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第四次了。车过哈尔滨,却没有停,一直开,一直,直到那座看似无比熟悉的城市变得越来越遥远起来。这种熟悉感,仅限于一座城的名字,也就是说,因了一个人。
你喜不喜欢一座城,不是那里如何如何繁华绝美,如何如何人潮汹涌,也不是一些人云亦云的传说,而是有没有你喜欢的一个人。
天下大雨。从黑龙江北安到哈尔滨,然后午餐,然后从哈尔滨飞北京,晚间才能到家。偏偏大雨说来就来,高速路上又限速,充当司机的那位姐对下高速后的路线又不熟,不知不觉就看见了前方路牌上“哈尔滨”字样,嘿,竟然给她蒙对了。
“哎呀,太不好意思,耽误我们游玩的时间了呢。”她一手转动方向盘,一手做着一连串解释的手势。车后排,一个思忖着说:“安全第一嘛!等到了哈尔滨再说……实在赶不上的话,我们就不领着你游玩了,”他拿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直接去吃哈尔滨的饺子。”另一个不干了,正色道:“那可不行!蒋老师难得来一趟,我们一定要带他看看东北烈士纪念馆、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兆麟公园、尚志大街、赵一曼烈士养伤室旧址、俄罗斯老房子、圣索菲亚大教堂、中央大街、霍尔瓦特大街、哈尔滨大剧院,还有杀猪菜、铁锅炖大鹅、老式熏鸡、锅包肉、哈尔滨红肠、烤冷面、俄罗斯大列巴这些美食,一定要他尝尝。”一个猛然插话:“我看哪,时间根本来不及,啥都不用看了,就看太阳岛!”那位姐立马来了精神,大大咧咧道:“我现在整明白开车的路线了,都坐好了。先进哈尔滨城,途经俄罗斯老房子那一带,我们不下车,隔着车玻璃看。然后去太阳岛。”一个问她:“赶趟吗?”那位姐反问道:“我这开车的技术,你还怀疑?”另一个接了话茬儿:“当然不怀疑啦,姐!”一声“姐”,拖着长长的尾巴,叫得对方满心房甜蜜蜜的。
车入大道,雨小了,高楼群渐渐多了起来,夹杂着一些饭馆宾馆和机关单位,看来,已经进入哈尔滨市郊区境内。我把手掌贴在雾蒙蒙的车玻璃上,玻璃上出现一个清晰的手印儿,透过它,可以看清楚外面的风景。
哦,这就是可爱的哈尔滨吗?
第一次感觉到哈尔滨离我很近,是2001年。
一个黄昏的静寂里,我下班以后,在县城的小院里忙碌。院子里种了丝瓜和吊瓜,一条条,一根根,四处舒展着自己的手脚腰肢,吐叶子,藏小花苞,瓜须乱抓,倘若它抓住一个什么东西,定要一圈一圈缠上去,倘若它自己什么也没有缠到,身子慌忙一缩,缩成一个小小的弹簧。远远望,瓜秧子下边挂满了这样奇奇怪怪的小弹簧,嫩嫩的,宛如婴儿的小手,得小心翼翼地托起,缠在树枝上竹竿上绳子上,小心脏,千万不能急呀,一急,小弹簧“啪”一下,会折断的。我找来一把钉子,火柴棍那样细长吧,爬上梯子,揳在院里的墙头上,然后拉起十几根竹竿,一头系住钉子,一头系在南墙根的楝树上,叮叮当当,横横竖竖,哈,一个瓜架子的骨架就搭好了。竹竿和竹竿之间,如果缝隙比较大,我就拉起一根绳子从中间缠过来,再缠过去,这样,方便丝瓜吊瓜们的须儿抓住绳子,朝前面拖秧子,结大瓜。
