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偶不是食物

2021-06-02 08:26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索菲娅蛛丝脱皮

美国作家萨里娜·多里的主业是一名艺术老师。白天她在一家公立学校教授肚皮舞,晚上熬夜创作小说。迄今为止,她一共发表了一百七十余篇短篇小说,五十余部长篇小说,其中最畅销的作品是“乌比女巫学院”系列小说。另外,萨里娜还十分喜欢“蒸汽朋克”,著有该类型的长篇小说《记忆窃贼》。

妈妈经常告诫我们,当一只雌性试图在网里抓住配偶时,一定要万分小心。要是她自己能听进去这句劝告就好了。

“雄性蛛类十分狡猾。如果他是从另外一个族群过来的骗子,他会给你唱一些甜甜蜜蜜的情歌,证明他对你是真爱,接着就会给你设置陷阱,把你吃掉。”自打我和我的姐妹们孵化出来,她一直弹奏歌曲给我们听。她用所有的腿在网上拨弄出复杂的音乐,发出代表各种词语的音符,以此和我们交流。

我用八条完整的腿在网上跳舞,努力学会像妈妈一样行动自如。我不小心在网上弹出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妈妈将全部十二只眼睛对着我。“玛拉缇娜,你要仔细听。我说的话十分重要,想要抓住一个有价值的配偶十分困难,而如果你误判了他的意图,你的处境就会十分危险。”

我才几周大,但是我心里已经有一种强烈的渴望:离开妈妈,开始组建自己的家庭,就像曾经的她一样。我开始想象自己抓到一只配偶时该是什么样子。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的姐妹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我长大了一些,也变得更强壮,外壳变得又小又紧。我想和我的姐妹们一样往上爬,钻出洞里,乘着微风飞向远方,但是我行动迟缓,心情也很沉重。我食欲下降,也不想唱歌,甚至连妈妈哄我吃饭唱歌我也不肯。

“在你去外面的世界之前,你需要再次脱皮。”妈妈说,她的音乐里带着悲伤,就好像我还没离开,她就已经在思念我了。

克拉维拉和我是唯二还没离开洞穴的姐妹,她也需要脱皮。我俩背对背缩在网上,外壳紧靠在一起,这样脱皮之后离开旧壳会方便一些。脱皮的过程极易遭受攻击,但妈妈照看着我们。

我将腿往里折叠起来,收到腹部下面,然后使劲儿将外壳往外扯了一下,结果不小心踢到了克拉维拉。

“你给我小心点!”她说着,还了我一脚。

“我不,你才要小心点!”我又踹了她一下,但这次是故意的。

妈妈生气地摇了一下网。“乖一点,不然我就把你们喂给‘地面行走者。”

“‘地面行走者是什么?”我问。

“就是一种在地面上行走的生物,傻瓜。”克拉维拉说。

“‘地面行走者一直在入侵我们的领土,他们手上能发射一种用闪电做成的毒液。”妈妈指着自己腹部上的一道疤痕说,“这道疤就是这么来的。”

也许那些瘦瘦高高的四条腿生物就是“地面行走者”,我有一次试图离开家的時候看到过他们。如果当时克拉维拉没有跳到我的背上将我扑下来,风本该吹动我从吐丝器中吐出的丝线,将我一起带到远方。

“一旦你们完成脱皮,就必须离开洞穴,不然你们中的一个就会吃掉另外一个。”妈妈说,她加了一个重复的音节,“吃掉另外一个。吃掉另外一个。吃掉另外一个。”

我绝对不会吃掉我的姐妹。妈妈肯定是在和我们开玩笑。

我的肢体突然传来一阵疼痛。我扭动身体,往上拱起,专心致志地完成脱皮任务,差点没发现有新的歌声传来。一开始我以为是妈妈的另一首摇篮曲,歌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感觉,让我想要停下手头的工作睡觉。只有一点不同的是,那歌声仿佛是蜜糖做的。

“你看,是个雄性。”克拉维拉说。

我想问她怎么知道,她又没见过,但我腿上的抽搐让我无法问出来。我没法唱歌或者弹奏蛛丝来问她。接着我就看到了他。

他身上不是和我们一样的银灰色。至少我觉得不是,但从我们这个角度很难看清楚。透过洞口,我们能看到柔和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许多露珠沾在他的腿上的毛发上,映出了几千个月亮。他的腿纤细修长,比我们的腿要小一号,看起来十分美丽。他试探性地沿着洞壁朝下走了一点点,行动中露出了蓝中带紫的腹部。我的视线集中在他那对发亮的触肢上,他将它们暗示性地摇摆着。一种新奇的感觉遍及我的全身——那是一种夹杂着温暖和愉悦的、无法言说的感觉。

他比我大两倍,但是只有妈妈的一半大。我不懂为什么妈妈会三番两次提醒我们说雄性很危险,明明她的下颚能将他撕得粉碎。不过我觉得她不会伤害这么一个英俊的生物。

他拉动了最边缘的丝线,踏上了最顶上的台阶。他的歌很简单,但完美地抓住了要害。“爱我,爱我,爱我。”他说。

音乐顺着蛛丝传过来,深深地吸引了我,让我整个人都听入迷了。听到歌里的第一个音符“爱”,我感觉浑身窜过一阵颤动。空气闻起来是甜甜的,是他身上的花蜜香味和麝香。克拉维拉明显地表现出痴迷的样子,她从空的壳子里伸出脑袋,附和他的歌声。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刺耳,而且处于半脱皮状态下的她拨弄蛛丝时一点也不准确,和他那完美的弹唱一点也不搭调。

他的音符让我想起我第一次在白天将脑袋伸出洞外,明亮的光线差点刺瞎我双眼的情景。长长的绿色茎干在我头上轻轻摆动,但在强烈的阳光下我几乎什么也看不出来。我第一次感到世界是如此之大,但是对我来说它太美了,美到我无法直视。这歌声也给我这样的感觉,它太美了,美到我无法体会其中的意义。

妈妈在网上弹奏一首复杂的歌,我之前从没听过。“如果你爱我,你要怎样展示给我?你会一直为我唱歌直到天亮,许诺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身旁?告诉我,我是你的一切,你也是我的一切。”她不时重复一些音节,让弹奏出来的音乐更加和谐美妙。

他模仿她的歌,在其中加入一些自己的音节。妈妈用自己的螯肢为他的音乐打节拍,看起来十分愉快。克拉维拉试图引起他的注意。“那我呢?你爱我吗?给我,给我。”

她的音乐太难听了,听得我头痛。我真想用毒牙咬死她,结束她那可怕的音乐。我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羞愧。也许妈妈之前说的都是对的,我们两姐妹长大之后必须分开。

那个雄性抬起头,用八只眼睛仔细地观察了她一下。他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有十二只眼睛。一滴毒液从他的毒牙滴落到螯肢上。他刚才肯定不是把她当雌性看,只觉得她是美味佳肴。我觉得这没法怪他,毕竟她的音乐确实像屎一样难听。

“好好看,好好学,”妈妈说,“我是说学我,不是学他。”

妈妈用两条腿将我们举起,扯断周围的蛛丝,将我们挪到网外。她从最中间的网往下,来到底部的壁架上,把我们塞到壁架里的丝线之间,然后匆忙爬上了蛛网,朝着那个雄性走去。

妈妈和那个雄性绕着圈子慢慢踱步,唱了几个小时的歌。我没在网上之后,无法感受到伴随音乐传来的震动,但我能听出来它有多令人心情愉悦。她唱着跳着,让那个雄性慢慢来到了蛛网上。他收拢自己的触肢,往腹部靠拢,就像他也要脱皮一样。妈妈曾经告诉过我们这个仪式。我看不到他有没有将什么东西从腹部传递到触肢上,我只是认定他会这么做,接着他才会重新伸展触肢。他们交配的时候,他会牺牲自己的触肢,那样妈妈才会怀上他的孩子。这可真是太浪漫了!我迫不及待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妈妈靠近了他,他匆忙往后退了一点。她重新开始唱歌,让他靠近自己。她很耐心,缓缓朝他靠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这样才不会吓退他。换作是我,可能会一把将他抓住,那样他就没法逃跑了。但我想我也应该耐心一点,以后才有机会怀上自己的孩子。

她肯定让他很有安全感,因为他允许她靠得越来越近。她拱起自己的胸腔,让他朝她的腹部爬过去。从我这里往上看是一个绝佳的角度。她勉强从原地的蛛丝上弹出两个简单的音符。

一阵脱皮时特有的抽搐让我的身体一阵摇晃,我摆动着离我的外壳更远了一些。我的注意力放在了脱皮上,想将我的娇嫩的新外壳一点点挪出坚硬的旧外壳。

我的姐姐也抽搐了一下,踢了我一脚。我也踢了回去。这时,从上面传来了一个突兀的音符。

妈妈尖叫着,发着抖。她的两条后腿被蛛丝绑起来了。那个雄性的毒牙深深地刺入了她的腹部。她想把他甩开,但是他用触肢钳住她,所有的腿牢牢地抓住她。她从网上滚落下来,在撞到墙之前曾短暂地抓住了网。他反应很快,腿扭动起来,控制住她。她想将他踢开,但无法使出全部的力量。

