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西峰
槽子糕是华北平原运河东部人们称呼蛋糕的方言。蛋糕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零食,至今看到槽子糕,就情不自禁想起爷爷。
爷爷留给我的印象是一个矮矮的老头,几缕花白的胡子,穿着一件黑色的棉袄,脸色红润,非常慈祥。在他老人家所有的孙子当中,我是最小的一个,因此对我格外疼爱,有了好吃的,总留着偷偷地给我吃。亲戚朋友孝敬他的而他自己舍不得吃的槽子糕,最后差不多都进了我的肚子里。
槽子糕放在爷爷住的上门龛里,我馋了,就去找爷爷要。他坐在炕沿儿上,腿搭落着,我拽着他的手,跟爷爷要槽子糕,我不说话,用双手比划成一个圆圈,是蛋糕的形状。爷爷假装不懂,用地道的方言说:“那是嘛啊?粑粑呀?”我就笑着摇着爷爷的手。爷爷就脱鞋上炕,站在炕沿上,踮起脚尖,有时一个腿还要蜷起来,身子前倾着,胳膊伸向上门龛里,哆哆嗦嗦摸索着,像是在翻找又像是在掖藏什么。好半天,爷爷的胳膊才退出来,右手向上竖着,抖落几下手臂,笑意写在脸上,嘴里却说:“没啦,没啦!”我知道,槽子糕就在他的棉袄袖子里。爷爷慢慢落下身子,坐在炕沿上,我的小手快速伸向爷爷的右棉袄袖里,爷爷的胳膊是那样的温暖啊。此时爷爷还是躲闪着,好像怕我摸到一样。我的手终于摸着了槽子糕,一把攥住,快速抽出来。爷爷瞅着我,抿着瘪瘪的嘴笑,几根不密的胡子也颤抖着:“吃吧,吃吧,没了啊!”
我拿着槽子糕,先端详一会儿。槽子糕是紫红色的,像一个硕大的香菇。上部是大大的一个圆圈,然后突然缩下去,就像一个圆柱体戴着帽子。通体紫黄,底部的颜色,略微的淡一些,有时甚至黄色居多。爷爷的槽子糕放的时间太久了,变得梆硬。我慢慢地先啃上边的一圈,一点一点地啃,因为硬,有时会掉出渣渣来,于是我就小心翼翼地用牙齿慢慢地磨,慢慢地啃,有时用舌头先把它舔软,然后再慢慢地啃进嘴里。爷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满眼充满慈祥、欣慰和满足。四周硬的啃完了,中间还有些软点的,黄黄的,泛着亮光,我会跟爷爷说:“爷爷你吃吧!”我把一点点软的蛋糕放到爷爷的嘴里,已经掉光牙齿的爷爷含着蛋糕,嘴嚅动着,笑得更加灿烂。
我和爷爷要蛋糕的事,被母亲知道了,她当着我的面跟爷爷说:“您老别太惯着这孩子,留着自己吃吧!”爷爷不说话,只是笑。我和爷爷要蛋糕却始终没有停过,甚至有一段时间我没去要,他会主动拽着我的手到他的住处去,给我吃。去爷爷那里吃槽子糕就成了我童年时光中最渴望、最盼望、最解馋的事情。
八岁那年,爷爷去世了。我跪在爷爷的棺材前大哭不止,坚持要在旁边守灵。趴灵的大人们都说:“唉,这孩子真懂事,爷爷没白疼他!”其实,当时一个八岁的孩子哪里懂得生死离别,只是感觉我再也见不到爷爷了。而爷爷没了,我就再也吃不到爷爷的槽子糕了!
山芋干是我最喜欢吃的食物,至今对它情有独钟,甚至一想起来嘴里便充满了口水。
我老家华北平原东部地区把红薯叫作山芋。作为粮食的代用品,山芋曾在最困难的时期帮助村里人度过难关,山芋干更是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因为它延长了山芋的保存期。
山芋干分两种,一种是生山芋切片晾成的,可以磨成面蒸窝头或者擀面条。山芋面窝头外表是浅浅的紫红色,有淡淡的光亮,吃起来微甜,但是不当饱,吃了很快又会饿;也可以用山芋干熬粥喝,粥里的山芋干,入口非常有嚼头,棒子面粥也因此增加了甜香味道。
最好吃的还是熟山芋干。是用烀熟了的山芋切成薄片,放在帘子上晾干后当零食去吃。尤其是内瓤红色、水分特别多的山芋,用它晒成的熟山芋干,甜度堪比水果糖,而且嚼起来弹牙,很有韧劲。晒得时间长的山芋干,牙齿几乎咬不动了,只能含在嘴里,靠口水来浸透,舌头不停地转动,硬硬的山芋干在嘴里随着舌尖一圈一圈地旋转,口水也就一层一层地润化,滋味一点点地慢慢儿渗出来,能让人甜蜜许久。偶尔一小块山芋干粘在牙齿上,用舌头尖舔一下,甜丝丝香喷喷,会给人额外的惊喜。
母亲知道我爱吃山芋干,总是把晾好的山芋干攒起来,让我每天上学时带上一两块。上课前我先悄悄地掰下一小块,放在嘴里,舌头不动,任它慢慢软化,香甜便慢慢浸润开来,那真是一种美妙的享受。印象里我从来没有见过哥哥姐姐吃,后来才明白,不是他们不爱吃,而是他们疼最小的弟弟,都留着给我吃。
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到外地工作,母亲仍然每年给我晾山芋干。母亲晾的山芋干,切片前把山芋皮都去掉了,每一块都非常规整,非常干净。颜色红中带黄,晶莹剔透。吃起来柔软适度,异常可口。我女儿长大后,也爱吃奶奶的山芋干。
后来母亲岁数大了,眼睛又不好,我告诉母亲别费劲了,集市上有卖山芋干的。可是每次回老家,母亲总是把山芋干晾好,装在用白棉布缝的口袋里给我带上。
再后来,母亲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她的手切东西时会很疼。我便告诉母亲,现在我不爱吃山芋干了,那东西太甜,对身体没好处。母亲也不反驳,只是笑一笑。但是每次我回家,母亲仍然会用干净的白棉布口袋满满地装上晾好的山芋干,悄悄地塞到我的包里。
我在城里生活后,有一回山芋蒸多了,也想自己晾山芋干。于是把山芋切好放在盖帘上,在窗台上晾着,过了两天,山芋片粘在了盖帘上,长了霉斑,已经不能吃了。想起母亲的山芋干,纳闷她怎么能晒得那么好呢?
我至今不知道暮年的母亲怎样用“不加力”的手一点点剥去熟山芋皮?怎样忍着疼痛一刀刀将山芋切成规整的椭圆片?再怎样一片片小心地放在盖帘上晾晒?我也不知道要用多少天、要翻多少次才能晒到不软不硬、恰到好处?又怎样放得干干净净、不霉不干地等着儿子回来?
时间拔干了山芋的水份,留下钟爱的舌尖滋味。令我刻骨铭心的不仅仅是山芋干本身甜润的滋味,还有母亲用心翻摆晾晒它们时的满目温情,亲人之间的满心关爱,以及时间流转却不曾减淡的满怀挂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