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寒
从一开始,玉梅就被要求,不得稱呼他们为“老板”“老板娘”。
“你就喊我们名字,你是长辈唉,也不是生不下来我们!”仿仿把毛巾被往孩子的胸口拎了拎,“还有一个缘故呢,喊老板老板娘生意做不大,你看那些真正的企业家,带着夫人出客,哪一个会上来喊老板老板娘的。”仿仿被自己逗笑了。玉梅也笑。仿仿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封红包往玉梅手里揣,玉梅推打着说不要,无意中碰到了,只觉得厚墩墩的,心里勾拨了一下,拿住了:“怎么好意思呢,一行事情还没有做。”
“这就对了。他好不容易睡着了,打来打去,吵到他,再哭起来的!”仿仿拍拍她的手,“那就交给你了啊,我去睡了,几天没有整觉了。”
仿仿上楼后,玉梅到婴儿床边坐下,背对着房门揭开红包窥了一下横截面。大概二十张左右。过了两天,她发现婴儿床头的案几上,那个像小机器人的东西其实是个监控。仿仿把玉梅的手机也和监控连上了,偌大的房间尽在掌中,鱼眼镜头下几乎没有死角。玉梅庆幸自己不曾直接把钱抽出来点。
也是过了两天,她大约弄懂了这一家的境况。
“我爸我妈在老家都没退呢。我妈还是血站站长,肯定走不掉唻。我爸岁数大点,本来都能退二线了,哪个晓得啊,他准备退的时候,突然不让退了,没有二线这个政策了。”
玉梅又问公婆什么原因不来。仿仿说公公死了,婆婆重男轻女得很,而且有麻将就够了,孙女无关紧要。玉梅不大相信,明明前一晚,小袁才抱着孩子跟奶奶视频。扬声器里隔空传来“啵啵啵”响亮的亲吻。她是从媳妇上做过来的人,这里头的矛盾太容易意会,又把话调回头说:“你爸就是能退,来了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到底是男人。”
“不不不,我家我爸管内勤。菜烧得好,家务做得好。我妈是个油瓶倒了不扶的人,都是回来吃现成饭。”仿仿笑笑,“你以为男人都像袁家诚一样,万事不问的啊。”
“他忙生意呢唉。”
仿仿礼貌性地提着两个嘴角,不作声。
正说着,小袁回来了。说小其实也不小,看那双眼睛总要三十五岁开外了。人的头发、皮肤、身材都可以保养,眼睛则会泄密,就像过去的那种钨丝灯,用了多久就是多久,色泽是一五一十的。
小袁通身的行头都挺括正宗。衬衫的领子,腰带的笼头,手表的盘,西裤的缝,公文包的拉链,皮鞋的系带……处处叠角尖方。一进门先从玉梅手中抱过孩子侍弄,手法比仿仿专业,有种格外的母性,不像一般的初为人父者。“打个电话问一下你爸,收到钱没有。”小袁对仿仿说。
“他收到了肯定告诉我。”仿仿正将桌上的菜一样一样地用保鲜膜封好储进冰箱,像是确定小袁已经吃过了。
“两天了唉。”
“借款的都不急,你汇款的急什么。”
“每次都这样,要钱的时候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钱打过去就什么信都没有了。”
仿仿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什么每次?连这次在内不就两次。你当你扶贫啊,收到钱再给你做个锦旗挂起来?”
