定等诸多方面。学者在研究《王悦墓志》方面亦可分为两个方向:一是对志文的进一步校补(1)成果主要有:《全辽文》(陈述)、《辽代石刻文编》(向南)、《〈全辽文〉所收辽宁馆藏碑志校录》(薛景平、易难)、《辽碑偶记》(景爱)等文章。;二是对志文的史料价值进行深入挖掘(2)成果主要有:《辽朝奉陵邑初探》(孙伟祥、高福顺)、《辽代川州长宁军节度使研究》(陈天宇)、《〈辽代墓志考释〉前言》(朱子方)、《东北古代交通》(王绵厚、李健才)、《辽史地理志汇释》(张修桂、赖青寿)、《内蒙古辽代城址研究》(魏孔)、《契丹族文化史》(冯继钦、孟古托力、黄凤岐)、《辽朝市场初探》(肖爱民、李潇)、《辽代佛教的主要宗派和学僧》(王承礼)、《西夏王陵鎏金铜牛石马和辽代兴平公主墓葬考》(黄震云)、《中国文学史·辽宋夏金元卷》(方铭)等。。但通览以往研究,笔者以为仍有未尽之处:其一,墓志录文虽经诸家校录,然仍有错误;其二,墓志所展现的王悦家族身份的转变,迄今为止尚未有学人措意;其三,墓志撰者志诠只是当时不知名的僧侣还是高僧大德的争论仍有待厘清。
王悦祖父王郁是较早投辽的汉人之一,《辽史》有传[1]1369-1370。其父王处直《旧唐书》《五代史》亦有传[2-4]。其后代除王悦外,还有孙王裕[5]62-64、重孙王瓒的墓志出土[5]81-82。关于王郁家族的世系,已有学者梳理,不再赘述[6-7]。本文仅综合以上出土文献与史籍的记载,对王悦家族由中央到地方,由中原到北族身份的转变做一分析。
据《旧唐书·王处存传》记载:“王处存,京兆万年县胜业里人。世隶神策军,为京师富族,财产数百万。父宗,自军校累至检校司空、金吾大将军、左街使,遥领兴元节度。宗善兴利,乘时贸易,由是富拟王者,仕官因赀而贵,侯服玉食,僮奴万指。处存起家右军镇使,累至骁卫将军、左军巡使。乾符六年十月,检校刑部尚书、义武军节度使。”[8]神策军成立之初即多取京城富家子为兵募,是唐后期中央依靠的重要军事力量。王处存既世隶神策军,可知其祖辈为神策军军校。至其父王宗家业始大,所谓“因赀而贵”即指王宗通过通商贸易积累家资买来的官爵。王处存起家右军镇使,应该是靠父荫荫补入仕,其后实授义武军节度使,从神策军转任地方藩镇,成为中央遏制河北叛镇的桥头堡。在王处存死后,其子王郜“以河朔旧事”被推为节度留后,继而得到中央承认。王处存母弟处直,也在义武军帐下领兵,因朱温作乱,王郜作战不利,军士哗变,被推举为帅,权留后事。当时中央暗弱,天下失御,汴晋争雄,王处直依违于梁唐之间,先被唐封为太原王、又仕梁为北平王,成为割据一方的枭雄。
王处直庶子王郁据《辽史》本传记载:“初郜之亡也,郁从之。晋王克用妻以女,用为新州防御使。处直料晋必讨张文礼,镇亡,则定不独存,益自疑。阴使郁北导契丹入塞以牵晋兵,且许为嗣。郁自奔晋,常恐失父心,得使,大喜。神册六年,奉表送款,举室来降,太祖以为养子。未几,郁兄都囚父,自为留后,帝遣郁从皇太子讨之。”[1]1369可知王郁原是王处直联合契丹牵制晋王的使者,后因王都囚父自立,归家无途,才诚心归附契丹,并被阿保机收为养子,因战功被擢为崇义军节度使加政事令,王郁亦因此发迹。
王郁有子庭鹗、庭阮。据《辽史·太宗本纪》记载,天显十年五月“癸丑,以舍利王庭鹗为龙化州节度使”[9]。其中舍利即是郎君的意思,由此可见王庭鹗也是凭借父荫以郎君身份入仕的。学者向南认为王郁、王庭鹗父子先后任龙化州节度使正是中原子袭父职的反映[5]66。这种观察相当准确,如庭鹗之子王裕,据墓志记载其官职:“崇义军节度使、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崇禄大夫、检校太保、使持节宜州诸军事、行宜州刺史”[5]63。辽宜州军号崇义,可知王裕崇义军节度使为实授。再参看王裕几个儿子的官职:琢,崇义军衙内都将;珏,崇义军山河指挥使;玉,崇义军节院使;皆是随其父在崇义军任职,正是唐代河朔藩镇署理子侄亲旧为衙下诸将的遗风。另外,王裕有兄弟四人,其中二人不仕,其余二人则授供奉官。又裕子七人,其中长子王瓒的墓志云:“年二十,上授西头供奉官”[5]82,珌,左番殿直。可知王郁一系在辽多荫补出身,正是辽代世家入仕的主要途径。