“妈妈,快站起来!”我说,“他不是配偶,他是一个冒牌货!”没有音乐的帮助,我的声音又小又沙哑。

我害怕地发起抖来。我想转头逃跑,但是我被旧外壳困住了,只能抬头看了一眼上面。

妈妈已经不再动弹。

那个冒牌配偶又在妈妈的腹部上咬了一口,还咬了她的几条腿,将毒液注入她的体内。如果他的毒液和我们的毒液有同样的效果,一天后妈妈的体内的器官就会液化。我猜他的毒液比我們的更加致命,那样液化的速度就会更快。他最开始咬了妈妈之后,她很快就失去行动力,比我们的毒液起效的时间快多了。

我还需要数小时才能脱皮完,我只能待在原地看着他们,内心愤怒又难过。

他从中间的网往下走,朝我们走过来。我实在太虚弱了,除了小幅度扭动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克拉维拉比我脱皮得更快,她已经完成了一半。她的脑袋是淡黄色的,而不是之前的灰色,腿上新长出了绒毛,这样才能牢牢地站在网上。她伸出腿,疯狂地拉扯旧外壳,试图将自己从里面拖出来。

那个雄性在克拉维拉上方徘徊。他下颚旁的两个螯肢一张一合,触肢也危险地挥动着。又一阵脱皮时的抽搐袭击了她,她的几条腿都向内蜷缩起来。克拉维拉现在很好捕杀,她又小又虚弱。我简直不忍心看下去。

“快走!”我冲她喊。

她不知所措地待在原地,更多的外壳破裂开来,但她还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腿。那些腿还全被困在旧外壳里。我踢了踢她,想把她从架子上踢下去,落在地下。她挣扎着前后摆动,却始终没掉下去。

他顺着网上的蛛丝朝我们走过来。我从外壳里猛然抽出一只脚,挡在他的腿前。

“这里,”我唱道,“我在这里!”

他忽略了我,从网上那个洞里将她拖出来,紧紧抱住。

“克拉维拉!”我哭喊道。

他拉住她的旧外壳,粗暴地扯开。她一边尖叫,一边用苍白的肢体徒劳无用地挣扎着。但是她太弱小了,在他的怀抱里就像一个宝宝。他的毒牙闪着光,咬破了她黄色的皮肤。他舔舐着她的血,咬了一口又一口。

又一阵抽搐袭来,我缩成一团,又从旧外壳里挣脱出来一点点,脱皮的过程就快要完成了。脑袋里的疼痛缓解一些之后,我发现我有两条腿已经自由了。

那个雄性将我姐姐的尸体带上网去,准备在那里放一会儿。

他再次从网上朝我走来,毒液从他的毒牙上滴落。

我想要挪开,但脱皮使我浑身无力,沉重的旧外壳还罩在我的后半截上。我还没有脱皮完成。他从网上伸出一条长腿,用腿尖抓住我脱出来的旧外壳,想把我拉近。我用那两条已经从旧外壳里脱出的腿拼命抓住布满灰尘的架子,想和他尽量保持距离。

他把嘴从网上的缝隙里伸出来。什么东西咔嚓作响,但我没感到疼痛。他将腿收了一点回去,嘴里漏下了一些碎片,是我的旧外壳上的腹部那个位置的碎片。我拼命扭动起来,想从外壳里挣脱。我就差一点点就能成功了,但他更急更猛地将我的旧外壳往嘴里送,咔嚓声不断。他将我越拉越近,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

我从外壳里掉出去,又从架子上跌落在地,周围都是一些吃剩下的食物的外壳。我扭动着,试着站起来,但失去了平衡。他从网上快步走下,我把自己埋在风干的食物残渣里,拼命躲起来。

我本能地蜷缩起来,舔着肢体上的伤口。我的胸腔上有两个他咬出来的洞,他之前试图将我的腿从那里扯出来。旁边那两对腿只剩下一截残桩,有一半都不见了。我的唾液对伤口有一定的保护作用,我吐了一些在上面,又用蛛丝缠起来。没有两对后腿的帮助,我的动作非常不便,缠绕伤口带来的止痛效果,勉强只能和伤口被牵扯引起的疼痛抵消。

他一直在网上等着。我在食物残渣里下沉得更深,把自己遮盖得严严实实,让他看不见我。我的每一个动作都带来一阵痛苦,让我的身体忍不住一次次地颤抖。很快,我就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他在我们之间的网格里来回拨弄,测试蛛丝的强度,就像我妈妈以前那样,只不过她当时是为了修补。当他发现这样没办法将蛛丝扯断的时候,他开始对着我唱歌。

“出来吧,小家伙,小可爱。我有一个触肢留给你。”他一边说着甜言蜜语,一边弹奏着网上的丝线,让我一时有些恍惚。

我举起两只前脚应和他的音符,就好像我正在网上弹奏一样。我赶忙阻止自己,因为我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我再也不会在他的咒语里沉沦了。我不会相信他,不会再相信任何一个雄性。

他一直弹奏音乐,直到他累了。

我姐姐的尸体还那么稚嫩而柔软。只过了一个小时,她的肌肉都全部液化,他开始大快朵颐。等到里面什么液体都没有了,他将她干枯的空壳从网上丢了下来。她咔嚓一声落在我旁边。我转过头去,不想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我只想记住鲜活的她,被我踢了一脚还会咯咯笑着的她。

他站在离我最近的一个网格上朝下望,毒液从他的毒牙上滴落。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不直接用腿将丝线扯断,就像我妈妈曾经整理自己的网那样。我目睹了他的腿紧紧固定在妈妈身上时的样子,但它们好像不能扯断蛛丝。他只能一直从一条丝线上看过来,中间停下来休息了几次。

他又等了一天,才开始吃我妈妈。我将自己深深地埋进残渣里,不想听到他吸吮的声音。

他懒洋洋地用一条腿弹着网。吸吮,噌,噌,吸吮,噌,噌。他在戏弄我,一边唱歌,一边享受盛宴,以此来折磨我。我恨他,我想从这里爬上去咬死他,在他只顾着吃的时候狠狠一口咬在他肚子上。但是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里爬上去根本不行,他会发现网上的振动的。更何况我现在只有四条腿。

他的腹部高高鼓起,外骨骼看起来快要爆开,我猜他可能要脱皮了,那样我就有机会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报仇。但他却突然唱起歌来,慵懒又闲适,一点也没有要把我从藏身处勾引出来的意思。

“我之后会来找你的,我可爱的小家伙。下一次我会在我的网上抓住你。”他一边唱道,一边从天花板的洞里钻了出去。

我再也不想找一个配偶了。

我必须保证再也没有雄性能抓住我。我想在入口处安一个门,把自己封闭起来。

我一步一步完成自己的计划。失去两对腿让我行动不便,前后摇摆,有几次想把蛛丝穿过洞口的时候,我都从那里掉下来了。我得在入口处布置上许许多多的线,那样什么东西都进不来了,一开始甚至连食物都没法进来。我天天饿肚子,变得更加虚弱,只能将一些丝线扯断,将洞口放开一些,让一些蓟马1幼虫能飞进来。

我长大了一圈,又开始脱皮。身体上的两个坑洞消失了,可那两对腿还是没有长出来。有两个残桩长长了点,还是比正常的腿短了一截,而且没有尖爪。也许下一次脱皮之后它们就能长回来了。即便这两个变长的残桩无法帮助我抓取东西,至少它们让我走路没那么跛了。

我渐渐长大,就需要将那扇丝线做成的门撕得更开,好让更大的食物进来。我用妈妈教我的歌声引诱它们。

又一个雄性蛛类来到我的门前,他体型很小,全身纯白,有十二只黑眼睛,他唱歌的时候用的是一种方言,我几乎听不懂。他身上散发出的甜蜜香味让我想起第一只雄性。我脑海里闪过他将毒牙深深地刺进我妈妈身体里的场景。我浑身发冷,不自觉想拔腿就跑。

“爱我,亲吻我,拥我。”那个新的雄性唱道。他最后的音符弹错了,这一点瞒不了我。

我弹出一阵难听的音符,还作出要朝他扑过去的样子。他吓得闪到一边,匆匆走开了,再也没回来。

过后我又觉得我应该狡猾一点。我可以把他骗进来,吃了他。只要这么一想,我就兴奋得所有的腿都在抖动,感觉毒牙上都滴出了毒液。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

雨季來了又去,我的洞穴里进了水又排干。晚上地面会传来震动,是那些体型更大的蛛类种族在捕猎。我通过歌声引来我的猎物,尽可能和腿脚正常的时候一样过日子,因为我无法在网上跳舞,弹不出正确的音符,不得不修正我的音乐。我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织了一些更小的网,因为我在弹奏音乐时只能用一条腿弹,而不是两条或者四条,这样我才能站得更稳。

我总是想念我的妈妈和姐姐。本来当时我也会死的,有时候我还真希望死的人是我。我感觉自己的生活是如此的空虚,甚至连掉进新网的食物都不想理会。但当一个可口的猎物送上门来的时候,我的本能还是压倒了一切,我无法压下自己想扑上去的冲动。

“我是个叛徒,我和他们没什么两样。”我对自己唱道。

没有人回应我的歌。好吧,反正我也没抱任何希望。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心越发沉重。我希望有人能陪伴我,但我又不想要一个配偶。我想要的是克拉维拉,是妈妈。

想要人陪伴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我朝着那些粘在我网上的蓟马和蜗牛倾诉。我妈妈曾经说过,不要和食物玩耍,但是她没说不能朝食物唱歌。它们根本欣赏不来音乐,只知道惊慌失措地嗡嗡叫,不停挣扎。只有雄性蛛类才有足够的智力唱歌。

