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奥地利作家卡夫卡在小说《变形记》中呈现了一个这样荒诞的故事: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长年奔波,靠微薄的薪金辛苦支撑着整个家庭的花销。那时候,他是家中受到感激的长子:父母夸赞他,妹妹爱戴他。某一天,一觉醒来的格里高尔变成了一只大甲虫,他丧失了劳动能力,对这个家再也没有贡献了。这时候,母亲逃避他,妹妹想摆脱他,父亲用苹果把他往死里砸。最后,他在孤独中死去了,他的家人才如释重负地开始了“新生活”。
在这部作品中,作家触及到了一个主题内核:人的“异化”甚至“物化”。我们知道,文学作品与社会、环境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和事物必然有社会和环境的印记。在研读莫泊桑的短篇小说《我的叔叔于勒》(写于1883年)时,笔者发现这一时期(19世纪末20世纪初)作品中可能所共通的一个现象——描写人的“异化”。
“异化”本是一个哲学术语,指主体在一定的发展阶段,分裂出它的对立面,变成外在的异己的力量。1843年,马克思将这个词语从哲学领域提炼出来并进一步演绎,强调人的异化不仅仅指人从主体变成了客体,而且指人受到社会关系的扭曲从而失去自己的本质。简单而言,人的异化,就是指自然、社会、人与人关系对于人本质的改变和扭曲。
在《我的叔叔于勒》中,并没有直接出现“异化”这个词,但莫泊桑却善于从浩瀚的生活海洋中撷取微小的人物和事件,通过家庭琐事来反映社会本质。他以一种冷静、内省的心态去反思人性,对当时由资本主义制度的内在矛盾造成的人的异化以及社会上存在着的丑恶现象有着深刻而独到的体验,并借他的作品来进行揭露和呈现。
一、主人公的异化——成为象征性符号的“于勒”
小说一开始,就用平淡的叙述语调为我们揭示了菲利普一家的生活状况:“我小时候,家里并不是有钱的人家,也就是刚刚够生活罢了。我父亲做着事,很晚才从办公室回来。我母亲对我们的拮据生活感到非常痛苦,那时家里样样都要节省。”在这样的家庭条件下,他们是不敢出去吃饭应酬的,日用品常常买减价的,姐姐的长袍是自己做的,讨价还价是常有的事。
通过作者写于同一时期的短篇小说《项链》中的一段女主人公玛蒂尔德的白日梦,我们可以窥见法国大资产阶级上层社会的另一种生活:接待室蒙着东方的帏幕,点着青铜的高脚灯檠,身穿短裤子的高个儿侍应生听候指使,热烘烘的空气暖炉,披着古代壁衣的大客厅,摆着无从估价的瓷瓶的精美家具,名贵的盘子盛着佳肴美味……如果说,文学作品能够成为社会学的一份材料来加以利用,那么,《我的叔叔于勒》开篇这一段描写可能就是法国社会小资产阶级平民生活的真实反映。
然而,菲利普一家人还有一个充满仪式感,和拮据生活充满背离和矛盾的习惯:“每星期日,我们都要衣冠整齐地道海边栈桥上去散步。那时候,只要一看见从远处回来的大海船开进港口来,父亲总要说他那句永不变更的话——如果于勒竟在这只船上,那会叫人多么惊喜啊!”
