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孤影照惊鸿

2021-06-02 05:13杨印子
野草 2021年3期
关键词:姐姐

杨印子

一、惊鸿第一面

多年以后,童宇潇站在塞纳河畔的草坪上,拉着乔治娅的手朝她单膝跪地,准会想起自己在布朗利河岸博物馆与詹伊蓓相遇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在那个寒假,她第一次见识到这个博物馆内纪念品商店里灯光的闪耀,比烈日里的太阳更加绚丽夺目,如追光般精准地投射在了詹伊蓓的身上。

循著那光,宇潇绕过了好些同来买礼物的人,又穿越了好多高高的深棕色礼品架。她紧紧地握着一个颇具原始风格的小物件走到了她的身边,细致地打量着她周身萦绕着的细密薄光,她抬着头,磕磕巴巴地向她问:“Can you speak English?”

在听到询问后,伊蓓转过身认真地看了她两秒,咧嘴笑:“中文也可以。”

只一眼,宇潇便在时光的停顿间强烈地感受到了自己脸上的灼热。她看着她略带着些欧洲人深邃轮廓的面目小声道:“原来你也是中国人啊。”

伊蓓点头:“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吗?”

“就,就是想问问,这个,有没有稍微正式一点的包装,比如盒子什么的。”

“应该有吧,等我一下。”她蹲下身子熟稔地打开一个柜子在里面翻找,不一会儿便找出一个带着塑料袋的白色盒子:“是这个,还没开封呢。”

“谢谢。”她拿着她递来的盒子,紧张地抿住嘴,无意地触碰到了她冰凉的手指。她扬手指指收银台,拘谨道:“那我去交费了。”

“嗯,去吧。”她笑笑,倒是第一次有人这样与自己交代。

待伊蓓转身继续整理起礼品架,拿着盒子的宇潇又调转回来:“那个,你们几点钟下班呀?下班后有什么别的事儿么?”

“啊?”伊蓓被这突如其来的提问搞得有点懵,却也鬼使神差地应了:“四点半就下班了,嗯,今天应该没什么事儿。”

“那我能邀请你下班后一起出去走走么?”她低着头:“好像有点冒昧,但……”

“可以啊,那……”

“我就在那个门口,”她指了个方向,看一眼手机:“等时间差不多了,再来找你。”

“好,那就,待会儿见?”

“嗯,待会儿见。”她的脸上洋溢起很天真的笑容。

再次前往收银台的路上,宇潇深深地呼了口气。她用手背蹭了蹭脸,凉意刺激到了她的感官神经。前面那段短短的对话,她好像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而伊蓓的笑在此时好像一部微缩了的电影,不停地在她的脑海里回环。

“走吧。”伊蓓走来,拍了拍宇潇的肩。四点半很快就到了,她换掉了工作服,换得灵动又轻快。

“我叫童宇潇。也没什么特别要介绍的,慢慢地,可能自然就熟了。”她顿了顿,认真地看着她:“但是,有一点是特别要说的。”

“什么?”

“姐姐你可真好看。”

詹伊蓓笑起来:“现在的小朋友,夸人都那么直接的么?”

宇潇慌忙摇头,一脸正经:“也不是夸人,是说真的。刚刚你在工作的时候,我就有很认真地在看。我看着你站在那些人中间,就突然想到了一句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伊蓓笑得更厉害了,她拍拍宇潇的肩:“打住打住,快别说了。你好宇潇,我叫詹伊蓓。我们馆位置还挺中心的,周围有好多地方可以闲逛。你有什么具体想去的地方么?”

“没有,我也是第一次来。觉得巴黎的每个地方都很美,就是应该虚度时光。也没什么目的地,就跟着姐姐一起吧。你带我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行,那我来安排。”

巴黎的黄昏来得很快,散漫的日光铺在层叠递进的云朵周边。光越过桥洞,倾洒在平缓波动着的莱茵河面,河面上偶尔浮过渡船,一片波光粼粼。

伊蓓和宇潇在莱茵河畔长长的道路上随意地牵手漫步,有时欣赏天际、有时欣赏落日、有时欣赏河边哥特式的建筑,有时被流淌着的河面上小小的漂浮物引去目光。

宇潇是第一次,第一次这么惴惴不安地感受着一个陌生人的手。那手真滑,纤细柔润,与她的手契合在一起。她小幅度地调动了一下自己指关节的位置,使骨节的摩擦轻微又带些节奏。她关上了自己心脏的眼睛,放任那“咚咚”的声音此起彼伏,就这么沉溺在斜阳河风与伊蓓手掌的温柔里。

前面有好看的木椅,它们是有着巴黎气息的。伊蓓问她要不要去坐坐,宇潇点头。两只天鹅从远一点的地方游到了岸边靠近两人。或许是常常被人投食,见到人就有着莫名的亲近。它们看看宇潇和伊蓓又看看彼此,更白一些的那只调皮地啄了啄自己身边那只的脖子。伊蓓声音清脆地笑了起来,说可惜没能给它们带点吃的。宇潇转头看她,从初见到如今,她似乎一直都是笑着的。

“坐一坐真好。”伊蓓说。

“是,不坐下大概它们也不会来。”

“我平时工作比较忙,身在这么有浪漫感的环境里,却没办法很深地感受它的浪漫。反而,好像过得很潦草。”

“你一直都是在博物馆工作吗?”

“也不是,我有挺多工作的,各种各样不同的兼职。人生苦短嘛,尝试不一样的工作,都能体会一种新的人生。”

“这么有哲理啊。”

伊蓓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凑近河面看天鹅互啄:“哪有什么哲理,其实就是能多挣点钱。”

宇潇被逗笑:“挺好的,又能体会新人生,又能多挣钱。”

“你看,那边就是埃菲尔铁塔。有次我从上面往下看,感觉我们馆就像停在塞纳河畔的一艘大船。”

宇潇循声望去,铁塔果然在不远处伫立。那是巴黎最著名的地标,在传说中和明信片上都是这世上最浪漫的地方。突然性地,她产生了一种久违的情绪,就好像人一旦靠近了浪漫的地方,就可以真的变得更浪漫一样。

“那你站在你们馆里的时候,是不是就好像在乘船游荡。”

伊蓓看向铁塔,颔首:“他们说,把埃菲尔铁塔倒过来,就是一枚巨大的婚戒。”

“是么?被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像。”

“早一些时候,我也是对婚戒有过憧憬的。”

“想结婚?”

“嗯。刚毕业的时候吧,还挺想的,后来就还好了。时间久了,对于结不结婚,也没什么很强烈的感触了。反正也就是这样的日子,顺其自然,又,还挺顺便。”

“是谈了很久的恋爱么?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伊蓓走回椅子坐到宇潇的身边,抓起她的手随意把弄:“久啊,可久了。二十岁开始,算起来也有七年了。”她小声自顾道:“原来这么久了啊,时间真是会让所有的事情都起变化。”

伊蓓脸上的表情透着奇怪的深意,好像需要去被解读。宇潇笑笑,也不知该接点什么。

“你多大了,看着像小朋友。要不是这个季节,我都以为你是高考完才出来玩的。”

“都快大三了,二十一岁。”

伊蓓侧过身来看宇潇。她看得有些仔细,目光移动的幅度缓缓的,是意料之外的仔细。然后两人之间的空气也在这样不长不短的凝视里黏稠起来,宇潇抿抿嘴,浅吞一口唾沫。

伊蓓率先回过意识,轻触了下她的脸:“看着太小了,一点都不像二十来岁的人。”

“你也不像啊,哪里像二十七岁。”

伊蓓瘪瘪嘴:“不像个鬼,一见我就叫姐姐。”

“礼貌好么。”她偷瞟伊蓓:“你这样别致的气质,我还以为会是个高冷的御姐。没想到这么活泼可爱,一举一动都透着灵气。”

伊蓓挤出笑,揉了揉她的脑袋,提议去雨果大道溜达。宇潇站起来,自然地重新牵上她的手。女孩子之间,牵手或搂抱都好像格外正常些。

两人才刚相识一会儿,却已像是熟络的友人。她们如在塞纳河畔时那般十指相扣,走深深浅浅的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其实我自己本来也挺想来这边看的。毕竟是雨果大道,写作的人来这儿,都会带着颗虔诚的心脏吧。”

“你也是写作的人么?”

“算是吧,也有过出版和发表。”

“厉害,原来还是位作家朋友。我之前还猜呢,一个人来旅游,别不是因为分手吧。现在看,可能只是为了寻找灵感。”

“没有啊,没,没分手。”听到分手二字,宇潇突然无意识地紧张起来,松开伊蓓,把手放在了脖子后。平安夜过后,所有曾经好像被隐匿过的问题都重新变得明晰。虽不知具体是怎样的问题,但这问题也确实存在。

当她发现了自己的情绪波动后,又很快沉静下来,转头看着伊蓓笑道:“确实是来找灵感的,也已经找到了灵感。”

“哦?这么快。”

“嗯。”她眨巴了下眼:“灵感这东西,大概也不能全靠找吧,有时候,也需要靠艺术的激发。”

伊蓓歪着头想了想:“就是說,你去了我们馆,欣赏了那些艺术品,然后灵感就被激发了?”

