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钱多,这个名字有趣吧?我钱多吗?我其实没有钱,才大学毕业,工作都没有。不过,我父亲的确有钱。我父亲叫钱绍。他小时家里很穷,在学校看着同学吃零食,只能咽口水。同学们戏称他“钱少”,多少的“少”。后来他发达了,接过这个称呼,改成“钱少”,少爷的“少”,以证明自己从小高贵,读小学时就受人尊敬。不过这是插话。我想说的是我父亲结婚时钱包还瘪瘪的,我出生时钱包鼓了一点。他老板因他工作能干,给他加了薪。他一高兴,就给我取了“钱多”这个名字。我要说,这个名字还真给他带来了财运,第二年,老板又给他加了薪,又过几年,他辞职单干,自己办了一个公司,生意越做越好,现在上海滩,也算是小有名气了。但他商场得意,子嗣失意。我母亲生了我之后,接连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他娶了一个姨太太,干脆一个也没给他生。他想再娶,但我母亲不干了。母亲说,我儿子也给你生了,女儿也给你生了,你凭什么再娶?我二娘也不干。我二娘没生一个儿女。如果我爸再娶一个进来,生个一儿半女,那她在家里就只有喝西北风了。而且社会也不同意。那时“五四”已经过去,上海有钱人中流行的是向欧美看齐。人家可是一夫一妻制,连总统都只有一个老婆,你钱绍凭什么有了两个还要再娶一个。我父亲只好作罢。因此说我钱多,也不是没有道理。反正我父亲的以后都是我的。
我大学学的是经济,这是我父亲的意愿,我自己喜欢的是文学。大概是看多了浪漫爱情小说,我爱上国文系一个长得漂亮的女同学。这个女同学叫曼丽。但曼丽名字洋气,家里并不洋气。他爸在我爸公司上班,职位不高。我赌咒发誓地说只要她嫁给我,我一定想办法让他爸坐上公司副经理的位置。但我还没兑现承诺,我与曼丽恋爱的事就被我爸发现了,他坚决不同意,即使我说不准我娶曼丽,我就要自杀,他也不同意。他给了曼丽父亲一笔钱,要她爸带着她到南京生活去了。我也没有自杀,因为我对自己的生活还算满意。但我跑到了南京,拐弯抹角,终于找到了转到金陵女子大学读书的曼丽。没想到曼丽也不愿与我继续交往了。她说,“钱多,我知道你是好人。但你太好了,我配不上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我无精打采地回到上海,开始绝食抗议。我觉得都是我爸的错。如果曼丽的父亲仍在我爸公司工作,她是不会不和我好的。我妈看我三天不吃饭,急得都哭了。她找我爸吵,要他想法解决问题。第三天晚上,我爸找我谈话。我一只手搭在我妈的肩膀上,有气无力地挪进了我爸的书房。我爸扶我坐下,待我妈离开之后,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多多,你别装了。你那套把戏瞒得过你妈,瞒得了我?你说,你私下要肖仁给你买了多少东西吃?”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爸,我有氣。”“你有气?没出息。你是我钱绍的儿子,将来是要继承我的家业的,你找一个穷光蛋的女儿干什么?再说,那女孩屁股那么小,肯定是不会生孩子的,你找她干什么?真的想让钱家断子绝孙?”“可是我爱她。”“你懂个屁的爱,天涯何处无芳草,你是钱少(他把他自己的名字给了我),哪里找不到一个老婆。我给你说,我今天跟你好说好商量,你再不听,我就做死地打你一顿,再关起来,让你尝尝真正三天不吃饭的滋味。”“但我心里不高兴。”我妥协地说。“不高兴?”我爸讥讽地学着我的语调,“那好,你说你要怎么办?”“我要到全国各地去玩,什么时候高兴了什么时候回来。”“好,成交。”
我爸派了他的手下,我的好朋友肖仁跟着我,开始了我两年孟浪的江湖游历。
一
钱多与肖仁手攀脚爬地走过最后一段陡峭的山路,来到一个垭口,顺着这个垭口再往前走二百米,杏花坪就在他的眼前展现开来。
这个坪夹在两山之间,周围是陡峭的高山,两山之间是一块平坦的谷地,大约十来平方公里,万多亩地。整个坪呈狭长形,最宽的地方不过七八百米。一条小溪弯弯曲曲地在坪中流过,在每个拐弯处留下一个浅滩,薄薄地积着一层清水。坪里稀疏地散布着一蔟蔟的村落,房子多为木头结构,上面盖着青色的瓦,正是吃中饭的时候,屋顶上面笼罩着一层青烟,四月初的杏花开得正盛,绕着青青的农舍,黑白分明,煞是好看。
好地方啊。钱多吁了一口气,正想和肖仁交换一下看法,却惊讶地发现,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围上了五六个山民,都是二三十岁的精壮小伙,手里拿着长矛大刀,一个拿着一杆猎枪,为头的那个四十来岁,斜挎着一把盒子炮。盒子炮装在一个黑色的匣子里,匣子上的皮带没有了,用一根家织布做的白布带连着。
“什么人?”为头的带着审问的神色问道,语气并不严厉,带着浓重的土音。好在钱多已在附近的地方呆了一个多月,基本能够听懂。“我们上海来的。”钱多回答,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包香烟,递上一根。然后,他把香烟丢给肖仁,肖仁给每个山民敬了一根。
为头的将香烟放到鼻前闻了闻,夹在耳朵后面,指着后面跟着的两个挑夫说,“带的什么货?”“货?什么货?我们没带货呀。”“那是什么?”“那是我们的行李?”“这么多行李?”为头的汉子怀疑地打量着钱多,“一点货也没带?没带货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经过一番交谈,钱多才明白,为头的把他当成来卖洋货的小贩了。他连忙说明,他不是来卖洋货的,他是来旅游的。“旅游?”为头的咂摸着这两个字,疑惑地看着钱多和肖仁。“就是来这里玩。”钱多解释道。“来这里玩?”为头的仍然没有明白似的,“这疙瘩除了山就是田,有什么好玩的?”“我们钱少就是喜欢有山有水的地方。”肖仁说。“我有族长的邀请。”钱多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木牌。木牌制作得比较精致,长约两寸,宽一寸,上面刻着正楷“杏花坪乡乡长雷大公”几个字,笔划凹陷的地方用颜料描成金色,周围有一个凹进的方框,也用颜料描成金色。
为头的不再盘问,安排了那个背猎枪的和另一个拿大刀的给他们带路——兼有押送的意味。拿大刀的山民走在前面,中间是钱多、肖仁和两个替他们挑行李的挑夫,后面是拿猎枪的。两个山民很警惕的样子,大刀和猎枪都拿在手里。猎枪手的食指还扣在扳机上,弄得肖仁很紧张,不时回头看看,生怕他走火。还好猎枪的枪管并没指向他们。
一路无话。一行人沿看崎岖的山路默默前行。
突然,“轰”的一声,双筒猎枪击发了。五六只野鸡“咯咯”地叫着飞了起来。接着,又是“轰”地一声,铁砂与钢弹混合着火药从双筒猎枪的另一只枪管冲出来,两只野鸡扑楞着翅膀从空中栽下来。拿大刀的山民欢叫着前去捡野鸡,持猎枪的坐下来,从腰间取下火药与铁砂,重新往猎枪里装弹。军人出身的肖仁无声地笑了一下,如果他们真是敌人的话,这两个押送者肯定就没命了。不过他站着没动。
一只麂子被枪声惊起,从栖息地跑出来,一路尖叫着,“蹬蹬”地爬上陡峭的石壁,消失得无影无踪。山林又恢复了寂静。钱多一行人重新上路。猎枪手将两只野鸡连在一起,挂在猎枪枪管上。野鸡在他身后炫耀地晃荡着。
二
族长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身材高大,强壮有力,目光有点阴鸷。当他用那双不大的黑眼珠盯着你的时候,胆小的人会产生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不过此刻族长的表情是友好的,眼睛含着笑意。他招待钱多等人吃了迟中饭,趁着太阳还高,亲做向导,带着他们沿杏花溪散步,熟悉环境。
溪水清冽,沿着溪床缓缓流淌。溪中满是卵石,大的如卧牛,立象,小的只有指甲大小。溪水在溪床凹陷的地方积下来,形成一个个浅滩与水潭。其中水深的地方,有女人赤脚站在水里,选一块大小合适顶部平坦的石头,将要洗的衣服在水里打湿,放在石头上,用一根木制的棒锤在上面敲打。敲打一阵之后,把打过的衣服丢在水里,用脚踩上几分钟,然后再放到石面上敲打。如此反复两三次,衣服便被晾在河床里到处支着的竹竿上,人则上岸,各干自己的事情。傍晚或第二天,估摸着衣服干了,再来收回去。如果晒上去后正好碰上阴天或下雨,就挂在竹竿上,等天晴了再来收。
放眼望去,这些衣服大同小异,基本是一种式样,黑白蓝灰四种颜色,偶尔有一两件红色或花色的衣服,夹杂其间格外亮眼。“大家的衣服晾在一起,会不会拿混啊?”钱多问。实际上他想问的是:这么多衣服挂在一起,会不会有人故意把别人的衣服收回去?但他没有问。“不会的。”雷大公自信地说,没有注意到钱多话中有话。“我们这里,不是自己的东西,放烂了都没人去拿。有的时候有些堂客忘记自己的衣服晒在哪根竹杆上了,只好等别人收了后才去收自己的衣服。有时碰巧几个堂客都记不清,这些衣服就会在竹杆上挂上个把月。”“那最后怎么处置呢?”“这时就该族长出面了。”雷大公说。“族长怎么处置?”“简单,”雷大公笑道,“有几个人就把剩下的衣服分成几堆,每人抱一堆回去就是。”钱多也笑了。感觉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女人周围,一些男人手持铁锤,腰挎一个竹篓,在浅滩中转来转去。时不时地举起铁锤,在下半截埋在水里的大石头上猛击一下,然后弯下身子,在水面上捡拾着什么。族长告诉钱多,他们在捡鱼。出太阳的时候,鱼喜欢在石头下面的荫处呆着。用锤在石头上一敲,鱼就震晕了,浮起来。两个小时的功夫捡的鱼可以吃一餐。雷大公比划着说,抬起头,朝着溪中喊:“兰大公,今天鱼多不多?”“还好。”溪中一个敲鱼的男子高声回答。“晚上送点我家。来客了。”雷大公喊道。“好的,五个蛋牌。”“你这小气家伙,”雷大公笑骂道,转身看着钱多说,“加上四儿的那只山鸡,晚上够我们吃一顿了。”
溪里人早就注意到了他们一行,雷大公的喊声引得大家纷纷扬手与族长打招呼。一个女子放下手中衣服,扭着腰肢跑到族长面前。“爹,不要兰大公的,我衣服快洗完了,等下我来敲鱼。”女子脸对着族长,好奇的眼睛却来回打量着钱多和肖仁。接着,又抿嘴一笑,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去,去,这是男人的事。”雷大公带着疼爱地说,“等下帮你娘做饭去吧。”女子应了一声,转身活泼泼地跑了回去,腰肢与屁股谐和地扭动着。钱多看着她苗条的腰肢和丰满的屁股,有点诧异于她的丹凤眼、瓜子脸,竟与上海当红女旦阮玲玉有几分神似。“这是您的女儿?”钱多没忍住,问道。“么女。六儿。”雷大公说,“她喜欢和外面来的人疯,以后肯定会来打扰你们的。”
钱多心中一阵暗喜。后来他逐渐知道。杏花坪人起名的习惯比较怪,小孩生下来,头一个一般叫正名,第二个叫二佬,女孩就叫二姐,从第三个起,就三儿、四儿、五儿、六儿的叫下去,不分男女。结婚之后,女的一般叫某某堂客,男的回复正名。有地位的男人则被称为大公,比如族长是雷大公,溪里敲鱼的那个中年男人叫兰大公,在老虎垭挡住钱多他们的那群人中为头的那个叫明大公。大公这个名字有点像英国的贵族称号,一般只给那些年高德劭、或者对族里有贡献的人,需由族长提名、经大公会议讨论通过。但大公的名称可以继承,父亲去世之后,儿子特别是长子可以继承父亲大公的称号。比如族长雷大公这个称号,就是他的先祖留下的,據说已经传了十四代,是杏花坪历史最长的尊称之一。但也因此产生一种怪现象,有的男人六七十岁了还不是大公,而有的男人二三十岁就成了大公。当然,如果有理由,也可取消某人的大公称号。但同样需要族长提出,经大公会议讨论通过。不过,大家都是乡亲,都奉行多栽花少种刺的原则,因此取消一个人的大公称号并不容易。在雷大公的记忆中,还只在他父亲做族长时,取消过一个人的大公称号,他做族长二十年,还没有取消过任何人的大公称号。
三
当天晚上,钱多就住在雷大公家的客房里,肖仁住在客房旁边的偏屋。晚上闲着无事,钱多将带来的留声机上满发条,放上唱片,留声机就咿咿呀呀唱起当时上海流行的歌曲。《夜上海》《天涯歌女》《玫瑰玫瑰我爱你》《夜来香》《四季歌》《何日君再来》……一首一首的流行歌曲一波一波地袭进钱多的耳膜,美丽中含着哀愁,柔情里透着韧性。钱多听得心荡神摇,忍不住抱起一个枕头,在三合土筑的深黄地面上跳起舞来。
“噗哧”,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女子抑制不住的笑声。钱多吓了一跳,连忙丢下枕头,朝门口看。虚掩着的房门这时推开了一条缝,下午见过的雷大公的小女儿六儿露出半个脸庞,一只黑亮的眼睛盯着钱多看。钱多拉开门,六儿闪了进来。
“钱大哥你真有味,抱着个枕头走来走去。”六儿说着笑弯了腰。“这叫交际舞,上海流行得很。”钱多有点不好意思,解释说。“我知道。我爹给我说过。他在长沙时看过,好多男男女女搂在一起跳。”六儿见过世面地说。“这个叫留声机吧,我第一次看到。这声音真好听。是从这个大喇叭里出来的吧。可唱歌的人呢?怎么将她们的歌声藏在这里面的?”
