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帝国的记忆(下)

2021-06-02 19:55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康达亚斯希特

第十章

没有星图

不受她不眠双眼的注视;

没有星图

不受她握矛长茧的双手保护;

她倒下了,

一位实至名归的船长

她倒下了,就像一位皇帝;

鲜血染红了她一次又一次轮班守卫的舰桥

——《旗舰十二伸展莲花坠毁颂》开头诗节,讲述代理船长五针之死,作者十四手术刀

……我们这片区域,一直夹在各大势力之间——我想,这并非我们前辈的本意。目前,我们时而向泰克斯迦兰低头,时而向斯法法星系、佩特里克五号星系或阮星系低头,端看谁离我们的边境更近。但是,我们手握跃迁门的唯一通道,处在一个狭窄却险要的位置上,所有强大的势力必须通过我们,才能进入跃迁门。尽管如此,我仍然不由自主地想象更加稳固自主的主权,空间站的权力只掌握在空间站人手里,无须为了生存低头侍奉……

——塔拉茨//隐私//私有//新勒赛耳笔记,更新于127.7.10-6D

玛希特看着七天平戴着一次性手套(在空间站里,玛希特会用这种手套处理废弃物),处理克索伊提。她回到房间门口的时候,七天平已经在等她了。此刻,玛希特已经神色如常,她再次走近那一碗缩微信息条,仿佛前一个小时的凶险根本没有发生过——区别只有手上扎了绷带,脑中多了惊人的领悟(亚斯康达竟打算推销永生给帝国皇帝)。这些几乎算不上肉眼可见的区别。

七天平把克索伊提放进塑料袋里,停下来想了想,把碗也放了进去。

“我恐怕没法保证能洗得干净。”他抱歉地说。

“信息条呢?”玛希特问道,“你能洗吗?”那几条信息,好不容易通过唯一市的审查,传递到她手里,她可不打算就这么放弃。

“恐怕不行。不过,如果您戴着手套,就可以打开信息条,阅读信息。之后,我再把这些信息条丢进灭菌器和焚烧炉里。”

这处理办法肯定跟普通垃圾不同——玛希特心中苦笑。“把你的手套给我,”她吩咐,“然后去外面等着。我一会儿就好。”

七天平脱下手套,用指尖小心地夹着,递给玛希特。“厨房里还有没用过的手套。”他的语气有点儿不确定,不知是否该给她。

玛希特接过被污染的手套,然后接过信息条。“这副就行。我一会儿就好,你在这儿等我。”

他依言照做。七天平的顺从让人有些害怕:是十九扁斧吩咐他照看玛希特,并且言听计从?(这位随叫随到的助手,正在万分小心地处理花枝;这枝花,会不会正是他拿进来的?对他来说,这事易如反掌——他拿着花,没人会觉得奇怪,毕竟他差不多天天都干这些活。)

玛希特当着七天平的面关上门,小心翼翼地戴上被污染的手套。乳胶手套扯到了手上的绷带,疼得她身子一缩。不过,总比花朵汁液造成的疼痛好得多。几个缩微信息条上的封蜡,轻轻松松就用手指掰开了。看来,手指还能用上力气,手掌上的肌肉、肌腱和神经都没受损伤。看来毒液还没来得及侵入。这一切都得感谢十九扁斧,感谢她及时、亲密的怜悯。感谢她改了主意。

信息部邮件中出来了一行漂亮的图形文字,表明这是一封官方通信,接着就玛希特的问题回了一行四个字。其中两个是名字和头衔。玛希特的问题是:是谁批准了勒赛耳大使快速入境。回答是:

帝国联合继承人八圈环批准的。

这可真是——没想到。宴会上的三个指定继承人中,唯有八圈环完全没有理会玛希特。玛希特只在新闻报道和皇帝的歌颂传记中见过她。她是皇帝的育儿室同胞,一直担任司法部部长,后来被提拔为联合继承人。皇帝的同龄伙伴。她名字当中的数字标志是“八”,跟皇帝的百分之九十克隆体“八解毒剂”所用的“八”一模一样。这一点,可以推断出她对皇帝的忠诚,但没法解释为什么她会急着要求勒赛耳派来新大使。除非她清楚亚斯康达向皇帝推销了什么,而且——希望这种推销能够成真?哪怕亚斯康达出事了,她也希望尽快引进一位新大使,完成这项任务?或者,她希望推销失败,这才让亚斯康达被想法不同的新大使替换,期待新大使坚决要求撤销跟皇帝原定的交易,哪怕这种交易能够让帝国张开的大嘴转向别处,也在所不惜?

就算亚斯康达想要背叛空间站的国家利益,他大可以找其他办法,不必非得用这么可怕的泰克斯迦兰式阴谋吧。活体记忆并非单个人的重现,皇帝的活体记忆不是皇帝本人——不全是。难道他不知道?

但这些都无法解释八圈环为何涉足其中。除了一点:她是司法部长,而亚斯康达的尸体正好留在司法部停尸房里,而不是唯一市别处——或许,是她做了安排——

玛希特掰开第二个信息条。这是两根匿名灰塑料信息条之一。十二杜鹃花这次没再费力编诗歌,送来的匿名消息很简单,仿佛在街头草草写就封好,然后投入公共邮箱似的。

消息是:你要的已经拿到。出来时可能遭人察觉。我不能保留这东西。明早黎明到你的套房去。我們在那儿见面。

最后一根贴着“世界外通讯”标签。这封信很可能又是秘密消息,送给死者的警告。遥远地方冲突的谣传。无论泰克斯迦兰皇位继承危机会掀起多大波澜——或者说,已经掀起了多大波澜,勒赛耳上的政治波动也照样存在。玛希特忽然害怕打开它了。怀着这份恐惧,她迅速掰开信息条,力气用得太大,差点掰断了里面的塑料胶片。胶片上印着熟悉的字母文字。

这封信比前一封简短,日期标注的是前一封信的48小时之后:230.3.11。那时候,玛希特刚刚乘坐升天节红色丰收号离开勒赛耳,远远没到唯一市。这封信的抬头处写着:致阿格黑文大使,领航员议员德卡克尔·温楚。读这封信的感觉很古怪,就好像玛希特在偷听别人谈话似的,又像一个逃脱了监管的孩子,溜进一次本不该听到的会议当中。

如果前一封信没有回音,这封信将自动寄出。领航员议员希望你一切都好,并重复先前的警告:应帝国要求,矿工议员塔拉茨和继承议员安娜芭,已经派人来代替你在帝国的职位。如果替代者忠于塔拉茨,那么她可以信赖;如果反之,或者她明显属于蓄意破坏的受害者或实施者,那么,领航员议员建议你去继承议员处寻找反对及敌意行为的根源(虽然提及“敌意”丝毫不会让我愉快)。

要小心。我无法确知蓄意破坏的性质(如果确实存在破坏),但我怀疑继承议员利用接近活体记忆制造器的机会做了手脚。

阅后即毁。

信很短,内容却比前一封更加可怕。玛希特希望自己能有办法跟温楚议员谈一谈——告诉她,她的消息并没有落入空白寂静的虚空。虽然亚斯康达死了,他的继任者却在聆听。但温楚恐怕不会愿意从她嘴里听到这话,只会认定她已经遭受蓄意破坏,认定她不过是阿克奈尔·安娜芭手下无头脑、无自主的棋子,认定安娜芭不止在政治上支持她,而且还——设法破坏了她的活体记忆制造器……

但她无法理解继承议员行为的理由,究竟出于何种目的。她觉得,自己确实是安娜芭亲自选择的亚斯康达继承人。所以,或许那并不是“蓄意破坏”,或许她只是来这里——完成安娜芭想在泰克斯迦兰里实现的计划。

活体记忆故障如果不是蓄意破坏,就是人为损坏,而且是她本人的过失。蓄意破坏和本人过失,哪一种更糟糕?

突然,她非常希望及早跟十二杜鵑花会面,拿回死去的亚斯康达的活体记忆制造器。如果事态恶化,勒赛耳被吞并,她本人被关进司法部牢房——至少她还能留住制造器,保住空间站的秘密,挽救前任残存的记忆。这也算是一种赎罪。如果她体内的制造器真的彻底损坏,那么本该合体的亚斯康达也就永远消失了。

玛希特烧掉了塑料片,擦除缩微信息——信息易于删除正是信息条的设计目的——然后才打开房门。七天平保持刚才的姿态,站在过道里,手里拿着垃圾袋,仿佛在她看信的十分钟里一动都没动过。这实在让人心中发毛。就算是面无表情的典型泰克斯迦兰人,动作和表情也该比言听计从的七天平多一些。要是玛希特不知底细,就会以为七天平是个自动机器。就算是人工智能,表面上也要比他多些自由意志。

“拿去,”她递上空空的信息条,“我已经读过了。”

他撑开垃圾袋。“手套也得丢。”他说,“您的手受伤,我非常抱歉。”

“没关系,”玛希特说,“伊祖阿祖阿卡帮我治好了。”如果留下克索伊提的真是七天平,听到正是自己的女主人阻止了他的计划,不知会做何感想——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平静地点点头,仿佛十九扁斧实施急救是理所当然的事——或许真是理所当然的事。

“您还有吩咐吗?”他问。

我得在明天黎明前逃出这间非常舒适又有严重生命危险的办公大楼监狱,去取从我前任尸体中偷运出来的非法器械。你能帮这个忙吗?

“没有了,谢谢你。”玛希特回答。

七天平点点头。“晚安,大使。”说罢,消失在走廊里。玛希特看着他的背影,等他转过拐角,这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门在她身后轻声合上。她沉默地望着窗边的沙发,还有沙发上叠好的被子,想要躺下来闭上眼睛,隔绝泰克斯迦兰的一切。一转念,又想着从窗口爬出去,看看能不能从花园逃脱。这儿有两层楼高,跳下去可能会扭伤脚踝。反正手上已经绑了绷带,胯部被餐馆墙壁砸伤,再添一个伤处也无妨。

她一直盘算着可行的计划,如何逃出这里,回到宫殿东区。忽然,有人敲门。此时已过午夜——唯一市的两个月亮都升上了天空,两个小小的圆盘悬在窗外远处。玛希特还以为别人都已经睡了。

“是谁?”她问。

“三海草。开门,玛希特,我有好消息。”

玛希特实在想不出,这个时间点敲门送来的会是什么好消息。她一边起身开门,一边想象外头的三海草身边围着一小群光照士兵,随时准备逮捕自己;或者,跟来的是十珍珠,随时准备杀掉她;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背叛形式……

但站在门口的只有三海草一个。她眼眶凹陷,筋疲力尽,双眼却亮晶晶的,就像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了许多咖啡,或者比咖啡更强的提神药剂。也可能没喝。

三海草问也没问,径直从玛希特胳膊底下钻了进来,挥手让门阖上。

“你想私下觐见光明皇帝陛下,对吧?”

“是倒是……”玛希特有点糊涂。

“你有没有正式点的衣服?当然,我们这是私下会面,不必跟正式觐见一样严格。不过总还是换件衣服好。当然,前提是你有现成的衣服——我们没多少时间啦。”

“皇帝为什么选在午夜见我?”

“我并非全知全能,没法给你确切答案。”三海草带着得意的神色,“不过,我可是花了十四个小时,层层越过各种官僚机构及三等、二等和一等贵族,终于跟皇家侍墨1说上了话。他回复说,皇帝陛下对面见勒赛耳大使也很有兴趣,也理解事态的紧急和微妙,所以让我们现在就过去。”

“我猜,这会面既非同寻常,又是不容违抗的皇家命令。”玛希特说。几个小时前,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跟泰克斯迦兰皇帝的会面,会变成逃出此地的机会——见过皇帝后,她或许可以溜进唯一市,跟十二杜鹃花见面,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十九扁斧的办公室——不过,这需要三海草的参与。要是没有她,这事成不了。(而且,光凭玛希特一个人,恐怕也未必能从宫殿东区回到此地。)

“没错,不寻常,而且是皇家命令。”三海草回答,“十九扁斧已经知道了——我想她会陪我们进去。这里有一层指令错误——我不确定是谁的责任——我们得装成伊祖阿祖阿卡的随行人员进宫。玛希特,你不会……”

“我们当然不会拒绝。”玛希特打断了她的话,“哪怕是秘密会见——尤其因为这是秘密会见。”

“你是不是学过怎么搞阴谋诡计?在勒赛耳的时候。”三海草一边说一边微笑,但玛希特知道她是认真的,而且话中微微带刺。

“等见过光明皇帝陛下,听听我的下一步计划,你再问也不晚。”玛希特回答,“到那时候,你就会百分之百相信:除了语言和交涉,欺骗和诡计也是我的必修科目啦。”

御用套间的风格不像诗歌朗诵比赛舞厅那样星光灿烂,更像是十九扁斧的办公大楼:金色细纹穿行于白色大理石间,绘成闪电天穹下被击毁的——或者说绝妙的——摩天大楼图案。十九扁斧对这儿了如指掌,迎面遇到几乎全是她的熟人,微笑招呼,愉快寒暄。她的衣着跟这儿十分相配,在白色大理石的映衬下,一身白色不再耀眼又冰冷。玛希特和三海草跟在她身后。对皇帝私下召见玛希特一事,十九扁斧未做任何评论。她只是赤脚套上靴子,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一番玛希特,似乎在评估她的衣着是否合宜——十九扁斧的态度跟从前不同,带上了毫不掩饰的亲昵。玛希特估计,这跟卫生间里她想伸手去摸十九扁斧、而后又按捺下来的这种冲动有关——随后,十九扁斧便推着二人上路,去往“宫殿地”区的深处。

一路前行,就像朝世界心脏攀登。一扇扇房间门打开又关上,仿佛心室的瓣膜一开一合,待三人通过后立即关闭。哪怕已过午夜,宫殿心脏部位仍然人来人往:穿着拖鞋的双脚发出轻柔踢踏声,某位贵族的衣袂拂过拐角的窸窣声,远远传来的低低谈话声。玛希特心想:不知皇帝有没有睡觉?或许,他睡不长,每三小时就要起来干一小时的工作,每一夜都有庞大的泰克斯迦兰帝国各地送来的报告等待批阅。

皇家侍墨在一间前厅等候。前厅的墙壁比方才见到的颜色更深,不再是白色大理石,而是金色古董挂毯。皇家侍墨个子挺矮,只有三海草那么高,还没到玛希特的肩膀。脸颊瘦削,发际线按照流行式样留得很低。他跟十九扁斧彼此扬眉招呼,像是又坐回熟悉的棋盘前的老对手。

“这么说,你还真把她留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他开口。

“等光明陛下谈完,务必把她还回来,二十九桥。”十九扁斧说罢,没等玛希特想好如何礼貌抗议(比如她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此,带着自己的联络员),便挥手示意玛希特上前。

三海草用完美的韵律说道:“能亲眼见到您,二十九桥,就像清新的春日来到山岗之上。”这话哪怕不是原文引用,也必有出典。

二十九桥就像收到一件礼物一样开心得大笑起来,“阿赛克莱塔,来,让你的大使去会面,你跟我一块儿坐坐,给我讲讲你是怎么在一天之内打败了我所有的下层秘书的。”

“小心,”十九扁斧道,“她鬼得很。”

“你是在认真给我警告?”二十九桥的眉毛抬起,贴住了发际线,“星光在上,这孩子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你很快就知道啦。”十九扁斧得意得像只貓。接着,她转身面对玛希特,敲敲她的手腕——就在她包扎的绷带上方。

“你对他不必有求必应。”说罢,她用脚跟一转身,一阵风似的刮出了房间,只留玛希特琢磨话中的“他”究竟是皇家侍墨还是六方向本人。

“感谢您帮忙安排这次会面。”玛希特主动对二十九桥说,想夺回谈话的控制权,“希望我们没有打扰您休息。”

他十指张开摆在身侧——这是泰克斯迦兰手势,玛希特觉得意思是“无所谓”。“这不是第一次。对勒赛耳大使不是,对我更不是。进去吧,达兹梅尔大使。他为你留出了整整半小时呢。”

自然,亚斯康达肯定到这儿来过,向皇帝允诺永恒的生命及持续的记忆。玛希特发现有生以来头一次,她宁可自己不了解亚斯康达,不清楚亚斯康达为何做出这样的决断。但是,活体记忆接受者原本就是前任的心理兼容者,她和亚斯康达——要是他们磨合的时间多一点就好——在合体的初期,合作异常顺利。所以,她完全理解亚斯康达。

她现在孤身一人,都怪亚斯康达——两个亚斯康达:一个是死去的人,一个是消失的活体记忆。都是他的错。就算是勒赛耳的某人蓄意破坏,也全怪亚斯康达。玛希特手按胸口鞠了一躬,留下二十九桥招待三海草(或者说,被三海草审问),穿过跟六方向皇帝之间隔着的最后一扇门。

突然的灯火通明,让她不由得眨眼——接待室在午夜调暗了灯光,皇帝的接待室却由多盏全光谱太阳灯照明。这时,玛希特才记起自己在诗歌比赛宴会上见到皇帝时,活体记忆在她体内激起的强烈内分泌反应。她感到紧张情绪又在体内涌动,就像面对的是考试委员会,或者一个秘密情人——又是一个她宁可不认识亚斯康达的理由。真希望他的神经生化记忆残像别在自己体内回响。

皇帝坐在沙发上,就像个普通人,一个在凌晨仍然醒着的老人。他的肩膀比宴会上更加佝偻,脸色疲惫,目光锐利,皮肤半透明发灰。不知他究竟生了什么病,病得多重。是老年人免不了的小毛病?还是更严重、更难摆脱的疾病?比如癌症或器官系统衰竭?根据皇帝的脸色,玛希特更倾向于后者。明亮的灯光大概是为了帮他保持清醒——对于敏感的人来说,全光谱灯可以驱走睡眠。这些灯盏围绕在皇帝身边,仿佛神圣光圈,或是特意模拟皇帝的太阳长矛宝座。

“达兹梅尔大使。”他说道,用两根手指招呼她走近。

“皇帝陛下。”她考虑片刻,要不要双膝跪下行屈膝礼,让皇帝用发烧的双手再次握住她伸出的手腕。在思索的时间里,她找到了克制行礼冲动的理由。于是,她挺直了肩膀,问道:“我能坐下吗?”

“坐,”六方向答道,“你跟亚斯康达个头都太高,站着没法好好说话。”

“我不是他。”玛希特说。她坐进沙发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有些太阳灯注意到了房间里出现了另一个会呼吸的人,恭顺转向,把光洒在她身上。

“你的回答跟伊祖阿祖阿卡说的一样。”

“我没撒谎,陛下。”

“对,你不是他。亚斯康达可不需要别人带他闯过层层官僚来见我。”

玛希特感觉自己似乎处于溺水边缘。为了夺回主动权,她大胆说道:“请原谅。见到您朋友的继任者,对您一定不好受。在勒赛耳上,活体记忆链的传递会有更多的心理支持。”

“是么。”皇帝回答。这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继续讲述的邀请。

玛希特对信息收集技巧并不陌生。她知道,自己受了伤,筋疲力尽,沉浸在文化休克的麻木中(而且看不到头),正在跟一位控制着四分之一银河系的男人说话(尽管他正一点点走向死亡)。她知道自己想把心里的话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出来。这种感受,有几分是皇帝高超的审问技巧所致?又有几分是内分泌系统传来的信任回声?已经不值得分辨。

“我们有长期的心理治疗传统。”她开口道,说罢重重闭上了嘴巴,像是咬住下一句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一次一个句子。

皇帝大笑起来。逗他开心比玛希特想象的更容易。“我想,你正需要。”

“这个判断,是基于你对亚斯康达的了解,还是对我的了解?”

“是基于我对人类的了解。你也好,亚斯康达也好,都只是有趣的个例。”

玛希特抓住时机,露出微笑——嘴巴咧得太开,太接近亚斯康达的笑容——模仿刚才二十九桥的动作,展开指尖,做出同样的泰克斯迦兰手势。“而泰克斯迦兰则没有类似的传统。”

“啊,达兹梅尔大使,您跟我们只相处了四天。有可能,有些东西您还没看见。”

没看见的太多了。玛希特相信这一点。“陛下,我很有兴趣听一听泰克斯迦兰应对心理沮丧的办法。”她说。

“我相信你会有兴趣。但这并不是你坚持见我的原因吧。”

“不是。”

“当然不是。那么,说吧。”六方向道。他双手十指交叉,关节因为年老而肿胀,皱纹密布。“好好说一说,我该把军队派往何方。”

“您为何如此确定,这就是我来此的原因?”

“啊。”他说,“这是亚斯康达向我提出的要求。难道你跟他如此不同?对你来说,有其他东西比你的空间站更重要?”

“他的要求只有这一个?”

“当然不是。但只有这一个要求,我答应了。”

“如果我也提出这个要求,您也会答应吗?”

六方向注视着她,耐心仿佛无穷无尽——皇帝拨给她的时间,不是只有半小时吗?为何她感觉自己无处可逃?被餐馆墙壁砸伤的胯部肌肉因为僵硬久坐而疼痛,受伤的伤口处还能感觉到一跳一跳的脉动——终于,皇帝耸了耸肩——他的外套翻领层层叠叠,几乎看不出耸肩的动作。“我在想,你究竟是故障,还是警告。”他说,“我想知道这一点,然后再回答。如果你能说的话。”

他的意思肯定是:她究竟是不是活体记忆传承中的故障。她不是亚斯康达,这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一个错误。如果是错误,究竟是无意的过失,还是有意的错误——难道皇帝知道蓄意破坏这事?不可能。既然他问出“是故障还是警告”,就证明他不知道。玛希特脑海中,六方向此刻的表情,突然叠加到了八解毒剂光滑的孩童脸蛋上。同样的耐心盘算。那孩子是百分之九十的克隆体;如果肌肉记忆不错,他的脸就会长成眼前皇帝的脸。这想法让她反感。孩童还没有形成稳固的自我,无法对抗活体记忆,他会被活体记忆吸收。恐怕这就是六方向想要的。

“哪怕我是故障,”玛希特说,“是来这里向您展示活体记忆传递的不可靠性,我也绝不会告诉您。”

至于我是不是警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她抹去这个念头——不能考虑这事。只要一想道温楚给死者的秘密消息,想到勒赛耳可能有意讓她带着缺陷来此,凭着她的故障和破损,给予六方向证明和责难,她就满腔怒火——但此时此刻,她绝不能发怒。她正跟皇帝单独相处。

皇帝发出了问话:“那么,你究竟想说明什么呢?”

“我想我并没有选择的权力。”玛希特说,“要留给您来决定,光明陛下,我究竟是什么。”

“或许,我会继续观察你的作为。”皇帝又耸了耸肩。绕着他转动的太阳灯,随着肩膀的动作一起移动,仿佛皇帝和灯盏之间有着联动的机制。比人体更大的系统,却听人指挥。“达兹梅尔大使,回到谈判和答案之前,告诉我一件事:你体内有没有亚斯康达的活体记忆?或者说,你继承的是其他人的活体记忆,跟亚斯康达无关?”

“我是玛希特·达兹梅尔。”玛希特回答。这个答案似乎有意隐瞒,让她觉得自己小小地背叛了勒赛耳,于是她继续道:“除了亚斯康达,我从没继承过别人的活体记忆。”

皇帝注视着她的双眼,仿佛在判断这双眼睛后面究竟是谁,一刻都不让她掉转视线。玛希特想:亚斯康达,其他时候你都可以不说话,只有现在……

她想象他在脑中开口道:<你好,六方向>——不带情感,故作陌生却掩不住极度的熟稔——他会用怎样的腔调招呼,她一清二楚。

但他没说。

皇帝问道:“我们曾经讨论过西穹的家族,以及他们独家贸易权的要求,对此,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玛希特不清楚亚斯康达是怎么说的。她的亚斯康达在社交场合见过皇帝,但尚未爬到如此高位,能与皇帝讨论帝国政策。“当时我还没有接过大使的职位。”她避开了这个话题。

皇帝仍在观察评估。皇帝的眼睛是深深的褐色,几乎接近黑色;他的云钩是一层薄薄的玻璃,薄到几乎看不见。玛希特很想在膝头绞紧双手,不让双手有机会颤动。如果真这么做,恐怕手会疼得厉害。

“亚斯康达,”皇帝开口道(一时间,玛希特不确定这是在招呼她,还是提起关于她前任的话题),“在我面前做了大量论述,提供了很多东西,以此劝我放弃扩张。这场景实在奇妙:如此熟练掌握我国语言的大脑,却拼命想劝我们放弃几千年来取得成功的途径。我们在这间房间内一同度过了许多个钟点,玛希特·达兹梅尔。”

“这是我前任的荣幸。”玛希特喃喃道。

“你这么想?”

“也会是我的荣幸。”她没有撒谎。

“那么,你跟他有不少共同点。不过,你或许只是使用了外交辞令吧。”

“真心还是辞令,对您来说有区别吗,陛下?”

六方向露出微笑。他的微笑像是勒赛耳人笑起来的模样:面颊皱起上拉,露出牙齿。虽然这是模仿,却让玛希特觉得格外熟悉,尤其是这四天来,她眼前尽是泰克斯迦兰式的面无表情。“你,”皇帝下了决断,“跟亚斯康达一样狡猾。”

玛希特故意耸耸肩。不知道围绕自己的太阳灯会不会随着她的动作而移动。

他附身向前。围绕他周围的灯光洒在玛希特的皮肤和膝盖上,很温暖,仿佛他的高烧能移动,能触摸到她。“这没用,玛希特。”他说,“哲学和政策都是有条件的——多种条件,跟着状况改变。泰克斯迦兰把手伸向勒赛耳的正当理由,换到其他边境国家就会变成错误——我说的泰克斯迦兰,指的是帝国的精华,也就是唯一市。帝国有许多张脸。”

“什么没用?”

“让我们破例。”他回答,“亚斯康达已经试过了,而且干得很不错。”

“可你答应他了。”玛希特抗议道。

“是的。”六方向说,“如果你能够支付他承诺的价钱,我也会给你同样的答案。”

玛希特需要听他亲口说出来。这样才能确认,才能摆脱无穷无尽的揣测。“亚斯康达究竟承诺了什么?”

“勒赛耳活体记忆制造器的运行机制,”皇帝回答,语调轻松,就像跟她讨论电力的价格,“还有几台现成的制造器,泰克斯迦兰可以马上使用。相应的,我保证在我的王朝在帝国存续期间,勒赛耳能享有独立主权。我觉得,他提出这个条件挺聪明。”

确实聪明。在他的王朝在帝国存续期间。一系列的活体记忆皇帝,只算是一个王朝,同一个人无限重复——如果六方向真的认为活体记忆过程是迭代而非编纂——用勒赛耳技术换取勒赛耳的独立。永远独立。借此,六方向能逃出一点点杀死他的疾病,活在另一具尚未刻上年龄烙印的稚嫩身体中。

亚斯康达,玛希特想道,朝脑海中深处探寻,能想出这一条件,你肯定很得意吧。

“或许,”六方向继续道,“你可以加上几个勒赛耳的心理治疗师。我想,他们对泰克斯迦兰意识理论的贡献必定令人着迷。”

他到底打算夺走多少勒赛耳的东西?拿走,吞噬,转换成非勒赛耳、只属于泰克斯迦兰的东西。如果他不是皇帝,她真想扇他一个耳光。

如果他不是皇帝,她会大笑,还会问:泰克斯迦兰意识理论中,到底有些什么。“你”这个概念究竟有多宽?

但他就是皇帝——语法和存在意义上的皇帝——他认为勒赛耳的十四代活体记忆链,只是对泰克斯迦兰“有贡献”的东西。

帝国,世界。同一个词,相同的内涵。

她沉默太久了。她的脑中满是泰克斯迦兰军队行进的轨迹线,夹杂着自己的无比愤怒,以及突如其来的糟糕困境。她受伤的手掌还在一跳一跳地疼,跟心跳保持同样的节拍。

“亚斯康达花了好几年才做出决定,陛下,”她终于开口,“我有幸陪伴您才一个夜晚。我做出决定前,请允许我多陪伴您几个晚上。”

“这么说,你还愿意回来?”

她当然愿意。她正坐在全泰克斯迦兰的皇帝身边,而且没有旁人在场。而且,他——虽然是个挑战,但却拿她当真,也同样认真对待她的前任。这样的对待,她如何能拒绝?哪怕来这儿会受苦,她也愿意。

她答道:“只要您愿意让我陪伴,陛下。很明显,我的前任让您觉得——很有趣。我或许也能让您同样感兴趣。而且,您对我如此开诚布公,实在是极大的恩惠。”

“坦诚。”六方向道。他又露出十分勒赛耳的微笑,让玛希特忍不住想用同样的露齿笑容回应,仿佛两人是共谋。“坦诚在修辞上没有多少价值,但很有用。对不对?”

“对。”在某种意义上,跟皇帝的交谈,是玛希特抵达唯一市后最开诚布公的谈话。她慢慢吸了口气——放平肩膀,不模仿亚斯康达,也不模仿皇帝——接着顺着皇帝的话问道:“借着您慷慨应允的修辞破格,陛下,容我继续:您为什么想要我们的活体记忆制造器?大多数非空间站人都觉得活体记忆链太……无法理解。这还是最好听的词。”

六方向闭上眼睛,接着缓缓地、一点点睁开。“你多大了,玛希特?”

“按照泰克斯迦兰年,二十六岁。”

“自从上一次世界的某一角企图毁掉世界的其他部分以来,泰克斯迦兰已经享受了八十年的和平。是你年纪的三倍。”

不对,每周都有边境冲突。几天前,欧迪尔星系还有一次公开叛乱被镇压。泰克斯迦兰并不和平。但玛希特能理解六方向口中“泰克斯迦兰”的清晰界限:那些边境冲突属于宇宙之外、未开化地区。他口中的“世界”,就是“唯一市”。这个词是由“正确行动”这个动词衍生而来。

“确实很久了。”她承认。

“和平必须延续。”六方向皇帝说,“此刻,我不能允许帝国风雨飘摇。八十年的和平应该只是开始,而不是结束。等到人类更有人性、更加体谅、更加公正之时,这段岁月不该成为失落的历史。你明白吗?”

玛希特明白。皇帝想要活体记忆制造器的原因简单、离谱、可怕:他心中充满了恐惧,不敢把无人监管的世界交到另一只熟悉的手里。

“你已经见过了我的继承者们。”六方向继续道,“请与我一同想象,达兹梅尔大使,在他们的照护下,世界将会有何等腥风血雨的内战。”

“宫殿地”区的外部房间空空荡荡,只有三海草一个人。一见内室拱门打开,吐出玛希特,三海草便连忙挣扎站了起来。

“你睡着了?”玛希特真希望自己也能在沙发上眯一会儿,十分钟也好。

三海草耸耸肩。前厅昏暗的金色灯光下,她的褐色皮肤看起来发灰。“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了?”

玛希特不知如何回答。她脑袋嗡嗡作响,昏昏沉沉,装满了有毒的秘密。亚斯康达的交易。六方向不惜代价永生坐皇位的原因。这些都没法用一两句话解释。

“走吧,”她说,“别让人发现我们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三海草从齿缝中发出哼声,表示理解,随即迈步走开。玛希特跟在她身旁,一同出了前厅门。她此刻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解释。

如果她有时间停下来思考……

这几天她其实什么都没做,一直在思考……

三海草来到她左肩旁,就像完美的影子,跟诗歌朗诵比赛那时一样。

“十九扁斧留了条口信。”即将跨出皇帝房间时,三海草开口道,“她要我告诉你:她不会阻止你做任何不该做的事。她绝对不会阻止。”

玛希特打了个哆嗦,明白十九扁斧决定放自己自由。可悲的是,自己对她、对三海草,此刻竟充满了感激。

插 曲

活体记忆制造器很小,顶多只有人类大拇指最短的关节这么大。虽然全空间站有整整三万人,一万条存留的于体外或体内的活体记忆链,却只需一间小小的球形无菌室储存。储存室紧挨着空间站怦怦跳动的动力心脏,尽可能地隔绝了太空垃圾、宇宙射线、失压事故等等潜在的危险。阿克奈尔·安娜芭曾经说过,这儿是全空间站最安全的地方,是全空间站人栖息的港湾:死者会来这儿安息—— 一段时间——然后重新回到世间,成为新人。

安娜芭站在球体的正中间。球体的每一处表面——除了她双脚所立之处以及通往门口的一条小徑——都布满了贴了标签的密封小格。标签一般标注着数字,最古老或最重要的活体记忆链有时还会标注名称。如果她朝肩后望去,就能看到一个标注着“继承”的小格。她本人的活体记忆便来自此处。等她死后,她的活体记忆也会回到这里。

这间储存室,曾经是她内心平静的来源。这儿只有宁静。一切都在提醒她:整个勒赛耳都在她的照看之下,从过去一直延伸到未来。阿克奈尔·安娜芭自认是档案管理员;如果生在绿色行星,她就会自称“园丁”。跟园丁一样,她的职责也是嫁接(就像嫁接植物一样嫁接意识)保存和设计,不让属于勒赛耳的任何资源遗失。

曾经是她内心平静的来源。

一段时间之前——按照空间站目前通用的泰克斯迦兰历法,“一段时间”指的是六周。安娜芭出生之前,泰克斯迦兰历法已经开始流行。勒赛耳文化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被吞噬:一周时间跟勒赛耳自转周期(朝向或背向勒赛耳太阳)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而此前,她连想都没想过这一点。总之,一段时间之前,她曾站在这里,利用继承议员的权力,让一个小小的容器吐出里面的内容物,吐在她的手掌上。

她的手指甲已经用溶液清洁过,还特意修剪打磨,磨成锐利的尖角。

掌中的制造器来自标着P-N(T.2)的格子。继承部的活体记忆制造器代码表中,P-N代表政治(谈判)——这表示专长种类——之后的T代表泰克斯迦兰,继承这条记忆链的是派往帝国的政治谈判者——最后的2代表第二代。她掌中的活体记忆制造器来自亚斯康达·阿格黑文,已经过时了十五年。

安娜芭小心举起制造器,举着它旋转。在柔和的光线下,制造器闪闪发亮。上面有金属,有陶瓷,还有脆弱的接口,用来连接宿主脑干中的机器底座。安娜芭注视着这东西,心中的愤怒一如既往:你这腐败的纵火犯,你这条将会用炸弹粉碎空间站外壳的记忆链。亚斯康达·阿格黑文,你比纵火犯和炸弹客更差劲,你想打开自家大门,让泰克斯迦兰长驱直入。你念着诗歌,寄回一捆捆文学作品。年复一年,我们参加帝国能力测试并离开家乡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们原本可以留在空间站派上用场。你这腐化人心的毒药,任何正直的人都该用脚踩碎你这东西。

她没有用脚踩碎手中的制造器。

而是伸出尖锐的指甲,很轻,非常、非常轻地——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作为,她正在犯下对自己的背叛罪,背叛了记忆,背叛了继承的理念,背叛了她体内涌起反感和恐惧浪潮的活体记忆(一共六代继承议员,全都极度恐惧,加上极度反感)——刮擦每一个脆弱的连接口,让它们更加脆弱。这样一来,压力之下,或许会造成短路。

接着,她把制造器放回原处,推荐玛希特·达兹梅尔作为下一任勒赛耳大使。此后,一连几周,她都感觉——很好。她做了正确的事。

但此刻,她站在记忆室正中,带给她平静的储存室,心跳却不断加快,肾上腺素激升,口中尝到铅味。这是她腦中活体记忆不愉快情绪的余味。活体记忆绝不会做出她这样的行为,除非得到议会的完全准许,在众议员的注视下,公开销毁某条记忆链。我还能触碰什么?阿克奈尔·安娜芭想,我还能改变什么?

此刻,泰克斯迦兰战舰已经指向了他们所在的区域。改变还有什么用呢?

一旦某艘“升天节红色丰收号”规格的战舰,认定勒赛耳空间站所在的拉格朗日点还是空着更好,就算这间受保护的房间也会粉碎,化成碎片漂浮在太空中。她对记忆的干涉,她洗刷毒药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太迟了。

第十一章

毁掉我的是人类共性。我没法像一群埃博拉科特一样跑得飞快,四足着地,在追猎之下存活;但我懂得群体的本质,懂得群体依靠领头确定方向,在受到死亡威胁时会变成一个有机体。我之所以懂得,是因为这也是我自己的本质,是泰克斯迦兰人的本质(或许没法说是人类共同的本质):我们都在寻找共同目标,想让自己归属于某个盟誓团体。我对人类共性已经不再确信:我一个人生活得太久了。跟野蛮人在一起,我自己也正在变得野蛮。我梦见泰克斯迦兰长出了异形尖爪。我想,我的梦并非不幸,而是投射于前的欲望,是投射于将来的自我。是可能性的想象。

——选自《神秘边疆书简》,作者十一车床

禁止入境项目(勒赛耳空间站):未列入“个人效果(宠物及陪伴)”清单的动物;未经灭菌电子束验证为不具放射性的植物和真菌;未经包装的食物(经边境控制人员的允许,食物可在边境控制处灭菌消毒);任何能在空气中释放固体弹射物的器具;任何能释放火焰或可燃液体的器具;任何会释放悬浮微粒的器具(包括吸入性休闲品、艺人使用的‘烟机、厨师或烹饪者使用的‘烟器)……

——选自《海关信息数据包》,发送给欲在勒赛耳空间站停泊的飞船

黑暗中的唯一市让人汗毛倒竖。与其说是寂静,更像是“闹鬼”:宫殿地区的大街和深深的水培花朵池比白天显得更大,所有的建筑物看起来都像神秘的有机体,仿佛随时会呼吸或开花。街上行人很少,仅有的几个泰克斯迦兰人沉默无言,避开旁人的眼神,影子一般行色匆匆,忙着执行自己的宫殿事务。玛希特埋头跟着三海草默默行走。她疲惫至极,身上每个部位都在疼:胯部、手掌、脑袋(肯定是紧张性头疼,而不是某种神经事件的开端——几乎肯定)。

两人的脚步声在大理石地面上回响。勒赛耳没有这种无法逃离的黑暗,除了太空本身。在空间站里,总有人醒着值班。不论人处在睡眠/清醒周期的哪一个阶段,公共区域都不会有任何变化。如果想要黑暗,回自己房间调暗环境灯就行。

此刻,整整半个行星没有阳光照射,而且这种状态还要持续四个小时。身在建筑物内部时,玛希特并不介意这种日夜交替。但在户外,感受就完全不同。沉沉暗夜仿佛压了下来,重重压在她后脖颈上,让头疼越发剧烈。明知不可能,她总觉得黑暗能发出声响,还让声响发闷扭曲。

金色花饰——唯一市的AI护卫,此刻比白天更加显眼。花饰在她们脚下绕圈打转,爬上建筑物底部,一直爬到两层楼高,就像某种入侵的真菌,在幽暗中发亮。三海草越过AI花饰时格外小心,像是害怕这东西。

三海草没戴云钩。两人一出皇家套房,三海草就摘下了云钩,塞在自己外套口袋里。我们哪儿都没去,她说。玛希特明白这话的意思。三海草是说:她们要穿过唯一市,但不能留下三海草的官方电子轨迹。此刻,跟在三海草身后进入越来越广的黑暗,玛希特不禁开始怀疑:三海草是不是故意避开跟唯一市的接触,私自改换了路线,没按照她要求的做。

唯一市用蓝色火花电击过她,似乎她根本不是公民。十珍珠引以为豪的“完美算法”认定她是外来者,必须阻挡在外;是一种必须用完全相同的蓝色电火花消除的传染病。

玛希特之所以会有这些想象,恐怕跟半夜偷偷摸摸潜入宫殿东区有关。要是给三海草知道,多半会嘲笑她。还有,她跟六方向会面时的极度不安,隐藏的紧张情绪,此刻正慢慢浮向表面。

内战。唯一市自己跟自己战斗。

皇帝想要依靠活体记忆制造器,阻止这头巨大的贪婪野兽,阻止帝国大口咬向自己的身体……

宫殿东区比宫殿地区更明亮,但神秘可怕丝毫不减。这儿的亮光来自燃烧着的霓虹灯管,红色、蓝色、橙色,照亮了广场通道,也照亮了通向一幢幢政府大楼的指示牌。三海草在岔路口犹豫停下——这儿的AI花饰越来越密,几乎织成了一个结——肩膀一耸,转过身,朝另一条橙色照亮的道路走去,挥手让玛希特跟上。路两旁的白色花朵亮得仿佛浸过火焰。

玛希特肯定是困得太厉害,竟能在花丛中看到火焰。这可不是好事。这倒不是幻觉——应该不是,她几乎可以肯定——但她太久没睡,毒花事件和面见六方向时涌出的肾上腺素,效力也早已退去。

但她还是轻轻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在躲开唯一市?”

三海草没停下,边走边回答:“没有。我只是不想冒险而已。”

中央九广场那时候,三海草到底遭受了什么,玛希特还没有问过。在十九扁斧公寓中一直没时间问;而且,当时有伊祖阿祖阿卡的监控设备随时随地监视,也没法讨论这个问题。此刻,在黑暗中,玛希特觉得勇气顿生,或摆脱束缚,或两者皆有,让她有了说话的欲望。“它从前没这样对待过你,对吗?从没把你当作应该教训的对象。”

“当然没有。”

“二等贵族,不受小规小矩的约束。”

“我是泰克斯迦兰的守法公民,大使。”

玛希特闻言吃了一惊,伸手轻抚三海草的肩膀。“对不起。”她说。

“为什么道歉?”

