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向阳
那些已经确定下来的秩序,显然不会因一个突然事件发生多少改变。至少,生物钟和前列腺不会。在睡下三小时后,他习惯性地醒过来——需要一次夜尿,来接续剩下的睡眠与梦境。
梦境就像一个糟糕的鸟巢,里面卧着大鸟和小鸟,以及一些还来不及孵化的鸟蛋。而一次夜尿之后,它们就会啄破自己头顶上的硬壳,毛茸茸地挤成一团。
用不用真起来一下呢?他想,似乎并没有多少东西需要排放,或者就这样躺着,再等等看?但终于踌躇着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第一次,他没戴近视眼镜的裸眼注意到了墙角那一小团浮升起来的光,微弱而坚硬,像一只闪烁的弹球——它来自于写字桌靠墙一角的Wi-Fi路由器表面,一盏用来提示网流信号正常的小灯。
那只五百兆的黑色Wi-Fi路由器更换已经两年了,妻子一直把它摆置在主卧室两面墙夹角的那一小块地方,就在他们双人床的对面,一张写字桌的上面。但注意到路由器表面会在深夜里升起一个光团,这还是第一次。他因此继续站着,一动不动,带着一种发现的兴趣与期待,努力去看那一小团写字桌上升起来的微光,用两只不戴眼镜的裸眼交替着去看,去比较。显然,睡前热敷过的右眼睁开时,那团光会更完整一些,圆圆的,挟着不带温度的炽烈。它的核心雪白,不规则,持续变幻,更像一个被电光镀过的充满了侵略性的铁王座;而在同样热敷过的左眼中,它又似乎少那么一小块,像一只王冠少了它的上缘,被猛一下磕坏了似的。
哦,也许是右眼眼底充血以及毛细血管破裂,才使这些光看起来如此耀眼,又如此圆满吧。此刻,妻子像终于睡熟了,他想自己其实更应该穿过客厅到卫生间里尽快完成一次小解,然后重新穿过客厅回来在她身边悄悄躺下,继续完成六小时睡眠接下来的那一部分。但是,等摸着墙壁慢慢走进客厅,他却停住了脚步,贴墙的手微微一使劲,就推开了另一间卧室的门。
那间卧室的门开在客厅的墙上,与客厅沙发上方悬挂的大婚纱照形成一种奇妙的高低对应。在那幅居高临下的婚纱照上,他与她,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薰衣草地上。粉饰过的脸,在闪光灯下带着十年前因放大而显得虚幻的时光。他们身后的一片蓝色背景里,有缩小的风车和放大的新鲜水果,以及其他让婚姻生活看起来更加具有欺骗性的小玩意儿。而此刻,这一切都只是那面墙的一部分,没有色彩,没有形状,被黑暗轻轻噙在没有味道的嘴里。
进门按亮床头灯,灯口迅速释放的一片橙黄色的光线笼住了床上睡着的孩子。孩子穿着白背心和黄睡裤,胖乎乎的肚子与胖乎乎的脸之间,是一条被石膏固定住的左臂。这条被弯折着固定于白色中的臂膀,连同它的手腕与手掌,此刻都显得分外突兀,像一个刷白的惊叹号,多余而又无法舍弃地吊挂在孩子的脖子上。那显然是沉重而艰难的,他想,因为即使是在睡梦中,孩子的眉毛也在紧张地抽搐。
孩子头顶上,床头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是他与妻子的另一张装在硬木相框里的婚纱照。他抬头看了一下,除了她长得过分的曳地泡泡婚纱的一角,什么也看不清楚。但那泡泡婚纱却在灯光里有轻微的颤动,好像相框里的她想抬抬腿走出来。
“爸爸,我真想这是一个梦啊!”他站立在这间卧室靠近门的黑暗中,又一次听到了孩子一周前喊给他听的这句话。
那是一周前的深夜里,在一个外科医生的急诊室外,在一扇吸饱了楼下灯光的窗户前,这个男孩,因为疼,更因为害怕,扯着他的胳膊忽然喊出了这句令他有些心碎的话。而此刻,再次回身透过黑暗注视孩子被白色包围着的伤臂时,他感到,一种生活的完整性恐怕又要丧失了,而且,它要比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一次更为可怕。
