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的病症(短篇小说)

2021-06-10 12:26邵风华
湘江文艺 2021年6期
关键词:艾德表姐

前不久,一种原因不明的急性血液病夺走了艾德的生命。他的突然离世,令人们唏嘘不已。毕竟,他才只有五十二岁,正值壮年;又是本地口碑不错的企业家。在官方发布的一个文件里,提出了向艾德学习的号召。他穷苦的出身,他学生时代的美好品德,以及在工作岗位上做出的业绩,都被一一列举出来。艾德毕业于一所农业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某个乡镇的农业技术站。在那里,他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结合用两年时间进行田野调查得来的第一手资料,总结出了一套管理农业生产的科学方法。很快,这一方法又被推广到其他乡镇中去,艾德一举成为本地颇有影响的农业专家,得到了各方面的交口称赞。他的创业之路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他就像搭乘动车一般,以几年一个台阶的速度快速上升,仅仅十来年的时间,就成了本地一名声誉极佳的企业家。可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农业地位日趋下降,年轻人已经不满足于在土中刨食,纷纷告别他们的父辈,加入了外出打工的大军。艾德的功绩开始慢慢被人们淡忘了。这很遗憾,但又毫无办法。

不过,我们千万不能忽视艾德那可贵的、坚韧不拔的意志力。既然自己那了不起的成果越来越没用武之地,艾德就把精力转移到房前房后的花园中来(他已于半年前搬进了一个专门为本地高级别官员建设的别墅区)。通过自己的影响力,他顺利地取得了物业公司的默许,将花园的范围扩展到最大限度,并将其改造成了菜园,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蔬菜。不用说,艾德是一个勤快的人。他就像侍候孩子一样照料着它们,浇水、施肥、松土、捉虫(绝对禁止喷洒农药);每天下班之后,他都像个老农一样在菜地里忙到太阳下山。

有些蔬菜很快就可以采摘食用了,比如生菜、菠菜、油菜。对于这类品种,艾德一律实行密植。这样,随着它们一天天长大,就可以薅下那些长得过密的菜,随时丰富自己的餐桌。而有一些,则要经过夏天,甚至一直到深秋霜降之前才能收获。他还向朋友要了一棵柿树和一棵山楂树。“只要两棵就可以了,一样一棵,这种树长得快,种多了太占地方……成活率?你跟我谈成活率?”的确,跟这样一位成果卓著的农业专家谈成活率,那不啻于对他的讽刺。

每天天不亮,艾德就起身来到菜园干活儿。当太阳从山楂树背后升起的时候,他就进屋去洗漱,然后坐在餐桌前享用他的早餐。餐桌上都是从菜园里采摘来的新鲜蔬菜。艾德为此而感到心安。

夏天来临了,天气变得十分闷热和潮湿,让人没法躲藏。蔬菜都在雨季里长疯了,肥头大耳,黑绿葱郁。到夜晚,甚至还能听到一两声蛙鸣——不知它们藏在哪一片菜叶下面。艾德也不再天天都在菜园里劳作了。只是在傍晚暑热稍退之后,才到园子里检阅一番,就像一个在战争的间隙里得以休养的将军。

我住进这栋房子里的时候,大部分蔬菜已经干枯了,只有韭菜和香菜还在风中摇晃着又细又黄的叶子。时间已经进入了深秋。也可能冬天已经来了,只是我们还没有察觉。柿树和山楂树的叶子几乎掉光了,但果实并不多,大约有十几个柿子吊在最高处的树枝上,有几个已经坏掉了,站在树下就能看到它们溃烂的疤痕。山楂要好一些,红得像一粒粒小小的火苗。台阶上、墙角处,堆积着不少落叶。开门的一瞬间,有一片叶子落在我的肩头。

自从艾德去济南住院,整个院子就荒废了。作为艾德的妻子,我表姐在度过最初的震惊和痛苦之后,不得不接受了这一现实。一切都是命运,我对表姐说。她不知道这是北岛的一句詩,我也没有必要告诉她;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想起一位过气的诗人。我表姐相信,只要到了大医院,艾德很快就会康复。我们达成了一致意见:严密封锁艾德的病情,也不允许任何人去医院探视。即便有亲友询问,也要统一口径,就说一切正常,艾德很快就可以出院了。艾德是独生子,他的父母也早已过世,只能由我与表姐去医院陪护。可是,检查结果一出来,主管医生就告诉我们,艾德的生命大概只能维持两个月左右了。那是一种罕见的血液病,除了让他加强营养,拖延时日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哪怕是到了国外,医生补充说。

在艾德的病症出现兆头之前,我们曾在一家叫作“丽人岛”的美发厅相遇。我理完发准备出门,正好遇到艾德进来。我们在门口聊了几句,就匆匆分手了。聊的什么内容我当然忘了,肯定是无关紧要。三天之后,我接到了表姐打给我的电话。