“我妄自揣度了你的道德感,难道不该道歉吗?”

“你可以道歉。”三海草道,“不过我想,道歉不值得你花时间。唯一市——让我很吃惊。”

“你当时更像在抽搐,而不是吃惊。”

三海草突然停下转身,抬头定着玛希特。“之后我感到吃惊。”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之后,我有大把时间感到吃惊。在医院,我背完了最难的政治颂扬诗,确认了我的唯一市并没有损害我的长期记忆,之后就无事可干了,玛希特。”

“我不该提起这个话题。”玛希特说。

“我没那么脆弱。”三海草回答,“既然我的野蛮人想琢磨这儿的文明会不会再电击我一次,那就让她琢磨。我能应付。”

“你觉得我在琢磨的是这个?”

“换成我,我就会琢磨这个。”黑暗中,三海草的眼睛就像一整块黑石,没有瞳孔,如天空一般神秘难测。“还有,这种事故有没有在别人身上发生过,发生当时的事态如何,这些我都会琢磨。”

“发生过吗?”玛希特问。

“比我料想的多。过去六个月,发生过八次。其中两人死了。”

玛希特不知道该说什么——方才的“对不起”没用,“是我的错吗”又像是厚颜无耻地乞求人家替自己宽心。她知道自己不配:这很可能就是她的错。或者亚斯康达的错。要不就是不知怎么把亚斯康达卷进去的内部动乱的错。即将到来的秩序崩溃。

“我说了,我很吃惊。”三海草温和地补充,“来吧,玛希特,到你的公寓还得走二十分钟呢。”

一路行来,哪怕没有云钩标出她们的电子轨迹,玛希特还是觉得唯一市盯着自己。她告诫自己,这是过度解读。唯一市杀害或伤害公民,这确实是个问题,但未必是她引起的问题,可能根本与她无关。总不可能事事都与她有关吧。只要远离泰克斯迦兰的“万事皆故事”的倾向,她就能说服自己。她能做到。

玛希特大使公寓里有个男人。男人黑衣黑发,站在高高的窗户中间,在黑暗中根本看不见。他一动,玛希特才发觉。他手中握着什么东西,反射了走廊的灯光,白光一闪,朝她冲来。此刻,她才刚刚踏进拱形大门两步。三海草戴上了云钩让门打开后,就站在她左边身侧,正好避开冲来的男子——

恐惧涌起,就像有人在玛希特胸口踢了一脚。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会选择逃跑。玛希特一直觉得,一旦遇到直接身体威胁,她也会选择逃跑——在勒赛耳上,她很早就被战斗能力倾向测试刷了下来。她自保的本能太强,畏缩情绪也太强。冲来的男子已经进入了泻入房间的走廊灯光的照明范围。玛希特发现他的面容熟悉得可怕。他左手手持锐物——借着光,可以辨认出是一根针,粗得像荆棘,幽幽闪亮,尖头还沾着黏黏的液体。是毒,玛希特一边扭身躲开一边想,针尖浸了毒。她身子后倾,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上,重量压在绑着绷带的手掌掌根处。剧痛传来,痛得实在厉害,玛希特还以为自己被刺中了(她到底还是有畏缩情绪啊)。

“操——”三海草在门口开腔。

玛希特看到男子抬起头,愣了片刻,像是在评估现场状况——趁他吃惊愣神,玛希特认出了他那一脸惊讶受挫的表情。在宫殿地区走廊里,当三十翠雀花把他从她身边拉开时,他就是这样的表情。但她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他曾想招募她进一闪电的部队,三十翠雀花威胁了他——而现在,他却出现在她的公寓里,举起那可怕的针,正对着三海草。玛希特想起克索伊提,接触毒药,注射毒药,她所知的全部神经毒剂在脑中飞速过了一遍,下场全都不妙——刺客速度很快——三海草还没从唯一市的电击当中彻底恢复,要是被攻击,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玛希特就地滚去,用肩膀狠狠撞向男子的膝盖,压上了全身重量。接着,她抓住男子的脚踝,把脚掌拖离地面,手掌紧紧握住对方的皮靴。掌心传来刺透全身的疼痛——绷带下的水泡肯定破开了。她手肘下全部身体似乎都化成了液体火焰,湿漉漉,往下滴着液体。男子倒下。玛希特情绪亢奋,心中的恐懼被肾上腺素盖住,也算是某种福气——她利用自己野蛮人的高度和长长的四肢,成功爬到了男子身上,压住了他。

男子口中咒骂,拼命推搡——他很强壮。他确实说过,自己在军队服过役,理当强壮——但她用自己没受伤的手抓住了他的衬衣衣领,一只脚踝钩住了他的大腿。此时,男子翻身成功,反压到了玛希特身上,针尖接近了她的脖子,越来越低。眼看毒药就要进入她的身体,造成麻痹和窒息,还会流进大脑,溶解她,溶解亚斯康达,以及两人合体后的新人。绝望之下,玛希特用扎着绷带的手抓住了男子的手腕。刺痛让她想尖叫,水泡不断破裂,但她仍然坚持。

“你不该反抗的,”他气急败坏,“你这肮脏的野蛮人……”

招募她加入泰克斯迦兰军团的时候,他倒不介意她野蛮人的出身。

玛希特掰弯了男子的手腕,把他的手掌推向男子自己的脖子。针尖划过男子的喉咙,留下一条长长的伤痕,渗出红色血珠——接着立即肿了起来,变成了紫色。(该死的,这到底是什么毒药?)男子就像被勒住了脖子,喉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玛希特感到男子的身躯渐渐僵硬——痉挛——开始抽搐——无意义的可怕抽动。接着,失去了知觉的手指松开,针落了下来,落在玛希特头边。

玛希特把他推开,借着屁股和手肘的力量后退。刚才她本该尖叫的。现在四周太安静了。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

一分钟后——这是她这辈子最长的一分钟——套间的门终于嘶声关上,顶灯忽地亮起。三海草来到她身旁,坐下。两人的背脊都靠着墙壁。在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室内照明下,之前企图攻击她的男人尸体显得又小又不相称,很难想象他刚才还能走路、能呼吸、还能杀了她。凶器针躺在他身旁,像是一条冬眠的蛇。她的呼吸渐渐平缓,同时男人的名字也出现在脑中。十一针叶树。曾是一个人,现在成了一具尸体。

“唔,”三海草声音发抖,“这可是新鲜麻烦。你没事吧?”

“我没受伤。”玛希特回答。只说这一句最明智。

三海草点点头。玛希特能看到她眼角的动作。她的视线没法从尸体上挪开。“嗯,”三海草说,“好。你从前——干过这个?”

“什么,谋杀吗?”玛希特反问。啊,可不是嘛,她刚刚做下的正是这件事——谋杀。她要吐了。

“这是正当防卫,如果你喜欢也可以算谋杀。你从前干过?”

“当然没有。”

三海草伸出手,轻轻拍拍玛希特的肩膀,犹犹豫豫,力道轻得像羽毛。“真让我松了口气。我还以为,空间站人除了脑袋里装着死人到处走,还赞成爆发性暴力……”

“就算一次也好,”玛希特无奈又沮丧,“我希望你能这么想:我做这些,因为我是人。是人都会这么做。”

“玛希特,大部分人不会——”

“在自己公寓里被带着可怕凶器的陌生人袭击,还得躲开自己唯一的政治盟友,只为了在这颗陌生行星上跟人秘密接头?确实不会。我猜泰克斯迦兰人不会有这些遭遇。”

“不说泰克斯迦兰人,其他人也没碰到过这些事。”三海草说,“很少会有人碰到。”

玛希特垂下脑袋,用双手捧住头,接着猛地撒开手——受伤的手掌擦到了面颊。突然,强烈的睡意袭来,她困得要命。最好能在勒赛耳狭小安全的房间里睡一觉,这儿也行,只要能睡就好。她用牙紧咬住舌尖。或许这能赶走困意。她不确定。

“玛希特。”三海草更轻柔地呼唤道,伸出手,放在玛希特膝头,握住她没受伤的手,跟她十指交缠。她的皮肤又干又凉。玛希特吃惊地转过脸,看着她。

三海草耸耸肩,但没松手。

“历史上倒是发生过。”玛希特下意识顺口说道,仿佛这句话就是一件礼物:把引述历史典故送给一位泰克斯迦兰人,送给面前这位哪怕没有任何理由、也会握住自己手的女人。“伪十三河写过。不完全一样,反正类似。当时,亚奥特莱克九深红在已知空间的边缘遭到伏击……”

“没那么糟。”话是这么说,三海草的拇指仍然轻抚玛希特的指关节,“你只杀了一个人,这人肯定不是你错投帝国另一派的秘密克隆兄弟。写下来的历史,总比真正的历史更可怕。”

虽然身体疲惫至极,对面还躺着一具尸体(尸体发紫发红,还在不停肿胀),玛希特闻言还是微微笑了出来。她问道:“你们教历史的老师,也教了你们这个?”

“不是老师教的。”三海草回答,“是我从经验中学到的。写历史的人心里总有个目的——这目的通常都与‘戏剧化分不开。我是说,看看伪十三河的书,里面的每个人都被混乱的身份和延迟的书信搞得焦头烂额。可要是再看看五王冠的书,同样的扩张战役,她只想让你思考‘补给线的问题,因为她的赞助人是经济部长——”

“勒赛耳没有五王冠的书。这真是她的名字?”

“如果你生活在史诗历史编纂的黄金时代,每个人都有出席宫廷宴会和旁观战役的机会,而你的名字却叫‘五帽子,你也会给自己取个好听的笔名再出书的,玛希特。”

三海草说得这么一本正经,惹玛希特大笑起来,笑得太猛,猛到胸口疼。说不定她已经陷入了歇斯底里。可能性极大。这是个问题。虽然明白是个问题,玛希特还是花了半分钟才喘过气来。三海草轻轻捏捏她的手指,玛希特疼得从齿缝里倒抽了一口气。

喘匀气后,玛希特问道:“一个在皇帝的诗歌朗诵比赛宴会上跟我搭讪的男人,为什么会想杀我,你知道吗?”

“原来你认识他?”三海草松开玛希特的手,“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说着,她站了起来,凑近尸体,双手背在背后,仿佛生怕不小心碰到尸体似的。接着,她蹲下盯着尸体,外套的穗子垂在地板上,就像新种类昆虫刚刚打开的翅膀。

“针叶树,”玛希特说,“我记得是十一针叶树。不过我当时醉醺醺的,他也一样。”

“跟我说说你们见面的经过。”三海草用鞋尖拱拱死人的脑袋,好看清楚他的脸。

“他当时正在四处寻找不属于三十翠雀花的人。”玛希特说,“然后,我出言冒犯了他,他就企图——抓我?弄痛我了。接着,三十翠雀花本人喝住了他……”

“你该带我一起去。”说归说,三海草的声音里并没有责备之意。“这么说,他认识你。至少面熟,而且不喜欢你。我倒是不認识他,他也没穿表示归属或者支持的颜色——当然,他是杀手,肯定不会穿。只有诗歌或者历史里的杀手才会……”

“这么说,你也觉得这是暗杀了。”

三海草直起腰。“难道还有别的可能?”

玛希特耸耸肩。“绑架,小偷——或者某个不想让我跟十二杜鹃花会面的人——虽然我想不出有谁会知道……”

“除了我。”三海草的回答里带着苦味,“还有叫你来这儿的十二杜鹃花。”

“三海草,要是我连你都怀疑,怀疑你要杀我,那我就……”

三海草举起一只手,无力地挥了挥,打断了她的话。“假定我不会杀你吧。你第一天来,我们俩不就达成了协议吗?我不会蓄意谋害你,你也不是傻瓜。谋杀你当然属于谋害的一种啊。”

三海草提到的这段对话——对话就发生在这间房间里——感觉简直像好几个月之前的事,虽然玛希特明知道才刚过去四天。现在太阳已经开始升起,那就是五天。

“为了简化,”玛希特说,“我们先把你排除。那么,还剩下十二杜鹃花,以及——在我之前拦截了他的信息的人。他确实提过他被跟踪了。”

“想要拦截信息条里的信息,要么就得在十二杜鹃花寄出的那一刻正好在场,要么就只能是信息部的人。只有信息部人员才能打开信息条的封口,看过信息,再把它封好。”

“说到信息部人员,三海草,还是只有你,或者十二杜鹃花啊。”

三海草注视了玛希特许久,叹了口气。“阿赛克莱塔多着呢。我们当中,很可能有人为某一股势力卖命。就是这股势力想让亚斯康达死,想让你死,或者想让十二杜鹃花死——”

“如果不是拦截呢?”玛希特打断了她的话,“在他……在我……之前,他说‘你不该反抗,我想他本想威胁我,让我给他某样东西。我觉得,他没打算杀我。我想他要的是十二杜鹃花手里的活体记忆制造器,想让我交出来。可能是有人指使的。”

“谁会指使呢?”

玛希特想说“一闪电”,可是那就意味着活体记忆制造器不仅在宫廷,而且在泰克斯迦兰都人人皆知——毕竟一闪电身在泰克斯迦兰宇宙的某艘旗舰里,要是连他都知道……

所以她改口道:“三十翠雀花?他有可能——利用了十一针叶树抓我这事。三十翠雀花当时非常明确地指出十一针叶树是在‘袭击我,而且稍后会找他谈……”

“他确实会想要活体记忆制造器,也会用把柄要挟某个廷臣替他拿来。嗯,不能排除他。”三海草的表情很怪——有点神游,又有点怜悯,“你的活体记忆制造器确实是个问题,玛希特。”

“对我们不是问题。”玛希特回答。对泰克斯迦兰才是问题。泰克斯迦兰太想要这东西了——或者说,太希望这东西存在了。

“不。”三海草回答。她从尸体旁走开,回到玛希特身边,递给她一只手,帮她从地板上站起来。“我想,对你们来说,也是问题。至少对你来说,一旦你让我们的人知晓它的存在,你就有麻烦了。”

虽然玛希特比三海草高得多,借不到她的力,玛希特还是拉住她伸来的手。“说出这个秘密的不是我,”她站起身,“是亚斯康达。而说出这个秘密的亚斯康达,我从来没有见过。”

“那是什么感觉?”

“什么是什么感觉?”

“身体里不止一个人。”

这问题非常直白——自从玛希特踏上这颗行星,就没人问过这么直白的问题——她吓了一跳。她正站着思考该如何组织答案,手指仍然跟三海草十指交缠——突然,门铃大响,发出令人不适的不和谐旋律。

“又是杀手?”三海草故作快活。

“……希望是十二杜鹃花。”玛希特说,“你去开门吧。”

三海草照做。开门的时候,她紧靠着门框,就像躲开对方视线,就能躲开进来的不速之客。拱门缓缓上升,门口站着的是十二杜鹃花。玛希特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看他一点点认清屋里的形势:一具尸体躺在地毯上,脸涨成了紫色,窗户里有晨光射入,玛希特和三海草两人站在一边,就像不小心打碎了无价艺术品的孩子。

泰克斯迦兰式的面无表情帮了大忙,让刚刚发现谋杀案的十二杜鹃花冷静以对。另外,从十二杜鹃花的模样判断,他这一夜也同样折腾,这一点也帮他做了心理准备。他的信息部制服沾了水,橘色的袖口沾了点点泥浆,变得僵硬。面颊上也抹了泥,原本梳顺的头发蓬乱毛糙。

“你的样子糟透啦,花瓣。”三海草说。

“你家地毯上有个死人,芦苇。相比之下,我的样子根本不重要。”

“是我家地毯。”玛希特纠正道,“你能不能进来,我们好关门?”

等门在他身后牢牢锁好,三人在死人身边围拢。玛希特的诸多大秘密中又添了一个小秘密——十二杜鹃花从外套里掏出一团布——像是停尸房的被单,折成了小块——把它递给玛希特。

“你欠我的情,大使。”他说,“我被人跟踪了整整六个小时,接着又在一个半干的水培花园里躲了三个小时。我们互相递送加密信息的时候是很好玩,可现在已经非常不好玩啦。更不用说,你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又搞出了一具尸体——你们俩光站着?没人叫光照?”

“花瓣,我们会叫的。”三海草答道。这话玛希特头一次听说。

玛希特打开那团布。布料中间放着一块小小的钢铁和陶瓷网——亚斯康达的活体记忆制造器。她注视着它,明白它是用一把手术刀极其小心地挖下来的。制造器羽毛狀的分形网边缘——也就是制造器跟神经元相接的地方,延伸出很远,接着突然截断——是刀刃无力继续在显微镜层面操作造成的。不过,话说回来,十二杜鹃花并不了解如何拆解分形网。机器的那一部分更像一个贝壳,一个界面——而亚斯康达就装在中枢核心里。核心完好无损,就连最精细的手术刀都没能伤到。制造器或许还能用。(做什么用?再记录别人?还是想用这个跟另一个亚斯康达,死去的大使——不管里面还留存多少——联系?她琢磨着这个可能性,决定暂时绝口不提。)

玛希特从十二杜鹃花用来包裹的被单中取出制造器——只有她大拇指的尾关节这么长——塞进了外套的内袋里。

“我想,”她说,“我们应该先等你来。在我的要求下,你损毁了我前任的尸体,挖出了非法获得的机器,总得拿到这个机器,我们才能叫光照。”既然三海草决定对朋友撒谎,玛希特就帮她圆谎。这样最轻松。说不定,叫来光照确实最轻松,向他们报告这起——事件——她还没法称之为“谋杀”,没法回忆十一针叶树在她身上慢慢失去生命,变成尸体,想起来就恐惧头晕。她打算一五一十地如实报告:一个男人闯入大使的公寓,两人对打;打斗中男子死于自己携带的武器。

“嗯,现在你拿到了。”十二杜鹃花说,“你留着吧。大使,我一离开司法部停尸房,马上就被人跟踪了。跟踪者还是司法部自己的调查员——那该死的雾,灰色制服的幽灵,一直追着我。我在一座水景花园躲了一个钟头,还以为甩掉他们了,看来没有。也有可能,我的信息被人拦截了,看到了我跟你见面的地点。有些消息灵通人士一直盯着你前任的尸体,逼我用公共终端写信寄信。”

也可能是十九扁斧。玛希特记得她抵达停尸房的速度有多快——玛希特刚刚说出“如果按照恰当的空间站葬礼,要烧掉亚斯康达尸体”,几小时后她就到了。同时,也不能排除其他活跃势力,尤其是八圈环——如果跟踪十二杜鹃花的真是司法部警察。整件事就麻烦在这儿:对亚斯康达感兴趣的人太多了。对玛希特感兴趣的人更多——这是玛希特有意为之,故意让自己成为注意力的焦点,希望借此找出是谁谋杀了自己的前任。现在,就算她想脱身,也不能了。

就算她什么都不干,就待在自己公寓里干大使的本职工作,人们也一样会对她有兴趣。八圈环召她前来定有目的。无论她做什么,都没有“中立”这个选择。

“他们还跟着你吗?”玛希特问。

十二杜鹃花叹了口气。“不知道。实用性阴谋不是我的专长。”

“不实用阴谋才是你的专长。”三海草呛道。十二杜鹃花对她翻翻白眼,三海草夸张地耸耸肩,这动作似乎让十二杜鹃花心安了不少。

“我想,我们会知道的。”玛希特说,“到底有没有人想杀你,或者杀我。”

“杀手和跟踪者。”十二杜鹃花说,“真是太好了。但凡我稍微明智一点儿,大使,我就会马上叫来光照,还会暗示你勒索我,逼我去犯——从死人身上偷东西总有个罪名吧,有这么个罪名吗,芦苇?”

“剽窃罪。”三海草答道,“不过这事要是上了法庭,双方可能会僵持不下呢。”

“这事不好笑。”

“这事很可怕,所以才好笑。”

玛希特嫉妒他俩的友谊。如果有这样的朋友,一定会更轻松——

她手里没有“更轻松”。她手里只有亚斯康达的活体记忆制造器,一具尸体,还有皇帝提出的沉甸甸条件:交出活体记忆技术,交出空间站21代人积累的所有知识,就让舰队绕开勒赛耳。突然,她想起自己的弟弟,想象他失去原本可以继承的、跟他能力倾向配对的活体记忆,想象他被人从空间站带走,到泰克斯迦兰行星上成长——他才九岁,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只会觉得能去泰克斯迦兰行星十分浪漫——其实玛希特自己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你为什么答应,亚斯康达?她问道。她用的是空间站语言,还用上了亲密的“你”的形式,朝脑中本该有他的声音的空洞发问。她本该和这个声音的主人合体,他的知识和她的阅历,本该合为一体。

<我也不知道>,亚斯康达回答,声音无比清晰,<我想,我大概是别无选择了吧。>

一阵刺痛,从她的脚后跟,一路传到手臂的所有神经,就像地毯上的死人用毒针刺中了她似的。玛希特一屁股重重跌坐在沙发上。难道亚斯康达真的回来了?难道生命受到威胁时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让两人之间断开的联系又接上了?这在生理学上讲不通,但她想不到其他答案——

<你给咱俩带来的麻烦可真是不小呀,是不是——>突然,静电声响起。话音断了。感觉就像自己的大脑来了一次短路。之后,不论再怎么呼唤,亚斯康达都不回答了,就跟从前一样,消失得彻彻底底。玛希特又觉得要跌进脑海中的空洞里了,头晕目眩。她一路下跌,仿佛进了无底洞——她在洞口,她的活体记忆却在洞底不知何处。

第十二章

比赛照常进行!

快来看吧!本季最受期待的阿玛利兹比赛——贝尔镇迷宫队挑战中南火山队!就算地铁关闭也挡不住我们的选手!仍有余票,云钩或北塔拉奇力宫廷体育馆内购票均可!出门享受一下吧!

——手球比赛广告传单,印刷日期:249.3.11-6D,在内省,贝尔镇,中南省及杨树省散发

……距你上次回勒赛耳已有五年。继承议员非常希望能更新并保存你最新的活体记忆,留给后代使用。而且,我本人也想亲耳听你说说泰克斯迦兰的国务。最近五年,你发来的消息少得惊人,亚斯康达。当初是我选择了你,而你也在这个职位上做出了不少的成绩。对这一点,我无可抱怨。但是,请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回家一趟吧,待几天也好……

——矿工议员达吉·塔拉茨给亚斯康达·阿格黑文大使的消息(泰克斯迦兰时间087.1.10--6D)

光照一召即到。一共来了三个,行事高效,都戴着同样的金色头盔,看不见面孔。召唤光照的是三海草。她用云钩连上房门的警报系统,表达了令人信服的“颤抖、愤怒加惊讶”情绪。玛希特觉得这其实跟她的实际感受差不多,只不过此刻是特意表达出来。无论三海草实际拥有何等海量的情感储备,她只在需要的时候才表达,或是被逼到歇斯底里时才会泄露。三海草这种强大的自控力,让玛希特想起来就觉得累。

觉得累,还可能因为她已经将近32个小時没阖眼。睡眠就像她没法想象的领土,只留给公寓地毯上没有尸体的人。至少,她不太可能被捕。光照的注意力似乎都不在她身上,或者是完全相信了她的话:她回到公寓,被死者袭击,在接下来的打斗中,他死于自己的武器。不,玛希特从来没见过这种粗粗的针。不,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如何进入她的公寓的。不,她不知道是谁派他来的。不过目前时局动荡,可能性当然有很多。

她连一次谎都没撒。没撒谎竟也能取得光照的信任。

亚斯康达又消失了,不过这次有点不一样。在光照问询期间,玛希特的手掌和足跟不停地刺痛,仿佛四肢末端都从身体中撤了出去,放进了咝咝作响的电火花中——而且还保留了痛感。这感觉在活体记忆闪回时也曾有过,只不过现在并非一闪而过,而是一直持续,而且没有相伴的幻觉。脑半球损伤?可她哪里都没伤到。除非她一边用泰克斯迦兰语面无表情地冷静回答光照的问题,位于颅底的活体记忆制造器一边伤害着她的大脑。亚斯康达所在的位置就像个空泡泡,像缺了牙的牙床洞。她意识的舌头不停地寻找舔舐这个洞。要是舔得太用力,让人站不住的眩晕又会出现。得忍住。此刻晕倒对谁都没好处。

“一等贵族十二杜鹃花,”光照之一转向十二杜鹃花,动作流畅得就像滚珠轴承的旋转,“这一大早,你出现在达兹梅尔大使的公寓门口,所为何事?”

啊。看来他们也没全相信他。或许他们只是巧妙地换了个审问角度,准备利用十二杜鹃花,从她刚才的回答中找出漏洞,就像撕开种子艇的真空封口,让宝贵的空气全部嘶嘶溜走。

“大使让我来此见面。”十二杜鹃花回答。这样的回答可没好处。

“没错。”玛希特接过话头,“我请十二杜鹃花来此共进早餐,讨论——”她在脑中四处搜寻值得讨论、又绝对不会引起怀疑的内容。能用的东西不多……“——勒赛耳公民在大使缺位其间,向信息部递交的申请。”总算找到一个。

虽然戴着金色面罩的脸没法扬眉嘲讽,嘲讽的意思全在接下来的回答里了:“哦,听起来确实紧急,必须赶在工作时间之前讨论。”

“这位贵族和我都很忙。早餐讨论正合适——当然,我是指被这位——入侵者——伏击之前。”玛希特同样语带讽刺。此刻,她觉得自己体内的震动都快把皮肤震裂了。神经电火花,加上缺乏睡眠导致的微颤。她露出空间站式的微笑,希望光照在面具底下吓了一跳。她露出了全部的牙齿,就像一具骷髅。

光照之一温和追问:“十二杜鹃花,你的制服怎么回事?就像跌进了水景花园。”

玛希特之前也见过泰克斯迦兰人脸红,不过像十二杜鹃花这样擅长脸红的,还是头一次见:只见他棕色的面颊上,一片潮红越来越大。“非常……我有些担心,因为示威的事——所以绊倒了。”他解释,“我在花园里摔了一跤,就像个醉鬼。回家换衣服来不及了,会错过跟大使约定的时间……”

“你没事吧?”光照问道。

“除了尊严受伤以外——”

“当然。”

三海草缩在沙发角落,双脚塞在身下,开口道:“你们什么时候搬走尸体?我实在没法看。”她的声音还发着颤,几乎不受控制。不知三海草有没有睡过——除了皇帝觐见室前厅那儿打了个盹之外——很可能没有。

玛希特到唯一市才一个礼拜,就有这么大破坏力,把三海草也卷了进来(还有十五引擎——亚斯康达——)她得做点什么。她得用力,用力,直到某件事朝对她有利的方向发展为止。

“短短一周,我们已经是第二次遇到生命危险了。”玛希特说,“之前是炸弹,然后是你们的唯一市开始备战……”她故意叹了口气,表明她对此的厌恶,以及政治上的不安,“我以为,在我自己的公寓会面,总比其他地方好,不会受到不幸事件的打扰。谁知,事情还是发生了。”

三位光照同时看着她。她毫不退缩地回视着他们,下巴坚定。

“我们想提醒大使,”他们三个异口同声道,仿佛奇异的合唱团,“亚奥特莱克一闪电曾经为您提供过个人保护。您拒绝了。”他们是唯一市吗?他们是负责竖起墙壁,开启或关闭灯盏门扇的AI吗?他们也受信息部的算法控制吗?

“难道你们是在暗示,如果大使接受了一闪电的保护,这起不愉快事件就不会发生?”三海草插嘴,“没想到你们居然会做这样的推测。你们可是皇帝下属的警察啊。”

三人轉过身——顺畅得就像没有摩擦力——面对三海草。她扬了扬眉毛,瞪大眼睛露出眼白——意思是:你们敢对我怎么样?

“在做出这种性质的正式指控之前,阿赛克莱塔三海草,”其中一位用毫无波澜的音调说,“需要经过一系列的手续才行。您希望启动这些手续吗?我们愿为您效劳,就像我们愿为任何帝国公民效劳一样。”

这,也是威胁。玛希特想,不那么直接,杀伤力可一点不小。

“或许,我会跟司法部约个时间。”三海草回答,脸上表情丝毫未变,“你们问完了吗?能不能把这位不幸的人从大使的地毯上抬走?”

“这儿是凶案现场。”光照说,“整套公寓都是。我们建议大使在调查期间另找别处住宿。早间新闻已经播出,我们相信,她现在会有很多地方可以选择。”

玛希特越过光照的肩膀,朝十二杜鹃花瞥了一眼——他是唯一有可能看过早间新闻的人——但他只是耸了耸肩。玛希特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或许,只是有人泄露了勒赛耳大使似乎攀上了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

“我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我的套间?”她问道,尽可能保持礼貌——虽然免不了有些嘲讽。她,三海草和光照,此刻都处于易怒状态。

一位光照耸了耸肩,动作幅度挺大。亚斯康达的神经幽灵也牵着玛希特肩膀的大肌肉动了动——他喜欢这种耸肩方式——故意让人看,漠不关心,大臂运动幅度超过肩膀——(亚斯康达到底是在,还是不在?真希望能弄清楚,哪怕弄清楚一点也好。)

“得等我们调查完。”光照回答,“自然,你们三个可以走了。我们已经了解此人身亡的意外性。”

这么说,她不会因谋杀罪名被逮捕。只是又一次流放。这次是从自己的公寓里被赶了出去。从勒赛耳的外交领地里——

活体记忆制造器安安全全地躺在她衬衣里,但她还没拿到邮件。邮件里可能有勒赛耳寄来的指令。给她的指令,而不是给死去的亚斯康达的密信,警告亚斯康达小心她。指令会考虑活着的勒赛耳大使遇到的问题。她转向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耸了耸肩——尽可能用自己的办法,而不是模仿泰克斯迦兰的动作——说:“我们出去吧,别挡着警官们。”

她希望在出门的时候,能顺便拎起门边的篮子。篮子里还真有来自勒赛耳的通讯,印在塑料胶片上——这是她家乡的传统——胶片卷成一根管子,仿佛邮递员想让这东西看着尽可能像信息条似的。

出门时,她的手拂过信息碗,抄起胶片管子握在手里。

“大使,”见此,其中一个光照责备道,“别担心,我们不会私拆你的信件。我们没有这个权限。”

只要想看,他们肯定能拿到权限。玛希特非常肯定。她就像个受责备的孩子,把装胶片的信息条放回碗里,面带微笑,露出了全部的牙齿,丝毫不在乎是否粗鲁。“绝对不能私拆哦。”接着,原本通向安全领地的门缓缓降下关闭,把三人关在门外。他们孤单单在唯一市里,连一个去处也没有。

“从前,我在图书馆熬了一整夜,没时间回家,直接去上第二天的课程时,就会吃冰激凌。”三海草说。她递给玛希特一碗冰激凌。冰激凌是从一个小贩那儿买来的,他在树冠宽大的红叶树下停了一辆机动车,里面设了摊位。

“别信她的,”十二杜鹃花道,“她是在俱乐部里玩了一整夜以后,才会在公共花园里吃冰激凌。”

“哈,真的?”说着,玛希特用赠送的一次性塑料勺子舀起一勺冰激凌。冰激凌醇厚顺滑,所用的奶油是不久前才刚从某种哺乳动物身上挤出来。玛希特一点儿都不想问到底是哪种哺乳动物。清晨的阳光中,她转动勺子,看到冰激凌折射出浅金绿色的光芒。仿佛进食前的仪式,玛希特问道:“这东西有毒吗?”

“这东西是绿色核果、奶油、压榨油和糖组成的。”三海草说,“油和糖在勒赛耳上肯定有,至于核果跟奶油,同样,在我们这儿也是婴儿食物。如果你没有乳糖过敏,就肯定没事。”

玛希特第一次摄入的乳糖形式是奶粉。奶粉对她似乎没有坏处。于是她把冰激凌放进嘴里。这东西甜得惊人,在嘴里慢慢融化,释放出复杂的味道(可能算是好味道)——新鲜清爽,醇厚,覆盖了整条舌头。她又舀起一勺,把冰激凌从勺子背上舔掉。自她险些被毒花害死(这是昨晚针对她的第一次谋杀企图。一夜之间竟遭到两次谋杀企图,就算是她,也够少见的)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吃东西。她感觉到体内血糖迅速回升,从方才跌入的洞中挣扎了出来。被放逐到唯一市内这件事,似乎那没那么难以承受了。

三海草带着三人来到草坪上。这儿是一座修剪整齐的小山坡。山坡上长满了蓝绿色的草,草叶没有任何气味。周围绕着一圈同样的红叶树,枝条几乎垂地。这儿像是一颗小小的宝石,“世界珍宝”的一个切面。三海草没管身上的制服(反正制服已经皱了,玛希特猜三海草也不会在乎草汁污渍),直接坐在了草地上,专心吃她那份冰激凌,姿态优雅。

“真不知道我干吗还跟你们在一起。”十二杜鹃花仰天倒在草地上,“被光照赶出公寓的又不是我。”

“这叫团结,”三海草回答,“而且你也是出了名的爱管闲事。”

“芦苇,我们从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麻烦。”

“对。”三海草兴致不减。

“这事儿——这事儿真怪,是吧?”玛希特问道。她脑中翻来覆去地思索。她说自己是出于自卫才杀人,光照居然这么轻易就相信了她的话;然后还有露骨的威胁,暗示如果她当初接受一闪电的拘捕,去往战争部——也就是六伸掌那里,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就这么……放我们走了。把我们赶出了公寓,也没让我们去某个警局接受讯问。当然,我们的麻烦不止于此。”

“……其实,我觉得他们放我们走也是应该的。”三海草说,“不知道你们空间站如何裁定自卫;在我们这儿,倾向于相信报案者自卫的说辞,不会轻易怀疑。”

“有一点奇怪:光照暗示,当初如果你投向战争部,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迫杀人自卫。”十二杜鹃花夸张地耸了耸肩,“还有一点也奇怪:我们这位芦苇为啥要以牙还牙,对光照也实施威胁。”

玛希特舔舔勺背,不放过残留的清新滋味。舔完后,她以一贯的小心选择词句,然后问道:“光照的服务和效忠对象是谁?”

“唯一市。”三海草與十二杜鹃花异口同声。显然是背诵过、深深刻于记忆之中的答案。是泰克斯迦兰关于世界概况的官方介绍。

“光照由谁指挥?”玛希特继续问。

“没人指挥。”三海草回答,“这也是重点——他们直接听命于唯一市AI,那个中央算法,负责照管……”

“就像地铁。”十二杜鹃花补充,“他们就是唯一市,所以他们首要的效忠对象是皇帝。”

玛希特顿了顿,重新组织词汇,让问出的问题带上锋芒。“地铁的算法是由十珍珠设计的。”她说,一边想着活体记忆给她看的记忆闪回:十珍珠想出了不会失误的算法,由此赢得了信息部部长职位。

“……十珍珠无法控制光照,”十二杜鹃花说,“光照也是人。”

“响应唯一市需求的人。”三海草一边整理思路,一边慢慢说下去,“唯一市让他们去哪儿,他们就去哪儿。而唯一市的中央AI核心,我猜是由信息部指挥……”

“控制六伸掌的是谁?” 玛希特打断了她。

“战争部部长是九推进。她来这儿没多久——到唯一市还不到三年——但她在舰队服役的记录无懈可击。我上次在信息部数据库中查过,真是无懈可击得让人头疼。”

“三海草,”玛希特说,“战争部部长是否有可能修改‘唯一市需要的含义?随便找个什么理由都行。”

“玛希特,你这想法真邪恶,也真有趣。”三海草用疲惫不堪的轻柔声音说,“你是在暗示,我们光明皇帝手下的两个部门,合谋颠覆了警察系统?”

“我不知道,”玛希特回答,“但这个答案可以解释今早发生的事件。”

“可以解释,不一定代表可能发生。”十二杜鹃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恼火,玛希特的想法让他不安。这想法确实让人不安。玛希特不怪他。她也想不明白,即使战争部有能力(当然还是没能力的好)做出这样的事,理由何在?

此刻,唯一市中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三海草道:“花瓣,你跟大使好好聊聊。我要睡会儿。”

“你要在这儿睡?”玛希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海草吃完了冰激凌,脱下外套,趴在草地上,脑袋放在叠起的胳膊上——以此回答玛希特的问题,并闷声道:“我已经39个小时没闭眼了,我的判断力已经彻底失常,你也一样。我不知道该拿你的永生机器怎么办;科学部和战争部有可能合谋;一场大战正在进行;我的政府中有好几个人想要你的命——对此我坚决反对,既是出于职业原因,也是出于个人理由;而且你还没告诉我皇帝对你说了些什么……”

“你跟光明陛下见过面了?”十二杜鹃花目瞪口呆地问。与此同时,玛希特也开口道:“个人理由?”

三海草哧哧笑了。“我要睡会儿,”她又说,“你跟花瓣聊聊,玛希特,或者你也睡会儿。我们看起来就像生活捉襟见肘的阿赛克莱塔培训生,没人会在东四区花园里打扰我们。我会——等我睡醒,我再想办法。”她闭上了眼睛。玛希特看着她身体放松,沉沉入睡——至于是真睡还是假装,就不知道了。

“你们从前还是学生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玛希特也疲惫至极。

“差不多,不过没——没这么可怕。”十二杜鹃花道,“你真的觐见了六方向?”

八十年的和平。皇帝在觐见中对她说。他的言辞如此激烈,赤裸裸的欲望。八十年,让城市的公务员感到在草坪上睡觉绝对安全,比寻求警方保护更安全。巨大的天穹碧蓝无垠,让玛希特觉得自己格外渺小。她这辈子都没法习惯无边无际的行星,哪怕这颗行星只是一座城市也一样。

“对,我见了。但我现在没力气说这个。”

“你有多久没睡了?”

“跟她差不多,我想。”可能更长。玛希特已经记不清了。这不是好兆头。她的手指仍然刺痛,几乎麻木。她第一次开始琢磨:她的手指一辈子都好不了怎么办?这种受损的状态没法修复怎么办?她接触的所有东西就像是电火花,失去了触觉怎么办?

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接受这种状态。突然,她觉得眼泪涌上了眼眶。

十二杜鹃花叹了口气。“虽然我不情愿承认,不过芦苇说得对。躺下吧,闭上眼睛。我来——我来守卫。”

“你先走吧。”玛希特脱口而出。现在,凡是跟亚斯康达相关的,都没好结果。她有一种冲动,至少要保护一个人,不让他陷入这股越来越深的漩涡中。

“我已经替你毁了一具尸体;刚才说的话还像对《九十合金》的拙劣模仿。睡吧。”

玛希特躺了下来。放松的感觉就像放弃。草地意外的柔软舒适,阳光晒在皮肤上,温暖得让人发晕。她能感觉到亚斯康达的活体记忆制造器和那份勒赛耳来函,硬硬地顶着肋骨。“《九十合金》是什么?”她问。

“军事宣传小说,用极其浪漫的情节勾人上瘾。”十二杜鹃花回答,“里面总有个人会告诉大家他来守卫。这样的人一般都会死。”

“换个类型,别引用这个。”玛希特说罢,发现自己已经慢慢失去了意识,身体松弛,变轻,眼皮后的黑暗张开口吞下她,就像舒适柔软的自由落体。

尽管疲惫至极,她却没法久睡。日头越升越高,花园里的泰克斯迦兰人也越来越多。人们跑啊,喊啊,開心地购买冰激凌,还有奇怪的卷饼早餐。这儿似乎没人担心目前的市内骚动和恐怖主义。这儿人人年轻、快乐,充满了阳光和笑声,能听到各种口音的泰克斯迦兰语,还有其他语言——玛希特听不懂,也没兴趣打听(下辈子,如果下辈子她一个人再来这儿,没有活体记忆(不骗人),她要来这儿学习,写诗,习得其他活生生语言的韵律。下辈子。可是隔绝这辈子和下辈子的高墙,有时候是这么薄啊)。片刻后,玛希特放弃了闭眼装睡,坐了起来。衣服手肘上沾了蓝绿色的草汁,神经刺痛也略微缓解,变成了潜流,伏在受伤手掌更明显的疼痛之下,成了让她分心的潜在危险。

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正轻声交谈,脑袋凑在一起,盯着一片信息片。两人之间的亲密和熟稔让玛希特倍感孤独。她想念亚斯康达。哪怕生气的时候(自从他消失后,她想起他就生气),她也想念着他。

“现在几点了?”玛希特问。

“上午九、十点钟吧。”三海草回答,“来看看这个,你会有兴趣的。”

三海草身边堆着一小叠新闻报道:小册子,还有塑料胶片制成的信息片。信息片由透明的可折叠塑料制成,上面全是图形文字。最上面的一本像是大学生制作的宣传册,言辞激烈,谴责过分热心的帝国军队在欧迪尔星系犯下的暴行。此外还有手球比赛的打折票宣传单,比赛的两支球队来自玛希特没听过的省份,各自拥有大批球迷。还有一份宽幅印刷品,上面写满了新闻诗,大部分诗歌从韵律节奏上分析极为差劲,但会让一闪电十分开心。玛希特先琢磨了一会儿:在花园里如此无忧无虑地跑来跑去的,到底是什么人?三海草提过“生活捉襟见肘的阿赛克莱塔培训生”。这儿是年轻人的地方,他们在这儿感觉到安全,哪怕稍微激进些也没关系,任何题材的传单都可以发,不会遭到帝国审查委员会的制裁。谁会审查即将成为帝国公务员的孩子?