但他最终只是走过去,轻轻扯了一下孩子压在身下的被子,把扯起来的那一角搭在正平稳起伏的肚子上,然后按掉床灯,走进厕所,完成了一次小解。
放水洗手的时候,镜子里的他看见了自己那只右眼,里面还是血红一片。都十多天了,它还是这样吓人,一点都不见好。
明天需要继续热敷,他对自己说。
而明天一早,他还需要去工作室完成那一份客户急需的楼盘设计图,但更让他关心的,其实还是那份与工作根本没有任何关系,而只是完全出于个人兴趣而必须要尽快完成的古堡设计图。在那份图上,他要构建一座没有任何安全漏洞因而绝对安全的城堡。这座城堡,属于他想象中的一个国王,和他的王后。
为了这座纸上的城堡,他殚精竭虑已经好几个月了,而对它的思考则更为长久。在右眼充血并破裂之前,他其实已经完成了几乎所有的局部草图,而必须休息的眼睛,和紧接着降临的孩子的严重骨折,几乎中断了它。那么,看来明天或者后天可以真的完成它?这令他微微振奋,只是,他仍然担心“绝对安全”这种事其实是并不存在的,因而也不太可能,即使是作为一个游戏,要让一个城堡从任何一个方向上避免被攻破、被伤害的可能,也几乎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得到。
但他愿意去做这件傻事,他相信一定是会有办法的,一定有一种难得的严密可以通向那种难以企及的绝对安全。为了城堡里那虚拟的国王与王后的长治久安,他决定要贡献出一份来自优秀建筑师大脑深处的智慧。
他把这理解为一种职业志向。已经很久了,他对自己的职业已经了无兴趣,但是一种志向却从职业之上冉冉升起,像一团青云冉冉起于呱呱叫的鹅群。他爱的,其实是这一小团飘飘然的云。
孩子像一块浴室里忽然脱手的肥皂一样,忽然就从她手机视频里飞了出去。不,那个双脚踩着滑板突然侧身飞出去的孩子,就像肥皂上忽然升起来的一个胖乎乎的泡沫,在浴室地板上碰了一下,又弹跳起来,忽然间就破碎了。
熟悉的哭声,从被中心喷泉部分遮蔽的另一个角落里传来。霎时间,她觉得这广场就是一个陷阱,而掉进去的除了儿子,还有正举着手机拍视频的她。她站起来朝着那被哭声淹没的孩子大步跑过去时,感到手机的背面忽然生出一层细密的汗水,那让她有点恍惚,以致难以判断眼前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她在吃力的奔跑中抬起头来,发现头顶上的一棵大杨树正在以不断翻动的枝枝叶叶带来一个完全异样的黄昏,靠着树干坐着的那个卖金鱼的老人正吃惊地盯着她,又把视线飞快地投向远处那个摔倒在地的孩子。是真的,是她的儿子从疾驶的滑板上摔下来了。但是,她感到自己在那個时候怎么也跑不过去,跑不过那一段其实不足一百米的距离。她痛恨自己发胖了,她把手中一直提着的黑皮包扔在了地上,哎呀哎呀喘息着,以更大的力量向儿子的哭声跑去。而她接近中的孩子似乎忽然间又消失了,有另外几个不认识的男孩从近处以她难以企及的速度围了上去,而透过他们穿运动短裤的叉开的腿,儿子的一部分似乎又忽然出现了,那时他正尝试着自己爬起来,从被别人围着的一小块地面上。她看见他的脸拱着铺地的一块方砖,鼻梁上有一块血,下巴底也有一块,他正试图找到那条突然之间变得疏远而陌生的左臂,但他立刻更为尖利地哭叫起来,那条胳膊,似乎已经不再属于他。他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那里面有一整支怪兽组成的军队带着他一点都不熟悉的疼,正浩浩荡荡地开出来。他看见了终于跑过来的她,于是嘴贴着地大叫一声——妈妈。
“妈妈,让他们给我走开。妈妈,讨厌,我讨厌他们,走开!”