干完了所有的活儿,我跳下梯子,满意地互相拍着手掌,两眼却盯着天上的这件大工程,想那满院葱郁、瓜果累累的一天该如何到来,我的幸福感该是如何爆棚呢。我看见,大盆大盆的太阳光泼下来,从瓜架子的上空直直傻傻泼下来,“哗”,被那些粗粗细细的线条慌忙拦住,但好像又拦不住,然后“哗哗哗”“哗哗哗”几阵子,大片大片的太阳,被这张蜘蛛网切割成一块一块的,稀里哗啦落满一地,像金子,像银子,还像一笼笼热气腾腾、白白胖胖的大馒头。“嘿嘿。”我看着看着就笑开了。
妻子从屋里走出来,望着笑傻了的我,满脸的不解,问:“你呀你,仰着脑袋看天,天上有啥好笑的?”我指了指竹竿和绳子,半天才憋住笑声说:“我搭的,漂亮不?”她“嗤”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屁。你这啊,一点也不好看,不合格,顶多打30分。”我说:“30分就30分吧,只要实用。你猜猜今年能结多少个瓜?”她问:“丝瓜吊瓜都算上吗?”我点点头。她继续问我:“一篮子?……一,一大筐子?”我的眉毛方才舒展起来,答道:“这还差不多。”她撇撇嘴说:“吹牛吧你。”我见她要走,忙说,“是,一筐零——”边说边脱下一件上身的褂子,摊在屋檐下说,“一褂子。哎呀,堆得好高啊!”这时候,白白的太阳光开始变毒了,晒得我脑袋发蒙。估计她也在发蒙,没再说话,眼睛空空地出神,思想好像飞到了不知道哪一个世界去了。
“噗”,一摊东西恰好落在褂子中央,白乎乎的,冒着热气儿。咦!咋那么会找地方哩。
“哈哈,快看,麻雀屙啦!麻雀屙啦!”她指着那个地方,笑得直不起来腰。
“你小聲点,别让邻居们听见了。”我悄声说。
她笑够了,进了屋。半天,我听见卧室里的电话响了,然后她大声喊:“你的长途电话。快接电话!”
我激动地拿起电话,应声说:“哦,对,我是……你们是东北的杂志,哈尔滨的……没去过,真的没去过那地方,哦,哈尔滨冰雕节很有名,多么遥远啊,有机会一定去,一定……我的稿子,可以留用吗?啊,你们,你们下期刊发,太好了,谢谢你。”
等我放下电话,妻子问我那位女编辑的名字时,我愣了,咦,怎么连人家的名字都忘了问呀。
雨,小了许多,一丝一丝地扑向车玻璃,汇成一滴水珠儿。水珠儿先是迟疑着一动不动,好像在隐隐下坠,又不敢,观察了附近一会儿,趁人不备,“咝”,朝着左下角的一滴跑去,玻璃上,留下了一道清亮亮的逃跑者的脚印。
水滴儿聚集的多了,二合一,三合一,或者五六七八九合一,“秃噜”一下,水就有了重量,更是有了底气,可以跟老天爷叫板,可以不呆在车玻璃这个鬼地方,说到底,它们要跑到更加自由的地方啦!于是,就全都跑了,留下一串弯弯曲曲的白线,线上挂满了一滴滴细碎的珍珠,至于说它们跑到了哪里,我也想象不出来了。
看烦了,我慢慢摇下车玻璃,雨丝儿继续在手背上聚集,汇合,顺着皮肤的沟沟壑壑蜿蜒向下,滴落在裸出来的脚面上,凉,颤颤巍巍,倏地,偷偷摸摸的,钻进了袜子里。
车拐上了市区大道,那位姐问我:“凉吧?要不,把车玻璃关上,免得感冒了。”她大概是暗暗观察了我很久。我说:“没事。开了车窗透透空气,要不,闷啊!”她快速瞄了我一眼,然后继续摇动方向盘目视前方,像中央台新闻播音员似的,一字一句地说:“黑龙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是新中国的大粮仓。哈尔滨不仅有冰雪名城的美誉,还是一个中国、俄罗斯文化碰撞的地方,这里不仅有东北人的豪放大气,而且充满了俄罗斯异域风情。蒋老师,知道什么叫异域风情吗?”我说:“不知道。大概就像到了外国。”她说:“那么,你如果出国,最想去哪国?”我看看她逐渐兴奋起来的脸,想想她的话头,不禁脱口而出:“苏联。”听到这个答案,她高兴坏了:“聪明啊,我的蒋老师。我们俩想到一起去了。”后排的一个纠正说:“苏联已经解体,现在叫俄罗斯。”旁边的人说:“人没变,不过是大名小名。”车内,一阵哈哈大笑。