王庭阮,据《王悦墓志》记载终官“左千牛卫大将军,检校司空”,并未谈及其入仕途径。有子七人,记载入仕情况的有三人:王悦,“立年方近,就日将期。敕充辽兴军节度衙内都指挥使”;王夫,守秘书省校书郎;王制,西头供奉官。王悦有子三人,其中长子王莹为厢都指挥使。可见,相对于王庭鹗三代,王庭阮三代仕进途径更加多元,除荫补外,王夫为秘书省校书郎,这在辽代是进士释褐的常用官职之一[10]。
综上,我们可以勾勒出王宗以后王氏家族六世仕进途径以及身份的转变。在唐朝后期,王氏世隶神策军,多是下层军校,身份不显。至王宗,因贩货贸易,入赀补官,攫得高位。王处存蒙借父荫,荫补入仕,并成为一方藩镇。王处存之子王郜等人袭河朔故事,世袭节度,自行表署官吏。至唐末乱世,王处直因军事哗变,被推为留后,开始割据一方。从王宗至处直,反映的是唐后期中央势力渐弱,部分将门逐渐由中央走向地方,成为地方割据势力的一个缩影。在王处直子王郁由中原入辽之后,仍以武功立身,如《王悦墓志》所言“箕裘袭庆,钟鼎联华”,他除靠父祖武功荫补外,还保留中原藩镇故习,世袭节度,表署子弟,效命帐下。但王郁一族虽是武将世家,亦不废文事。如志诠赞王悦“韩白妙略,岳湛奇姿。艺精弧矢,德厚谦慈。”又《王裕墓志》载“所精宣政,涉猎四经。豪气相高,□班超之投笔;雄材自负,笑李广之不□。”[5]63可知王悦和王裕并不是鲁莽武夫,而是儒将,王悦家族也是文武并举。王夫进士高第,释褐秘书省校书郎,位列文班,更体现了王氏一族在辽代的多元发展。
关于《王悦墓志》的文辞,与发掘报告“行文生涩”的结论迥然不同,学者多认为《王悦墓志》字句练达,含义丰富,王承礼更认为墓志撰者志诠“如果不是熟读儒家经籍,肯定不能达到这种境地的”[11]565。笔者亦赞成此说,墓志题撰者为“讲法花上生经文章赐紫沙门志诠”,已向我们透露了撰者“法号”“学位号”“师德号”及所诵经典等关键信息,现根据上述信息分析志诠的身份。
所谓“法花”,《玉篇·艸部》云:“花,呼瓜切,今为华、荂字”[12],可知即是“法华”,全称为《妙法莲华经》,是佛教的基本经典之一。辽代称法华经为“法花经”,在石刻资料中并不鲜见,如《张匡正墓志》云:“公讳匡正,字无邪,貌古性纯,行淑言直,治家事亲,动式规矩。以不食荤茹心(辛),不乐歌酒,好读法花、金刚经”[13]214。从墓志的描写来看,张匡正就是一个谨守戒律,喜诵法华经的白衣居士。又《李文贞墓志》记李文贞诸孙的名字:“其八曰法花奴,志□仕籍,文动番汉;其九曰花严奴,方童戏而蚤夭;其十(曰)□□;(其十一)曰普贤奴”[13]163。其中八孙、九孙、十一孙的小名为法花奴、花严奴、普贤奴,即对应《妙法莲华经》《大方广佛华严经》和《观普贤菩萨行法经》,此处“花”即同“华”。所谓“上生”即《弥勒上生经》,全称《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是净土宗一支——弥勒净土的主要经典之一。由此可知,志诠和尚当是信仰净土宗的僧人。
何谓“讲”呢?我们知道,古代教育水平有限,读书识字的门槛较高,大多数底层民众基本上目不识丁。而佛教要向广大民众传播教义,这就需要有人以通俗易懂、富有生趣的语言讲解艰深拗口的佛经,于是讲经僧应运而生。又据学者张国庆研究,在辽代并不是所有讲经僧都可称为“讲……经”,其代表的是一种“学位号”,是有等级之分的。一是根据所讲(业、念、诵、习)的“经、律、论”的多寡而分出等级;二是根据讲(业、念、诵、习)的不同分出等级,其中“讲”和“业”代表向信众讲解传授佛教经典的含义,是高等级“学位号”,而“念、诵”,代表只能自己诵读体悟,还达不到向世人讲解的水平,代表中等级“学位号”,“习”代表初步学习,是初级“学位号”[14]。以此看志诠,其“讲法花、上生经”既代表志诠专精“法华”“上生”二经,也表示其是一名拥有高“学位号”的高僧大德。