“对,去了你们馆,欣赏了艺术品,然后被激发了灵感。”她点点头:“只不过,激发我灵感的并不是馆里面藏着的那些艺术品,而是姐姐。姐姐才是给了我灵感的艺术杰作。”

她平常地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倒让詹伊蓓愣了一下,无措了一秒,又咧嘴笑起来。

这笑的颜色与气息飘飘扬扬地在空气中悬浮,于风里扩散开,随机地晕染了路边树上一片弥留着的枯叶。叶子掉了下来,落在二人眼前。

宇潇的目光顺着叶子来时的方向移到了树上,又顺着枝叶的方向重新望向伊蓓。望了几秒,又向前看去,道:“姐姐笑起来,眼睛就好像小月芽儿一样。我喜欢得都快要倒地上去了。”

伊蓓的脑海里漂浮起一些在河边对视时宇潇眉眼周围的尘埃,微低着脑袋不再说话,只拉着她的手晃荡,宇潇也沉默。周围很是安宁。言语与情绪带着省略的符号都被乖巧地遗留在那片飘落在地上的枯叶里,没一会儿,就目睹她推着她的肩膀走进了那家赫赫有名的圆顶咖啡馆。

二、Christmas eve eve

明天就是平安夜了,原本就充满着浪漫气息的巴黎如今更是每时每刻都被圣诞节的氛围包裹。每一个路口都有大大小小的圣诞树加持,不同样式的树上挂满了金色的五角星和形态各异的小挂件。圣诞市场的所有摊位都经过特别的装点,贴着大大的贴纸,摆着小玩具、小布偶和小零食。彩灯闪烁在街头巷尾,洋溢着歌曲《Jinglebells》所特有的清甜香气。

詹伊蓓打扮成女圣诞老人站在圣诞市场一个小小的可丽饼摊位里,她的面前排着长长的队。她纤细的手在眼前匆促地挪动,摊饼、接钱、撒上杏仁碎、巧克力酱或者挤出模样好看的奶油球。她高挑的身材、俊秀的五官在闪烁的小灯下被映衬得更加卓绝,鲜红色的衣帽和裙子把她点缀得如同一位刚刚从天而降的圣诞小天使。

周围许多的当地人都和她一样在市场里兜售着节日的快乐,他们卖着气球、华夫饼和有别致香味的圣诞酒,每个人都展露着笑颜,每个人都在客人的一声“merci(谢谢)”后接了一句“JoyeuxNoel(圣诞快乐)”。她也是在笑的,只不过在心里,其实并没有与那些人同等的闲适。八点前她还要赶快回家打几个商务电话,明天就是平安夜了,所有的工作都必须在今晚尘埃落定。

时间溜得差不多,她逮住一个没有人排队的间隙收拾好了摊子,扬起手和周围其他的小贩们告别,卖圣诞酒的温和大叔也给她倒上了暖暖的一杯。圣诞酒的杯子像塑料又像玻璃,质地一般但是画面好看,好多人都愿意在喝完之后留下杯子,所以就都不会还回杯子要回那一欧元的押金。伊蓓也很喜欢这个杯子,喝完暖暖的酒,她把杯子擦干净放进包里。

巴黎的圣诞真冷啊,她突然有些想吃火锅。看了看表,时间快到了,但还有缝隙。于是她裹紧衣服挎好包,飞奔进了华人超市。

回到家,刚煮上锅子,电话就响了。

“嗯,嗯您说,稍等我拿个笔记一下。”伊蓓脑袋夹着电话,在桌子上寻摸纸和笔。“嗯,好的,货期我已经跟那边沟通过了。对,您直接把具体需要改的规格发给我就好。是,生产流程是早就确定好了的。您放心,肯定没问题。好,圣诞结束他们估计就能把确定的图纸发给您了。嗯,好的好的,再见,祝您假期开心!”

锅子里的水已经开了,伊蓓飞奔回厨房掀起盖子下进锅底,放进丸子、虾、牛羊肉。她握着锅铲熟练地在锅里翻搅,也不忘拿厨房餐巾把炉子周围的水擦干净。她又想起了些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手机。

“Nicky啊,和厂商那边都对接好了么?要有效率哟,今晚过了他们肯定就都不接电话了。不能让国内的老板一直等到这边放完假知道么,今天是最后期限了。嗯,好,去吧,有问题随时联系我,节日快乐!”

挂了电话,伊蓓把锅子端到客厅的桌上,捶了捶自己的腰。白天站了一天了,虽然也早就习惯,但今年好像总觉着比去年要更累一些。

热腾腾的火锅吃完,正收拾,微信声响起。男友发来一条“亲爱的,平安夜平安,圣诞节快乐”以及一个红包。伊蓓瘪瘪嘴,所谓节日的情调也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似如今这般枯燥无味。她发了一个谢谢的表情包,然后把手机丢到身后的床上。微信又响,她拿起来看。是公众号,一条“经典话剧《恋爱的犀牛》1月21日来法巡演”的通知。她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关注的这个公众号了,顺手删除后,她倒在了床上。

三、恋不恋爱的犀牛

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一眼望去满街都是美女,高楼和街道也变换了通常的形状,像在电影里。你就站在楼梯的拐角,带着某种清香的味道,有点湿乎乎的,奇怪的气息。擦身而过的时候,才知道你在哭,事情就在那时候发生了。

童宇潇第一次见周郁可的时候,她和其他的两个护旗手一起站在整个方阵的最前面。越过几乎重叠的两人去看,周郁可的轮廓有着不明确的多出来的一点边边。军训基地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尘土。烈日当头,她挺立着身躯,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

再回忆起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被喷了消毒水的薄膜覆盖着。酸涩、刺鼻,透着一股遥远而又陌生的味道。她知道自己对她从没有所谓的“一见钟情”,只是时间过去,因为没有想过会对这样一个人有着这么具体的情绪,所以总是不明就里,会像突然地想要抓紧些什么一样,突然地想要追溯回过去。

有哪些样子的人是喜爱追溯过去的呢?有人说,是那些得不到未来,也不热爱当下的。这些人扭着脑袋看着那些彩色的照片和黑白相间的信件被一把烈火烧成了凉薄的灰,看着那些啤酒和破碎的酒杯“砰”地落在地上成了一片一片的玻璃碎。他们扭着脑袋看着,看到所有的这些全都被清理,全都被丢弃,却还是怎么也不愿意回过头来,回过头来注视自己新的命运。

这一年的平安夜,童宇潇和秦让逃出了学校,一起去市中心看了远近闻名的话剧《恋爱的犀牛》。这是宇潇一直想看的。她曾经在网上读过一些截取的台词,并也因此感受到了其中大块大块触碰到心弦的爱的情境。

舞台上有演员坐在聚合的射灯光线内,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被关在了笼子里,后来有人站在跑步机上一边踉跄地跑着一边诉说,也有人被红色的布条蒙住了眼睛。

你如同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你是甜蜜的,忧伤的,嘴唇上涂抹着新鲜的欲望。你的新鲜和你的欲望把你变得像动物一样无法逃避,像戏子一般毫无廉耻,像饥饿一样冷酷无情。

在童宇潇看着周郁可的时候,她是新鲜的,在她不看她的时候,她是神奇的。她浓密的眉毛好像沾过青草汁的墨水,她大大的眼睛好像两颗黝黑的草莓,她长长的睫毛像刷子一样透着脆弱与坚韧,她的嘴像一颗流着酒心的巧克力,咬一口就会馋涎欲滴。她不是美丽的,她是透着气息的,透着奇怪的、沉默的、与你所想全然不一样的气息。你看着她的时候,她也看着你,一边看你,一边迈着沉重的步伐用她奇怪又沉默的气息靠近你的气息。

有很多事情,宇潇都忘了。把周郁可的微信删除后,聊天记录承载着的记忆就开始一点一点地剥落。刻意地,用力地从自己身上剥落。但她又好像记得很清楚,那种,相信自己不会记得不清楚的清楚。

她记得一开始她是温和又羞涩的,是隐秘而沉静的,是笨拙但诚挚的,是难舍又难分的,是无话不可谈的,是我知晓你的委屈我熟悉你的快乐,是我们离得很近有着连家人都猜不到,带着字句的眼神的……可是具体的东西,她都忘了,被悲伤、愤怒、痛苦这样激烈的情绪所替代。她不愿再记得她了,连同她没有任何顾虑任何思量,就轻飘飘地从嘴中吐出的一句:“我们断了吧”。