一天,正当夕阳从洞穴顶部照进来,远处一阵音乐声顺着洞壁而来,震动了我的网。那歌声非常微弱,但是当我靠近天花板的时候,就听得清楚多了。

我高兴地发现,那低沉的音乐和我内心的悲伤完美契合。不过我听不懂里面的意思,肯定是其他种族的蛛类。这不是那种打着求偶的旗号出来觅食的雄性;他的音乐能让我感到他十分孤单,甚至都没有什么活下去的欲望。他和我很像。

我往上爬,更靠近门口,渴望能听见更多。外面的光线实在太亮了,我现在的体型比门上的洞大很多,如果不把洞口的土搬开,我根本无法出去。当音乐结束的时候,我心中的黑暗减轻了许多。我少了四条腿,但是我感觉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头一次感觉自己这么完整。音乐声停止后,我的内心甚至还涌出几分遗憾。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那个音乐声又响起来了。那个雄性蛛类的每一个音符里都浸染了他的悲伤,我能从里面找到共鸣。当歌声止息,我只觉得腿很痒,很想弹奏一首歌回应他。但是如果我这么做,他肯定会到我的洞穴边来。如果他想吃掉我,我根本保护不了自己——而他肯定会吃了我。我和他不是同一个种族的。如果我们是,那我不可能听不懂他的语言。

日复一日,我听着他悲伤的歌声,我的渴望变得更加强烈。我在网上走来走去,因为难以保持平衡,走姿十分难看。我的隐居和孤单几乎让我窒息。我本不应该这样孑然一身。我忍受着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望,直到我再也忍耐不住。

潜伏了一整个季节的情歌从我的内心涌了出来,从我的腿湧到我的爪子上,再到我拨弄的蛛丝上。我用这些语言组成音符,表达着我内心的孤独和渴望。

我一边唱一边弹奏:

“你有一颗孤独的心,

在地面之上寻找你的伴侣,

我也有一颗孤独的心,

在地面之下,寻找我的真爱。”

我反复歌唱了几遍,然后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那边传来了回声——他在重复我的歌曲。他第一遍学着弹的时候,一些词磕磕巴巴,发音也不太对。我再次弹奏了一次,他也重复了一次,这次就准确多了。

我联系上了一个雄性,他也回应了我。我只希望这不会是我埋下的祸根。

每天早上太阳升起后不久,那个雄性就会为我弹奏一曲。有时候我重复他的歌,有时候他重复我的。当他坐在我的洞口,他的音乐离我很近的时候,我感觉又激动又害怕。有几次我都以为他会走下来。但他只是站在入口,挡住了阳光。

我希望他能在我的网上弹奏音乐,让那振动顺着蛛丝传到我的身体里,就好像那种感觉本来就是我应该得到的奖赏。我的身体也渴望得到他的触碰。我脑子里想得最多的,就是他的触肢连接在我的腹部,让我受孕。当然,期间需要经历的痛苦是非常大的,就像我妈妈一样,交配会让一个雌性冒着失去一切的危险。我本以为我再也不会想要配偶,但是如果听不到他的音乐,我宁愿冒着被吃掉的危险。

我得拥有他。我弹了一些更加情意绵绵的音乐想把他引诱下来,唱歌时也轻柔婉转。我告诉他,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得不到他的爱我就会死。即使他听不懂我的语言,我希望他能听出歌曲中包含的意思。

我们相互对唱了好几个星期,他才决定要进入我的洞穴。他降下来的时候是用一根罕见的粗线,而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不是从吐丝器里吐出蛛丝往下降,而是先把一条丝线扔进来,然后用上面的两条腿笨拙地拉着粗线,另外两条腿也搭在线上,缓缓降下来。等他靠近,我才发现为什么他的姿势为什么这么难看,我愣住了。他只有四条腿——和我一样!难怪他美妙歌声里的悲伤和我内心的感受如此相似。

我待在网下的阴暗处。他的体型比普通的雄性要大一些,让我有些害怕。当然和我比起来还是会小一点,但小不了多少。他摸了摸头顶,一只眼睛突然发出光芒,那道光芒照射在墻壁和蛛网上。他的两条后肢刚接触到网上就被粘住了,他试图将丝线甩开,就像一只蓟马或者小爬虫,但蛛网黏性很强。他更加大力地抽出自己的腿,接着掉进了中间那层网。他的身体倒伏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像是变成了一条直线,不过也不是太直就是了。

他的四条腿疯狂地踢打着,蛛丝发出一阵不和谐的噌噌声;而他尖锐的叫喊声也听得我耳朵发疼。我能感觉到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恐惧的味道。如果我不知道他能发出这么优美的音乐,我肯定会以为他是一个误打误撞进来的蓟马或者四脚虫。

等他停止挣扎并安静下来,我能听到他身体里传来微弱的打击乐。那声音很悦耳,怦怦,怦怦,怦怦。我站出来,让他能看到我,但还是和他保持了一个对彼此来说都比较安全的距离。我在自己的网上拨出一个问候的音符。

“你好。”我用自己的音乐唱道。

我的未来配偶什么也没说,只是四下张望了一番,他那只眼睛里的光也随之运动,就好像他在试图寻找我。我又重复弹了几次“你好”。等他眼睛里照射出来的光终于找到我,我差点被闪瞎了——当然我耳朵没聋,能听见他又开始新一轮的挣扎。也许他以为我要过来吃了他。我停在原地,等他再次冷静下来。

我唱了我们的歌,希望能安抚他。

“你有一颗孤独的心,

在地面之上寻找你的伴侣,

我也有一颗孤独的心,

在地面之下,寻找我的真爱。”

他身体里激烈的怦怦声变缓了。这个雄性嘴里发出奇怪的吱吱声,他伸出一条肢体,用末端的爪子实验性地弹了弹蛛丝。噌的一声。他又弹了其他地方的蛛丝,直到他的爪子都被粘住。

我抖了抖身子,向他表示我的震惊——他可真无知!即便是初生只有几天的蛛类都知道网的哪一部分黏性最强。我伸出触肢,碰了碰一根蛛丝,指出哪里是黏性强的地方,哪里是光滑的地方,后者抓起来很安全,而且可以用来弹奏音乐。他比我的大部分姐妹都领悟得更快,还伸出一条没被粘住的肢体,用爪子上的尖端拨弄起了几个音符。

他能弹奏音乐,所以他不是猎物,但他还是不懂蛛类的一切知识。如果他是刚孵化不久的小雄性,那他肯定来自一个体型巨大的地上种族。但这个推论没办法解释他的腿的数目。我有些怀疑他是一个“地面行走者”,但是妈妈说他们十分愚蠢,而且很容易捕捉。

引诱这个生物下到这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弹奏之前,他先测试了一下那些蛛丝。虽然不如他之前弹奏的音乐那么复杂且动听,至少他没那么恐慌了。测试完之后他在网上弹了我刚才那首歌,或者说他努力想弹出那首歌——他现在被困在原地,能触及的范围十分有限。当他弹奏的时候,他最后一条还能自由活动的肢体被蛛丝粘住了,他现在彻底被困在了网上。

我朝他走近,想把他放出来,但他尖声大叫,死命挣扎。他身体里那个打击乐又开始变激烈。他闻起来很温暖,而且感觉很好吃的样子。我觉得他身上可能沾了花蜜,还和爬虫和蜗牛一样,带着一点泥土的味道。我不知道自己是想吃掉他还是想和他交配。

我一瘸一拐地朝他走去,终于走到他面前。他的尖叫变得更大声了,简直是魔音穿耳。“雄性在交配的时候可能会表现得十分夸张。”我妈妈有这么说过。我在缠住他上肢的丝线上吐了一口唾液。他的皮肤看起来和蜗牛一样光滑,腿上也没有能避免被网粘住的厚重毛发。他身上唯一没被粘住的地方就是他的脑袋,因为那里有一簇长长的乌黑的毛发。在我的唾液的作用下,他扭动起身子,很快就从网上解开了两条腿,我都没帮上其他忙。

我朝后退了一些,给他留了更多空间。过了一会儿,他冷静下来,开始弹起歌。

他在网上弹奏,直到他的两条上肢——也有可能就是他的触肢——又被粘住。我猜他背部朝下的姿势没办法很好地弹奏音乐,但如果我释放了他,他很有可能会逃跑。或者出现更糟糕的情况,他会吃了我。我想起我的妈妈和姐姐,吓得一哆嗦。

我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我决定将他放在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我先在网上破开一个洞,然后朝他背上被粘住的地方吐唾沫(他背上有一个圆形的凸起),用爪子扯断那里的蛛丝,将他放出来。我把他吊着从网上那个洞里往下降,期间他一直在挣扎,虽然他的体型和我差不多,但是他真的好重。幸运的是,坑底那些旧外壳和食物残渣为他提供了一些缓冲,它们在他脚下碎裂。他费力地踢开那些外壳,伸出前肢去够网上最低处的蛛丝。我震惊地发现,他用两条腿行走的姿势竟然十分优美。他又用前肢试探着弹出一些音符。

我又弹了一次我们的歌。他也弹了一次,手忙脚乱了一阵儿,他才找出正确的音符。他时不时就会弹错,但我知道他正在努力学习。考虑到他并没有想吃掉我,实际上整件事进行得还算顺利。只有一点,当我试图问他一些问题,他只会重复我的话,却不回答。等我回答了,他又开始重复我的回答。他什么都不明白。

我心下一沉。要找到一个能和我顺畅交流的配偶可真是太难了。也许他是一个冒牌配偶,就像那个吃掉我妈妈的雄性一样。

他指着自己的腹部,然后说:“索菲娅。”