就在我与艾德相遇的第二天早上,他去开设在小区里的诊所看牙。牙疼折磨得他一整晚没睡好觉。他不得不一次次翻身坐起,喝一口水含在口中,试着缓解那种要命的疼痛。但这个方法收效甚微。后来,他干脆起身,在客厅里不停地踱步。为了避免吵醒在楼上睡觉的妻子——自从她的更年期综合症变得越来越明显,他们选择了分居——他尽量把脚步放松。他还从一个盛放药品的大盒子里找到了几片布洛芬,可已经过期了。

当那颗坏牙被年轻的牙科医生拔掉之后,艾德在镜子里看到血流不止的创口,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后来在医院里,艾德说那一瞬间他记起了我在他家吃饭时讲过的一个故事:一个仆人听说死神将要到来,就跟主人借了一匹马,连夜逃到几百里以外。可是,当死神的信使见到他的主人,问起这位仆人的下落时,他说,死神正是在那里等着他的。

对我来说,每次去表姐家吃饭,都像是一个愉快的节日。这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每个人都恰如其分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并将善意和美好的心愿传播给另外的人。也许,家庭生活对我的吸引,就是从表姐和艾德家开始的。一直以来,艾德都是整个家族的骄傲。由于我们的亲戚关系,他也成了父亲对我施以教导的范例。“一个人生下来,就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就像你的表姐夫一样。”我没有反对他的话,但并不代表我赞同他的观点。我从来不认为只有苦难才是最好的教育,也不觉得吃苦是人生必须经历的过程。诚然,父亲那一辈人吃的苦的确是够多的,而艾德的苦难也再次降临了。

拔牙的第二天,仍然没能止住血,他不得不让妻子陪他去了人民医院。一位副院长是艾德的同学,他在详细询问了有关情况之后,心事重重地开出一叠化验单。那个上午,艾德就在各个化验室之间奔波。到了下午,艾德的这位同学逼着他丢开手头的工作,坐上了医院专门派出的救护车,去省立医院就诊。

去往济南的路上,艾德始终沉默不语。我想起几年前在东营,陪一个朋友去机关门诊体检,当大夫拿着体检报告让他立即去市立医院做CT检查的时候,他的脸一下子变成了铁灰色。检查显示他的某个脏器上有阴影,需要做进一步检查,比如穿刺,或强化CT之类。而做这些检查,必须要家属签字。我建议我们先去吃午饭,饭后再派车去把他的妻子接来(她在50公里外的老家工作)。可是,当我们走到餐厅门口的时候,这位平时总是笑眉笑眼轻声慢语的朋友突然向我大吼起来:“吃饭?吃什么饭?我现在想的还是我自己吗?”也许,那时的艾德心里想的,也已经不再是他自己了。

在医院里,艾德的情绪虽然时好时坏,但还算比较稳定。他总是尽量有说有笑,看起来更像是为了安慰陪护他的人。我找到距离医院很近的一个家庭旅馆,租了两个房间,在表姐的指挥下彻彻底底地进行了清理:换上从家里带来的被褥、床单和其他应用之物,尽最大努力布置得干净而舒适,像是做好了长期居留的准备。

在陪护的日子里,我曾尝试走进艾德的内心,然而他始终对我有所防范。对于区里种种重大的举措不置一词。他最乐于谈起的,是他刚参加工作时的种种。那时他年轻、鲁莽,一股子闯劲,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做出一番事业。在某种程度上说,艾德的确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我父亲谈起艾德的时候总是兴致勃勃,因为他是艾德走上工作岗位后的第一任领导。

艾德的儿子也被隐瞒了病情。他在济南的某个大学读书,据说正准备年末的研究生考试。很可能,他更多的时间是在与女友卿卿我我,然而大家一致认为,不到最后的希望破灭,不要干扰他学习。

我们积极与医生沟通,探寻最好的治疗方案,然而艾德还是快速消瘦下去。我不忍总是盯着他的脸,时常走到窗前,望着院子里几棵稀稀落落的法桐出神。下班的高峰期,医院院墙外的马路上是一片焦灼的车流。

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起那几棵稀稀落落的法梧。我曾去树下的石凳上坐过几次,抬头仰望斑驳的天空,偶尔有一架飞机飞过;夕光被树叶分割后,洒了一地金色的碎屑;偶尔落下的雨滴拍打起地面上的灰尘。

当我拂去肩头的落叶,走进这栋三层建筑的时候,尚不知道将要在这里住多久。三个多月无人居住,房子里了无生气。我找到一块抹布,把真皮沙发擦拭干净,然后坐下来,扫视着整个客厅。艾德的追悼会已经开过好些天了。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再次梦见了那间位于十楼的病房。我看到艾德从病床上下来,绕过床边的凳子,走到窗台旁向外张望。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夕阳把楼前的那几棵树映得一片血红。