“我们断了吧。”——宇潇有时候会想,好朋友怎么会用“断了吧”这种词呢。吵完架后,也許会是小孩子似地说一句“绝交”,或者直接如成人般默契地不再说话。而“我们断了吧”,总感觉,是有过一些不太一样的牵扯。

一切白的东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而自惭形秽,一切无知的鸟兽因为不能说出你的名字而绝望万分;一切白的东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而自惭形秽,一切无知的鸟兽因为不能说出你的名字而绝望万分。

台上的演员重复着这样两句话,重复了一遍,又重复了第二遍,从无力到深沉,从沉吟到呐喊。他涌动着的爆发力让宇潇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撕心裂肺,有过的声嘶力竭。

那次她和周郁可一起到很远的地方游玩,坐了很久很久的公交,又转了长长的很多站的地铁。一开始她们玩得很开心,可是后来——

后来是什么呢,宇潇又给忘了。她只记得她在那个夜里躲在被子里抽泣,颤抖着,支支吾吾着。她记得寝室都已经熄灯了,她却还没来得及洗完自己当天该换洗的衣服。她从被子里爬出来,把打着手电筒的手机放在厕所的架子上,一边抽泣一边搓洗着衣服。她还记得她当时听的歌是陈粒的,叫《走马》,那句歌词现在还可以出现在她的耳边:散落太多好难过,难过时你走了走了走了,走了。

在事情结束后,一切又好像回到了正轨。可是总有些东西是改变了的,即使一切也都维持着。就这么维持着,直到下一个矛盾降临。矛盾们像激活码一样触发了这一方的战战兢兢,也与此同时触发了那一方滚滚而来更多的冷漠。

想要抓牢一些什么最笨拙的方法就是付出。不计回报也得不到回报的付出,交付得越多却也越什么也无法抓住的付出。结局,总归是要断裂的。

脑袋里的东西和舞台上的场景慢慢融合,宇潇觉得这是一场非常贴切的爱情揭秘活动。对方永远是好的,永远是别致的,是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打败你内心的尊严,是你掏出了一切也不会被珍惜的。

永远,是你爱着的。

宇潇突然落下泪来。

场上的台词夹杂了一些顺应观众的流行性笑点,周围传来些许的笑声,秦让也笑了起来。他转头看宇潇,却发现她哭了,他急急忙忙地从荷包里掏出纸巾来递给宇潇,把宇潇从悲伤的心境里拉了回来。

“你怎么了?”秦让懵懂地看着宇潇。

宇潇摇摇头,冲秦让笑了笑,她握住他的手,让他接着看。宇潇调整了呼吸,锤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她看着身边一直温和温暖又深爱着自己的秦让,突然迷茫起来。

话剧结束。回到民宿,房间里剩下宇潇孤零零一人。

秦让去洗澡了,宇潇坐在床沿发呆,空荡荡的房间里白色的墙纸显得有些凄凉。这是他们俩恋爱一年来第一次在学校外留宿。

秦让洗完澡,端来一盆热水。

“你干嘛?”宇潇惊了。

秦让嘿嘿笑道:“给媳妇泡泡脚。岁末泡泡脚,霉运全赶跑。”

“天呐。”宇潇站起来,抓住秦让的手:“你这样我多不好意思啊。”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快泡吧,好了叫我。”

宇潇把脚放进热水里,热腾腾的水淹没到小腿根,脚很快就红了。她呆愣愣地看着水盆,拿脚扑腾两下,就像石子被投进了湖面,泛起点点的波纹。秦让一直都是很细致的人,会为她在任何时候操心。可令人迷惑的是,他对她的好,没有让她感受到欣喜,反倒是某种胆怯与无措。

她把水盆拿出去倒了水,回头看秦让在玩手机。“收拾一下准备睡觉啦。”宇潇说。

秦让把被子掀起来拍拍床:“快来,朕都要等不及了。”

“你这是?”

“开,开玩笑的。我是准备给你讲睡前故事呢。”

“睡前故事?”

“对啊。”

“那如果不讲睡前故事,你是不是想……”

“我,我也就只是想想。”秦让尴尬地挠了挠头。

“要不……”

秦让的眼睛亮了起来,从床头呼啦一下蹭到床尾,拽住宇潇的手:“可以么?”

宇潇眨巴眨巴眼睛,一时不知道该接点什么,就凝固在那里。秦让把宇潇抱上床,送进被子里,自己也乖乖躲进去,开始亲宇潇的脸颊。手自然是不会闲着的,但他实际上也并不熟练,虽然文件夹里倒是有着许多的参考资料,但面对面的实战,也毕竟是第一次。他抱着宇潇,手哆哆嗦嗦的,几颗衣服扣子怎么都解不开。宇潇叹了口气,自己帮自己解开,她把头埋在被子里。秦让尴尬地笑了笑,温柔地把她的脸捧出被子,他亲吻她的发丝,亲吻她的眼睛,抚摸她光滑的手臂与肩膀,微张开嘴,试图……

宇潇“噌”地一下坐了起来。她慌乱极了,身体有她自己都不能察觉的轻微颤抖。

室内是有暖气的,但刚刚脱离温暖的被子,她还是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秦让拿着衣服给宇潇披上。

“我……”宇潇磕磕巴巴地说不出几个字,干脆就让尴尬的气息替代她说不出的字句在空气中肆意蔓延。

秦让有些局促,赶快背过身穿好自己的衣服和裤子。

“没准备好是嘛?没事的,我其实,也不太有经验,就……”他挤出两声干笑。

宇潇裹了裹衣服,低下头,手抓着被子角。秦让缓了小会儿,探过头来握住她的肩膀看她,“吧唧”亲了下她的脸蛋:“你真可爱。”

宇潇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一点儿都不可爱。”

“谁说的,你真的很可爱,你是那种做什么事都让人觉得很可爱的人。”他一边说一边拿手指戳戳宇潇红扑扑的脸蛋,手指却感受到一股暖流。

宇潇眼眶通红,她委屈巴巴地瘪着嘴,五官皱在一起像只小狗。眼睛里噙着的泪珠太过饱满以至于收不住地往外扑腾,她的身体一颤一颤。

“没有,我不是一个可爱的人。可爱的人也不会像我一样,那么容易就搞砸和好朋友的关系。”她抱着秦让啜泣着,秦让也抱着她,这两个无措的人在抱着彼此的时候心都酸涩地抽搐着,只不过是为着不同的人。

那时候秦让是宇潇的朋友中为数不多和周郁可毫无交集的人。性子急又藏不住心事的宇潇总是来找温柔的秦让倾诉。

在成为宇潇的男朋友前,秦让一直扮演着男闺蜜的角色。关于她与她的好朋友周郁可那段声势浩大的孽缘,宇潇觉得秦让一直都知道。但是女生吵架嘛,秦让可能也不太懂。说实在的,宇潇感到或许他其实还挺感谢周郁可的,要不是因为她跟宇潇闹别扭,秦让也不会有机会凭借悉心的安慰与耐心的陪伴從男闺蜜转为男朋友。

“你还是没有忘记吗?”秦让看起来很失落,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安慰好像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功效:“并不是所有的坏结局,都和你是不是真的可爱有关啊。”

宇潇没有说话。在回忆起周郁可的时候,她总有一些奇怪的感觉。

“不要再那么在意她了好么。你还有我啊,你还有其他的好朋友。她不珍惜你是她的问题,那样伤害对自己一片赤诚的人,以后她一定会后悔的吧。”秦让轻轻拍打着宇潇的后背。

宇潇的呼吸起伏不定,抽抽噎噎,但也很快在秦让的抚慰中归于了平静。秦让看她好像睡着了,叹了口气,把她抱起来放进被子,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窗外,平安夜的北京依旧车水马龙灯光翻涌,世界上还有梦还有爱还有希望,于是人们在动荡的生活里仍会时常虔诚地祈求平安。

四、不知流往何处的我们的意识

咖啡馆是巴黎生活的一部分,位于巴黎市中心的圆顶咖啡馆更是负有盛名。它招待过的文艺界大咖数不胜数,随便说几个人名都是享誉世界的。馆内石块林立,装潢别致大气,四处悬挂着那些名字长长的艺术家的画作,连壁板和墙柱都带有浪漫之都特有的风韵。

詹伊蓓和童宇潇找位置坐下,点了两杯咖啡。

“这地方是巴黎很著名的艺术场地,有很多作家和艺术家都来过,并且,必然性地留下了一些有趣的事迹。”

“是嘛,我已经搬好小板凳准备倾听了。”

伊蓓腼腆笑:“只是知道留下了很多,可具体记得的事情也挺少。”她思忖:“比如,那本很著名的意识流小说《尤利西斯》的作者乔伊斯,来这里喝酒的时候,总会把威士忌的瓶子排成一排。还有写出《鼠疫》跟《局外人》的加缪,就是在那边那个149号的桌子那庆祝自己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最出名的,大概就是海明威了,他晚年的一本创作随笔《流动的盛宴》,据说就有很多的谈话场景都是在这里真实发生过的。”

伊蓓侃侃而谈的样子专注又富有神采,像一只小鹿在林间跃动。她一边说一边自信地打量咖啡馆里的一切,与这个带有艺术气息的屋子融为了同一个风景。

“在博物馆工作,就算只是卖纪念品,都需要有这么大的信息储备么?”说完这句,宇潇就后悔了。她明明知道,眼前这位姐姐,是探寻过各种样子的“人生”,眼见过无数姿态的河山的。

伊蓓笑笑:“看你说的,我又不是只卖纪念品。”

“对对对,姐姐说得是。”她羞怯地挠挠后脑勺。

“你刚才说《尤利西斯》,其实我之前有一段时间,对意识流还挺感兴趣的。读过比较著名的《喧哗与骚动》,然后又不知天高地厚地去读了《尤利西斯》。真的,我试着读了好几次,但是,每次都睡得很香。”宇潇无奈道。

“不知道姐姐对意识流,是什么看法?”