这是那个接下来的夜晚,在急诊DR影像室里,医生第三次将那条伤臂强行按开的时候,孩子喉咙里爆出的哭喊。这个离他的七岁生日还有40天的孩子,紧接着就在14楼的骨伤处置室,被一名嘟嘟囔囔的外科医生拉住了尺挠骨双骨折后的伤臂。
在沾满白色石膏痕迹的黑革面处置床上,在两个护士一前一后的紧紧夹持中,那个医生冷静而熟练地将伤臂拉直、弯折、再拉直、再弯折。五六秒里,她能感到自己的孩子正在他的生命词典中挣扎与翻检,在那种完全陌生而激烈的痛感中,他正用拉长了的哭声为“疼”这个字眼重新命名。但在表达强烈的愤怒时,他连一句骂人的脏话都还不会讲。他只会单纯地大喊大叫——“妈妈,让他们给我走开!”
那一声拖长了的纯洁的哭唤,此刻她仍然听得见,仍然会为之心碎。已经一周了,她仍然恨着自己,就像恨下腹那一小块做过修补术的疝气忽然带来的胀痛。这夜半,躺在双人床上,她只能装睡,她听见他踌躇着从自己身边爬起来,又悄悄站在床头前对着写字桌经久发呆,她忽然间感到无法再装下去了,她想猛一下背过身去,无声而短暂地哭上一会儿。
而哭泣是没有用的,何况她并不是一个轻易哭泣的人。认错也是没有用的,虽然她是那样想认真而热切地认一回错,如果这样就能让她和她的孩子回到那辆滑板车被快递连夜送到之前的任何一个时间点上。
但是,她找不到可以让自己心甘情愿去认错的一个人。世界上存在这样一个人吗?她不知道,也不愿意认真去想这些。
至于向他认错,她一点都不想,虽然她明明知道,他是多么期待着自己走过去低下头来,说一句我错了。
但是,她不,不想。也许只是因为,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他只想把这次突然而来的不幸事件的责任完全推到她一个人的身上。而他呢,既然当时不在场,因而也就没有丝毫责任。这样,她就不得不一辈子独自背负这来自于孩子的伤害。就像一周前那个外科医生在处置室里说的,孟氏骨折完全恢复很困难。如果将来孩子的前臂完全无法旋转,或者旋转功能受限了,不能拧毛巾、系扣子、剪指甲了,他是会相当痛苦的,他是会怨恨的,而你们这些做父母的也是会后悔的。是啊,她肯定会痛苦,会后悔,会直到死都不甘心!但这痛苦与后悔哪能让自己一个人独自背负呢?作为丈夫,一个男人,他为什么就不能主动站出来,说一句我替你扛呢?
但他当然不会站出来了。十年多了,他從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只爱他自己,因此不愿让任何人靠到他的身上。他有什么长处和优点吗?没有,发呆与犯迷糊他倒是擅长的,但是那有什么用呢?这两三年来,他已经越来越喜欢发呆与犯迷糊了,还经常会离家出走,跟上一群开越野车的人到野外去。作为一个建筑设计师,他的生意已经越来越清淡了,他的脾气却越来越坏,他最喜欢将费时费力设计出来的图纸一张接一张撕个粉碎,然后当着客户的面扬手扔在办公桌上,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一点都不愿变更!这样下去,他很快可能就要没饭吃了。而自己却要独自背负一个很可能不再完整的孩子和他的一生——她终于背回身去,轻轻啜泣起来。
在无声的哭泣中,她梦见了自己的妈妈。妈妈单手端着一个玻璃鱼缸从老家的门洞里走出来,另一只手臂上挽着小脚的姥姥,她们身后,背景里是妈妈院子里的杏树以及姥姥院子里的枣树。那棵杏树和枣树,也跟在两个女人身后,仿佛长了灰绿色的腿,一起朝着她走过来了。
虽然,即使是睡着的,她也知道这是一个梦,自己最可以依靠的那两个女人,其实早已经不在她们原来的位置上了。而妈妈手里捧着那只玻璃鱼缸里,游着六条鸿运当头和五条热带变色鱼。这些鱼,不正是从小广场卖金鱼的老头那儿买回来的么!