钱多将留声机的唱针拿开,取下唱片,递给六儿。“这叫唱片,声音就藏在这里面。有人唱歌的时候,录音的人就用个机器就将她的声音变成一条条的音道,刻在这个唱片上,声音就保留下来了。听歌的人把唱片放在留声机上,给留声机上紧发条,再把这个唱头放在唱片上。这个转盘转动起来,唱头就会顺着音道把歌声还原,再经过这个大喇叭放大,我们就能听到了。”钱多知道不能把道理讲得太复杂,边讲边示范地将机器操作了一遍。六儿很快就学会了。她惊喜地将唱头一下放在唱片上,一下又抬起来。唱头一接触唱片,歌声就响起来,一离开,歌声就消失不见了。这令她着迷。
“我的声音也能留在这唱片上吗?”六儿向往地问。“能的。不过要钱,好多好多的钱。”钱多回答。“究竟多少?”“我想想。大概录一首歌,要一亩地的钱吧。”“这么贵啊?那我留不成了。”六儿失望地说,“我爹说了,我结婚时给我的陪嫁才五亩地呢。”“不过如果你唱得好,唱片公司可以免费给你录,不光不要钱,还会给你钱。”钱多说。“有这样的好事?你骗我吧?”“不骗你。”钱多说,“你唱得好的话,唱片公司就会把你的歌灌到唱片里,再卖给我这样的喜欢听歌的人,他们就可以赚钱。他们赚了钱,当然要分一部分给你。”“太好了,唱歌也能赚钱。”六儿神往地说,“我们这里会唱歌的老多了。要都能录到唱片里,那不就发财了。”“要唱得好才行。”钱多说。“那你听听我唱得怎么样?”六儿说。“好,你唱吧。”
六儿在房子中间站定,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首当地的民歌:
柑子好吃,
柑子耶——
要吃那个柑子树上摘。
姑娘好看,
姑娘耶——
要娶那个姑娘遣媒来。
“不错,”钱多由衷地说,“声音条件比周璇的不会差。”“周璇是谁?”“就是刚才在唱片里唱歌的那个人。”“那我的歌可以录在唱片里了!”六儿拍手道。“NO,NO,”钱多一急,连英语都飙出来了。“我只是说你的声音条件与周璇一样,娇嫩、柔润、甜美,清晰。但唱歌除了先天的条件,还需后天的训练。要唱好,得进专门的学校,请专业的老师教你。”“你不能教我?”六儿问。“我?”钱多笑了,“我当然不行。我在学校学的是经济,也懂一点文学。你要做生意,我可以教你。”“做生意?我爹说做生意的都不是正经人。”“那什么是正经人呢?”“种田的啊。”“好,那就不做生意。你要学写诗,讲北方官话,我也可以教你。”“我现在想学唱歌,”六儿说,“你给我介绍一个,好不好?我天天做腊肉,打溪里的鱼,买山里的野味给他吃。”钱多又笑了:“教唱歌的老师都在上海,不会到杏花坪来的,你得去上海学。”“那得要钱吧?”“当然。路费、学费、在上海的生活费,要好多好多钱。”“究竟多少?”六儿问。“至少一百亩田的钱。”六儿的脸色暗淡下来,“那我肯定去不成。我爹不会准我去,他没有那么多钱,他总共才两百亩地。”“别灰心,六六。我叫你六六好吧?我觉得六儿不好听。可以?好,六六,你别灰心,如果你真的想去,我可以帮你。我爸有钱。我可以给他写信,要他资助你去上海的学校学习唱歌。不过,要做歌唱家,光会唱歌还不行,还要会说官话,会跳舞。说官话、跳舞我可以教你。我的舞跳得可好了。”“我不跳,”六六摇摇头,“我不要男人抱我。我还没嫁人呢。”钱多怔了一下,想了想说,“有一种舞叫伦巴,男女两个舞伴只要手放在一起就可以了。我只拉着你的手,总可以吧?”钱多越来越喜欢这个带着山野风味的纯朴姑娘,觉得她就像田野里的一朵野玫瑰。
六六开始有点扭捏,后来进入状态,越跳越好。她很自然地把双手放在钱多的手中,随着钱多的指挥,踏步、扭动腰肢。有时动作错了,则不好意思地咯咯笑上两声。钱多感觉比在上海的舞场与专业的舞伴跳舞还要惬意。因为六六更加自然、纯朴,而且音乐感、舞感也很好。
她差的,只是一点训练。钱多暗暗感慨,父亲说得对,天涯何处无芳草啊。想不到在这个老山旮旯里,也有这样的一块璞玉。
四
钱多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白天,他和肖仁在杏花坪里到处游玩。有时在溪里戏水,有时在坪里转悠,有时则请人带他们进山,在山里打点野味。有时,他们会停在田埂上,与在田间劳作的农人聊上一会。
出太阳的时候,田野里到处是三三两两的农人,男女都有,下雨的时候,则主要是男人在耕种。他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跟在牛的后面慢慢地犁田、耙田,既不着急,也不停下。晚饭的时候,家家的屋顶冒出炊烟,女人们在厨房忙碌,孩子在屋前禾场打闹,男人们背着农具,从阡陌相联的远处,踏着不急不忙的步子,往家里赶。大狗小狗欢叫着冲出篱门,汪汪地叫着,摇着尾巴。家家如此,天天如此。
入夜,杏花坪则是另一番情景。为了节省煤油,杏花坪的大多数人家都不点灯,只有主妇的卧房有一盏豆大的灯火,就着这点灯火,主妇摇着纺车,将一团团的棉花,拉成一根根洁白、均匀的棉线。棉线经过编织,成为一匹匹的白布,白布再染成黑、蓝、灰等各种颜色,便可以做衣裤了。衬衣和内裤一般用原色的白布。男人们也在这间房间里做着需要亮光的一些其他事情。整个坪里一片黑暗、静谧,只有家家户户纺车嗡嗡的响声,给人地老天荒的感觉。
年青人没有其他事情,小孩子们天一黑,就被父母轰到床上睡觉。十几岁的半大女孩则跟着母亲纺线,学习这种以后成家必须的本领。半大男孩则随着父亲,在有亮光的房里修整农具,用竹子、藤条编织撮箕、箩筐等东西。少数爱读书的男孩可以有一盏自己的灯,晚上点亮,在灯下读些《三字经》《百家姓》之类的启蒙读物。这里的男女青年结婚很早,一般十六七岁便会下定,女孩十八九歲,男孩二十左右便会结婚,成立自己的家庭,然后生儿育女,重复其父母的生活。
钱多觉得,这里的男女结婚这么早,与他们晚上无聊很有关系。白天有活做,使他们心无旁骛,而到了晚上,特别是冬天漫长的夜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难免使他们浮想联翩,思想很容易往结婚这条路上跑。他觉得要建设杏花坪,首先得改变这些长成了青年男女的人的生活方式与思想习惯,在晚上给他们找点事做。他给六六说,要她发动一些青年男女到他的房间里来,大家一起交流。他负责大家的宵夜。开始只有六六几个杏花坪的脬头鱼,后来人慢慢增多。多的时候竟然达到了二三十个,屋里都坐不下,只好坐到雷大公的院子里。钱多给他们讲外面的世界,讲上海、美国、火车、轮船,有时也教他们唱歌、跳舞。他也跟着这些姑娘小伙学会了杏花坪一带的山歌:“穿花衣裳打红伞伞的妹子耶,你急匆匆地往哪去哟,小哥哥已在自家的新房,为你搭好了铺着绸缎的雕花床啰。”或者,“柑子好吃,柑子耶——,要吃那个柑子自己摘。”有时晚上没人来,他就把房门关上,和六六一起跳上海时髦的交际舞。六六学得很快,也不再拒绝与他跳需两人配合的快三慢三,只是跳的时候尽量注意不与他贴得太紧,因此跳得有点别扭,不像伦巴那样自如优美。雷大公对他们跳舞并不赞成,但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也不公开反对,睁只眼闭只眼。有时迟了,雷大公的堂客就会在外面拉长声音喊:“六儿——”
有时,钱多心血来潮,也会与肖仁一起,帮助雷大公家做些农活。肖仁农家出身,干起活来有板有眼。钱多则显得笨手笨脚。他最喜欢做的农活是薅草和车水。秧苗插下之后,十天半个月后就开始返青、拔节。与此同时,田里的各种杂草也开始生长,隔着秧苗,可以看到田里布满了嫩绿的小草。这时就需要薅草了。整个湘西,有的地方薅草是用手抓,人得弯下腰来,伸出双手,把田里上层的泥巴翻动一遍,将已经长出的田草压在泥巴里,等它们再次长出,秧苗已经长高,它们就无法和秧苗争夺阳光、营养了。但这种薅草的方法比较辛苦。杏花坪薅草则是用脚踩。薅草的人手持一根竹杆支撑身体,一只脚站在田里,另一只脚则抬起来,先在要薅草的地方移动着踩几下,然后再将脚侧起,在已经踩过的地方来回刮两下。这样上层的泥巴就完全翻动了,草被埋在泥里,要个把月才能喘过气来。车水有一人车、两人车、三人车、四人车,最多的有六人车。人踩着水车踏脚,身子伏在车前的横杆上,用力向后下方踩动踏脚,踏脚带动轱辘,轱辘带动车叶,水就顺着水厢从下面流到上面。干这两种活人比较轻松,而且可以边干活边说话,比较惬意。钱多干活总与六六在一起。六六在当地也可以说是嬌生惯养了。她有四个哥哥,农活基本不要她插手。不过六六虽然农活做得少,但她毕竟在农村长大,田里地里也是一把好手,特别是插秧的时候,看着她的手蜻蜓点水一样在田里翻飞,钱多觉得是一种享受。不过他怕腰痛,从不插秧。有一次他被六六吸引,下田插了半个小时,结果腰痛了一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但六六有时也整他。有一次他、六六和肖仁三人一起车水,六六串通肖仁,故意将水车蹬得飞快,钱多跟不上节奏,脚被飞转的踏脚打了几下,只好缩起脚,整个身子伏在水车的横杆上,笑得六六眼泪都出来了。