十二杜鹃花手里的信息片像是新闻报道——有故事、图片、头条。十二杜鹃花的手指从上面抚过,文字随之而动——仿佛他拿着的是一扇透明新闻窗。玛希特在左下角瞥到一处小小的“重大消息”,看到自己名字以泰克斯迦兰图形文字的形式出现,翻译的音节跟她名字的正确发音相去甚远。标题大字:勒赛耳大使结交权贵,然后是:遥远的勒赛耳派来的新任大使,是否跟上一任大使一样,与光芒万丈的皇帝关系亲密?监控图片显示的确如此!监控显示,她在午夜时分,由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陪同,进入宫殿地……

“八卦消息。”玛希特说,“真让人开心。”

“不是这条。”三海草说,“这条倒没关系,反而对你的——名声——有好处。看看头条。那才是我想让你看的。”

标题大字:联合继承人八圈环发表声明,论及兼并战争的合法性

“哈,”玛希特说,“让我看看?没想到公开异议会从她那儿传来……”

十二杜鹃花递过信息片。玛希特读了很长时间。八圈环的声明很短,用无韵的政治散文体写成,援引了大量泰克斯迦兰历史先例,很难读。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八圈环是司法部部长。不过,盯着文本许久之后,玛希特终于开始明白她声明的重点。

当然,发动战争完全可以由皇帝决定。但是,法律规定,扩张战争必须在完全和平、安定的前提下进行。也就是说——如果玛希特对泰克斯迦兰法律术语的解读没错——必须在泰克斯迦兰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威胁时,征服舰队才能出发。“她暗示存在威胁?什么威胁?”玛希特问道,“还有,她为什么要暗示六方向此时没有能力指挥战争?他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吗?”他们不是盟友吗?

三海草耸耸肩,兴奋得就像收到了一件礼物—— 一个待解的谜团。“她没有明确说帝国面临直接威胁——虽然有谣传说今年会有某种异形生物入侵人类空间。她只是说:光明陛下并未证明帝国没有面临威胁。这是对他不作为的严肃谴责,不只是暗示他忘记了本该想到的事情这么简单。如果他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想不到,那么人们就会怀疑,他是否适合继续统治……”

“我不喜欢这种做法。”十二杜鹃花补充,“鬼鬼祟祟。”

确实鬼鬼祟祟。“是她召我来的。”玛希特说,“给你们补充一点信息:亚斯康达死后,是八圈环要求勒赛耳尽快派一位新大使前来。”

“是被谋杀后。没关系,我们都知道。”三海草说。

“被谋杀后。”玛希特改口,“无论如何,是她召我前来,现在又做出这种事。我想跟她见一面。”

三海草啪地一拍手。“好,”她说,“反正我们也没别的约会,最早也要等到明天,去跟科学部部长会面。而且你的公寓也回不去,我想你也不会再给伊祖阿祖阿卡打电话求助……”

“除非有个好理由,想洗澡和睡一觉可不算。”玛希特说,“这事晚上再操心。”

“那我们就直接走到八圈环的办公室去。”

“我们刚刚在花园里睡了一觉,现在又要闯进司法部?”十二杜鹃花哀叹。

“你可以回家,花瓣。”三海草回答。这话很像八圈环的含沙射影,话中有话:你可以回家,但你会让我们失望。

十二杜鹃花站起来,掸掸已经不成样子的制服。“我才不回家呢,我要看到底。哪怕‘雾真来盘问我为啥溜进停尸房,也没关系。再说,他们也不一定知道是我。”

玛希特觉得,她们一行三人有够引人注目:两名信息部公务员、一个野蛮人,全身衣服皱巴巴,沾了草汁;其中一人因为跟十一针叶树的可怕粗针打斗,外套袖子撕开了大口子(说的就是她自己);另一个看起来就像在水景花园里躲了很久——而事实也确实如此(这说的是十二杜鹃花);只有三海草,虽然一身制服凌乱,神态仍然像是穿着最时尚的宫廷服装一般矜持。虽然衣着不整,她们三人还是顺利进入了司法部。十二杜鹃花的云钩还能开门——也就是说,尽管遭到司法部调查员的跟踪,但司法部并未禁止他进入。三海草带着两人,一级一级通过拦在八圈环之前的官僚(这是为了挡开从大街上直接闯进来的刁民),司法部的公务员们默默注视着他们,一言不发。

官僚系统为三海草让出路来,就像过度辐射下受压变软、变空的塑料。不对劲。他们在这幢针尖长矛似的大楼里,前行得太容易了。

瑪希特想说,她有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似乎正跟着三海草踏进陷阱里。但她没说。她怕一旦说出口,陷阱就真的发动,一千根针尖般锋利的司法尖牙就会戳向她们……

或许,八圈环已经等她很久了。(十九扁斧曾经暗示过——那时候,她建议玛希特去问问,到底是谁召她前来。当然,她不能全盘接受十九扁斧的判断,必须保留自己的意见——)

电梯带着三人越过最后几层,朝八圈环的办公室升去。电梯是半透明的红色水晶制成,像一艘种子艇。这儿的空气特别安静,仿佛带了电。玛希特忍不住盯着三海草的脸看:光线透过红色水晶落在她脸上,原本温暖的棕色皮肤变成了红色,就像在血里浸过。

“我们上来得太容易了。”玛希特说。

三海草脑袋往后一扬,动动肩膀。“我知道。”

“我们已经进了电梯……”

“我可以让花瓣按下紧急停止。不过,现在后悔有点晚了,玛希特。”

“显然,八圈环也想见我们。”十二杜鹃花道,“跟我们想见她一样。我不懂你为什么要紧张?”

“到头来,”三海草的声音干涩、轻飘,带着点歉意,“你总免不了做些别人想让你做的事,玛希特。”

玛希特身体中的一部分——潜心于泰克斯迦兰双重含义、出典、引用、暗藏动机的那部分——让她适合成为政治家的那部分,让她的外交和谈判能力测试一路绿灯、与亚斯康达相配合的部分——坦白说,也就是她体内邪恶的那一部分,悄悄告诉她:三海草完全有可能一直都在为八圈环工作。否则,她为何如此坚持玛希特来此见面——

即便如此,她会采取不同的行动吗?

应该采取。但她没有。再说,现在也太晚了。电梯门已经打开。

八圈环的办公室跟十九扁斧的办公室截然不同。十九扁斧的办公室一色纯白石英,像个工作室一样宁静;八圈环的办公室,尽管处于司法部大楼的最高层,却让人感觉憋闷,几乎幽闭恐惧。五边形的墙壁上,一列列排满了缩微信息和抄本,层层叠叠,一个架子堆了两层。窗户——五边形的每一边中央都有个窗户——都拉着厚厚的遮光帘,日光从窗帘底下溜进来,只射到一寸远处。房间中央坐着八圈环,就像AI的中央核心处理器——这就是信息网的心脏,盘踞在网子正中,缓慢跳动着。年迈的女人坐在办公桌后头,透明的全息屏仿佛高拱门,拢在她头顶。信息屏都是朝内的,对着八圈环的眼睛,为她送上十几个画面。玛希特只能看到图像的背面,有市景,密密麻麻的文字,还有像是二维的星图。

“早安,大使。”八圈环招呼道,“还有两位阿赛克莱塔。”

玛希特双手合十放在胸口,鞠躬。“早安,感谢您接见我们。”

八圈环的表情没有变化。她仿佛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平静的黑眼睛里既没有兴趣,也没有失望。“你来找我,这样省时间。”她说。

“我远道而来,原来应的是您的召唤。”玛希特开门见山。到这个时候,试探和伪装都已经没有了意义。她来这儿,为的是询问原因。两个月前,亚斯康达死后,八圈环发出紧急召唤,究竟是为什么?她为何急需勒赛耳大使?

“感谢勒赛耳及时响应我的召唤,”八圈环道,“这种合作精神让人赞赏,今后对你们的人民会有好处。我建议你们继续保持。”

这话听起来像是打发她走:噢,我已经不需要你了,你去负责让勒赛耳顺利并入泰克斯迦兰吧,做个模范野蛮人。她的空间站被吞并,还得乖乖地被吞并。玛希特才刚到这儿。这一周里,她在宫廷里到底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让八圈环觉得她没用了?之前,八圈环可是急着召唤她来啊?

难道她想要的根本不是她,而是亚斯康达——或者任何空间站人都行,只要带着活体记忆制造器,能拿来用——假设她真是皇帝的育儿室同胞,真的接受了亚斯康达的推销、希望六方向借助活体记忆制造器活下来,那么,她就会想要勒赛耳立即派出新大使,谁都可以,只要此人能弄到活体记忆制造器即可,或者体内装着制造器,能挖出来即可。

愤怒,仿佛遥远的巨浪,在她体内涌起。她感到全身冰冷。

“您今早在新闻中做的声明,”她忽然发现自己在说话,“似乎表明您并不赞成对勒赛耳的兼并。或者说,不赞成兼并本身。应该说,您的看法跟皇帝的决断正好相反。站在皇帝的角度,我觉得受到了冒犯——”

“——玛希特。”三海草提醒道。

“阿赛克莱塔,不用担心您负责的野蛮人出言不当。”八圈环说,“她的困惑可以理解。”

“您要求派一位大使前来。”玛希特说,“我想知道原因。除了可怜的合作,我还能为您做什么?”

八圈环仍是岿然不动,用让人无法忍受的平静摊开双手,放在桌板上。她的指节就像树瘤,肿得很大。玛希特没法想象她用这样的手指握笔书写。“大使,你在路上的两个月时间里,”她回答,“情势改变了。如果你以为我对你有特殊的期待,抱歉让你失望了。在目前的形势下,我对您没有任何期待。”

此刻,玛希特的自控力已经降到了最低点——比她在公寓里杀人时还低,比六方向的手碰到她的手、亚斯康达的神经生化系统在她体内腾起烟火时还低。绝望之下,玛希特问道:“您现在希望我做什么?”

她的声音听来就像哀叹,绝望得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忽然,三海草的手放在了她的腰上,细小的手指按住了她的脊柱。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不该说的话,赶紧闭上嘴。

“回去工作吧,大使。”八圈环道,“无论谁坐上太阳宝座,或者谁站在宝座之后,要做的工作都有一大堆。无论六方向是否真能打响战争,并以此引走一闪电;无论六方向的战争是成功还是失败,或者根本打不起来,或者军队指向某个你根本不在意的区域,勒赛耳空间站大使要做的工作都有很多。这些工作足以满足任何一位公民;也应该能满足你。”

电梯门在她们身后打开,三人返回。玛希特走进电梯,发现自己脚步踉跄,几乎站不稳。搭乘透着红色光芒的小房间下降时,一切都很安静,唯有她粗重的呼吸声。

她究竟错失了什么?情势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八圈环当初为何想要带着活体记忆制造器的人(假定这真是她急召勒赛耳大使的目的——这一点应该没有疑问,除了活体记忆制造器,勒赛耳并无其他特殊长处),现在又为什么认定活体记忆制造器已经没有了意义?

她注意到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的脸,被透入电梯的光映红,两人都担忧地望着自己。玛希特明白,花园里三个小时的睡眠远远不够,她目前情绪不稳定,倍感孤独,她想要——想要亚斯康达。在唯一市,在泰克斯迦兰这部巨大机器的中心,她需要有人帮她一把。

玛希特坐在司法部外面的石质长凳上,双手捧着脑袋,听三海草与十二杜鹃花商量她的事。

“——我们没法回她的公寓——”

“芦苇,我知道你能依靠兴奋剂跟冒险的刺激,一连几天不睡觉,但我们当中也有普通人类……”

“我可没说她不是。在我看来她跟其他公民没有区别,请不要做其他暗示,这是对我和她的冒犯……”

“老天,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看来,你光靠工作、茶叶和虚荣野心也撑不住,你跟她一样失常……”

“你到底是来帮忙的,还是来骂人的?”

十二杜鹃花在玛希特身边长凳上坐下。她没有抬头。抬头太累,表示异议也太累。“去我家吧。”他沉声说,“反正我也彻底卷进这事里了。过去的六小时里,唯一市的所有监控镜头都拍到我跟你们俩在一起。我连一丝反驳的余地都没有。你索性去我那儿吧。”

沉默许久。玛希特望着阳光一点点挪过广场的地砖,反射出点点亮光。

“真是高尚的牺牲啊。”三海草终于开口。语中带刺,怒意未消,故意试探。

“或许是我想帮你,”十二杜鹃花说,“或许我喜欢你,芦苇,或许我是你的朋友。”

叹气声。玛希特看着水面。水面也泛出粼粼波光。仔细想想,从物理学的角度看,水和光的移动方式是一样的。都是涟漪。

“好吧。”三海草说,“好吧,我们去。不过,要是你那儿也埋伏着杀手,我就马上辞职不干,申请参军,去外行星打仗——那边比这儿还更安全。”

十二杜鹃花发出的声响不像是笑声;那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十二杜鹃花的公寓离宫殿区很远,玛希特从没去过。路上需要整整四十分鐘。十二杜鹃花说,可不是每一个为信息部工作的人都能享受芦苇这样的优厚福利,总有人得从工资里付房租——玛希特觉得,他只是没话找话,说些日常,给自己找回一点普通人的生活。

远离唯一市的宫殿和中心区后,城市的风格也在慢慢转变——路边店铺越来越多,规模都不大,店内货物大部分都是加工后的食品。顾客来这儿购买从远方进口的有机食品(这些食品来自另一块大陆,甚至另一个星球),还有工匠的作品(既是对经典的模仿,又是一次性可抛弃的用品)。玛希特一行三人——一个野蛮人,两个阿赛克莱塔,全都衣冠不整,深入住宅区——她本以为这儿的泰克斯迦兰路人会盯着她们看,可是没有。泰克斯迦兰人的注意力全被自己人弄出的响动吸引了。

这儿人很少。玛希特还以为十二杜鹃花住的社区人本来就少,大家都上班去了,或者虽然花朵形状的建筑物又高又密,人口密度却不大;可是,十二杜鹃花的表情从温和平静变为困惑,继而越来越恐惧,推翻了玛希特的猜测。出事了。这儿的空气似乎带了电,让玛希特立即回想起餐馆爆炸案。她拖着脚步,跟着十二杜鹃花转过拐角。她从没这么累过。

三海草突然开口:“我们最好走另一条街,花瓣。这条街尽头有人示威游行。”

“我就住在这条街上。”

玛希特抬起头。原来人都在这儿。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堆,从各条人行道上走出,汇集到这条街上。男人、女人,还有一些被抱在怀里的孩子,举着标语牌,拉着紫色的横幅。人们脸上仍然是泰克斯迦兰式的面无表情,一脸专注,读不出心中所想。就连孩子们也没有吵闹。这儿的安静比吵闹更危险,仿佛一触即发。

“这些人不是一闪电的支持者。”她说,“除非在这三天时间里,公开拥立突然变得安静起来。”

“我们能从这些进行公开拥立游行的人当中穿过去。”三海草说,“只要我们假装喜欢有节奏的打油诗,跟着喊喊跟亚奥特莱克押头韵的句子……”

“这是政治。我原本以为我的社区对这种事没兴趣……”

“多长个心眼,花瓣。”三海草叹了口气,“你没查过这儿的人口组成吗?你住的是商业区。这些人都是——”

“——支持三十翠雀花的,他们还戴着花朵翻领别针。”玛希特插嘴。三人停了下来。游行队伍越来越近,就像真菌一样慢慢扩大。人们从四周一点点汇入,一同走在队伍里。玛希特认出,队伍中有一张标语牌,上面写着两句诗:有两样东西无休无止:星图,以及卸货/未出生的花瓣卷曲,包围着中间的空洞。

这是九玉米的诗句。这诗句曾让诗歌比赛现场的众人极为不安。

“对。”三海草赞同,“这个社区居民很富有,而他们的财富来源于外省贸易和制造业。这就意味着,他们喜欢三十翠雀花,三十翠雀花名义上是皇室继承人,但这些人却在这儿等着光照来逮捕和镇压,罪名是参与反叛性质的和平示威游行——和平示威游行与当今皇帝的意志相反。”

八圈环的社论也同样具有反叛性质,玛希特暗想。她觉得,自己已经弄明白了目前形势背后的一部分意图。两位皇室继承人想必是达成了某种协议:八圈环和三十翠雀花,一直在讨价还价,商议谈判。

两人合作,不仅攻击一闪电和公开拥立篡夺皇位的企图,还打算削弱当今皇帝的权威。一闪电是这场战争的总指挥,打算依靠这场战争提升自己的支持率;八圈环的社论则质疑了这场战争的合法性。而三十翠雀花的支持者和平示威,表明了公众对这场战争的厌恶。至于六方向,他已经开始丧失判断力,在并非完全和平的时代发动兼并战争——可能的外部威胁有:神秘的外星人,欧迪尔星系的持续动乱,导致唯一市民游行抗议。所以,六方向错误地理解了法律,这种错误不被人民认可,人民不想要战争……

司法部和三十翠雀花携手合作。玛希特能——几乎能——几乎能看到他们目标的轮廓。

只要她能恢复一些体力。

“十二杜鹃花,你的公寓有没有小巷后门?”她问,“我今天已经见够光照了,我想他们很快就会来这儿……”

一点不错,光照已经来了。于是三人拼命奔跑,就像有人追在后头似的。

第十三章

鉴于伊祖阿祖阿卡三十翠雀花对全泰克斯迦兰光明皇帝六方向的多年忠心侍奉,自第11纪第3年第1天9:30开始,伊祖阿祖阿卡三十翠雀花将被确立为联合皇位继承人,与联合继承人八圈环、联合继承人八解毒剂在地位与权力上完全平等。愿三位联合继承人一同稳步成长,志愿一致,在必要情况下共同统治……

——在中央七广场地铁站贴出的皇家通告,被红色喷漆喷上了粗糙的泰克斯迦兰战旗,战旗中央写着“一闪电”。光照巡逻队于249.3.11没收,预备销毁。

尽管对亚斯康达·阿格黑文的命运心存担忧,我们没有合理理由拒绝泰克斯迦兰派遣新大使的要求。我们需要在帝国发出自己的声音。况且,阿格黑文先生此前也一直疏于通讯汇报。我建议:进行广泛的能力测试,对象是报名的志愿者,也包括尚未进入活体记忆链、并且在泰克斯迦兰帝国测试中获得极高分数的年轻人,从中选出最适合的新大使人选,继承阿格黑文的活体记忆——我想提醒诸位,我们确实存有阿格黑文的活体记忆,虽然已经过时多年。

——继承议员安娜芭写给勒赛耳议会众人的内部备忘录,公开档案。

后来,等玛希特再度回忆这个下午,她能想起的只有一幅幅速写似的画面:一个个片段,互不连贯。在极度疲惫之下,时间本身似乎也被拉长扭曲。她对十二杜鹃花公寓的第一印象是墙上的各种艺术作品——来自世界之外的油彩、丙烯酸和水墨画,虽然都是大规模生产的复制品,但质量很高;她夸赞这些作品,十二杜鹃花微露赧颜,像是家中鲜有访客,很少听到此类夸奖;公寓中的淋浴水温很高,像针尖似的刺痛皮肤;泰克斯迦兰的香皂闻起来都是一个味道,像是某种不知名的花儿,香味有些刺鼻,但她已经开始慢慢习惯;他借给她穿的宽松裤子和衬衣,粗丝质地,太过短小,上衣袖子悬在前臂,裤腿悬在小腿正中;躺在宽敞的沙发上,感觉很怪;接着,一眨眼工夫,声音和物质现实全都消失,失去了知觉。

三海草的背压着她的背,她就躺在她身边;她双眼微睁,看到全息屏上模糊的動态画面,十二杜鹃花盘腿坐在椅子上,拿着长筷子,从某个塑料容器中吃面食,盯着全息屏;全息屏上放的是他家窗外的游行示威,示威已经结束,画面也经过了审查剪辑;远远传来玻璃破碎的响声;接着,有片刻时间,她再次沉入自己的意识深处、亚斯康达本该在的漆黑空间。

等她完全清醒,天已经全黑了。十二杜鹃花在桌子上睡着了,脑袋枕着手臂,身边还放着吃剩的餐食。全息屏还开着,声音已经调低,动态画面的光线映照在十二杜鹃花的脸上。玛希特小心翼翼地从沙发和三海草当中脱身出来(三海草还在熟睡;哪怕在睡眠中,她仍然脸色苍白,透着不健康的灰色。上次神经电击后,她有没有彻底复原?玛希特觉得肯定没有),走到窗边。窗外的街道已经安静下来,十字路口处还能看到光照金色面罩的反光。至少有四个,盯着这个安静的住宅区,既是警戒也是威胁。

餐馆炸弹。游行示威。新的骚乱。要是光照确实受一闪电的控制,那么,他们的出现便是这位亚奥特莱克在向国民展示:在日益紧张的局势下,在大众的不安和焦虑中,他一闪电才是唯一可靠的、维持秩序的力量。玛希特觉得这招很聪明。如果一闪电此时能留在唯一市,而不是外出打一场征服战争,以此证明自己继承皇位的资格,这一招会更加有效。不管怎么说,光照一再要求她投降,而且投降对象不是皇帝或唯一市,而是一闪电——这说明六方向控制泰克斯迦兰的力量,比玛希特预计的更加虚弱。六方向到底失去了多少力量?

之前她从没想过,但现在细细想来,泰克斯迦兰的皇位传承方式,是多么的野蛮——这个词,用在说泰克斯迦兰语的人身上,既有点可怕又有点刺激——史诗、谣曲中都是经过改编的美好故事,真实情况的确完全不同。通过拥立登上皇位的过程很残酷,那些人丝毫不在乎需要为此做出牺牲的人民和地区。

全息屏仍然播放着新闻。鲜红的图形文字在屏幕下半部分滚动播放,是一首朗朗上口的顺口溜:紧急注意!/重要的突发新闻你一定要知晓/就在两分钟后的八频道!

玛希特推推十二杜鹃花的肩膀,他猛地惊醒。“——怎么了?”他用手抹着脸,“啊,你醒了。”

“你的全息屏怎么换频道?”玛希特问。

“啊,你想看哪个频道?”

“八頻道的重要突发新闻。”

“八频道是政治和经济频道——稍等——”他的眼睛在云钩下转动,微做调整,全息屏一闪,画面改变。

八频道!字样悬浮在右上角,重叠在某艘巨大飞船的舰桥图景之上:闪着微光的舰桥,冰冷的金属,黯淡的灯光,满眼钛和钢,金色的泰克斯迦兰战旗贴在背景墙上,上面的太阳光芒长矛分外刺眼。战旗前立着个黑肤男子,薄嘴唇,高颧骨,面色冷峻如石雕,仿佛生来只为攻击和战斗。他一身制服上缀满了表明地位的徽章,有奖章、勋章,以及代表军衔的杠条。

“一闪电。”十二杜鹃花道,“喂,芦苇,起来看这个……”

三海草撑起上半身,半边脸颊上还留着沙发靠垫的压痕,但眼神却全神贯注。“——无法在政府宣传时入睡。对,这不是我的个性。”她说道。

“确实不是十一车床的个性。”十二杜鹃花心领神会,调侃道。玛希特心中突然一痛:能有这样调侃的朋友多好。能有朋友——就像在勒赛耳那儿一样。

“嘘,亚奥特莱克开始讲话了。调响点。”三海草说。

亚奥特莱克的声音十分洪亮。一闪电并非演说家,但他擅长让话音远距离有效传递。玛希特能够想象身为他手下士兵的感受,听着他坚定、准确的发言,看着他无比急切与担忧的神情,她能够理解为何士兵们情愿跟着他,不惜反抗曾发誓效劳的皇帝。

“即便在轨道上,即便我的飞船‘二十光辉日落号刚从欧迪尔星系胜利回到世界中心,我也注意到了世界珍宝的街道上沸腾的骚乱与不安。”亚奥特莱克说。随着话音,负责广播的八频道!工作人员配合地切入抗议游行的镜头。玛希特认出了十二杜鹃花窗外的街道,时间就在几小时之前。不知摄像机当时摆在什么地方,此时又有多少人正跟她一样,看着这些镜头。玛希特再次琢磨起唯一市的算法,头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不论任何算法,都必然带有设计者的意图。无一例外。算法总会带有当时的设计意图,无论这个当时有多久远。人类设计某个算法,必然出于某种理由;随着时间流逝,这个理由可能会演变、隐蔽或改变,但必定存在。十珍珠的算法控制着唯一市;这算法当中必定埋藏着十珍珠当初的兴趣和利益。受算法控制、设计来回应泰克斯迦兰需求的唯一市,不可能不受泰克斯迦兰人欲望的影响,这种欲望会被机器学习所放大、扭曲。(十珍珠算法控制下的唯一市,会突然启动,反抗十珍珠指定的某人——如果十珍珠真的跟战争部合作,而战争部已经……完全受到一闪电的控制,跟科学部达成了某种协议?)

新闻里出现的,不止窗外这条满是愤怒的泰克斯迦兰人的街道。显然,这个区域爆发了多起大规模和平抗议示威游行,每一处,摄像机镜头都准确捕捉到了示威者肩上别着的紫色飞燕草。

这样的镜头,说明八频道!经济与政治肯定不是三十翠雀花的属下。同时,一闪电的反抗议演说还在画外音中继续,声音铿锵有力:“我和我的同袍门——跟他们一同为泰克斯迦兰服役是我的荣耀——十分同情世界珍宝的人民渴望和平与繁荣的愿望。但是,凭借我们高于你们的位置,我们看到了你们的眼睛看不见的东西:你们全心全意的渴望,被联合继承人三十翠雀花自私地利用了。”

三海草从齿缝里倒抽一口冷气,发出尖锐的嘶嘶声。此时,一闪电抓准时机,暂停演说,给震惊的观众留出消化的时间。

“联合继承人不在乎战争,也不在乎和平!”一闪电吼道,“联合继承人只在乎利润!如果我们的战争指向别的区域,他根本不会赞同或资助这些抗议活动——可惜,目前的战争区域威胁到了他的利益!”

“好了,快说说,到底怎么威胁他的利益了,别卖关子。”三海草轻声道。玛希特偷偷瞄了她一眼,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面容激动,眼睛闪亮。

“——在这个象限中,有一个名为勒赛耳的空间站。这是个不起眼的独立国家,大多数泰克斯迦兰人民都不知道。这个空间站,一直为三十翠雀花提供非法的、不道德的神经增强技术。我只能推测:兼并这个空间站,会切断他的秘密供货渠道。因此,他不得不利用我们为之服务的人民反对战争的高尚动机,掀起内乱。”

“这就有意思了。”三海草呼了口气,十二杜鹃花同时关闭了全息屏。

“这就麻烦了。”他说,“他说的是真的吗,玛希特?”

“据我所知不是。”玛希特回答。她没法想象一闪电为何认定想要活体记忆制造器的是三十翠雀花,而不是六方向。更奇怪的是,一闪电怎么会知道活体记忆制造器的存在?难道纯粹是出于宣传目的的诈唬?她叹了口气。“这确实是个该死的麻烦。据我所知根本不够有说服力。”

十二杜鹃花重重坐在她对面。“据你所知,阿格黑文大使有没有向三十翠雀花提供……非法技术?神经增强装备?不道德技术?你不知道的究竟是哪一部分,大使?”

突然,玛希特感觉怒气冲天。她烦透了从区别细微的泰克斯迦兰语汇中寻找辨别何时的词,烦透了费力重组句子的重点以求精确表达,烦透了拼命回忆跟三海草说的话,跟十二杜鹃花说的话,还有只留给自己的秘密,以免混淆。

(皇帝问她:还有谁能保证八十年的和平?她腹内一阵恶心,越来越发现自己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看看三位继承人的现状,看看他们如何一意孤行,不惜将唯一市人民拖入毁灭和暴力,只为了自己高升。)

牙齿咬得太紧,紧得她下巴都疼。“据我所知,阿格黑文大使没有为三十翠雀花提供任何此类物品。还有,我不太确定,在泰克斯迦兰,到底什么算是不道德——为什么神经增强设备会让你们这么反感?”

“这么说,他确实提供了,只是没给三十翠雀花!”十二杜鹃花叫道,就像满意地拼出了逻辑拼图。

“只是答应提供。”玛希特无奈道,“这一点倒是对我有利,给我提供了谈判的筹码。要是他死前已经把东西送了出去,我手里就没有任何筹码可用了。”

“玛希特,”三海草插话道(此刻她还能这么镇静,真让玛希特不舒服),“你跟光明皇帝陛下的谈话内容,我能隐约猜到一点了。”

“什么事都瞒不了你,对不对?”玛希特说。她真想把脑袋搁在十二杜鵑花的桌子上,前额在桌子上重重撞几下。

三海草轻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接着耸了耸肩。“我是你的联络人。理论上说,我们之间不该有任何隐瞒。我们得一起解决问题。”

“一定得解决吗?”玛希特绝望道。忽然,她发现三海草的脸部肌肉做出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勒赛耳微笑,露出了牙齿。她自己的脸也情不自禁地回了一个微笑。于是,她又问了一次:“什么样的技术才叫不道德?如果不隐瞒,就把这一点告诉我。”

“很少有不道德的技术。”三海草开口道,“亚奥特莱克的受众都是些非常传统、讲究法律与秩序、每年春天都参加胜利游行的人。不过,玛希特,你的活体记忆制造器,有一点让人不安。如果一样技术或药物能让一个人达到自己原本达不到的智力水准,我们对这种技术或药物便会心存芥蒂。”

“你参加过考试,对不对?”十二杜鹃花问道,“帝国能力测试。”

玛希特点点头。她是参加完似乎永无尽头的活体记忆能力测试后,才参加了帝国能力测试。跟活体记忆能力测试相比,帝国能力测试让她心情愉悦。帝国能力测试全是泰克斯迦兰的文化、历史和语言,她参加这个测试只为了自己,而且还怀着将来某天能赢得去往帝国中心签证的希望。

“我们泰克斯迦兰人的自我,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所能记住、背诵的东西。”三海草继续道,“我们是一首首短诗和长篇史诗塑造出来的。所以,神经增强设备就是作弊。”

“所以,在能力测试中使用增强设备是非法的。每隔几年就会有这样的丑闻……”

玛希特很难把活体记忆——多人的融合,一代代记忆和技艺的留存——跟考试作弊画上等号。“没那么简单吧。作弊是非法,可要说不道德……”

“装扮成你不可能企及的人物,这是不道德。”三海草回答,“就像偷偷穿上别人的制服,或者念着第一位皇帝在《立国之歌》当中说过的话,却暗暗盘算背叛泰克斯迦兰。这种不可调和的滑稽并列是错的。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才能确定你是你?怎么才能确定你清楚自己打算保留什么东西?”

“你们给死者体内注入化学药物,不肯让任何东西腐烂,无论人、思想还是——糟糕的诗句——哪怕在韵律完美的诗歌当中,也会有几行糟糕的诗句。”玛希特反驳道,“请原谅,关于‘企及,我跟你的想法不同。泰克斯迦兰总在效仿死者,而死者本应长逝。”

“那么你呢,你是亚斯康达,还是玛希特?”三海草一针见血。这问题问到了点子上:没有了亚斯康达的活体记忆,她还是亚斯康达吗?

玛希特·达兹梅尔到底是否还存在?身处泰克斯迦兰城市,浸淫与泰克斯迦兰语言和政治,就像装上了不合适的活体记忆。记忆和经历的触须长入了她的身体,就像某种飞快生长的真菌的入侵。

“三海草,泰克斯迦兰语中‘你的概念,真是非常宽泛。”这句话,在这一切混乱局面开始之前,她就对三海草说过。

三海草一摊手——这是紧张和悲伤的姿态。“不一定啊。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空间站语的‘你概念更宽泛。”

“否则,一闪电在八频道中的小小表演就不会起效。”十二杜鹃花补充,“光是暗示三十翠雀花利用人民实现自己目的还不够。还必须让人们怀疑他的目的本身——腐化的、可悲的目的。任何需要神经增强设备的人,都不配做皇帝——”

“我想,”三海草说,“我们是免不了一场内战了。”

突然之间,她用手按住了脸,仿佛想阻挡夺眶而出的泪水。

十二杜鹃花把三海草带出了房间。玛希特能听到他们俩在厨房角落那儿发出的声音,轻柔地高低起落。她从没见过三海草如此方寸大乱:自己有生命危险的时候没有,跟玛希特这样惹人不快、行事异端、令人沮丧的人一同工作时没有,就连遭受电击休克后也没有。她仿佛过度暴露于辐射之下的金属,已经一点点变脆,此刻突然彻底崩溃:三海草本人了不起的分析能力,让她看清楚了玛希特业已了然之事:泰克斯迦兰正徘徊在内战边缘,正打算自己吞噬自己。

玛希特觉得,通过类比和自身的渴望,她能理解一点儿三海草的感受。对她而言,“泰克斯迦兰并非永恒不变、不可抹消、永远存在”这念头,也很难接受。而她不过是野蛮人,来自异乡的微粒,一个爱着(爱着?现在还爱着?)帝国文学和文化的生物。这儿不是她的家。这世界对她的意义,跟对三海草的意义完全不同。她的泰克斯迦兰不过是真实帝国的扭曲影子,就像沉重的物质造成宇宙时空的弯曲。

方才,三海草的眼泪从指缝中滴下,让玛希特非常难过。她很庆幸有十二杜鹃花在。他护送三海草进了厨房,给她倒水,还能借着多年的友情给她安慰。此时,玛希特一人独处。她趁机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摸出从公寓中偷拿出来的战利品:一卷伪装成缩微信息条的纸,里面有来自勒赛耳空间站的消息。此外,还有亚斯康达的活体记忆制造器。

她把东西放在面前的桌上。两样东西都不及她的大拇指长;一个是银灰色蜘蛛似的机器,装着亚斯康达·阿格黑文;还有一卷灰色细卷,用红蜡封住,贴着红黑相间的标签,说明这是来自世界之外的通讯。玛希特用大拇指指甲小心地划开封蜡,剥下一层薄薄的蜡皮。封蜡基本上只有象征作用,并不能真正起到保护信息的作用:如果某个邮件所官员想偷看,完全可以打开封蜡,读完信再重新封好,丝毫不留痕迹。既然封蜡只是隐喻,她能依靠的只有泰克斯迦兰人对隐私和财产不受侵犯的信念,以及——

勒赛耳的加密系统。

展开纸卷之前,她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动作:大拇指指甲轻轻滑过亚斯康达活体记忆制造器的金属表面,抚摸着曾连接他身体、居于他体内之物。中央的长方体小块,色调泛灰,就像被腌过。长方体的每个角都延展出又长又细的丝,这些是侵入他脑干的分形枝干。看着这东西,她的颅骨底部、安装着活体记忆制造器的地方也疼了起来——感同身受。

这也是勒赛耳加密系统。没人能得到机器加密记录下的亚斯康达,也没人能得到里面的知识。那里有她一直缺少的十五年。哪怕她脑中的亚斯康达还能正常运转,这十五年的知识积累也是空缺。她真想念亚斯康达。

(她会喜欢他?喜欢这个把勒赛耳的秘密卖给六方向的人?恐怕是的。只要能有真心诚意、绝不背叛的盟友,玛希特一点儿都不在意出售秘密这事。)

玛希特划开纸卷上剩余的封蜡,把纸摊平在桌子上,双手压住。

纸上的信息出乎意料。信息一眼看去没问题:字母文字书写的段落,用的是37个字母的勒赛耳文字,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会有这种感受,让玛希特十分吃惊)。开头第一段,在向她致意后,明确暗示道:接下来的第二段,用的是玛希特自创的替换密码,基于泰克斯迦兰的语法。让她忧心的是第三段:那一段用的是她完全看不懂的密码,这种加密方式她连见都没见过。

话说回来,信件用上不易破解的密码,她自己也是这么希望的。

“十二杜鹃花?”她朝厨房喊道。

“——哎,怎么啦?”

“你有字典吗?具体说,你有没有《帝国图形文字标准》?”

“人人都有《帝国图形文字标准》。”三海草回话。她的声音里只带了一点儿哭腔。

“我就知道!”玛希特说,“所以我才选了这本书——你有吗?”

十二杜鹃花从厨房出来,疑惑地瞄了一眼桌上的纸卷。“这是你们的文字?这么多字母。”

“这还多?《帝国图形文字标准》收录了四万个图形文字呢。”

“可字母文字应该简单才对。反正信息部的培训课里是这么说的。等等,我去拿字典。”

幸好他有。虽然随便找一家店也能买到,但目前唯一市局面动荡,总算可以省去寻找店铺的麻烦。

十二杜鹃花把字典砰的一声放在玛希特手肘边的桌面上。这本字典的抄本有整整四百页,一排排表格里都是语法和文字。“你要字典干什么?”

“坐,”玛希特说,“听我给你讲些勒赛耳的国家机密。”

他坐了下来。片刻后,三海草也出现了——眼睛还红红的——坐在他身边。

解密的时候还有观众——这事可不常见。但玛希特心里明白,她已经全心信赖面前的两人。他们待在她身边,保护她,为了她身陷政治与人身危险。再说,她也没有告诉他们如何解密,只说了用到哪本书。解密没花多少时间——这个密码系统原本就是她创造的,她自然知道如何解读。

通讯的第一段首先明确了这封信的寄信人——是达吉·塔拉茨。玛希特略有些吃惊:居然给她回信的居然是矿工议员,而不是继承议员阿克奈尔·安娜芭。不过,要是真如温楚秘密通信中的暗示,安娜芭是破坏活体记忆制造器、害她如今失去重要信息和盟友的元凶,或许塔拉茨已经——插手?截留了她的消息,并且亲自回信。

若果真如此,她就必须相信德卡克尔·温楚的怀疑——她丝毫不愿相信继承议员会这么做。而且,塔拉茨也不可能知道温楚发给亚斯康达的警告。塔拉茨可能知道跟自己通信的玛希特·达兹梅尔脑中的活体记忆亚斯康达·阿格黑文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但是,就算他能猜到活体记忆失灵,他也肯定想不到原因。或许,根本没人破坏,而是玛希特自己犯下的过错,跟遥远地方两位议员之间的争斗毫无关系。

玛希特决定只从眼前事实从发:达吉·塔拉茨想跟她说话,无论他是否知晓安娜芭的破坏——如果真有此事的话。矿工议员一直关注着国家防卫和自治,因此人们才投票给他。既然这封信出自塔拉茨之手,至少可以说明:泰克斯迦兰扩张战争给勒赛耳主权带来的威胁,已经受到了重视。

只从确凿无疑的事实出发,之后再思考“故意破坏”的可能性(要是目前的神经系统崩溃式故障并非她的错,可真是太好了——特别是,如果她真犯过错误的话——)。

玛希特把这一段剩下的部分一个字一个字地解码。信中确认收到了她的消息(一个字)——对她表示了感谢(另一个字)——接着指示道,目前的密码书不适用于接下来的段落,该段落包含有具体的行动指导,基于某个重要的信息——玛希特之前并非该信息的关系人,因此并不知晓该信息。(这些话一共用了六个字,最后那一个字意义极为含混,玛希特在书面语中从没见过。这个字的意思是“非关系人士之前不知晓的秘密”。泰克斯迦兰语里有这种含义的字,一点都不奇怪。)

“是,是,”她嘟哝道,“那我该怎么解密剩下的……”

三海草哧哧笑了出来。见玛希特抬头怒目而视,三海草抱歉地举起双手。“我喜欢看你工作,”她说,“你的动作很快,就连疑惑时效率也很高。只要你背出本季的流行诗,你蛮可以学一套真正的密码系统——我们的密码。”

“只要我想学,确实不难。”玛希特怒意未消,“但你们的密码也不是真正的密码,三海草。我是说——它们的加密级别很低。替代式密码,只要有个过得去的AI,加上知晓关键词——无论是字典还是诗歌,很快就能解开。”

“我知道,”三海草回答,“不是加密系统,我说的是艺术。你会很擅长这个。”

闻言,玛希特不知为何心中一痛,耸了耸肩,看向信中她唯一能懂的这一段的最后一句。

密码||安全保管/囚禁/锁住||(私人的/遗传的)知识(位于)||(属于)

最后一个词空间站语,非常清晰:亚斯康达-活体记忆

解密剩下段落所需的密码,还有“非关系人士之前不知晓的秘密”,全都位于亚斯康达的知识库里,玛希特脑中没有。达吉·塔拉茨看来是希望她能通过亚斯康达拿到这个密码。(这么说,他肯定不知道故意破坏的事,或者指望故意破坏没成功,希望她跟亞斯康达已经合为一体,哪怕连接两人的器械遭到破坏,也能拿到所需的密码。)

出故障的亚斯康达,半消失的亚斯康达,无论由于别人的蓄谋还是玛希特本人的神经系统问题,此刻都没和玛希特在一起。她没法联系到他。无论是空间站语,还是泰克斯迦兰语,都找不到恰当的咒骂词汇,以表达她此刻的愤怒。《图形文字标准》当中最粗鲁的字眼,也不够解气。她该怎么向面前的两位泰克斯迦兰人解释我弄丢了我自己的另一半,可我需要他?他们俩刚刚才向她解释过,亚斯康达这样的活体记忆是不道德的。她如何开得了口?