入市区,高高低低的楼群站在路边,各色商铺酒楼花花绿绿,车流、人潮此起彼伏,宛如麦浪一般朝前翻滚。尽管下着不大不小的雨,但好像没有下雨一个样儿,星星点点的雨伞下,看那一张张平静从容的素脸,此刻,一点也看不出来哈尔滨人的心态有什么变化。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11点整。那位姐满脸轻松道:“时间来得及,两分钟就到。”还说着呢,车头向右一拐,驶入一条人稀、僻静的小道,绿化树长势喜人,把天空几乎都遮盖住了,也就不见了小中雨,偶尔,会有一两滴水从叶子的缝隙间打着旋儿,落在我们的车上,“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的,像极了黑夜里孤独的吉他声。好幽静!想问这条街叫什么名字,又不敢问,只得慢慢地驶行着,大家都没有说话,一个个揣着满心房的浪漫主义,慢慢、慢慢地溢出来,多么美妙的旅行啊!
有时候,几天、十几天、或者更长时间的旅行的美好,可能就集中在那么几秒。
终于到了。小车驶入一片俄罗斯老房子的区域,车速减到了10迈,那位姐指着一座老房子的方向说:“看见没?就在那儿,那个小小的角儿,我们当年就在那儿买老毛子的哈尔滨雪糕,咬一口,哇,浓浓的巧克力奶油味儿啊!那滋味,就像一个钩子,一下子把你的胃勾住,不管过去了几十年,都会跑不掉。”我很不以为然:“嗤,不就是一块雪糕吗?”后排的一个说:“那可不一样。苏联人啊,外国的人就是会吃,伏特加、俄罗斯烤肉串、萨拉、鱼子酱,那家伙,重口味,生猛!”她接过话茬:“看来大家都是吃货。蒋老师,你看那边,就是从那个门口进去,里面就是他们的厨房,再进去一点,就是他们拉着手风琴、跳起俄罗斯舞的一个厅,可以开大Party、舞会、音乐会等等,简直太好玩啦!”我问她:“不会跳舞怎么办?”她眨了眨眼睛,说:“学呀,就你这智商,一学,准会!如果你再学不会,就坐在舞池旁边边喝酒边看,时间久了,你也就出师了。”后排的另一个说:“哎呀,你别听他瞎说,我天生就是舞盲,硬胳膊硬腿儿的,怎么学也学不会,除了当老板,其他都白扯。”那位姐不乐意了,停下车,冲后面喊:“就你,是个例外!一整个哈尔滨城,像你这样笨的人没几个,还想当老板呢你。”我不去理会他们的谈话,观看那些好像儿童积木一样的欧式建筑,这一块那一块地堆积在一处,一律都是尖顶,是为了不留积雪。在哈尔滨,俄罗斯人很多,尤其是上世纪中苏蜜月期的时候,这座城接纳了不少异域文化,也学会了不少,所以说,哈尔滨人很洋气。可不嘛,我的那位姐就是一洋气的女人,一头波浪卷,举止保持着某种范儿,时时刻刻像一家之主。准确一点说,是气场。
走走停停间,好一番拍照合影。等小车重新启动时,11:28分,有人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肩头,告诉我,说已经有几个哈尔滨作者到达饺子馆,想给我端杯酒。我笑了。他说:“时间赶趟儿,我们去下一个景点吧。”那位姐说:“走起!”