那些变色鱼死了两条,沉在了缸底,这事就发生在孩子摔倒那一天的早上。这是她在梦与醒的一丝缝隙里,忽然确证了的一件事。
胖乎乎的小男孩双脚踩在滑板上,小心翼翼侧着身体,随着滑轮不断加速的滚动,他开始贴着广场的一侧向对面的杨树前进。显然,这是一次崭新而超乎想象的体验——如此平滑与安稳,只需站定双脚,挺直身体,轻轻扭动腰部和臀部,它就自动行进起来了,越来越快,像一次贴地的飞行,但这似乎并不比吃掉一大块匹萨或一筒冰激凌更难。男孩看起来对自己此刻的感觉相当满意,于是他把微微弯曲的身体朝上挺了一挺,又稍微低头看了一下,沾沾自喜的目光擦过了自己蓝色的新鞋子和同样崭新的七分裤。而扭转这一切的是两条突然闯进广场里来调情的狗,那是两只又大又高的动物,它们侧身扭着脖颈在相互纠缠中马一样跑过来。当抬起头来的男孩发现滑板即将要从两条狗之间穿过去时,其中的一条狗,忽然就冲着他愤怒地吐了一下红色的舌头。
男孩行进中的身体震颤了一下,下垂的双拳立即抬起来朝天舞动了一下,而在滑板侧翻的一瞬间,孩子似乎又生硬地举着双臂朝着天空高高地跳了一下,然后坍塌一般摔在了地上。
视频就在这里剧烈晃动了起来,在经过一段急速倾斜与虚化的地面之后戛然而止。
他反反复复播放这段妻子当时拍摄的视频,还在不同的视频剪辑软件上将原片速度调到最慢,像看连拍照片一样一格一格分析那行进中的细节,好看清楚自己的儿子究竟是怎样摔成严重骨折的。但他似乎又什么都没看出来,看起来,好像就是那样简单而毫无重量感地摔倒了,谁能想到就会是孟氏骨折呢?这感觉,让他奇怪,愠怒,但又必须接受,就像刚刚削好的铅笔在图纸上轻轻一放却断成了两截时那样。
这段视频,妻子本是悄悄藏在手机里的,她怀着小心事,不想让别人看到,不想让人知道在孩子从滑板上摔下来的那一瞬间她其实正带着骄傲的心情在拍摄一段视频。但他还是趁她洗脸的时候,将它偷偷转移到了自己的手机里。他其实并不怨她,至少他能够理解这女人的掩藏。而此刻,在蒙面热敷的湿毛巾之下,他感到了自己的脸颊又一次抽动起来,没有任何前奏的,仿佛自动的,别人的脸颊那样——他吞声哭了起来。不是为了孩子,而是为了他也说不太清楚的自己。
已经有好多天了,在他悄悄注视孩子那条吊挂在胸前的左臂时,由眼睛里生出并蔓延开来的痛苦,就像刚刚折断的槐树枝一样,带着扯不断的纤维与强烈的气味,让他无端想起很多年前他忽然就半聋掉的耳朵。那时候,他还在乡下上初中,耳朵里忽然就嗡嗡嗡的,再也听不清楚声音。
他年轻的父亲,一个在村里铸锅的匠人,带着一张焦灼而疑惑的脸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每天晚上做工回来,就半蹲下身体,把一张脸朝着自己儿子右面的耳朵凑过来,他用两手拢住那耳廓,使劲扒开耳朵眼儿,用一只眼睛拼命往里看——他想看个清楚,看看究竟里面有什么东西堵着,竟然让他儿子事实上失去了这只貌似完整的耳朵。
此刻,他想起了父亲窥视中的那只通红的眼睛。他知道那个时候的父亲并不知道,也不理解,误打进儿子身体里的过量抗生素已经暗自毁掉了那只耳朵。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成了一个半聋的孩子,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当他暗中注视父亲脸上既痛苦又好奇的表情時,他就知道做父亲,其实是一种几近于绝望的职业。尤其是,在面对一个不完整的孩子时。
现在,终于轮到他了,作为一个曾经的不完整的小孩,此刻他又必须面对一个可能即将不再完整的孩子,他自己的孩子。他感到,自己正被卡在这个循环的链条上,在时间带咔哒咔哒声的演进中,即将被送入一架长满锯齿的机器。