她绝望道:“我彻彻底底搞砸了。”说罢,等着面前两人的反应。

有反应了:十二杜鹃花面露忧虑无措,仿佛担心万一面前的野蛮人也哭了出来,该怎么办;三海草则不同。闻言,她面庞上的最后一丝痛苦神情应声消退,恢复了向来的坚定决心和全神贯注。

“有可能。不过,要是你告诉我原因,我或许有办法提供帮助,让砸碎东西的部分复原。”三海草说道。顿时,玛希特明白了为何“文化联络员”一职授予了三海草,而不是十二杜鹃花。成为文化联络员肯定需要经过各种能力测试,比如分析、时局洞察力、信息获取能力……还有决心的坚定程度。三海草不止前三项中得分高,最后一项的得分也会很高。

玛希特挺直肩膀,振作精神。如果她——还有勒赛耳空间站——想在六方向与继承者之间权力过渡斗争中毫发无损,就需要三海草愿意提供的所有“复原”帮助。

你瞧,亚斯康达,我也跟你一样,把性命托付给了泰克斯迦兰人。你当时感觉如何?

她意识到,方才这话的对象,不是沉默的亚斯康达活体记忆,而是死去的前任大使。除非她想办法连接活体记忆制造器中残存的亚斯康达烙印,那个从未使用过的幽灵,才能跟这位前任大使对话。

“我的意识中,本该有亚斯康达·阿格黑文存在。至少有他的某个版本存在。我脑中也有同样的活体记忆制造器。”玛希特用拇指和食指拾起桌上的亚斯康达的制造器,开口道,“我脑中的他,是十五年前的版本。确切地说,本该是他十五年前的版本——如果他仍然在我脑中的话。自从我第一天来到这里,看到他的尸体后,我脑中的亚斯康达就消失了。他——或者我——出了故障。”

三海草说:“这些我已经猜出来了,玛希特。”

“我可不知……”

“花瓣,你今早才加入我们。”

“你脑中真有那东西?感觉如何?”

他问这话,就像问烫伤起了水泡的人“疼不疼”一样,太荒唐了。

玛希特叹了口气。“十二杜鹃花,这跟我们目前的问题无关。不过,感觉通常不错,但目前它运转不良。我需要它正常工作——我需要亚斯康达。”

“原因跟你的加密信息有关。”三海草推断。

“因为亚斯康达脑中有密钥。我必须知道我的政府对我的指示。”

沉默片刻。不知三海草是否在等她做进一步的说明,再给些真正有用的信息,好提供文化联络员的帮助。可她已经没有进一步的信息了。只有这封信,玛希特本人,还有脑中空荡荡的带电寂静。

接着,三海草开口道:“这儿的亚斯康达,行吗?”说着她指指三人之间桌面上的活体记忆制造器。“我想,他肯定也知道。”

这主意让玛希特想起来就觉得脑后一阵疼痛:切开头颅底部的小小伤疤,新的机器放进粉灰色神经组织当中的沉重——过去经历的一切都得重来一次。

她用手掌握住被谋杀的亚斯康达·阿格黑文的遗物,仿佛想保护他,不让三海草敏锐的泰克斯迦兰双眼观察。

“……让我想一想。”她说。

第十四章

28. 撤离日: GIENAH-91喧嚣战场,烟雾弥漫。镜头慢慢扫过横七竖八的尸体,尸体上都带着烧焦的伤痕,沾满泥土。镜头落在十三石英身上。他躲在翻倒的地面车后,意识模糊。镜头停留在十三石英身上,接着切换到:

29. 撤离日:场景同上,镜头中换成了九十合金。镜头后撤至九十合金背后,看着他们跪倒在十三石英身旁。 十三石英睁开眼睛,虚弱微笑。

十三石英(声音微弱):你回来找我了。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现在也一样。

(镜头转到九十合金的脸)

九十合金:我当然会回来。我需要你。除了你,还有哪个副指挥能在早饭前一个人赢下半场战争?(抽泣)我自己也需要你。你一直是我的幸运星。好了,我们该撤离了。我扶着你。我们回家。

——《九十合金》第15季最后一集摄影剧本

三号位:长镜头,卡梅隆船长站在舰艇的舰桥上,众人的眼睛都盯着他。船员们脸上表情不一,惊恐、渴望、不耐烦。卡梅隆正在跟自己的活体记忆商量(让色彩师强调他双手和头上的白色闪光)。他望着黑色空间中悬浮的敌舰,极其巨大、充满威胁、尖锐无比——这艘敌舰是三号位的焦点。

卡梅隆:当年,我还叫查德拉·马伏的时候,我学过如何跟埃博拉科特交谈。肯定会顺利。

——《冒险边疆!》插图本第三卷。由勒赛耳空间站第九层的小小印刷商冒险/荒凉发行

玛希特当天傍晚一直在想这件事。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把沾了草汁的衣服洗掉,然后在全息屏上回放新闻中一闪电的讲话和抗议画面。玛希特不停地想啊想啊,配着军事行动和政治训诫的背景音,翻来覆去地品味这事,就像嘴里多了一处新伤,舌头总是忍不住去舔它。她把亚斯康达的活体记忆制造器放回了外套口袋,制造器的重量仿佛有节奏的钟摆,悬在她身上。

活体记忆制造器很容易被滥用。

不,这话不够精确。往好的方面想:有很多使用活体记忆制造器的方法,会让玛希特——这个土生土长、血肉骨子里全是勒赛耳文化的人(除了表面上对泰克斯迦兰文学的爱)——感觉气愤,就像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描绘过的“发觉有人在帝国测试中作弊”。还有很多使用方法,是不道德的(空间站语和泰克斯迦兰语中都没有更具体精確的词汇)。

比如,有人私自占有了死去爱人(通常死得挺悲惨,全息视频日间剧经常会有这种情节)的活体记忆,植入自己脑中,而不是交给下一任通过能力测试的适合继承者。这种做法毁了自己,也毁了代代传承的知识。这是不道德的。此外有些略有变化的版本:活体记忆的新一代继承者,找到死者遗孀,要求重续前缘。这事真实发生过,就发生在普通人身边。所以,勒赛耳的心理治疗才发展成了一门科学……

再想想更糟的——还有一种滥用,不会让人悲伤,但会让人汗毛倒竖。

如果植入活体记忆的人内心不够强大,哪怕通过了足够的相容性测试,也没法让两个不同个性的人融合,创造出真正的、能正常工作的新人。这种情况下,活体记忆会吃掉继承者的意识。

这种情形太可怕,个中感受,她想也不愿想。(而这正是光明皇帝六方向希望达成的。)

干得好啊,玛希特。你总算找到了比三海草建议的更讨厌的事情。

三海草建议她用上阿格黑文大使的制造器,从中提取最新版的亚斯康达活体记忆,覆盖她脑中那个时断时续、派不上用场、摸不清到底是否存在的故障记忆。三海草认为,如果她迫切需要亚斯康达脑海中的密钥——她的的确确迫切需要——那么,这就是唯一可行的做法。

不过,要承担这种实验性神经外科手术的后果的,并不是三海草。在这颗行星上——在这种厌恶神经外科手术的文化里——这里的人认为神经增强设备令人作呕,不道德——进行这种实验性的手术,要承担后果的是玛希特。

喂,亚斯康达,你快出来挽回局面。她第一百次地想道。没有回音,只有寂静,还有神经电流的嗡嗡声。谁能保证她还能再适应另一个活体记忆?她脑中这个就出了故障。故障原因,说不定就是她自己心理不健康,不适合,不相容。就算错不在她,初次植入记忆的感觉也不好受:头晕目眩的知觉重叠,仿佛站在高高的悬崖边上,一不小心,哪怕最微小的动作,也会让她坠入他人记忆的深渊。而且,时间也不够,两人没法合成新人,没法成为玛希特-亚斯康达,还有亚斯康达年轻时吸收的前任,玛希特-亚斯康达-查格凯尔……

这名字从她脑中的活体记忆碎片中浮了出來。同时出现的还有玛希特本人查阅勒赛耳档案时的感受。当时,她去查阅自己的活体记忆链的资料,查到了查格凯尔·安芭克。安芭克从没去过唯一市,但曾在一艘宇宙飞船船首与泰克斯迦兰人谈判,保住了勒赛耳和其他空间站自行开采区域矿产的独立权利。那是四代人之前的事了。玛希特读过安芭克写的诗,觉得很无聊,很平庸,主题全是家乡。当时——三个月前——玛希特曾认为自己能写得比她好。

或许,新版的亚斯康达活体记忆,能多给她讲讲这个跟他合体的查格凯尔的故事。毕竟,第一次植入亚斯康达活体记忆时,玛希特也是第一次遇见查格凯尔。

这么说,她已经打算植入新版活体记忆了。她已经做出了决定,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会接受,因为孤独,因为必需之事,因为她想成为完整的整体,想成为勒赛耳大使活体记忆链上的一环——她理应身处这条记忆链中。当初,是她被选中加入;此刻,她仍因为失去记忆链而身心不稳。如果这是有人故意破坏,她就要修复这种破坏。她要找回自己的记忆链,完好留存,做一个称职的记忆继承者。她要保护这条记忆链,为了这块勒赛耳外星主权领土上她理应服务的人,也为了之后可能会继承她的意识和记忆、在勒赛耳上一直传承的人。

在极端情况下,人心中的爱国之情是多么容易激发。

在唯一市街道上游行的人,心中想必也激荡着爱国之情。

她走进厨房,找到三海草。三海草正在处理某种植物,其过程让玛希特莫名其妙:三海草把植物挖空,往里面塞进另一种物质——某种大米和肉糜之类的东西做成的糊糊。

“这是食物?”

三海草扭头看看她,神情专注。“现在还不是。要等上一个小时才能吃。你需要我?”

“我需要神经外科医生。”玛希特说,“如果这颗星球上存在这种医生的话。”

“你决定做?”

“我决定试试。”

三海草点了点头。“唯一市里什么都有,玛希特,只是名称有所不同。问题是,我完全不知道该去哪儿找这样的人,愿意——而且能够——切开你的大脑。”

十二杜鹃花在另一个房间叫道:“你是不知道,芦苇,但我跟你赌,你肯定能找到某个知道的人。赌什么都行。”

“别偷听了,到这儿来。”三海草喊道。十二杜鹃花出现在门口,被三海草狠狠盯了一眼。“你倒说说,我去哪儿找这么个人?我可不想让我的大使死在手术台上。”

“你们俩去见科学部长,我呢,我要通过非官方渠道找个人。”十二杜鹃花洋洋得意,“我在信息部的职位跟医学院联系密切。现在,你是不是很庆幸能把我拉进来?”

“没错,”三海草说,“庆幸的原因有好几个,其中之一就是能把你的公寓当作安全屋……”

“你喜欢我居然只因为我的财产啊,芦苇。”

“还有你跟宫廷与信息部之外的人的密切联系。这也是理由。”

“只要你愿意,你也能结交。”十二杜鹃花小心道,“可惜你一直没兴趣。”

三海草叹了口气。“花瓣,你知道这事不妥。在过去,这事不妥。”

“为什么?”玛希特发觉自己脱口而出。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阿赛克莱塔跟宫廷之外的人结交,这事会不妥。

“因为我会把他们视为有用的物品,玛希特。”三海草语气尖锐,带着自嘲,“仅仅是有用的物品而已。花瓣在外面有几个真正的朋友,其中某些人,我很可能迟早会因为‘反帝国罪举报他们——等合适的时机来临,或者对我有利之时。”

“你总是对自己这么严厉,”十二杜鹃花道,“说自己只有虚荣的野心之类……”

“我知道我同理心不够。”三海草答道,“但我们现在说的是你。”

十二杜鹃花叹了口气,笑了,黑眼睛睁得很大。玛希特忽然明白,这个话题,已经在他们两人之间讨论过一百次,决定搁置争议,让这话题成为两人友谊中不轻易触碰的部分。三海草不过问十二杜鹃花在宫廷之外的事;十二杜鹃花也不让他的——反帝国的古怪医学界朋友——涉及任何与三海草相关的政府事务。两人都知道界限,清楚界限划在哪儿,并且牢牢遵守。玛希特方才的请求,会让两人之间的所有界限变模糊。他们俩很清楚这一点,却心甘情愿。

玛希特只愿自己别辜负这两人的信任。(只愿勒赛耳别辜负这份信任——她的爱国之心又上来了,简直成了莫名的条件反射,她忍不住——但她清楚,她的两位阿赛克莱提这么做,并非为了勒赛耳。)

“好,好,”十二杜鹃花说,“说的是我,是我有多能干,给你多大的帮助。明天你去会面,我来搞定这事。”

穿越唯一市越来越困难,即便在第二天一大清早也一样。玛希特跟三海草一出了十二杜鹃花的公寓,上了回程的地铁,就几乎可以肯定,她们正被人跟踪。跟踪她们的不是金面罩光照,而是影子——身着灰衣、幽灵一般的人。是“雾”——这是十二杜鹃花对司法部下属调查队的称呼。如果跟踪她们的真是“雾”——如果她们真被人跟踪——这名字可谓恰如其分。

或许一切都是她的幻觉。以她目前的处境——遭到多股势力的追捕——出現被害妄想是很正常的。勒赛耳的心理学课上教过这一课,玛希特越来越觉得有道理。另外,地铁的半数线路都延迟或彻底停开,愤怒的上班族对安全感和愉悦心情毫无帮助。六角宫殿区跟唯一市其余部分的分界处真的出现了“边界岗哨”。昨天,玛希特、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离开被光照没收的罪案现场公寓时,岗哨还没出现。此时,光照已经站成了一行,检查每一个泰克斯迦兰人的云钩,核实身份。光照身后是唯一市本身闪闪发亮的玻璃和电线墙,唯有获准的访客通过时,玻璃墙才会缓缓升起。玻璃墙的威胁从未如此直接。

玛希特身上携带着勒赛耳来的密信。密信藏在新洗干净的衬衣底下,用弹性运动绷带缠在肋骨上。绷带是十二杜鹃花回宫殿区寻找黑市神经外科手术大夫之前,从家中某个抽屉底里翻出来的。十二杜鹃花喜欢玩某种有球有网的团队体育运动,在运动中曾受过伤,所以才买了绷带。他们三个在花园睡觉的时候,收到过这种运动比赛的宣传单。虽然十二杜鹃花谈起这种运动就刹不住——从前他还加入过校队,一周打一次比赛——让玛希特耳朵起茧,但这不要紧。要紧的是,绷带正好能用上。此刻,她觉得自己仿佛偷运机密过敌线的特工——说起来,这本来就是她的机密,合法、合情、合理。

“我们会不会被捕?”玛希特问道。

三海草压低了声音,用不合时宜的欢快语调道:“现在不会。”三海草一身整洁的信息部制服,看着就像一把极为锋利、精确的尖刀。如果没有她,玛希特真不知该怎么办。

“现在不会,什么时候会?”她带着苦笑和自嘲追问。这时,两人已经来到金色面罩组成的围墙边。三海草介绍了自己和玛希特,态度轻松,毫不做作——怎么看都只是文化联络员协助自己的大使过关。光照问她要云钩,她摘下云钩递上。光照问她们俩去了哪里,她如实回答,毫不隐瞒,光明正大地告诉对方:她们在她的前同班同学兼好友家中过了一夜。

玛希特又开始琢磨:不知光照与唯一市是否同属某个巨型意识;面前这个光照,是否正把同伴光照在玛希特公寓中的发现纳入考虑范围。无论如何,这个光照费了不少时间思索。它抬起头,朝玛希特和三海草身后望去——雾灰色的影子在金色面罩上一闪而过。不知光照在玛希特身后看到了什么,它一直抬着头,保持这个姿势,时间仿佛无穷无尽——终于它低下了头。或许,它刚才是在跟六伸掌的同伴商议。阴谋中的阴谋。她肯定得了妄想症。没人跟踪她们。科学部不可能跟战争部合谋推翻皇帝。街上也没有抗议游行者,九广场的炸弹不过是事有凑巧,不是针对她,而是为欧迪尔人抱不平,跟她无关——肯定是这样没错。

光照挥手让她和三海草通过。准许来得太突然,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肾上腺素突然下降,让她起了鸡皮疙瘩,又冷又热,在脊柱上下窜动。唯一市内墙上的门打开,两人穿门而入,就像爬进了怪兽的嘴里。身后,门再度合上,让玛希特想起空间站里的某种害兽,这种害兽嘴里长着圆形的牙齿,住在壁管狭缝里,靠吞食电线外的绝缘体为生。

白天的宫殿区比唯一市其他地方都安静。因为围墙。围墙把目力可及的骚动迹象都隔绝在外。两人轻松走到了科学部。一路上,空气中照常充满了泰克斯迦兰的花香,胡椒般刺激的浓厚白麝香,阳光清冷。但玛希特的心却无法平静,跳个不停。

“我非常、非常希望我们能安全出来,没向谁宣战,没跟谁结盟,你也没被十珍珠手下最好的普罗托斯帕萨绑架去做大脑实验。”三海草道。

“我能保证不会宣战。”玛希特抬头看着科学部银色钢制的花朵形建筑,回答道。花朵中镶嵌着珍珠浮雕装饰,能看出亚原子微粒的痕迹——那是蛋白质的形状。“我没这个资格。”

“很好。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科学部里,想求见部长,也得经过一整套泰克斯迦兰宫廷政治手续。玛希特对此已经了然于心。三海草亮明身份,确认与十珍珠的约定。玛希特指尖按着胸口鞠躬,身体弯到某个感觉合适的角度——这种感觉究竟来自自己,还是来自亚斯康达闪烁不定的存在,已经不重要了。

她跟三海草被人护送到某个没有窗户的会议室。室内,毫无特色的浅色椅子围着毫无特色的浅色桌子,整个房间毫无装饰,只有电灯开关下的墙上环绕着一圈跟外头一样的低调珍珠镶嵌带。两人在此等候。

三海草用指甲笃笃桌子。这是紧张的姿态,玛希特从没见她做过。至于玛希特自己,她发现自己正下意识玩外套内袋中的亚斯康达活体记忆制造器,很难忍住,不得不一再告诫自己别动。她总觉得,但凡自己吸气太重,衬衣底下的缠着密信的绷带就会断开——尽管呼吸时绷带并没发出任何声音。终于,十珍珠从会议室门口走了进来,让她松了口气。他来了,她就有事可做,谈话可以开始了。等待不算——此刻不算是工作。根本不算。

“部长。”她站起身迎接。

“大使。很高兴见到你。我听说你失踪了。”

啊。上次的戏,还得继续演下去,好吧。也对——上次见到十珍珠时,她故意装傻骗了他,好让出席皇帝诗歌朗诵比赛宴会的新闻媒体有东西可写。这回她离开宫殿,不知十九扁斧会编出些什么来。她只能见招拆招了。

“这段时间,我一直对自己所在何处清楚得很。”话一出口,她就明白,自己上回用的“野蛮人乡巴佬”面具没法再用了。无所谓,反正烟幕弹也毫无意义,从前没起效,现在更不需要。至少有两个人企图杀了她——一个用毒花,另一个则在她公寓中埋伏。“野蛮人”这个面具——故意装出来的面具,就像盾牌——没能保护她,她不如做回政治权谋家,反正一样危险。现在面对科学部长,她可以实话实说,做一个聪明的野蛮人——十九扁斧就这么说过。

十珍珠礼貌地笑出声来。“我相信您一定清楚。这样的说法真有意思。大使,我能帮您做什么呢?”

跟十珍珠定下会面时,她本想问出:亚斯康达是否明确表达过把活体记忆技术卖给泰克斯迦兰的意愿,这才追着科学部不放——但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亚斯康达已经死了,而他出售技术的对象则是皇帝。她现在更想知道的是:十珍珠支持哪一位继承人,以此弄清楚他跟兼并勒赛耳的企图是否有关,以及她能否设法让他赞同反对兼并。

“我并非有意提及不愉快的话题,”玛希特开口道,句中需要多少时态,就用上多少时态——她没必要再跟部長装傻了。“但我很想知道——为了我自身的兴趣与健康,相信您能理解——在我前任死去的那一夜,您跟他谈了些什么。”她感到,身边的三海草坐直了身体;这话题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十珍珠交叉十指。十根手指上的戒指,即便在苍白的荧光灯下,也闪闪发亮。“您是担心自己会犯同样错误吗,大使?”他问道,“您的前任误食了某些——令人不快的东西,仅此而已。只是一起偶然的不幸。我们的谈话话题与他的饮食习惯毫无关系。我相信,只要谨慎些,您一定能避免误食此类食品。”

玛希特咧开嘴,露出全口牙齿微笑。野蛮,但不退缩。“没人提到他究竟吃了什么。”她说,“真是有趣的忽略。”

“大使,”十珍珠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就像在哄她,“您有没有想过,这种忽略或许是有理由的?不提这个,我们还有许多建设性的话题可谈。比如,用水培作物供养人口方面,小国与大国有何不同。勒赛耳和泰克斯迦兰有许多值得互相学习之处。”

愤怒于事无益。玛希特告诫自己。愤怒只会让她语塞。明知如此,她心中的怒火仍然升腾起来,就像在八圈环办公室里一样。

玛希特盯着十珍珠的脸。“十珍珠,我想知道,为何我的前任在你的照料下死去。”这不完全是指控(不算是直接的指控)。三海草把手放在玛希特的膝盖上,给她温暖和警告。

十珍珠叹了口气,充满无奈,像是做好觉悟,要完成某件必需的不愉快之事,像是要处理腐烂的垃圾。“阿格黑文大使的举止和提议十分不合适。当时举行的是一次十分文雅的餐会。在餐会上,大使宣称:他随时准备用某种技术冲击泰克斯迦兰市场——这种技术会影响我们社会的正常运行。我们给了大使好几次机会撤回前言,他却置之不理。而且,他似乎已经腐蚀或影响了我们伟大光明的皇帝陛下。所以,作为科学部部长,处理他这样的威胁,是我的责任。”

“这么说,是你杀了他。”三海草竖起了耳朵。

十珍珠不动声色地看着三海草。“鉴于目前形势,”他对着玛希特做了个表示包围的小手势,先把她划入泰克斯迦兰外交事务的范围,包括在内,接着又跟她划清界限。“我觉得没有否认的理由。他临死时,我没有插手急救。如果达兹梅尔大使想以‘医疗失误之名对我启动调查,我想司法部一定会支持她的请求。”

唯一市与政府的两日动荡,难道竟让玛希特的影响力如此一落千丈?十珍珠不仅大胆到当面承认除掉了政治对手——“没有插手急救”是说给三海草精通法律的耳朵听的,玛希特很清楚其中含义——还确信玛希特没有任何宫廷后台,没人能对他施加任何惩罚?很明显,十珍珠相信,无论谁继承了皇位,科学部都不会受到追责。

还有一件事同样明显:没有了亚斯康达·阿格黑文和他承诺的技术,六方向不会再保护勒赛耳空间站及其公民。玛希特对他来说毫无用处(除非她打算用同样的不道德机器冲击市场),充其量不过是泰克斯迦兰边境地区卫星小国的大使。

就像三十翠雀花在诗歌朗诵会上说过的——她当时还不懂其中含义——皇帝跟亚斯康达之间的“交易取消”。

她控制住自己,让音调平稳,词汇完好,发射出一颗试探性卫星,进入谈话的轨道:“部长,我不会去司法部。如果我需要建议,我会从皇帝的伊祖阿祖阿卡那儿开始。我曾在那里求得安全。”

“是吗?”十珍珠说,“我很高兴。这是个变化。”

“真的?”玛希特接口,等待十珍珠进一步说明。此刻,她渐渐感觉出:十珍珠想多说话,想用这些话剥夺她的还手之力。三海草的手指紧紧捏住她的大腿,快把她的腿捏青了。

“当时,你地位崇高的女主人,十九扁斧阁下,看到了我所做的一切,并且袖手旁观。”十珍珠说,“那次晚宴中,我或许是维护了本部及全帝国的利益;但这一切都是她默许的。”

玛希特心中冰凉,清如明镜。她记起十九扁斧一边喝茶,一边说“他从前是我的朋友”,记起体内神经生化系统对她的本能熟悉感——那时亚斯康达想留在她身边,享受一起度过的时光,同时感受到挑战和安全。玛希特记起十九扁斧在办公套间走廊里看着自己,看着自己捡起毒花,低下头,仿佛想要嗅闻。当时,她完全可以留在走廊上,穿着她那白色套装,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绝不插手——

但她插了手。不知为何,她对亚斯康达见死不救,却救了玛希特的性命。

“感谢您的警示。”玛希特终于说出口。她咬着牙说出违心之言。这还不够,还得继续。她得表现出颤抖、困惑与不安。(她的确感到不安)。“我也遇到过某些不愉快的事件——有一朵带毒的花送到了我门口——您觉得——”

“我,”十珍珠打断她的话,“不会接受鲜花谋杀的构陷。我是个现代人,科学部也不是只有植物学一门学问。”

“我们并不打算暗示,”三海草说,“科学部只有植物学一门学问。”

三人沉默。沉默仿佛无穷无尽。玛希特不知道谁会首先打破沉默,不是大喊,就是歇斯底里大笑。

“那么,您打算暗示什么呢,大使?请记住,我没有派人送毒花除掉你。”十珍珠终于打破沉默。

“您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处境。”玛希特说,“等局势稳定,如果我们还有话题可交谈,我会再联系。水培作物。我会记住的。”

撂下这句话后,两人结束了与科学部长的会面。打完这一仗,两人都十分疲倦。三海草带着玛希特去了餐馆。玛希特只是象征性地抗议了一句——上次我们去餐馆,就遇上了国内恐怖分子袭击——三海草回复这次我预定餐馆的时候,没人知道我们在哪儿,不会有事。于是,她们坐进了灯光昏暗的宽敞室内,缩在包间里的墙边,让陌生人给她们俩上菜。

上汤时,玛希特脑子里短暂转了转“中毒”这个念头,接着决定此刻她不在乎。

“真的,我觉得你干得真不错。”三海草一边说,一边从食物上切下一片薄薄的肉,盘中餐像是一整只动物的半个身体。玛希特闻着香味,馋得不行,同时也吓得不轻:三海草的食物中含有大量的血液,不可能是实验室培养出来的。那曾是一只活生生、会呼吸的动物。三海草正一口一口把它吞下肚去。

“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他承认了谋杀亚斯康达,同时却又明确告诉我:没有人会在乎,一个人也没有。”玛希特说。

三海草用一大片紫色的花瓣包住肉片。她点了一叠这样的花瓣,把它们当作面包用——裹起盘中肉片,送到嘴里。“你可以哭泣,”她说,“发誓报仇,然后尝试立即使用暴力。”

“我不是史诗中的英雄,三海草。”玛希特回答道。说出这话,她一方面觉得羞愧,没法跟史诗英雄相比,一方面却又痛恨自己的羞愧。再经历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周后,她不该还想朝史诗中的泰克斯迦兰英雄看齐。

裹着肉的花瓣沾了沾某种深绿色的酱汁——既是调味料又是黏合剂,接着送进三海草嘴里,她开始津津有味地咀嚼。三海草一边嚼一边说:“我已经说了,你干得很好。别再自责了。我不清楚你接下来的计划,不过,刚才的会面你真的控制得很好,就像生在宫廷里的人,至少像个受过训练的阿赛克莱塔。”

玛希特脸红了。“谢谢你的夸奖。”

两人无言——三海草微笑,眼睛睁大,眼神温暖同情。玛希特觉得自己的面颊羞得通红,红得就像花瓣,也像三海草吃的肉片——这种沉默仿佛带上了电火花。玛希特咽了咽口水,打算没话找话。

“撇开谋杀坦白不说,”她开口道——三海草闻言正了正身体——玛希特松了口气。她们得先干正事。“十珍珠对水培作物的兴趣太露骨了。我们的水培法是很好,但要喂养一整颗星球还不够。我想不出他为什么想谈这个。除非,唯一市的食物种植算法出了严重的纰漏……”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觉得这事有蹊跷。“就跟安保算法一样。”

“你说的是唯一市袭击市民事件吧,就像我在中央九广场上的遭遇。还有光照行事怪异——如果光照行事真有怪异的话。”

玛希特点点头。“正因为设计出完美算法,十珍珠才当上了部长。先是地铁——他把所有的独立线路都编入了同一个由AI控制的算法系统里——接着便是唯一市的安保设备。对吗?”

“对。”三海草答道,“这你是怎么知道的?那时候我还——还在育儿室呢。”

玛希特耸了耸肩。“要是我告诉你,这消息来自活体记忆技术——可惜这技术没我指望的这么好——你会惊讶吗?”

“已经不会啦。”三海草又露出了奇异的、温暖的微笑。

這微笑让玛希特无法直视三海草,移开了眼睛。“两夜之前,我们走回公寓的时候,你说过去这一年出了八起唯一市袭击市民时间。这比前一年多了多少?”

三海草歪了歪头。“多了七起。你是说,算法出了错?”

“或者,有人故意把它用在歪路子上。算法跟设计者一样,不可能完美。”

“啊,这招聪明,玛希特。”三海草高兴道,“要是你打算为亚斯康达报仇,向科学部的无瑕名誉下刀最好不过了。”

无须费力解释,三海草立即就能明白玛希特的意思,这真让她开心。“尤其是十珍珠的名誉,”玛希特补充,“毕竟他正是借由设计了这种算法,才赢得了科学部部长职位。这种算法,现在却正在伤害完全无辜的帝国公民。”

“这主意我喜欢。”三海草说,“我们还得找些数据分析人员——某个普罗托斯帕萨——好让声明看起来更可信,还得找个人让这份报告广为流传。尤其是,这份报告还跟战争有关,一发出去就会引起大家的兴趣……”

“我们来发报告——等他们准许我回公寓后,等这一切都……平静一些以后。”

闻言,三海草身体不由得颤抖,接着伸手拍了拍玛希特的手背。“你现在有什么打算?还是坚持我们之前的计划?那个机器?点菜的时候,我收到了十二杜鹃花发来的消息,他已经找到了某个行医的,跟这儿隔着半个省——”

这仿佛是长久以来玛希特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她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宽心、激动混合着兴奋和恐惧。“对,”她说,“哪怕现在,我也需要解开信中的密码。我得——得做点什么。改变些什么。让形势逆转。”

三海草歪着脑袋思考。玛希特转开眼睛。自己刚才明确提出打算插手目前的混乱政治局势。她的文化联络人蛮可以趁机提出撒手不干——但三海草只是点了点头,说:“我会害怕。”

“我也很害怕。”

“可你之前做过一次……”

“那一次,替我做手术的人,要比十二杜鹃花找的人专业得多。”

听到玛希特对泰克斯迦兰医学技术的不屑,三海草像是本能地想反驳,接着一转念,耸了耸肩。“十二杜鹃花认识的人很多,三教九流都有。我相信,他找到的这个人,至少清楚自己该干些什么。”

“要是我死了,或者残废了,”玛希特说,“我希望你把所有的一切都转告下一任勒赛耳大使——如果还有下一任的话。越详细越好,一次都说完。”

“如果你死了,信息部不会再让我靠近下一任勒赛耳大使——他们会彻底取消我待在大使身边的资格。”

玛希特忍不住微笑。“我会努力不死。”

“好。”三海草说,“你吃吗?”

“吃什么?”

“这个三明治。你一直盯着它看。”

玛希特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这种肉,被做成食物之前,是一只活生生的动物吗?”

“……没错。”三海草回答,“这可是一家体面的餐馆,玛希特。”

她有不小的概率在接下来的脑手术中死亡。她所有的盟友都消失了,或者成了嫌犯,只剩下两个信息部部员。泰克斯迦兰帝国即将用染着鲜血的星舰利齿把她的家乡生吞活剥。

“好,”她回答,“我尝一个。”

她把肉放进嘴里。肉汁在她舌头上爆开。

第十五章

世界珍宝中央交通控制负责人三旱金莲致帝国旗舰二十光辉日落:请立即联络中央交通控制处   你们未经许可或通讯,已经进入了空间管制区域    向中央交通控制处申报你们的目的及矢量,以便重新规划周围的飞船路线   中央控制处联络频率:180.5   重复   帝国旗舰二十光辉日落  你们未经许可或通讯,已经进入了空间管制区域   收到请回复

——卫星通信,251,3,11-6D

>>请求/批准:温楚(领航员)/最近取出

>>活体记忆器32675(亚斯康达·阿格黑文)最近由医学部(神经手术)取出,155.3.11-6D(泰克斯纪年)

>>请求/批准:温楚(领航员)/全部取出记录

>>记录过多

>>活体记忆器32675(亚斯康达·阿格黑文)最近由医学部(神经手术)取出,155.3.11-6D(泰克斯纪年);医学部(维护),152.2.11-6D;继承议员阿克奈尔·安娜芭,152.3.11-6D;医学部(维护),150.3.11-6D;医学部(维护),50.3.11-6D;[...]

——历次取出请求记录,发给德卡克尔·温楚,220.3.11-6D(泰克斯迦兰纪年)

两人回到地铁站,又经过一处检查岗哨——几个光照一身金色,没有动静,只是紧紧盯着过往行人。相比进入宫殿区,离开时的核查要松一些,这很正常。不过,经过岗哨时,玛希特仍然紧张得要命。不知道唯一市的算法会不会察觉她的计划,会不会感觉到她心中紧张和罪恶感驱使下的怦怦心跳;不知这个算法(尽管设计者曾是高度尊重个人隐私的泰克斯迦兰人)会不会偷听她和三海草在餐馆的对话,在她们实施计划之前就进行逮捕。啊,她真希望有空查一查光照的真实身份,他们是否仍然是泰克斯迦兰人?泰克斯迦兰的主流观念,对神经增强技术可是极为厌恶啊。可是看着几个光照,在她跟三海草经过的时候,七个戴着金色面罩的脑袋齐齐转头,仿佛七颗卫星绕着恒星同步运转。

玛希特做好了心理准备,光照肯定会拦住自己,至少也要问几个公寓中死人的问题——十一针叶树已经死了两天,像他这样身份的人,能出席皇帝的诗歌大赛晚宴,肯定会有家人和熟人,还有军中的老朋友。总有人会为他鸣不平,要求还一个公道。

可是,光照只是愣了愣,彼此商量了一阵,随即一言不发地放二人通行。难道有人在保护她?如果光照受到算法控制,那么,能影响算法的人肯定不止一个——不会是出去打仗的人,也不会是十珍珠,而是——其他人。玛希特又想起那些灰蒙蒙的影子,司法部特工(或者叫司法部幻影),四下一瞥,没看到。现在没有,不代表不会出现。她加快脚步,跟上小步疾走的三海草,一边思索着泰克斯迦兰的司法权。如果司法部正在跟踪,或许光照就不敢查收。她本该好好研究一番刑法复杂的法律章程,而不只是管理野蛮人活动的法规。

她本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地铁里,玛希特一边跟着前面领路的三海草,一边感受在指尖急剧跳动的脉搏,还有永不消失的周围神经病变颤动。

“现在还不会被捕。”她低声嘟哝。

闻言,三海草的表情复杂,既想大笑,又紧张得只想让玛希特保持安静。“现在还不会。”她重复道。玛希特朝她咧嘴一笑,知道自己处于崩溃边缘。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孩子,跟朋友一起在火车站的过道里玩游戏,手中握着不能给大人们看到的秘密。她深深呼吸,裹在身上的密信绷带压紧了她的肋骨,提醒她不能失去理智。

内省——住着1700万泰克斯迦兰人的最核心省份,包括宫殿和内城,玛希特的任期大部分时候本该在此度过——这儿的中央交通枢纽是一座巨大的、纪念碑般的建筑。两人出了地铁,登上长长的阶梯,慢慢看清了交通枢纽的全貌:巨大的建筑顶上盖着穹顶,占满了半边天空,四周围满了尖刺般直冲天空的高塔。这幢荆棘似的建筑物,由水泥和玻璃筑成,身后便是触须般伸展出去的悬浮轨道圈环,就像扇形表面布满再陪你过横交错的血脉网络。玛希特想起《建筑》这首诗中描绘此地的诗句:不可摧毁,切面众多,送出我们公民的/眼睛,始终观察。这儿确实像是眼睛——某种昆虫的眼睛,众多切面闪着光芒。泰克斯迦兰文学中,“眼睛”常常会跟“触摸”或者“影响力”连在一起——眼睛能看见东西,还能改变看见的东西——半是量子力学,半是叙事。

在泰克斯迦兰,一切都是叙事——量子力学也为叙事服务。

“十二杜鹃花在哪儿?”玛希特问道。这幢大楼里很容易迷路,一旦迷路,就会消失在永不停歇的人流当中。来往的泰克斯迦兰人川流不息。

“在大廳,伊祖阿祖阿卡一望远镜雕像旁边。”三海草回答,“那雕像很显眼,已经有了两百年历史。按当时的时尚,雕像常常规模庞大,而且无比光亮。一望远镜的雕像身上全是珠母……”

巨大的雕像,全身覆盖着贝壳的内面——这些贝壳肯定是从真正的大海中捞出来的。花时间一点一点打捞,一点一点积累。玛希特突然又想大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她没法冷静,为什么一切都带上了“明知会撞毁,仍然一头栽下去”的疯狂感。你正要去接受实验性神经手术,或许这就是原因。她告诫自己,接着对三海草点了点头。“我们走吧。”

这时,她们看到了身穿灰衣的司法部特工。这一回,肯定不是玛希特的幻想,而是真正的人,就站在入口处。两人走进大楼时,灰衣人在门口流连,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眼睛雪亮。尽管大厅中以玻璃悬臂支撑的穹顶高耸,空间广大惊人,玛希特还是留意到:灰衣人仔细记下了每一个进入大厅的人的身份。这时,她又看到了一个灰衣人,在售票亭旁边踱步,仿佛某个心不在焉的上班族,却一张票也没买。她用肩膀拱了拱三海草。

“雾。是不是跟着我们来的?……”

“……不确定。”三海草轻声回答。在泰克斯迦兰人群匆忙赶车的喧闹中,她的回答几乎悄不可闻。“出十二杜鹃花的公寓时,街上可能有一个跟着我们。不过,哪怕真有这么一个跟踪者,我们从科学部出来以后,他也放弃了追踪。火车站里的这些,都是在我们之前到达的……”

司法部有很多理由,需要搜寻长相类似玛希特跟三海草的人。比如八圈环转念一想觉得我还有用,又比如非法损毁亚斯康达的遗体。不过,损毁遗体一事,主要是十二杜鹃花干的。

“我想,他们要找的不是我们,”玛希特说,“他们要找的是……”她不想提到他的名字,“是花瓣。因为那机器。”

三海草低声骂了一句。“对,所以他们才会跟踪我们——就因为我们从他的公寓出来。然后发现我们没有可疑的行为,只去赴了约会,然后吃午饭,于是放弃追踪。”

玛希特又思索起泰克斯迦兰的司法系统。她们俩或许并非灰衣人的目标,但灰衣人确实在跟踪她们。或许,正因为这一点,光照才没有立即逮捕她们。思及此,她心中既庆幸又愤怒。(这一周来,这两种感受常常同时出现:古怪的混合,为某件本不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而庆幸。类似这样的矛盾,泰克斯迦兰到处都是。)

“或许我们不是目标。”玛希特说,“你能看见他吗?花瓣?”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巨大雕像。那肯定是一望远镜,身形庞大,水桶似的胸膛,宽阔的臀胯,站在高高的底座上,全身闪着大海珍珠彩虹色的光亮。雕像附近,不见十二杜鹃花的影子。

“——我们绕一圈再回来。”三海草说,“装作不知该去哪儿。放轻松,随大流。”

这简直就像滥俗的间谍阴谋全息视频。奇怪的人流连在交通枢纽,玛希特和三海草则尽可能让自己不起眼—— 一个野蛮人,一个身穿奶油与火焰色宫廷制服的阿赛克莱塔,想要不起眼可太难了——不过,如果只是跟她们想找的人保持距离,还是能做到的。

十二杜鹃花没在一望远镜的雕像后面。三海草靠在底座上,丝毫看不出紧张不安。于是玛希特也照样靠着——靠着,等待,努力从来往的泰克斯迦兰人海中辨认十二杜鹃花的身影。毫无收获。模样跟十二杜鹃花相似的人太多了:身材不高,宽肩膀,黑发,棕色皮肤,身穿层叠的制服。

“我先走,你别动。”三海草喃喃道,“我看见他了。你数30秒,再跟上。他就在两个检票口外,14和15检票口之间,躲在小吃摊的阴影里。”她扬了扬下巴示意方向,随即迈着漫不经心的步子离开,朝小吃摊的方向逛去。那个摊位播放着欢快喧闹的全息广告,写道:零食蛋糕:荔枝口味!还有鱿鱼条:刚刚进口!无论哪样都引不起玛希特的食欲。三海草从小摊里买了样东西,同样消失在阴影里。这时,玛希特数到了30,往小吃摊走去。她避开摊位,绕到背后,到被全息广告遮挡的阴影处。

玛希特从没见过衣着如此休闲的十二杜鹃花:长长的外套,搭配衬衣和长裤,全是粉色和绿色调。他神情紧张,心烦意乱。看来,“雾”确实在追他——或者说,至少在跟踪他。目前看来,并没有急着逮捕之意。

“可惜这儿没有水景花园让我们躲。”三海草压低嗓门,借着“零食蛋糕”的广告的高音的掩护,说道,“我猜,那些人是追着你来的?”