都已经11:28分了。这时候,如果打电话约她过来吃饭的话,唐突,失礼,怠慢人,算了。
2006年,12月11日18:00,北京火车站。我捏着一张卧铺火车票,坐上了北京至黑龙江大庆的火车。
车窗外,夕阳将落未落,像树上的麦黄杏子熟透了。
爬上某车厢的第三层,上铺,仰面躺下,头顶,是这列绿皮火车车顶的盖儿,漆很白,白皑皑一片。我心里也是一片白,北漂3年,做编辑,下班写作,刚刚辞职,前路未知。去大庆,是去看望一位老诗人,谈一件事,成不成无所谓。他在一家杂志社工作,其实也不算老,50来岁吧。唉,生活处处充满了不确定性。从一而终,或是一鸣惊人的事情,好像和自己从来无缘,比如这工作,几年前我还在一家小县城的国企单位上班,后来,企业效益下滑得厉害,长年亏损,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只好北漂,租一间靠街的民房,做编辑,写写字,养家糊口,然后又面临换工作,跳槽,以至于到今天的此刻此景,好像经历了一段非常励志的人生,其实非常非常的狗血,说不出来的苦,只能自己咽下去。
拉过被子,闭着眼,却睡不着,脑子里的圖像一张张过电影似的,越来越清晰。耳边,一段若有若无的歌飘来,“我觉得所有困难/都应该抛之脑后/……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如果你迷失了自己/我们都会迷茫的/没关系的/哦/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哦……”也或者,是我若干年以后在微信朋友圈亲眼看过,一段国外歌唱选秀类的视频,一位叫简的女孩,青涩地唱起了这首歌,她身患几种癌症,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已进入倒计时,可她却整天唱着“没事的”。也或者,歌声是不存在的,耳朵收集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前几年的,后几年的,或者,更加靠近未来也不一定。“没事的”,真就是没事的。火车一路向北,摇摇晃晃,悬浮的身体带着一股股向前奔跑的惯性,虽然是躺着,我们却仿佛在淡蓝色的宇宙里旅行。
乱七八糟的想象里,就蹦出来那位女编辑的名字,呀,她不就在黑龙江的哈尔滨,我能路过那座城吗?想翻身下到地上去,立刻问问乘务员是否路过哈尔滨,什么时间到达哈尔滨站,中间停车几分钟,林林总总吧。又想,下去一趟多困难啊,他们都躺在各自的铺子上睡下了,如果自己坚持要下,肯定要惊醒他们,没准还会挨骂,然后摸黑找到车厢尽头的值班室,去找乘务员,如此这番地问答,何况深更半夜,你不一定能找到人。算了,不下去了。心一横,继续陷入无边无际的胡思乱想之中。哎呀,想到最后,还是觉得她的名字很暖人,不那么冷飕飕的了,不那么隔山隔水困难重重了,为什么呢?
“编辑。”脑子里蹦出来这个答案,我自己有些小小的激动。编辑的存在,对于作者而言,就是温暖的救命稻草,就是良师益友,就是搀扶起颤颤抖抖的你,走上文坛第一步的人,是能掏心掏肺对你好的人,也是很容易被你忘记的人。想想她,已经帮我发表了七八篇散文,对于一个基层作者来说,几乎每年一篇,不容易啊。我在进步,她在指路。我在拼尽全力去创新,冒险中种出世上最美丽的花朵,她作最后的田间打理,等待我更大的丰收。说实话,写作是很孤独的,熬夜加班,常常物我两忘,醒来之后却发现你自己狗屁不是,作为男子汉连一个家都养不起,太丢人了。可是丢人又怎么样呢?走在偌大的北京城,谁又会认识你,又有谁会在意你呢?没有,没有。有的,只能自己给自己打气,重新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打了鸡血似的投入新的一天的奋斗当中,多么可耻的今天。忽然就想,是她,是这群编辑,给了我寫下去的勇气,给了尊严,给了写字的贵族感,是的,只要我一拿起笔,或是夜灯下双手敲击电脑键盘的一刻,我立马变成了一位汉朝的纸上的贵族。
要是我能用手机给她打个电话,约她这时刻匆匆一见,说声“谢谢你”,那该多好。可是,已经是晚上十点,时间太晚了,并且我估计,到达哈尔滨火车站的时间应该在凌晨几点,更是晚得离谱,见面呀,看来想都不要想啰。可是,除了说句“谢谢你”,我这次去黑龙江大庆可是两手空空,什么礼物都没有带呀。如果见面的话,送她什么礼物呢?哦,我从北京来,土特产肯定要准备“北京烤鸭”,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带啊!