“意识流?嗯,我只是简单地了解过一些非常基础的信息啦,但具体的东西与我所了解的,肯定还是有很大差距的。你是搞文学的,你知道,任何艺术形式的外部呈现和内在含义都是多方面的,我觉得我了解得不够,所以不太敢说。”

宇潇看着眉间微蹙的伊蓓笑起来:“干嘛这么严谨啊,就随便聊聊天嘛。”

“嗯,其实我不是很喜欢意识流。”她手托着脸思考了一下,傻乐起来:“不喜欢的主要原因呢,还是因为我不太懂。”

“可是意识流偏偏也就是这样,不能让人很容易理解。可能也是因为偏重于精神世界吧。人这么复杂且有感知力的动物,总是会有各种不同形态的精神宇宙,所以宇宙外的人,难以互通大概也是自然的。”

宇潇认同地点头:“是,就是这样。之前我和我的一位老师也聊过意识流,他倒是大道从简,让我尽量往简单里想。意识流意识流,就字面意思理解,大概就是,人物意识的流动。像水一样,自由、无序地游走,也不用受时空的限制。”

“说得很有道理呢,深入浅出。”

宇潇点头三下。

伊蓓喝了口咖啡,微低着头看着白色的咖啡杯,道:“按你刚才所说,我突然觉得,意识流如果是一个人的话,她一定很幸福吧。”她的眼中缓缓流淌出一丝憧憬:“像水一样,自由、无序地游走,不用受时空的限制,也不會被戒律清规所束缚。没有谁能抓得住她,甚至都没有谁能遇得见她。”言语至此,她眼中憧憬的光芒缓慢地黯淡下来:“可是我们没有人能够这样。”

宇潇小口饮着咖啡,另一只手垂在椅子边攥握着空气。她已然遇见了姐姐眼中无序游走的流水与光耀,又眼见着那光在闪耀后安静地归于黯淡。她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非常迫切地想要握住她的手,挽留住那一小束无声的光。

她整理出一个不带任何棱角的笑容,身子前倾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那姐姐的意识,现在又流向了哪里呢?”

“啊!好像想着想着就走神了呢!你看,难怪意识流有那么多人搞不懂。人都不够了解自己的意识,又怎么能了解作者和人物的意识呢,那么散漫抽象的东西。”

“也就是说,现在的姐姐其实也并不知道刚才姐姐的意识流淌到哪里去了,对么?还真有意思,感觉我们随便聊一聊,都要扯到自我和本我上去了。”

“真是的,跑得也太远了。”伊蓓好像终于完整地收回了自己的思绪,眼睛又弯成了小月芽儿:“刚才的意识已经流不见啦,但现在的意识被抓住了。”

“那现在的意识停留在哪儿了呢?”

“停留在你那里了呀。”她自在地耸肩说道,宇潇的耳朵却不自觉地泛红起来。

“你知道么,我觉得有点奇怪。”

“姐姐想说什么?”

“也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好像,能够感受到一些你情绪的波动。而且是那种,比较明确的感触。”她抬头望她,抿着嘴,眼里带着一丝犹疑,像在审视。

“什么时候?”

伊蓓犹豫了一下,道:“你说没有分手的时候。”

“有么?”宇潇又下意识地用手捏住了自己的脖子,有些心慌。

伊蓓点头:“现在也是。”

宇潇一紧张就喜欢把手背到脖子后面,抓住自己命运的后脖颈子,她没想到并不知道这一点的伊蓓居然也能看出自己细微的情绪波动。

她笑:“还,还好吧。”

伊蓓喝一口咖啡:“你说还好,那就还好咯。”

宇潇却因这句话心虚起来,扭扭捏捏,支支吾吾:“好像,确实,感情出现了些问题。”

“喏,你自己要说的啊,不是我八卦。”伊蓓对她wink了一下。

宇潇“切”一声:“真是把自己撇得干净。”

伊蓓抱臂歪头看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行啊,不撇干净,就是我想知道。”

——我想知道。

宇潇不愿对上伊蓓炯炯的目光,叹了口气。

“这个寒假一个人来这边散心,就是因为带着这种疑惑。而我想要消解这种疑惑。”

“其实应该是一段,没什么问题的感情。没有争执,也没有委屈,平稳、真挚,也还挺温馨。但也没有心动,没有纠葛和需要。所有本来应该欣喜的事情,都很容易带有一种……奇怪的压力。”

伊蓓平静地听着她说,注视着她。

宇潇定在那里:“我感觉我没办法表达清楚,有时候我自己也并不能完全理解自己。”

“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大概就是不爱吧。”伊蓓搅动着咖啡,说得理所应当:“没有心动,不想占有,在接受对方的好时感到压力,这不就是‘不爱么?”

“可我还是很在意他的啊。我之前,没有这么在意过一个男生,也没有觉得有其他的男生比他更可爱。”

“那就是,可爱又值得你去爱的人,你也还是没有爱上他。”

宇潇低头不再说话,拿起咖啡杯,忘记带上表情。

伊蓓耸肩:“这也没什么,并不是每对情侣都那么幸运可以完全彼此相爱吧。爱是独立在很多东西之外的事情,也是很复杂的事情。”

宇潇听着,眼神恍惚起来,好久才有所反应。“嗯,对。”她仓促地应和。

伊蓓看她,觉察到她神色中的异动:“你是不是,刚才下意识地想到其他人了?”

宇潇怔怔地抬头看伊蓓,露出震惊又狐疑的表情。

“确实是这样,但是,也并不是想到了其它的男孩子。”

“想说你就说吧。如果不想说但是还是会感到有些难过的话,我们就去吃一顿火锅。”伊蓓快乐地砸吧着嘴。她眼睛弯弯,有种令人雀跃的可爱。宇潇或许是被她稚气的样子击中,又或许是被二人冥冥之中存在着的别致的亲近感所牵引,倾诉的欲望在此刻突然尤为旺盛,她陷入了沉思。

沉思里是过往中影影绰绰的幻境,沉思里也有着已然褪成了深青色的虚空的梦。

五、无法命名的过往

在我们许久没有见面的一个寒假之后,我们相约去看电影。我甚至还记得,那天我们看的是一部特别好的动画片《疯狂动物城》。电影结束,回去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们俩并排坐在车上,窗外是深蓝色的天,天上有一轮很好看的月亮。她的身体靠着我,脑袋搁在我的腿上假寐。外面是匆促过去的干枯的枝干,凉凉的月光打在她的脸上,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美感。因为是假寐,所以当我看着她的时候,她的睫毛会因为紧张一直微微地抖动着。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这个姑娘,她是我的。

后来我们在一个社团里共事,她被一个高年级的学姐误会了,很难过,就想要退团。我们在天台上聊天,我和她说,你要走,那我也退了好了。她很震惊地看我,说你干嘛要退,这和你又没什么关系。我说,怎么会没关系呢,你就是我的底线。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其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什么,我觉得,都能算是“兄弟义气”吧。可是她,我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她转过身,非常,非常认真地看着我,突然身体前倾,非常轻非常轻地吻了我一下。

我当时都懵了,真的就懵了。不是恐慌,不是震惊,甚至都没有想那是我的初吻。我只是觉得,有点,有点高兴。一点点,一点点地高兴。

然后再一个白天来临,什么就都回归原样了。前一天晚上的事,我们谁都没有再提。可能是心照不宣?也可能是,大家都没想好该怎么提起那件事吧。反正从那天以后,我们就还是一直作为着彼此的好朋友,但是有很多东西,好像从那天晚上开始,就全都变了。

再后来就开始有点虐了,发生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我也不清楚我到底是在哪里,在什么时间里做错了些什么。总之,我现在已经被单方面地断交了。

叹息声化为了这一篇幅的句號。

伊蓓抿抿嘴,拍了拍倾诉完后趴在桌子上的宇潇的脑袋。

“我就有点好奇,你跟你男朋友,是在你和她闹掰前还是闹掰后啊。”

“之后。那时候我每天都挺丧的,他就天天跟着我,安慰我开导我逗我开心……”

伊蓓怔怔地,暗自思量。

倒是宇潇有些慌了:“别这样啊姐,搞得我跟我男朋友在一起就是为了疗伤似的。”

“没有没有,我相信你们之前也一定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嗯。”宇潇点点头。

伊蓓伸出手握住宇潇的手:“刚才说那些的时候,自己内心的情绪,很复杂吧。”

“嗯。”

“会有些心痛吗?”