“我的追踪者变多了。”十二杜鹃花回答,“我从司法部溜出来的时候,只有一个。”

“他们肯定盯着你的公寓。”玛希特说,“我们离开公寓的时候,好像也被跟踪了。不过,看到我们没干什么奇怪的事,他们就放弃了。”

十二杜鹃花发出短促的、噎住似的笑声。“大使,看来你很擅长约束芦苇啊,过了这么久,她居然一件奇怪的事也没干。”

“他们有没有看到你?”三海草问道,大度地没跟十二杜鹃花计较。

“看见了——不过他们没靠近。他们没打算捉我,只想知道我去哪儿,然后跟上……”

跟到无执照的神经外科手术大夫那儿去。玛希特很清楚,要是真让他们跟到了那儿,一切就都完了。接下来,只会有一大堆泰克斯迦兰法律程序和逮捕。

“——他们跟我们之间只隔了一个小吃摊。不能让他们看见我买票。”十二杜鹃花说。

三海草镇定自若,极为专注:这种危机之下的决心和行动力,让玛希特自愧不如,赞叹不已。“我去买票,没人会注意我。你跟玛希特去26号检票口那儿等我。让玛希特先走,她会吸引‘雾的注意力——就算你的脸蛋标致得不像话、还穿着亮色衣服,也一样。”

“我选衣服的时候可没想到反追踪,”十二杜鹃花喃喃辩护,“我只想到出省。”

三海草耸耸肩,给了他和玛希特一个灿烂的泰克斯迦兰微笑:瘦小的脸上眼睛格外巨大。她身子一抖,让阿赛克莱塔外套滑下,翻个面,露出橘红色的镶边,松开麻花辫,让头发黒帘一般披在肩上,接着套上红色外套的袖子。“我马上回来。”

“干间谍工作,她倒是准备万全。”玛希特苦笑。

“芦苇骨子里或许是一个保守派,”十二杜鹃花无不钦羡,说道,“但她的保守仅限于认定信息部是过滤和提取信息的地方,就像信息部还没独立成部之前一样。”

玛希特开始慢慢迈开步子,故意大摇大摆,以吸引更多的注意力。高大的野蛮人,穿著野蛮人的衣服,做出空间站人的样子来:不适应行星重力,速度缓慢。她感受到亚斯康达适应此地引力那段时间的回响,就像让人安心的肌肉酸痛。“信息部还没独立成部之前,是什么样子?”她问道,眼睛盯着灰衣司法部官员。他们没往她这儿看,专心寻找十二杜鹃花(他正躲在她高大的阴影当中)。此时,此地,她——不重要。

“之前,信息部是六伸掌的情报分析臂。”十二杜鹃花用气声回答,“那是两百年前的事了。现在,我们已经完全平民化,跟军方无关。我们只效忠皇帝,而不是某个亚奥特莱克。这样能减少篡位企图——”

26号检票口响起广播,通告有一列通勤列车即将出发,起始站为内省,终点站是杨树桥,途径贝尔镇一区、贝尔镇四区、贝尔镇六区、经济镇。玛希特和十二杜鹃花站在门边,十二杜鹃花靠着墙,玛希特站在他身前,面对他,用身体挡住旁人的视线。门口广播再次通告:列车两分钟后发车。玛希特感觉到司法部官员的视线从她身上掠过,听到直冲她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于是冒险回头张望。是三海草,模样完全变了,就像一个从大学放假回外省家中的年轻女学生。另一面,一队灰衣司法部调查员朝他们靠近。

玛希特下了决心,快如闪电。她要登上这列车,要找到十二杜鹃花的秘密神经科大夫,绝不能让前任的记忆和能力失落——只要她做得到。就算这些雾特工知道他们上了这列车,也不可能知道他们打算在哪儿下。

“快跑,”她说,“快!”说罢,她一拉十二杜鹃花的袖子,拉着他穿过门口,朝磁浮轨道上停靠的金黑相间的细长胶囊式通勤列车奔去。她只能指望三海草就跟在身后——该死的胯部还在痛,一直没痊愈……

列车车门听话地升起,放他们进入,接着降下。“上。”说着,玛希特带着十二杜鹃花上到胶囊列车二层。片刻后,她听到开车的第一遍通告——车门即将关闭,请远离列车——心中只愿三海草及时赶上,而司法部的人则错过列车……

——列车无声无息启动,三海草也爬上了楼梯。玛希特还在大口喘气。

“他们没车票,所以没赶上。”三海草说,“瞧,他们在月台上。”说罢,一屁股坐下,胸膛起伏。玛希特看着窗外。外头有两个灰衣人,磁浮列车加速前进,他们的身影迅速缩小。

“这比我想的可刺激多了。”玛希特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说的。此时,总算——没结束,但是暂时有了喘息之机——她这才注意到胯部有多疼。她现在的身体实在不适合实验性手术。

“这句话,完全可以用在我这一整个礼拜上——自从你来了以后。”说着,三海草把票递给玛希特。玛希特喉头一紧,憋住笑声。

“那么,”三海草带着高昂的情绪和坚定的决心道,“我们要出省多远?我们要找的人有没有名字?或者,我们还得继续把这出业余间谍戏演下去,到某个街角晃荡,找人对暗号?”

“她自称五柱廊,我们要去贝尔镇六区。”十二杜鹃花回答。三海草从牙缝里倒抽一口冷气。

“六区,不会吧。”她说。列车窗外,唯一市飞速掠过,模糊成一片闪光的钢铁、黄金和电线。玛希特望着窗外景致,半听着二人对话——在勒赛耳心理治疗训练当中,玛希特曾了解到:这种随意的文化沉浸本领,是她最厉害的长处之一——放松身体,随着新环境新冲击漂流,吸收其中内容,如有必要就牢牢记住。她需要休息。她需要——尽可能保持平静。

“没错,贝尔镇六区。她可是个没执照的普罗托斯帕萨,还能住哪儿?住高尚住宅区?”十二杜鹃花回答,像是在为自己辩护。

“如果我想做个美容手术,我在你的社区旁边就能找到没执照的普罗托斯帕萨,根本不用跑到半个省之外……”

“美容手术是一回事,敢切开大使颅骨的大夫是另一回事。谢谢。”

沉默。玛希特隐约听到列车行驶时发出轻柔的碰撞,令人宽慰的、单调的“咔嗒”声。

“我很感谢你,花瓣。”三海草叹了口气。“你知道的,对吗?只是……这一周够我受的。谢谢你。”

十二杜鹃花耸了耸肩,肩膀擦着玛希特。“你欠我一整年的酒。不过,没关系,不客气。”

将近一小时后,火车才开出中央省——唯一市的心脏,进入贝尔镇。玛希特大使任期的前三个月,本该一直在这颗心脏里度过。等到工作稳定下来,才会想要出省旅游——旅游不过是另一个更加友善的宇宙里、另一个遥远的玛希特·达兹梅尔模糊的念头。出省后,起先没有任何明显的变化,只有上车的乘客身量变高,皮肤比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更白,所属的族群似乎略有不同。接着,火车慢慢经过贝尔镇一区、三区和四区(这些区域呈扇形向外铺开),建筑物的风格也开始起了变化:幢幢大楼跟内省同样高大,但灰暗得多。唯一市中心的建筑高而轻盈,犹如轻丝蛛网,鲜花与光芒是贯穿所有建筑的主题。这里的建筑却像根根长矛冲天而起,挤满了一个个完全相同的窗户,挡住了大部分阳光。

在习惯了勒赛耳空间站狭窄走道的玛希特眼里,蓝色天穹的消失奇异地让她宽心;她终于可以不去思考天空的广度,专心处理那些烦人的小事。不知泰克斯迦兰人对这儿怎么看,或许会认为是都市荒芜景象的缩影——挤在一起的人群,遮天蔽日的楼群。

貝尔镇六区的大楼,比起前几个区,间距更小,只见灰色混凝土构成的水泥长矛森林。一出火车站,天空灰暗,呈现出蓝银色。三海草的肩膀都缩到了耳朵边,像是躲避不存在的寒冷——这是中心居民对这儿的典型反应。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五柱廊的?”玛希特问前头带路的十二杜鹃花。

他耸耸一边肩膀。“这事芦苇知道——她从前还拿这个取笑我——在我进信息部之前,我曾经想去科学部,可惜招考没过。每次考试结束,总会有些心怀不满的落榜学生,愤愤地聚集在咖啡馆里,或者聚集在半合法的云钩聊天网中——我跟其中几个一直保持联系。”

“你身上——有好些我没料到的方面。”玛希特说。

三海草哧哧笑了,声音尖锐。“别因为他模样俊就低估他,”她说,“他没进科学部,只因为他在信息部招考中的分数太高,人家非要他不可。”

“先不提这个,”十二杜鹃花说,“我的一个老朋友认识五柱廊,而我信任这位朋友,知道她不会把我们丢给纯粹的江湖骗子。这样行了吗?”

“所以就把我们丢给半个江湖骗子。”三海草呛道。此时,十二杜鹃花已经在某幢摩天长矛大楼正门前停下脚步。这儿的大门不像中央市区和宫殿区,没有云钩界面,只有按钮对话板。

他凑近某个底部按钮,用拇指按下。按钮发出哀怨的长声叫唤,就像个小警报。

“她知道我们要来吗?”三海草问道。就在这时,大门咔嗒一声,朝后打开。

“看来,回答是肯定的。”说着,玛希特走了进去,神情看不出一丝恐惧。

五柱廊的公寓在一楼,是整条深灰色昏暗走廊当中唯一打开的门。门后站着个女人,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三人进入厅堂,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不慌不忙地打量和评估。凑近看,她丝毫不像玛希特想象中的无执照普罗托斯帕萨。女人很瘦,中等高度,泰克斯迦兰式的高耸颧骨,古铜色的皮肤。因为上了年纪和缺乏维生素D,皮肤颜色发灰。她看起来就像某人基因平平的大姐,就是那种自己忘记填报繁殖配额申请表、空间站人口委员也不会催着她填表繁殖的类型。

只有一点特殊:她两只眼睛当中的一只,不是真正的眼睛。

很久之前,那只眼睛可能是一只云钩。此时,它成了颅骨的一部分,由金属与塑料构成,边缘已经跟疤痕扭曲的皮肤长在了一起。原本眼球所处的中心,是一块望远镜镜头,微微发出红光。玛希特凑近时,镜头的光圈放大了。

“你肯定就是大使。”五柱廊说。她的声音既不像平庸的中年人,也不像拥有机器义眼的人。那声音既甜美又可爱,仿佛上辈子做过歌手。“进来,关上门。”

五柱廊家中丝毫不讲究礼仪。没人坚持给玛希特和同伴倒茶——玛希特想起十九扁斧,想到在这儿连个安全的囚犯也当不了,心中闪过一丝悔意——也没人请他们坐下,虽然房间里明明摆着沙发(沙发套是青色的锦缎,已经磨得相当破旧)。五柱廊直接围着玛希特踱步打转,仿佛在估量她的健康水平,接着在她正前方停下,挺直肩膀,直起脖子,盯着玛希特的脸。她的颅骨已经被某种技术替代,闪着光;不闪光的地方是透明的,玛希特能看到底下发黄的骨头和亮红粉色的血管,封在脑内,与空气隔绝。

“你想装进脑袋的机器在哪儿?”她问。

三海草咳嗽一声,提示不合礼仪,开口道:“或许我们应该自我介绍——”

“这位是勒赛耳大使,这个小年轻是联系我的人,而你是信息部高级官员,除了学校旅行之外从没出过省。我是你雇佣的人。这样你满意了吗?”

三海草睁大眼睛,露出泰克斯迦兰式的礼貌笑容,笑容带着反感和苦涩。“说真的,”她回答,“普罗托斯帕萨,我从没期待您能礼貌待人,可我总得尝试一下。”

“我不是普罗托斯帕萨。”五柱廊说,“我是个机修工。趁我跟你的大使说话的功夫,好好想想,阿赛克莱塔。”

“我脑袋里已经有了一个机器。”玛希特说,“这儿,就在脑干和小脑交界处。”她偏过身子,扭头指给五柱廊看,拇指在脖颈上方隆起的伤疤处晃晃,“我希望你用完全相同的方法、把新机器放进完全相同的地方。中央部分可以解开,然后重新联结,焊上外头底座。”

“大使,这机器具体是做什么用的?”

玛希特耸了耸肩。“用最简单的说法,它是一种记忆增强器。”

这不是最简单的说法,而是面对才认识了三分钟的陌生人,她愿意透露的信息。闻言,五柱廊露出入迷而狐疑的神情,跟她的面容十分相配。“你脑袋里现在装的那个,坏了?”她问。

玛希特犹豫一下,点点头。

“能告诉我怎么坏的吗?”

五柱廊关于活体记忆制造器的问题,跟十二杜鹃花、十九扁斧,甚至皇帝本人问的问题,都有些细微的差别。其余人旁敲侧击,游移不定,不愿明说,只肯暗示活体记忆制造器真正的目的;而五柱廊则直截了当,逼着玛希特透露真相。玛希特明白,五柱廊肯定不是第一次提这些问题。她一直接待各种各样的客户,从他们口中逼问出本不愿透露的真情,问出他们想要非法神经手术的目的。想到这一点,玛希特心中生出古怪的安慰,庆幸自己不是五柱廊的第一个病人。

“等你切开我的脑袋,我不清楚你会看到什么。”她说,“损坏可能是器械性的,肉眼可见。也可能……不是。这机器没法正常工作。每次我尝试使用的时候,都会出现周围神经病变的症状。”

“大使,在取出和放置这机器的手术过程中,可能会出现意外。在何种情况下,你希望我停止手术?”五柱廊人工眼的红色中心扩大,调整焦距,让玛希特的脸放大。那眼睛就像激光武器护罩内白热的中心。

“我们希望大使不受伤害。”三海草说。

“你当然会这么想。但我要打开的并非你的头颅,阿赛克莱塔。所以,我要听大使本人亲口对我说。”

玛希特思索片刻,设想自己可能忍受的灾难。颤抖、瞎眼、级联癫痫、死亡——在张开大口对准她的空间站的泰克斯迦兰面前,这些都怎么不重要了。她从没有过这种感受:跟一切都失去了连接。一个渺小的人,独个儿在巨大拥挤的行星上,准备经历哪怕勒赛耳上最爱吹牛的神经学家也不敢赞同的实验。

“我想要活著。”她说,“前提是:我能保留大部分精神功能。”

身后,十二杜鹃花发出抗议的声音。“哎呀,玛希特,”他说,“要是我,我会更加保守些——五柱廊可不会草菅人命……”

五柱廊舌尖抵着牙齿,发出思索的啧啧声。“感谢信任票。”她回答,干巴巴的声音让玛希特没法分辨是感觉受了冒犯,还是高兴。“活着,头脑灵活。明白了,大使。那么,你准备如何支付这场小小的冒险呢?”

玛希特一时语塞。如何付款这个问题,她连想也没想过。当然,她有大使薪水——可惜还没拿到。如果泰克斯迦兰政府的动荡继续,她很可能一张支票也拿不到。她还有一个现金账户,放在信用条里,只有勒赛耳银行机器才能识别接收。她居然没带钱就来了这里,以为这手术会和宫殿区的餐馆一样,会有人替她买单,或者成为政治交易的筹码。真傻。脑筋都没动。她就像是——

——或许就像是泰克斯迦兰的贵族。

该死。

“从我脑袋里取出的机器,可以归你。”她说,“你可以尽情研究,只要别交到科学部或者皇帝本人手里。”

“——玛希特!”三海草震惊叫道。

玛希特转头看看三海草,看到三海草脸上的线条扭成遭到背叛的失望,努力挺直下巴,不让自己心软。难道她这么希望玛希特尊重泰克斯迦兰价值观,遵守泰克斯迦兰政府的行事方式和功能,以及宫廷的文化?亚斯康达这么努力想要卖掉的东西,玛希特却白白送人。对。对,或许对三海草来说是很重要。虽然三海草不愿承认,但事实摆在眼前:玛希特不是她的朋友,不是幸运找到的盟友,她在乎的只有自身利益。她让三海草心痛了,但此时此地,她没有别的办法。而且,玛希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解释,无力抹去三海草脸上的失望。

五柱廊开口道:“成交。”那贪馋的模样,活像玛希特给了她一块滋味丰厚的甜点。玛希特心中泛起一阵恶心。“一块小小的隐私技术,来自真正施行神经手术的文化。这比进入你脑袋中冒险有价值多了,大使。您还有其他要求吗?增强视力?重塑发际线,让这位阿赛克莱塔也深受吸引?”

“没这个必要。”玛希特压住心中冷战,保持脸上完美的泰克斯迦兰平靜表情。就像亚斯康达教她的一样。(她这么做,会不会杀死他,她的活体记忆,她的另一个自我?这会不会是她要真正付出的代价:毁掉她本该成为的人,尽管她只想用他自己来代替他?)

“悉听尊便。”五柱廊道,“有些事在我的控制能力之外——即便在贝尔镇,光照也会突然袭击。大使,在迫不得已时,我会用这机器来换我的命——但我保证,您的外世界技术,不会落到最想要的人手中。”

“这主意糟糕透顶。”三海草仿佛对着空气说话。十二杜鹃花把手放在她手臂上。

“我知道。”玛希特说,“但我别无选择。”

“我想也是。”五柱廊道,“不然,你不会冒险来这儿。到手术室里来吧,我们开始。两位阿赛克莱提,过三小时左右,你们的大使就能回来——如果她还能回来的话。”

第十六章

22:00-6:00宵禁——鉴于目前骚乱日益严重,光照将在下列省份实施宵禁:中南,贝尔镇一区,贝尔镇三区……

——云钩及新闻上的公告,251.3.11

……鉴于目前形势,泰克斯迦兰皇帝要求勒赛耳空间站派遣一位新大使。消息完毕。

——“升天节红色丰收号”信使送给勒赛耳空间站政府的外交信函

除了同样消毒清洁,五柱廊的手术室跟玛希特记忆中勒赛耳白色塑料手术室套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手术室中摆着一张光亮的钢桌,架在可调节台子上,周围架着一根根可移动仪器臂,还有从横交错的束缚带。玛希特仿如梦中,恍恍惚惚地脱下外套,穿着衬衣(勒赛耳的秘密一直绑在她的肋骨上)。五柱廊似乎不介意她的衣着,迅速引导玛希特俯卧在钢桌上,用一副加了软垫的条带固定器固定住她的脑袋。太荒唐了。她居然在另一个星球上、在某个公寓套间的里间,打算让一个陌生人切开脑袋,扯走里头的活体记忆制造器。而且,这还是她亲口答应的,不止一次。

亚斯康达,她想道,最后一次绝望地搜寻他,原谅我。我很抱歉。请回来——

仍是沉默。除了沿手臂而下直至手指末端的电火花,什么都没有。

五柱廊拿着针筒靠近,针尖溢出一滴麻醉剂。她义眼的虹膜放大,旋转金属头朝外伸出。针尖刺进玛希特的上臂。玛希特先注意到那只眼睛的白热激光中心,接着才感受到针尖刺下的疼痛。

她头晕。五柱廊的手放在她的胳膊上。钢床很硬,压住钢床的身体部位,能感觉到骨头的存在。激光眼睛又放大了——能感觉到其中的热量——难道她准备用这只眼睛切开……

空白。缓慢堕落,向下盘旋方向改变,变为向上。记忆中封闭的黑暗,下落,接着——他在一具肉体中缓缓醒来,轻松呼吸到氧气,慢慢通过喉咙——松弛,起先是让人眩晕的深层松弛。呼吸。之前吸不到空气的双肺,充满了空气,那强烈的喜悦……

(他刚才倒在地上,喉咙噎住。地毯织物挤压他的面颊。现在,他的面颊在某种冰冷的东西上)

呼吸,仍是缓慢的呼吸,慢慢吸入——

(——这不是他的面颊。双肺也太小。身体太窄,脆弱美好的青春和极度疲乏随意混合。他有多少年没这么年轻过了?好几十年……另一具身体,新的年幼自我,他死了,可不是嘛。死了,变成活体记忆,进入新的身体……)

他的嘴巴吐出哀恸的奇特声音。他不知原因。

无所谓。他在呼吸。他沉入黑暗。

勒赛耳空间站上的日出,24小时周期内会出现四次。日出的光芒透过他(没有皱纹、指甲平滑)的手背,落在灰色的强化钢桌上。很冷。肾上腺素让他的手指发麻,就像一根根针刺。达吉·塔拉茨坐在他对面(这是久远的过去,那是他已经遗忘的声音:面前的达吉·塔拉茨年轻得不可思议,还是个普通人的模样,而不是别人记忆中的行尸走肉),面容严肃,发卷灰白。塔拉茨说:“阿格黑文先生,如果你愿意,我们将派你去泰克斯迦兰。”

他说<他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她也这么说过),“我想去。我一直——”

强烈的欲望冲动。不知廉耻的赤裸裸渴望,渴望本不属于他的东西。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欲望?

(当然不是。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欲望。)

“你的愿望,并不是我们派你去的理由。”达吉·塔拉茨说,“尽管你的愿望会让你的肉体在泰克斯迦兰宫廷眼中更为鲜美,不会马上吐出来还给我们。我们需要派人影响泰克斯迦兰,阿格黑文先生。我们需要你尽可能打入核心,让他们缺不了你。”

他带着年轻人的狂傲立即回答:“当然,我能做到。”这时,他才想起一个问题:“为什么是现在?”

达吉·塔拉茨把一份星图推到钢桌对面。星图制作精美,标识准确。亚斯康达认识这些星星:这是孩提时代的群星。在星图的边缘有好几个黑点,注明了坐标。那地方有事情发生。

“因为我们可能需要请求泰克斯迦兰保护我们,免遭更可怕的敌人的袭击。”他回答,“而真到了需要请求的时候,我们希望他们能爱我们,需要我们。让他们爱上你,亚斯康达。”

“那些地方出了什么事?”亚斯康达问道,没有老茧的细嫩指尖落在越来越大的黑点上。

“我们不是这一带唯一的生物。”达吉·塔拉茨回答,“那地方有某种不知名的生物,饥肠辘辘。它们没有其他情感,只有饥饿。迄今为止,它们都在休眠,但——有可能改变。随时改变。等到情况有变的那一天,我希望你已经做好了准备,请求泰克斯迦兰插手。至少人类帝国只会从里到外改变一个人,而不会从外到里整个儿吞掉。”

亚斯康达打了个哆嗦。愤怒,加上恐惧。他压下愤怒,压下受辱感——因为你爱泰克斯迦兰,所以你很卑鄙——而是问了个有用的问题:“我们从前也遇到过外星人。这次有何不同?”

达吉·塔拉茨的脸平静,冷静,冰冷。后来,在受挫的时候,亚斯康达梦见过这张脸(他历数其后的记忆,知道自己将会梦见),会梦见达吉·塔拉茨说:“它们不会思考,亚斯康达,它们不是人。我们不理解它们,它们不理解我们。说理和谈判都无法进行。”

未来,亚斯康达会梦见这些,然后在寒冷中醒来。这种彻骨的寒冷,无論盖上多厚的被子,无论身边的床伴有多温暖,也驱赶不了。他会暗自思忖:塔拉茨为什么不把这些告诉议会?他为什么选中我,当作武器?他到底希望勒赛耳空间站变成什么样,居然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而且持续的时间未知?(要持续整整二十年,有人低声回答。)

那时候,亚斯康达就知道:塔拉茨想要的,不只是泰克斯迦兰的军事保护。后来,他去了唯一市,去了宫廷,但没能……变得重要……

我是第二次回忆这些事。

<我是第二次回忆这些事。>

(我在回忆自己从没见过之事——)

我见过。这是我的亲身经历。你们是谁?

(向内搜寻,寻找陌生的声音。——在体内看着她。内视。在内视当中他们看见了彼此,两个重影……)

<我是亚斯康达·阿格黑文。>亚斯康达·阿格黑文说。

亚斯康达·阿格黑文26岁,抵达泰克斯迦兰土地上32个月多一点。<亚斯康达·阿格黑文已经死了!死了,我看见你躺在某个地下室的某个底座上!> 40岁,快到41了,照镜子的时候能看到中年身体无可避免的悲剧,腰腹部和下巴上松垂的赘肉。

我是亚斯康达·阿格黑文,亚斯康达·阿格黑文说,你是我十五年前送回勒赛耳的活体记忆。谁他妈的笨到居然把我的活体记忆塞进了我自己的脑袋里?

就是我呀。

(再一次,转向内部,转向侧面,看见:高颧骨的女人,平头短发,高瘦,鼻子尖削高挺,灰绿色的眼睛,眼睛充血,精疲力竭。)

我是玛希特·达兹梅尔,玛希特·达兹梅尔说,你们两个现在都是我。

鲜血和星光,两个亚斯康达同时说道,两个人都用了同一句泰克斯迦兰咒骂,用完全相同的语调。你为什么这么做?

在自己意识中大笑可不太舒服——玛希特一边笑一边意识到。或者,让人不舒服的是想法子把三个人的意识协调在同一个身体当中。她/他们会在某条断层线分裂开——某些地方,其余两人相似,而她却——不同。她是女人,年轻一个世代,矮4英寸,她喜欢早餐粥里预处理鱼片粉的味道,他们却讨厌。这些微小的琐事,让她在自己意识中下坠,就像某处的回声——她在那个地方,被异星人非人类的双手切开,做成某个不再是自己的东西……

勒赛耳空间站有着悠久的心理治疗传统。因为,如果没有心理治疗,空间站中的人早就因为身份危机而全体崩溃了。

与活体记忆合体的初期,是最困难的阶段。在这些阶段中,两个人格要想办法找出活体记忆结构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和可以丢弃的部分;还有宿主人格中必须保留、作为自我身份认知的东西,以及可以被修改、覆盖、放弃的东西——在这样的早期阶段,人需要做出选择,一个小小的、不甚重要的选择,但活体记忆和宿主的选择必须相同。这个共同选择会成为一个安静的所在,无冲突的中心。在此基础上,慢慢建构其他部分。

<玛希特,>一个亚斯康达唤道。她觉得说话者是年轻的亚斯康达,她的活体记忆,已经成为她的另一半的那个。<玛希特,你还记不记得,你初次阅读伪十三河的《扩张历史》时,读到三个太阳共同升起那壮美景象的描写,就像你在勒赛耳空间站的拉格朗日点看到的一样。当时你想道:总算有文字描绘出我所感受到的一切了。而且,用的还不是我自己的语言……>

对,玛希特说。对,她确实是这么想的。那种疼痛、渴望,加上强烈的自我厌恶,让渴望更加强烈尖锐。

<我的感觉跟你一样。>

我们的感觉跟你一样。

两个声音异口同声道。她的神经中闪过电火花,那是找到知音的甜蜜。

突然,玛希特醒了。她觉得恶心。她讨厌以这种方式醒来。她感觉到颈椎的内部结构当中有空气流动(让人反胃的亲密抚触),接着变成级联式的神经冲动,手指和脚趾尖都受到微亮的压力,闪起光来,接着一翻——仿佛巨大的道闸一扳,铁路转轨——变成突如其来的疼痛。

她为什么没有失去知觉?

五柱廊到底在对她做什么?

玛希特想尖叫,却叫不出来:体内的麻醉药物(这种药物本该把她拦在知觉的门槛之下)也麻醉了她的身体。在恐惧中,她想道:至少麻醉药部分有效,至少她不会被清醒着被五柱廊的显微手术器具活活剥开……

一浪浪的电流,从四肢末端无助涌起……

有两个人。两人面对面。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正在隐退,年轻的面容仿佛记忆模糊的速写,眼睛成了玛希特的绿色,而不是棕色。待在陌生感官系统中的混乱感。这具身体的嗅觉更敏锐,应激反应激素也不同——更能忍耐痛苦。某个亚斯康达(无论哪个都没关系)记得,相比雄性激素,雌激素让女性身体更擅长应对疼痛。他想:幸好这是女性身体。但正在发生的事情,让她——他们——她疼得真厉害。

图像闪烁变换,记忆片段犹如零重力下的悬浮残片,反射出亮闪闪阳光,亮得让眼睛刺痛: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手背上。手背上已经有了多条皱纹,青筋毕露。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泰克斯迦兰上变老;可如今,他就待在自己泰克斯迦兰公寓里,给达吉·塔拉茨写密信,告诉他无论何种渠道都不安全,无法寄回活体记忆副本。而他本人也不能回勒赛耳,没法取出活体记忆制造器放入安全所在,没法换上空白制造器继续记录。这不是实话。其实,真正的不安全在于:他不能让任何勒赛耳人知晓自己的打算——尽管这都是为了保护他们所有人的安全。他觉得自己远不止中年,简直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古董,成了一个个极端情况下被迫做出的选择的混合体,正慢慢衰朽。极端情况,加上热烈的激情。可怕的组合。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是极端情况加上忠诚,结果可能更糟,但更真诚……)

(“——在极端情况下,我们必须确保大家遵守皇帝对于继承者的意愿。”八圈环说,“因此,我提议:我收养百分之九十克隆体,作为我的合法继承人。”亚斯康达瞪着她,心想:无论我打算对这孩子做什么,都比不上他自己的族人心中的谋划。他们会控制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把他塑造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不给他任何选择的权力。而我,只是打算把他交给皇帝,让皇帝住进他的身体。总不可能比这种谋划更糟吧?

接着,他自己回答道:没错,更糟。可我还是得做。)

(——六方向皇帝坐在太阳长矛宝座上,辉煌耀眼,脸庞的每一个侧面,都看似随意实则专注。因为极度的期待,亚斯康达胃里翻腾,喉咙底部刺麻,像是涌上了一阵电流。他想找我谈话。我散布出去的有趣“秘密可能性”,有效果了——我知道我能给他什么,他无法拒绝——)

(——最后一口裹着馅的花朵,卡在喉咙他的底部;他没法呼吸,也没法吞咽。十珍珠刚才在他手腕上扎了一针,那地方现在火烫般灼热。十珍珠在桌子对面打量着他,评估着他的模样,叹了口气;那是略带伤感的无奈。“我努力过,想找个更好的办法,让你从我们皇帝的脑海中消失。”他说,“十九扁斧也是。请务必原谅她——如果你们的宗教允许你们期望来生,愿你宽恕——”)

一段段回忆聚拢,接着溃散。玛希特跟着回忆,来到三人的中心。略有抗拒——(这不能告诉别人,我不能,这——你已经死了,玛希特想道。——<我已经死了>另一个年轻的亚斯康达想道)——之前:

“皇帝让你把他变成永生者。当时,你们是不是躺在同一张床上?”

十九扁斧四肢摊开,趴在亚斯康达赤裸的胸膛上,双手支起下巴,眼神凌厉无比,身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此刻,亚斯康达必须抹去脑海中所有色情念头,专心考虑她的问题。没用。他脑中的念头丝毫没变。他早就料到自己会这样。他伸出手指,抚弄她的头发,把那黑丝般的头发一缕缕卷起来。皇帝的头发手感相似,只不过颜色银灰。两者质感相同。

(另一个亚斯康达的感受闪过:大部分都是性欲,玛希特感受到自己腰胯间出现冲动,那是身体对欲望的反应。这种冲动让玛希特几乎忘记了刚刚明白的爆炸性事实:对于十九扁斧的问题,答案是“没错”。)

(<你成功让她注意到你了>,亚斯康达对亚斯康达说。)

(我比你大十岁。在这之前两个月,她才开始正眼看我,亚斯康达说。闭嘴,让我好好回忆,这——)

(<很甜蜜?>)

(不,这段记忆的主人亚斯康达说,不甜蜜,但很重要。)

(玛希特脑中涌起关于十九扁斧的回忆。当时,她带自己进了套房内洗手间,细心照顾玛希特的手,感觉既陌生又温和——突如其来的关心。她想分清那渴望是她自己的、还是某个亚斯康达的,或者是兩位亚斯康达共同的感受。她看着这段记忆,对那两人说:鲜血和星光,你们怎么会想出这么个主意?她让自己的话音带着攻击性的恶毒。虽然如此,也掩饰不了她明白的事实:看到亚斯康达引诱——或者被引诱——的对象是十九扁斧或皇帝本人,或两者皆是,她丝毫不惊讶。)

在记忆中的床上,亚斯康达移开视线,躲开十九扁斧平静专注的凝视,说道:“我没承诺永生——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身体会死,这是大事。大部分人格都存在于内分泌系统中。”

十九扁斧考虑片刻。赤裸的身体丝毫没有影响她冷静思索的神情。在她带他上床前,脸上也是这种表情。“那么,你们要匹配内分泌相容性?”

“我们匹配人格。不同的内分泌系统可能会产生出十分相似的人。人格能否融合,才最重要。不过,身体相似会让合体过程更顺利。早期生活经历相似也有帮助。”

“光明陛下想要一个克隆体。”

闻言,亚斯康达不由颤抖,同时尽可能不让十九扁斧看见。(亚斯康达颤抖。亚斯康达-玛希特颤抖。无论浸淫宫廷文化多久,无论被多少个泰克斯迦兰人引诱,都无法抹去某些禁忌。不能把活体记忆放进前任的克隆体内。重合性太高。两个人格不会融合,只有输赢。其中一个全面占领身体,另一个则彻底消失。)“克隆体不能做活体记忆宿主,十九扁斧。我不知道克隆体会如何改变作为活体记忆的六方向。”

她用舌头弹了弹上齿。她的身体紧贴着他;他觉得,她肯定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反感。

“如果我把这想成对光明皇帝的再利用,会感觉好一些。不过,反感还是会有。”她说。

亚斯康达道:“如果没有才奇怪。我也觉得反感,而且,我还是第一个向他建议使用活体记忆制造器的人呢。”

“你为什么要提出这种建议?”

亚斯康达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让两人一同躺在枕头上。他侧躺时,胯部和胸膛压出的凹陷,正好容纳十九扁斧躺在里头。瘦小的存在,却不容忽视。“因为泰克斯迦兰是一头巨大的饿兽,而光明皇帝六方向不疯狂,不残忍,也没有极度渴望权力。十九扁斧,这样的好皇帝太难得了。哪怕在诗歌里也很少。”

“你爱他。”她说。

亚斯康达想起皇帝。那时候,他在皇帝床上入睡。大概一小时后,他醒来,身体充满愉快的疲倦和酸痛。他看到皇帝醒着,光裸的膝盖上叠着一堆信息条,正在工作。自己正蜷在皇帝身后,充当温暖的工作靠垫。有一件小事——微不足道——六方向的一只手拢在亚斯康达的面颊上,就这么一直放着。当时,亚斯康达想道:不知他是否睡过觉。接着他听到脑中响起声音,仿佛云钩的提示——十四手术刀的《旗舰十二伸展莲花坠毁颂》当中的一段——这段诗歌描绘了旗舰的船长如何与人民一同赴死——没有星图/不受她不眠双眼的注视/没有星图/不受她握矛长茧的双手保护/她倒下了,一位实至名归的船长。不眠的皇帝。引诱只停留在诗歌里;在故事中,他要做个真实的皇帝。

“对,我爱他。”亚斯康达回答,“我不该爱,但我爱他。”

“我也爱他。”十九扁斧道,“等到他不再是他的那一天,我希望自己能继续爱他。”

我们是我们自己吗?