何谓“文章赐紫”?所谓“文章”即“文章大德”之简称,如《刘继文墓志》署撰者为“文章大德赐紫沙门文秀”[5]71。张国庆认为“某某大德”与“某某大师”是辽代皇帝赐予高僧名尼的“师德号”。这种“师德号”亦非辽人新创,唐代业已出现,如唐人所撰《广成集》,署撰者为“上都太清宫内供奉应制文章大德赐紫杜光庭撰”[15],可知“文章大德”在唐代是赐予佛、道等宗教界德高望重人物的封号。“赐紫”全称“赐紫衣”,唐制三品以上服紫,统治者往往赐三品以下官员服紫以示荣宠,唐代僧人法朗曾重译《大云经》,陈符命。武则天封其为“县公”,并赐紫袈裟。此为僧人服紫之始[16],辽代沿用此制。
由此看来,志诠应是一位享有盛誉的净土宗高僧。而当时请高僧大德撰写墓志是一种风尚,如上文提及的《刘继文墓志》《石延煦墓志》同是由沙门文秀撰写。原因不难理解,出于讲经布道的需要,讲经人皆是能言善辩,饱学经典之士,如辽道宗时期永泰寺的通理大师:“至于永泰寺开讲,五京缁侣闻风而至,龙象学徒日不减三千之数。踞登孔座,启銮玄开。玉尘挥而性相融,宣玄机叩而箭锋相拄。涌泻玄河之辩,□□乃根之机。可谓问难云兴,洪钟普应;随问应训,疑云风卷。一口宣扬,众心开悟,□□施为成大化焉。造梵行直释三卷,记文四卷,□有遗文盛行于世”[13]287。从中可以看出,讲经人不仅需要有悬河之辩的口才来答疑解惑、膺服信众,最好还能著书立说,深入浅出地阐释经典。这就要求讲经僧不但要通晓佛家内典,而且对于儒家经史等外典也需掌握。如玄心寺沙门了洙,杨丘文说他“生而被诗书礼乐之教,固充饫虖耳目矣。然性介絜,自丱倜然有绝俗高蹈之志。一日,嗜浮图所谓禅者之说,乃属其徒遁林谷以为瓶盂之游。日灼月渍,不数岁,尽得其术。乃卜居丰阳玄心寺,研探六艺子史之学。掇其微眇,随所意得,作为文辞,而缀辑之。积十数岁,不舍铅素,寖然声闻,流于京师”[5]539-540。这是辽代僧人游心史学的例子,而记载辽代沙门博综儒释的例子更多,不可遍举[11]564-565。且以经史解佛经确是佛教“格义”的传统法门之一,如《高僧传》记载:“雅乃与康法朗等,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为生解之例,谓之格义”[17]。这在本篇墓志中也能得到证明,《王悦墓志》语句多为四六句,以骈体为主;在修辞上多用历史典故,比拟志主才略,对仗工整,迥出于辽代墓志之上。
而为何让志诠来写此墓志呢?据志文记载“嗣子情哀陟怙,志忉为陵。铭志未修,函题见托”,可见是出于王悦之子的修书请托。而《刘继文墓志》的撰者文秀是与志诠身份相似的高僧,同样是“奉命援毫”[5]73。其原因或是因为故交,但更有可能是因仰慕文秀、志诠等高僧大德兼通儒释,文辞典丽,所以家人托以为铭。原因有二:其一,墓志中未提及志主有念佛学释的爱好,倘若有,僧人撰写的墓志想必不会略去不提;其二,通览两篇墓志除志主家世及所历官职外,多无实质性内容,这或是因为撰者对志主并不熟悉,只能根据请托者提供的行状强为志铭。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全辽文》据民国《新城县志》录有《尊胜陀罗尼幢记》一文,云“(上缺)花严经沙门志诠恭为(下缺)同证觉道……大辽□□四年岁次辛未秋九月甲申朔初二日申时建”[18]。这个志诠与《王悦墓志》的作者是同一人吗?此处年号漫漶,唯知是辽朝年间,陈述业已指出辽朝某某四年,没有岁次辛未的情况,唯景宗保宁三年(971)为辛未。然即使《尊胜陀罗尼幢记》将“三”误刻为“四”,也距统和二十三年(1005)有三十四年之遥,又本篇墓志撰者所业为《法华经》与《上生经》,而《尊胜陀罗尼幢记》所记志诠习业《华严经》,因此两人可能只是法号相同,又恰巧都生活在辽代,并不能断言是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