一次热敷之后,他终于再次坐回到工作台前,泪水让眼睛洞明而轻快,图纸上的一切都一目了然。那么,就来快快完成这张耗时良久的虚拟建筑设计图吧,搞定这座必须绝对保证安全的城堡的最后部分。但他其实也清楚,在完成的一刹那,自己可能就会完全失败,如果不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办法的话。
一座纸上的虚拟古堡,和他究竟有什么关系呢?没有,如果非要扯一点什么关系的话,大概和他近几年迷上寻访省内外残存的古堡遗址有点关系。说迷恋其实有点夸张,主要是有个专门做古堡调查的民间组织,在几年前找到他,希望他能抽时间随队去做一些野外调查,从建筑师角度提一些意见,解决一些问题。他一开始也没太在意,就当外出散心了,但就在这样一次次随队外出的过程中,在那些古堡遗址上,他忽然有了设计一座古堡的念头。
之所以会生出这个念头,大概是因为有一天,对古堡的安全性能,他与野外考察队里的一个朋友发生了争执。在他看来,古堡就像一只安全套,充其量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在全省境内,无论是西北方用来阻挡少数民族骑兵的高原古堡寨,还是东南方用来防御流寇的官商堡院,其作用都是很有限的。从建筑角度上看,这些古堡确有民间智慧,但是大多数并不能说有多高明。但那个朋友作为民间文化的执迷者,认为这些用来保命御敌的民间古堡体现了真正的传统文化智慧,其安全价值是世界级的。为了佐证他的观点,这个随身带着地方志的人还从历史记录中找出多处依据给他看。但他不以为然,争论到最后,他只能一口咬定这些古堡的安全性过于脆弱,因为它们的设计本身就非常粗糙,存在显而易见的安全漏洞。而所谓饱经战火而颠扑不破,那完全是因为攻击的一方没有找到破绽而已。那些因为找到一丝破绽而攻破城池的记录,历史中的记载更是多见啊。
他俩的这个争论很快就在考察队里引起集体辩论,他的支持者就说,口说无凭,究竟什么样的堡垒才是绝对安全的,你来给设计一个,让大家看看吧。
他想拒绝,但张了张嘴,却始终没能说出话来,因为他真的也很想尝试一下,看看从建筑的角度究竟能不能做到绝对安全。“绝对安全”,不正是这些年里头心头一直放不下的一件事吗?
这个古堡设计的事,他就算是答应下来了。但是嘴说容易,真的做起来,才知道难。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后来偶然从一位古代建筑师的传记里得到了启示。在那本传记涉及的一个传说中,有一位伟大的建筑师在即将功成隐退之时,想在人迹罕至之处留下自己最后的一个作品——一座攻不破的城堡。这个最后的职业理想,也许并不仅仅是出自建筑师的个人兴趣或者职业野心,相反,它很可能是某个神秘雇主重金诱惑的结果。但总之,建筑师开始雄心勃勃地行动了,他在纸上做了成百上千种的尝试,但又一次接一次否定了自己。他找不到那根可以将自己的设计翘起来以实现高高超越的杠杆,以及那个可以确保绝对安全的支点。是啊,怎么会有一座永远攻不破的城市呢?那不正是天堂本身吗?这样的城市,难道可以通过一个人间建筑师的个人智慧来完成吗?这样的追问,使那位最伟大的建筑师也开始陷入深深的怀疑了。但最终,在令人发疯的旷野,在史前的岩层中,这位建筑师充满偶然性地遇到了一块化石——一个彩色的贝壳。像所有的贝壳一样,那只贝,以不间断的向内右旋,在自己身体外完成了一个封闭的漩涡。就是在这只被封存在石头里的贝壳身上,建筑师在长久的凝视中找到了带决定性意义的启示,那闪电般到来的灵感,最终形成了他设计智慧的核心——就像天生向右旋转的贝壳那样,以不断倒退的姿态,向着一个绝对的终点,修筑一座不断右旋的环形之城。
但还没来得及真正去付诸实施,这位伟大的建筑师就咽气了,死于亢奋引起的心脏衰竭。其职业尽头这个带点疯狂意味的设计也随着他的死亡而湮没无闻了。