如果在外游玩,吃饭的时候,钱多一般不赶回雷大公家,就到附近哪户看着小康的农家对付一顿。这里的农家一般都不锁门,即使锁了门,钥匙也不随身带着,而是放在门框上面,或者门前的鞋子里、石片下,只要用心,都不难找到。而且,一般人家的堂屋都是不锁的。堂屋里一般有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客气的还会在桌子上放一个茶壶,摆几个茶碗。钱多、肖仁进来,先到堂屋休息,喝茶。主妇回来之后,会和他们打个招呼。如果堂屋没放茶壶,会招待他们喝茶;然后任由他们继续闲谈,自己则去厨房。一个小时之后,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就会摆进堂屋,一般都有一碗腊肉、一碗炒鸡蛋,客气的还会杀只鸡,凑巧可以吃上杏花溪里的鱼虾。吃饭的时候,桌上坐的都是男丁。男主人俨然地坐着,热情地倒上一杯自制的米酒,非要与钱多、肖仁喝上一口,但一旦喝开,往往两三杯都止不住。主妇和女孩则在厨房里另开一桌。主妇一般是站着吃,厨房、堂屋两边照看着,随时准备着给客人和男人添酒加菜。有时,长成了的女儿也会红着脸出来给客人敬上一杯,当地人觉得这是对客人的尊重。钱多常常会为这样的场景感动。
临走时,钱多会拿出一张小面额的钞票,以感谢主人的招待。但主人大都拒绝:不要,不要。一餐饭嘛,谁没有在外的时候呢。有的则激烈一些:拿回去,拿回去。看不起我们?看不起就不要来啊。这弄得钱多他们很尴尬,好像他们到处跑就是为了到当地人家里蹭饭吃似的。他请教雷大公,雷大公笑道:“我们这里有山有水,田多人少,土地比较肥沃,大家都不缺吃的,谁会在乎你们两个去吃餐饭呢?再说谁没个在外的时候,别人到你家吃餐饭你要收钱,那你到别人家吃饭呢?”钱多说,“那你也给钱啊。我们上海就是这样,干什么都要给钱。”雷大公回答说,“我知道,我们省城长沙也是这样。我在天心阁碰到你的那一次,本来是打算在亲戚家住个十天半月的,但提前回来了。不习惯,出门就要钱,没钱连口水都喝不到。还是我们这里好,到处都有饭吃,你不吃,人家还有意见。城里有什么好,走步路都要小心别撞到人。”
钱多在雷大公那里没有讨到主意,转而请教六六。当时他们正在跳舞。六六停下舞步,看着钱多说:“这很简单啊,你送他一点他家需要的东西,不就行了。”“什么东西呢?”钱多问。“比如洋火啊、小孩吃的糖果啊、女孩用的手帕啊。我们这里的小孩喜欢水果糖。就是那种含在嘴里的,一顿饭的功夫,嘴里还是甜丝丝的。呶,就是这样的。”六六从上衣口袋掏出一粒水果糖,从外表可以看得出,这粒水果糖的包装已经拆开过,明显地比原来的糖果要小些。大概是在嘴里含过一段时间,没舍得吃完,又从嘴里吐出来,重新用原来的糖果纸包好。“这是我上次从小贩手里买的,一个鸡蛋一个,我买了五十个。”六六说。“你买这么多干什么?”钱多惊讶地问,“糖吃多了不好,会坏牙齿。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不准我吃糖。”“我买那么多也不是我一个人吃,”六六狡黠地笑道,“等贩子走了,没有糖果卖了,有人又想吃,就得拿我需要的东西与我换,或者买我的,两个鸡蛋一个。”“好家伙,会做生意了,”钱多笑道,“可是你要那么多鸡蛋干什么呢?”“和别人换我需要的东西啊。你看见我脚下的这双鞋子了吧?红色的,皮子做的。本来是树辉家二姐的。我用了一千个鸡蛋才换回来。不是你说跳舞最好穿皮鞋,我还舍不得穿呢。树辉家二姐还有一件花衣服,要两千个鸡蛋才肯换。”“两千个?”钱多惊讶地叫道,“等你存起两千个鸡蛋,前面存的不早坏了?”“其实我们存的也不是鸡蛋,而是蛋牌。就是这个样子的。”六六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钱多接过来一看,是个两寸左右的小木板,上面写着“鸡蛋一个”。“还有鸡蛋五个,鸡蛋十个,鸡蛋百个三种木牌。”六六说,“我们保存的其实不是鸡蛋,而是这些牌子。我到别人家吃了饭,或者为了感谢人家,就给他几个蛋牌,他们拿着可以和小贩换他们需要的东西,也可以和其他人家换他们需要的东西。比如,五十个鸡蛋可以换一只鸡。换一头猪娃得用四百个蛋牌。”“可是如果有人想用这种蛋牌换鸡蛋了,怎么办呢?”“谁家没有几个鸡蛋,他要换鸡蛋干什么?”“假如有人不要蛋牌,非要鸡蛋呢?”“那他可以找我爹。如果他换得少,我爹就从自己家的鸡蛋中拿一些给他。如果他换得多,我爹就会叫明大公派人用蛋牌到其他人家里换来他所要的鸡蛋给他。”
钱多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没想到,这个小小的杏花坪,竟然能够发明这样一种简单而又复杂的换算体系。他立刻联想到自己在大学学到的经济学常识。这鸡蛋不就是一般等价物吗?这蛋牌不就是原始形态的货币吗?这么聪明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呢?
“我。”六六骄傲地一挺胸脯。“你?”钱多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是的,我十岁的时候,一不小心,将我积攒的一百多个鸡蛋打破了,我哭了一天。我爹就说,你别哭了,以后你有鸡蛋就给我,我给你写个牌子,你需要鸡蛋时就拿牌子和我换鸡蛋。果然方便多了。后来别人觉得这样好,也跟着把鸡蛋交给我爹,我爹给他相应数量的蛋牌,后来,蛋牌就在整个杏花坪用开了。宗祠派钱派物,大家可交蛋牌,外面的小贩来卖货,也收蛋牌。比铜钱还方便。”“那你爹要这么多鸡蛋干什么呢?”“鸡蛋多了,我爹就派人把它挑到县城里卖,买回宗祠和大家需要的东西。大家可用手中的蛋牌来换。”六六得意地说,“我这个主意还不错吧?”“是不错。”钱多点点头,“不过主要还是你爹雷大公想出来的。那这蛋牌也是你爹做的啰?”“是的。”“会不会有人做些假的蛋牌,来和别人换东西呢?”“不会的。”六六说,“辣大公做的牌子,他自己认得。我爹写的字,别人也模仿不来。实际上,我们这里会写字的人很少。不过我会写。”六六又骄傲地一挺胸脯,“我会写自己的名字,彭树花,还会写‘人之初,性本善。我还能背古诗。”“这么能干?”钱多夸奖道,“你背一首我听。”六六想也没想,就流利地背了一首: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不是曹操的《观沧海》吗?钱多不禁佩服起这个小姑娘了。这首诗连他这个喜欢文学的大学生不做准备都背不全,可是这个生于荒野的六六竟能背得滚瓜烂熟。他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眼光打量着六六。
六六噗哧一笑:“别这样看我,其实我们这里十几岁的小孩都能背这首诗。因为它是我们的族谱。我们就是按照这首诗的字的顺序取名的。你看,我爹是‘山岛竦峙的峙字辈,我是‘树木丛生的树字辈,比我小一辈的就是木字辈了。”“那重字呢,比如水何澹澹的澹字?”“重字只算一个,第二个不算。不说了,再说就到睡觉的时候了。你今天还没教我一个动作呢!”
两人重新跳起舞来。钱多由衷地说,“六六,你真聪明,唬得我一愣一愣的。你不去上海真的可惜了。”
五
钱多本来只准备在杏花坪呆个十天半月,不想一下呆了两个月。两个月后,他起了长住的想法,准备在杏花坪买一块地,建栋房子,有个基地,以后可以时不时地来住上一段时间。他很佩服梁漱溟的乡村建设运动,也知道一个叫费孝通青年学者在农村搞的经济考查。他如果在杏花坪多呆一些时间,说不定也能搞点东西出来。于是他向雷大公提出申请。
这让雷大公犯了难。从内心讲,他是愿意钱多在杏花坪住下来的。不提钱多在长沙曾经帮过他的忙,单是钱多的接人待物,出手大方,就使他很有好感。何况他知道钱多的父亲有钱,钱多在杏花坪住下来,只会给杏花坪带来好处。但是在杏花坪做客是一回事,在杏花坪买地定居则是另一回事。这意味着钱多以后就是杏花坪的正式居民了。可杏花坪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户外姓,以前也有一些人想在杏花坪买地定居,但都被大公会议拒绝了。他们会同意钱多买地的要求吗?