“我不跟你说。”
玉梅听出点门道,正要劝架,仿仿噔噔噔噔上了楼,一会儿带着一张欠条下来,拍在桌上:“你放心,我跑不掉,我一家子都跑不掉,现在连这个小畜生都生下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大概到九点钟的时候,玉梅听见有人下楼。在玄关那里窸窸窣窣了一阵子,开门出去了。玉梅轻手轻脚地开了鞋柜,想看看少了男鞋还是女鞋,仿仿下来了。
“他又不在家住啊。”
“嗯。”仿仿巴不得似的,洗了一玻璃碗的车厘子来与玉梅同食。
“日子长呢,不能这么过。”
仿仿睫毛半敛,侧影优美。“有的话我不好跟你说。你看着像是我在这里头挑事,你不晓得我多受罪。”
“我晓得。女人总要多受点罪。生孩子就是头一件。”
仿仿望向玉梅,无奈的笑容里有种懒散的满足。玉梅料想自己猜中了,却不能懂这里的错打错着——世事正是如此,各人有各人的辛苦,又万变不离其宗。好在孩子总是慰藉,是苦药穿肠后的一颗蜜饯。玉梅给孩子洗澡,仿仿在一旁递递拿拿地敲边鼓。玉梅说:“月子里的小孩软,没什么骨头,不如大孩子硬正。你不要怕,再过过你自己就能给她洗了。”
“你以后的孙子自在了,奶奶专业手法。你儿子多大了,结婚了没。”
“二十五了。结婚呐?连个对象都没有,整天就晓得玩玩玩。”
“年轻人喜欢玩正常,我们那时候也喜欢玩。”
“你现在也年轻啊。小袁比你大吧。”
“大七岁。”
玉梅看他总觉得像有过婚史的人,这时候只说:“那他结婚蛮晚。”仿仿轻描淡写地点点头。玉梅也不意外,想的是还没到交心的时候。
周末家里有客造访。玉梅本来歪在藤椅中午憩,被来宾的推门声惊醒。仿仿细声细气的:“你睡你睡,我带她看两眼就走。”帐帷低垂,昏沉的光线里,女人们都轻手轻脚,香水的气味却很快流动开去。客人是仿仿的表姐,年约三十,头发打理得短而齐整,清瘦,皮肤白皙,丹凤眼灵动有神采,扶着婴儿床的那只手很骨感,中指佩戴着小颗钻戒,光芒清冷,令玉梅想起以前照顾过的一个广告公司的总监。也是独身。衣橱里清一色的黑白套装,但带回家吃饭的男人很少重样。盥洗室的镜子上永远不允许有一丁点水渍,药箱里的消糜栓却从不见间断。玉梅深知这个社会有新的风潮,她也不会对单身一族另眼相看,只是有的事她怎么也接受不了。
仿仿和表姐到楼上客厅吃茶去了,一阵阵的笑声是绰约的,在这家里也是少见的,竟弥散着秽亵的意思。玉梅木然立在原地估猜着仿仿表姐带来的笑料——张着嘴,咬着板牙,怔怔好久,咀嚼肌都酸了才发觉自己面目狰狞。
仿仿表姐是个常客,有天她来了,碰巧小袁开车带仿仿去照相馆筛选孩子的照片,不在家。仿仿表姐说:“见鬼,今天工作日啊,袁家诚不上班啊。”
玉梅不喜欢她,只反问她。仿仿表姐说办事路过,上来看看。她去小房间望了一回孩子,又出来无聊地坐着玩手机。玉梅一边叠衣服一边说:“你做姐姐的还是要劝劝她,少吵点架。”
“人是她自己挑的,婚也是她自己要结的。去年吵得比现在还凶,半夜跑到我那里哭。我说那你先别要小孩,结果没过几个月告诉我有了。那你说我讲话还有用啊?”
