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事时,我的姐姐还在世。我五岁时她比我大四岁,脸上长满了难看的雀斑,身形像只螳螂又骨瘦如柴,以至于多么合身的衣服穿着都会显得松松垮垮;又爱弓着像螳螂触手一样的背,仿佛她的衣服里总扣着一口锅,还是一口如同漏斗似的锅。她总留着一头看上去男不男女不女的短发,所以整个头部只剩下像倒扣着西瓜皮的头发,看不见脸。不过,我十分清楚的是她的气色一直不佳,脸色除了雀斑以外,几乎天天蒙了一张白纸。
姐姐平日里几乎没什么爱好,除了背书,我很少听到姐姐说话。除此之外,姐姐的性格孤僻,幾乎不参加女生的游戏。她的书包里装的总是课本,没有男生爱玩的弹弓、羊匕石、卡之类的东西,也没有女生爱玩的皮筋和沙包之类的东西。性格孤僻的结果导致姐姐的生活很有规律,甚至有规律得可怕,因为你有时不用猜,在几点几分就可以在准确的位置找到她——早上她会很准时的在院子里背书,背完书会用木叉挑些草喂羊,然后洗漱、吃饭、上学、放学,再吃饭、再姐姐平日里几乎没什么爱好,除了背书,我很少听到姐姐说话。除此之外,姐姐的性格孤僻,几乎不参加女生的游戏。她的书包里装的总是课本,没有男生爱玩的弹弓、羊匕石、卡之类的东西,也没有女生爱玩的皮筋和沙包之类的东西。性格孤僻的结果导致姐姐的生活很有规律,甚至有规律得可怕,因为你不用猜,在几点几分就可以在准确的位置找到她——早上她会很准时的在院子里背书,背完书会用木叉挑些草喂羊,然后洗漱、吃饭、上学、放学,再吃饭、再上学、再放学……如果她一直活着,我想这种周而复始的节奏,她能坚持一辈子。
在我讨厌姐姐这件事上,我想大概是从我已有意识抵抗她每天会在我睡醒之前起床背书的时候开始的。那时我经常从噩梦中惊醒,在我回味那些噩梦时,耳边总是姐姐那流利的背书声,吵得要命。我很不喜欢在清净的早上听到杂音,就像我不喜欢上学一样。所以我会把噩梦归咎于姐姐,我会隔着几道门窗朝外怒吼,甚至光着身子冲出去,把她手里的书本夺下来,扔到地上,然后在书本上踩上一脚。虽然我非常讨厌姐姐的背书声,但是父母却爱的非常,他们时常把姐姐的背书声和我的蒙头大睡做比较,然后,在我怒吼完或是把姐姐的书本丢到一边后,父母就为了这对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一奶同胞却千差万别的姐弟大动肝火,即使有时这样的早晨天气晴好,也无法抹去他们眉宇间的阴云。
说句实在话,我讨厌姐姐,不仅仅是背书这件事。我认为就是因为她的存在才导致了父母对我的讨厌。早上去学校之前,姐姐照例要扎上红领巾假惺惺地在院子门前等我,那令人讨厌的红领巾会像一面嘲笑的旗帜在她的领口招展,而她肩膀上的“两红杠”中队长臂章像抓钩似的扯着我的心。哼,我把那“两红杠”的臂章叫做烂布,我不屑得到它!可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心里是多么羡慕得到它的人。姐姐会在大门口连连催促磨磨蹭蹭的我,她是三好生,最怕的就是迟到,因为迟到会降低她在老师心目中的形象。我却不怕,她越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就越要显得假模假式的有条不紊。可父母却会像得到某种指令,不管我是刚起床正在穿衣,还是洗漱完准备吃饭,都会发出一道道太上老君的急急如律令,一遍遍的催我,甚至为达到目的,对我施予不太重的拳脚,如同在拳击一个能活动的沙袋。每次拳脚过后,我会在脑子里算个等式:拳脚的累加等于对姐姐讨厌的累加。