“还好,就,有一点吧。”她眼里的悲伤明明快要溢出来。

“没事的,没事。”她捏捏她的手背:“只是一段不太美好的情感经历罢了,都会过去的。”

“友情经历。”宇潇吸吸鼻子,抬头弱弱地纠正道。

伊蓓看着她,抿着嘴,嘴角微弱地向上扬起。

“好吧,情感经历。”

伊蓓的笑靥继续温柔:“你早就感受到了吧,一定早就感受到了。人对外界的感触,总是会比自己认为的要更广泛,更精确一些,何况是你。”

“我?”

“嗯,我也大概能够猜想到你在害怕什么。担心那些爱你的和你爱的人的看法是很正常的事情。”她低头看自己和宇潇交织着的手指,似乎自语:“善意的人,总是会因为自己爱的人而否认自己的感受的,对么?”

“嗯。”宇潇把伊蓓的手握得更紧些,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可是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啊。”她掏出纸巾走到宇潇的身边坐下,耐心地帮她擦掉眼泪:“不要哭了,你哭的样子这么可爱,我都忍不住要笑出来了。”

宇潇委屈兮兮,握紧伊蓓给自己擦眼泪的手不说话。伊蓓靠近她,轻浅地抱了她一下,拍她的背:“拥抱什么样的人拥抱什么样的自己,是每一个个体都拥有的权利。以及,接纳自己真实的面目是长大成人以后非常重要的一件事,知道了么?”

宇潇应允,却仍然在一些化不开的情绪中沉溺。

伊蓓像抚摸小动物一样摸摸她的脑袋,她就定住,带着还泛红的眼睛凝视伊蓓,一脸严肃:“姐姐,你真的特别好,不光天生丽质、神仙玉骨、明眸皓齿、风姿绰约,而且秀外慧中、蕙质兰心、浑金璞玉、温婉善良。”

伊蓓噗嗤一下笑得快要趴到桌上去:“你们这种搞写作的,用成语夸人都不用想一下的么?张嘴就来。”

“也,也不是啊,感觉如果真要夸别人的话,可能会需要费点心思去想吧。”她吸吸鼻子:“但是一看到姐姐,这些词就全都稀里哗啦叽里咕噜自己冒出来了,因为本来就是很贴切的形容词啊。”宇潇一边说,一边自己频频点头,表达自己的情感对她来说,或许真是一件非常顺其自然的事。

“行了行了,快闭麦吧,总感觉自己在被撩。走,姐姐请你吃冰淇淋。”

“大冬天吃什么冰淇淋啊?”

“你懂什么,大冬天吃冰淇淋才爽呢。”伊蓓拉着宇潇跑出门去,冲往冬日冰淇淋里甜津津冷飕飕的奶油与蜜糖。

六、可我现在就已经开始想你了

或许是因为上帝赠予了童宇潇以詹伊蓓这个过于美好的礼物,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她在后面的日子里便很快遭遇了坎坷——离开巴黎的前一天,她联系不到自己BNB的房东了。

说起来真还有点惨,因为是明天晚上的飞机,宇潇特地订了离机场很近的新房间。然而房东在入住的当天突然消失,所有通讯方式通通失联。拖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宇潇只能站在大街上凌乱地给伊蓓打电话求助。

虽说是真的惨,但宇潇的求助也的确带有私心。就快要离开这个浪漫的城市了,她真的想要再见一次此次旅途中那抹最令人惦念的风景。

到伊蓓家时太阳刚落下,从窗户里还能看到巴黎天空中蓝天与日光相合留下的淡紫色余韵。她小小的屋子干净整洁还弥漫着淡雅的香气。宇潇拿着伊蓓给倒的冷泡茶在房间里左右顾盼,露出神往的神色。

“你睡衣还有得换么,我这有干净的。”伊蓓从柜子里翻找出一套点缀着可爱装饰的家居服,放到床上。

宇潇嘿嘿地笑:“姐姐果然是个反差萌典范,连睡衣都那么可爱。”

伊蓓皱皱鼻子戳宇潇的脸:“少来。”

屋子的尽头有一个很小的阳台,里面放着一张藤椅一张圆茶几和一个小秋千,宇潇自如地坐到秋千上晃晃悠悠起来。

“我以后自己住的时候,能有一个这样的空間就很知足了。”宇潇感叹道。

“到时候养两只猫,一只叫鳗鱼,一只叫Kiko,让她俩每天都和我一块儿。我不在的时候,她们俩也能一起玩。”伊蓓整理好东西也走到阳台上坐着,她打开阳台昏黄的节能灯,眯着眼看她。

“我不太想养小动物诶。就算喜欢猫,也可以去去猫咖。但是自己养的话,感觉要对她们负很大的责任。怕养不好,也怕太麻烦。”

“嗯,你工作忙,不必把自己搞得辛苦。”

“你平时会常常来阳台坐么?”

“会啊,有时间的话,会坐在这里看日落。看太阳一点一点往下,消失后还会有遗留的光晕,觉得是巴黎非常美的时刻。”

“真好呀。我也一直觉得巴黎很美,非常之向往。所以一想到要出门散心,第一目的地就是这里。现在真的来了,也算是证实了——的确是浪漫之都,走在哪里都能有奇遇。”

伊蓓背过身去,道:“我就不如你运气,来了这么久,奇遇什么的,却也只遇到了这么一次。”

就,只我这么一次,是么。宇潇想着,心中涟漪泛起,她抬眼追向伊蓓的背影,发现阳台护栏的边边上,有一朵将开未开的小白花。

“只是在这里自由惯了,有时候也好像没办法想象回国后那种一定会被各种人事束缚的生活。”

宇潇刚想说,那就一直不要回去好了。可临到开口,又觉得自己这是非常想当然的话语。

“你这两天都去哪儿了?”伊蓓坐回藤椅,开口打破沉默。

“卢浮宫、凯旋门、凡尔赛宫还有埃菲尔铁塔,其他都是漫无目的地走走逛逛。哦,我又去你们馆看了看,但发现你没在,就回去了。果然不是每一次都可以那么幸运地遇见你。”

“可是可以遇见一次就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并且还能成为朋友,真是挺有缘分的。”

“嗯。很特别的缘分。”宇潇突然想到些什么,同伊蓓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理论。如果把世界上70亿的人口比作70亿颗绿豆,在里面放进去两颗红豆,一直搅一直搅,你猜,这两颗红豆遇上的概率会是多少?”

伊蓓摇摇头。

“是零。”

“零?”

“对。如果按这个论调来看,这个世界上,可能就没有所谓“彼此的唯一”。大多数人生命中所谓最重要的人,说不定就是时间到了,在周围的绿豆里随意挑选出的,还不错的一颗。就像很多人的伴侣,其实都是自己的同学、同事、亲戚的熟人、或者朋友的朋友。而不是真的命中注定、非这个人不行。”

“嗯……好像有那么些道理。”

“但是,我们就不一样了。”宇潇话锋一转,狡黠地笑,“我和你处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圈子,没有任何共同认识的人,也没有任何学校或者公司的规则把我们联系到一块儿,但是我们还是成为了朋友。而且,我预感得到,我们会是非常好的朋友。你说,这是不是一种特别的缘分?”

伊蓓把藤椅往前搬一搬,离宇潇更近一点:“听你说这些的时候,我都有点无语凝噎了。只是我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才可以把你表达的这种动容更好地延续下去。”

伊蓓认真看她的时候眼睛里的光芒在暗夜里有朦胧的闪烁。

“不用刻意怎么样的,能在这么美的夜色里这样安安静静地和你坐在一块聊天,就已经是很值得开心的事了。”她端起杯子:“还有好喝的冷泡茶。”她们俩碰一下杯,时光的流速就好像也温柔地缓慢了下来。

洗完澡,两人早早躺到了床上。伊蓓的睡衣香香的,有着少女特别的清新。

“明天就要走了,我好舍不得你。”

伊蓓侧过脸来,两人面对着面:“没事的,现在科技那么发达,天涯若比邻。”

“你知道么,有时候我感觉,姐姐好像都不像是现实当中的人。”

“怎么这么说?”