这可真是一个优美的旋律。我也重复了那个动作,然后唱出那个旋律。他摇摇头,我想他应该是对我的无知感到震惊。他再次指着自己,发出那个只有三个节拍的旋律。然后他指着我。这次我明白了。我指着他,唱出那三个音符,那代表他的名字,“索菲娅。”然后我指着自己的腹部,“玛拉缇娜。”

他开始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然后拍着自己的爪子。我也用我下巴上的那对螯肢拍了起来。

他伸出一条前肢,用爪子指着我的网,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用音乐表达“网”这个意思,他马上学了起来。他在音调上弹得不对,让这个词听起来更像是“汪”,而不是“网”。但这只是个开始。

他学得很快,比我刚孵化的时候快多了。他指着网上的洞,指着墙壁,指着我的食物残渣,还有其他所有他能找到的东西,学习代表那些单词的音符,就好像他想将这些东西用在自己的音乐里。这些有形的东西都很简单,我们能对照着实物学习,但是像“爱”、“坠落”或者“为什么”就很难,我们试了很多种方法才慢慢开始相互理解。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理解了。

我震惊地看着他卸下自己背部的一部分。他从里面拿出一种奇怪的外壳,它有一根长长的脖子,还有一个奇怪的小网,是由几条平行的絲线构成的。他在小网上弹出了代表我和他的名字的正确音符,还有他学会的其他音符。当然,他在里面加了很多自己的词,听起来莫名其妙。

他弹了一首歌,是我从他那里听到的第一首欢快的歌。我在蛛网上拨弄蛛丝给他伴奏。我心里涌起欢快的感觉,这感觉对我来说十分陌生,但我很喜欢。

很快我就了解到,拥有一个配偶不能只顾着唱歌。他需要吃饭。我把最鲜嫩多汁的食物留给他,但他只是摇摇头,长长的毛发左右摆动。他指着头顶那个洞,光正从里面透进来。我假装不明白,弹起另外一首歌。

他在网下睡觉,我在网上睡觉,我知道他没法爬上来。当我吃东西的时候,他会转过头背对着我,而且拒绝我给他的所有食物。等到第二天的时候,他的音乐没有之前那么动听了。他反复指着头顶那个洞,然后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腹部,在地上滚来滚去。我在网上跳舞唱歌,但音乐无法抚慰他。

我弹着网上的蛛丝问他:“饿了吗?”我每次看着他,都会有一种饥饿的感觉。我不知道这在交配的过程里是不是正常的。然后我再次弹了一遍,在网上跳着。弹奏一首连续不断的歌需要很大的精力,特别是我只有四条腿,而不是八条腿。这也可能是我感到饥饿的原因。

他指着自己的腹部,嘴里发出一阵听不懂的吱喳声,然后弹出“饿了”的音符。那低沉的调子让我感到了他的悲伤,甚至压过了他的饥饿感。

他在自己的小网上弹:“为什么玛拉缇娜获索菲娅?”

我能听出这是一个疑问句,但是不明白他在问什么。我一个词一个词地跟他核对,然后冲他比比画画,询问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最后我终于明白了他的话,帮助他弹出正确的音符。

“为什么玛拉缇娜要俘获索菲娅?”

“索菲娅的歌俘获了玛拉缇娜。”我冲他比画,希望他能理解。

他重复了这句话,但音符还是不正确。我教他好几次,直到他终于弹对了。但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索菲娅加。”他指着天花板的洞。我一次又一次地帮助他弹对那个音符。他现在终于明白怎么表达“家”。

我明白被困在网下的感觉,当时那个雄性就在旁边虎视眈眈。也许他是怕我会吃掉他。

让他离开会让我心碎,但我没有别的选择。如果我不放他走,他肯定会死在这里。但是,如果我放了他,我可能会再一次陷入危险之中。

“索菲娅上去。索菲娅饿了。索菲娅家。”他指着头顶那个透光的洞,弹着那个小网。

我悲伤地低下头。“索菲娅回家吧。”

如果他自己爬上去,他可能会被网粘住,也就是说,我得带他上去。但如果我这么做,他可能会把毒牙刺进我的肚子里。我最好在他睡着的时候再行动。我扯断了网的一部分,把那些小的网都扯烂了,清理出一条通向天花板的路,以免在运送他出去的时候将他粘住。然后,我用吐丝器做了一个篮子,这样我就能用一根线吊着他,我们之间保持一段安全距离。我把他放进篮子时他就醒了,接着开始挣扎。在他冷静下来之前,我只能用全部的四条腿在网上稳住自己。当我开始上升的时候,他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因为他一直一动不动。离天花板越近,我就越紧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把蛛丝收紧,让他离我更近一点。他的皮肤闻起来有一种酸甜的香味,一阵饥饿感袭上我的心头。他身体里的打击乐也比之前更大声了。

我在他被篮子粘住的地方吐了唾沫,然后释放了他。他并没有任何要攻击我的动作,只是从篮子边跳了过去。通往那个洞的最后一点路程是他自己爬上去的,用那条他来时用的粗线。他往上攀爬的时候十分艰难,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我托着他的胸腔将他举高一点。看起来是帮上忙了,他从洞里爬了出去。

我为他唱了一首离别的歌。我希望他能重复我的歌声,哪怕只有一两句也好。

但回答我的只有沉默。

两天之后,我惊讶地听见地面上传来了索菲娅的音乐。他在洞的入口处唱歌,眼睛里还是照射出一道明亮的光,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下来,只是用音乐挑逗我。要在网上弹出正确的音符对我来说还是有些困难,我的舞步有些蹒跚,但还是尽量跟上他的节奏。还好他没有看到。我们一起弹奏了几小时美妙的音乐。为什么他还没有被我吸引,还没有投入我的怀抱呢?

他给我唱了一首歌,只是词的顺序似乎有些不太对。

“玛拉缇娜在地面之下,

索菲娅在地面之上,

奏弹网上的乐音,

示展们他的爱。”

“弹奏网上的音乐,”我纠正道,“展示他们的爱。”

他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都弹对了。我将腿移动到另外一根需要弹奏的蛛丝上。要让他学会我的语言需要一定的耐心和时间,等他学会之后,就能回答我想问的问题。我忍受着他一次次重复简单的词汇和简单的歌曲。大多数时候他一点都不浪漫,还很孩子气。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修改我们的音乐,让它们更适合求爱。

我边弹边唱:

“和我一起,和我一起,和我一起,

你将永远属于我。

为我歌唱,为我歌唱,为我歌唱,

我将永远属于你。

爱上我,爱上我,爱上我,

我们的恋爱多么美好。

做我配偶,做我配偶,做我配偶,

我再也不想孤苦。”

我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索菲娅再一次下降到洞穴里,这次用的是两根粗线。他跟我说这叫滑轮,还向我展示了这东西怎么用。他避开了那些粘人的小网,一路朝中间的网降下去。碰到无法避开的地方,他就用手上的一块之前没见过的毛发来接触。他背上的凸起也比之前大了一点。我在网的角落里等着。

他停在我的上方,悬在空中。很明显,他的后半截装在某种形式的篮子里,所以他才能悬在那里。他从背上拿出那个小网,弹起我们最近经常相互弹奏的歌。我也在一旁应和他,想知道这次他会不会和我交配。

一曲弹完,他从背上拿出另外一样东西:一个金属小盒子。他在上面按了一下,刚才弹奏的歌声就从里面传出来。我一脸敬畏地看着他——他能在不弹奏小网的情况下演奏音乐!这肯定是某种魔法。当那首一模一样的歌回荡在我们耳边时,他又拿起小网弹出新的音符,就像又加入了一场不同的对话。

我伸腿在网上弹出一个干扰的音符。“不,”我说,“这样太吵了。”

他将手举到空气中,把魔法盒关上了,然后再次启动。我抖抖身子,厌恶地转过身。音乐可不是这么弹的。一般情况下,交流的时候只唱一首歌,极少唱两首歌——我们都是一起合唱。但这音乐依然让我迷醉,它听起来真的很美,好像只是将那首歌的声音加强了一些。我很难一下子听懂其中的词语,也许这首歌里本来就没有能让人听懂的词。即使我无法听懂里面的词,我也能从中感觉到他的欢乐和悲伤。和以前一样,他歌里的大部分音符对我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可能他想要表达的情绪比较复杂吧。

他再一次弹奏那首歌,那个魔法盒子发出第一首和第二首歌的回声。这样他弹奏的时候就有更多的和声。我也加入了,被这种奇怪但美妙的求爱方式迷住了。照这样下去,我觉得他永远也不会和我交配。然后我想,大概从来没有任何一个雌性蛛类,能享受到这种美妙的伴侣关系,能听到这么动听的歌声。

如果他愿意陪着我,我一点也不需要后代。

索菲娅运用音乐来交流的能力日渐熟练。而我有时候也会和他一样,在弹奏时把词的顺序说反。我们相互理解的程度增加,随之而来的失望也增加了。

“你为什么不和我交配?”我唱。

“我没有那个装备。”

“你怎么还会用错词语。要说准确一点。你的触肢在哪里?”我在歌声里问。

她疑惑地问:“什么‘促织?”

“触肢。”好吧,他肯定是太害羞了,“你为什么不和我交配?”

“我不是雄性。”

“那你是什么?雌性?”

“是的,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的心像是碎成了两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怎么可能是雌性?你体型这么小。你是刚孵化出来的吗?”