在看到这个故事的一瞬间,他就感到自己的大脑内一片灯火通明了。他彻夜不眠,立即行动起来,一座伟大的城市迅速在他的笔下诞生。这城市的每一环都是连体的坚石堡垒,它的所有十字型的窗口都是一致向外的,同时也是向内的,它同时在两个相反的方向上注视并警戒可能出现的敌人,随时准备杀死他们。而城门,那其实是并不重要的,但也只有一个。任何攻破城门进城的敌人,都只能沿着这条似乎根本没有尽头的杀人环道,在一层接一层环堡的持续攻击中一步一步地旋转着推进。而他们即使在穿绕过一百层环形堡的狙击之后,也只能来到一座长长的单人索桥面前,桥的那一头,才仅仅是内城的边缘。而内城同样是一座在不断的倒退中越来越高的环形之城。在那环绕终于得以结束的终点,同时也是制高点的棱堡里,住着国王与他温柔美丽的王后。
这是一个无比简单但也无比复杂的建筑构思,它通过一种无限拉长的倒退,来确保两个居住者绝对的安全。但,直到最终将这近乎完美的一切细节定格在纸上时,他才忽然发现,那位伟大的前辈建筑师同行其实是在搞一出恶作剧,而他也一样,由于他的疯狂投入,这个带点恶搞意味的念头终于变成一种纸上的现实。他把这些图纸看成他本人与那位建筑师同行共同完成的作品,一个既伟大又荒谬到绝对错误的作品——他们,其实是在安全的名义之下,给那位国王设计了一个最牢靠的监狱,或者说最安稳的坟墓,好供那高贵的两口子一步一步倒退进他们寿终正寝的神圣时刻。你看,当那居住在绝对制高点上的宫殿里的国王,偶尔想以前进者的姿态出一下城时,他难道不会把自己绕死在环道上吗?他该费多大的力气,才可以一层一层接近无限地绕出去,最终看到城外的桃花呢?其实,如果照这样本分的绕法,他很可能将因错过季节而永远不可能看到城外的桃花,而只可能永远走在出城看桃花的道路上。
但也许,国王根本就不会有这样出城看花的心思。但他如果有呢?究竟有什么方法,才可以让他一抬腿,就能来到城外呢?但看花其实事小,那充其量不过闲情逸致,最可怕的其实还是,当国王终于受不了他的王后,又显然斗争不过她的时候,他该如何悄悄离家出走呢?这真是一个可怕的问题。而事实上,在这样绝对安全的城堡里,国王唯一的敌人,恰恰可能正是他温柔而美丽的王后。所以,必须推倒之前的构思,或者,必须额外添加一些什么神来之笔,以给孤单的可能还很脆弱无助的国王一个悄悄消失的捷径。因为保卫国王本人,才是衡量城堡安全系数的唯一标准。
所以,他重新捉起了铅笔,沉思着,踌躇着。最后,在国王的卧室旁边,他加上了一个巨大的暗室,并在旁边标注了“龙苑”两个字——嗯,如果养上几条龙,那国王岂不是就可以轻松直飞啦!当然,这形同儿戏,但也并非不可能——国王与他的龙在一个凌晨悄悄飞走了,王后的政变并没有全部实现。他甚至一下子就开始喜欢上这个想象的结局。
在片刻的喜悦中,他又忽有所动——按照这样的思路,在王后的花园里,是不是也该加上一点什么呢?究竟需要不需要呢?也许,也是需要的吧,也是可以的吧,也许这样会更好些。
他最终拿起笔,飞快地在王后的大花园里设置出一个较小的房间,但又一下子想不出该标注些什么,于是,他轻快又准确地在那旁边画了一个圆圆的小圈。
而那只右眼又开始不舒服,他赶紧躺下来,准备再一次热敷。当热毛巾蒙到眼睛上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这只右眼毛细血管破裂已经有十多天了。而最感严重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孩子摔坏胳膊的那一天。
那天早上,两条热带变色鱼死了。他在儿子发现那两条死鱼之前,就悄悄将它们捞出来埋进了一只花盆里。儿子起床后并沒有先到鱼缸前数他的鱼,他没有意识到那里面的异样,他揉着眼睛走过来,述说了一个昨晚的噩梦。
“爸爸,我梦见你变成了吸血鬼。你为什么会变成吸血鬼呢?是因为你被一群吸血蝙蝠给咬了一口!然后你一直在追我,追啊追啊,我找不到出口,朝水池里一跳,就醒了!”