不管怎么说,我这次路过哈尔滨火车站的事儿,得告诉她。对,下去找乘务员去。
我原本就是合衣而睡的,只脱了袜子,这下好了,穿上它即可。车厢里漆黑一片,下边有个铺位,还发出了长长短短的均匀的呼噜声。我勾着身子小心翼翼着,摸到脚头的铁扶梯,一只手抓牢,一只手配合着一个翻身,“啪”,转到了铁扶梯的正面,手脚麻利,一下子就够到了地。接着,一只脚在乱七八糟的皮鞋里探了探,鞋窝里,有湿的半湿的,还有半潮的,那么多鞋垫子没有一个干的,都是臭汗脚,摸了半天,我也没有摸到那双皮鞋,糟了!心头一紧,不会被谁偷了吧?你说说,谁偷我的臭皮鞋呢?那双鞋,都穿了七八年了啊!不行,再找找试试,说不定……够来够去,我把脚伸进了第一层床铺的下面,哎呀,前面碰见了个硬硬的东西,皮鞋!继续够,哎呀呀,找到了找到了,果然是我的皮鞋,那双半干半潮的鞋垫子软塌塌的,一下子就粘住我的袜子,被带出了鞋子,没错,是我的。黑暗中,我早已经适应了车内的光线,蹲下来,把鞋垫子放进鞋子里,迅速穿上,起身,一晃一晃着,好像歌星迈克尔·杰克逊跳太空舞一样,朝尽头处的值班室大步走去。
找了两节车厢三个值班室,终于逮住了一个睡意正酣的女乘务员。我问她这趟车到哈尔滨站停不停,什么时间到站,中间停几分钟。她观察了我半天,脸色怔怔地说:“凌晨三点。你要见人吗?外面冰天雪地,黑咕隆咚的,连个人影子都没有,我看呐,见鬼还差不多。”我生气地说:“同志,你怎么说话呢?你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啊,也用不着说这么难听的话呀。”她看我真生气了,“啊”了一声,转身就跑回值班室,“啪”,从里面把门反锁住,害怕我骂她。这个漂亮的女人,看看也不到30岁,素质差得太不像话了。不过好在,我打听到了我急需知道的答案。
再次上到第三层卧铺,我依旧和衣而睡,不过空调的热风开得很足,半个身子正对着“呼呼”叫的风向口,不一会儿,身上就出了汗,黏黏地粘在身上怪难受的。我就脱了所有厚的衣服,只留了贴身的一套,把被子裹紧,打算一会儿再睡。等后天返回的时候,我要不要在哈尔滨站停留一天,请那位我尊敬的女编辑吃顿饭,然后回北京?还是不停留了,留着下一次见面?一时间,停还是不停,见还是不见,好像两根蓬松的麻绳纠缠一处,越缠越乱,越缠越大,大到占满了我整个的脑海。
想着想着,眼皮子一涩,不知道什么睡过去了。
到了太阳岛景区,我们把车停在西入口处,换乘一辆环保观光电车,雨,细细斜斜的,突然密了起来。电车的好,跑起来才能体会到,一是稳,二是没什么噪音,很舒适。景区太大了,为了节省时间,我们直奔太阳门,特别是那块美丽的太阳石。
一下车,雨滴们扶老携幼地就来了,不由分说扑到你的身上脸上,尽管你打着雨伞,却一点也不管用,衣服或多或少都会被淋湿的。
远处,隐隐看见一道波光粼粼的大河,那应该就是古老的松花江了。太阳岛沿江而建,名字里的“太阳”,与满族人称呼偏花鱼为“太要恩”的读法相近,时间久了,“太阳岛”便叫开了。真正让这个88平方公里的内陆岛名声大噪的,源于那首歌曲《太阳岛》,优美动人的旋律,倾吐不尽的深情,让人们一下子记住了它。那位姐指着一片灰蒙蒙的岛影,说:“松鼠岛,看见没?还有,那儿那儿,天鹅湖,冰雪艺术馆……”烟雨蒙蒙中,什么也看不清,我一脸惘然。只见那位后排的老兄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胳膊说:“蒋老师,我给你背诵一段赋体文章怎么样?”我来了兴致,慌忙回答:“好啊,好啊!”