“不,我已经成年了。”

我弹奏出来的音符比我想象中的更尖锐。“你不可能是雌性,只有雄性才是在外游荡,没有家。”

“我有家,在地面上。”

“你不能是雌性,你的体型能通过我的门。”

他的嘴里吐出一些带着声音的风。“我是雌性。我能穿过的门多了去了。”

我停顿了一会儿开始噼里啪啦地弹奏起来,没有给他机会解释:

“你不能是雌性,因為我爱你。

你不能是雌性,如果你不想交配,那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你不能是雌性,我已经爱上了你的音乐,怎么还能再爱上别人?”

我弹奏完,他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索菲娅在篮子里有些不自在地动来动去。“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因为我们都喜爱音乐。这还不够吗?”

我难过地摇了摇所有的腿,转过身。有时候,动作比歌声更能表达我的内心。

我一点也不想弹奏音乐。在这段求爱过程中,我爱上了一个雌性蛛类。她第一次下到洞里来的那次,我就应该把她吃了。但如果这样,我就没办法听到她的歌。当她再一次下到洞里,悬在那个篮子里的时候,我也考虑过要吃掉她。她弹奏了一首欢快的歌,魔法盒子在重复着相同的调子,我悄悄朝她靠近。她那只眼睛里发出光芒,在底下的网上扫射,直到她发现了我。

我不想听她的回声盒,用力拉扯网上的蛛丝,发出噪声打断她。“雌性一旦开始进入求偶期,就不应该和同性分享洞穴,”我说,“我妈妈告诉我,姐妹们会为了食物和配偶而相互残杀。如果有雄性到这里来,我会把你杀了送给他。”

“我不会和你争抢食物或者配偶,我在自己家里有食物,也有配偶。而且我也不会在这里待很久,如果你不想看到我的话,我现在就可以走。”她身体里的节奏变得低缓而悲伤。她将自己的小网放进背包,然后开始把自己往上拉。

一阵意想不到的悲伤包围了我。我举起一条腿:“如果你来这里,你可以和我待在一起,和我一起弹奏音乐。给我唱首歌,谈谈你的配偶吧。他是不是就像雌性一样待在家里,而你却像雄性一样外出游荡或者捕猎?”

她又开始吱吱喳喳地说些什么,然后才想起取出自己的小网,缓慢地弹奏起来。“我时不时出来游荡,是想了解这颗星球。我在草地里寻找爬虫和蜗牛,研究这里的各种动物。当我独自一人时,我就喜欢弹奏音乐。我的配偶在家里工作。呃,他现在还不是我的配偶,但我觉得很快就会是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想要一个配偶。她和我很像。“你为什么只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唱歌?如果你像给我唱歌一样,在他面前弹琴,一定会更快俘获他的心。”

“我给他弹过几次,但他和我不一样,他不知道怎么弹奏音乐,也赏欣不来。而且这也不是我们这个物种的爱求方式。”

好吧,原来是这样。如果不懂音乐,那就没办法谈情说爱了。我真有点同情她。

“但是我有你,”她说,“你是我的友朋,我们可以一起弹奏出美妙的音乐。”

我对这个奇怪的故事太感兴趣了,以至于我都顾不上指出她又弄错了词语的顺序。“你是什么种类的?你是什么部族的蛛类,为什么你们那里的雄性都不会弹奏音乐?”

“我不是蛛类,我是人类。”

这个词对我来说什么意义都没有。也许她是一个“地面行走者”。

我想告诉她,我会永远在这里等她。如果她的配偶愚蠢到无法欣赏她的音乐,我会一直陪着她。但是在知道她是否也需要我之前,我不会告诉她这些想法。

我弹出一段又快又尖锐的音符,以此掩盖我内心的渴望和悲伤。“你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只有四条腿?是有人咬断了你的其他腿吗?”我问。

“这是你身上发生的事?”她问。

我抖动身子,表示我很不高兴听到这样的问题。“今天唱歌就到此为止吧。如果你现在还不离开,我就把你当成食物吃掉。”我当然不会这么做,但索菲娅并不知道。

当她下一次来看我时,我问她有没有和她的配偶产过卵。

“没有,人类不会产卵。你产过卵吗?”

我忽略了她的问题。“你的配偶是有什么问题吗?他为什么还没有和你交配呢?如果他并不想和你交配,你一定要小心。他很有可能是想吃掉你。你要检查一下他的触肢还有没有两条。如果没有,那他就没办法交配,你最好抢在他吃掉你之前把他吃了。”

“人类不会吃同类的。”她试着重复那个我弹出的那个词,“错肢?”

我纠正了她的错误音符,然后给她看了我下巴旁边的一对触肢,它们是用来抓取东西的。她身上一条触肢都没有,我不知道她的上肢是不是就是一对触肢。不过如果真的是,那她的腿就只有一对,这远远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

“触肢有什么用吗?”她问。

我的个乖乖!难怪她从没有产过卵。也许她妈妈很早就死了,都没来得及教她有关交配的知识。我觉得现在必须和她谈谈触肢和产卵的事情。

我告诉她,雄性会将自己的精液转移到自己的触肢上,然后传给自己的配偶。她听得十分认真。我继续解释了交配过程中面临的危险,因为触肢和毒牙挨得很近。有时候饥饿感和情欲很容易被弄混。

“交配过程中有时候会出现触肢断裂的情况,那样的话,雄性就会赶忙逃走,”我解释说,“不过我妈妈说,无论如何他们到最后都会逃走。”这样一想,我内心充满了孤独感。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我妈妈喜欢孵蛋,每天花费数小时唱歌给我们听。我也想孵化自己的卵,但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允许其他雄性靠近。我能接受索菲娅的靠近,但这不是一回事。她是不同的。

“你和几个雄性交配了?”她问。

我没回答,只是没好气地反问了她这个问题,调子很严厉也很急促。

她耸耸肩。“只有一个,有只我的配偶。但用你们的语词来说,我们还不是真正的配偶。不是那种正式的。我要说的是,人类不会把配偶的事和别人讲。我刚才问你和少多雄性交配过,是不是很没礼貌?”

我的腿不自在地抽动了一下,为了掩盖我的尴尬,我弹奏了几个音符,听起来就像是口吃。“妈妈必须把这些知识传授给女儿们,但姐妹们之间却不会谈论这个问题——因为我们很早就会分开,没机会见面聊天。我会假装我们是母女的关系。

“实际上,我一个配偶都没有过。我把所有来找我的雄性都撵走了。虽然我每次撵完都会后悔,我一直希望能找个配偶,顺利产卵。但我不想碰到一个想吃掉我的雄性,就像那个以交配为借口,最后杀死我妈妈的那个冒牌货一样。”

她回答我时弹奏的歌聲节奏舒缓,令人安心。“发生了什么?”

我有些犹豫。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就像我把自己肚子暴露在她面前,虽然它依然好好的被我藏在身下。我不想回答她,现在还不是时候。为了岔开话题,我说:“你不可能是雌性。为什么你开始向我求爱的时候,你的音乐那么悲伤又那么甜蜜,就好像你和我一样孤单?”

“但我不会再弹这样的音乐了。”

我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直到索菲娅给我正面的回复。“我们相遇的时候,我妈妈刚去世不久。我的音乐很悲伤,是因为我内心很悲伤。她总是和我一起弹奏音乐,是我的第一个老师,失去她让我感到十分迷茫。”

我在她的言语间感到了脆弱,这让我感到些许安心,我觉得自己也可以和她分享我的悲伤过往。“我的妈妈也去世了,”我说,“她也是我的老师。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就在我脱皮的时候。”

“秃皮?”

我纠正了她的音符,然后向她展示我曾经脱下的外壳,就在坑底。虽然她能正确弹出这个音,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理解了。

我向她讲述了妈妈被杀掉时的更多细节。我和姐姐正在脱皮,那个雄性闯进来吃掉了妈妈和姐姐,还打算吃掉我,但最后他放弃了。我还跟她说,我的腿就是在那时候断了的。索菲娅听完,认真地研究了我那两个残缺的肢体,但她一直没讲自己的腿是怎么丢失的。如果我开口问,她会不会觉得我是在侵犯她的隐私?

“遇到你和你的音乐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不会想找配偶。”我唱道,“但是你不是雄性,我却比以前更糟糕了。因为我觉得我再也找不到一个雄性,他的歌声可以和你的相媲美。”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索菲娅说。她又在小网上弹奏一些莫名其妙的音符。

“幸亏我以为你是雄性,不然我早就把你吃了。”

她吱吱喳喳地说些什么,然后拍着自己的上肢。她被逗乐的时候常常这样做,显然她以为我是在和她开玩笑。

我最近没有什么精力唱歌,没办法吸引猎物——毫不意外,我又要脱皮了。最开始我只是觉得腹部的外骨骼鼓起来了,腿开始发痒,我的胸腔好像被箍住了。我在洞壁上摩擦,试图缓解腹部和腿上的痒,但却越来越痒。然后,和上次一樣,我的食欲也消失了。又过了几天,我在和索菲娅一起弹奏音乐的时候,我的腿突然抽搐了一下。我浑身一颤,弹错了音符。看来我很快就要失去行动力了。

“那是什么?”她问。

“没什么。”我不想在我的新姐妹面前展示自己的脆弱。我想把我们的歌弹奏完,等她离开之后,我就会把入口封闭起来,让她再也不能进来,直到我脱皮完成。

我忽略了腿上的灼烧般的痒,继续弹琴。大多数时候,和索菲娅一起弹奏音乐的时光都结束得很早,让那天剩下的时光显得无比漫长。但今天反过来了,腹部的疼痛折磨着我。我的腿又弹错了,一阵不和谐的噌噌声打断了她的歌。

“你怎么了?”她问。

“你必须离开了。”我急促地说。要在网上跳来跳去,找到正确的音符,弹出美妙的音乐,确实太耗费我的精力了。

“是发生什么重要的事了吗?还是说我做错了什么?”