在儿子嘟嘟囔囔的讲述中,甚至在出门前的整整半小时里,他其实一直是很想热敷一次的。那时,他躺在床上点了消炎眼药水,一些药水顺着眼角流了出去,另外一些则迅速流进了鼻子。他闭着眼睛大声喊了一下妻子的名字,但她在卫生间里洗脸,不理他。他静静闭着泪汪汪的眼睛等待,等待一次来自她的主动热敷。
而直到他摔门而出直奔自己的图纸堆之前,她被一堆化妆品包围着的脸还是没有洗完。
他不就想热敷一下吗?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去做呢?连点个眼药水,也非让她来代劳。但事实是,在他们的十年婚姻生活里,他的许多事,恰恰都是由她来代劳的。每次想到这里,她都会暗自愤恨,但一旦那些事到了眼前时,她还是会习惯性地去做。默默的,从头到尾,一丝不苟。
但,她就是不想去给他做这个热敷。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她就是不想。
但说起来,他的那只右眼也真的是奇怪,照他的说法,就是看了一整天图纸,然后在回家的路上和广场上的闲人踢了一会儿毽子,眼睛就忽然红了。但她不相信真的就是这样,他整天钻在他的电脑前和图纸堆里,谁知道那只眼睛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可是,即使在十多年前,他还很年轻而单纯的时候,完全不像现在这样迷迷糊糊的时候,那只右眼不也照样充血然后突然就毛细血管破裂了吗?
那时,他们还正信心满怀准备着步入婚姻的殿堂,像两只因偶然撞在一起而相互鼓励着的鹌鹑。但为了他这只充血的眼睛,他和她连婚纱照都拖延了很久。最后到了实在是拖不下去的时候,他才就那么红着眼睛兔子一样去了影楼。客厅墙上那张婚纱照,如果细看,就可以看到他的一只眼睛里有暗暗的一片血红。他穿着白色的西装站在自己身边,眼睛看着相框外面她看不到的地方,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那个地方就是他们婚后的生活。她觉得,他眼睛里的那些怎么处理都难以完全消除的血红,像是他们后来生活里一个不安稳的预兆。
但后来那只眼睛是怎么好起来的呢?她几乎都不记得了,模模糊糊的,那血红就消失了,模模糊糊的,他和她也就过了这么些年,把一个孩子养到了可以去踩滑板的年纪。哦,滑板——那天早上他出门时提到了滑板。他的确是又返身回来,和他后来反复说的那样,就站在卫生间门前,再一次隔着客厅交代儿子,下午千万不要去玩滑板,因为这新到的滑板车没有配备任何护具。她知道,他这几句交代儿子的话,事实上是说给她听的。因为她刚才其实就已经听到,他在阳台上和看鱼的儿子说过同样的话。
可是,隔着一扇毛玻璃门,她没有听进去。她正洗着脸呢,那些护肤品的效果真不错。关键还是,那天她一点都不想听他的话,凭什么呢?尤其是,他关门而去的那一声,虽然没有她预料的那么大声,但还是太响了一点。
哐当的一声,她感觉那时镜子里自己的眼球都震动了一下。不就是不给你热敷吗?你至于吗?
但此刻,夜半,他竟然从双人床的另一侧靠了上来,一只手从黑暗里伸过来,一点都不犹豫地握紧了自己。她感觉胸前猛然胀了那么一下,所有的怨恨一瞬间就潮汐一样贴着细密的沙滩退了回去。这还是他眼睛充血以来的第一次,然后她听见他莫名其妙地说,你喜欢骑鹤吗?白鹤。
他总是这么神神叨叨。她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她连白鹤也没见过,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把自己朝他的那一面靠了靠,让他更放松地握住了自己,然后才说:嗯。
但他却又起身往卫生间里去了。过了一会儿才又重新躺下,脸上蒙着一条热腾腾的毛巾。他在那热敷的毛巾底下,梦呓一般地说:
“我留了一间房子,给你的白鹤。”
三小时后,他照例又从梦里醒来。起身时,又一次,他看到了对面墙角的Wi-Fi路由器上浮升起来的光团。蓦然之间,他感觉自己的生活是如此像一座被占据的城堡,又是如此充满隐隐的解放的希望。那些反射一般的光芒,正围绕着它的一小块核心,毛茸茸的,像一只闪光的刺猬,以无限的闪烁反复冲击填满整间屋子的黑暗。
那也正像他的此刻,光着身体站立在这个世界的一张睡床边上,沉重、清晰而持续地呼吸着,似乎在天亮时,就可以用绘图铅笔去轻易改变和批注一些什么,即使是在一种渐渐什么都不可以轻易触碰的断臂一样的生活里。
【责任编辑朱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