“现实当中,怎么会有人这么明媚,这么美好,温柔又契合,还这么碰巧地出现在了我的身边。”

伊蓓低头浅笑。

“本来,找不到房东,就应该去找家酒店的,可我,真的好想和你联系。可是又会觉得,就这么来找你,会不会有些不好意思。我有个坏毛病啊,和在意的人相处的时候,就好像特别容易说错话。一想到要和你再见面,我的心就好像……”她顿了顿,“可我又有点害怕,害怕自己无意间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会让你感到局促,或者尴尬。所以本来,我也犹豫过不再来找你。”

“可你还是来了呀,这是明智的选择。”

宇潇觉得伊蓓的眉目特别美,小月芽儿散发着微光,把她的整个面容都点亮。

“干嘛这么敏感啊小朋友。”她又像摸小动物似摸住她的脑袋:“嗯,‘敏感好像在中文里不算是个很好的词吧。但我这里的意思是,你是一个对周围环境的感知比其他人更敏锐一些的人。这几天我去读了你的文章,所以能够有这样非常贴切的感触。”

宇潇点点头,靠近她一点:“可是敏感,也只是因为在意吧。”

伊蓓没有回避,两个人的间距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你是个搞文学的人,比别人敏感些并不是件坏事。可以探究很多的东西,也能去解读出和别人不一样的风景。只是在我看来,这样可能会有些辛苦。”伊蓓轻微地叹气,宇潇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挪到离自己更近。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我能力之所及,但总之在我这里,有很多很多的事情,你都可以不用太担心。你原本的样子就是我很喜欢的,你知道了么。”伊蓓的笑和她的言语一样温柔,一如既往地带着光与香气。

在因着间距太近而目光所及全是彼此的这一小段儿时光里,宇潇和伊蓓各自走完了两段有着不同风景,却也泛着相同气息的道路。夜色已浓,两人互道晚安,各自睡去。

很快就进入梦乡的伊蓓自然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很深很深的夜里,身旁的人并没有很快就沉入睡眠。没有沉入睡眠的宇潇正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安静地打量。她不知道她正用指尖轻轻地拨弄着自己散在床间的秀发,于空气中描摹着她清秀俊逸的面庞;正如她不知道在第二天自己送别她的那个夜晚,那场挥别,就此开启了她对她别样的情愫。

翌日晚上,伊蓓叫了出租车送宇潇去机场。路上百般叮嘱,还不放心地送她进机场。

“都已经到这儿了,就让我看着你回去吧。”

“好,那我走了。”两人轻拥告别,伊蓓重新坐上了出租车。

巴黎的冬天总是黑得很快,日落没多久,便从霞光转成了夜幕。在夜色里送别总是会有更为惆怅的气氛,路边昏暗迷蒙的路灯被雾气包裹,仿佛有云烟氤氲。送伊蓓离开的出租车停在其中一盏灯下,暗黄色的灯光笼罩着车子,宇潇觉得心里闷闷的。

“外面风大,快进去吧。”伊蓓探出车窗笑着与宇潇挥别,一直招手,一直向后看。光变得金灿灿的,打在伊蓓探出来的脑袋上,给她披上了一层电影里惯会给女主角使用、薄薄绒绒的轮廓光。车继续向前开,已经走了一些距离,可她笑的样子仍然定格在原处,在宇潇的眼前,不断地,不断地停留。

宇潇走了,伊蓓坐车去唐人街买吃的。旁边的一面墙上,贴着《恋爱的犀牛》巡演的广告台词:“上天会厚待那些勇敢的、坚强的、多情的人。”

她打开手机,扫码买了票。并在这样一个夜晚里,自嘲似的记住了这样一段话:“如果你像其它的犀牛一样顺从自己的命运,就不会整天这么郁郁寡欢。顺从命运竟是这么难么?我看大多数人自然而然就这么做了。”

——以后,我也会自然而然地就那样做么?我会的。

看完话剧,已经近十点了,伊蓓情绪有些低落地走在退场的走廊上,她突然觉得,七年过去,自己似乎也早已不知所谓“爱情”究竟为何物了。

手机的微信提示亮了起来。

“姐,我落地转机了。”

伊蓓叮咛两句,准备把手机收起,屏幕又一次亮了。

“怎么办啊。”宇潇发了个难过的表情。

“怎么了?”她有些慌。

“原以为回到家里,一定会很想你的。”

“可实际上,我现在就已经开始想你了。”

伊蓓在黑黢黢的走廊上握着手机缓慢地扬起嘴角,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地敲打。

“嗯,我也是。”

七、仙草与玻璃瓶

宇潇在晚上社团聚会时喝了点小酒,回到寝室便直接爬上床睡了,醒来已是半夜。

夜色总是让人清醒的,夜半也总是逼人想念。而想念是夜晚里磨牙的床伴,搅得人寝不能安。她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盯着头顶苍凉的白墙。她举起自己的左手放到眼前去看,这只被姐姐握过的手,在她灼热眼神的凝视中微微升高了温度。她轻喘着气,又举起了自己的右手,缓慢地移动卡入了左手的指勾。两只手交合在一起,微微扣住,她闭上眼,把手放在了胸口的位置,摩挲,摩挲,颤栗着摩挲。

早上起来,室友拍着宇潇的脑袋:“你昨晚喝醉了,咿咿呀呀地话一大堆,骂周郁可是混蛋也就算了,姐姐是谁啊?”

宇潇先是震惊,后又有些了然,她笑叹:“姐姐就是姐姐,我守口如瓶。姐姐是天上一株小仙草,宇潇是人间的封口玻璃瓶。”

八、我们总是会为爱的人做出放弃的决定

坐在日料店榻榻米的小包厢里,宇潇从包里掏出巴黎带回的禮物一件一件递给秦让。

“你这是干嘛呀,出去旅个游跟搞代购似的。”

宇潇嘿嘿地笑。秦让收拾着,从包里掏出一个装项链的绒布小盒子,有些羞赧地放到宇潇面前:“我也不知道你会给我买那么多,就只跟你买了一个礼物,你别嫌弃啊,情人节快乐。”

“哦,还有这个。”宇潇又掏出一个白色小盒子,脑海中随即浮现出伊蓓的笑颜。她用手把玩着小盒子,无意识地笑起来。

“这个是我在布朗利河岸博物馆里买的,还挺有纪念意义的。”

秦让接过盒子:“谢谢宝贝,只要是你送的,我就都很喜欢。只要咱俩在一块儿,怎么样我都觉得好开心。”

宇潇听到了,她抿抿嘴不接话茬,只是像无意想起似地提到伊蓓。

“哦对了,就是在这个博物馆,我认识了那个小姐姐。”

“一见如故的漂亮姐姐?”

“嗯,一见如故,特别懂我。”

“还很好看。”秦让白了宇潇一眼。

毕竟宇潇是那种走在商场衣服店门外,都可以和秦让肩并着肩一起仰着头看漂亮小姐姐海报的存在。

宇潇憨笑,她此时回忆起的,却是在那个夜晚,朦胧灯光下她探出出租车车窗,笑着与她挥别的场景。

“这姐姐有男朋友了么?”

宇潇讪讪地道:“当然有了,这么好的女孩子,追她的人肯定得有一万个那么多吧。”

“也是,好女孩都是要早早下手抢的。”菜上来了,秦让夹了块鳗鱼放到宇潇的碗里:“你看,我就早早下手把你抢到了。”

宇潇不置可否地笑笑,默默吃起来。

2月14日真是个特别好的日子。虽还在冬天,但天气已经回暖。花儿快要迎着风儿招展,大雁快要越过归巢的栏杆,一切都蓄势待发,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街上行人满满,男男女女在街道的各个角落里牵着手彼此倚靠,卖玫瑰花的小孩儿们殷勤地叫着“哥哥姐姐”,日子散发着粉色泡泡特有的桃香。

和秦让手牵着手走在街道上,宇潇突然想,这一天,姐姐会是怎么过呢。周末展馆一般不关门,或许就算下班了也还会有其他的兼职。情人节,浪漫的法国人一定会有不止玫瑰花和巧克力的快乐,而姐姐,也一定会在这样别致的日子里,又找到另一种属于自己的不一样的人生吧。

男朋友不在身边,她会因为节日的到来更加想念么;或是如她所说,不再有多少热烈的感触,已然把爱情过成了生活。

“你今天在路上,不是说要跟我说一件事儿么,还非要吃完饭再说。”秦让拽拽她的手。

“哦对,是有事要说的。主要我想着,情人节嘛,再怎么样,饭得好好吃。”

“看你说的,搞得我还有些慌乱。”

“事情可能有点突然,但我其实也寻思了有段时间了。”

秦让眼神蓦然暗淡,他笑,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你是,想要把我甩了吧?”

