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陈
我打算写一条狗。我是人,但我打算写狗,跨物種写一种东西,肯定有很多臆想的成份。我不懂狗的语言,不知道它在想什么,它对于我来说,是一只黑箱。我只能通过它的动作、表情来推测它部分想法。有很大的一块,是空白的。这是人类与万物的隔离。上帝规定的。
它瑟缩在一个桥洞下,小小的身体挨着它的兄弟。它感到饿,害怕。一个巨大的阴影盖下来,一张人类的脸出现在它脑袋的上方,它睁大眼睛,忽然间,它感到身边挨着的热乎乎的身体消失了。它的兄弟被那个人类带走了。它轻轻叫了两声。不敢叫得太响。它的叫声被桥洞扩大了许多倍,很陌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它觉得自己好像会一直呆在这儿,一直到死。
风呼呼地吹过,有嗵嗵的脚步声经过,又远去了。那是人类的脚步声,巨大的直立动物,毛很短,前腿不着地,只有后腿捶击地面,震得地面轻轻摇晃。又一道阴影压下来,有双黑亮亮的眼睛端详着它。它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它看不清楚他的脸,在它的眼里,所有的人类都长得差不多。一双手抱起了它,它离开了地面。那双手很热,带点微汗。一直抱着它,进了一处封闭的空间。空间移动起来。它知道自己将要去一个新的地方。也许,它的狗生会有一个新的转折。
狗突然就出现了。说出现,是因为这件事对我来说很意外。我们几十年的家庭结构里,从来没有打算增添一条狗。但那天,它来了,据说是捡来的,对于它怎么来我没深究,重要的是,它来了。
它很小,比我的一只鞋还小。软湿的黑毛,耳朵耷拉,我看它时,它也看我,眼睛很大,眼角有条泪痕。没有证明它身份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生,也不知道是什么狗种。只知道它还很小,如果丢弃了,它活不了。
我说过不养狗。仔细想一想,我不喜欢的是,猫狗不能跟我沟通,我们隔着种属,无法交谈,不能形成信息交互。我感到寂寞时,即便有一条狗在我身边,我仍然寂寞。
我还怕麻烦。对家里增添新的成员,我有种本能的警惕。怕发生现行轨道之外的事情,怕什么事物改变生活的惯性。就像我虽然喜欢人类,但也怕跟人相处的麻烦,怕两个人观点、习惯不同时漫长的磨合。一条狗来到家里,一定更需要磨合。我有人类的物种优越感,很难俯身去了解一只狗的需求,更难自觉自愿去服务它。
有一次去教堂,听见许多人神情肃穆地唱歌,里头有一句:“如果你没有得到人间的爱,上帝早已爱你。”这句词的意思是,上帝在很久以前、在你毫不知情的时候,在周围的人都不爱你的时候,早就爱你了。写出这样词的人,真的有非常博大的怜悯心。其实也可以替换成“如果你没有得到人间(人之间)的爱,你家的狗爱你。”虽然听上去没有上帝的爱那么高大,但狗的爱更具体,狗能伸出热乎乎的舌头舔你,能发出“哦哦”亲昵的叫声,还能散发出热烘烘的狗特有的生臊味。你不用担心会失去一条狗的爱,它像上帝的爱一样忠实,绝不会半途甩下你。我觉得把感情放在一只狗上的人,都挺可怜的。我不想做这样可怜的人。
我并不想养狗。但它来了。好像是擦着我的怜悯底线来的,知道我无法丢掉它,只能留下它。
它被关在一个纸箱里。一碗水,一碟饭,四面高墙,只有头顶一块方方的天空。这个空间一点也不好,还不如桥洞呢,它想。该怎么告诉他们,它不喜欢?他们是三个人类,一个声音浑厚的高大的公人类,一个带点清香味道的母性,一个声音温柔的小公仔。小公仔经常过来看它,伸手摸它的头,抚它顺滑的毛。另外两个人不太搭理它。可是当它对着小公仔吠叫的时候,小公仔并不懂它的意思。该怎么告诉他们,这样的安排是不对的?