他将自己的难处向钱多说了。钱多好像早就想好了对策。他胸有成竹地说:“当然,大公,我知道这件事有难处,不然我不会找你。不过我也不会让杏花坪吃亏。如果你们同意卖地让我定居,我就出钱给杏花坪修一个彭氏会馆。”
雷大公一下就被说动了。除了一个彭氏宗祠,杏花坪一直没有一个供大家聚集、开会、活动的场所,连大公会议都只能在宗祠里开。但宗祠毕竟是供奉彭氏祖宗的地方,进行一些重要、严肃的公共活动尚可,进行一般性质的大众聚会,特别是带点娱乐性质的活动,便不合适了。这使得一些年轻人十分不满,六六已经向他说过几次。他也曾经想过修一个会馆,但这样不仅他得劳心劳力,还得向各家各户派钱派工,说不定还会引起某些人的不满。他已经五十多了,不想折腾了。如今钱多愿意修建会馆,正合他意。会馆修起来,年轻人有活动场所,老年人也有了聚会聊天的地方。而且他还有个不想说出来的小算盘。他不光是彭氏家族的族长,从政府这条线说,他还是杏花坪乡的乡长。但他这个乡长连个办公的地方都没有,与乡里有关的事情都在他家里商量,他不仅要供茶供水,有时还要供饭。更重要的,每次会议之后,家里都弄得乱糟糟的,他堂客得收拾半天,早就满肚子不高兴,只是碍于面子不好说。但长久下去,也很难说她不会发作。会馆修起后,他派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管理,乡政府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在里面办公了。至于多一个外姓的,有什么关系?其他杂姓混居的地方,也没见出过什么问题。再说,即使买了地,他还能在这儿住一辈子?过几年走了,这地和地上的房子不还是族上的公产。雷大公心动了,但表面上却只是说,这事他一个人做不了主,还得经大公会议讨论通过,但他会尽力促成此事。
大公会议是杏花坪的最高权力机构。杏花坪现在有140个大公,占杏花坪成年男人的百分之十左右。大公會议每三个月举行一次,讨论决定杏花坪的各种大事。平时就由族长行使大公会议的权力。杏花坪的村民全都姓彭,没有杂姓。根据族谱记载,两百多年前,湘西苗族边民起义,与朝廷对抗,朝廷派大军围剿,彭姓四兄弟立了大功,作为嘉奖,朝廷允许他们在湘西找一块地方居住,子孙后代永不纳粮服役。彭姓四兄弟翻山越岭,每到一个地方,四周一看,都是摇头。直到他们像钱多一样,爬上老虎垭口,看到满是白色野杏花的这块肥沃谷地,他们心动了,带着老婆孩子三十来口人在这里安营扎寨,二百多年后,彭姓已经繁衍成为一个五六千人口的大族,远近闻名。
四兄弟在世时,按照军队标、镇的传统,把彭姓人分为风、雨、雷、电四房,并分别给自己按上风大公、雨大公、雷大公、电大公的尊称。四房每房有一个族长,同时四房又推选出一个总族长,现在的雷大公就既是三房的族长,又是彭氏家族的总族长。这个总族长从雷大公的爷爷开始,一直由三房的族长担任。三房枝繁叶茂,人丁兴旺,现有人口已经占了杏花坪总人数的五分之二,其他三房各占五分之一。更重要的是,现任雷大公的爷爷有一个弟弟是读书人,曾经中过举人,后来在外当官,子孙一二十人,大都定居省城長沙,不同程度地有所发达。因此三房除了人口优势,还有一定的外援,自然是长袖善舞,多财善贾。
雷大公答应了的事,大公会议的结果可想而知。但令钱多没想到的是,肖仁却坚决反对此事。“少爷,你花老爷的钱,本来我不该插嘴。”肖仁苦口婆心地说,“可是老爷要我跟着你,不仅是要我保护你,还要我在必要的时候提醒你。你有钱,杏花坪的人都知道,但大家还不知道你究竟有多少钱。一建会馆,你就彻底露富了。我曾听雷大公说过,他也想过修会馆,但一直没有动手,主要是怕有些农户不赞成,到时麻烦。而现在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就将会馆建起来了,你一个人富过了杏花坪五六千人。当然,老爷也的确比整个杏花坪的人有钱,十个杏花坪的人加起来,也比不上老爷有钱。但咱不能露富。这里不比上海,有钱人多,这里大家都穷。这里人平和、纯朴,我不否认。但我观察,这里人的平和、纯朴是一种紧平衡下的平和、纯朴,大家家境都差不多,相安无事。你这一露富,好了,大家都盯着你了,难免有人忌妒、眼红。而且,你不建房,你是客人,大家将你当客人看,你一建房,一方面,你就成为杏花坪人了,你就有可能卷入杏花坪的内部矛盾,但另一方面,你又不是杏花坪人,大家都不会将你当自己人。到时你就会很麻烦。”几句话提醒了钱多,他有点后悔没有事先和肖仁商量。但大公会议已经同意在族里的公产中卖一块地给他,他已经无法反悔了。而且,他那想在杏花坪做点事情的计划也督促着他不要轻易放弃。他把自己的想法详细地向肖仁说了。肖仁想了想,无可奈何地说,“看来只有这样了。不过,我们把会馆修得简朴一点吧。我总觉得,还是尽量藏着一点好。”
肖仁跑去找雷大公,告诉他说钱多的钱其实比较紧张,无法同时支撑会馆和住宅的修建。他诚恳地对雷大公说:“大公,钱少的爸爸是有钱,可是这钱还不是他的。他建房的费用太高的话,他爸爸可能会拒绝支付,最后房子建了一半可能会停下来,这对钱少和彭氏家族都不好。”两人讨价还价,最后说定,所有需要花钱的事都由钱多负责,族里负责修房、平地所需的人工。
六
会馆和钱多的住宅在同一个地块上,靠山,旁边便是雷大公的住宅。两座建筑相距只有百把米的距离。会馆修成了两进的大院,大大小小三十来间房子。住宅则是杏花坪农舍常见的样子,七柱八齐、六峰五间[ 湘西农村的木结构住房一般采用的是穿斗式结构。柱子中间用穿枋联接,两根柱子间的穿枋上安放一个俗称为“齐”的短柱,柱子与齐上安放檩子,檩子上钉椽子,椽子上盖瓦。七柱八齐指有七根落地的柱子,八根居间的短柱,其中一根短柱安在正房前脸的外面,以增加屋檐和屋檐下走廊的宽度。七柱八齐是当地木房最大的规格。由柱齐构成的一面墙壁俗称一峰,两峰墙壁构成一间房子,三峰两间,六峰五间。一般最大的单座房子是八峰七间。再大就要修成多栋,前后排列,由此构成几进的院子。中间一间是客厅也即当地人说的堂屋。客厅东边的两间,一间卧室一间书房,钱多自己住,西边的一间肖仁住,再西边的一间做客房,客房旁边是一间很大偏房,偏房很长,隔成两间,里面的一间做厨房,外面的做饭厅。饭厅的门对着走廊,走廊很宽,钱多在自己书房前的走廊上放了一把躺椅,没事的时候就躺在上面看书听音乐。屋子的前面,是一块很大的禾场,屋子的后面,是一个鱼塘,鱼塘过去,是菜地,菜地过去,是杂屋、猪栏、鸡舍等。钱多修了一道围墙,将这些产业围了起来。围墙的前面安了一个山门,山门两边又各修了一间房子,一间做杂货店,一间做下人房。下人房隔成两间,给请来帮工的人住宿或休息用。雷大公前来视察会馆时,顺便参观了钱多的住宅,看得两眼发亮,连称钱多想得周到。
雷大公真正欣赏的,不是房子的大小,而是院子的格局,和房子的精致。钱多的正屋,比一般的七柱八齐的农舍高了一米,两峰之间的间隔也增加了半米,这样整个屋子显得高大很多,而且钱多安了楼板,使房间有了固定的空间,不仅便于冬天生火取暖,而且不至于一抬头就可看见屋顶。上面一层也进行了必要的装修,凭空多出了一半空间。楼上的房子可放东西,必要时也可住人。更重要的是,钱多屋子的墙壁,不像杏花坪的农舍只用一层木板,而是两层,把柱子夹在中间,而且木板之间,还用装饰板仔细地勾了缝,不仅保温,而且隔音,住在里面特别舒服。这不仅要想得周到,更需要财力。雷大公早就有心把自己的正屋改造成这个样子,但一直积不起足够的钱,只好不了了之。这个小伙子,真是钱多啊。
钱多自己出钱请了三个帮工,一个替他做饭,打扫屋子,一个替他种菜、养猪养鸡,一个替他经营杂货店。他与肖仁从县城贩来农村用得着盐、煤油、洋布、洋火、铁锅、灯盏、瓷器、陶罐、水缸,以及各种玻璃制品、针头线脑等杏花坪人做不出来却又需要的杂货,将并不算小的杂货店摆得琳琅满目。钱多不想赚钱,杂货店的商品均以成品价卖给大家。他还通过杂货店发放小额贷款,一次不超过十元,不收利息。他的最终目的是把杂货店办成乡村改革家们所说的乡村合作社的形式,为杏花坪村社的发展起点推波助澜的作用。
杂货店的营业员就是六六。钱多很喜欢六六,觉得她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聪明,朴实直率,敢做敢当。六六也很愿意到钱多这里做事。不仅报酬丰厚,而且自由。钱多从不管她什么时候上班,什么时候下班。商品买回来后,他只定个价,就直接交给她,每个月盘点一次,由肖仁与她结一次帐,其他时间任凭她做主。六六兢兢业业地做着她的这份差事。每天上午太阳升起一杆高,她在家吃了早饭,就穿着钱多在县城替她买的洋布做的“工作服”,蹬上那双用一千个鸡蛋换来的红色皮鞋来上班,整个白天她都呆在杂货店,中饭、晚饭都在钱多屋里吃。晚饭过后,她就跑到钱多书房,与钱多聊天,或者在禾场上跳舞。
钱多有了自己的院子,每晚的聚会活动规模就搞得更大了。他得到雷大公的准许,天气好的时候,一到晚上就把留声机搬到禾场,放起唱片,杏花坪的年轻人听到歌声,便三三两两地来到钱多的院子,大家一起交流、谈笑、跳舞。钱多还从县城买了两盏汽灯,挂在屋檐下,每到晚上充满气,点起来,把屋前的禾场照得像白昼一样。于是每到天气晴好的晚上,钱多住宅的禾场上,就出现这样奇怪的一幕:一群穿着土气、打着赤脚的年轻男女,在钱多和肖仁的指导下,在三合土做的禾场上跳着上海最时兴的交际舞。钱多有次突发灵感,将跳舞的场景拍了几张照片,寄給他在上海一家报社的朋友,竟然被登了出来,并取了个很有意义的标题:乡村建设在湘西。在上海小范围地引起了轰动。
在跳舞的青年男女中,六六是最突出的一个,她不仅身材出众,而且舞也跳得好。她现在已不再忌讳和男伴贴在一起跳了,相反,为了取得好的效果,她还经常提醒那些有点扭捏的男伴与自己靠得紧一些。由于一段时间不晒太阳,她的脸褪掉了阳光照射的痕迹,变得白晰红润。她不再穿家织布做的衣服,将有限的几件洋布衣服搭配着,穿出了新的境界。她甚至跟着进货的钱多和肖仁去了一趟县城,用自己攒的钱买了一件旗袍,和其他一些女士用品。在钱多看来,如果不是因为头发无法烫成弯弯扭扭的大波浪,六六打扮起来,简直比那些上海的时髦女郎还要胜出一筹,因为时髦女郎没有六六姣好的容颜,和因为适量劳动而匀称、充满活力的胴体。