宇潇惊讶于秦让的敏锐,却也不知该如何辩解,她不再说话,把手从秦让的手中抽出。

秦让抬头看看宇潇,一边尴尬笑着一边咧着嘴呵气,白色的雾气从嘴里向外飘扬,在短暂的时间里消失在不远的地方。他舔舔嘴唇,沉吟半晌:“你还是,没办法爱上我啊。”

他调整好自己的呼吸,自嘲道:“我也猜过这一天早晚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宇潇开始为秦让感到有些难过和委屈,原来不爱与爱和喷嚏一样,都是那么难以隐藏。

宇潇费劲了心思找寻着安慰秦让的词,她认真地说着,他也认真在听。末了,他低声笑道说:“原来心动真的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啊。”

这时秦让的身边有卖花的小孩来到,她说哥哥哥哥,给小姐姐买一束花吧。秦让半弯下腰笑着说好,掏钱买了束花,微笑着递给宇潇:“本来我还准备给你买一大捧花的,现在好了,我被甩了,那就买一束,也是可以的吧。”

宇潇接过玫瑰,对秦让说谢谢。这束玫瑰花开得并不鲜艳,周边已经有了微小的皱皱的深红色卷边儿。它好像在叹息着秦让的爱情,它知道它只剩这一天的生命。

“真的不是我做得不够好么?”秦让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的,你是非常好的男孩子,又绅士又温柔,是个特别可爱的人。”

“那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愿意再尝试了吗?”

宇潇顿了好一会儿,用手扭着玫瑰花的塑料包装纸。

“具体的原因,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和你说,甚至我自己,也都还不确定该怎么分辨清楚。我觉得,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吧。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的。”

秦让点点头:“好,我尊重你。那我们,还可以继续当好朋友吗?

“可以啊。”宇潇其实也对他俩重回这样的关系抱有过期许,于是走到秦让面前:“我们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非常好的朋友么”她把手伸出来放到他眼前,秦让笑着摇摇头,最终却还是握住了。遥想他们成为情侣的第一天,她也是这样被他握住的,一个礼貌的握手。

秦讓借口去上厕所,宇潇却知道他要干什么,离他们吃完饭从日料店的卫生间里出来,其实也不过几分钟。

当秦让红着鼻子红着眼睛走回到宇潇面前,他的手上多了一只小熊维尼的氢气球。他掏出他随身携带着的笔,在上面写字。

“我们一起写吧,当作最后的纪念。”

秦让写了“江湖再见”,宇潇写了“幸福永远”。他们俩一起把这只维尼熊送上了天空。自此之后,在一个遥远的星球,有了一颗他们两人友谊的氢气球。

九、瓶中小困兽的暖光

与伊蓓告别已经过去近两月了,宇潇依然会时常想念伊蓓,也常常想到伊蓓说过的,很多很多与自己有关的言语。她还是会时常感到困顿,明明确定了些什么,却也还不那么清晰。可是就算清晰了又能怎么样呢?不能怎么样。自己也没有权利和胆量去怎么样。

于是在这些离开了姐姐却仍旧惦记着姐姐的夜晚,宇潇有着某种惯常的茫然。并且,除了爱上了一个女孩子以外,她需要面对的议题,还有对方已经有了男朋友。这让她头疼。

某一瞬间,她突然非常想念秦让,在分手之后两人重新做回了朋友,但为了不让彼此尴尬,大家的联系多少还是减少了。

她准备给他发个表情,但还没发过去,那边就碰巧地来了消息:复联四定档啦,我一定要带着你送我的钢铁侠手臂去看。

“怎么还没睡啊。”

“我在关注定档信息呢。你不也没睡么。”

“我在失眠,有心事。”

秦让发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问道:“需要语音吗?”

“不啦,寝室的人都睡了,还是打字吧。”

打字真好,打字没有心理负担,打字可以放心大胆。

“那你慢慢说,我可能不会很快回复,但我一定在听。”

“我喜欢女生。”

秦让愣愣地看着屏幕,这么直白突兀的一句话,让他突然之间有点恍惚。

缓了好一会儿,秦让仍然觉得脑袋里是一团乱麻,他打了许多的字然后又删去,皱了许多次眉又松开,他说:“谢谢你告诉我,要不然我可能还是会一直遗憾是自己做得不够好。”

“你已经很好了,让让。”

秦让苦笑,把手机扔在了床上又捡了回来:“你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我有点羞涩啊。你说,你跟我在一起的主要原因,会不会是因为觉得我有点娘?”

宇潇发出一个黑人问号,这小子的脑洞未免有些大。

“所以,你是喜欢周郁可吗?”秦让问。

“也只是过去了的爱了。”宇潇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矫情。

“嗯,过去了就还挺好的。我还担心你会一直陷在她给你的难过当中。”

“抱歉,因为我很多很多的不确定,白白消耗了你那么珍贵的感情。”

“没什么好抱歉的,你确定之后,不也很快就和我分手了嘛。也算是对我负责任了。”秦让安慰道。

“可是既然过去了,为什么还要因为这纠结呢。我觉得,取向问题也不并是一件需要辗转反侧的事吧。是有什么其他方面的压力么?”

“是。”

这关乎着异乡一场奇妙的相遇与相知、关乎着相隔万里后微信里夜以继日沉重又细致的关怀与惦念,还有一遍一遍纠葛着的自我说服,以及从四面八方袭来一场一場大脑与心灵的博弈。

……

“所以,我最近会很认真地告诉自己,我没有爱上她也不能爱上她。但每当我晚上睡不着觉,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看着眼前的墙或者自己的手,我就又总是希望,这手能够再一次被她牵住,再一次去巴黎见她,哪怕至多,也就只能和她有几个浅浅地拥抱。”

“我不想这样的,我也很不喜欢这样没办法控制住情感的我自己。”

“我酸了。”秦让一字一行地打出这三个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虐我。”

宇潇发去三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行吧,你现在可以开始吐槽我了。”

宇潇口气里满是委屈,秦让在另一边反倒宠溺地笑了起来。

“没有啦,没什么好吐槽的。”秦让说:“听你的描述,我觉得你也没有必要再去逃避。你可能,是真的很喜欢姐姐吧。不过这么优秀的一个女孩子被你发现了,估计是跑不了了。”他发了一个魔性的“哈哈哈”。

“……”

“挺好的,她跟之前周郁可给我的感觉不一样,我觉得姐姐不仅很酷,而且还有一个有趣的灵魂。她给你的生活带去了生机,不像周郁可,最后让我看到的只是你的痛苦。”

“最重要的是,你对她的感情那么明显,她也并没有排斥什么,对么?”

“我觉得,她可能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有些缘分的朋友吧。”

“这些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起码你对她的喜欢是不能干扰到她的感情生活的。其次,我还是希望你不要陷得太深,免得到了后面,会有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和难受。”宇潇突然觉得,只要脱离了自己的情感,秦让也一下变得客观理智和成熟。

——所以陷在爱情里的所有人,都会突然变成傻子吧。她感慨道。

“哎,我还是希望,不管喜欢的是男生还是女生,未来你都可以去谈一段能让你开心的恋爱,遇到那个让你真真正正满心欢愉的人。只是别让“性别”什么的变成你寻找爱情的局限就好了。在我心里,爱情里面只有一个性向,大概就是心之所向吧。”

秦让在屏幕那头的白光前散发着并不似往日般灼热的温柔,他带着有些遗憾的笑意敲打键盘:“你刚才跟我讲姐姐的时候,我感觉你就像是一个散发着粉红色泡泡的小姑娘。就像当初,那个一从图书馆里出来就绕着周郁可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儿。这个角色,是我一直没能解锁出来的,有点可惜,但我的心里还是但愿,你可以永远这个样。”

眼泪从宇潇的眼眶里滑落出来,落在被子上。被子被打湿,眼泪被纤维吸住,布面变得温热而柔软。

“谢谢你秦让。”宇潇控制着自己的眼泪,用手背抹眼睛:“你真是我的好伙伴。”

秦让笑:“是,可好可好的伙伴了。别哭了,再哭明天眼睛又要肿了。”

因为在意,他对她所有的徘徊和纠葛都很清晰。也都,总带有着某种令人安稳的善意。

十、爱你温暖像太阳,爱你温柔像月光

临近十一的时候,宇潇收到了伊蓓的邀请。问她十一有没有时间,要不要再来欧洲玩。

宇潇抱着手机快乐得像个疯子:“当然去啊,干嘛不去,能见到姐姐怎么会不去。”

“那好,我去机场接你。”