至此,这篇小说题目所关联的主人公于勒终于在父亲的口中间接出场了,此时的于勒还是他们无妄生活的鎮静剂,是能够帮他们摆脱贫困的摇钱树,所以我们便不难理解菲利普一家多年来衣冠整齐的在海边等待于勒归来的初衷,虽然这样郑重其事的等待与他们现实生活境况格格不入。
小说的题目叫“我的叔叔于勒”,但于勒和故事中的所有人物其实都没有实质上的接触。就算是“我”(若瑟夫)曾自作主张多给了于勒小费,于勒也表示了感谢,但在这样的接触中,于勒是完全处于毫不知情的状态。所以, “我”和叔叔于勒这仅有一次的接触依然算不上是正面接触。也就是说,自始至终,在小说里,于勒都仅仅只是一个“符号”。作者故意将他置于亲情的蒙蔽状态,让他在故事发展中并不掌控发言权。
于勒作为符号出现的另一个佐证就是对他称呼的反复变化,有赞叹的,有斥责的,有厌恶的。他曾经是“全家的恐怖”“坏蛋”“流氓”“无赖”,后来是“全家唯一的希望”,是“正直的人”“好心的”“有良心的人”,当然,他最终还是成了“这个贼”“那个讨饭的”“这个流氓”。“我”的叔叔于勒,他只是菲利普夫妇幻想过上高贵、体面生活的一个精神寄托,一个符号而已。
那么,被异化为一个象征性符号的“于勒”有何意义呢?
孙振绍教授在谈论小说艺术时曾说:“在一定限度内,人物心理(感知、情感、语言、动机、行为等等)拉开的距离越大,其艺术感染力越强。”通过于勒这面镜子,我们也许看到了菲利普夫妇冷酷无情、唯利是图的嘴脸;也许看到了小人物趋利避害、明哲保身的心酸无奈;也许看到了19世纪下半叶法国小资产阶级的生活状态。一如左拉对莫泊桑的评价:“读他的作品,可以是哭,可以是笑,但永远是发人深思的。”
二、理想的异化——不愿从“白日梦”中醒来的菲利普夫妇
有文论家认为:异化文学作品大都以荒诞的艺术手法、离奇的故事情节,展现在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下小人物所遭受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有的异化是基于主人公的潜意识,其中必定有对现实压力逃避的意向。
小说中父亲“挣的钱不多”,母亲对这样的现实“感到非常痛苦”,两个姐姐“老找不着对象”。经历了人生足够多的风霜悲苦,到了连女儿也嫁不出去的地步,菲利普夫妇对世事无常、人情冷暖应该有丰富的认识。但是,从收到第一封信开始,他们便把“全家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于勒身上,他们相信于勒赚了点钱,有能力赔偿父亲的损失。两年后,他们又接到第二封信,信上说:“……我身体很好,买卖也好。明天我就动身到南美去作长期旅行,也许要好几年不给你写信……我发了财就会回勒阿弗尔的。我希望为期不远,那时我们就可以一起快活第过日子了。”从这以后的十年,于勒再没来信,但这并不影响这封信在家里的重要作用——它成了我们全家的“福音书”,成了二姐婚姻的催化剂。
善于精打细算的菲利普一家对着这么一封漏洞百出的书信,难道真的没有看出破绽吗?菲利普一家就那么深信于勒一封语焉不详的信?这样的书信竟然能够一下子“麻醉”他们整整十年?菲利普夫妇难道真的不知道于勒给他们描绘的理想人生完全就是“白日梦”吗?显然,这样的情节是不合常理的,但正因为不合常理的情节,小说才展现出巨大的张力。正如孙振绍教授所说:“情节的功能就是把人物打出常轨,为情节提供良好的、有充分发展余地的开端。”
通过进一步分析文本,我们便能注意到父亲总是重复的那句永不变更的话:“唉!如果于勒竟在这只船上那会叫人多么惊喜啊!”细细品读可以知道,“唉”一声无奈的叹息,有希望,更是失望;有点喜悦,更有点痛苦;“竟”,含出乎意料之意,可能就连菲利普自己也不会相信于勒会在这船上,那又何来“惊喜”可言呢?