钱多十分欣赏六六。他把六六当作他在杏花坪实践乡村建设的第一个样本。他想兑现自己的承诺,送六六去上海读书。他写信给他父亲,希望父亲能够资助六六。他动人地向父亲描述,如果把杏花坪这样偏远地方的一位姑娘培养成周璇一样的影视名星,该是一项多么引人自豪的成就。但是他父亲拒绝了。他弄不清楚,他凭什么要去资助一个自己素不相识的乡村女孩,而且即使这个乡村女孩将来在上海成了名,除了钱多获得一些虚名,对他的公司、对钱多的前途又有什么好处。钱多只好另辟蹊径,求他母亲拿点自己的私房,资助六六来上海读书。但他母亲更不愿意。除了觉得六六与钱家非亲非故,她还担心钱多与那个叫六六的女孩有什么情感上的纠缠。而且她的私房钱有限,资助了六六,以后钱多万一有什么急用,她就没钱了。钱多是她唯一的希望,她早就替钱多在上海的一些大户人家物色了好几个对象,只等钱多回来就可以相亲、下定。因此,她不断地写信要钱多回上海。钱多只好使出自己的杀手锏,斩钉截铁地说,她不给钱他就不回上海。他母亲只好妥协,答应想点办法。
七
县城之行,对六六的思想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在县城一个星期,钱多天天请她在县城最好的馆子吃饭,鸡鸭鱼肉摆了一满桌,还天天晚上请她在县城唯一的一家电影院看电影。六六从没看过人在一块白布上走来走去,简直入了迷。但最吸引她目光的还是县城里那些有钱的太太小姐们。她们烫着波浪式的卷发、穿着旗袍、足蹬高跟鞋,露出穿着丝袜的白嫩的腿,或者伴着一位男士,或者独自一人,袅袅婷婷地在县城的石板路上走着,屁股好看地扭来扭去。六六本能地拿她们和自己比较,觉得无论身材还是长相,她们都比不上自己。可她们却能天天下馆子、看电影,在大街上扭屁股,而她则只能在溪里洗衣服、在厨房做饭、摇着纺车纺纱。想到这里,六六不禁撅起嘴,流下了委屈的泪水。
她一直崇拜自己的父亲。她听人说,民国成立不久,县政府借口清朝倒台了,清廷的优待政策不再有效,要求杏花坪向县政府交税缴公粮。是他父亲带头不交。县长派自己的师爷带着一支三十多人的保安队,前来进行武力收缴。他父亲带着两百多个杏花坪的青壮男人在老虎垭与保安队大战一场,硬是以五十多人死伤的代价,用大刀长矛打败了拿着钢枪的保安队,缴获了他们的枪支,捉住了带队的县长师爷和剩下的十几个保安队员。迫使县长不得不派人前来谈判,保住了杏花坪不向官府纳税的特殊地位。这件事杏花坪人津津乐道,六六从小耳熟能详,这也是她从小崇拜父亲的重要原因之一。但六六现在不这样看了。她觉得老虎垭一战虽然免去了一些赋税,但也隔断了杏花坪与外界的联系,使杏花坪形成一种自我隔绝的状态。杏花坪人百分之九十没有来过县城,更别说省城长沙。外面都使用法币了,可杏花坪还在用蛋牌,外面都有公路了,杏花坪还没有一条通往县城的大道,靠着背篓和扁担,在老虎垭的山路上爬上爬下。这个样子,杏花坪怎么能够发达。钱多告诉她,上海的天下是有钱人的天下,有钱人能使钱生钱,这才是本事。她也慢慢觉得,钱才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东西。就像她父亲,那么英雄,没钱照样寸步难行。她隐隐听人说起,一年前她父亲去长沙的时候,有一次外出,在餐馆吃了一餐饭。结帐时拿出一块银元,但人家不收银元,要他拿钞票,而他父亲又忘记带了。店里上来了几个人,围着她父亲吵吵嚷嚷,说他吃霸王餐,要送他进警察局,几乎就要动手。幸亏正好也在那里吃饭的钱多上来劝开了。钱多替她父亲结了帐,还喊了一辆黄包车将他父亲送回亲戚家中。看来,这个世界只有钱,才是最重要的。他父亲铁塔式的身材,两个钱多大概也不是对手。但没钱的时候,还得钱多帮他解围。
钱多告诉六六,上海有个外滩,那里的房子有十几层高,像一个小山包。上海的街道晚上到处是灯光,就像白天一样。上海还有在铁轨上跑的火车,能开到美国去的轮船,电影院到处都是,走到哪里都能看到电影。钱多说他父亲有一辆没有蓬的汽车,开起来风吹着头发,夏天格外惬意。她渴望去上海,在夏日的夜晚尝尝坐在钱多父亲能吹风的汽车上,在如同白昼一样的大街上跑去电影院看电影的滋味。
对于她去上海读书的事,钱多开始很热心,但最近却不大提了。六六有时故意提起,钱多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只有一次暗示性地说道,去上海读书要很多钱,得慢慢想办法。六六不好再问。但晚上夜深人静,躺在床上,她仍情不自禁地要想起此事,揣摩钱多对此事不再热心的原因。她知道,严格地说,钱多没有任何义务帮她去上海,两人虽然认识已近一年,但并没有产生任何特殊的关系。有时她心里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她要想办法嫁给他,这样他就有义务带她去上海,过她渴望的生活。但钱多对她虽然很亲切,却没有任何想娶她的表示,连一点暗示也没有。倒是有一次闲谈,钱多说起他之所以到杏花坪来,是因为他父亲嫌他找的女朋友家里穷,硬把他们拆散了。作为补偿,他父亲同意他到外面游山玩水,在长沙碰巧遇到了她的父亲,在她父亲的邀请下,他才到了杏花坪。人生正是巧啊。如果不是到长沙吃饭,我怎么会遇到你父亲,如果不是你父亲忘了带钱,我又怎么会认识他,如果不是你父亲邀请我来杏花坪,我又怎么会认识你。钱多最后感慨地说。但六六却敏感地想到,这可能是钱多在委婉地暗示她,他不可能娶她。她的心不由沉了下来。
但六六去上海的想法并没因此而萎顿,反而更强烈了。雷大公常告诉她,求人不如求己,她决定先从自己做起,能赚一点是一点。
六六先拿蛋牌开刀。从县城回来不久,她就宣布,杂货店不再收蛋牌,要到杂货店买货,必须交现钱。没有现钱的,可以用蛋牌到杂货店换,两个蛋牌可以换十分法币,但需交一分手续费。由于杂货店的商品定价便宜,而且除此一家,别无分店;另外,两个蛋牌换十分钱,定价不仅公道,而且还稍高。所以杏花坪人虽然对一毛钱要收一分钱的手续费有意见,嘟嘟哝哝的不少,但最终还是会拿着蛋牌,到杂货店来换商品。两个月下来,六六竟然也赚了两百元。在赚到两百元的那天晚上,六六把大大小小新的、旧的、有皱褶的钞票一张张铺开摆在床上,抽把椅子摆在旁边,坐着看了半天。然后,她把这些钞票按照面额的大小,一张张抚平、叠好,用一根红色的头绳扎好,放进自己最为宝贵的梳妆匣的底层。
六六采取的第二个措施是提价。她把一些定价偏低且又需求量大的商品如盐、煤油、洋火等偷偷地往上涨了一点价,价钱涨得虽然不多,有的商品还不到一分,但杏花坪五六千人,每人多花一分,加起来就是五六十元,绝对数还是不少。很快,六六的的梳妆匣里就又多了两百元。然而钱多说,要去上海读书,至少要两万元,等到钱挣足了,她也老了。想到这里,六六的心不仅又悲凉起来,开始有了心事。没事的时候,她常常坐着发呆,眼睛看着前方,但却什么也没看见。她娘有时担心地问雷大公:“六儿怎么回事,总是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想嫁人了?”雷大公摇摇头,“她哪是想嫁人,她是想去上海。”他走到六六旁边,摸着她的头发,心痛地说,“六儿,人都有命。你摊上这么个爹,上海就别想了吧。”六六坐着不动,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雷大公不忍看,找个借口出去了。
八
老虎垭战斗中杏花坪死了二十多人,伤了二十多人。保安队实际上只有十几人死伤,但他们被杏花坪人不怕死的精神吓破了胆。一个杏花坪人被枪子打断了腿,但他硬用一条腿蹦跳着跑了几十步,掐住了那个朝他开枪的保安队员的脖子。另一个保安队员用枪托砸烂了他的脑袋,但他那双手仍没松开。另一个杏花坪人在树上跳跃行走,扑到保安队唯一的一挺机枪前,双手抓住烧得滚烫的枪管,手上的皮肉被烧得滋滋地响,但他咬着牙不松手,双手握枪,双腿腾空跃起,踹向机枪手的胸脯,硬是将机枪从机枪手的手中活生生地夺了过来。幸亏他不知道怎么操作,不然,保安队就栽在他手里了。机枪被夺之后,保安队长看着漫山遍野涌上来的杏花坪人,第一个举起了双手。接着,整个保安队还活着的,都举起了手。他们当兵吃饭,没必要把命都赔上。
战斗结束,杏花坪人又过上安宁的生活。但也有几个愣头青被老虎垭的鲜血唤醒了祖先蛮勇的血性,不顾族长雷大公的禁令,偷偷地跑了出去,从此再没回来。只是偶尔传来消息,某某在直奉争霸中战死,某某死在北伐的路上。只有大房的一个叫作彭峙岳的年轻人听说没有死,还混得不错。但也只是听说,没人见过,他也从没和老家联系。
然而就在那年五月,一个年轻的军官带着一个勤务兵,顺着一年多前钱多走过的路,翻过老虎垭来到雷大公的家里。他自我介绍他叫彭树明,他父亲叫彭峙岳,小名三儿。雷大公不禁睁大了眼睛。彭峙岳,这不正是那个双手夺机枪,后跑出去当兵,二十多年没有音讯的堂弟吗?他一把抓住年轻军官的手,“峙岳可好?”“我爹还好,他现在做了师长,想回来看看,派我来打前站。”年轻军官说。“好,好啊,欢迎,欢迎!”雷大公热情地说,“楚霸王说,富贵不归故乡,犹如衣绣而夜行。峙岳当了师长,也算是封妻荫子,功德圆满。也应该回来祭拜一下祖先,给家乡人看看了。可惜你爷爷前年过世了,你奶奶盼你爹回来,眼睛都快哭瞎了。我们派了几拨人出去找,可哪里找得到?”雷大公惋惜地说。“我爹时刻都没敢忘记祖宗,”年轻军官说,“可他出去时对天发过誓,此生不混个师长、军长,他不会再回杏花坪。这不,上个月才任命他做师长,这个月他就派我回来打前站了。”
两人进入返乡的细节。年轻军官提出他爹返乡的三个要求:一是按族人返乡的最高礼节接待,在宗祠摆酒,杏花坪所有的大公全部出席;二是给他爹岳大公的称号;三是他爷爷只有他爹一个儿子,而他爹又公务在身,无法在家尽孝,因此请求族里允许他爹的一个妹妹搬回杏花坪居住,以照顾他奶奶。雷大公爽快地一挥手,表示三个要求都可以考虑,但他只能建议,最后的决定得由大公会议做出。年轻军官笑笑,“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大公会议能否通过,还不是伯伯您一句话。”雷大公笑着摇头,“我可没有你讲的这个本事,不过我可以替你爹争取。还有,你姑姑回来定居,她的孩子得改姓彭。”“没问题!”青年军官豪爽的一挥手。
彭师长回乡祭祖,是杏花坪的一件大事。彭氏宗祠和乡公所的办事人员早一个月就开始准备。雷大公亲自跑到钱多的院子,要钱多从县城多买点好酒,岳大公在外当兵多年,已经喝不惯杏花坪的米酒了。