宇潇用了她毕生以来最快的速度清好了行李。在此之前,她一直觉得整理行李去远方是人生中非常能够体会到寂寥的时光。

伊蓓去接宇潇的时候,法国还被夜幕笼罩着。拖着行李走在铺满落叶的小道上,宇潇觉得寒风是非常好的礼物。就是那种清爽又静谧的快乐,陪伴着许久不见的姐姐,与她相聚。灯光暖暖,不够明亮也不算昏暗,这些路灯的光,让她回想起那天伊蓓把她送走时的场景。那常常留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与伊蓓相关的场景。

“为了好好带你玩,我还特别去看了《巴黎文学散步地图》。你们这些小文青,应该会非常喜欢吧。”姐姐扬扬手,白白的牙齿在笑的时候像是星光璀璨。

到了家,宇潇开始收拾行李。她看到伊蓓床边的小书架上,放着两本自己的小说。家里养了一只小脸圆鼓鼓的猫,伊蓓正“Kiko”“Kiko”地叫着。

“Kiko宝宝,姐姐回来啦。对不起哟,不是故意要把你一个丢在家里这么久的,姐姐刚才去接宇潇去了,不要生闷气哦。饿了么,现在就去给你弄吃的。”

宇潇站在后面看着,觉得情境分外温馨,原本别致的小屋里更多了一抹跃动的生机:“你每天都是这样和她说么。”

“嗯,老是不在家,常常会顾及不到。朋友说,回家的时候这么和她说说话,她就会开心很多。”姐姐的神色平静温和,这已然是惯常做的事了。

“你不是不养猫的嘛。”她喝着伊蓓给她倒的冷泡茶,明知故问道。还是淡淡的甜,与上次的口感一致。

“脑袋一抽就养了,但是现在又有点后悔。”

“对她这么好,怎么说后悔呢。”

“嗯,”伊蓓沉吟了会儿:“因为快要回国结婚了,带猫回去,其实还是有点麻烦。”

——结婚。

宇潇愣住,定住好一会儿,连同眼眶也一起费力地稳固着姿势,可是眼泪滑落的痕迹已然无意识燃成一条细细长长的轨道,让宇潇的皮肤有了阵阵灼烧。

伊蓓有点吓到了,坐下来不再说话。过了会儿,抽了张纸递给她擦眼睛。

“怎么了,没事吧。”伊蓓问。

“没什么没什么,我可能,有点过敏。”

随后是溢在了表面的强颜欢笑:“感觉好快啊。”

伊蓓声音缓慢地说:“嗯,是挺快的。但,反正就是这个人了,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动,那,快就快一点吧。”随后又为自己打着圆场:“其实,我们都那么久了,也,不算快了。”

宇潇点点头,茶杯被握在手中,她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沉默的小屋里气氛有些尴尬,宇潇的心和脑子都被姐姐刚才的话扰得有些凌乱。即使她早就非常清晰地知道,从一开始,自己的这份心意,也不过是在一片没有尽头的大海里随意漂泊着的什么都不算的少女情思罢了。

只是好快啊,怎么就这么快呢。她无助地想着,又无助地任凭眼泪掉落。只是她也动作迅速地拿纸去擦了,为了不被伊蓓看见,她还僵硬地笑了起来。伊蓓搓搓自己的手,费力地梗着脖子不去注视宇潇,脑袋也逐渐低沉下去。宇潇开始喝茶,甜润的茶在嘴里好像烈酒一样带有灼热感。她扭扭捏捏地笑起来,说了句:挺好的。

水杯里的水不听话地洒在了手上,她慌乱起身,放下杯子去抽桌上的纸擦拭。背过身去的时候,她佯装无意:“反正你都快结婚了,我就,随便告诉你一下吧。就只是,只是想要说一声罢了。”

伊蓓看向她,看到她已经把手中的纸巾捏得紧紧地,成为了一个坚硬的小团:“我之前,短暂地,非常短暂地暗恋了你一下。”她说。

伊蓓好像并没有感到惊讶,只是能够从她的眼神中窥见一秒钟的慌乱。她顿了顿:“好荣幸啊,你这么优秀,还喜欢我。我也,觉得很开心。”

如此令人意想不到的回应,却依然把宇潇击得溃不成军。她无奈地,呓语般地感叹:“要不要这样啊。”

“即使是到了这样的情境,也还是可以这么照顾我的感受么。”宇潇苦笑:“喜欢你,才是我的荣幸吧。”她散在座椅上,眼泪又一次涌出:“就算这只是……”她如同瘫软在自己脚边的Kiko一样,已然没有了人类的灵魂。

“不,不是的,”伊蓓很小声很小声地开口:“不是在照顾你的感受。”

宇潇抬头望她。

“这世上有很多的东西,很多没可能叫人亲口说出,也没可能让人亲耳听见的东西,都并不是不存在的,你知道的啊……”她还是往常那样温柔地浅笑着,只是微咬在一起的牙齒,让她面部的肌肉好像有了些许的僵硬,她的左眼泛起薄薄一层光亮。

宇潇愣住,直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迷惘地看向伊蓓。

伊蓓看得见宇潇的慌乱。她支棱着手,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她无措地想要与自己离得更近一些,又似乎不愿让她自己有这种形式的勇敢。这间小小屋子里的空气,又泛起了某种两人第一次相处时曾经偶遇过的、言语不出的黏稠气息,伊蓓低下头。

低沉的脑袋,好像一颗圆圆的句号,她什么都没说,就因此镇定下来。

“那次在馆里,其实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你或许都没有印象的场景,也让我有了一天很棒的心情。只是我也不知道,后面,后面我们还会发生那么多的故事。”

“可是,那些故事也是没有用的,不是么?”

“怎么会没用呢。”她笑道“你在这一次到来,对我说了一些话,我也在这一次里和你说了一些话,就,不再会是没有用的故事。”

宇潇的眼泪和鼻涕开始一起不受控制地流淌,伊蓓拿着抽纸走到宇潇身边。

“这么大半年里你所带给我的情绪,和七年前我所感受到的,其实是大致无异的。”伊蓓想,这大概已经是自己能做的,最大程度的袒露了。她沉静地继续说道:“可是谁又能保证,下一个七年,我们就不会在另一个人身上再一次遇到这样子的感受呢?那到时又该怎么办,一样手一摊什么都不顾不管么?”

宇潇叹了口气,没有接下去的欲望。她知道姐姐说得对,所有种类的爱与心动,都有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失去本身的浓度。可姐姐现在所拥有的,却是某种在这七年间,由爱化作的,微弱、温柔,虽然好像已经开始褪色,但却依然重要且无法割舍的责任与柔情。就像她曾说,爱是独立在很多东西之外的事情,同样,也还有许多独立在爱之外的东西。

“所以,你要去结婚。”

“是。不可以再让那些情绪继续下去了。”她再一次无比认真地凝视宇潇,眼里却已经有了与之前一样的温柔坚定:“我和他,会是要一直一起走下去的人。”

宇潇突然觉得被触动,不是伤心,也没有遗憾,只是有一种别样的动容。她走过去握住伊蓓的手,像第一次握住时一样缓慢又小心:“我只希望你以后,可以开心快乐,非常开心,非常快乐。”她知道,自己已因为获得了之前从未想过可以知晓的坦诚而绝无遗憾与不甘。因为这是输给了爱的爱,而不是输给了其他什么东西的爱。

洗完澡,宇潇突然兴起说起了秦让,她告知了姐姐自己对他的坦白,以及二人的分开。自然,也提及了他的耐心与温暖、支持跟信赖。她说:我怎么这么幸运,身边的人,都有这样那样不可思议的温柔。

伊蓓笑:“那大概,是因为你也很温柔。”她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宇潇的时候,她拿着相机在布朗利河岸博物馆不远处一片大大的绿草坪边上照相。拍摄对象是绽放在草坪上一朵小小的白花,她半蹲在草坪边,记录下那朵娇嫩小花的倩影,并在结束后,靠近那花儿,悄悄地与它地道了一声:“Merci(谢谢)。”

回顾当时的场景时,伊蓓小月牙似的笑眼里,盛着星火般透着点点的亮。值得一提的是,那天的她在这场景中的眼之所见,其实并不只是宇潇一人。那个金发碧眼的女孩乔治娅与自己一同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对宇潇注视了几秒,然后跟伊蓓相视一笑。

她偏过头看宇潇,道:“等你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爱人,不管是男孩或是女孩,我都会和秦让一样,在你的身后支持你鼓励你,做你最坚强的后盾。”她把手摊在宇潇的面前,同宇潇握住。宇潇没有看姐姐,只是偷偷地、轻轻地吻了一下她柔润的手。

她们俩平稳地躺在同一张床上,窗外澄澈的月亮剪碎了今夜的星光。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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