它一直在叫,白天叫,夜里也叫。我不明白它为什么叫。我还没有试过从它的角度考虑事情。从我的角度,只觉得它烦。那天,它叫的声音有点嘶哑,好像不如之前有力气,我走过去,它听见脚步声就不叫了,我从纸箱上方看它,它抬起头,像看世界的主宰一样看我。它的眼睛很大,像棕色的玻璃球,它的身体很小,俯看时显得更小,像一只黑黑的杯子。它看着我,摇着尾巴。它没有怒气,反而显得挺高兴。确实,它看到头顶天空里出现一张人脸,该多么兴奋。
它的眼神里有一种东西。它的眼神不是空白的,它的眼神说明它的小脑袋里有着想法。狗有智商,并且还不低。这个时候,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它也是一种生命——在我看来,有智慧的物种才算得上生命。它的眼神——我不想臆测它的眼神里有什么,但至少,它的眼神显得非常可怜。
我心里软了一下。
我买了只狗笼,将它放在狗笼里,狗笼是栅栏围成的,这样它能够看到周围的世界。狗笼下面有只抽屉,它的屎尿会留到抽屉里,一天洗两回,这样就不会发臭。它的生活条件,跟以前比有了很大的好转。我觉得已经为它作了最好的安排。也为它作出了很大的牺牲,一天倒两次屎盆子,这个事我一点也不喜欢做。倒屎这个事,降低了我的幸福生活值。高贵的人凭什么为另一个物种服务呢。
但它还是在不断地叫。它想表达什么?在我看来,它该很幸福才对。它的笼子就摆在客厅的落地门边,往外可以看到阳台上的花盆、远处的楼房和天空,往里可以看到客厅、餐厅、玄关、走道,视野很开阔。笼子里摆了狗碗,有水和狗粮。有吃、有喝,有干净的空气。它为什么还在叫?——我没意识到的,我已经开始用它的角度想事情。它还需要什么?
我试了试,把它放了出来。它马上就不叫了,在屋子里慢慢走着,有些摇摇摆摆,小臀部左右摆着,不太平稳。后来,我慢慢增加了它放风的时间。再后来,我把它一整夜地放在屋子里。让我惊喜的是,它把屎拉在了卫生间里。它是怎么懂得屎该拉在卫生间里?我对它的智商简直刮目相看。它的屎小姆指那么粗,褐色,卷曲,干干的。在打扫它的屎时,我意外地没有觉得耻辱。我甚至有点乐滋滋地告诉家里人,它把屎拉在了卫生间里。
从笼子里出来后,它不再叫了。它很安静。原来,它要的是自由。或者说,它为自己争取到了自由。
三个人类每天早晨走出家门。出门前女人会给它投一点食物,主粮、奶片、牛肉粒、鸡块。食物很丰富,也很好吃。女人在一个方方的东西上摁了下,有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仔细地听,是两个人在说话,一个人说一句,另一人再说一句,说完后,其他的人类在笑。听了一会儿,它走开了。它在这个空间里探索,屋子里没有人,但他们的气息还在。走上楼梯,楼顶有块方方的空地,地面上有方方的砖块,边上有几株草,头顶上有很大的天空。它在阳光下玩了会儿,又回到小公仔床边的窝里,时间太漫长了。它知道,阳光渐渐从这边移开,再移到屋子的另一面,三个人类才会回来。阳光移得很慢很慢。它盼望他们回来。
小区里有许多养狗的人。以前我没注意过他们,现在,他们像忽然冒出来似的,带着狗,时不时就能遇见几个。
有个老年女人总是深夜独自出来,牵着一只泰迪,慢慢走着。她的狗白色,穿着鲜红的棉马夹,把她对比得更加黯淡。她像是狗的随从,灰色而幽暗。从来没有见到有谁陪着她来。她与狗在小广场上一圈圈走着,广场上空的灯光把她与狗的影子拉长揉扁。
有一个男人,对狗很凶,手里提着一根鞭子,不知为什么就狠狠抽下去,边低沉威胁着。好像他对人生的情绪,迁移到了狗的身上。他的狗很瘦,肩胛骨扛起,毫无脾气地一次次承受着鞭打。也许它心里是有想法,只是我们无法知道。而它明白自己没有办法反抗。被驯化的狗已经没有办法反抗。
我也带着我的狗。像加入了一个群体似的。
你家的什么狗?他们问。
我家的狗不像其他人家的,一目了然:肥胖的、黄白毛色的柯基,满身卷毛的小泰迪,瘦而精神的柴犬。不知道它是什么狗。它像土狗,但又跟土狗不完全一样。身形小些,腿短些,毛发亮些,耳朵耷着。有人说它有腊肠的血统,也有人说一定有法斗的基因。说来说去,他们都避免指出我们家的狗是一条血统不纯的土狗。大部分的土狗血统,夹杂了一点别的狗的血统,那一点夹杂的血统很难分辨。也许它上一代的基因也不怎么純。