其中一个问道。其中一个认为这问题不言而喻;我们有连续的记忆;记忆产生自我。自我就是记忆中的自己。

其中一个纠正:经过内分泌反应过滤的连续记忆。

其中一个纠正:我们都记得我们是自己,可我们都不同。

他们在奇特的三重内视中看着彼此:玛希特第一次植入活体记忆的时候,似乎没像现在这样注视过亚斯康达。亚斯康达——她的活体记忆,她的另一半自我,逐渐隐退,从未连贯,现存的唯有已经写入她神经系统的部分——他也不记得这样注视过玛希特。也有可能,他不知道(要承认这种无知,很痛苦)自己忘记了。也有可能,他只记得玛希特记得的东西,或者亚斯康达(另一个亚斯康达,死去的那个,一直纠缠在自己死去的那一刻,就像被刺穿钉住的人)记住的东西。

(—最后一口裹着馅的花朵,卡在他的喉咙底部;他没法呼吸,也没法吞咽……)

停。玛希特说,你死了,现在你是我们。

她仍在努力挣脱他其余的记忆,还有得知他跟泰克斯迦兰相互引诱程度之深时的震惊。但她仍然保留相当的自我意识(毕竟他们共用的是她的身体),不愿再次感受十珍珠的窒息性毒药。

你死过,现在你已经不再处于死亡状态。我需要你。她说。我需要你的帮助,亚斯康达。我是你的继任者,我现在需要你。

她的亚斯康达,断断续续道:对不起。

濒死的、爱着别人的老人:突然吸气,想要呼吸——控制他现在身体的双肺——

她在钢桌上。玛希特(亚斯康达)(亚斯康达)突然恐惧地意识到自己又清醒了。这是五柱廊开始手术后的第二次。牙关紧锁,身体绷紧成阵阵痉挛的弓形。敞开的神经系统暴露在空气中的可怕感受消失了,算是小小的仁慈。至少她脑袋里没有冰冷的仪器,至少此刻她只是抽搐,折腾她大脑的只有反常的电流活动,而不是被创伤性外力撕裂——

她的肺部被人控制着。亚斯康达的呼吸习惯跟她不同,他惯于使用更大的肺部,或者说,没被神经性毒剂麻醉的僵硬肺部。她的视野大部分被蓝白色火花占据,视野邊缘渐变成雾蒙蒙的灰色。她让自己别恐慌,努力回忆这具身体的内分泌系统如何呼吸、冷静、停止——

亚斯康达,我需要你。我们有活儿要干。你不能就这么完蛋——

被毒花灼伤的手重重敲在钢桌上——在发蒙的一刻,她分辨不出那痛苦究竟来自自身,还是手部受了针扎、毒液正向心脏扩散、濒临死亡的亚斯康达。她感觉到同样的电流沿着自己的尺骨神经涌动——那本是与她共享意识的亚斯康达活体记忆出故障的信号。

如果这一切痛苦都白受了,怎么办?万一故障原因并非活体记忆制造器受人破坏,而是玛希特自己的问题,是她的神经出了毛病,怎么办?万一她白白让五柱廊切开自己脑袋,怎么办……

<玛希特,>亚斯康达唤道。体内的声音很奇怪,有重音,有重叠。但总算有声音了。

她的脊柱弯成可怕的弓形,她没法松开。我们不会死,除非你们让我们死。她对那声音说道,并努力相信这句话。

针刺的疼痛。这次是在她屁股上。是五柱廊,她想,是五柱廊在想法子医治我。

纯粹的黑暗犹如霹雳,吞噬了她。就像缓刑。

插 曲

大脑是反转的星图。记忆的聚合,特定条件下的回复,过去采取的行动被电流和内分泌信号的网络联结,产生出唯一的行动意识点。两个意识,聚在一起,每一个都包含有过去和现在的巨大图景,还有更大的未来投射图。这样的两个意识,无论靠得多近,无论交织得多紧密,都有自己特有的制图法,异于彼此。且看达吉·塔拉茨和德卡克尔·温楚,虽说是老朋友,共事多年,对彼此的动机心知肚明——而且此刻正在温楚的个人睡眠舱中私下会面,屈起的膝盖几乎碰在一起,还开启了隔音设备——

——且仔细看,看他们共同的星图上,有哪些点是无法应和的。

温楚带来了巨大三轮飞船通过空间站宇宙、吞噬空间站飞船和飞行员的报告;她还陈述了自己活体记忆链看到无法理解之物后,在她体内生出的战栗,重力偏斜式的恐惧。对塔拉茨承认自己的恐惧,虽说有损她的尊严;但无论如何,矿工议员与领航员议员总是传统盟友,负责政府的两大任务,把男人和女人送出空间站的金属外壳,送入漆黑的太空中。

塔拉茨对此的回复,她完全没有料到。原来,通过谣传和暗示,还有被压下的报告,早在二十年前,他就知道了这些入侵者的存在。这些年来,他心知肚明,留着一张秘密星图,还有一张间谍信息网,随时更新星图数据。来向温楚报告的货船船长,之后也曾在达吉·塔拉茨的办公室停留。

温楚为此气愤不已。但气愤于事无补,她也没有生气的时间。塔拉茨还在往下说,不停地说啊说啊,就像忏悔,就像一个长期背负秘密的人,终于可以卸下心中的重担。他说到自己多年前的计划:派遣亚斯康达·阿格黑文出使泰克斯迦兰,预备跟帝国结盟——帝国人跟空间站人一样都是人类,只不过更加贪婪——希望一旦危机到来,帝国会长开大嘴,冲向另一个更加巨大和陌生的帝国的口中。他指望这个帝国会被那个帝国吞噬,就像它多年来吞噬其他国家一样。

“你把我们当诱饵。”德卡克尔·温楚道 ,“泰克斯迦兰和外星人的冲突会直接发生在我们头顶上……”

“不是诱饵。”达吉·塔拉茨回道,“我提升了我们的存在价值。目前的我们,对那个时时刻刻威胁要吞并我们的政体来说,价值比之前更大。冲突不会在这儿发生——泰克斯迦兰的舰队会穿过我们的安哈摩玛门,还有其他外星飞船出现过的跃迁门——进入外星人所在之处。”

温楚揣测着塔拉茨的思考方式:他肯定把泰克斯迦兰视作潮水——潮水涌上海滩,接着再度回到大洋,不会给大洋带来任何变化。可她见过一次真正的海洋。她知道巨大的潮水会给海岸线带来怎样可怕的变化。

塔拉茨倒是没想过潮水。他想到的是重量:用上所有的力量,把大拇指按在银河系的天平上,按出一点点凹陷,让天平倾斜一点点。如果,一个全心全意爱着泰克斯迦兰的男人,去引诱这个帝国,同时被这个帝国引诱,或许就能造就这一点点倾斜——把帝国引向它的死亡。

“你这么干,到底想得到什么?”温楚突然打破舱室的寂静。

“结束。”达吉·塔拉茨回答。他的手指在天平上按得太久,久到自己上了年纪。“帝国时代的结束。无法移动之物遇上无法抵挡的力量,然后破碎。”

温楚齿缝里倒吸一口气。

第十七章

三等贵族十一针叶树死于疾病突发

三等贵族十一针叶树,亚奥特莱克一闪电麾下第26军团中英勇的战士,昨日死于突发疾病。记者联系上与他基因关系最紧密的亲属——40%克隆体一针叶树,得知了这一消息。一针叶树在西北区中央旅游局工作。他说:“我的基因先祖之死十分突然。我本人将进行全套检测,以确定是否携带相同的中风基因标记……”

——《论坛报》,讣告栏,252.3.11—6D

侦测到泰克斯迦兰战舰朝我区方向而来——请注意——舰队数量太大,无法拦截——至少有一个军团……

——坎姆查·吉滕领航员发给勒赛耳空间站防卫部挂名部长德卡克尔·温楚的通讯,252.3.11-6D(泰克斯迦兰纪年)

玛希特在昏暗的灯光中醒来。她感觉到手掌和面颊底下的粗制布料,毛刺刺地让人安心。还有,她的头这辈子从没这么疼过,嘴巴就像污染过的沙漠,干得咽不下口水,还有一嘴恶臭。喉咙生疼,像是尖叫太久。左手一阵阵钝疼,就像碰了有毒花朵的那一次——她没死。她还能用整句话思考。

截至目前,不坏。

亚斯康达?她在脑中小心问道。

<你好,玛希特。>亚斯康达疲惫回答。听声音,大半是另一个亚斯康达——大使亚斯康达,比玛希特认识又失去的亚斯康达年纪更大,声音更沙哑。

大半,但不是全部。她的亚斯康达仍然存在于空隙与裂缝中——装着他的活体记忆制造器已经消失,但他仍然存在——存在于制造器移出后的幻觉记忆与图像中,就像她自己一样。三个多月来,他们共享同一具身体的神经构造与内分泌系统。这点时间不够合体——如果合体成功,她根本不用替换——但她仍能感觉到他,记得他那个版本的亚斯康达记忆——年轻十五年,看待事情的方式也不同。

他们都成了她的记忆。想到他们,双重回忆会让她头晕恶心。这大概就是脑中植入同一个活体记忆的最新版本的问题所在。因此才没人尝试。

你好,亚斯康达。她克制住恶心,回应道,嘴角咧开,露出亚斯康达的夸张微笑。她轻声斥道(啊,该死,这么多事情都要一一重来,她真想念自己的活体记忆)别动我的神经系统。

<我也想念他。>亚斯康达道,<谁不想念自己的26岁?>

这不一样。玛希特想道。

<对,我想是不一样。>

玛希特叹了口气。叹气时嗓子很疼。她肯定尖叫了很久。我知道。她想,我们现在有彼此做伴。我们的活体记忆链上只有我们俩——第一任及第二任泰克斯迦兰大使。

<你惹来的麻烦,比我惹来的还多。>亚斯康达说。她感觉到,他在她脑中浏览过去一周的记忆,就像翻阅一本缩微信息胶片集。<我非常惊讶。>

要不是你当初干下的事,我们才不会惹来这么多麻烦。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们得——弄明白接下来该干什么。我的首要任务可不是你的——

胸骨下突然涌起爆发的情感。引发原因是跟皇帝交谈时她的感受。<不是?>

不是。她重复道。还有,我说过了,别动我的神经系统。你已经死了,现在是我的活体记忆,活着的记忆,我们是勒赛耳大使……

<我真喜欢你。>亚斯康达说,<你向来讨我喜欢。>

孔隙里电火花闪动。是她的亚斯康达。但她仍感觉受到侵犯,感到陌生意识的沉重压力——意识的主人比她年长,比她见多识广,更了解泰克斯迦兰——无奈之中,她突然想到了百分之九十克隆体,想到他八岁大的脑袋,如果植入六方向活体记忆,会是何等感受。涌起的同情让她心中疼痛。

亚斯康达意识——沉甸甸的重量和鲜明的形象——都退了回去。像是某种道歉方式。

玛希特鼓起勇气,为必将到来的身体痛苦做好思想准备,睁开了眼睛。随着光亮进入眼睛,她的头立刻痛了起来。跟她预料的一样。但好在没有呕吐,也没有痉挛或明显的视野扭曲。不算糟。

她躺在一張青绿色的沙发上,跟五柱廊外室摆放的沙发一样。面颊底下的织物触感像是沙发套布料。五柱廊大概买了一整套青绿色的家具,说不定是趁大减价买的。上次脑部手术后,玛希特是在勒赛耳医疗中心里醒来,身处一间让人舒心的银灰色无菌室。这里——不一样。

<很不一样。>亚斯康达干巴巴补充道。玛希特嗤嗤一笑。真疼。

她非常、非常小心地挪动身体坐起来。身体的每一寸都像经过了真空干燥。房中既没有五柱廊,也没有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幸好没人。这样,她就可以做足长时间心理准备,然后再着手进行艰难的站立和行走过程,走到唯一可见的门边。她试着深吸一口气,发现肋骨受到了束缚——对了,是运动绷带,还绑在浮肋1上,就在手术开始之前的老地方,丝毫未动。

真奇怪,让人产生信任感的都是一些小事:此刻,玛希特无比感谢五柱廊,感谢她没有擅动她的大脑,只做了她要求的改动。达吉·塔拉茨的信也还在。有了亚斯康达的帮助,她可以解码阅读了。

其他人大概都在门外等她醒来——或许,已经开始怀疑她究竟会不会醒——趁现在一个人独处,是最好的解码机会。

虽说独处,脑中却不再孤单——永远不会孤单。

<我们会习惯彼此的,>亚斯康达说,<毕竟我们之前已经成功过。>

可你没多久就消失了,留我一个人。玛希特回道,好了,快告诉我怎么读信——如果你能解码的话。

她掀起衬衣,解开绷带。因为身体长时间挤压,信件已经弯成了肋骨的形状,但仍然完整,包含她自己书本密码的部分也十分清晰,只剩下最后的加密部分。信上说你有解码的密钥——或者说,你十五年前曾经有过。

<我现在也有。>亚斯康达回答。她大大松了口气,心中涌出强烈的释然,涌遍全身。她清楚,他肯定也清晰感受到了。<这是达吉·塔拉茨给我的密码,就在我上船来这儿之前。如果信是由他的密码写成,那么必然直接出自他的手笔。>

告诉我怎么解码。玛希特说。

亚斯康达照做。

活体记忆的技能分享过程,就跟发现自己身上未曾预料的天生才能:就像她坐下来打算学习空间站的轨道运算,突然发现自己于此无比熟练,仿佛已经做了几十年,所有正确的公式和使用的经验都整齐排列于指尖;或者说,就像受邀在零重力下跳舞,突然发现身体自动动了起来,对于肢体的感受、以及如何在太空中移动一清二楚。达吉·塔拉茨用的是数学密码。数学肯定是他的偏好。玛希特很清楚,要学习这种以矩阵代数为基础的一次性密码生成方式,亚斯康达一定花了大力气。幸好需要学习的不是她。她只需要感受这种技能在她脑中缓缓展开,仿佛花朵开放……

<用纸笔计算会简单些。>亚斯康达道。

玛希特小心翼翼地笑了几声——笑会头疼,嗓子也疼。她伸手摸了摸后脖颈。脖颈上有块绷带,盖住了手术创口。由触觉判断,创口大约只有拇指长短。不知创口长什么样。接着,她带着同样的小心,撑着站了起来,蹒跚走向可能找到书写工具的地方。看五柱廊的反权威的样子,桌子里应该会有真正的钢笔,而不是全息缩微信息操作器。

没有钢笔,但一沓机械草图上倒是放着一支铅笔。玛希特没有翻动草图——五柱廊没有脱去她的衬衣,她也不会私自翻看五柱廊的文件——不过,哪怕只瞥了一眼最上面的草图,她也能认出:图上画的是假体手掌的设计图样。

为什么要跑这么大老远来装一只假手?

<这儿可是泰克斯迦兰。>亚斯康达回答,<被视为不当的身体改造,不只是神经增强一项。

她没法分辨这话是苦涩讽刺,还是认真的观点——不过,这也在预料之中。讽刺和认真在亚斯康达这儿天生就混在一起,不可分割。从勒赛耳上,他第一次植入她大脑开始,他的说话风格便是如此。

这儿有笔,她想道,教我怎么读信。让我看看面对指向我们空间站的吞并军队,塔拉茨希望我怎么做。

他们俩——她,还有涌入脑海的亚斯康达积累的知识,为她打开了一扇未曾预料的窗户——一个字一个字地解码信息。26年前,在勒赛耳到泰克斯迦兰的漫长旅途中,他便是靠学习这种顺序矩阵转换来打发时间。她瞥到了回忆的瞬间、一张旋转的残片——在大使套房渡过的第一个夜晚,亚斯康达烧掉了塔拉茨给他的纸片,上面的东西他已经烂熟于心。

玛希特过于专注解码的过程,几乎没有真正关心信件的内容——直到整封信清清楚楚译解完成。信不长——早在这场可怕冒险开始前,她就知道信不可能长——字母不多,不可能是她想要的详细指令。没人会替她想办法解决目前困境,能给的只有建议。

这条建议把她吓住了。

要求兼并军队转向;宣告有证据表明,存在新发现的非人类入侵企图,坐标如下;在帝国承诺转向前,不要给出坐标。

<你擅长记数字吗,玛希特·达兹梅尔?>

此刻,亚斯康达似乎成了支撑她站立的唯一支柱。头疼得要命。擅长,她想道,我背下了伪十三河的所有作品,还记得住坐标弦。

<那就背下来,然后毁掉解密后的文本。>

怎么毁?

<吃了它。不过是纸而已。>

玛希特盯着坐标弦整整一分钟——在脑中加上节奏和韵律背诵,就像背诵一首诗。接着,她把写有原始通讯解密文本的纸一条条撕碎,然后塞进嘴里。一边塞,一边想道:我们吃掉死者身上最好的部分。我现在吃的是谁的骨灰?

她咀嚼口中的纸条,嚼烂了才好吞咽。用力咀嚼让她的手术创口疼痛。她忍痛继续。趁咀嚼的工夫,她可以思考接下来的计划。

我该向谁提出要求?皇帝?

<对。>

你偏心,亚斯康达。

<我确实偏心。但我说的没错。>

他或许真没错。或许,她接下来的打算,会跟亚斯康达一样——如果他没死的话。她会大踏步走进“宫殿地”区,舌尖挂着坐标数据,就像一串拿来交换和平的珍珠。

她终于打起精神,推开手术室的门,走進五柱廊公寓的外间。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肩并肩,坐在另一张青绿色沙发上,就像候诊室里的孩子。五柱廊不知去向。见玛希特出来,三海草立刻跳了起来,跑到她身边,双臂紧紧搂住她,同时打破了勒赛耳和泰克斯迦兰两地所有的“个人空间”禁忌。玛希特的心跳陡然加速,几乎跳出肋骨的包围。

“你还活着!”三海草叫道,紧接着——“哎呀,该死,痛不痛?”又紧接着,她猛地放开玛希特,动作跟拥抱时一样猛。“你……还是你吗?”

“……痛,不过没比刚才痛得更厉害。至于第二个问题,得取决于泰克斯迦兰语中‘你的定义,三海草。”玛希特回答。微笑时手术创口也会疼,不过没有咀嚼时疼得厉害。

“你还能说话。”三海草继续。玛希特很想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帮她理回耳后。从司法部官员手中逃脱后,三海草的头发就没有重新梳理——甚至在玛希特动手术的这段时间里,她也没有趁机梳理——不知手术用了多久,玛希特心中没底。披散头发的三海草,看起来年轻得让人心疼。

“我想,我保留了大部分高等功能。”玛希特用尽可能中性的泰克斯迦兰腔调回答。

三海草眨了几次眼睛,接着大笑起来。

“听到这个我很高兴,”十二杜鹃花坐在沙发里问道,“手术——成功了?”

<你交了两个非常迷人的朋友啊。>

“对。”玛希特同时在脑中和口中大声回答,“至少足够我解密信件。”

“感觉怎么样?”十二杜鹃花问。与此同时,三海草说:“很好。所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玛希特只想坐下来——如果她可以选择的话。或许再睡上一觉,等到一切都结束,等到新皇帝登基,等到宇宙回归正常——要真睡到那个时候,那她的寿命也就一觉睡到头了。不过,至少坐下来歇息还是可以的,休息片刻总没关系。她慢慢挪向沙发坐了下来。三海草走在她手肘边——此刻,保持了一尺的礼貌距离,玛希特对此感到微微的遗憾——接着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接下来,”她说,“我得回宫殿地去。我有话要跟光明陛下六方向说。”

<谢谢。>亚斯康达轻声道,就像在她眼睛后面燃起火焰。

“解密后的消息这么惊人啊。”十二杜鹃花道。

玛希特小心翼翼把脑袋放在双手中。“一支意在吞并的军队正驶向我的家乡,帝国本身则处于内战的边缘。我向我的上级政府要求紧急指示,在这种情况下,回复的消息难道还会不冷不热,只说确认收到?”

“我不傻,”十二杜鹃花说,“是我把你介绍到这儿来的,对不对?”

“——没错。”玛希特说,“抱歉,我刚才用词不当。我已经昏迷了——多久?现在几点?”

三海草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背脊。“——十一个小时。现在大约凌晨一点。”

难怪玛希特感觉这么糟。她麻醉的时间的太久了。“手术动了几个小时?五柱廊在哪儿?我想——谢谢她。”

“她——出去了。”十二杜鹃花说,“大概一小时之前。你在手术室里只待了三四个小时。”

“我们不敢确定你会不会醒。”三海草道,努力轻描淡写。玛希特听得出她话音中残留的紧张不安。遭到唯一市电击住进医院以后,三海草遭受的痛苦会有多少?“五柱廊的话丝毫没法让人放心。”

“我自己也不敢放心。”玛希特接口道,“有没有——我能喝点水吗?”她的喉咙太干,一说话就痛。现在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都醒着,谈话恐怕会一直持续。

“当然。”十二杜鹃花道,“公寓里什么地方总该有个厨房。”他从沙发上撑起来——坐太久没动的人,站起来总是很费劲——消失在转角处。玛希特有点内疚——只有一点点。

此时,她跟三海草独处。跟餐馆里一样,两人间的沉默仿佛带上了电荷。忽然,三海草轻声问道:“——你还是你吗?我——我能跟他说话吗?有这个可能吗?”

“我还是我。”玛希特回答,“我的记忆和内分泌反应都没有断裂。所以,我还是百分之百的我。在我身体里的不是——第二个人。我还是我,只是有些修改和调整。”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跟她说话。>亚斯康达在颅骨内轻声回答。

我们正在跟她说话,亚斯康达。

“好吧。”三海草道,“我觉得这整个过程很吓人,玛希特,这一点你得知道。不过,我会像从前一样对待你,除非你的举止有异。”

玛希特猜三海草想说的是“我仍然信任你”,但这几个字无法出口。尽管疼痛,她仍对三海草露出勒赛耳式的微笑。三海草用瞪大眼睛的泰克斯迦兰式微笑回应。

还没来得及说其他,十二杜鹃花消失的方向就传来一阵人声。是五柱廊回来了,还带了同伴。

“——他是谁?五柱廊,你没说你还有客户在……”一个女人的声音,极为不满。

“他不是客户,二柠檬,他是客户的接头人。进来吧,里面还有人呢。”

“现在不是接待客户的时候。”二柠檬道,“亚奥特莱克的军队马上就要降落空港——”说话间,一行人都涌进了玛希特所在的房间。一共五人,性别年龄不一,都没戴云钩。(都像避开唯一市和算法心脏的监视。)十二杜鵑花握着一杯水,被夹带于其中。

“还有个野蛮人。”一个新来者说道。

“是异乡人。”另一个纠正道,口气像是已经纠正过一百次。

“异乡人,野蛮人,都无所谓。”二柠檬道。她是个身材丰满的女人,脊背挺直,铁灰色头发编成完美的发辫。“她身边还坐着个间谍。五柱廊,信息部的人怎么会在这儿?”

三海草顿时停下了所有动作,全身僵硬,同时做好准备。玛希特生怕她会拔腿就跑。她觉得自己此刻恐怕没法跟着跑。

“她是跟野蛮人一起来的。”五柱廊道。没人纠正她的用词。“她们遇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也愿意为解决问题付出合理代价。二柠檬,你很清楚,我想跟谁打交道,就跟谁打交道。”

“这件事,在我们来之前,你就该告诉我们。”二柠檬的同伴之一、坚持使用“异乡人”的那一位说道,“我们来这儿,可是要召开明天行动的紧急策划会议——”

二柠檬瞪了他一眼。“这儿有间谍。”

“我不是间谍。”三海草有些气愤,“而且我也不在乎你们策划什么,以及你们到底是谁。我在信息部的工作,跟你们中间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哦,阿赛克莱塔,你就是间谍。”五柱廊说,“不过,只要加以恰当的医治,我想你会比现在更好。”

“你在威胁我?”

玛希特把手放在三海草手臂上。“这位阿赛克莱塔是我的同伴。”她说,“她受到勒赛耳空间站的外交保护。我为她负责。”

<彻头彻尾的非法。我太惊讶了。>亚斯康达赞叹不已。

对,但他们不知道。

二柠檬垂下眼睛,顺着鼻梁的角度瞥了一眼玛希特。“你是勒赛耳大使,对不?”

“对。”

“司法部的新闻通告对你可不友善。”二柠檬话中难得流露出几分赞赏。

“这我可不知道。”玛希特回答,“今天大部分时候我都处于昏迷状态。问五柱廊就知道。”三海草的身体在她手掌下微微颤抖。是肾上腺素的作用。

五柱廊嘻嘻一笑。二柠檬转向她,她耸了耸肩。“大使说得没错。”

“如果没有医疗照护,她会死吗?”二柠檬问道。

玛希特觉得这真是个好问题,她自己也想知道答案,同时努力克制想咯咯笑出声的冲动。

“她最后总要死的。”五柱廊说,“不过,跟我的手术无关。”

<你的机修工可真会安慰人。>亚斯康达评论道。

“我要她离开这儿,五柱廊,把信息部的同伴也带走。”二柠檬继续道。同伴中响起开心的低语,二柠檬扫视一圈,低语声立即停止。“我们有事要做。”

我也一样。玛希特心想,虽然我希望——希望能多了解你们的“事”。餐馆和剧院的炸弹是你们放的吗?或者说,你们还有其他阴谋?唯一市的算法出问题,是因为你们吗?……

<泰克斯迦兰不止有宫廷和诗歌。>亚斯康达低声道,<就算是我,最后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如果我们能撑过这一关……>

如果我们撑过这一关,我会记住二柠檬——虽然她肯定希望我把她忘记。

“我们这就走。”玛希特抽离思绪,开口道,“衷心祝愿你们好运——无论你们策划何种行动。”说着,她站了起来,连晃都没晃一下——说不定,她能撑到火车站再晕倒。要是有人真能给她一杯水就好了,别像十二杜鹃花那样,只知道端着水,一脸无助地夹在那群人中间——他们是什么人?反抗军领导人?(反抗什么?反抗帝国,特别是皇帝六方向?在地铁站竖起支持欧迪尔星系独立暴动旗帜的是他们吗?或者他们只关心某些玛希特不理解、也永远没法理解的政策制定?目的是让一闪电或其他任何亚奥特莱克,出现在唯一市的土地上?)

“如果是我,不止会走,还会走得很快。”五柱廊道,“一闪电的军团已经到达街道了。”

三海草骂了一句——玛希特从没听她用过这个粗话词语——然后说道:“行,谢谢你。我们走吧。”说罢,她站了起来,拉住玛希特的手肘。

“给我五分钟,我要跟客户谈一谈。”五柱廊意味深长道,“我得检查一下自己的工作是否完成。上次看到她,她还在昏迷当中。”

玛希特点点头。“——私下谈。”她补充,“五分钟私下交谈时间。”她轻柔地拉开三海草的手,努力保持身体平稳,不露出任何苦于头疼折磨的迹象,走回她醒来的里间。

五柱廊跟着她进来,随手关上门。“疼得这么厉害啊。”她说道,“而且不想让朋友知道?”

“不算糟。”玛希特回答,“大部分神经功能完好无损。我想知道——你看到了什么。那个旧机器,有没有损坏?”

“我看了一眼,有几条神经电路熔断了。”五柱廊说,“这东西本来就不牢固,看着非常脆弱。摸一摸电路也有可能造成短路。想要了解进一步情况,就得把它拆开。我非常期待。”

“很——有趣。”玛希特好不容易回答。这发现能说明——一些事。或许是故意破坏。或许是机械故障。

“非常有趣。让我看看你。”

玛希特站着不动,任由五柱廊看着手术创口思索,跟着她的指令,进行基本的神经系统检查。跟她在勒赛耳上的检查没区别。用时不到五分钟,大概只有三分钟。

“我本来会叮嘱你好好休息。但我知道,这话没意义。”检查结束后,五柱廊说道,“所以,你现在就离开吧。谢谢你为我带来这么有意思的经历。”

“给野蛮人动手术很少见?”

“野蛮人很少会给我留下他们的技术。”

<玛希特,你玩的游戏可真不一般。>亚斯康达在她意识深处说道,听不出他是生气还是惊讶。他用来买到皇帝宠爱的珍贵之物,竟被她白白送人。

片刻后,三人再次遭到流放,挤在五柱廊家大楼的阴影当中,失去了仅有的、可怜的安全所。玛希特靠在三海草身上,心里只惦记着走之前没能喝到的水。她的喉咙干得发疼。凌晨的贝尔镇既安静又刺耳:远远传来尖声大笑,还有砸碎玻璃的响动。有人大喊,声音很快被压住,只留大楼间飘荡的回音。三人所在的街道空无一人,唯一的亮光来自大楼的霓虹门牌。门牌上的图形文字,连玛希特都觉得过时。已经有了五十年历史,可还称不上古董。

“花瓣,”三海草的声音很轻,却如同绷紧的细线。“你打算等到什么時候才告诉我们,你的无执照普罗托斯帕萨涉足了反帝国活动?”

十二杜鹃花脸上毫无表情,是故意留下的空白。受伤的表示。“她可是贝尔镇六区的无执照普罗托斯帕萨。你竟然指望她跟反帝国活动无关?你可是信息部部员,芦苇,拿出点信息部的样子来。”

“我现在正按照信息部部员该有的样子做事。”三海草啐道,“我正在审问我亲爱的朋友,审问他的社会关系,以及这些关系人对他施加的影响。这就是我的做法——”

“别说了。”玛希特开口制止。说话很痛。每次说话都比上次更疼。真希望能安静一阵子。“你们俩换个时间、换个地方再掐架。现在,我们该怎么回宫殿?”

问题出口,一时沉默。她只听见身旁两人呼吸的声音,渐渐合在一起。

三海草道:“我们可以坐火车;但头班车也得等到早上。现在这时候,通勤线路不开。”

“如果一闪电真的在空港降落了兵舰,派出了军队,那么等到早上也不会有班车。”十二杜鹃花补充。

玛希特点头。“好,这就对了。你们俩现在都很有用。”她发觉自己的语调跟亚斯康达一模一样。但此刻,她没有力气来思考此事,处理这个问题。“如果我们没法原路回去,还有别的办法吗?能走路回去吗?”

“从纯技术上说,我们可以走回去。”十二杜鹃花道,“但我估计,要走回中央省,得花上一整天。”

“我们俩或许还可以。”三海草纠正,“但玛希特走不上一个钟头就会晕倒。”

玛希特不得不承认这话有理。“——鉴于我的健康状态,”她说,“一整天太长了。如果有办法的话,今晚——黎明之前——我就得面见皇帝。”她全身发抖。她自己也不知道颤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而且,并不是因为寒冷——她的外套就在身上。她伸出双臂,紧紧抱住胸膛。

三海草从齿缝中慢慢吐出一口气。“我有个办法。”她说,“但花瓣肯定不喜欢。”

“别急着下结论,”十二杜鹃花道,“你先告诉我,才知道我到底喜不喜欢。”

“我可以跟信息部上级联系,报告说我们在追踪反帝国活动分子时受困,要求有人前来接应,送我们回去。”她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走远些,换个地方联系,作为对五柱廊留下大使性命的回报。”

“你说得对。”十二杜鹃花道,“我不喜欢这主意。你这是摧毁我的人脉。”

<想想看,她会怎么解释你也在场?>亚斯康达在玛希特脑中多嘴道,很烦人。

我没有多少盟友,亚斯康达。

<你的联络人有多少盟友?>

也不多。但我是其中之一。

<好吧。>

“我们正流落街头,”玛希特说,“我宁可让信息部派车子来接,也好过被十二杜鹃花的司法部跟踪者发现,或者在军事政变中还得想办法回中心省。”

三海草皱眉。“现在还不算政变。可能到早上就真成政变了。不知道事情为何发展得这么快……”

“好了,那我们就动身吧。”玛希特对二人说,“我们走回火车站,在那儿联系信息部。”

走路让她头疼得更厉害。哪怕在黑暗中,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多,聚集在街角,低声交谈。有一次,玛希特觉得自己还看到了出鞘的刀刃,一把丑陋的弯刀。持刀者是一群年轻男子,身着丑化的泰克斯迦兰战旗涂鸦衬衣,哈哈大笑。玛希特低着头,盯着三海草的脚后跟,跟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终于走到火车站时,玛希特的头疼已经厉害得像个黑洞,能吞下一艘飞近它质量中心的小型宇宙飞船。车站的大门上了锁,玛希特坐在门外长椅上,屈起双腿,抵着胸膛,把前额靠在膝盖上。膝盖的压力减轻了一点疼痛——分散了大脑的注意力。三海草在一旁联系信息部,对着云钩压低声音喃喃自语。

十二杜鹃花坐在她身边,没碰她。玛希特真希望——真希望在身边的是三海草,关心着她——虽然这是几小时、甚至几天来最没用处的希望。

<呼吸。>亚斯康达说。她照做。平稳的呼吸。吸气时慢慢数五下,呼气时再慢慢数五下。

三海草联系完,说道:“他们十五分钟后就会到。”说罢,她坐到玛希特身边,也没碰她。玛希特一直数着数呼吸。头疼缓和了一点点:听到地面车引擎声越来越近,她能撑着抬起头;眼前的景物虽然还在旋转,但速度不算快。

开过来的是一辆极为普通的地面车:黑色,毫不花哨。车里出来一名身着信息部制服的年轻人,橙色袖口及其他信息部标志一应俱全。他用指尖触碰胸口,鞠躬致意,问道:“阿赛克莱塔?你的同伴都在这儿了?”

“对,”三海草回答,“都在这儿了。”

“请上车。没等你回过神来,我们就回到唯一市了。”

事情似乎太顺利了。玛希特觉得太顺利了,肯定有问题。但她也清楚,对此她无计可施。地面车的后座光线昏暗,让玛希特心生感激。后座散发着清洁剂和座椅套的味道。三人腿贴腿并排坐在后座里。车子开动时,三海草轻拍玛希特的膝盖,只一下。这善意的触碰,随着车轮的运动,帮助玛希特沉入了精疲力竭而又无可奈何的睡眠中。

第十八章

取消一切民用星际交通——内省空港关闭——南极空港仅供紧急情况货运使用——更改出行计划——再次播报——

——公共新闻推送,251.3.11-6D

……正如您所言,我一直忙于保持我们的空间站在那个巨大的、基本无情的帝国眼中的价值——这价值既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跟从前一样,请务必原谅我的缺席;等这儿的事态稳定,我自然会返回家园,好好享受一次应得的长长假期。但目前泰克斯迦兰宫廷的政治活动仍处于时刻变动当中。鉴于此,何时能够离开宫廷整整四个月(至少),恐怕现下仍无法想象。请原谅我一直驻守在外。如果需要联系,请别忘记您自己教给我的私人渠道……

——选自亚斯康达·阿格黑文大使给矿工议员达吉·塔拉茨的信。信件抵达勒赛耳时间:203.1.10-6D

贝尔镇六区到宫殿东区信息部大楼之间的第一个检查点,让玛希特重新恢复了意识。醒来后,她一心只想重回眼皮后面那个安静的灰色世界。从开车到现在——整整十五到二十分钟的美妙时光,无论是三海草、司机、还是脑海中的亚斯康达,都没有来吵她。可惜车窗外检查站的声音和灯光,活生生打断了这一切。

她眨了眨眼,坐了起来。地面车减慢了速度,停了下来。司机摇下一扇车窗。窗外,黎明将至,天边亮起一抹粉灰色。空气里传来刺鼻的烟味——

低语声。司机操作云钩,投射出身份序列码。外头的人说道:“我们可以让你通过,但你最好别去。他们正从天空港那儿行军出来,去市民队伍前往的地方。说真的,你还是别去的好。”

说真的,我一定得去。玛希特心想。不知这念头是她的,还是亚斯康达的。

“说真的,”三海草说,“我们得去。我有至关重要的情报要上报信息部,先生。”

司机夸张地耸耸肩,仿佛在说:反正我只是来帮忙的。打开的车窗外传来一声低低的“嘭”,似乎不远处有谁引爆了一颗炸弹。

(——十五引擎,被弹片击中,鲜血从嘴里流出来,流过玛希特的脸,就像眼泪。还有那声响,空洞的爆炸声响……)

她用力咽了一口口水。车窗摇了上去,车子继续往前。地面车里很难看到周围的景象:车子是隔音的,而车窗都是保护隐私的暗色。玛希特总觉得自己一直还能听到爆炸声。炸弹引爆时,空气仿佛会坍塌。

“你们知道吗,”她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大声说道,又快又响,“在勒赛耳,最可怕的事情——没有之一——就是火。火会吞噬氧气,火还会升腾。从我们才两三岁、刚刚能拿动灭火器的时候开始,每隔一天就要进行灭火演习。火很可怕,爆炸更可怕……”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炸弹。”十二杜鹃花道,“这没……没人想伤害唯一市。动乱的目的,难道不是争夺唯一市的所有权吗?”

地面车再次减速。这次不是检查站,而是缓行,像是碰上了堵车。“让车窗变透明。”玛希特说。司机没反应。

三海草牙关紧咬。玛希特看得出,她下巴紧绷。“花瓣,”三海草说,“是舰队。轰炸大规模平民暴动是舰队的杰作。这你清楚。”接着,她又对司机说道:“降下遮光板,行吗?”

这次,司机照做了。

地面车车窗由雾灰色渐渐变为透明。透过车窗,玛希特看到了一时无法理解的行为。在勒赛耳,人们不会故意破坏东西——不会破坏财物,更不会拿破坏不当回事。空间站的外壳很脆弱。任何一个系统故障——真空、极度寒冷或者水培系统关闭——都会要人命。勒赛耳上也有肆意破坏行为,但仅限于涂鸦,蓄意黑入电脑系统,用船壳修补延展泡沫噴罐堵塞通道。可是,此刻,她在唯一市的街道上,看见一名身着整洁制服外套和裤子的泰克斯迦兰妇女,挥舞着像是金属棍的东西,击中商店的橱窗,砸碎了玻璃。砸完后,她还继续往前走,攻击下一扇橱窗。

街上的人们纷纷奔逃——车子已经驶上街道,是人群让车子动不起来。有些人衣服上戴着紫色的翠雀花领针,还有些没戴任何表明立场的标志。光照也混杂其中,金色面罩,十分吓人,三个一组行动,组成锐利的三角形,仿佛在零重力下沿着下降轨道速降的侦测飞船。空中飘荡着烟雾。烟是从一幢非常可爱的多尖塔建筑里飘出来的,让人看着心碎。地面车的司机面容严肃镇定,下定了决心,驾车一点点前进,不时刹车再启动。每次车子一顿一挫,玛希特都觉得自己肠胃内容物猛地冲刷胃壁。

“我没看到军团。”十二杜鹃花闷闷道。

三海草已经从后座爬到了副驾驶位。“我们离空港还远。这里不过是——余波——”

他们听到有人叫喊。喊声有两个,一前一后呼应,就像诗歌的节律,也像心跳,但不合拍也不同步,就像患了房颤的心脏。他们一时无法前进。声波传来,是无法预料的另一次爆炸,刺穿空气。这时,司机看到了玛希特没有发现的空隙,一脚踩下加速器,地面车箭一般转过某个角落——转弯的离心力让玛希特半躺到十二杜鹃花的膝头——紧接着,他们沿着一条小巷飞驰,巷子尽头是一条大街,空旷开阔,通向一座广场。广场上,有两群泰克斯迦兰人,正朝对方尖声叫喊。车子停了下来。遇到这样的人群,车子没法前进。

两群人交界处,暴力举动犹如连绵阴雨下的春日蘑菇,到处疯长。一个胳膊上戴着翠雀花别针(就像戴着黑纱臂环)的妇女,脸上沾着鲜血——被打了一拳。打人的也是个妇女,离地面车很近,玛希特听到她喊道:“为了一闪电皇帝!”然后把手上的鲜血抹在前额上,就像历史剧中用敌人当祭品的战士。

玛希特觉得,她们根本不像泰克斯迦兰人。荒唐的景象让她思绪断裂,飘忽。她们像普通人类,只像普通人,恨不得把彼此撕成碎片的普通人。

又是一声可怕的、空气崩塌似的巨响。这次比上次近得多。光照队伍里响起回应似的“砰”一声,团团白色烟雾随即腾起,迅速扩散。附近打斗的人们开始咳嗽,无论哪一方的人,都慌忙奔逃,逃离这团烟雾。人们擦着地面车跑开,能看到他们的眼睛发红,泪水直淌。有些烟雾透过密闭的车门和车窗飘了进来。

“该死,”三海草道,“用衬衣遮住口鼻。这是驱散人群用的气体,我们不能待在这儿——”

玛希特用衬衣遮住嘴巴,眼睛像火烧,喉咙像火烧。

<你得逃出去。>亚斯康达说。突然,她冷静下来,头脑一片澄澈,做好了准备,身边一切都慢了下来——亚斯康达正在动用她的肾上腺。<你得从车子里逃出去,绕过这场混乱。你现在就得行动。快跑,玛希特,我来指路。>

“我们不能待在这儿。”玛希特大声道,同时拉开车门,白烟涌了进来,“跟我来。”

她没法呼吸——刚吸一口气,她的肺就像着了火。亚斯康达说:<先跑,等会儿再呼吸。>于是她拔腿就跑——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去的,也不知道这身体怎么可能跑得起来,也不知道身后是否有人跟着。亚斯康达好像知道某条秘密通道——她熟门熟路地穿过可怕的鲜血与白烟漩涡,蓦地头一次发现身着灰金相间舰队制服的军团士兵,整整一个中队——亚斯康达驱动她的身体,以她胯部为轴心,让下半身不断摆动,朝某个特定方向前进。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配合着她的步子。她朝后张望:三海草,十二杜鹃花和司机都在。

几人绕过广场边缘,沿着一条玛希特确信自己从没见过的街道奔跑。你来过这儿多少次?她想道。她的心脏怦怦跳;亚斯康达只在她实在憋不住气的时候,才放她大口吸气。

<数都数不清。我住这儿。这儿是我的家——从前是我的家>

两分钟后,他们放慢了步子,改为走路。玛希特确信,要不是亚斯康达撑着她往前走,她早就昏过去了。没人说话。暴乱的响动远去,褪成了隐约的咆哮。几人抵达宫殿与唯一市其余区域的分界处。这条路很小,没有卫兵把守,无论光照、雾和军团,都不见踪影。亚斯康达带着一行人一直往前,追随着多年来形成(现在已经死亡)的肌肉记忆。

接着他们转过一个拐角,仿佛幕布拉向两边,玛希特突然发现自己就站在信息部大楼跟前。大楼丝毫没有受到骚乱的影响,整洁有序,就像从前的世界。

<到了,>亚斯康达说,<进去吧。趁你摔倒之前,赶紧坐下。>

一切都那么熟悉。只需两分钟,就能走到她的大使公寓所在的大楼入口(只要光照不来干涉和调查)。广场地砖下,唯一市巨大AI的花饰全都亮了起来。整个广场仿佛一头缩紧身体的巨兽,随时准备出击。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跑起来的,”三海草对玛希特说道,“我们进车子的时候,你连路都快走不动了。”

“不是我,”玛希特回答,“不只是我。不算是我。我们到底进不进去?”她的声音嘶哑。此时,亚斯康达不再控制她的呼吸,她总觉得自己吸不够空气。每呼吸一次,她的胸口都有明显起伏。

三海草看看司机,司机一脸震惊,回不过神:他熟悉的世界已经变得无法理解,他不知所措。“我们进去吗?”三海草又问。

“……进去吧?”说着,他朝门边走去。

进门的时候,玛希特和三海草都没有把脚放到AI纹路上,哪怕避开AI会让走路既困难又滑稽。

大楼里一如既往整洁可爱,是泰克斯迦兰部门清早该有的模样。没有悲伤的迹象,一切井然有序。这一景象让玛希特险些落下泪来,连自己也说不清原因。三海草的司机带着众人进了一间平淡无奇的米色会议室,里面放着一张U形桌子,围绕着中间的缩微胶片投影机。头顶上是日光灯,还有许多把看着就不太舒服的椅子。这是玛希特见过的最没有泰克斯迦兰风格的房间。不过,每天开着无休无止会议的会议室,恐怕全银河系哪儿都一样。这样的会议室,空间站里有,学校里有,政府部门也有,她都在里面坐过。此刻,她坐在这间会议室里,隐约——信息部的厚墙隔绝了大部分声响,只有极微弱的声音传进来——听到了另一声爆炸。接着便是一片寂静。或许,暴乱者已经被驱散。军团正在离空港更近处聚集。

有人送來了一瓶咖啡和一篮子面包卷。这倒不是会议室的标准操作,恐怕是三海草动用了某些关系。咖啡烫手,味道好得出奇:够热,但不烫嘴。玛希特掌中捧着装咖啡的纸杯,很暖和。这儿的咖啡味道浓郁,带着土壤气息,跟勒赛耳上的速溶咖啡完全不同。要不是情势紧急,玛希特真想慢慢品尝这杯咖啡,琢磨其中到底有几层不同的风味……

<这儿的咖啡有好多种,>亚斯康达说,<而且味道都不一样。很神奇。不过,最神奇的部分还是咖啡因。>

他说得对。喝下咖啡才几分钟,玛希特就感觉回过神来,反应更敏锐,察觉到了皮肤上的微微震动。

<慢慢来。刚才那一下,我可能把你的肾上腺素耗尽了。>这话在亚斯康达口中说出来,就算是道歉了。

十二杜鹃花已经开始喝第二杯。“现在怎么办?”他没好气地问三海草,“等着人家来听报告?我们不是要把大使立即带到皇帝那儿去吗?看唯一市外面乱成那个样子,不知面见皇帝还有没有可能。”

我们。不久前,她才开口请十二杜鹃花帮忙,帮他偷来亚斯康达尸体里的活体记忆制造器。短短几天后,至少在表面看来,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这个野蛮人的精神同盟。不过,话说回来,他知道五柱廊和她反帝国活动分子朋友的住址——精神同盟并不牢固。在压力之下也会变化。玛希特看了看三海草,发现三海草正处于她见过的最大压力之下:太阳穴发灰,嘴唇旁边破了一块皮,想必是被她自己咬破的。

“我们确实要带大使见皇帝。”三海草回答,“不过,我欠信息部一点人情,毕竟是他们把我们接回来的。”

他们把我们接回来。他们开车带我们穿越骚乱。他们还送来了咖啡和早餐。这世界仍像平常一样运转。只要我的举止跟往常相同,这世界就会一直正常下去,不出乱子。玛希特很清楚三海草的思路。她有亲身体会,能体会三海草的恐惧,感同身受(她太容易感同身受,这是她的最大弱点,不是吗?)。可是,三海草这么想,不对。

玛希特说:“我想,我们没时间了。整个唯一市,就像电路出故障冒火花的氧气室,很快就会爆炸。”

三海草发出的声响,跟蒸汽阀门放气的咝咝声异常相似。她用双手捧着脑袋,說道:“就一分钟,让我思考一下,行吗?”