回来的那天,彭师长穿着崭新的黄呢军装,脚蹬蹭光闪亮的长统马靴,后面跟着三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每个士兵背着一条长枪,腰间别着一把短枪,他的儿子彭树明军装笔挺,手里拿着几条香烟,见人就是一包。还有十来个挑夫,担子都是满满的,装着各种东西。杏花坪人沿着从老虎垭山脚到彭氏宗祠的大路,站了兩排,手拍红了,眼睛也看热了。彭师长不停地挥手,打拱,两行浊泪,顺着他那饱经风霜的脸流下来。
当天晚上,雷大公在彭氏宗祠摆酒,给彭师长接风,所有的大公都被邀请参加,钱多和肖仁因为参加了接待工作,也被作为外地的客人邀请入席。
走的那天,彭师长在彭氏宗祠设宴答谢。除了接风宴上参加的人之外,他还把杏花坪所有年过六十的男子都请到了席上,酒席摆了四十多桌,一直摆到宗祠大堂的外面。彭师长和儿子彭树明挨桌敬酒,他每杯酒只抿一口,然后拿酒的手往外一伸,随行的两位副官便连忙接过一饮而尽。
酒席的高潮是彭师长和雷大公的讲话。彭师长虽然喝高了一点,但并没有醉。他站在台上,两手握拳,对着下面的众人打了三个拱。“各位乡亲,兄弟我从民国二年离开杏花坪,到现在已经二十五个年头。二十五年来,我脑袋系在裤带上,在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大难不死,当了师长。是回报家乡,报效父老乡亲的时候了。乡亲们给我这么高的接待,兄弟我打心眼儿里感激。好喝不如故乡水,再亲不如家乡人。他娘的,这话说得有道理啊。兄弟我这次回来,给家乡带来了三十条快枪,一挺机枪,再加六千发子弹。现在这个世道是乱世,手中有枪,心里才能不慌啊。”下面一阵热烈的掌声。待掌声停下,彭师长继续说,“兄弟我还给家乡捐了六根金条,六根金条啊,可以买三四百亩良田。妈拉巴子,这可是我全部家当的一半,拿出来实在肉痛。但我想,他娘的,家乡把我养大,我不能忘本,一半就一半吧,捐!军人以战死沙场为归宿,从来都是醉卧沙场,马革裹尸的多,富贵还乡的少。我这次能够返乡一次,已经满足了。只是我还有一位快八十的老娘,我这一走,不知能否再见。我不在时,还请各位乡亲关照我娘。”说着,深深地鞠了一躬。
接着是雷大公讲话:“各位乡亲,彭师长,也就是我们的峙岳兄弟、岳大公给彭氏宗祠捐了三十条快枪、一挺机枪,还有四根金条。是四根金条吧,岳大公?”见岳大公点了头,他才继续说,“这是杏花坪近几十年来得到的最大一笔馈赠。我们感谢彭师长。我们不仅要授予彭师长岳大公的称号,还允许他把这个称号传给他儿子树明。岳大公的母亲就是我们大家的母亲。我请岳大公放心,杏花坪人,彭氏宗祠一定好好地照看彭王氏老大人。大公会议已经商定,同意岳大公的小妹妹全家来杏花坪定居。虽然俗话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但是冲着岳大公的慷慨,泼出去的水也是可以收回来的。大家说对不对?”
大家齐声叫道:“对!”
岳大公站起身,双手握拳,不停地给大家打拱。
彭师长离开时,带走了杏花坪八个青年男子。大家被彭师长的榜样所鼓励,都渴望着一刀一枪地在战场上博取功名,像岳大公那样光宗耀祖。
九
六六用现钞换蛋牌,事先向钱多说过,钱多是赞成的。他觉得蛋牌太原始了,而且造假容易。只有引入法币,才能使杏花坪的地域经济与整个国家的经济联系起来,杏花坪也才有发展的可能。但六六悄悄提价的事,钱多并不知道。肖仁也没发现。他知道此事,是明大公告诉他的。
明大公是树字辈,雷大公这一房的,公开职务是族长帮办、杏花坪乡保安队队长,实际上是在雷大公的领导下对内负责杏花坪的治安,对外负责杏花坪的防务,可算雷大公的左膀右臂。但他的工作虽然与枪械有关系,但其实在枪械上是个外行。别看他一天到晚挎着一把盒子炮,但枪法并不准。有一次他来钱多院子串门。六六正好才从县城回来,她在电影里看到有人有二十米远的地方挂了一根竹杆,在竹杆上用绳子拴了五个酒瓶,然后一枪一个,五枪打破了五个酒瓶。这给了她很深的印象,看见明大公挎着枪过来,就缠着他,要求他也表演一下。明大公被逼无奈,只好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挂了五个酒瓶,两手握枪,凝神屏息,反复瞄准。然而子弹打光了,瓶子依然在风中摇荡。六六大失所望,明大公也很不好意思。
“那是电影里的事,一般的人谁做得到。”明大公说。“胡说,”六六直言不讳地说,“电影里不也是人打的。再说肖大哥也可以。是吧,肖大哥。”她看着前来看热闹的肖仁说。“不行,我不行。”肖仁连连摇头。“那次电影散场后,你不是说你当兵时也经常這样打酒瓶吗。”六六盯着肖仁,“你骗我的?”“以前可以,现在不行了。”肖仁只好改口。“那你现在试试嘛。”“不敢不敢。明大公面前,我怎敢班门弄斧。”“肖老弟,如果你能,就试试嘛。”明大公说,“我就不喜欢你们城里人这一点,曲里拐弯的,不爽快。”
肖仁只好接过枪,叉开双腿,右手持枪,举枪、瞄准、射击,五声枪响,将五个酒瓶打得粉碎,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好。”六六跳着脚喊,“太好了。”明大公抢上前来,对着肖仁一拱手,“想不到你还真有几下子。”“我在部队搞了八年。”肖仁说。“好,以后我拜你为师,你教我打枪。”“不敢,互相交流。”
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朋友。明大公喜欢喝几杯,肖仁也能喝酒,两人经常在一起切磋酒艺。这天晚上,两人又在一起喝上了。明大公其实酒量不大,三杯米酒下肚,就微有醉意,话也多了起来。
“我说,肖仁,你们钱少也算是有钱人了,怎么还是那么小气?”“钱少小气?”肖仁不解地反问。在他和钱多的交往中,钱多给他的印象是大手大脚,只求痛快,不大在乎钱的。他私下里对钱多有一个评价,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崽卖爷田心不痛。明大公怎么反而说他小气呢?“是啊,”明大公说。“我上个月到你们杂货店买煤油,是三毛钱一斤,可前几天去买,变成三毛五了。不到一个月,涨了五分。五分对钱少算得了什么,可对我们杏花坪人来说,就是一个鸡蛋啊。我明大公可能是小气了一点,但我们穷啊。钱少那么有钱,不应该和我们一般见识嘛。”“可能是哪个地方的帐弄错了。”肖仁说。“不可能,”明大公说,“又不是一两种商品涨了价,而是几乎所有商品都涨了价。”“是啊,我觉得这个月的洋火,比上个月每盒多了一分。”“对呀,我前几天去买盐,感觉也好像比上个月贵了一点,我还以为是我记错了,明大公这一说,我想应该也是涨了价。”几个一起喝酒的乡丁七嘴八舌地帮腔。“我知道了,我明天去查一下,涨了的再降下来。”肖仁说。他心里明镜似的。杂货店一直是他在管理,钱多根本不插手,涨价不可能是钱多所为,他也不可能关心这种事。他觉得肯定是六六私自做的决定。
肖仁花了半天功夫,把杂货店所有商品的品种、规格、单价写在几张红纸上,贴在杂货店外面的墙上。
“肖大哥,您这是——”六六有点不自在地问。“嘿,我是想学城里的商店,搞个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这样我们这个杂货店才会红火。也免得你有时记错了,多收了大家的钱。”“也是可能有记不清,多收了大家钱的时候。”六六的脸红得更厉害了。“这下就没问题了。有了这个价目表,大家都看得见,你万一记错了,大家也可以帮你纠正。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别伤了和气。”肖仁说。“是不是有人向你抱怨了什么?”六六嗫嚅地问,“要不,杂货店换个人吧,我不干了?”“别胡说,六六,”肖仁责备地说,“你干得好好的,换什么人?像以前一样,放心大胆地干。”“谢谢肖大哥。”六六真诚地说,“我如果有什么做错了的地方,您多……”“好的,六六,我们都有犯糊涂的时候。钱大哥很信任你的。”
肖仁没把此事告诉钱多,六六也没再提起。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钱多隐隐担心的另一件事却终于爆发了。
自从钱多的杂货店不收蛋牌之后,雷大公为了配合钱多的这一举措,也随之宣布彭氏宗祠不再发放新的蛋牌,蛋牌作为杏花坪人交易的实际等价物的作用基本消失,地位一落千丈。好在钱多的杂货店可用蛋牌换现钞,而且定价合理,即使交了手续费还略有赚头,因此杏花坪人也没有什么怨言。然而以蛋牌换钞票的措施已实施三个多月,杂货店已经支出近万法币,拿着蛋牌来换钞票的杏花坪人仍然络绎不绝。这事引起了肖仁的怀疑。他向钱多汇报了此事。
“按理不应该啊。一毛钱换两个鸡蛋,一万块钱可以换二十万个鸡蛋,杏花坪不可能有这么多蛋牌啊。”肖仁困惑地说。“有没有可能蛋牌到了杂货店又流出去了?”钱多想到一个漏洞。“不可能,”肖仁肯定地说,“蛋牌我是一个星期与六六结一次帐。除了留下几块做纪念外,每次收到的蛋牌我都送到厨房,看着它们烧成了灰才离开。”“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钱多猜测地说,“还有人在做新的蛋牌。”这个人会是谁呢?他摸着下巴想,不可能是雷大公,这不符合他族长的身份,而且也从没看见他或他的家人拿着蛋牌来换钱。肯定有还有其他的人。
他和肖仁去杂货店拿了几个新换的蛋牌,两人翻来复去地看,却看不出什么问题。蛋牌的木料、格式是他们熟悉的,上面的字也是他们熟悉的雷大公的字。但怎么有这么多的蛋牌呢。
他们去到雷大公家里,向雷大公请教。雷大公接过蛋牌一看,马上说,“这蛋牌是假的。”“何以见得,”钱多问,“有什么根据。”“你看,”雷大公指着蛋牌说,“这蛋牌上的字的确是我的字,蛋牌也是出自辣大公的手,但它的木料是新的,是近一个月内做的。我们在三个月前就停止发放蛋牌了。它不是假的是什么?”“有道理,”钱多点头叹道,“幸亏来请教您了,不然我和肖仁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可它是谁做的呢?”肖仁问。“这个简单,”雷大公说,“把辣大公叫来问一下就清楚了。”