“小夫妻吵吵架也正常。床头吵,床尾和。”
“阿姨你不懂,天底下,两口子闹矛盾,未必都是‘打是亲,骂是爱。有的互看不顺眼就真正是不顺眼,不是变着法地调情。”仿仿表姐摇摇头走了。
玉梅自言自语:“我是不懂,我也不想懂。”
仿仿到家时接着电话:“我让你呆在原地不要动的呢……你到处乱跑袁家诚到哪接你,还有,你直接打电话给他,不要打给我,你打给我我不是一样要打给他……不是我跟你发牢骚,你离了爸爸真是一无是处,人贩子都能把你拐跑……”
仿仿说她母亲一声不吭地来了,袁家诚去北站接人。她吩咐玉梅不要提起袁家诚晚上不在家住的事:“一会儿我叫几个菜回来,你就说是你做的。我妈什么本事都没有,对别人的要求倒是顶高的。眼里又见不得闲人,她总以为家里雇了阿姨,吃喝拉撒就能一概丢开手了。”
玉梅说表姐才将来过,问仿仿是不是把她喊来一起吃饭。仿仿慌忙制止:“千万不要,我妈最不喜欢她了。”
玉梅想着,这个表姐约莫不是舅舅家的,是姑姑家的?左右看看,又想起了什么,往二楼去了。到了晚上仿仿发现玉梅在阳台里晾上了两件袁家诚的衣服。玉梅全当为雇主打点这样的细节是分内之事,也疼惜做儿女的报喜不报忧的心思。只是拉开抽屉,小袁的内衣里,有几条着实别具一格得跳出了她的审美。是她跟不上时尚的节奏,或是现在的人对“性感”有什么误解。这一类通常属于女人的纹样和色彩嫁接到男款上,荒谬到骇人。她想象不出,小袁挺括正宗的行头之下,贴着皮贴着肉的是如此一段斑斓绚丽的奥秘。惊悚鲜明的反衬令她陡然有种感觉,这种感觉是她所以为的“衣冠楚楚”,莫名有一点贬义的,像圣洁总是有冶艳为之奠基的。
仿仿母亲不像仿仿说的那样难缠,一直往玉梅碗里搛菜:“我借花献佛,你不要拘礼。”
桌上没有什么话说。小袁听说岳父去甘肃出差,问起他的归期。很随意的口气,并不在乎答案。仿仿母亲剥着虾子笑道:“哪里是出差!一开始我听说出差我还说呢,一把岁数了,充什么军,局里小杆子们多得是,让他们跑去。”大家便懂了。上面抓得严,出游受限,大抵是找了调研或参观学习之类的由头。换成经贸口就是招商引资,文化系统就是采风。
吃完了饭,仿仿和小袁很恩爱协调地收餐具擦桌子。玉梅要做,被仿仿母亲拉到婴儿房间里去了:“让他们来。长一双手,也要刷刷锅刷刷碗,哪能只刷朋友圈啊。”灯影中,仿仿母亲长长舒了口气,才显露出坐了很久的车之后应有的倦容:“他们俩最近还好吧。”
玉梅避开她求索的眼神,朝右转了转加湿器的旋钮:“蛮好的。”
“我的姑娘我再清楚不过了,最会收买人心的。”
玉梅笑笑,嘴上说“是挺好的”,心里看她更像是仿仿这个技能的出处。
仿仿母親微蹙着眉:“谁都能搞定,就是丈夫搞不定。”
“做太太也是慢慢学的,女孩子谁一上来就会呢。”
“小袁名下的房产,我知道的就有四处,哪一处有她的名字?她自己不筹谋,净身出户的日子在后头呢。”仿仿母亲又警觉地抬起眼,“她现在还和麦艳丽玩么。”是说仿仿表姐。
玉梅说似乎偶尔通通电话。仿仿母亲请她千万帮忙留心:“小的你多看顾,大的也一样。她这个朋友,以前是好这个的。”仿仿母亲两只手一前一后地半握成圈放在嘴边,然后像她的亲家母在视频中亲吻孙女一样“啵啵啵”了几口。玉梅懂了,难怪人那么瘦。所谓表姐也是个幌子。
“戒了?”