我不想告诉她。一方面,如果让她知道我现在这么脆弱,无异于将我的腹部暴露在毒牙之下。但另一方面,直觉告诉我应该告诉她。“我要脱皮了,你赶紧离开,这样我才有时间把这里封闭起来,不让其他食肉动物进来。”

索菲娅将自己的小网装回背包里,拉起粗线往上升,一点点通往外面的世界。她平时走的时候也是这么慢吗?她刚走出洞穴,我就跳上去,在入口处织起网来,试图把它覆盖住。我本来应该把门封闭得更好的,但是我现在没剩下多少时间,也没有什么精力了。一下子织这么多的网让我筋疲力尽,不得不中途停下来好几次,以在网上保持平衡。而且我又开始新一轮的抽搐,它们来时毫无规律,也没有预兆,我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无法协调地工作。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网的最底层,将那里的网扯开一个洞,钻了下去。在我倒在一个爬虫的外壳上之前,我留了两条蛛丝通往坑底。我的身体在抽搐中失去了控制。最痛的地方是我的第三对腿,就是残废的那两条。当抽搐来临的时候,我就把腿往身体内侧收,这样能稍微缓解一点;而当抽搐过去之后,我就把腿伸出来,放松一下紧绷的肌肉。又是一阵强烈的灼烧感,从我的腹部朝肢体蔓延,我挣扎着把腿往里收拢。一波又一波的抽搐袭来,每一次颤抖之后,我都能感觉到外壳变得更松了些。

外面的阳光消失,黑夜再次降临。我一点都不想动,但我必须把自己身上的旧外骨骼推出去。黑夜又变成白天。我终于把脑袋和一条腿抽出外壳。

我专心致志地完成自己手上的任务,连外面突然响起的音乐声都没听到。那是一首缓慢而又性感的歌声。我的心都揪紧了,这音乐并不令人心情愉快。最开始我以为是索菲娅,但是这首歌没有她一贯的孩子气,也没有我早就已经习惯的语法错误。

我的十二只眼睛都看向了头顶那个蓝紫色的腹部。是一个雄性。他耀武扬威地举着自己的触肢,一阵情欲的悸动流过我的全身。我的牙齿咬着脑袋附近的丝线。头顶有光从入口处照射下来。他咬开了我堵在门口的蛛丝。

我堵门的时候太仓促了。如果我之前早点催促索菲娅离开,我应该会有更多的时间来封闭大门,就不会出现一个雄性突然闯进我洞穴的情况。而且他还不是一般的雄性。

“爱我,爱我,爱我。”他说。

我认出了他肚子上蓝紫色的花纹,这首歌我也曾听过,就是这首歌引诱了我妈妈,最终让她惨死。

他透过重重的网看向我,让我的身体里升起一阵冰冷的恐惧。我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他果然又回来找我。

他的体型比之前大了一些。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之后,他可能已经脱皮两次。他能穿过洞穴的入口,还真是个壮举。

“爱我,爱我,爱我。”他弹奏着,“我回来找你了。爱我,爱我,爱我,你知道我对你是真爱。”

我之前曾觉得他的音乐很动听,但相比起索菲娅弹奏的音乐,这音乐简直单调无比,乏善可陈——虽然我和索菲娅之间只是姐妹之爱。

我的身体又开始抽搐,腿也往里折。我现在正在脱皮,没办法停止。他肯定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停下了唱歌。脱皮至少还需要一天才能完成。上次他就是等得太久才放弃的,也许这一次也会。不过他之前并没有这么大,也没有这么壮。这一次他没有其他两顿饱餐可以先填肚子。

他一边用八只眼睛看向我,一边开始用牙齿锯一根蛛丝。他想将脑袋从底层破开的网中挤过来,但是那个洞依然太小了。毒液在他的毒牙上闪着光。他又开始锯蛛丝。

妈妈和姐姐死前的一幕又闪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最后居然会和她们一样,死在同一个雄性的手里。我将无从知晓有一个配偶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不想自己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给某些狡猾的雄性当作食物。

太阳又一次升起又落下。他又把底层网上的蛛丝咬开了一点。我什么也阻止不了。我试着将腹部的旧外壳往外推,但我的胸腔还在里面。如果我的腿是完整的,我就能将他踢倒在网上,用蛛丝把他缠起来。我会把毒牙刺进他的身体里,而不是反过来被他吃掉。

那个洞现在扩大到能容下他的头了,如果他够聪明,先将腿伸到下面,他就能从洞里挤下来。但他没这么做,所以他的腿被蛛丝粘住了,只能用唾液将自己解救开来。他先解放出一条腿,然后又是下一条。他想咬我的腿,但是没咬到。他的爪子打开又收缩,拼命想伸出来抓住我。他已经在离我很近的地方。

他更加狂暴地开始锯开蛛丝。“爱我,爱我,爱我。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可口的甜点了。”

突然,他停了下来,因为他听到一首新的歌传来。

“玛拉缇娜在地面之下,

索菲娅在地面之上,

弹奏网上的音乐,

展示他们的爱。”

索菲娅的脑袋在入口处摇来晃去,想找到我的踪影。

那个雄性转过身,看着她用两根粗线降下来。我使尽全力,也无法拖动沉重的身子,没法触及蛛丝,发出声响为她发出警报。我想用自己的声音来唱,但在脱皮时我的声音十分沙哑刺耳。即便我唱出来,恐怕连那个雄性都听不到。难道在眼睁睁地看着克拉维拉和妈妈被杀死之后,我又要眼睁睁看着另外一个姐妹去死,自己却始终无能为力吗?

那个雄性在网上噌噌弹出几个音符,他的眼睛望着索菲娅的方向。“我温顺的小宠物,我敢打赌,我马上就會捉到你了,在这个网上。你如此多汁,如此美味。”

他的音乐可真单调。我曾经把这点告诉过索菲娅吗?她看起来好像一无所知。

索菲娅将那道光芒照射到网下,仍然没有看到我们。她在篮子里继续下降。那个雄性离开了我,朝着她走过去。

“不要!”我哭喊道,“快离开,索菲娅!”但是我的声音只是嘶哑难听的低语。我依然没有办法触及网,没法像平时一样和她交流。我尖叫着,颤抖着,又一阵抽搐袭来,我控制不住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索菲娅的光终于照在我的身上,也发现了那个雄性正在朝她走来。小网从她手上跌落下来,从蛛网中穿过,掉在了食物残渣中间。

那个雄性爬得更快了。

“你如此多汁,如此多汁,如此多汁。”他唱道。

我看到她往后缩了一点点,她终于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她身体里的节奏变快了,举起了自己的上肢。她爪子里抓着什么东西,发出一道蓝色的光线,打在那个雄性身上。他猛地往后一顿,痛叫出声。空气里闻起来有毛发烧焦的味道。那个雄性踉踉跄跄地跌下网,差点就掉到底了,但他设法抓住了一根蛛丝,稳住了身形。

我从脱出的旧外壳里猛地抽出两条腿,疼痛让我眼冒金星,但这并没有阻止我摸索着将腿伸向最近的蛛丝。我用前腿摇晃着网,想吸引那个雄性的注意力,让他暂时放弃索菲娅。

“我的爱,我的爱,我的爱。”我弹道。

那个雄性忽略了我的恳求,继续急切地奔向她。索菲娅再次举起上肢,他扑了过去。更多的毒液从她的爪子里发射出来。就在他快要扑到她身上时,那个雄性突然倒下,颤抖着跌在她面前。他的爪子抓了个空,腿从网格中往下垂,腹部则被粘在网上了。

他挨她足够近,腿能触到她。他的其中一条腿立马朝她发起攻击。一声高亢的尖叫声从她嘴里发出,简直是我听到过的最高的音调。他拖着她,将她的腿拖向自己的毒牙。她手上拿着的那个能发射毒光的东西已经掉落了。

我更加用力地撕扯我的外壳,但是我还是没成功。我顶着旧外壳,爬上墙,再从他锯出来的洞里往上爬。我的旧外壳还在身上,爬上网之后要保持平衡十分辛苦,旧腿也被粘在蛛丝上了。我想尽快解放自己,但忙乱中我反而被粘得更紧。

那个雄性力气很大,索菲娅被他抓着往前,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她在网上被粘住了,但他把网也一起拉了过来。她的腿离他的毒牙只有几寸的距离,他的触肢打开,朝她靠近。

又是一阵抽搐袭来,我蜷缩起自己的身体。等那阵抽搐过去之后,我挣脱了旧外壳,大喊着将它丢开。我朝他们的方向冲去,冲到他背后,跳上他的背。

我将毒牙刺进他的身体里,满意地听到他外骨骼破裂的咔嚓声。

索菲娅想说什么,但是她被困在网上,没办法找到正确的音符。她伸手弹出的音符都是错的。

她闻起来有害怕的味道,还有血的味道。我需要拼命控制自己,才没有去舔她腿上那条红色的细流。我转过身,从网上走下去,在坑底那些陈年旧壳里找到了她的小网。但是她一直在发抖,根本拿不稳,小网又一次从她手上掉落了。