可以这样说,菲利普一家每星期日对于勒的等待如同贝克特《等待戈多》中的“戈多”一般,是无尽无望的。他们“衣冠整齐地到海边栈桥上去散步”,父亲被两位漂亮的太太吃牡蛎 “这种高贵”“很文雅”的吃法打动,这些细节不正映射出菲利普一家渴望过上干净、体面、高贵生活的理想吗?于勒,是他们的精神支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是他们漫漫长夜唯一可以看见的一点飘忽迷离的微光。他们不愿意也不能够戳破这个谎言,否则他们的精神世界可能会完全坍塌。可以这样说,对于勒长达十年的等待,正是菲利普夫妇对现实困境的挣扎和对抗,对自我尊严的渴求和企盼。人生的确需要一个理想来支撑啊,哪怕这样的理想是“白日梦”也罢。
三、亲情、婚姻关系的异化——物对人的统治:金钱
一般认为,小说中(除了意识流小说),绝大多数是描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交流。《我的叔叔于勒》中所呈现的正是这样一种人类最基本最重要的群体关系——家庭,它在婚姻关系或血缘关系的基础上产生,它所维系的亲情是人所拥有的最美好的感情之一。然而,在小说中,这种关系却异化成了马克思所说的“纯粹的金钱关系”。亲情在金钱的奴役下,变得面目全非。
一般认为,小说的题目中出现的人物虽然是于勒,但小说的重点不是叙述于勒境况的波折变化,而是将重心放在菲利普夫妇对此的不同反应上——于勒糟蹋钱,还大大占用了父亲应得的那一部分遗产,这个时候的他是“全家的恐怖”,将他“打发到美洲去”;于勒在信中表明他赚了点钱,他便由“分文不值的于勒,一下子成了正直的人,有良心的人”,大家赞美他,日日盼望他归来;当菲利普夫妇的“白日梦”破灭之时,发现于勒只是一个又老又穷苦的水手,他们视之如噩梦,连声咒骂,唯恐避之不及。
小说中对于勒和菲利普一家血肉亲情关系最直接的申明,是借文中“我”的心理传递出来的:“这是我的叔叔,父亲的弟弟,我的亲叔叔。”这种逻辑上的递进和反复,其实就是作家借若瑟夫之口来强化这样一种无可变更、不具争议的血缘关系,于勒是父親的弟弟,是“我”的叔叔,是“我”的亲叔叔。一个“亲”字,点明了于勒和菲利普一家是血统最接近的亲人。然而,十年思盼,一朝相逢,骨肉竟成陌路人。马克思对“异化”的定义中强调了物对人的统治,为了追求金钱,小说中亲情关系的变异,正是由于物(金钱)对菲利普夫妇的奴役和统治。可以想象,长期的贫穷和困窘让他们害怕,让他们发狂,所以当于勒沦落成船上卖牡蛎的水手的时候,他们便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温情脉脉的面纱,躲避瘟神似的逃之夭夭。
在文章最后,梦想破碎的母亲暴怒异常,在“我”面前对于勒咒骂连连,但她没有继续下去,因为“父亲指着女婿对她使了个眼色”。小说中曾经透露:“我大姐那时28岁,二姐26岁。她们老找不着对象,这是全家都十分发愁的事”,《项链》中让玛蒂尔德并不满意的婚姻,不也源自于她“出生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她没有陪嫁的资产,没有希望,没有任何方法使得一个既有钱又有地位的人认识她,了解她,爱她,娶她。最后,她只有将就着和教育部的一个小科员结了婚”。没有资产,就没有美好婚姻的希望,这就是当时法国社会的婚姻本质——婚姻关系里,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资产。
二姐的爱情出现了转机,那个没有什么钱的公务员一直迟迟不能下定决心求婚,然而,当有一天晚上我们给他看了于勒叔叔的信,他终于不再迟疑了,金钱成了婚姻的催化剂,而这正是19世纪法国资产阶级主流价值观。拜金思想渗透到社会的各种关系之中,恩格斯对此一针见血地说:“资本主义社会是以等级门第、政治利益、金钱和利害关系为基础的婚姻制度。”
莫泊桑在《我的叔叔于勒》中让人物和人物关系“异化”,应该是作家用以揭示矛盾,抨击弊病,表达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和态度的一种特殊手法。生活中的种种丑恶、矛盾,往往被粉饰太平,人们大都习焉不察。在文学作品中,让种种关系和人物异化、跌宕,进入非常环境,才将涂在生活表面的粉饰剥离,现出其全部荒谬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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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慧,广东省深圳市龙岗区横岗六约学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