我对姐姐的排斥换来的是更多父母的呵斥和武力。男孩的皮厚骨头硬,不打就长不大;男孩是生锈的铁,不磨不打成了不了器。我就是在父母不重的拳脚中长大,从小学一年级长到小学六年级。姐姐那时已经上了初三,却一如既往的令人讨厌,更爱在比以往更早的时候背她的书,从古文到“英国驴屎”,甚至听上去乱七八糟的“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数学公式。我不知那时为什么比以前更加讨厌听到这些声音,所以每当吵醒,我会用假装蒙头大睡、并且睡到天昏地暗来赌气。也就是那时,我学会了一种和姐姐对抗的方式,她若是精明得不得了,我就要表现得愚蠢得不得了;她若是学习好得不得了,我就要表现的像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坏学生;她若是在吃饭时表现得斯斯文文,我越是要狼吞虎咽。我一开始想如果事情按这个方向发展下去,我必定会在某一天选择远走高飞,做流浪的人或其他的什么。可回头想想,无论去哪儿都是逃避、是懦夫的表现,我记得西部片里放过,在势不两立的情况下,你必须掏出枪来捍卫自己的地位。那么,我做过最坏的打算,就是在以后的日子里视姐姐如同空气或是一个屁,漠视等同于枪毙对方。不过,最终我未忍做到这一点。
那年,姐姐还没上完初中,就休学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永远也没有机会踏进学校门槛了。她的哮喘病以前就有,在我不记事的时候就有。一次听见父母私聊,才知道医生劝过父母把才有十个月大的姐姐扔掉,是因为那医生说:就算姐姐能活下来也是个糟钱的药罐子,药不离身直到生命结束。看来父母没有这么做,姐姐活着,而且活得在父母眼里比我强个几百倍。
彻底休学的姐姐,哮喘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严重,嗓子眼里总像时常卡着只鸡蛋,堵得她喘不上气。当她的眼白多于黑仁儿时,我以为姐姐就要咽气的时候,我看见她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喷雾器瓶,在嘴里喷了喷,喷过之后,姐姐就又活过来了。我那时没心没肺,并不知道姐姐已靠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选择的药剂在使自己活下来,而是对那个小喷雾瓶非常感兴趣,我在渴望姐姐能早点把里面的药水用完,然后,在里面灌上水,拿去捉弄我的同桌。以至后来姐姐不在了,我才觉得当时的自己真是该千刀万剐。
那个初夏,我以往所讨厌的事,一件也没有出现,但我却没有胜利的喜悦感。每每在放学之后回到家,望见虚弱的、在院子里像游魂一样游荡的姐姐,我就会产生极度的负罪之心。我觉得我不该讨厌姐姐,最起码不应该因为讨厌而曾在心里诅咒、其实危及不到我任何一点的姐姐。望见姐姐朝回来的我送来几乎花掉她全身力气的笑时,我便觉得无地自容。当时,我多想自己能有“机器猫”口袋,掏出这世界上一切姐姐喜欢的东西,包括时光倒流。
我的态度转变对姐姐的虚弱毫无作用,她渐渐失去行走的能力,整日都窝在床上,她的身体和气息变得像游丝一样微弱,囫囵个人坐在床上完全一副穿戴整齐的骨架。姐姐所在的阴暗的、气味很重的房间,我从开始的偶尔去,变成了总不由自地去。我不知道,我能为越来越失去常人摸样的姐姐做些什么,每次我只能给她读课文,读小画书,读我从书摊上买来的封皮破旧的《西游记》,还有讲一些学校的趣闻。姐姐在我向她读书或是叙述时,总像睡着了一样,当我这样认为,打算合上书本或是掐断话题退出房间时,姐姐又都会微微地睁开睡眼睛,示意我继续读下来。
那段时间过得非常缓慢,姐姐依然在暗暗的小屋里,而我还得去上学,去完成父母嘴里的、可以改变一生的学业。但没有姐姐的上学路,显得空荡荡的,就连路两旁我总在以前拿石头砸过去解闷的白杨树也变得可有可无。我曾讨厌的人,不在前面总回头催促我快走,现在使我觉得那是件多么难得的事。姐姐虚弱的样子又时不时会浮现在我上学路上的脑海里,憔悴却美丽的脸庞,瘦弱却美丽的身体,还有什么呢?我就会望向天空的白云,望向远处浓浓的葡萄廊,再就是望向遥飞的不知名的鸟。我想告诉我眼中所能看到的,然后对他们说:但愿姐姐的身体会好转起来。但白云会散,葡萄廊的绿会褪,就连不知名的鸟也会随季节迁徙。我顿时伤心起来,姐姐真的要离开我吗?