我担心毒液从她的伤口渗进去了。我靠近一点,去闻她身上的味道。血液香甜的味道让我脑袋有些眩晕,我从没闻到过这么诱人的味道。我醒过神来,猛地往回一跳,才发现我的毒液都顺着毒牙滴出来了。

我用触肢将她举起来,尽量让她远离我的毒牙。我将她带到入口处,但是她一直在发抖,没办法自己爬出去。我在我的背上吐了点蛛丝,把她粘上去,背着她往上走,然后前腿去刨开门口的堵塞物。脱皮之后,我的躯壳还很软,而且十分敏感,皮肤在泥土上摩擦的滋味可真不好受。但我还是用尽全力,连腿上新长出的毛发都快磨秃了,肌肉也累得抽搐,但却不敢停下来休息片刻。粘人的线团遇上我的毒液之后就会软化,那些被线团固定的泥土则会逐渐松脱,我再伸爪子将它们渐渐刨开。

在我的努力之下,洞口逐渐扩大。明亮的日光灼烧着我的眼睛。很快,洞口扩大到我和索菲娅都能通过的大小。我站到地面上,慌乱且茫然。

索菲娅开始用嘴巴唱歌,最开始我只觉得是一些刺耳的音符,我一点也听不懂。然后我终于明白她在喃喃地说什么。“我需要你将我回带加,找我的偶配,他会帮助我。拐右,然后走直。”

我按照她的指令走起来。周围的世界对我来说太明亮了。我一辈子生活在昏暗的环境里,眼睛不太好使。突然,我被什么东西绊倒了,索菲娅也跟着痛呼出声。

我爬起来,重新往前走。细长的绿色和紫色的茎干在我眼中是一团团模糊的色块,它们散发出的甜蜜香味让我觉得很熟悉,是我的猎物们赖以为生的食物。我的眼睛快被光线烤焦了,我想逃回洞穴里去,但我始终没有放弃往前走。我必须把索菲娅带到她的配偶面前。

“再拐右,然后走直。”索菲娅说,她还是不太会用嘴巴准确地发音。

但我没有纠正她。我一直按照她的指令走,直到我们走出花海,来到一堵墙面前。我听到周围有脚步声,还有十几个尖叫声,就像我的猎物看到我时发出的那样。索菲娅也对着他們发出尖叫声。我想这刺耳难听的噪声应该就是他们的语言。人类的语言听起来一点也不优雅,他们可能和爬虫或者蜗牛一样蠢。

周围的生物闻起来很美味,就像索菲娅,但不太一样。当他们那刺耳的歌声止息,我听到他们身体里的节奏,又快又乱,就像索菲娅紧张不安的时候。

她在我背上击掌,拍出一个舒缓的节奏,想让我冷静下来,不要轻举妄动。这么多螨虫大小的生物围着我,我一点也冷静不下来。有一个人类试图爬上我的背,我一伸腿把他推开了。

索菲娅说:“我需要们他的助帮,如果你不让们他救我,我就会流血死而。”

我费了很大劲才想明白她在说什么。当他们伸出又短又粗的四肢爬上我的背,把索菲娅身上的蛛丝砍断的时候,我厌恶得浑身发抖。他们的触肢和爪子都是粉色的,就像蜗牛的触须。我想索菲娅的也是,但是我从来不会觉得她恶心。她的音乐实在太美妙了,以至于我总是能忽略她的一切缺点。

我背上的重量卸下。索菲娅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背,她的手很温暖,也很令人安心。接着瞎眼的我独自被留在了一边。

周围时不时传来人类的吱吱喳喳声,听起来就像是蓟马一样。有三个人类围着我,他们体内的节拍并不同步。

我不想看到他们,扭过头面对墙壁。我使劲把脑袋缩在身体下,遮住光线。这样的姿势很容易遭受攻击,特别是在我后面的两对腿都有问题——一对腿完全没有了,另外一对只剩一截残桩——的情况下。正当我准备把腿都折叠起来,我才发现自己的腿在脱皮之后发生了变化,那一对残桩长出来了。我的新腿和我刚孵化出来的时候一样,虽然它们没有爪子。我之前忙着救索菲娅,一直没发现这一点。

我最后面的那一对腿依然没有长出来。

人类的味道萦绕在我周围,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脱皮之后更是食欲旺盛。家里还有一个新鲜的猎物,不过我现在看不清路,不知道该怎么回去。我能顺着气味返回花海,但是我没办法找到我的洞穴。如果我从一开始计划好自己的归途,我就可以用吐丝器沿途留下蛛丝,连接我家和索菲娅家,这样就能顺利返回。但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周围的三个人类身上传来咸香,我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也许索菲娅是故意把这三个人叫来,供我吃掉。不过我想,她不吃猎物,也不吃配偶,看起来也不吃同类。应该不会希望我吃掉她的同族。我想知道索菲娅在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告诉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饿得不行,一直闻到食物的香气简直是一种折磨。我只能拿前腿刨土,用疼痛来转移注意力。当天空变得昏暗,人类回到了营地里,我最后一丝吃饭的机会都没有了。我咬紧牙关强撑着。

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以下,我的眼睛没那么疼,视力比在阳光下好了很多,能看到一些白色的小点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留下来看到索菲娅好好的,但是我也知道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得站在自己的网上,才更有底气。我用吐丝器吐出一些丝线,缠绕在石头的花的根部,希望自己以后能再来找索菲娅。

天空升起两个月亮,月亮周围有几千个小亮点,让我想起网上的露珠。

一个巨大的蜗牛从地里冒出来。我太饿了,盘算着将它作为一顿大餐,但随着它的身体一点点冒出来,我意识到它不需要花费多少力气,就能翻过来压扁我。我往后退,绕过了他。

白色的小螨虫在我面前的空气中飞舞,它们的体型只有我的爪尖那么大,比之前在我洞里捕捉到的蓟马要小得多。它们闻起来像是新鲜的血液和花粉混合起来的味道。我想用蛛丝粘住它们,但都被躲开了。这些小螨虫飞得太快,我跟在它们后面,试了一次又一次,什么都没有抓到。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们群聚起来的原因。一个巨大的绿色爬虫在地上扭动,紫色的血液从它身上流出来,形成一摊小小的水泊。爬虫身后有一个拱起的身影,在前者乱动的时候才露出来。那个身影有长长的腿,正用力将爬虫固定住。我好奇地向前靠近,想分一杯羹。当然,不管我咬到了什么生物,也都要等上一个小时,等猎物体内液化之后才能吃。

我数了一下,被爬虫挡住的那个身影有八条腿。那个捕食者抬起了脑袋,是一只巨大的蛛类。如果他是一个雄性,那他就是我见过的雄性蛛类中最大的一个。他的十只眼睛怒视着我,看起来十分饥饿。他不断地把身体从地上抬起,我发现他居然和我的洞穴一样高。

如果我对他的威武雄壮有任何钦佩之感的话,在他不怀好意地对着我轻拍着自己的触肢的时候,就全都烟消云散了。那只爬虫被他的毒液毒死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我往后退了一步。

那个雄性跳过他的晚餐,带着一阵强烈的腐臭味朝我走来。他的两条后腿正和吐丝器合作,拉出一条蛛丝。他的腿关节往下弯,看起来马上要扑过来。

我的个乖乖!我有大麻烦了!

一道蓝色的光从我背后照射过来。

“索菲娅?”我唱道。

那只巨大的蛛类被击中了腹部,伴随着一阵浓烟,伤口冒出点点火星。他被打翻在地,挣扎的时候还压倒了两株花。又有好几道蓝色的光发射出来,打在那个雄性冒烟的腹部上。另外一个雄蛛惊慌而逃,根本顾不上我。他一路走远,我们只能看到远处的花儿在摇晃。

我使劲嗅着,想找到索菲娅的气味,但是没有。只有她的一个同类站在花的根部,似乎正在望着我。那个人类发光的眼睛照着我,我跳到一边,防止自己被他眼里的光芒闪瞎。

另外一个蛛类从花海里窜过来。他忽略了那个遭受重创的蛛类,十只眼睛死死盯着我。他冲到我们面前,那个人类又举起自己的上肢,用蓝色的光线攻击他。实在是太晃眼了,我的眼睛像要被烧起来了,我转头避开。白色的小点又在我视野里晃来晃去,我的头一阵刺痛,倒像是那个人类攻击的是我一样。

但是它没有。我想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类都能用这种光线做成的毒液,如果是真的,为什么索菲娅在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没有用它来对付我。远处更多的蛛类蜂拥而来,发出雷鸣般的脚步声。我们必须从这里离开,这种露天的地方散发出的血腥气会吸引他们过来。

那个人类拍了拍我的前腿,把我吓到跳到一边。他指着两株高耸的花,朝着底下的阴暗处走去。他的嘴里发出一阵噪声,称不上歌声,但很接近。音量很低,很混乱,就像索菲娅第一次和我相遇时说的一样。

这是索菲娅的同族之一,所以我知道他有智能,不能当成猎物,但是我太饿了。我的肚子像是被刀绞一般,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想吃掉它的欲望。