“进进出出了几回。现在就不晓得了。仿仿对朋友从来是死心塌地的,忙里忙外为她打点。那个时候飞广西的登机牌就攒了一沓子。”仿仿母亲一时又看开了似的,说总是不能万事如意。她和丈夫前半生顺风顺水,命里该派这么个不省事的叫他们老来不安生。“就像你的,那么早守寡,后面不怕儿子不给你享福。”
玉梅一时恍然。日子像窗台上的尘,看不出什么迹象,用手指一撇,还是会腻出一抹灰来。遥远的未来,谁知道呢。她到这里来,为的是妹妹和儿子都在这里。妹妹那里去得少,儿子住在学校,平时为导师的工作室做点事,也不常见。但她心里就有着落。走在街上,身边车来车往,想着,我在这里有儿子,还有妹妹。
儿子就要毕业了,也许会留在这里,娶妻,生子,像大部分年轻人一样慢慢地还着房贷。她大抵要给他们带几年孩子。等孩子上幼儿园了,她就回老家去。庄台上,她还有个老屋基,可以起个房子。支书要是不同意,她就请乡里做副镇长的一个堂房外甥出面。她一辈子没求过人,总是会给几分老脸的罢。只是过几年,他还不知道在不在乡里,也许调到别的地方去,也许能扶正。
她最后悔的事就是把原来的房子卖给公家了。那时候急着拿钱出来供儿子上学。然而,再怎么样,也不该卖房子,找两头的姊妹们筹一筹,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
那个房子,放着他们结婚的床,停过丈夫的灵。她在里面熬去了数不尽的日日夜夜。她如果真是那种胆子大不怕人指点的女人,早些出手自是好事。但她不是。往常在医院里做护工,逢上年纪差不多大的男病号,邻床只要空着,只要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她必然开着门。可气的是,做得严谨也要被人说此地无银,像是认定她会以公谋私。
她怎么就卖了那个房子。牌坊一样的房子,史册一样的房子,可以替她伸冤。
丈夫去世的当晚,她哭得昏了过去。早上在空幻的唢呐声里朦朦胧胧地醒来,昏沉中,还当是什么喜事。走到堂屋里,纸烛香灰的气息像细密的网,一下子把她这尾失水的根本不能再挣扎的鱼罩住了。黑晃晃的人,粉团团的一台贡品,门堂前晕晕的日光,她不禁又哭倒下来。廊檐下原本晒太阳嗑瓜子的妯娌们跑来劝,一面劝,一面同哭。几个操持的叔伯子侄耳朵上别着香烟,各忙各的。
受过的罪一时想起来,心仍是剐剐的。
过了周末,仿仿母亲走了,小袁便又不大归家。仿仿母亲先前买的肉搁在软冷冻里,再不吃就要坏了。玉梅把它绞成肉糊,包成肉圆子。仿仿欢喜吃,又叫她给她儿子送一些去:“高校食堂政府都给补贴的,菜都不贵。不过就算这样,也未必舍得吃。我那个时候就经常把钱攒下来买衣服。吃下肚别人看不见,穿上身总是能看见的。他要是再背着你悄悄交了女朋友,就更要精打细算了。”
玉梅提着保温桶在宿舍楼下等儿子,往常那个能与她聊几句的宿管不在,她就把手机翻出来打发时间。监控中,孩子依然稳稳当当地睡着,像藤上一只柔绿的满披着绒毛的嫩葫芦。仿仿穿着她绸质的睡衣飘飘招招地进来了,形同一只白化的蝙蝠闯入黑穴。尾随她的是表姐麦艳丽。她们先是并排站着。仿仿低下头望着孩子,麦艳丽只是垂着眼,神俯瞰万世的子民一般。麦艳丽伸出一只手来拢了拢仿仿的肩头,仿仿又将自己的手覆到她的手上去。這时候的气氛已然不对了,玉梅慌忙去点了几下右上角的叉叉,怎么也关不掉。来不及了,麦艳丽一把将仿仿搂在怀里,轻车熟路地,就和电视上跳拉丁的人柔韧地抽回旋绕的舞伴一样。麦艳丽个子高,仿仿和她接吻,姿态如曲颈的鹤仰首承接天赐的甘露。