玛希特琢磨一下,觉得一分钟处于可接受范围之内。很可能。有可能。一切都闪烁不定,仿佛超现实。不知道她欠下的睡眠究竟到了何种地步。在十二杜鹃花公寓之前,有36小时的不眠——对了,说不定脑部手术昏迷的十一小时能算作补眠……

<那个不算。>亚斯康达立即答道。说这话的是她的亚斯康达,轻松俏皮挖苦的幽默风格。<尤其是,你还穿过了这么可怕的骚乱。>

“好吧,我决定了。”三海草说道。玛希特望着她,保持完美的泰克斯迦兰式不动声色,努力不让迫切需要联络员支持的情绪太过明显。

三海草摊开双手,表示无奈。“我这就去要求直接向信息部部长汇报。此刻,她必定忙得不可开交。所以,上头肯定会跟我们约个时间,以后再来。这样,我们就可以先离开,等到约定的时间到了,再回来。”说着,她站了起来。“你们就待在这儿别动。中心接待处就在这一层大厅里。我五分钟就回来。”

这计策简单得不可思议,让人一眼就能看穿。不过,简单计策之前也成功过。在泰克斯迦兰过度重视叙述技巧的环境下,简单计策似乎有了特别的力量,能弯曲光线。玛希特朝三海草点点头,说:“去试试吧。”接着,她又补充:“别担心我们乱跑。我们还能上哪儿去?”

十二杜鹃花和亚斯康达同时大笑,像是古怪的回音。接着,三海草走出门去,就像种子艇从星际舰船侧面喷出。

其余人在会议室等候。没有了三海草,玛希特感觉格外孤独,就像被剥除了保护层。三海草离开的时间越长,玛希特心中的不安全感就越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此刻,除了自己焦急的低沉怦怦心跳,她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心跳声从胸膛传来,沉甸甸地压在胸腔中心。周围神经病变症状绝大部分已经消失,只剩下指尖偶然传来微微刺麻。她怀疑这刺麻感永远不会消失。她不清楚自己会不会因此难受。目前,虽然感觉不到笔杆的压力,但她握笔暂时没问题。可万一继续恶化——

现在不能想这些。

会议室的门终于开了,三海草出现在门后。玛希特心中突然卸下沉重压力,就像被踢了一脚。接着,玛希特发觉,门后不止三海草一个,还有另一个人。此人身上没有穿白橙相间的信息部制服,只穿了一件深蓝色短外套,领口别着紫色的花。花很新鲜,切下来不超过一天。上回,在诗歌朗诵比赛上,三十飞燕草的支持者也都别着紫花。那时候,这种装饰像是——潮流,或者趣味,象征性地表达着泰克斯迦兰的政治信号。后来,街上的人也别着紫花游行,那是在战争中表明自己的立场。此刻,面前这个人别着紫花,就像别着权力徽章,或者显示党派忠诚。

“坐下。”新来者对三海草说道,同时一推。玛希特气得立即准备起身,吸气说话——但三海草按他说的坐了下来,虽然她被气得满脸通红,但仍对着玛希特挥手,让她息怒。玛希特照做。

“大使,”新来者说道,“阿赛克莱提,我有义务告知:你们此刻不得离开信息部大楼。”

“我们被逮捕了吗?”十二杜鹃花问道。

“当然没有。为了保证安全,你们暂留此地。”

“我,”十二杜鹃花坚定地继续说(玛希特既为他揪心,又为他骄傲),“要跟二紫檀本人讲话,就现在。你又是谁?”

“二紫檀已经不再是信息部部长。”此人回答,没有理会十二杜鹃花关于他姓名和所属部门的问题。“鉴于目前的危机,她已经被三十翠雀花解除了部长职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的谈话要求转达给三十翠雀花。我相信,一旦时间允许,他会接见你的。”

“你说什么?”玛希特难以置信。

“大使,您听力有问题吗?”

“我是怕自己的理解有问题。”玛希特回答。

“没什么可担忧的……”

“你刚刚才通知我们不准离开,还说部长被免职……”

“她不够忠诚。”三十翠雀花的手下耸了耸肩,“三十翠雀花希望帝国掌握在安全稳定的人手中。军队已经占领了街道,大使,现在出去非常危险。请安心坐着等待。三十翠雀花会整顿好一切。一周之内,动乱就会平息。”

玛希特对此表示怀疑。她心中疑虑太多,不知怎么办才好。不确定性不断增殖,形成一股席卷而来的潮水:她肯定是漏过了什么。三十翠雀花正在实施——政变?抢在一闪电政变之前?想要改变朝向勒赛耳的吞并力量的方向,是不是已经太晚了?哪怕她手握交易筹码——逼近泰克斯迦兰的外部威胁的确切坐标,是不是也没用了?在诗歌朗诵会上,正是三十翠雀花本人——一身蓝紫色华服、面容无比宁静地告诉她“交易取消”。如果他掌握了帝国大权,一旦勒赛耳失去利用价值,无疑会被他毫不犹豫地打发掉。

“这不可能,”十二杜鹃花说道。玛希特心下感激他能开口说话,让自己从胡思乱想中摆脱出来。“我们不可能在会议室里待上一周。而且,先生,我还是不知道您是谁。”

“我是六直升机。”男子回答——闻言,玛希特不由瞪着他,惊讶于他说出这个名字,不仅一脸严肃,竟然还带着一丝得意——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还有,阿赛克莱提,大使,您几位当然不会在会议室里待上一周。一旦我们准备妥当,几位就会转移到设施齐全的安全地点。”

“你们什么时候才会准备妥当?”十二杜鹃花继续逼问。他用上了完美的刺耳高音,表示丝毫不信任对方的话。这是倍感困扰、准备大闹一场的语调。玛希特暗暗佩服。不错的策略。她任他演下去。“什么叫安全?谁说了算?你刚刚还暗示说,我们说话的当口,外面还有人打算夺权篡位呢!”

“亚奥特莱克的小小冒险很快会被压制,不会升级到令人不快的篡位企图。”六直升机回答,“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我会让人再送些咖啡来。请不要企图离开。门口有人看守。目前,这儿真的是安全的处所。别担心。”

说罢,他走了出去。会议室的门在他身后咔嗒一声,不紧不慢地关上。三海草立即爆发出大笑,让人听了心里发毛。

“我没眼花吧?”她问道,“剛刚,是不是有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暴发户官僚,没受过一丁点交涉训练,却来这儿告诉我们信息部已经在伊祖阿祖阿卡的控制之下?我眼睛看到这些,脑袋却完全没法理解。请原谅,玛希特,我申请成为外国大使文化联络员的时候,根本没料到我的工作会涉及这种场景。”

“我申请成为外国大使的时候,也没料到会涉及这种场景——希望这能让你好过些。”玛希特回答。

三海草用手掌捂住脸,深深吐出一口气,指缝里漏出几声闷住的笑声。“……对,”她说,“你肯定料不到。”

“如果我们走不了,”十二杜鹃花道,“怎么把大使送到皇帝那儿去?现在形势还算有利——宫殿就在对面,骚乱没有影响到这个地区。就算这样,我们也出不去啊。”

就算我们到了宫殿,宫殿里是否还有皇帝?这念头让玛希特不得不咬住口腔颊侧面,以此忍住心中突然涌起的悲伤——悲伤的不是她,是亚斯康达,他因即将与皇帝永别而心碎——也不全是他。她记得六方向的手指握住自己手腕的压力,心中希望——无用的希望,胸骨中的生化疼痛——希望光明陛下能奇迹般挺过这次动乱,哪怕他命不久矣。

如果没有了皇帝,她还能找谁谈判?

“如果我们不直接找光明陛下,”她说,“而是去——想办法吸引某个皇帝身边人的注意力呢?”

“我们被困在会议室里,”十二杜鹃花冷嘲,指指咖啡杯,“你清楚他们会监视云钩,而且你自己连云钩都没有……”

“我知道!”玛希特火了,“我很清楚我自己不是泰克斯迦兰的公民,我一次都没有忘记过,你不必特意提醒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玛希狠狠吐出一口气,力量大到牵扯手术创口隐隐作痛。“我知道你是无心。可是,你说出口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三海草的手从脸上挪开,脸上的表情慢慢改变。玛希特从前见过的这个表情:它表示三海草正专注于自己内心,在别无选择的情形下,准备按照自己的意志折弯宇宙。闯进司法部之前,她们在公园草地上吃冰激凌的时候,三海草脸上就是这种表情;当三海草出现在十九扁斧的前办公室,决心将身体创伤置之不理的时候,也是这种表情。

“哪怕监视再严格,云钩能做的事还有很多。”她开口道,“玛希特,你想吸引谁的注意?”

这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阁下。”玛希特说,“她的地位跟三十翠雀花一样。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她也跟三十翠雀花一样,有权力自由进出这地方——我想,她对我的喜爱应该没变。”

<那时候她也喜欢我。>亚斯康达喃喃道,<她很喜欢我,却眼睁睁看我死去。>

她很喜欢你,可是她救的却是我。玛希特想道,我们去弄清楚原因,怎么样?

“——好吧,十九扁斧。哪怕现在有这么多可怕的事情,最让我害怕的还是她。”三海草说。一旦有了主意——无论这主意是否能成——在宣布这主意时,三海草都会变得兴高采烈。这一点,玛希特现在也懂了——有了计划就有了控制力,跟计划本身的荒诞性与可行性无关。再说,他们三人最近都情绪不稳,兴奋对他们有好处。“想要得到阁下的注意——玛希特,写一首极具深意的诗歌如何?发表在公开的新闻推送上。”

“你想出这种主意,还说我读的政治浪漫小说太多?”十二杜鹃花讽道。

“我可不会到宫殿东区散发传单,公开宣告我对司法部第三副部长的无尽热爱。”三海草眼睛闪着光回道,“那才是政治浪漫小说。我不过是一个大家熟知的诗人,因时事创作了新诗发表,然后在诗中悄悄编织进只有特定对象能懂的密语。”

“你经常在公开新闻推送中发表诗歌?”玛希特颇有兴味地问道。

“这么做是有点没教养,”三海草回答,“不过目前情势紧急,加上上周还有个异常无聊的十四螺旋赢得了诗歌竞赛的大奖。这么看,谁都有权利没教养一次,听听公众的赞美声。”

“你不会觉得——只要我们在诗里向十九扁斧求救,她就会来接我们吧?”这办法太机灵了,完全是泰克斯迦兰式的象征逻辑,不可能成功。玛希特不信任这主意。

“我不清楚她的反应。”三海草回答,“但我知道她一定会读到。然后,她就会知道我们在哪儿,以及我们的需求。你也见过,她的手下会监视新闻推送——十九扁斧什么都不会放过。她部门简报的首要任务就是收集信息。”

玛希特迎着三海草的眼神,克制着伸手触摸她的冲动——现在绝不是恰当的时机。她知道,这条路一旦走下去就没法回头。所以,现在就得弄清楚,三海草究竟愿意为她做到什么地步。于是,她郑重开口:“三海草,你说的‘我们,在泰克斯迦兰语中的定义范围究竟有多广?你连我打算对光明陛下说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到底能否被称为‘我们?”

“我是你的联络员,玛希特。”三海草答道,听起来有些受伤,“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现在要做的事,可不是开门这么简单。”玛希特继续,“现在你的打算是:把我的目的编织进你的话语中,放到公共推送上,永远留在泰克斯迦兰的公共记忆当中。”

“我发誓,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就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三海草轻声回答,露出空间站式的微笑——虽然颤抖但足以辨识——她露出了全口牙齿。“好了,来帮我写诗吧,好吗?我清楚你至少具备基本的韵律分析能力。我们得趁三十翠雀花那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手下想起我们有云钩之前,把这事儿做完。”接着,她真的伸出手,幽灵似的指尖轻抚过玛希特的颧骨。玛希特无助地颤抖着,一动不敢动,仿佛等着当头一棒击下。

“芦苇,”十二杜鹃花用上夸张的愤慨声调,“调情这事,放到你自己的休息天再干!”

玛希特真希望自己皮肤别这么苍白,好掩饰双颊涌起的红晕。那两团绯红感觉滚烫,泄露了秘密。“我们没有调情,”她说,“我们只是在讨论策略……”

<从你们见面的那天早晨开始,你一直在跟她调情。>亚斯康达插嘴道。玛希特真心希望他能闭嘴。他出故障的时候,可不会像现在这么—— 一针见血。

“我们是在写诗。”三海草一脸完美的平静表情,让“写诗”这一举动听来极具亲密意味。

<而她也回应了你的调情举动。>亚斯康达继续道,<等你从这场政变骚乱中脱身,我建议你勇敢采取行动。>

玛希特用泰克斯迦兰语写过诗。从前,17岁的时候,她躲在勒赛耳自己的胶囊房间里,在笔记本上涂涂写写,假装能模仿伪十三河、一天钩或其他伟大的诗人,用泰克斯迦兰语表述自己尚未成形的思想。这语言,当时并不属于她。理由有二:一,她身为蛮族,实在太过偏远;二,她实在太年轻。如今,她坐在三海草身边,低头分析和调整诗歌的韵律,仔细挑选需要突出的典故,忽然心有所悟:诗歌是绝望的歌。只有到了一定年纪、有故事可说的人,才适合写诗。

年岁已长,或者经历过种种不可思议的事件。或许,她的年纪已经大到可以写诗了:她体内存了三条生命,以及一次死亡。若是不小心,她对死亡的记忆便会太过鲜明,呼吸越来越短,越来越急。那时,她就得提醒亚斯康达,他现在并没有濒临死亡,也没权力控制她的植物性神经系统。

另一方面,三海草写诗,就像穿一件量身定制的外套——她很清楚如何让写诗这事显得非常优雅;而写诗本身,也让三海草看起来极为优雅。她脑中存有海量的文字和典故,让玛希特嫉妒得心痒痒:要是她当初生长在这里,一辈子都沉浸其中,她也能在一分钟之内把路人的闲话变成合韵的诗节。

她们写出的诗不长,也不能长——想在公开新闻推送中快速传播,诗就得朗朗上口,表意清晰:在无关的大众看来,毫无隐晦之意;但在十九扁斧和手下员工看来,却有另一层微妙的深意。诗歌开头,玛希特描绘了一幅五玛瑙一定会认出的画面——当时,五玛瑙也在场。她很聪明,对十九扁斧很忠诚,而且受过释义方面的训练,会看出玛希特的处境有多绝望——然后就会把一切转告她的伊祖阿祖阿卡女主人。

在孩子柔软的手中,

连星图也能承受

力量的牵扯和敲击。重力持续。

一致性持续:没有老茧的手指行走在行星之路上,我却溺毙于

花朵的海洋中;在紫色泡沫中,在战争的迷雾中——

清晨,图书馆,二制图跟他妈妈在一起,拿着星系图玩耍。诗中传递的第一个信号:五玛瑙,你知道我是谁。我是玛希特·达兹梅尔,我理解你对儿子和女主人的爱。第二个信号:我正受到威胁,威胁来自三十翠雀花:花朵,紫色泡沫。

战争迷雾与其说是典故,不如说是目前状态下越来越清晰、不可避免的事实。另外,这个词也适合三海草的韵律安排。

诗歌的其余部分很短:包括对信息部大楼外观的描绘,巨细靡遗,同时想象众多的翠雀花花环丢在这座大楼上,就像葬礼——这里引用了《建筑》这首诗中的典故——这是为了告诉十九扁斧她们所在的位置。诗歌最后是一个仅有两行的诗节,算是承诺:

若得自由,我的舌头将说出所见。

若得自由,我便是太阳手中的长矛。

来救我们,十九扁斧。来救我们,我们一同让太阳长矛宝座留在正确恰当的轨道上。

玛希特最后看了一遍诗歌。不坏。在她看来——她知道自己的诗歌训练远远不够——这首诗甚至可以说挺好,简洁达意,而且优雅。“发出去吧。”她对三海草说,“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写出这样的诗已经很好了。”

“换作是我,我现在就发。”十二杜鹃花补充,“你们写诗的时候,我一直在关注新闻推送。事态恶化很快,而且很严重——一闪电的军团正向海关人员开枪,声称唯一市中的人民需要他们前来平息暴乱。我不知道还有谁能阻止——我们难道能阻止一个军团?我们的军团可是所向披靡。”

“发出去了。”三海草说,“署名是我,发在所有能找到的公开推送里,还发了几个不对外的推送——诗歌圈子,信息部内部备忘推送……”

“发信息部的推送,合适吗?”玛希特问,“我几乎敢肯定,三十翠雀花的人此刻正在看。”

“但凡三十翠雀花的人有一点点称职,我们的云钩发送的所有信息,他们都会监视。”三海草回答,“换作是我,我会第一时间没收……”

“幸好你在我们这边。”玛希特插嘴道,发现自己竟然在微笑。

“你觉得我们还剩几分钟?”十二杜鹃花问道。

“你是问军队冲进宫殿之前,还是我们失去广播平台之前?”三海草又带上了兴高采烈的语气,“别看新闻了,花瓣,趁我还能连上,赶紧看看这首诗传得有多快。”

她解下云钩(云钩通常置于她的右眼),放在会议桌上,调好设置,让云钩暂时变成微型信息屏投影仪。玛希特看着她们写的诗歌在泰克斯迦兰信息网中迅速传播——从一个云钩分享到另一个,变成新帖子发出,被人重新解读,就像墨水滴在清水中扩散。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她轻声问。

“我猜三分钟——这首诗传播速度很快——”三海草话音未落,会议室的门就被哐当一声推开。六直升机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两个人——这两个人倒是穿着信息部的奶油橘色制服。三海草用指尖轻触胸口,鞠躬致意。

“三灯光,八折刀,见到你们可真高兴。”她说,“被非信息部政客使唤的感觉还好吗?”

玛希特控制不住,大笑出声,眼睁睁看着三灯光和八折刀无言取走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的云钩,递给六直升机。

“你們到底明不明白,”六直升机道,“你们的所作所为——在私自公开推送未经审阅批准的政治诗歌——可能会犯下叛国罪的。何况你们还是从贝尔镇六区被人接回来的,那地方今早挤满了反帝国的抗议者。更不用说唯一市目前处处骚乱。”

“这事去跟司法部说。”十二杜鹃花回道。玛希特很为他骄傲。他们三个就快——死了,就算不是也不会好过——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仍然是牢固团结的“我们”。无论在哪种语言里,含义都不会变。

“我只是根据目前的亲身经历,写了正合时宜的政治诗。”三海草补充,“如果这就是叛国,你不如去翻翻我们两千年的经典,那儿的叛国罪肯定更多。”

六直升机气急败坏,努力控制情绪,没成功。他手里拿满了云钩,没法做出恰当的手势,只有紧绷的肩膀和下巴表明他有多想挥手,或者摇晃三海草。三海草则安安静静地坐着,手掌托着下巴,手肘摆在桌上。

“我要逮捕你们,”最后,他终于说出话来,“作为信息部执行部长三十翠雀花的执行代表,我要——指挥这些信息部官员拘留你们。”

“鲜血星辰啊。”十二杜鹃花没看六直升机,只盯着三灯光。三灯光在他目光注视下缩了缩身子。“你们俩真打算这么干?”

“要是你们想走,我们会阻止。”三灯光说,“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八折刀补充:“还有,你们的阿赛克莱提特权将暂时收回,直到下一任部长审查后……”

“我对你非常失望,八折刀。”三海草故意轻轻叹口气,“你一直是二紫檀的忠实党羽……”

“够了。”六直升机怒道,“我们还有活儿要干,而你们却无事可做,无计可施。回见,阿赛克莱提,大使。”他潇洒地原地转身,离开会议室,两个信息部忠诚派紧随其后。三人再次被隔绝于会议室中,什么都干不了,什么都看不到——没有了云钩和新闻推送,三人就像瞎了双眼,被困在没有窗户的荧光灯下。连咖啡都喝空了。

玛希特看着左右两侧的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开口道:“现在,我们等着就行。”音调中充满信心——比她实际感受到的信心更多。

等待的滋味不好受。玛希特觉得自己好像被装进了密封胶囊,虽然不受外界辐射和衰变的影响,却只能在零重力中翻滚,心中忐忑不安,不知等胶囊打开后,还会不会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外部世界。信息部會议室没什么可看的:外界的声音传不进来,既听不见军靴踏步的整齐声响,也听不到军团士兵高呼的口号;外界的情形不得而知,既看不见拥挤的唯一市街道上光照金色面具的闪光,也看不见地毯般铺满街道的紫色鲜花海洋。

三海草双臂交叠放在桌上,头靠在手臂上,不知是在打盹,还是在放空大脑——无论哪一样都值得玛希特羡慕。放空大脑这项特权不属于她。她没法把乱纷纷的思绪从脑子里赶出去,焦虑得只想猛抓皮肤。她不停设想种种可能性,比如十九扁斧尽管身为伊祖阿祖阿卡,却不愿意为了区区一个勒赛耳大使去挑战三十翠雀花。还有最坏的可能性:十九扁斧和三十翠雀花已经达成同盟,附和他在信息部中做的决定。第二坏的可能性是:十九扁斧掂量过各方力量,认定挑战三十翠雀花毫无希望,宁可雌伏不动,等待政变过去,赢家产生。

不,这项不可能。第二坏的可能性不是十九扁斧的作风。这份确信在玛希特脑中冒出泡泡来,就像温暖的潮水。这不完全是她的信心。这是根据她和亚斯康达两人共同的记忆做出的评估。

“我简直觉得被人砍掉了双手。”十二杜鹃花打破沉闷的空气,“我一直在搜索新闻推送,却看不到。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新闻,没有伸手可及的整个帝国。”

<这就是孤独。失去泰克斯迦兰帝国的泰克斯迦兰公民的孤独。>亚斯康达对玛希特轻声说,<这是唯一一件我丝毫不羡慕泰克斯迦兰公民的事情,而且丝毫不后悔。>

我们永远不会孤独。玛希特想道,你和我,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分开。

<下辈子也不会。>

这得看我死后还有没有下一任泰克斯迦兰大使。

<对,得看你死后还有没有下一任泰克斯迦兰大使,还得看我们的活体记忆链值不值得保存。>

玛希特心一沉,就像有一颗小小的滚烫铅球落在胃里。她真希望这条活体记忆链能流传下去。这一周惊心动魄的经历——她的经历,以及她跟亚斯康达两人共同的经历,还有她掌握的消息——她记在脑中的泰克斯迦兰外部威胁,大量外星飞船的坐标,仿佛她本人带来的毒花,足以取消任何兼并战争。她真希望这一切不会白费,不会随着她跟亚斯康达的死亡而逝去,永远沉默。

总之,她憎恨无所事事的等待。她很清楚外面会发生什么,她能想出一百种不同的版本:史诗版,滥俗电影版,还有泰克斯迦兰在已知世界边缘行星上的吞并战争纪录片版(纪录片当然是走私品)。哪怕她身在帝国心脏,一旦枪战开始,场面跟纪录片中也必定如出一辙——麻烦就麻烦在这儿:帝国就是帝国,一边是诱惑,一边是镇压。镇压的部分会张开老虎钳似的大嘴,牢牢咬住这颗行星,猛烈甩动,直到行星的脖子断裂死去为止。

漫长的等待,仿佛停滞的时间,弥漫在会议室不变的空洞灯光中。玛希特终于听到了这可怕等待行将结束的第一个信号:走廊中传来了喊叫声,还有砰的关门声。短暂静止后,又是哗啦一声,像是某张办公桌上的东西被一股脑儿扫在地板上。

“会不会是——?”三海草站起身,说道。

“就算不是来救我们的,总也是种变化。”玛希特说,“变化总比等待好。我们出去看看。”

“我们不是被逮捕了吗?”十二杜鹃花漫不经心地提醒道,“咳,管他的,我们自己释放自己就行了。”

玛希特大笑。虽然手术创口一直疼痛,受伤的右手不停脉动,受损的神经传来刺麻,胯部的酸痛也没减——她竟然觉得精神振奋了起来。

<肾上腺素是好药,玛希特。>亚斯康达说,<趁着这口气,我们好好利用。>

三人走出会议室——他们居然连门都没锁,这既让人冒火,又让人觉得微微的内疚,仿佛他们是自愿被关在里头似的。门外的走廊通向出口,在半路上设了一张中央问询台,里面守着个人。从发型和高矮判断,像是三灯光。问询台上空无一物——方才的哗啦声,正是这张桌子上的东西落到了地下,现在满地都是缩微信息条和办公用品。这场骚乱的制造者正是一身耀眼白色的五玛瑙,十九扁斧最得力的住手、最宠爱的学徒——啊,玛希特是多么喜爱泰克斯迦兰公民的行事方式,总带着象征配价1,虽然确实造作——白色是十九扁斧的个人标志。五玛瑙的面孔平静冷酷,手中握着细细的金属电击棍,噼啪闪着电火花。五玛瑙身后还跟着个玛希特从没见过的泰克斯迦兰公民,同样一身白色,同样带着电击棍。

这两人就像一支骑兵小队,穿着洁白的制服,没有夹杂一丝紫色。既然是五玛瑙亲自前来寻找,或许十九扁斧已经看懂了玛希特和三海草藏在诗中的暗示……

“我已经看见他们三个了。”五玛瑙用洪亮的高音叫道,“到这儿来,大使,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已经确认,你的避难申请并未过期。”

“他们从没正式提出过避难!”三灯光说,“在司法部,这套说辞根本不堪一击!”

“三十翠雀花的宫廷阴谋也一样。”五玛瑙反击,“这就扯平了。我不想制造事故。放她们三个过来。”

玛希特沿着走廊往前,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跟在她两侧。一时间,她以为成功了,十九扁斧看似柔和的力量如利刃出鞘,她们三个能走到五玛瑙身边,安全无虞——

——就在这时,六直升机从身后的办公室中冲了出来,沿着同一条走廊朝她们扑来。玛希特猛地停下,转身盯着他,恐惧冻住了心脏:他手中拿着一件喷射性武器(这东西会造成空间站外壳破裂,在勒赛耳上属于违禁品),口中大喊大叫。玛希特僵住了,困在六直升机和五玛瑙之间。获救的机会就在前方,她却进退不得。

“妈的,你们竟敢——操你们这帮不知哪儿冒出来的煽动家,你们别想为所欲为——现在军团已经上了街道,你们趁早绝了做梦的念头——你们得听法律和秩序的!”

虽然处于恐惧之中,玛希特心下仍觉荒唐:这可怜的小个子,眼看要失去好不容易到手的一点点权力,竟然会愤怒到这种地步。

五玛瑙面不改色,举起电击棍,棍子末端闪着噼啪作响的蓝绿色电火花,走向六直升机。

喷射武器发射的声音,比玛希特记忆中的任何声音都大。左边响起一声尖叫,锐利却短促,接着是几声连续的撞击。她发现身体自己动了起来,所有麻痹感瞬间消失,正沿着走廊朝五玛瑙奔跑。三灯光躲在办公桌后头,五玛瑙的帮手正越过桌子朝前走,手中的电击棍闪着火花。

又是一聲枪响,五玛瑙上臂绽出一朵血花,丝丝洇开,在白色外衣上一圈圈扩大。五玛瑙的脸霎时惨白如纸。电击棍从她手中落地,火花噼啪。玛希特不停奔跑,跑到五玛瑙身边(她仍然一动不动地安静站着,像是没回过神),拉起她没受伤的手臂,拖着她一起跑。

那东西里头到底有几发可喷射的子弹?

<很多。>亚斯康达在她脑中紧张道,<多到足够杀了你。继续跑。别回头——>

玛希特回头一看。

三海草紧跟着,像往常一样,就跟在她肩后。但十二杜鹃花不在——他趴在走廊里,蜷成一团,一动不动,身边淌着一摊鲜亮的血。

五玛瑙一身白色的助手把电击棍直接塞进了六直升机的嘴里。蓝色火花穿透了他的颅骨。喷射武器又开了火。助手肚子上开了个洞,就像宇宙中的奇点,瞪大了眼睛……

“快跑!”三海草尖叫。玛希特照做。她飞奔着,一手拖着五玛瑙的手臂,一直跑出信息部大楼,跑到大街上。

第十九章

安全源于安静与耐心,

世界的珍宝能保护自身。

花瓣撕碎,花朵死于生手,

茂盛于固执的园丁。

池塘枯竭方见园丁本色。

——诗歌,据传为五王冠所作。后来通行于全帝国,作为公共安全消息使用。

如果这些军团战舰摧毁我们,我会不遗余力,把你清除出战后政府——无论帝国将以何种形式取代我们传递了整整十五代人的议会。你和安娜芭,我都会清除掉。你们两个,一个绥靖者,一个孤立者。我会把你们俩清除出政府,然后摧毁你们的活体记忆链。

——派人传递给达吉·塔拉茨手下官员的条子,署名为德·温。251.3.11-6D

五玛瑙猛地一激灵,整个身体剧烈晃动,连玛希特的手也抓不住她。她肩膀处的血迹还在扩散,朝她白色的袖子延伸。“没时间了。”她说。玛希特没听懂。身边发生的一切她都没懂。

“——我得回去救他。”三海草说,“他在那儿,快死了……”

“没时间了。”五玛瑙重复道。这次,玛希特听懂了。十二杜鹃花,一摊不断扩大的鲜血。十二杜鹃花,她的朋友,三海草的朋友。

她的胸口滚烫淤塞,仿佛被喷射武器击中;就像她本人就是一件喷射武器,随时会爆裂开来。

“我不在乎时间。”三海草道。

“谁知道信息部里还有多少非法的喷射性武器!”五玛瑙气急(眼前的女人,跟玛希特认识的十九扁斧办公室中少言寡语、办事高效的副官,完全判若两人),“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三十翠雀花的党羽,都巴不得有机会开枪打人呢!——我肩膀他妈的好疼——你的朋友被枪击中,我很难过——我还为二十二石墨难过,星光啊,我真他妈的难过——可请人来救命的是你们自己——他们都把那该死的诗唱到大街上去了——所以我们赶紧走吧,你们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们在唱这首诗?”玛希特不抱希望地问。

“那些没有撕心裂肺叫喊‘一闪电的人,对,他们在唱这首诗。”说罢,五玛瑙抬腿往广场走去。

玛希特拉住三海草的手。她的手里全是汗水,湿漉漉,黏糊糊。两人跟着五玛瑙快步走着。五玛瑙挺直了肩膀,绷得很紧,丝毫没有隐藏流血伤口的企图。身后似乎没有追兵——或许六直升机也倒在十二杜鹃花身边,也快死了。啊,想起来就痛苦——十二杜鹃花不该这么死掉——为了转移注意力,玛希特强制自己注意行走的路线。她应该记得去十九扁斧办公室的路,但现在是大白天,路上的景物看起来跟深夜很不一样。而且,上次去的时候,她还坐着有光照押送的地面车。

天空又成了蓝色。蔚蓝得不像真实,无边无际,只在地平线上有些影影绰绰的建筑轮廓,阻挡了无垠的延伸。看着蓝天,玛希特觉得自己马上会从行星表面掉下去。她捏了捏三海草的手。对方没有反应。

三人转过街角,离开宫殿东区的中央广场,朝一排大楼走去。玛希特觉得十九扁斧的办公室就在其中,肯定是那幢玫瑰色的大理石建筑。突然,她们险些撞上了一队光照。光照就像日食:突然出现,挡住了光芒。二十个戴着金色面具、看不见面庞的人。

“你们,停下。”其中一个说。玛希特不确定是哪一个,光照的声音都一样。五玛瑙停下脚步,胸膛起伏。

“你受伤了。”另一个光照说。从声音大笑判断,这一个离她们距离近些。“在外面很危险。皇帝已经下令实施宵禁。你是打算去医院吗?”

“我——”五玛瑙答道,“我打算回家——我为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工作——”

“你不能待在街上。这是强制性的。”第三个光照说。

“我们有权根据需要,随时实施宵禁。”第四个光照补充。话音一落,二十个光照同时朝前逼近三人,动作整齐划一,仿佛自动机器。

个人或组织暴力会不会更具威胁性?

接着:我能不能骗过算法?

她跨前一步,用颤抖的声音插嘴道:“有人朝我们射击。”她用上歇斯底里的语气,同时依赖亚斯康达纯熟的语言技巧,让自己的语音变成毫无瑕疵的泰克斯迦兰口音。就这一次,别让她再当个一眼就能被识破的野蛮人。“我们刚才在信息部——信息部被疯子占领了——我们——太可怕了,我的朋友说不定已经死了——”

此言一出,三海草立刻落下泪来,看起来非常真实。玛希特觉得这就是真实的泪水,只不过一直忍着,忍到眼泪能派上用场的时候。

离她们最近的光照又说话了,语气稍微柔和了一些。“什么样的疯子?”他们问道,“公民们,请把详情告诉我们。”

“开枪击中我朋友的那一个,”三海草满脸挂着泪水回答,“为三十翠雀花工作。他说,他们已经占领了信息部,因为信息部受到了损毁——”她擦了擦鼻子和眼睛,继续道,“抱歉,我一般不这样。真的。”

“如何损毁?”两名光照同时问道。接着第三个重复了这个问题,就像AI当中的回音涟漪,像是算法在自我修正:“如何损毁?”

“我不知道,”玛希特一句一句小心编织谎言,“就是——损毁——或许是部长喜欢亚奥特莱克的方针?当时场面很乱——然后他们就开枪——”

整个光照小队似乎同时转向了她们,全神贯注,仿佛在一块移动磁铁经过,铁屑纷纷被吸引而去。光照们手中都握着电击棍。玛希特做好心理准备,随时准备遭受棍击,准备受到这些有组织的暴力工具不可避免的重重电击。它们是会移动的唯一市,几天前袭击了三海草,现在也会攻击她。尽管如此,只要她的办法有效,只要这支小队被重新调度,不再关注她们,转而拦截从信息部出来的追兵,冒电击的风险就是值得的。

“我们能进去吗?”五玛瑙道,“我不想违反皇帝的宵禁。我儿子就在里面——我只是想回家——我家就在那儿。”她用没受伤的手臂指了指一幢大楼。玛希特猜那儿就是十九扁斧的办公室所在地,至少已经很近了。

这句话一出,局面终于扭转。小队靠边的一名光照从队伍中走出,跟其余人保持几步距离。“去吧,”他们说,“我们会去调查信息部的情况。我们其中一个会护送你们回去。”一旦脱离队伍,单个的光照看起来几乎像个真人。玛希特真想知道,一个普通泰克斯迦兰人是如何变成光照的一员的。

<要是你能找到答案,>亚斯康达说,<那你就比我当初棋高一着。>

其余光照沿着三人从广场走来的路线,迅速返回。玛希特脑中出现鲜明的画面:他们正循着五玛瑙滴下的血迹前进,反方向追猎。

留在她们身边的光照挥了挥手,三人跟上前进。玛希特仍然拉着三海草的手,三海草仍然痛哭失声。就这样,玛希特第二次在警察护送下,来到了十九扁斧办公室的门前。

循环创作。她想,我们又回来了。接着,她又想起刚才听到的难以置信的消息:他们在大街上唱她写的诗?

<帝国染指一切。>亚斯康达喃喃道——说话的还是年轻的那个,她的亚斯康达,熟悉的、带着静电火花闪烁的愉快声音,<你所做的一切都会烙上泰克斯迦兰的印记。这一点,就连我也知道。>

十九扁斧把办公室变成了战争指挥室。跟从前一样,她站在全息图投影组成的环形海洋当中。不过,当初有条不紊地收集信息的助手队伍,如今成了一個个精疲力竭的年轻男女,用手势指挥一幅幅图片来或去,书写——用手在纸上书写笔记,戴着云钩跟看不见的对方交谈。

在这一片混乱中,十九扁斧就像一根白色的顶梁柱,依然整洁无暇。只有眼眶下的深色皮肤变成了灰色,眼睛里布满血丝。玛希特的第一反应是:她哭过了,而且根本没睡过觉。接着,她开始琢磨心中涌起的同情有多少是她自己的,又有多少是亚斯康达的。随即,她决定这事无关紧要,决定抛开。正在此时,十九扁斧发现了她们,猛地一挥手,打发掉围绕在脑袋旁边的层层投影,朝五玛瑙走来。

“你受伤了。”她把五玛瑙的两只手都握在自己手中。

“——轻伤。”五玛瑙回答。她脸上的表情说明:能受到伊祖阿祖阿卡如此对待,哪怕让她马上转身回到六直升机的射击范围,她也愿意。“没关系,真的。我失去了二十二石墨……”

“你们俩都是自愿前往。他跟你一样,很清楚将要面对的风险。你到里间去。”十九扁斧声音中带上了罕见的轻柔,就像毒花事件后,在卫生间里对待玛希特的态度。“你做得很好。你完成了我的要求。现在坐下喝点水。我们会请一个普罗托斯帕萨来看看你的胳膊。”

你做得很好。哪怕失去了一名助手,十九扁斧仍然能安慰幸存者。玛希特喉咙中的疼痛肯定不是她一个人的。亚斯康达一定也想听人这样夸奖,不是吗?尤其是听她——(十年前的十九扁斧,赤裸着身体,闪现在玛希特眼前。这画面在玛希特心中唤起的不是欲望,而是渴望,渴望触摸,渴望跟她在一起——)

<不,>亚斯康达说,<我想要的是她同意我的看法。而你,想要的是她把你当成正义的一方。>

“……玛希特·达兹梅尔,你可真是宝贵的锦标。”十九扁斧在说话,“瞧瞧为了你,我情愿付出什么代价。那首诗是你自己写的?”

“大部分是三海草写的。”玛希特仍然拉着三海草的手。这一次,她的联络员回捏了她的手指。

“我亲爱的阿赛克莱塔。一如既往的优雅。”

三海草发出噎住似的声音,说道:“阁下,我现在身上全是眼泪鼻涕,当不起‘优雅这个词。”

十九扁斧的反应像是想大笑,却忘记了如何露出笑容。欢笑似乎已经彻底离她而去。于是她耸了耸肩,带着古怪的似笑非笑的表情说道:“若得自由,我便是太阳手中的长矛。真是琅琅上口。去坐下吧,好吗?我得想一想,再决定该拿你怎么办。”

“……我要见光明陛下。”玛希特说,“这就是你现在应该让我做的事。之后,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走向一张沙发——她第一次来,被十九扁斧盘问时,坐的就是这张沙发。“循环创作”一词再度出现在她脑海。她的腿软得像水,身体一下子流进了沙发。三海草跟着她,就像同步轨道上的卫星,坐在她身,两人大腿相碰。玛希特希望自己能拿出一块手绢,给三海草擦擦脸,擦掉些泪痕,还给她少许尊严——尊严这东西,目前存量委实不足。

十九扁斧看着两人走向沙发坐下。一时间——这段时间既长又可怕——她看起来仿佛失去了方向,一切冲劲和目标都消失了。接着,她昂起头颅,挺起脊梁,大步穿过办公室,站在两人跟前。

“我不能就这么带你去。”她说,“皇帝那儿——守卫森严。他身体状况不太好。这你知道,玛希特。”

“他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玛希特回道,“这你知道。他自己知道,亚斯康达也知道。”

“亚斯康达也知道?”十九扁斧略略歪头。

“过去知道。这说来很——复杂,现在更加复杂了。我——十九扁斧,阁下,上一回,我跟你说的是实话:当时,你没法跟他对话。那时,尽管他或勒赛耳政府有着种种打算,但他本人已经消失。但现在,我要跟你说的也是实话:事情已经起了变化。我已经——我们两个已经——说来话长——经历了外科手术治疗,我经历了这辈子最可怕的头疼——你好,我很想念你。”

玛希特暂时退后,让亚斯康达暂时接管身体。脸上的肌肉形成亚斯康达式的灿烂微笑。原本玛希特还太年轻,眼角的皮肤还没有形成微笑纹。但此时,她的眼角也微微皱了起来。

十九扁斧脸上红晕一闪而过,就像熔炉的火焰一亮一灭。

“我现在凭什么要相信你?”她说道。说归说,玛希特清楚她已经相信了。

“你杀了我。”她说。亚斯康达说。两人一起说。“或者说,你默许了十珍珠下手,没有阻止。这跟杀我没区别。但我仍然想念你。”

十九扁斧猛吸一口气,深长的呼吸充满双肺。这是震惊之下本能的急促呼吸,借此平复心情。她小心翼翼地坐到对面沙发上,缩紧身体,仿佛随时会晕倒。“我想,你肯定想聊一聊——你一直很喜欢讨论已经做出的决定……”

“或许,”亚斯康达借着玛希特的嘴说道(玛希特没想到他还能用如此温柔的声音说话),“等这一切都结束以后。现在,我们没时间了,是不是,亲爱的?”