这老兄双手一背,挺胸晃脑,宛若一位魏晋时期的书生一般,或远眺湖光山色,或望向一众文友,好一段朗声高颂:
“癸未孟春,盛世华年。名胜古迹,勃然兴焉,政府辟太阳岛,建生态园林景观。太阳岛及上古之屿,如璀璨珍珠,点缀松江北岸。林木葱茂,日光明媚,羲和曾于兹浴日,嫦娥亦舞霓裳,故冠太阳之名。
一曲名歌《太阳岛上》,引游人如织,商贾连绵。岛无奇石,甚感缺憾。文联受命,遍寻龙江山川。于金源故地,阿什河畔。得芒果状奇石,静卧岿然。相传乃女娲之瑰宝,日月精华充盈,山川灵气沛然。金太祖阿骨打,石上画灰而议,逐鹿中原。抗联将士,于此‘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
历经万载,虽陵谷更迭,江河易道,沧海桑田,仍未损毫厘,确定为太阳之石,巧合机缘,润通集团,排千难除万险,运石归岛,矗立巍然,点睛之神笔,重墨浓彩,描古绘今,举世奇观。岛映石趣,石添岛颜。天鹅奋翼,鸣啭江天。奇石天造,鸿运正转。是为记。”
文采熠熠呵!我问他:“这是什么题目?作者是谁?”
他微笑着答道,“先不告诉你。答案等会儿你自然就会知道。”转身对其他人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去看看太阳门吧。”大家应声前往。
距离太阳门还不到150米呢,雨“哗啦哗啦”就下了起来,半袖衬衣湿了不少。“快跑啊——”走在附近的旅行团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大家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因为路面太滑,跑大步,害怕摔倒了。跑着跑着,有人拽拽我的衣角说:“蒋老师,到了,太阳门到了。”抬头一看,可不就是嘛。
大气派的拱型大门,辉煌中诞生的太阳石,还有脚下铺展开来的哈尔滨街区图,让人心头一震。我顾不上什么下雨了,甩手走向那块巨大的美丽的太阳石,我要亲眼看一看它美丽的纹路,它倔强中的不屈,它严寒中的高贵,是不是骨子里也流淌着好像东北抗联战士一样的血液,它,莫不是太陽之子?
抚摸着这块4.3米高的石头,我心潮澎湃,泪难自已。那位老兄走过来,一把握住我的右手,也激动了:“这块太阳石,并非一块普普通通的大石头啊。公元1114年9月,金太祖完颜阿骨打起兵反辽,曾与国相撒改,军师完颜希尹、完颜宗翰等众将在这太阳石上画灰而议,被誉为神石。但我认为,它也是我们英勇不屈、追求光焰的哈尔滨人的精神化石。”我说:“看到它,我想到的是东北抗日联军的精神,仿佛看到了杨靖宇、赵尚志、李兆麟、赵一曼、李敏他们这些战士,唉,可惜今天的巨变他们看不到了。”老兄感慨之余,拉我们站在太阳石底下,一起合了影。
看了看手机,已经11:50,我们慌忙往城区的饺子馆赶。刚刚走出没有十几步,后排的那位老兄急急火火地拉住我,朝太阳石的方向走,说让我看一样东西。我问他:“不是都看过了嘛。还有什么可看的呢?”他连连解释道:“你去了就知道了。太阳石的背面,你看了吗?”我一想,还真是忘了看背面了,一路上也就不再言语。
原来,太阳石的背面,镌刻的《太阳石记》原文,正是这位老兄刚刚背诵的内容,文章的作者叫唐飙,作家,也当过编辑。
赶到饺子馆的时候,12:15分,两位新朋友早已经点了满满一桌子菜,杯中倒上了白酒,就等着我们入座了。
我一个劲儿地看手机上的时间,面色有点犹豫。那位老兄问:“放心吧,你的那班飞机误不了点,我们吃饭一个小时完事。然后送你去哈尔滨机场,提前一个小时就能到候机楼。”我苦笑着,脑子里却盘旋着那个女编辑的名字、手机号,要不要打给她呢?