仿仿没有察觉到什么,麦艳丽的目光却斜射过来,一下子钉在了监控上。玉梅吓得把手机扔进包里,好像麦艳丽也透过监控看到了她。
玉梅到家时,麦艳丽已走了。仿仿持着个绷子正照教程学刺绣。
“有李子,我表姐从福建带回来的。你尝尝。”
光亮冰凉的地砖一时化作水面,话落下去,有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力。回音让玉梅的小脑成了一台撞过的钟。她快步走到孩子的屋里,站在麦艳丽站过的地方,凝望着监控。
孩子卧在床上。即便醒了,也不哭不闹。不生痱子,吹空调不感冒,头发均匀细密没有枕秃,这样一个在她从业以来几乎首屈一指的完美宝宝,谁能保证她将来不恶贯满盈。
作为新晋寡妇的那些日子,夜路上遇到那个人,有些事顺理成章,唾手可得,但她紧紧蜷起脚趾,狠狠地走了,像样板戏里轰轰烈烈闹革命的人,是同样的一往无前,凛然就义。眼下这样堂皇的世道,再艰险也好,还有什么是人不能做的。她不会多嘴地去告诉做丈夫的,做母亲的。她只想尽快拿到她的工钱,离开这幢房子。或者,他们也都是知道的。不然不会有那样一种平静的失望。
玉梅害怕和仿仿待在家里,总是说“孩子你看一下”,就下楼买个这个,买个那个。不为买东西,就为看看太阳,听听马路的声响,闻闻烈日下的柏油味。
她沿着梧桐树影撞尸游魂地走到上海南路,实在热得不行,拐进一个卖家电的商场里吹了一会儿空调。目及之处有两个站在电梯上的亲昵的女孩子,她马上转过脸去接受了推销员的搭讪,专注地看起传单。她上过几天学,识字不多,也就看看有数字的部分——1.5匹,2999元,3年免费保修……
外面下起了大雨。时间也不早了,得回去了。玉梅不舍得坐车,在雨中小跑。她看到氤氲的正前方明媚地张着一把红伞。伞下是熟悉的迟迟的背影,在奔波慌乱的雨中安详得难能可贵。麦艳丽搂着一个女伴,不时与之耳语。女伴不是仿仿,仿仿初学刺绣,热情无限,一定还在富丽黯淡的家中一针一线地完成那幅习作的尾声部分。仿仿问她:“你说这个能不能送人啊,是不是太丑了。”玉梅不用想也知道,受赠方是麦艳丽。仿仿那本来就不复杂的世界里,删繁就简,只剩这一个。但她仿佛没有收获什么等称的回报。
玉梅满脸的雨,可能也有点眼泪。淋雨使她悲懑,也使她理智。她就并未像自己想的那样跑上前去抓住麦艳丽,质问她在干什么,只是停在原地,等她们走远了,再继续自己的回程。受了凉,她没有病倒,夜里却听仿仿痛苦地唤她。仿仿双臂勒着一个靠枕,整个人像没有挣开的灯笼般死死地压缩着,满面疼容。“小客厅茶几抽屉里有颠茄片,你拿给我一下。”
玉梅伺候她服用,又去厨上热了一碗薄粥,细细洒了半匙桂花糖。
茶水中,干燥紧张的花瓣悠悠地舒展沉落。可怜的女孩子在她的身边慢慢地,慢慢地,趋向平缓。就是这感觉。
“你知道了吧。”仿仿吃了甜而黏的食物,喉咙不清爽,有的字会说得瘪掉。
“什么?”玉梅也不敢断定,她是指她们的事。
“这几天你明显不大乐意接近我。”
“没有的事,说什么呢。”