辣大公被叫到了彭氏宗祠。雷大公坐在放置在一个一米高台上的族长座位上,他的旁边,坐着大房的族长风大公,钱多和肖仁坐在台下他们的左侧。几个乡丁兼保安队员站在右侧,手里拿着木棍。雷大公对面四米远的地方放了一个凳子,那是给辣大公坐的地方。这是要动族规的征兆。辣大公还没坐下,两条腿就不停的筛起糠来。
“辣大公,你最近是否新做了很多蛋牌?”简单寒喧了几句,雷大公开门见山地问。辣大公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蛋牌去哪里了?”“都被丛清那小子拿走了。”“你不知道私自做蛋牌是违反族规的吗?”大房族长风大公威严地问道。辣大公“噗通”一下跪了下来,不停地作揖。“我知道,我错了,我该死。丛清那小子说,宗祠不发蛋牌之后,很多人感觉不方便,说雷大公已经同意了,由他再做一点。我就做了一些牌子。”“胡说,”雷大公喝道,“我什么时候同意了?”“是的,是的,你没同意。他肯定是瞎说。”辣大公又作了几个揖。“他说我做一个牌子他给我一分钱,我就做了。我该死,我不该起贪心。”
丛清被叫来了,四房的族长也被请了来。叢清一看那架式,就知道东窗事发,马上在辣大公旁边跪了下来。“说,你为什么动这个歪脑筋?”四房族长电大公生气地问,觉得从清给四房丢了脸。“我错了,族长饶命。”丛清连着磕了几下头。“我开始并没想到这上面。后来有几个人说,钱少的杂货店收蛋牌,他们没钱用,想要我做点蛋牌,去杂货店换点钱。我开始没有答应,我怕。后来很多人说,他们又答应给我抽十分之一的成,我就做了。一做就收不住,知道的人越来越多,找我做的也越来越多。我该死。”“该死的是我们啊。”雷大公看着两个族长说,“这样的事,我们都没发现。”“说,你究竟做了多少蛋牌?”电大公问。“我也不是很清楚。牌子从辣大公那里买了千多个,但牌子上写的鸡蛋数量就记不清了。开始多是一个五个,后来大家不满意,就以十个、百个的居多了。我该死。”“你怎么会写我的字?”雷大公问。“模仿的,”丛清回答,“我写了十几天,直到满意了,才在蛋牌上写。开始有些担心,怕到杂货店换钱时被六六认出来。但六六拿过牌子只看了一下上面的数字,就把钱给了出来,我就放心了。”“胡说,”钱多插话道,“我和肖仁看了半天都没看出假来,六六她一个女孩子怎么认得出来。”他怕雷大公不好意思,连忙替六六解围。
按照族规,辣大公与丛清都要被剁手。但钱多不愿把事情闹大,替他们求情。最后,丛清被打了二十大板,被人抬着回去,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好了之后突然失踪,从此不知所踪。此是后话。
辣大公因为年纪大了,没有棍棒侍候,但被剥夺了大公称号,从此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但也就从此与杂货店结了怨。
此事就此了结。
十
雷大公决定送六六去上海学音乐,先去找钱多商量。
“大公,”钱多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六六去上海读书,是我提出来的,她的条件这么好,窝在杏花坪可惜了。可是我钱还没筹齐。我父亲是有钱,但这钱还不是我的。我自己的花费没问题,但要送六六去上海读书,这么大笔的钱,我一时还凑不齐。”雷大公笑了:“钱少,你误会了。我的女儿读书,哪能要你拿钱?没这个道理嘛。我是想,六六去上海,人生地不熟,所以特来找你,拜托你帮两个忙。”“这我义不容辞,您说。”由于猜错了雷大公的来意,钱多更加不好意思了。“你看,从咱们这疙瘩到上海,山高路远。六六第一次出远门,杏花坪也没人去过上海。我想能否麻烦你抽时间送一下,你也近两年没有回上海了,你上次说,你母亲多次写信要你回去。你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回去看看。”“这个没问题,另一件呢。”“另一件,”雷大公说,“也与六六有关。她到上海后,照样人生地不熟。也请你在生活、起居、读书等方面拜托一个靠得住的人关照一下。行不行?你放心,钱的事,我自己想办法解决。”
雷大公把钱多书房的门关上,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家织布的包来。包呈长方形,方方正正、有棱有角。雷大公小心地将家织布打开,里面还有一层,打开里面一层,下面还有一层,打开第三层家织布,里面是一层黄色的缎子,再将缎子打开,两根黄灿灿的金条就露了出来。钱多凑近看了一下,每根金条大约一斤,成色很好,应该是足金。他心中暗自吃了一惊,想不到雷大公家里还有这样的镇宅之宝。
雷大公拿起金条,互相碰击了一下,金条发出悦耳的声音,余韵悠长。雷大公告诉钱多,这两根金条是清朝一个叫金公公的宦官为了感谢他爹的救助而送给他爹的。“现在想来,那应该是民国一年的事。”雷大公回忆地说,“皇帝下台了,金公公被仇人追杀,一路往南跑。后经人介绍,跑到我们这里避难。我爹收留了他。要他隐姓埋名,以我娘家亲戚的身份住在我家,前后住了两年,直到仇家死了心,才偷偷地出去,另外找了一个安身的地方。临行前,为了感谢,他给了我爹这两根金条。”“他躲到这里,仇家肯定找不到。”钱多笑着说。“也有人跑到县里打听,但我们这里没露一点风,那人在县城呆了半个月就走了。”雷大公说,把金条递给钱多。
“不急,”钱多说,“动身时再给吧。”他觉得还是由雷大公保管安全,放在他这里,万一丢了怎么办?经过蛋牌事件,他对杏花坪人的认识又深了一层。人心都有邪恶的一面,控制这种邪恶只有三个办法,一是不让人们意识到它,二是不让它有发展的机会,三是提高修养,以理智的力量来控制它。不让人们意识到它,很难。因为它就在人的心里。人不能总是处于混沌状态,一旦条件成熟,总要意识到它。就像女人没有尝过男人的滋味,可能不会有什么欲望,一旦尝了,欲望就控制不住了。但总不能让女人不结婚吧。不让它有发展的机会也难。因为机会有大有小,大的机会没有,小的机会总是有的。比如蛋牌,一个蛋牌一分钱的收入,但辣大公还是抵抗不了。而十分之一的回扣,也将丛清拉下了水。看来最好的办法是以理智的力量来控制它,但几个人有那样强大的理智,能够控制住自己内心的邪恶因素呢?他又想起兰大公。兰大公五十来岁,家有四十来亩好地,在杏花坪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但他就是爱占便宜。钱多学习梁漱溟的乡村建设运动,在杏花坪搞了个小额贷款,由肖仁负责。一次借款最高不超过十元,还了之后可以再借。大多数人都遵守规矩,但也有人借了不还的。钱多也不在乎,就算是这钱送人了。唯有兰大公例外,他不仅不还钱,又还要再借。每次来他都楚楚可怜地对着肖仁说,“肖老弟,实在不好意思,堂客病了,想借几块钱打个过关。过几天一定还你。”或者是孩子病了,或者是有什么急事。肖仁见他诚恳的样子,也看他在杏花坪是个有地位的人,也就破例借给了他。但这样反复四五次之后,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兰大公是在利用他的同情心,占他们的便宜。在兰大公第六次来借钱的时候,他终于恨下心来拒绝了他,并要求他归还前几次的借款。“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兰大公见反复说好话没用之后,立刻拉下了脸,“山不转水转,别以为只有我求你们,也会有你们求我的时候。”说完扬长而去。肖仁事后将此事告诉钱多。钱多不禁愕然,他没想到杏花坪还有这样的人。他嘱咐肖仁,此事到此为止,借给兰大公的钱就算是肉包子打了狗。但从此他也对人心阴暗的一面有了更深的认识。金条放在他这里,并不安全。
雷大公小心地包好金条,重新揣入怀中,说:“还有一件事,也想和你商量。我想从今天起,就对外放风,说你答应送六六去上海读书,所有的费用都是你出的。”“别,别,”钱多说,“无功不受禄,我怎么能贪天功为已有呢。”“你就帮我这个忙吧,”雷大公诚恳地说,“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有两根金条,也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两根金条是金公公送给我爹的。金公公在这里两年,很多人都帮过他的忙。除了他送给我爹的金条,也不知他感谢了那些人没有。因此我不想这事让别人知道。也不想让我家里的人知道。免得几个儿子说我偏心。手背手掌都是肉啊。”
钱多想了想,觉得也是。就答应了。同时他告诉雷大公,既然这样,干脆对外不要说起金条的事。他觉得,如果让人知道他身上带着两根金条回上海,一路上肯定会增加不少不安全的因素。
“好的,一言为定。”雷大公双手抱拳,对着钱多拱了两下。“给你添麻烦了。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六六这个孩子,身在农家,心比天高。自从你们来了之后,就一门心思想去上海。我也是被她缠得没有办法。我只有这一个女娃,穷养儿子富养女,我就在她身上多花点钱吧,也算是父女一场。这孩子长得不错,自视也高,长大之后,也有不少过得去的人家来提亲,可她一个也看不上。她娘常说,看你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普通人你看不上,贵人又看不上你。也许,她就不属于我们这疙瘩。让她去上海吧,她的姻缘就在那里也说不定。”
钱多不想成为别人抢劫的目标,他写信给父亲,请他派两个保镖来杏花坪。二十多天后,他和六六在两位保镖的陪护下,离开了杏花坪。临行前,上百杏花坪人前来送行,姑娘们以羡慕的眼光看着身穿旗袍、足蹬皮鞋,打扮得像个城里人的六六。暗自嗟叹她有一个好爹爹。
尾 声
我回上海的时候,没有要肖仁一同走。杏花坪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照看。再说,我在上海只准备呆两个月,过后还是会再返杏花坪,他也没有必要跑这一趟。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卢沟桥事变后爆发的全面抗战改变了已有的格局。国民政府做长期抗战的准备,开始有计划地内迁上海的企业。我父亲不想当汉奸,也不想死,想尽办法挤进了第一批内迁的名单,1938年就跑到了重庆,我也跟着到了重庆。时局混乱,邮路不通,我和杏花坪失去了联系。没想到40年初,肖仁竟辗转数千里,来到重庆,找到了我们。