那位姐看出来了,问我:“蒋老师,你是还有哈尔滨的朋友吧?要不,把他也一起喊过来?哎哎,那个人,是帅哥,还是美女呀?”时间确实太晚,我只得苦笑了一下:“算了,不叫她了。”左边的一位美女高声喊:“蒋老师,你说的那个人,是男他,还是女她?”我闭口不答,顿时,惹得他们一阵哈哈大笑。
13:18,饭毕,下楼,外面瓢泼大雨,我急匆匆跟他们告辞,急匆匆钻进了另外一辆小轿车,直奔下一个目的地。
周围少了这样那样的喝酒声喧嚣声,渐渐地,心境变得一片平静。就又想起了她,想自己为什么不提前把见她纳入此行里的一项,当面感谢求教该多好。
听过一位老编辑的谈话,他主要是讲编辑和作者关系密切的程度,他说编辑就像一位种庄稼的农民,为发现一棵或者几棵庄稼苗而兴奋,进而重点培育,施肥、浇水、打药、除虫,都要格外地关照,他的责任感一刻也不能放松,直至它们结出了累累丰硕的果实。尽管最后,这批庄稼的果实不一定让他品尝,但是如果别人品尝到的话,他心底也无比高兴,因为庄稼是他种的。这是一种美德,一个编辑,他会从作者投稿,到几番选稿、改稿、定稿,到提交编辑部一审二审终审,到作品发表,然后是把其作品向选刊荐稿、找出版社推荐出书、参评各类文学评奖、召开作品研讨会、联系影视、试听节目或者短视频网络改编等等,编辑都会不遗余力地亲自上阵,替作者争取所有能争取到的所有。终于,作者出名了,变成了响当当的大作家。所以后来,读者们都知道了作者的作品,却没有几个人知道其作品的责任编辑名字。编辑作为幕后英雄,一辈子都是默默无闻的,只能沾一点作品成名的光,以证明自己的编辑实力,编辑的水平高低。然而,编辑很多时候要阅读大量的作者来稿,百里挑一,也说明他们很多时候要做无效劳动,甚至很长时间找不到一篇好稿子,也怪不得他们,这样的工作状态,往往持续到一位编辑从入职到退休,一生没有存在感。这么讲,编辑更是一种不求任何回报的献身精神,像赵一曼他们。抗联战士,是为了救国救民;编辑,则为了一个民族,生产出更多的文化粮食啊。
距离航站楼不足十分钟的时候,有了空闲,我拿起手机拨通她的电话:“我是蒋建伟,好久没有跟你投稿了,挺不好意思的。”
她在电话那端“扑哧”笑了,说:“没事没事,等你闲了,再写吧。你在北京还好吧?”
我答道:“好着哩。你怎么样?什么时候来北京呀?”
她说,“不知道啊。不过,一看见你投来的作品,我就仿佛去北京旅游一圈似的。哈哈。”笑够了,又问我,“你啥时候来哈尔滨呀?我带你尝尝东北小吃,到最出名的哈尔滨太阳岛转一转!”
呀,我上午不是去过太阳岛了吗?一时间,我极力掩饰住事后那种巨大的惊喜,只能欺骗她说:“好啊。我还没有去过哈尔滨呢。”
突然,我一脸郑重地对着手机讲:“谢谢你,将近20年来的编辑斧正,帮助我成长,谢谢你,谢谢!”慌忙挂断电话,匆匆离线。
车窗外,空无一人,大雨如注,滂沱千里。
看时间,下午15:09。
蒋建伟,1974年生于河南项城农村,《海外文摘》《散文选刊·下半月》杂志执行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北京音乐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散文《年关》,歌词《大地麦浪》《水灵灵的洞庭湖》《黑土颂》《啊,柳青先生》等。其中,部分歌词曾获得湖南省委宣传部“五个一工程奖”“三湘群星奖”、江苏省徐州市委宣传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 袁姣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