那个人类闻起来很温暖,也很甜蜜,就像花粉。一阵微风吹过,我再一次闻到了索菲娅的味道,或许是我太想念她了。如果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我就吃掉了她,那我的生活将会是多么的单调!我从吐丝器里吐出蛛丝,用我的前腿和第二对腿将蛛丝拉长。我把蛛丝粘在它的背上时,那个人类丝毫没有防备,我吐出更多的蛛丝将它拦腰缠住。我的猎物倒在地上,挣扎着滚来滚去。它眼睛里发出的那道光从这边晃到那边,在寻找我的身影,但是我也跟着闪躲,以免被那明亮的光刺到眼睛。那个人类举起一条上肢,一道蓝色的光从那里发射出来,但完全没找对方向。一株花应声爆炸,火光四溅。慌忙之间,我冲上去将它的爪子用蛛丝粘住,把那个发射蓝光的工具也抢走了。

我把“毒光发射器”丢在一边。现在什么都无法阻止我吃掉这个生物了。那个人类身体里像是有一面鼓,一直怦怦响着,随着我的靠近,鼓声不断加速。它身上温暖的味道让我不由自主地分泌毒液。我靠得更近了。

然后它亮出了自己的秘密武器:音乐。

世界上能阻止我吃掉猎物的东西只有一个:索菲娅的歌声。

一阵熟悉的音樂从那个生物的身上飘了出来。我认出了索菲娅的小网那熟悉的声音,但是这里并没有网。我再一次检查了阴影处。那个声音的的确确是从我想吃掉的那个人类身上传来的。索菲娅在唱我们的歌,但是歌词比之前稍有改动。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和平常相比,还多了一丝颤抖。

“玛拉缇娜在地面之下,

索菲娅在地面之上,

在索菲娅的配偶的帮助之下,

展示她们的感谢和友爱。

索菲娅正在被治疗,

索菲娅好好待在家,

而现在是时候了,

是时候送玛拉缇娜回家。”

她的韵律有一点不准确,而且节奏也没有一贯的艺术性,但是这一次我选择原谅她,毕竟她受伤了。等我搞明白了她这首品质低劣的歌,我开始纳闷为什么能像这样把自己的歌传递到她的配偶身上。这肯定是一种配偶之间才能运用的魔法。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类。他有四条腿,闻起来和她的味道不一样。我的个乖乖!这是她的配偶,我可不能把他当成食物!

我解开了他两条下肢上的蛛丝,然后是躯干。他挣扎着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我把他的“毒光发射器”从草丛里捡回来,交给他。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拿这个东西来对付我,但是我必须相信索菲娅,她肯定告诉过他不能吃掉我,我可是她的姐妹。

不过我也没办法劝服任何雄性蛛类不要吃掉我的姐妹。

也许我这么做是错的。他警惕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掉头走进了花海。我让他走在我前面,我试着信任他,就像他信任我一样。他往前走的时候一直把“毒光发射器”举在前面。回去的路上我们没有再碰到一个蛛类。他比我更能认清回我家的路,领着我回到了那里。

当我们来到我家前面时,我认出那个洞就是我的家,我饿得都快神志不清了,甚至考虑过把他踢进去,但是我再一次想起了索菲娅。我让他静静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又过了一天,我的毒液才把那个雄性蛛类的内脏液化完,我美美地吃上了一餐。我的外壳变得更加坚硬,也没有那么敏感。又过了几天,我的身体完全恢复了,我可以去索菲娅的营地找她。但是我到了那里要怎么做呢?我又没办法问他们,索菲娅的身体怎么样了。除了索菲娅,没人能听懂我的语言。我吓到他们了,当然,他们也吓到了我。

我修补了天花板上的洞,只在要捕食的时候才稍微弄开一点。我不想吸引任何体型比我大的雄性或者其他生物来吃掉我。小型的雄性就够呛了。但是我每次都会确保那个洞能容得下索菲娅。她之前说过自己在家里,一切都好,但是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她不回来看我呢?难道是因为我差点吃了她的配偶?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变得越来越孤单。有一天我在坑底翻着之前食物的外壳时,找到了索菲娅遗落在那里的小网。我模仿着她的样子,在小网上弹奏音符。听着它发出的声音,一阵又悲又喜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

我的歌声又变得忧郁,就像之前失去了姐妹们和妈妈的陪伴的时候。我不知道其他蛛类是怎么应对这样的孤独感的。妈妈总是说,我们蛛类是一种独居生物,姐妹们都很危险,因为我们会相互争夺配偶和食物。索菲娅从来不会和我争抢任何东西。她陪着我,和我分享她的音乐。她从来不会像一个配偶一样,妄图吃掉我。很久之前,妈妈曾经告诉过我和我的姐妹们,有关她的第一任和第二任配偶的故事。他们的陪伴都很短暂,而她的孤独感只有在孵化孩子们的时候才会减轻一点。

我和索菲娅在一起的时间,比妈妈的任何配偶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都要长。她在我脱皮时把我从那个雄性手里救下来,甚至还差点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她还让她的配偶出来帮我。现在我没有饿到失去理智,只感到十分痛苦。她对我情深义重,而我回报了她什么呢?我差点吃掉了她的配偶。

我无精打采地在我的网上胡乱弹奏着。这样的音乐连一只昆虫都吸引不来,更不要说一个陪伴的人了。

地面上传来一个声音,有人在模仿我悲伤的歌。我抬起头,看到一个黑影挡住了门口的光。那个黑影有八条腿,两只发光的眼睛将光线照射在洞壁上,试图寻找我的身影。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自己看错了,那是两个身影,他们挨得很近,所以看起来每个人的四条腿合在一起组成一个整体。索菲娅一边用嘴巴吱吱喳喳,试图发出音乐声,一边从上面降下来。不一会儿,她的配偶也降下来了。

索菲娅的气味似乎变了。除了她平时的那种咸甜的味道之外,还带着一种刺鼻的辛辣味。随着她靠近,这味道越浓烈。这气味来源于她的一条左下肢。它看起来和旁边那个下肢不一样,是金属的,形状也不够圆润。

“我的姐妹,我的姐妹,我的姐妹,”我唱道,“能再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我举起一条腿向她的配偶打招呼,他也是用和她一样的滑轮降下来的。“呃,还有你的配偶。”

她吱吱喳喳地重复了几遍我的歌词,然后转头和她的配偶说话,用的是人类那种莫名其妙的语言。他也悬在空中,就在她的旁边。当我朝着索菲娅走去,想把她的小网递给她时,他往后缩了一点,朝我举起了“毒光发射器”。

她嘴里发出的音乐变成了尖啸,不断地冲他挥舞着手臂。他把那个小小的毒液工具放回了他的腿上。不管索菲娅刚才向他解释了什么,都没有让他感觉更好些,他还是警惕地盯着我。我走得更加缓慢,好一会儿才把她的小网递给她。我太高兴了,忍不住伸出前腿摸摸她的头。她的配偶紧张兮兮地扭了扭身子,难道是吃醋了吗?

我指了指她的腿。

她弯下腰,拉扯着她的一条后肢。她那一截带毛的小腿开始脱皮,比我脱皮的时候简单多了。脱下黑色外壳之后,我看到了她腿上粉色的肉,和蜗牛一样的颜色,但在那条后腿的尖端部分是深红色的,我想那里应该是爪子。她继续把黑色外壳从那个爪子上拿开。很明显,她的后肢比前肢更长,但后肢的爪子很短,看起来无法用来抓取各种东西。当然,和没有任何爪子的腿相比,这样算好多了。

我知道她的后腿是怎么回事了——那个雄性将她的爪子扯断了一部分,就像他曾经对我那样。我用爪子发出了一声类似于尖叫的音符。

我在网上前后舞动,找到正确的音符。现在我的行动要比脱皮之前容易得多。

“我的心被悲伤攥紧,

你也经历了同样的伤痛。

你知道缺失身体一部分的感觉,

你,也一样,差点就死了。”

她重复了我的旋律,加入了自己的词,只是一开始还是出现了一些错误。

“我们是真心妹姐,

我们会续继变强,

我为你带来物礼,

希望能合你心意。”

她看向她的配偶,对他说了什么。他卸下背上的一部分,在里面找着什么,而她继续唱起来。

“我研究过你的族人,

了解他们的生活方式,

在我的配偶的帮助下,

我们在一个雄性身上,

收集到了你想要的东西。”

她的配偶拿出一个用蛛丝裹住的長条形物体。没被蛛丝裹住的尖端部分,看起来像是雄性的触肢。那里还有些闪光的黑色液体。

我的心突然变得沉重。一个能让我受孕的触肢不是我想要的全部。我想要一个能向我唱歌求爱的配偶,他能给我爱和陪伴,就像她和她的配偶那样。索菲娅和我相识这么久,为什么还是不明白我的想法呢?

我用高昂而欢乐的音符掩盖了我的悲伤。“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只要你别再想吃我的配偶。”索菲娅发出一种她高兴时会发出的哈哈声,“如果他有一天真的会被人吃掉,那人只能是我。”

在这件事上,我想说的是,在我的洞穴里不会再发生吃配偶的事了。

就在她用小网和我用音乐交流的时候,她的配偶静静地等着,他听不懂也说不来。她的歌声只为我而奏,也许她其实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音乐是我的爱,我的爱就是音乐。我也知道她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我想我能弥补那一部分空缺,而她的配偶却不能。

我内心充满了自豪感。我的胸腔膨胀了一点,就好像我马上要经历又一次的脱皮。我为索菲娅弹奏了一首歌,表达我们之间的友爱。

妈妈对冒牌雄性的看法是对的。他们会设置陷阱俘获你,但不仅仅是用他们的蛛丝。我被索菲娅的歌声永远地俘获了,而我并不介意,只要我也能将我的歌也弹给她听。

责任编辑:吴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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