我大喜过望,在他见过父亲之后,立马将他拉到望江楼,为他接风洗尘。三年不见,肖仁满脸风霜,胡子拉碴。他已消退了过去的意气风发,显得心事重重,讲话时心不在焉,有时竟然突然停下,盯着酒杯一看就是半天。
从肖仁的谈话中,我知道,38年武汉失守之后,物价突然大涨。这时我们正乱轰轰地忙着住重庆搬家,他失去了与我们的联系,只联系到公司在上海的留守处。留守处的人告诉他,现在钱氏公司的主体都已在迁往重庆的路上,老爷、少爷、夫人都联系不上,而且上海到湖南的邮路不通,銀钱等的来往更不安全,公司不可能再往杏花坪汇款。杏花坪的一切事项由他便宜处置。肖仁要处置的主要有三个事项:一是杂货店,二是一些杏花坪人借的小额贷款,三是我们修的那个大院。大院好处理,丢在那里,委托一个信得过的人代管一下就是。贷款也好处理,只要不收利息,原来借多少,现在还多少,杏花坪人也还愿意还钱。难处理的是杂货店。开始肖仁决定关闭杂货店,但立刻引起杏花坪人的强烈不满。兰大公和原来的辣大公带着一百多人围住了院子,口号喊得震天响。兰大公指着肖仁的鼻子,骂他不地道。“你和那个钱少办起这个杂货店,把持了杂货生意,赶跑了小贩,现在说关门就关门。兵荒马乱的,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我们怎么办?我们不买东西,不过活了?”肖仁想想,觉得兰大公说得也有道理,只好继续维持杂货店,冒着生命危险到处进货,价格随行就市,在进货价的基础上加价一成卖出去。开始大家相安无事,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人不满了。兰大公和辣大公再次率领一百多人,包围了院子。“奸商,奸商!”这次是原来的辣大公指着肖仁的鼻子骂,“你们的煤油卖到三十三块一斤,可昨天有人到县城买东西,煤油只要三十。奸商,奸商!”“是啊,三个月前,煤油还只要二十块钱一斤嘛。奸商,奸商!”有人帮腔。大家情绪激昂,有人喊口号:打倒奸商!反对涨价!我们要平价煤油!我们要平价洋火!……
“难啊。”说到这里,肖仁连连摇头,他抬起手,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水。我连忙握住他的手,动情地说,“你辛苦了。”
“难哪,钱少。”肖仁继续说,“我们钱多的名声在外,加上我们是外来户,没有老搭档,进货的时候,人家想方设法地抬价,卖货的时候,大家又都巴不得你便宜。以前你在的时候,老爷经常有钱来,我们贴钱经营杂货店,自然皆大欢喜。公司不再来钱,我只能将本经营,价格自然降不下来,大家就不满意了。那段时间,外面的物价疯了一样,几天一个价,两三个月翻一番。我们商品的价格也只好随行就市、水涨船高。但杏花坪人与外隔绝,外面的信息了解不多,只知道和过去比。昨天煤油还只要三十块,今天怎么就要三十五块了?而少数知道就里的人又各有自己的算盘,不愿说出真相。大家的火气自然就发到我的身上。”“后来呢?”我问。“大家喊着喊着,就失控了。有人在人群中向我扔石头,一个拳头大的石头打在我的头上,当时就血流不止。”肖仁说着低下头,用手拨开头发,让我看他后脑勺上的疤痕。“后来呢?”我激动地问。“后来,兰大公和辣大公带着几个年轻人冲上来,抓住我,把我押到彭氏宗祠,让我跪在风雨雷电四大公的塑像面前请罪。”“太过分了!”我愤怒地说。“是呀,两个年轻人,一人抓着我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撑着我的肩膀,把我的手反剪起来,推着我向走。前面又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抓着我胸口的衣服,一个人揪住我的头发,将我往前带,好像替我引路似的。到了风雨雷电四位大公的塑像面前,兰大公要我跪下,我不肯跪。不知谁在后面对着我的腿弯踢了一脚,我站不住,就跪下了。又有两个人一人伸出一只脚,踩在我的小腿上,使我站不起来。”“他们怎么能这样,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啊!”我有点出离愤怒了,“后来呢。”“后来?”肖仁想了一下,“幸亏雷大公和明大公带着乡丁赶来,把我救了出来。”“好,幸亏雷大公还明事理。”我说。“是的,”肖仁说,“这次事件之后,我下决心关了杂货店,不管他们怎么闹,哪怕他们说要杀死我,我也铁了心要关店。其实,物价涨了,他们也不是不知道。以前一个鸡蛋五分钱一个,他们闹事时一个鸡蛋已经卖到了一块钱一个。以前他们借我们一块钱,差不多能买三斤煤油,现在那些钱只要卖一个鸡蛋就能还了。他们不知道外面的事,眼前发生的事还能不知道?”“人心难测啊,”我感慨地说,“还是那两个字,自私。”肖仁点头说,“是的,对他们有利的,他们就不做声,对他们没利的,他们就闹。目的就是想像以前一样,要我们贴钱卖东西给他们。可我们哪来的钱呢?我算看透了。”
看起来那么友善的杏花坪人,变起脸来,怎么这么快!我想起了雷大公经常喜欢说的一句话,“人的鼻子都是往下长的,往上长的话,掉进雨水不沤烂了?”人本性都是为自己考虑的。杏花坪人两百多年来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社会,按照祖宗定下的法规生活,人性中恶的一面,某种程度被压抑了。可我无缘无故地跑进去,又是捐款,又是借钱,又是自己贴钱开杂货店,又是引进现钞。旧的秩序被破坏了,新的秩序又没建立,人性中的恶被极大限度地调动起来。不发生这样的事才怪。
我不禁陷入沉思。肖仁的话唤醒了我。“雷大公后来也出事了,你还不知道吧,钱少?”我吓了一跳,“他出什么事?他怎么会出事?”我眼前又浮现出雷大公精明、强干、阴鸷的形象,我不明白,在杏花坪,谁能将雷大公扳下去。“也是因为钱的事。他们大房的那个彭师长,回来之前先派了他儿子来与雷大公商量,准备给彭氏家族捐赠十根金条。雷大公要求将其中的四根金条换成枪械,四根捐给族里,还有两根,给他个人,但不能对外说。彭师长想要族里给他岳大公的称号,并且允许他的一个已经结婚的妹妹全家搬回杏花坪,以照顾他独居的母亲,就同意了。但心里总不舒服。他明明捐出了六根金条,杏花坪人却只知道四根。心里憋屈,就难免不露点口风。一次大房的人到广州看他,喝酒之后,他借着醉意,将此事讲了出来。大房的人回杏花坪后就借此闹事,联合二房、四房的人兴师问罪,要求雷大公赔钱,并且辞出族长的职位。二房虽然人多,但这件事的确是雷大公做错了,也不好出头。雷大公只好卖田换钱,赔了两根金条,辞了族长的职务。然后杏花坪人又围绕族长的位置明争暗斗,最后三房和大房达成协议,由三房的明大公当族长,大房的族长晴大公做了乡长。”
“看来根本没有什么金公公,雷大公的那两根金条就是彭师长拿出来的。”我恍然大悟。“听说金公公还是有的,也到他家住過一段时间。但那时的金公公已是丧家之犬,逃亡时身上衣服都没带出几件,哪里还有什么金条。”“那雷大公呢?”“雷大公经此一闹,也心灰意冷。”肖仁说。“他将剩下的家产分成五份,四个儿子一人一份。他自己的那一份则变了现,和他堂客一起到上海投奔六六去了。我关了杂货店之后,也准备回上海。雷大公夫妇便与我同行,我一直把他们送到六六那里。”“那你见到六六了,她怎么样?”我赶忙问。我知道,六六因为基础差,在音乐学院学习并不顺利。但我后来离开上海,在重庆又经常搬家,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失去了六六的消息。“不怎么样。”肖仁回答,“开始时她基础差,跟不上课,常受同学排挤。后来经过努力,勉强能够跟上课了,她们那个学校又因为学生搞抗日活动,被日本当局勒令关门了。失学之后,六六想找个音乐方面的工作,哪怕是到小学当音乐教师,她都愿意。但她没有文凭,而且还只读了一年多一点,技艺也不纯熟,因此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只好坐吃山空。我们找到她的时候,第一根金条的钱她已经用得差不多了。雷大公夫妇来了之后,一家三口,压力陡然加大。我帮他们找了一个不大的房子,买了后,雷大公夫妇带来的钱也用得差不多了。我看他们实在艰难,就把清盘杂货店后,所得的钱给了他们,应付日常开支。剩下的那根金条他们暂时没敢动用,怕万一有个什么急用。现在六六在百乐门做歌女,偶尔也陪陪舞,赚点钱养家。我时常为她捏把汗,一个弱女子,又没后台,很容易被人欺负。好在她父母来了,好歹有个依靠。我离开上海时,专门给上海留守处的老崔说了一下,用你的名义,请他们关照一下六六。老崔答应得倒是挺爽快,但也不知道实际怎么样。”
我再次陷入沉默。六六到上海,完全是因为我的蛊惑。现在她是到了上海,但命运不一定比她在杏花坪找个家境好的人家嫁了好。我究竟是做了好事,还是做了坏事?
“我联系你不上,自作主张,将开杂货店剩下的钱给了六六。还请钱少原谅。”肖仁道歉地说。
我站起身,闷闷地喝了一杯酒,用右手揽住肖仁的肩膀,左手在他背上拍了拍。
赵炎秋,湖南邵阳人,现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湖南省优秀社科专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出版专著14部,译著6部,发表论文200余篇。曾获教育部人文社科奖二等奖,湖南省社科一等奖,专著《艺术视野下的文字与图像关系研究》入选国家社科文库。曾在《中国作家》《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等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
责任编辑 谢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