在姐姐卧床的第二十五天,离学校放假还有一周的一个下午,我把一位和姐姐同年级的男生打了,我在那男生的脑袋上留下了在以后的岁月里永久性的一块杏子大小的疤。我记得那道疤的形成是我手里紧攥的一块石头导致的。当时,我并没有迟疑就朝那个、发旋长偏了的男生头上砸下去。我记得路上有很多人围观,但我并不在乎,在我把那个男生压在身下,再次举起石头时,我咆哮起来,眼睛里转着愤怒的泪。我叫那个男生收回我姐姐没有多少活头的话。我看见那个男生用手掌捂着脑袋的一侧,从指缝里流出像条虫爬行的鲜血。我无视这些,又一再咆哮起来,我想如果当时那个男生再不回应,我手里的石头会准确无误地再次砸在他的脑门上。后来,我被围观的人拉开,我手指却仍狠狠地掐着那个男生的喉咙上,我一直坚持教他收回那句话,我记得当时我手指所使的劲能将他的喉咙从脖子上拽出来。
后来,那个被我揍的男生的家长在得知打架的真相后,并未追究我的过失,而是代他们的孩子向我姐姐和我的父母道歉。而我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打人在父母的伦理道德上是不可妥协的底线,他们将我按在板凳上用树枝抽打我光溜溜的屁股,这是他们为了再次向我证明跨越这层底线的代价。但父母那天的举动,確实大错特错,因为在一声声树枝与肉体接触的闷响中,姐姐竟奇迹般的从床上下来,走出暗屋,又用了几乎倾其所有的力量来到父亲跟前,抓住了父亲手中的树枝。姐姐这一套艰难的动作完成,只为了替我说情。我想我也大错特错了,错得无法弥补,我不该打架,如果不打架,父母就不会发火,父母不会发火,我就不会挨揍;不会挨揍,姐姐也就不会,不会……那次过后,姐姐只坚持了三天,就随着初夏的一声闷雷,从我的视野和今后的生活中消失了。
姐姐的遗物是我一件件收拾的,她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多的则是课本,她的每一本学完的课本都包了牛皮纸的封皮,虽然课本里做了不少笔记,但整本书看上去却显得崭新。在我收拾到她的书桌时,中间的抽屉里同样摆了许多掉了封皮色的书,书里紧剩的空当,放了她的一面小圆镜和一把掉了几根齿的梳子,还有几根肉色的头筋。我翻开那些明天将通过火焰送去给姐姐的书本,一本本整齐地码在桌子上。这中间,我翻到了一本蓝色的硬皮笔记本。我记得这笔记本是姐姐在上初一时,知识竞赛一等奖的奖品,得奖的那天,我并不高兴,因为姐姐的每一次的荣誉就是对我的又一次打击。我还在心里说过“不就一个烂笔记本”的话。现在端起这个笔记本,心情又大不一样,我只剩下想扇自己耳光的想法。我翻开笔记本,姐姐的方块字有些草了,不过我还可以看得懂。纸页上是了一篇篇不长的日记,已有大半个笔记本了。我翻看了几页,眼泪却已不自制地簌簌而下了:
“夜里又咳嗽致醒,怕爸妈听见,把被蒙在头上。在被子想到了弟弟,假如弟弟不那么排斥我,就可以叫他来帮我捶捶背……”
“又一晚上没睡,天怎么还不亮啊?鸡都打头遍鸣了。还是背书吧,或许背着背着就把咳嗽的事忘了呢?……”
“我知道我活不长了,但我必须做到活着的每一天,爸妈看见的我,比过去的任何一天更引以为豪才行,这样的话,我的生命再短也不可惜……”
“老天爷,行行好,我不贪心,不要一百年,能给我活到爸妈和弟弟不因我离去而感到悲痛的那天就好……”
张张,原名张甫军,1984年6月生于新疆鄯善,祖籍江苏睢宁。吐鲁番市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刊于《吐鲁番日报》《吐鲁番》《新疆日报》等报刊杂志,小说《白泽》获2014年度“安邦杯”小说大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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