艾德去世后,表姐完全换了一个人,迟钝,健忘,较真,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承受了比任何人都严重的精神折磨:一合上眼睛,就看到艾德站在面前。她吃不下饭,也无法入睡,就那样不眠不食,在这张沙发上坐了三天三夜。最终,她的父母只能把她接到自己家去。一个美好的家庭就这样完结了,一个美好家庭的样板——寄托着我对于家庭生活的全部向往。他们把这栋房子的钥匙交给我,让我隔几天就来看一看,浇浇花草,检查一下水电气的开关,以及开窗通风之类。但我突然想在这里悄悄地驻扎下来。

我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任何人。有什么必要呢?面对他们诧异的目光,还要做出解释,找出一个能让他们觉得满意的理由。我能说什么呢?能把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维护着的平淡乏味的家庭生活公之于众吗?能说艾德的去世让我对自己的人生和未来有了新的认识吗?我只是想找个借口从家里搬出来,如此而已。也许是短短的几天,也许是一段较长的时间。

对于很多人来说,凡是他们不想关注的事物,都是不存在的。我的父亲就是如此。他从来没想过和我坐下来谈谈心。他从不过问我的生活,不管我过得是否开心。只要知道我还活着,还能每周一次前来看他,这就足够了。至于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妻子的真实年龄,我们几个月都没有兴趣过夫妻生活,那更是无从谈起。而现在,我只是想借机改變一点什么。比如,从十几年如一日的生活中暂时逃离。

我开始摸索着收拾荒芜的菜园。除草、松土、捉虫、浇水。我像艾德一样将自己的业余时间全部投入到这个院子里。所幸我的辛劳没有白费,那些枯黄的青菜再次焕发出生机;篱笆上的扁豆又开始开花结果;二十多棵大白菜也很快就要卷心了。有一次,我从菜地里站起身,一只手摁在腰部,另一只手捶打酸疼的后背,恍然间,我以为我就是艾德,是这所安静的住宅的主人。

到了夜晚,我就像一个主人那样在屋子里逡巡。尘土被逐渐清扫,干净的房间越来越多——我总是不紧不慢,一间一间地收拾。我变得越来越有耐心,甚至把几个卧室里的床品全都洗了一遍。周末的时候,洗衣机会从早上响到黄昏。

一天晚上,我在艾德的卧室里发现了一摞笔记本,就放在衣柜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们拿出来,一一摆放在墙边的书桌上。我小心地翻开它们,感觉自己在窥视艾德的生活。大部分都是工作方面的记录,他的一些想法和思路,备忘录,偶尔还记录了一些生活中的琐事——大概它们正萦绕在他心头。令人惊奇的是,作为一个曾经从事农业技术研究,又经商多年,艾德竟然会在他工作记录的缝隙里记下一些看似并不引人注意的趣事。

他刚从乡镇调来区里工作不久,由于赶写一个材料没顾上吃午饭,所以没等到下午下班时间就饿得不行了,于是他提前去了食堂,想看看有什么吃的。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个厨师和食堂管理员的对话。厨师说,中午剩的炒茄子已经变酸了,是不是都倒掉?管理员说,倒掉多浪费,切上几个西红柿再炒一下就行了。在这段记录的后边,艾德写着:“哈哈哈哈哈”。

我也禁不住笑出了声。

“爸爸,你认识艾德多久了?”

“二十九年吧。怎么啦?”

“没怎么。”我夹了一条鸡腿放到面前的盘子里。

“这条鸡腿也是你的。”我母亲说。

“那你觉得艾德到底为什么会得病?”

“你表姐夫是个好人,你不该这样议论他。”我母亲说。

“还不是因为那次多年不遇的涝灾?”我父亲很坦然,“他的初恋正好在外地出差,没能及时赶回来!”

我父亲不会知道,在艾德的一本笔记里,他多次记下对于自己生活状态的失望,以及内心的倦怠之感。我甚至想象着,他那次青岛之行,也许只是想去海边走走,让大海冲刷心中那不能为外人道的烦闷。

有时,我在凌晨醒来,穿衣下床,在整个屋子里巡游。我想,也许艾德和我一样,早已渴望平静沉闷的生活发生一点变化。有的变化可能是美好的,有的可能不那么美好。而一个本来美好的变化,也可能因为一个出乎意料的事件而滑向未知之境。

我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酒,打开盖,倒了满满一杯。我决定就这样迎接新一天的到来。

邵风华,诗人、小说家,兼事文艺批评和随笔写作。著有诗集《另外的时间》《外高加索诗章》,随笔集《不辞怀抱》等。现居山东东营。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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