仿仿忽然歪过头去痛泣。原来她早已知道麦艳丽的作为。
玉梅不知该如何安慰,半晌才说:“这样的事,没有长久的。”
仿仿微微捂着面纸擤了一下鼻子:“没有什么是长久的。”
玉梅想了一下,是啊,常人,最普通的人,也没有什么保障,危机四伏。生有爱恨,爱而不得,得而复失,失以成恨。生也有聚散,聚不长继,继也是散,散再难聚。这只是变幻不息的生,还有彻彻底底的死,就像她的丈夫那样,连商量、后悔、交换,都没有丝毫余地的。仿仿说她也不是要求什么长久,只是觉得,俗话总说“恩情恩情”,不提因恩成情,也不计较到底有没有情,可总要有感恩的心啊。为什么对一个人好,换来的倒是践踏。
仿仿母亲“要强却算了”的神色,小袁十夜九不归的行径,玉梅想起这些,问仿仿什么看法。仿仿说以她母亲的性格,知道也装作不知道,有时候她是真傻,有时候是大智若愚。
“袁家诚?他和我一样啊!原来说了半天,你还不清楚。”
像一把不锈钢的勺子趴在了心口上,一阵阵的阴凉。玉梅到这里才拼整了残缺的画片,很宏观地看清了那上面云遮雾绕的大山,悬而未决的苍松,时隐时现的古道,绵绵无尽的荒野,和这一切之上,那血眼仁般的红日。
由仿仿看来,袁家诚比她更凄惨。她在他面前是从来没动过心思要塑造什么贤妻良母之类的形象的。做戏那是对外的事,关上家门,她谁也不管。袁家诚绅士得过了头,或是对她总存有戒心,时刻考虑着体面,永远放不下腔调,好像谁下一刻就要拿了他的照片或录音作为呈堂证供。“我是受罪,但他比我累。我受的是外人给的罪。他的累就是自找的了。”玉梅说不能这样,久了容易憋出病来。仿仿说她没有见过袁家诚的那一位,大概,他们在一起,他总是要卸下武装的。又说,他累的时候,她只有道义上的关顾,却心疼不起来。实在是她并不爱他,这种爱不是男女间的,只是代表着人的情感。或者说通俗点,即便是基于朋友、搭档、邻居的标准,她都一点不爱他。
浩荡的夜风吹动着大树,刷刷拉拉的声音像是为谁饯行,欢送或泪别,总之一定不是迎接谁自远方凯旋。仿仿的枕头边摊着一本极厚的书。玉梅问是什么书。仿仿说是《红楼梦》。玉梅想到老早老早,她还做姑娘的时候,城里的放映员每个星期都要到农场上放电影。男人们要看《林海雪原》,看《冰山上的来客》,听说放映员收了几个女学生的好处要放戏曲片《红楼梦》,就斥责他们不讲政治,整天听一些靡靡之音。有个回老家探亲的工农兵大学生立即站出来和他对阵:“毛主席说,各个阶级社会中的各个阶级都有不同的政治标准和艺术标准。我看林黛玉是反帝反封建,你看就是伤风败俗,证明你才是修正主义的苗子。”
玉梅又絮絮说到几个月前刚刚过世的徐玉兰,满口的叹息。仿仿也没什么睡意了,坐直了身子说:“我给你读一段吧。”她正看到第二十五回,写的是赵姨娘请人做法害宝玉和凤姐,大难之际,仙人造访,洗净通灵,化解了危机。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仿仿胃疼才过,声气轻如春线,抑扬顿挫却折转有致,玉梅听着很有兴味,不知不觉一章就要念完,只听楼下的门开了。玉梅连忙去了,见小袁鞋也不脱就冲到卫生间,扒着马桶跪地呕吐。仿仿让玉梅在一旁守着,自己去煮解酒茶。