在狗的族类中也分等级的吗?如果选择的话,我更喜欢土狗,它是狗的自然形态,保留着动物的原生性。我家的小狗站在小区的草坪上,像站在草原上,它的样子,警惕、灵敏,耳朵轻轻抖动,后腿略往后延伸,脖子伸长,像一匹马的站姿,它虽然小,但站立的样子有股雄壮的气息,战斗的模样。有流浪狗后代那种威武的气势。确实,它是从桥洞里捡来的,它的父辈或母辈必定有一只流浪狗。
我不在意它是什么狗。它的外形符合我的审美,黑、瘦,动作箭似的快,与其他狗对阵时,身形像移影换形般迅速。我不喜欢牵狗绳,把狗带下楼后,就这么自由地放着,任它自己玩。用绳子牵着狗很难受,狗难受,我也难受,在绑住它的同时,我也被绊住了。我只能一步一趋地随着它走,或者拉紧绳子往这边,它的脑袋别向另一边,一人一狗角力。累得慌。
有一回,我见到一匹站在马路上的成年黑犬,精瘦、狠戾,我暗暗觉得那就是我家的狗成年后的样子。我家的狗也有种与生俱来的鲁莽。快递员一走上楼道,它就开始叫,声音低沉,在腹腔里共鸣。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它发声,会以为是一只成年狗在叫。我开门接快递时,它勇敢地从楼道冲出去,对着下楼的快递员大声吠叫,声音在楼道里回荡。它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么弱小,它的小胳膊小腿一拧就断。它误以为自己很强大的样子,让我觉得又好笑又可爱。
这么小,也没人教过它。它就知道守家了。
它有很多让我惊叹的地方。有次我训了它,它躲了起来。我找了很久,才在阳台几个旧花盆之间的空隙里,找到它。如果不是它探出头来,我还真找不到它。那回生气后,它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跟我和好。才和往常一样,等我醒来,过来舔我的手问好。它用热乎乎的舌头舔我时,我第一次感到受宠若惊。
它喜欢他们。它知道,他们是真心地对它好。小公仔是最早待它好的一个,他那么喜欢它,一到家就抱着它,亲,嗅,好像他跟它一样,是一只小狗。女人是渐渐喜欢上它的,它很清楚,甚至渐渐地比小公仔更喜欢它,小公仔常常不在家里,它后来从小公仔的房间搬到女人的房间去睡。女人给它换了一个新窝,天气寒冷,夜里女人一次次起来给它掖毯子。家里到处放着狗碗,客厅里的有狗粮和水,房间里的装着水和零食。餐厅里的狗碗放在桌脚,他们吃饭的时候,它也蹲在那儿吃饭,人类桌面上,它在地面上,他们一起吃饭。这是最温暖的人间。它想永远住下去的地方。
我发现一个事,小区里,我以为的那些几个月大的狗,居然已经八年了、十年了,最老的一只十四年了。狗看不出年纪。幼年与老年的狗,从毛发、五官看不出有明显不同,仔细观察的话,老年的狗不太爱跑动,但从外表看,几乎没有不同。
我想,可能是因为人类站起来,直立起来行走了。直立以后,地球的重力把人的肌肉、皮肤往下拉,人就特别显老,老年的人与青年的人长得完全不一样了。这是立起来,高于其他动物,所付出的代价。
我猜想,人与狗对时间的感觉也不一样。每天下班回来,小狗都很激动地冲过来,对着我又亲又嗅,亲热好长时间才能停下。我想人类感觉里的一天,在狗的感觉里或许是三四天,人类感觉里的一分钟在狗的感觉里,或许像一个小时。所以,一个小时不见到,它也会表现得像是久别重逢。
也有可能,狗就是那么地扒心扒肝对人类好。它身边爱它的人,就是它最亲的人。我跟家里人去走路,小狗跟着前面的人跑,一会儿后,总是要跑回来找远远落在后头的我。黑黑的小身体像一个小点,从远处一耸一耸地跑过来,它跑步的样子很可爱,像兔子般跳着,招风耳立着,尾巴像旗杆一样高高竖起,它越跑越近由一个小黑点变成一只小黑狗,它扑过来亲亲我的手,跟在我身边往前跑。我走得太慢了,它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我。
我做饭的时候,它蹲在厨房门口。我去洗漱时,它蹲在我脚边的衣篮里。我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以前我最讨厌去露台收衣服,但现在收衣服时,它在脚边跳着,想够晒衣绳上晾着的香肠,我一边喝斥,一边发现做家务不那么无聊了,它把很多空白的時间填满了。