小袁拒绝玉梅帮忙擦洗,顽强地站起来,扶着墙,弯下腰,开了水龙头冲脸,冲好了,拿毛巾胡乱擦了擦,就往楼上去。走两步就摔一下,走两步就摔一下,玉梅要上去搀,被仿仿拽住了,两个人眼看他手脚并用,真正是爬到了二楼。
他还是坚持睡那个小房间,坚持反锁着门。仿仿拍着门喊道:“你这个样子,我听不到你动静,你就是一口气掉下去我也不知道。你开门!”一阵枯寂里,孩子醒了哭起来。仿仿下来和玉梅一起替孩子换过纸尿片,天就有些亮了。露台上晨光移去,不值花期的爬藤月季垂着一绺长蔓,在风里曳动,像天然的钟摆,平衡着人间往复的光阴。
玉梅叫仿仿去睡。仿仿走着走着,蓦然回身,说:“你不理解我们不要紧,只是别躲着我们,我们不是什么罪不可赦的人。”
玉梅一时情急,说:“理解,理解。”
仿仿笑着说了声“怎么可能呢”。
孩子满月的那天,中午要在饭店摆酒,仿仿同玉梅说:“我和袁家诚都怕这种事。婚礼就要了我们的命了。往后还有周岁宴,我妈估计还要叫他给我做三十岁的生日,真是,唉……”
玉梅开玩笑说演戏又不是没有片酬,来宾都出了份子的。宴席上并未出什么差错,玉梅见麦艳丽也来了,仿仿没同她说多少话,脸上自然是很喜乐的。玉梅悄悄同仿仿说:“等你爸妈回去了,你把小麦喊到家里来,让小袁把他的朋友也带来,我做顿饭给你们吃。”
仿仿问什么道理。玉梅说她也准备走了。仿仿问她为什么要走。玉梅说孩子满月了,她任务完成了,本来就该走了。仿仿不高兴:“你还是躲着我们。”
“没有的事。”玉梅的儿子毕业了,不能再住学校,就买了个小房子。“他要上班,我要帮忙预备装修的事。”
“骗人!这个把月,全城的开发商都捂盘,现房紧俏得很,多少人捧着全款都买不到。”
玉梅说儿子跟的导师人好,借了大头。他自己也有点积蓄。她又贴了点:“小,除去公摊面积,到手才七十左右,又在城北,都到二号线底站了。”
“骗人骗人,全是骗人的!”
玉梅好说歹说,又承诺没事就会到家里义务带孩子,仿仿才好些,发了消息问麦艳丽想吃什么。玉梅照着单子备了食材,仿仿和她一道在水槽边挑挑拣拣。不到五点,麦艳丽就来了,也自动来打下手。仿仿说:“不为吃,也难得看见你勤快。”
麦艳丽说:“饭来张口的是袁家诚。”
玉梅听她们拌嘴,感到异样的愉悦,连暗伏在愉悦里的忧愁也丝毫记不起了。她只顾着轻快地从锅沿上敲碎蛋壳,把缜密去籽的青椒切成一排碧绿的刘海,一气呵成地掰開西兰花从滚水里焯过盛入瓷碗,间歇舀起一勺猪骨高汤淋在绵白的豆干上。油盐酱醋是菜的佐料,菜就是她愉悦的佐料。
菜陆续上桌后,小袁与他的朋友到家了。先是麦艳丽走到门口,接着仿仿也过去看,自然都是对那个从未见过的人感到好奇。玉梅还在锅上守着什锦羹,里面有胡萝卜,有菇,有笋,有鲍鱼,还有少许破色用的香菜,红红绿绿,热热闹闹,是她对他们的期许。
她捧着羹,像捧着愉悦的心一样走出去。
她终于也看到了那个男孩子,瘦瘦高高,眉清目秀。他立在璀璨的灯下,那么漂亮,那么惹人注目。他看起来还有点仓皇,有点悲伤,整个人滞重地兀立着,只有眼睛像水上的光在粼粼地生动地跳跃。
显然他想对玉梅说些什么,郑重地咽了两次喉咙,也说不出话来,仍旧只是徒然地望着,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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