它不知道在这个家里住了多久。人类的时间是六个月,在它的时间里,就像是一辈子。它爬上了女人的床,女人并不赶它,为它在枕头边上搭了个窝。有的时候,它团在女人的脚后头睡。那晚,它不知道是最后一次睡在主人的被子后头。那晚,女人与小公仔为了谁跟它睡,争了起来。这是唯一的一次争执,也是最后一次。第二天,它跟着小公仔去了一个很热闹的地方,响着锣鼓,有鞭炮的火热的气息,有一群陌生的狗,有一些鸡鸭,陌生的狗不喜欢它,它就跟鸡鸭一起玩。它过一会儿会去看看小公仔,小公仔在逗那几只陌生的狗。小公仔的气味甜甜的,它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闻到小公仔的气味。
我养着狗,是我在养狗,主体是我。我的世界里,我始终是中心。我从来不围绕另一个人(物)去思考与行动。我总是从我出发去想另外的人,另外的事。我觉得,人要把自己的感情、自己愉悦的体验放在自己可以控制的事物上。
狗就是可以控制的事物。狗无比忠诚,不用担心它会背叛你,只要对它好,你就是它的全部。它为我带来份量很重的快乐。我与它相处,经历了三个重要的过程。一,接受它为家里的一分子;二,把它摆到一个对等的位置,把它看作与我平等的生物;三,把它当作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做到这几点,只经过一百天。
我喜欢它。不仅是喜欢它,而是开始需要它。这是很大的改变。从可有可无,到喜欢它,需要它。需要是种很重的感情,就是没有它会感到不适,人如果需要另一个人的话,那就是一种很重的感情。人如果需要另一个人,就是被另一个人所降服,所占领。这么说起来,家里的狗也侵占了我。
我没有想过会失去它。我一直觉得,只要我要,它就会在。早晨,只要我动那么一动,它就从床边的小窝里爬出来,舔我的手,然后爬回去——它早就醒了,但在我醒前,它不发出一点声音。我洗漱时,它蜷在妆台下面的另一个草窝里,卷成一团,在这儿它能看见我。我下楼,它跟着跑下来。睡觉前,它懂得要跑到楼顶阳台小解。周末我拎起包出门,它会呜呜着求我带它走。但每天早晨我去上班时,它低头啃着鸡块,从来不叫唤。它好像能区分,什么时候可以跟着,什么时候不能跟着。
我第一次养狗,我还不懂得保护它。我不知道,我(们)是它的全部。而世界多么凶险,离开我们,它是多么的危险。
那一天,当我开门时,没有它在门口等我。我记得,拿钥匙开门时,它在里面急促地喘气,早在我走上楼道时,它就等在门口了,它一直竖着耳朵听着我的脚步。打开门,能看见它急着转圈的样子,然后猛地跳起来,扑向我裸露的双手,它要舔到我的皮肤。它需要舌头与我的身体的接触,那是它表达感情的方式。
但现在它不会再等在门口了。
我找了它很久。一次次在村庄里叫着它的名字。小乌,小乌,小乌,小乌。我们听着随之响起的狗吠,听它像不像小乌的声音,有的太稚嫩,有的又太雄壮。有一回的叫声很像,我们敲开门进去看,也是只小黑狗,但不是它。它有名字,它就有了身份,它是家里的一员。虽然是一只狗,但没了它,家就残缺了。
我不想把自己的感情放到别的事物上去。这果然是对的。以为这样的感情是可控的,但仍然不是,没有什么是可以完全控制的。只要一不小心,仍然会失去。会受到伤害。把感情放出去,果然是危险的。
在它走失很久以后,家里的狗窝还留着。房间里放水的那只碗,也一直留着。我在心里感应着它。我希望它还活着。好像留着狗窝、狗粮、狗碗,我就能肯定它还活着。我祈求世界的某处,仍有一只为它摆着的温暖的狗碗。我与儿子相互安慰着,虽然转过头去,我们都知道这已不可能。这个人间对于一只狗是可怕的,它离开我们,将遭遇最残酷的真相。这个世界,不会再有第二只安全的狗碗。
派出所监控最后的影像,它从村庄里出来,跳下一条田塍,往前走着,直到走出画面。
它跳下田塍。整整流浪一个白天和夜晚后,它才意识到,自己走丢了。它把那三个人类弄丢了。小公仔、女人、男人。它找不到他们,也闻不到他们的气息。甚至找不到最后分别的那个地方。它被一个粗鲁的男人从那个地方载到了另一个地方,离那里很远。它拒绝了挽留它的那个陌生的家(它不知道,如果留下来的话,它就会安全)。从农户门口的草堆里吃了点东西。扒了个垃圾筒。它很彷徨害怕,但当它的四枚白色茸毛的小足踩到田埂上时,它又变得坚定。它坚信自己能找到他们,每隔几十米就撒一点儿尿。它会把世界丈量一遍,找到他们。
【责任编辑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