“确实没有。”十九扁斧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变回玛希特吧。我没料到会让人这么不好受。你的表情。你就像個幽灵。”

“说真的,幽灵,这个类比可不对……”玛希特开口道。

<嘘,>亚斯康达说,<现在别跟她说这个。>

你还说我跟人调情——

<玛希特,我们有一整个帝国要保护。>

啊,原来我们的目标是保护帝国?我还以为是保护勒赛耳不被吞并呢——

这种互怼的对话,对两人都没好处,玛希特清楚。她已经感到胃里翻腾,疼痛也在太阳穴处积聚。十九扁斧和三海草都盯着她看,就像她正轻轻滑出理智边缘,流入巨大的非理性之潭。

“我手里握着信息。”玛希特努力振奋精神,当好“曾经是亚斯康达的玛希特”、不算差劲的混合体,“为了得到这些信息,我个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而勒赛耳空间站的人民恐怕也付出了巨大代价。我需要现在就亲口告知光明陛下。我一直努力回到他身边。我们被人扣留,我的朋友还遭受枪击,或许已经死了。我还跟光照交涉——你是我唯一的希望,能够接近……”

十九扁斧轻声咒骂。“你朋友的事,我从心底里感到难过。我希望他的伤势没有你想的这么严重。”

玛希特记起十二杜鹃花身边那一摊逐渐蔓延的鲜血,那巨大的出血量,还有动脉血的鲜红色。她心想:希望没用。

“我也一样。”她说,“他是——他一直对我很慷慨。作为野蛮人,我从没想过能有如此友善的对待。”

三海草发出奇异的声响,又像笑声,又像抽泣。“他所做的一切,害他自己丢了性命。”三海草说,“玛希特,如果他不是我的朋友,就根本不会卷进这些事里头。”

十九扁斧一挥手,招来一名助手。一名年轻男子从沙发旁边突然现身,就像一幅突然出现的全息图。(不是七天平,不是那个帮她处理掉毒花的人——很有可能,把毒花拿来的也是他。玛希特得问问他,问清楚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问清楚十九扁斧究竟为什么拼命救她。)

“请给阿赛克莱塔拿一杯水,一块手帕。”十九扁斧吩咐道,“再给我们每人倒些白兰地。我想我们都需要。”

助手像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十九扁斧点点头,像是跟自己确认过什么事,接着说:“在目前这样极端动荡不安的情势下,如果——我是说如果,玛希特·达兹梅尔——我要带你去见光明陛下,我就要冒失去地位、甚至生命的风险。所以,你最好告诉我,你打算对皇帝陛下说什么——把你打算对皇帝说的所有细节都告诉我。大使,你要说的话,最好值得我要冒的风险,光是制造老朋友幽灵和双重人的永生机器还不够。”

说罢,刚才的助手已经端着托盘回来,托盘上放着三杯深古铜色的烈酒,还有一杯水。玛希特从没想过自己看到酒会这么高兴。她马上拿起最近的一杯。杯中酒液黏稠,酒杯晃动的时候,会有残留的酒液挂在杯壁上,闪着油汪汪的光亮。

“三海草,我非常希望你能告诉我,这东西尝起来没有紫罗兰味。”

三海草大口大口地喝下那杯水,简直像脱水了好几个小时——玛希特这才意识到,三海草一边哭,一边奔跑,身体水分流失剧烈——随即把杯子放回托盘中,用品评的眼光盯着盘中白兰地,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东西尝起来就像火与血,加上春日暴雨后新翻开的泥土的气味。阁下,您是想把我们灌醉吗?不瞒您说,我此时此刻不用烈酒就会醉。”

“我是想,”十九扁斧道,“至少在这一刻,做个文明人。”她端起酒杯,微微举起,仿佛在沉默祝酒。“喝吧。”

玛希特喝下酒液,心中默道:愿大家都能在接下来十二小时中存活。酒液滑下喉咙,刺激、灼热、醇厚。等离子火,燃烧的土壤。奇异的雨后泥土。愿勒赛耳空间站一直是勒赛耳空间站。

<愿我们存活。>亚斯康达在无法触知的某处喃喃道,更像是涌起的情绪,而不是脑中的声音。<愿文明存活——如果劫后仍有文明留存。>

玛希特放下酒杯,全身暖洋洋。烈酒几乎可以代替勇气。

“好吧,阁下,我可以告诉您。不过,首先,如果您能向我解释,为什么您选择让我存活,而不是我的前任,我会很感激。目前,我的确信任您,但这是因为我没有其他选择。我想弄清楚,我信任您,到底是因为逼不得已,还是因为真心觉得您可以信任。”

“是玛希特想知道,还是亚斯康达?”十九扁斧回道。她一仰脖,一口气喝干杯中的酒。

“这不是好问题,十九扁斧。是我想知道。”玛希特没有多解释。

她叹了口气,双手交叠于膝头。骨白色的套装映衬出深色的皮肤。“有两个理由。”她开口道,“首先,你——当时并非——亚斯康达·阿格黑文。你想要的跟他不一样。我问了很多问题,做了很多调查研究,思索了很久,才能稍微理解:亚斯康达想给六方向的,是一台永生机器,能把我的朋友,我的主人,我的皇帝放进孩子的身体里,让他变成——几乎算不上人类的东西。这会给他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让这样的孩子登上太阳长矛宝座,也会给每一个人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玛希特点点头。“而我,并不想用活体记忆制造器交换勒赛耳空间站的自由。确实。”她忽然意识到,是她在主导这场盘问。没错,这就是一场盘问,或者谈判,只是十九扁斧跟她的角色互换了。

<盘问和谈判,都是同一类。>

“第二个理由呢?”玛希特继续问道。

“我没法再来一次。”十九扁斧说,“我没法——再袖手旁观一次。我不是个神经纤细的人,大使。我带领军队征服过不少行星。但你,虽然你不是他,跟他想要的东西也不一样,但你也像是我的朋友。再说,你也没有犯下足以致死的罪过。看着你死去,太痛苦。”

虽然说话的是十九扁斧,玛希特却觉得暴露的是自己。她就像在五柱廊的手术台上一样,身体被人切了开来,敏感的神经暴露在空气中。

“送花的人是谁?”她问道。她模糊感到,三海草的手放在自己后腰处——朋友的支持。

“花是别人送的礼物。”十九扁斧回答,“花朵来自我的伊祖阿祖阿卡同僚三十翠雀花,送到我的家中。当然,如何处理这些花,決定权在我。”

这就是说——这就是说,十九扁斧起先判了玛希特死刑,在一旁注视着她,眼看她就要吸入花朵的毒气。接着,在这一瞬间,又改了主意。也就是说,三十翠雀花故意激将十九扁斧,看她敢不敢除掉新来的勒赛耳大使,就像她默许人家除掉前任大使一样。

三十翠雀花并不想杀死亚斯康达。想杀亚斯康达的人是十珍珠,或许还有十九扁斧。三十翠雀花对亚斯康达不屑一顾,却对玛希特起了杀心。他认为,既然十九扁斧愿意帮忙除掉第一任大使,或许也愿意除掉第二任。

三十翠雀花认为玛希特太危险,不能留下活口——或许,任何能够为六方向提供活体记忆制造器的人,都太危险,不能留活口。活体记忆制造器,在泰克斯迦兰人的理解当中,是不道德的机器,会让六方向永远留在宝座上。这样,政局就不会发生动荡,而三十翠雀花就永远无法趁机打破三名联合继承人共同执政的局面,永远无法大权独揽。没错,这就是他的目的。如果没有动荡,他绝不可能趁机占领信息部。如果六方向仍然高踞宝座,无论哪个亚奥特莱克跳出来宣称自己是受星辰眷顾的下一任统治者,都闹不出大动静。万一六方向得到活体记忆制造器,三十翠雀花需要的时机就永远不会到来。

想到这儿,她愈发觉得:她们几个能逃出信息部简直是个奇迹。她们侥幸脱险,全因为六直升机是个只醉心于权力的政治家,从来没问过上头接下来怎么办。

“最后有一个问题。”玛希特说,“问完我们就能继续下一步。光明陛下的政府里,有多少人知道你默许亚斯康达被人谋杀?”

十九扁斧露出勒赛耳式的微笑,嘴角轻轻上扬。玛希特不由得也想露出亚斯康达的微笑作为回应。(他们两个真是深深喜爱着对方,哪怕坦白了谋杀,内分泌系统反应仍然会激活。)“所有的重要人物都知道。”十九扁斧说,“包括光明陛下本人。我想,他到现在还在生我的气,但他能理解我这么做的原因。他总能理解我。”

玛希特记起自己在恍惚中看到的记忆:亚斯康达和十九扁斧一同躺在床上。亚斯康达说我爱他,我知道我不该,但我还是爱他。十九扁斧答道我也是。

我也是。还有希望等到他不再是他的时候,我还是爱他。现在,这个危险已经消失,光明陛下不会变成其他人。泰克斯迦兰里的活体记忆制造器只剩下玛希特脑中这一个——还有她送给反帝国活动分子医生的那一个。

这事以后再思考。她现在无能为力。

三海草盯着伊祖阿祖阿卡,仿佛她长了两个脑袋,四条胳膊似的。“我畏惧您,阁下。”她用的词是“畏惧”。在诗歌里,这个词也可以表达“敬畏”。这个形容词可以用来形容目睹暴行或神圣奇迹的感受,也可以用来形容面见皇帝。玛希特觉得,三海草的话中同时具有这几种含义。

“这就是,”十九扁斧惆怅道,“了解一个人的风险。”她看着自己的白兰地酒杯,仿佛想喝下杯中的空气。接着,她闭了闭眼睛——眼皮是灰色的,能隐约看到里面的血管——很快又睁开。“好了,说够了。告诉我,你打算对我的皇帝说什么。”

玛希特在脑中整理了一下要说的内容,尽可能简明直接,无须任何虚饰和迂回。只说事实。(事实之后才是政治。政治通常总是在事实的基础上演变而来。)“勒赛耳的矿工议员给我发了一份——经过层层加密的——坐标。这一坐标标示的是日益频繁的外星人活动,充满恶意,极具威胁,近似征服战争。勒赛耳本地象限和另外两个象限中都发现了类似活动。我们对这种外星人一无所知,也无法交流。它们是敌人。无论是我们勒赛耳空间站,还是你们拥有广阔星域的泰克斯迦兰帝国,都处于极大的危险中。”

十九扁斧上下牙相叩,发出轻轻的、表示疑问的声音。“为什么勒赛耳矿工议员想让你知道这消息?”她问。

“我想,”玛希特小心选择字词,“达吉·塔拉茨更喜欢我们了解的野兽,我们几代人与之谈判的帝国,而不是勒赛耳空间内无法控制的野兽。”

“这是他想让你告诉我们的原因。”十九扁斧追问,“我问的是,他为什么想让你知道。”

她的问题,应该理解为达吉·塔拉茨认为你会用何种办法,利用这条消息来影响我们?玛希特往后一靠,靠在三海草的手掌上。她的眼皮沉重。白兰地的影响还没消退,舌头也有些发木。“如果不是前几天八圈环发表的报纸文章,我肯定想不出答案。”

“继续说。”十九扁斧道。

“八圈环发表文章,质问兼并战争的合法性。”三海草突然插嘴,声调愉快。她已经明白了。当然,她肯定能明白。

玛希特点点头。“文章中,她质疑兼并战争的正当性,因为泰克斯迦兰的边境并不安全。”她说,“她可能是指欧迪尔星系的事,就是你们一直在忙的事。我想,发表文章的时候,她指的应该就是这个。但我知道——外星人威胁比内部叛乱严重得多。如果帝国边境不稳,兼并战争就不合法。哪怕是正当壮年、权势遮天的皇帝,也能被议会、部长和伊祖阿祖阿卡赶下台。有了这条消息,我就能证明泰克斯迦兰帝国边境存在现实的威胁,我们都在外星人的威胁之下。矿工议员希望我利用泰克斯迦兰法律中的这条漏洞,迫使皇帝放过我们的家乡。边境不安,就不能发动兼并战争,勒赛耳就能保持独立。伊祖阿祖阿卡,就这么简单。我对您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除了没告诉她阿克奈尔·安娜芭有可能蓄意破坏一事,还有安娜芭这么做的原因。但这是勒赛耳的内部事务,与泰克斯迦兰无关。这事得由她和亚斯康达两人思考——如果他们能活过这一周。而且,虽然情势所迫,她已经坦白了一切,但这事万万不能说。这事只会毁掉她坦白的可信度。另外,安娜芭破坏活体记忆制造器的时候,也不可能知道亚斯康达已经死了。原本这一切都应该由亚斯康达来完成,应该由亚斯康达把这条消息带给十九扁斧,作为拯救勒赛耳的最后努力。

<我真想问问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要破坏。>亚斯康达喃喃道。玛希特手臂中闪过一阵清晰的静电似的火花,这是另一个亚斯康达表达的唯一方式。

我们俩都一样。玛希特想。当时,她对我说,我跟你完美匹配,我们俩都了解泰克斯迦兰。我还以为这是赞美——

<安娜芭?才不是,安娜芭痛恨帝国。>亚斯康达被这想法迷住,一路思考下去,接着——被打断了。

“这做法实在高明,也有点让人反感。”十九扁斧道,“无论真假。”

“让我把这话告诉六方向吧,”玛希特请求。破坏的事,她跟亚斯康达可以过后再谈。“看在我们的情谊份上,看到六方向和亚斯康达的情谊份上,也看在我们两国的人民份上,请带我去见他。”

“你应该知道,我没法直接……趁天黑带你走过去,就像上次那样。”十九扁斧道,“他甚至不在宫殿地区——那地方对他来说太危险。”

“我确实知道。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玛希特开口道,却被方才端来白兰地的助手打断。他空着手,脸色比泰克斯迦兰人平素的面无表情更加沉重。

“阁下,”他说,“请原谅我的打扰。”

“四十五日落,难道我没有下过命令,任何事态发展报告都不算打扰吗?”

四十五日落眼睛睁大,露出最细微的笑容,转瞬即逝,恢复标准表情。“您确实下过命令。阁下,很抱歉通知您,亚奥特莱克的军队已经进了市中心,正向宫殿进发。有报告说,已经出现了好几起平民死亡。如果您需要,我这儿有新闻推送。”

十九扁斧点点头,动作轻快利落。“起了冲突。他们是党派分子?”

“对,他们受了‘戴花者的挑衅。”

“四十五日落,我们非得用三十翠雀花的宣传语言吗?”

“抱歉,阁下。是三十翠雀花的煽动分子,戴着紫色翠雀花胸针的那拨人,是他们先挑衅亚奥特莱克的士兵,要负首要责任。”

“谢谢。”十九扁斧道,“闹事的是三十翠雀花,不是想唱你的诗歌的大众,三海草,我觉得这能给我们一丝希望。我们或许还能保住大众的忠诚,但我不敢确定。”

“我们指谁?”三海草问。玛希特发现心底深处回荡着同样的问题:泰克斯迦兰定义中,“我们”是什么?

“我们是希望看到六方向有生之年一直留在太阳长矛宝座上的人。”十九扁斧回答。

“我愿意就此发誓。”三海草道,“此时,此地。如果您愿意,用鲜血发誓。”

这是最古老的泰克斯迦蘭传统之一。早在帝国扩张到群星之前,甚至早在帝国扩张到星球的所有大陆板块之前,就有了血誓传统,以此求好运,也是誓言的见证。起誓忠诚,或者起誓必定完成任务。起誓众人的鲜血滴在同一个碗中混合,然后倒出去,作为献给太阳的祭品。

“真传统。”十九扁斧道,“玛希特——你愿意发誓吗?”

你发过血誓吗?玛希特在脑中悄悄问亚斯康达。

<就那一次。>亚斯康达回答。玛希特记起他掌中长长的弯曲疤痕,就在十珍珠毒针戳下的手腕以下。<六方向问过我,我是否愿意发血誓。我回答说,我不会受到他的束缚。我愿意为他效劳,但我是自由的,我会用自己的办法来效劳——但我可以发誓,我不会对他说谎。>

我会被誓言束缚吗?

<你做了才知道,对吧?>

“拿碗来。”玛希特回答。十九扁斧一挥手,事情就成了。一只小小的黄铜碗,一把短短的不锈钢刀,十九扁斧用来肯定顺手。就像动物的爪子。三海草拿过钢刀,贴住食指边缘,切开深深的口子,让血液迅速涌出,滴入碗中。玛希特做起来就没这么容易了:她的手指握着刀把直抖。好在钢刀刀锋非常薄,没用力气就切开了她的手指,连痛感都几乎没有。十九扁斧是最后一个。三人的血液混在一起,都是一样的红色。

玛希特知道,如果按照最古老的传统形式,她们三人还要喝下碗中的血液——泰克斯迦兰人还看不起勒赛耳吃掉可敬之人骨灰的传统,他们自己连活人都吃。

“愿光明陛下六方向统治持续,一直到他不再呼吸为止。”十九扁斧祝道。玛希特和三海草重复了她的话。

什么都没发生。不知怎么,玛希特似乎期待会有某些不平常之事发生:毕竟,鲜血献祭应该有魔力,或者神圣,或者——

<或者就像诗歌里描绘的那样。>亚斯康达接口道。玛希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三人沉默片刻。接着,十九扁斧站了起来,让滴血的手指与雪白制服保持安全距离,说道:“我们去找些绷带。之后,大使、阿赛克莱塔,我们就去面见皇帝。”

第二十章

在心中,我一直将自己视作流放者。流放是我诗歌与政治的源泉。在泰克斯迦兰国境以外生活多年后,我已无法摆脱“流放者”的定位。我总是在衡量“我本人”与“世界心脏居民”之间的距离,衡量“当初如果选择留下的我”与“现在经过边疆生活锤炼后的我”之间的距离。当17军团的明亮摘星船穿过跃迁门,带来故乡的形状,布满埃博拉科特的天空之时,一瞬间,我竟感到恐惧。深刻的断层。带来恐惧的竟是自身的面孔。

——选自《神秘边疆书简》,作者十一车床

亲爱的,什么才值得保留?是你工作中的愉悦,还是我发现秘密的愉悦?

——亚斯康达·阿格黑文大使寄给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的私人信件,未署日期

皇帝被安置在宫殿北区的堡垒里。玛希特、三海草和十九扁斧,还有一名男助手四十五日落,花了45分钟才走到。他们沿着隧道前进,以避开实施宵禁的光照巡逻小队。整座宫殿中满是光照,连地底深处都有。三海草走在玛希特左手边,轻声道:“听说,宫殿在地下扎根很深,跟它地面上的建筑——朝天空开放的花朵——一样深。我们这些白天的侍从只能看见地面上的花朵——司法部,科学部,信息部,战争部——却看不见为我们输送养分的、隐蔽却强壮的根。”玛希特喜欢听她说话。从一开始,她们的关系就是野蛮人和文化联络员,三海草就该为她解释泰克斯迦兰的各种谜团。玛希特喜欢听。同时,她也知道,三海草特意扯开话题,好让帮她恢复镇定。

十九扁斧通过层层哨卡。最开始,哨卡是唯一市闪着微光的AI墙壁,靠十九扁斧的云钩就能打开;接着,越来越多的泰克斯迦兰人出现,身着式样极为简单的外衣和裤子,左臂上戴着皇家臂章。这些人的穿着让玛希特想起追踪十二杜鹃花的司法部特工,还有八圈环——六方向的育儿所姐妹。或许就是八圈环,让她经过司法部训练的私人秘密部队担任皇家护卫。护卫们都配着电击棍。还有一些——越往里走人数越多——带着投射型武器。还有个女人,玛希特敢发誓她身边的武器就是激光炮,原本应该装在小型战舰舰首。但没有人戴着光照的全面罩云钩。

最核心处的护卫连云钩都没有。他们摘下十九扁斧戴着的云钩。十九扁斧丝毫没有反抗。

一闪电已经渗透了唯一市的AI算法。利用战争,一闪电必定渗透到了极深处,才逼得皇帝只能由人类来护卫,而且是杜绝了任何影响的人类:没有了云钩,这些人仿佛赤身裸体,被泰克斯迦兰巨大的文学、历史、文化以及当下新闻潮流所抛弃。就像跟活体记忆失去联系的玛希特。

十九扁斧对其中一人说了句话,其他人对她点了点头。玛希特心想:不知她走这条路来过几次?目前的灾难和威胁是不是她头一次碰到?在她为六方向服务的长长岁月中,六方向可曾如现在一般,被迫躲到地下,躲到帝国奇异的心脏当中?

<就算有,我也没听说过。>亚斯康达回答。

他跟你睡過觉,可你不是他的人。玛希特回答。

<我不想属于谁。我爱他。这不一样。>

亚斯康达,你怎么能像爱一个普通人一样,爱一个皇帝?没出口的话:我怎么能?我真的能?

她从没爱过皇帝。对皇帝的感情都属于亚斯康达。她见过皇帝两次,一次公开,一次私下。皇帝给了她很深的印象,她全身的神经和肢体都感受到亚斯康达对皇帝的亲近的回音。但那不是她的感情。

或许,这感情属于他们,属于她跟亚斯康达的合体。这倒是个问题。她希望自己尽可能保持客观立场。

过了最后的护卫,最后一扇门开了。里面是一件小房间,按照皇家标准陈设,充溢着太阳灯的亮光。整个天花板上都挂着全光谱灯,很温暖,就像在观景沙发里沐浴着太阳辐射一样。房间的亮度足以保证房内无人能够入睡。房间角落里立着更多的灰制服护卫,其中一人朝她们走来,拉住三海草的手肘,轻柔地把她从十九扁斧和玛希特身边拉开。三海草没有反抗。

六方向本人坐在房间正中央的长沙发椅上,穿着紫红与金色相间的华丽衣袍。在宫殿地的房间里,他身边环绕着一圈太阳灯;在这儿,唯一市地底深处,他身边环绕着闪烁的信息全息图,就像一圈防御工事,或者说,由报告组成的偏头痛预兆1。他的样子糟透了。皮肤成了灰褐色,眼睛周围的皮肤底下透出半透明的紫色。他朝十九扁斧微笑——接着朝玛希特微笑——灿烂明朗的笑容,让玛希特的心脏在胸膛中怦怦直跳。她害怕他。打从心底里害怕。

<我死的时候,他的身体还没这么糟。>亚斯康达对她说。

过去这三个月对谁的健康都没好处,包括光明陛下。没有时间休息,濒死的人会死得更快。

<皇帝从不睡觉。>

“陛下,”十九扁斧道。“我又给你带来了一个麻烦。”

“确实如此。”皇帝说,“玛希特,再到我身边来坐下。看我们能不能比上次的谈话更进一步。”

玛希特朝前走去,像被看不见的绳索牵引着:有欲望(她自己的,以及不属于她的),对皇家权威的顺从,还有她为了这次会面所做的一切努力及犧牲。她坐了下来,变成信息防御圈的一部分,变成围绕六方向的数据中的一片。从近处看,能清楚地看到皇帝手腕上明显的瘀伤,就在血管皮肤上方。发硬的皮肤,薄薄的血管壁,显然是无数次注射的结果。不知是什么药,支持皇帝活到现在。

“我也给您带来了麻烦。”玛希特说。

“勒赛耳空间站带来的永远都是麻烦,这我有数。”六方向对她露出勒赛耳式的微笑,嘴角咧开,露出牙齿。这笑容让玛希特心中涌起强烈的情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此时此刻,排除情绪的影响,对她会更有利。要是她能变成纯粹的政治工具,纯粹的武器,只为了阻止泰克斯迦兰对勒赛耳的兼并,心中冰冷清明,就会容易得多……

<说话,玛希特。你不说我说。>

这一刻,玛希特真的开始思考,要不要暂时退后,让亚斯康达占领这具身体,让亚斯康达再跟他的皇帝说一次话——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的念头,腹中的恐惧让她反胃。赶紧从我的神经系统和大脑边缘系统中滚出去,亚斯康达。我不是你的再生。我们的合体,不是你一个人的生命。

嘶嘶声,仿佛电线中的静电。接着:<说话。>

“陛下,”玛希特开口,“我从勒赛耳政府处收到可靠情报,泰克斯迦兰正面临重大威胁。这威胁恐怕比此刻房间外令人不快的混乱更加严重。”

“请继续。”六方向道,“能有其他问题让我分分心挺好,最好只比我目前的处境棘手一点点。无论多严重。”

玛希特继续。她说了信件的全部内容——就跟对十九扁斧说的一样,包括信中不加掩饰的政治手段。说完,她闭口等待,等待皇帝的反应。

皇帝沉默了几次呼吸的时间。她能听到他肺叶中轻微的气泡声。接着,他看着十九扁斧,问道:“你觉得我们现任的勒赛耳大使,跟前任一样可信吗?”

十九扁斧站在三海草身边,靠近门口。她点了点头。“如果我不信任她,不会带她来此。我认为,她汇报了勒赛耳政府告诉她的一切,而且坦承了自己的立场偏见。换成其他任何时刻,主上,我会说她是来我们这儿寻求帮助,寻求公平的外交利益交换,为我们提供关键的信息,以期避免空间站正式并入泰克斯迦兰。”

“可现在并非其他时刻。”六方向回答。他转向玛希特。“对你带来的危险警告,我表示欣赏和感激。但我以前问过你,玛希特·达兹梅尔,我现在要再问你一遍:你愿不愿意提供你的前任当初允诺之物?如果不是我可爱的朋友十九扁斧,以及科学部司法部的预谋,我早就得到了亚斯康达的礼物。你愿不愿意让我再次重生?如果你愿意,无须拿威胁警报作为交换,你就能保护勒赛耳的利益。”

“陛下,这话题我们能不能别再提了?”十九扁斧说道,声音中带着疲倦和极度的痛楚,“我希望您活下去,永远统治下去。如果您死了,我余生的每一天都会想念您。但是,太阳长矛宝座不是、也不该是野蛮人医学试验场。看看玛希特,陛下。她脑中带着亚斯康达,可她并不是亚斯康达。”

皇帝定定注视着玛希特的眼睛。在皇帝的注视下,玛希特仿佛溺水,无法呼吸。她以为血誓会引发超自然能力,但此刻,她能感受到的只有大脑边缘系统的反射性反应,像是神经玩的把戏。胸骨后面仿佛有个肥皂泡一样薄的钩子,钩得她心中疼痛。六方向抬起一只手——手没有颤抖,玛希特很惊讶他还有这样的力气——用手掌捧住她的面颊。

玛希特让亚斯康达——曾经属于亚斯康达的反应序列、连续记忆和模式情绪反应——靠在这只手掌上,允许他闭上她的眼睛,深深地、缓缓地颤动睫毛。

紧接着,她撤回这一切,坐直身体,睁大自己的眼睛,说道:“陛下,他爱您。可我只见过您三次。”

皇帝吃惊得一时无话。玛希特接着说道:“另外,我手中也没有可以给您的活体记忆制造器。哪怕情势好转,我也没法在您生命结束之前,给您找来活体记忆制造器,保存您的记忆。抱歉,六方向。我的回答是不。”

皇帝用拇指抚过她颧骨的轮廓。“你脑中就有一个,对不对?”

玛希特心中突然涌起强烈的恐惧。他是皇帝,只要他想要,一挥手,某个灰袍子警卫就会把玛希特按在地下,借着五柱廊手术留下的疤痕,把她脑中的活体记忆制造器直接挖出来。她狠狠咽下口水,压住心中的恐惧。“如果您想要,您可以把我和亚斯康达——确切地说,是两个版本的亚斯康达,这事说来话长,这儿的一切都该死的说来话长——放进您的脑中,或者其他任何人的脑中。但陛下,您没法弄到只包含您一个人的制造器,好放进其他人的身体。想要做到这一点,至少需要两个月的奔波。”

六方向叹了口气,放开了她。玛希特面颊上仍能感受到他手掌的热量,热得发烫,仿佛打上了烙印,让她的皮肤格外敏感。“反正也没多大区别。”他说,“自从你的前任死后,我已经放弃了重生的希望。我没指望你能带来希望。我只是——存着幻想。”他勾了勾手指,十九扁斧来到他身前,跪在地上。他一只手搭在她的脖颈上,她扬头贴住这只手掌。

玛希特一直觉得十九扁斧是只巨大的老虎,爪子锋利,异常危险。但现在——她竟然跪了下来,贴住了那只手掌。

<被帝国碰过的任何东西,都无法保持原样。>亚斯康达轻声道。

也可能是她自己的声音,装成了亚斯康达的腔调,好骗过自己。

“十九扁斧,那愚蠢的叛乱情况如何?”皇帝问道。

“照样很蠢,”十九扁斧回答,“但很糟。对谁都一样。一闪电在杀害平民。三十翠雀花企图用明晃晃的内部政变拉您下台。我猜,这是因为他认定,一旦您去世,八圈环和八解毒剂会把他排除在政府之外。所以,他借一闪电兵变的借口,在大街上派出戴着可笑的小花徽章的煽动分子,在您尚未去世时就抢先夺权。我们失去了信息部的二紫檀。她大概死了,或者跟死差不多。至于战争部的九推进,我不敢指望。她可能已经倒向了一闪电,或者随时有这个可能——只要人家答应在将来的政府中给她安排一个伊祖阿祖阿卡的位置……”

“十九扁斧,反正你什么都知道,要不要索性做信息部部长?”

“……我说过很多次,我喜欢自己现在的头衔。”十九扁斧轻轻叹气,“不过,如果这是您的要求,我会照做。”

“我对你的要求可不是做信息部部长。”六方向回答。这话的声调让玛希特心中发毛。从表情看,十九扁斧也一样。

“八解毒剂在哪兒?”十九扁斧问道,“如果您愿意告诉我的话。主上,我很担心他的安危。”

百分之九十克隆体的安危极为重要。哪怕只有十岁——亚斯康达,你跟六方向达成协议后才孕育了这孩子?或者他早就出生,以备万一不测?——凭着继承的基因,一旦六方向在他成年之前去世,他也很有可能是三位皇帝当中第一个登基的。

“他就在地下,跟我们在一起。”六方向说,“十九扁斧,你会保护他,对不对?”

“当然会。陛下,我的行为,有哪一次不是全心为您着想?”

<她杀我那一次就不是。>亚斯康达轻声道。玛希特琢磨,不知皇帝心中所想是否跟亚斯康达一致。

“啊,有那么一两次吧。”六方向说道。闻言,十九扁斧既没有畏缩,也没有害怕,却大笑了起来。玛希特突然很想知道,这两人当初第一次见面是何情景。十九扁斧应该是个年轻军事将领,而六方向正处于权势顶峰。两人一见如故,合作默契。

接着,皇帝转向玛希特。在皇帝注视下,玛希特深觉自身渺小稚嫩,无法像亚斯康达一样亲近这两个泰克斯迦兰人。她绝不可能变成这个古怪三角组合之一。

<你确定?我坚持了十年才投降。你才来了一个礼拜。>

不,她不确定。她只是还没准备好。

“那么,玛希特·达兹梅尔,如果你无法解决稳固政府的最基本问题,无法给我带来永生和稳固的统治,你从达吉·塔拉茨那儿带来的新闻又能给我什么呢?看我现在,躲在自己宫殿的心脏里,躲避死亡和废黜,我又能拿入侵帝国边境的外星人怎么办呢?”

这是皇帝对她的测试。当她第一次踏足此地,也有同样的感觉。当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必须始终用泰克斯迦兰语说话,不只是在脑中默默思索,或跟朋友练习口语。现在,她则必须用泰克斯迦兰人的方式思考和说话。她了解泰克斯迦兰的语汇和色彩。她了解亚斯康达和六方向长长的交往历史,知晓他们之间的所有对话,无论是正式场合、立法会议还是床上,所有的对话都会引导她。一瞬间,她全身的疼痛消失了,手、胯部,还有永不停歇的头部疼痛都褪了下去。她下定决心:好吧,现在正是时候。

“您可以毁掉一闪电的声誉。”她说,“您还可以提拔八圈环,让她拥有凌驾于三十翠雀花的权力。”

“继续说。”

玛希特滔滔不绝。“一闪电打算夺权,自立为皇帝。他取得过重大胜利吗?没有。他连取得重大胜利的打算都没有。他擅自离开了泰克斯迦兰边境,让帝国在外星威胁面前敞开大门。外星入侵的消息,竟然得让一个野蛮人来通报。这是亚奥特莱克的耻辱。他本该第一个知晓这种威胁,却只顾自己,把虚荣的野心置于帝国安危之上。”她顿了顿,吸了口气。她能感觉到三海草的眼睛注视着她。真希望她的联络员此刻跟她站在一起,还能拉住她的手。“还有,八圈环警告过整个唯一市,鉴于边境可能有威胁,兼并战争是否合法值得质疑。而三十翠雀花却在您上一次诗歌朗诵比赛时公开支持战争。八圈环忠实履行了司法部部长的职责,三十翠雀花却利用他的地位,对您施加影响,把您置于政治风险之中。”

她皱了皱眉。“——我得坦白,这里需要您承认自己被伊祖阿祖阿卡引入了歧途。”

“这代价不算大。”六方向说,“我是个老人,很容易受到从前没受过的利益诱惑,不是吗?”

<诱惑您可不容易,我主。>亚斯康达说。玛希特闭紧嘴巴,才没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耸了耸肩,双手一摊。还是不回答好。好好用泰克斯迦兰语,为勒赛耳争取利益。

六方向垂下眼睛,看着跪着的十九扁斧。两人之间用眼神沉默交流。她点了点头。他的手从她后颈处抬起,她站了起来。考虑到她已经中年,而且很可能一天半没有睡过觉,动作可算优雅流畅。

“我们得广播这则消息。”十九扁斧说,“发到每一个推送频道里。用皇家特权,发送紧急消息。说话人必须是您,陛下——此时此刻,没人会相信代理人。您来宣布,同时找合适时机,插入大使事先录制好的影像。”

“跟从前一样,十九扁斧,我相信你的判断。”

十九扁斧的微笑更像是畏缩。玛希特猜测,她此刻想起了自己如何袖手旁观亚斯康达死去,同时也给六方向下了死亡判决。这件事将永远是她心中的刺,可以加以利用的刺激。六方向肯定喜欢这种刺激,抓住把柄扭曲……

“达兹梅尔大使,”十九扁斧道,“玛希特,你是否愿意录下你的政府让你带来的消息?”

既然计划如此,就实行吧。“好,”玛希特回答,“我愿意。我该去哪儿录?”

“哦,我们需要的设备这儿都有。”六方向说,“好几任皇帝都在这儿生活过,一住就是几个月。全息摄影机只是基本配置而已。”他挥了挥手,朝几个灰制服助手示意,后者立即开始行动:有几个离开了房间,其他人走向玛希特和沙发上的皇帝,神情谨慎。

“她看起来好像被人拖着经过暴乱现场,”其中一个说,“身上全是血——我们留着她现在的样子上镜。这模样跟她带来的可怕消息十分相称。”

“哪怕野蛮人都能做出牺牲。”六方向道,“我们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助手拉着玛希特从沙发上站起,领她进了一间屋子,里面的陈设跟玛希特在新闻推送里见过的帝国发布会现场一模一样。那一次是在十九扁斧的早餐桌上,新闻里宣布了兼并战争启动的消息。她觉得自己肮脏、腐败。她告诉自己,她必须派上用场,借此摆脱那些罪恶感。没有用。

虽然没有用,但罪恶感也没有能够阻止她再一次对着录像机说出自己的秘密,用上最清晰的语句和最有说服力的口吻。

皇帝和十九扁斧为去何处广播起了简短而激烈的争执。十九扁斧坚持大家都躲在地下不动。六方向不动声色听着,等到十九扁斧列出能想到的所有理由,比如皇帝的安全必须保证、身体脆弱不宜移动等等,这才宣布说:他,堂堂全泰克斯迦兰的皇帝,必须在宫殿北的太阳神庙顶上,毫不畏惧地公布这则消息,而十九扁斧也要陪同前往,就站在他身边。这话无可辩驳。玛希特感受到皇帝话中的权威分量。哪怕身体虚弱、受到威胁,八十年长长和平的影子也一直延伸,笼罩着这一刻。

争执一结束,常见的行政混乱忙碌马上开始,安排布置繁杂的临时公开发布会。忙乱的二十分钟里,皇家助手们匆匆彼此交谈,传递信息。皇帝和十九扁斧消失在重兵护卫之下。玛希特看到了一眼那孩子,八解毒剂,他也被人送到护卫队伍中。像这样因着某个政治时刻的需要,从一地临时转移到另一地,这孩子恐怕已经经历过不知多少次。路过的时候,孩子看了看她——瘦小的个头,敏锐的眼睛,挺直的背脊。玛希特想起宫殿地区花园中的鸟儿们。他们甚至都不会碰到你。八解毒剂当时说。那时候,玛希特以为他说的只是鸟儿。现在看来,这话用在这儿也一点没错。他们没碰他。他们带他移动,连手掌都不放在他身上。

玛希特本人被带进另一间房间,比方才的录像室更小、更隐秘,里面满是缩微信息和印刷书本,一张张屏幕上还留着半消除的全息投影。是一间工作室。房间中央有一张沙发,玛希特坐了上去。有人给她带来一条温暖的洗脸巾,让她擦去身上的血迹和脸上的灰尘。另一个人带来了三海草。三海草手里捧着一大杯茶,样子有点茫然失措。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紧挨着彼此,看着身边来回忙碌的人们。玛希特忽然感觉自己像是一艘失去了锚和缆绳的船,跟世界完全隔开,飘飘荡荡,能牵引她的一切都消失了。连脑中的亚斯康达也藏在深处一言不发。

沙发前的墙壁,有一半被巨大的全息投影占据。这是整个房间中唯一还有影像的全息屏。此刻,全息屏上出现的是皇家徽章和旗帜,还有倒计时叠加其上——48分钟后,皇帝将向人民发表公开讲话。还剩37分钟时,除了门口的一名守卫,所有的助手都消失了。皇家行政的巨大机器已经升到地面,落到了另一个地方。玛希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彻底交出了自己的秘密。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三海草把空茶杯放在地板上。35分钟。两人间的沉默仿佛质地柔软的天鹅绒。玛希特无法忍受,开口道:

“——你觉得他们在干什么?”她没话找话,只为打破这片唯有呼吸声的沉默。她的呼吸,以及三海草的呼吸——比她更加轻盈和急促。

三海草咽了口口水,用兩根手指按住眉心,像是要把眼泪逼回去。“哦,我猜,他们正在寻找八圈环。”她回答。她的声音有点颤抖。玛希特转身,关切地看着她。“得加强帝国的权威形象,得让他们几个都站在一起……”

“三海草,你没事吧?”

“操,”三海草说,“我有事,可我指望你别发现。”

此时,两人独处。门卫只守门,沉默地望着别处,一动不动。两人仿佛悬在时间之上,悬在不可阻挡、滚滚向前的历史潮流之上。玛希特伸出手(同时惊骇地意识到,这动作不属于她,甚至也不属于亚斯康达,只属于皇帝),拢住了三海草的脸颊。

“我发现了。”

三海草哭了出来。玛希特有心理准备,可三海草的眼泪还是让她心中难过。她很内疚,仿佛是她把三海草弄哭的,害她情绪崩溃。仿佛是她敲得太猛,蛋壳裂开,只留里层的内膜保护蛋黄。“好啦,”她说,“好啦,没——”不会没事,她也不打算说没事。她凭着本能涌起的关切,就像神经受到专业手法的敲击、震动之下产生的条件反射,她把三海草拉进自己的怀里。三海草丝毫没有抵抗。轻盈的身体靠在玛希特的肩膀上,脸贴着玛希特的锁骨,热泪浸湿了玛希特的衬衣。

玛希特轻轻抚摸三海草的头发。头发仍然散披着,没编成惯常的辫子。世界不停旋转,倒计时已经到了32分钟。玛希特没法想象这一切给三海草造成了多大痛苦;她只知道,从十二杜鹃花公寓开始,一提及内战,三海草就泫然欲泣。

“我以为自己没事了,”三海草闷在玛希特衬衣里发声,“可我总忘不掉那些鲜血。该死。我太想念花瓣了。过去才三个小时,我已经想他想得要命,想他死得这么不值——”

哦。不是因为内战。是更深、更直接的痛苦。玛希特紧紧环住三海草。三海草发出痛苦的抽噎声。“这可——整个世界都在改变,可我只为朋友哭泣。”她说,“我算哪门子诗人。”

“等这一切都过去,”玛希特说,“你要为十二杜鹃花写一首悼词,让人们在街上歌唱。他会成为泰克斯迦兰无端遭受的一切痛苦的提喻。由于你的诗,世人都会记住他。唉,真是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说着,她也流下泪来。两人一起坐在地底沙发上流泪,有什么用处?

三海草从玛希特肩膀上抬起头,面孔哭得红红的,满脸泪痕。她看着玛希特。一瞬间,一切静止,空气紧张。玛希特发誓,她能听到自己毛细血管中血液的流动声。两人的呼吸同步进行。

三海草吻了玛希特。玛希特嘴唇微启,迎接三海草,仿佛唯一市花园中漂浮的莲花迎接早晨的到来——漫漫长夜终于过去,等候许久的花瓣缓缓张开,不可阻挡。三海草的嘴唇灼热,丰润柔软,一手埋进玛希特的短发中,紧紧拉住,几乎扯疼了玛希特。玛希特的手则放在三海草的肩胛骨上——手掌下的骨头突出——拉她贴近自己,半靠在自己膝头,两人嘴唇一直没有分开。

不该有这个吻。这个吻真美好。这是几小时、几天以来,玛希特经历的最美好的事情。三海草的吻法娴熟,就像彻底研究过接吻技巧。玛希特很高兴。她很高兴三海草吻了她,很高兴能——暂时忘掉一切。

两人终于分开。三海草的眼睛离玛希特只有几寸远,又大又黑,哭过的眼角发红。

“花瓣说的一点都没错。”三海草开口道。玛希特替她把一绺散落的头发拢到耳后,安静听她继续。“我确实喜欢异乡人,野蛮人。只要不一样,只要新奇就好。但我也——哪怕我在宫廷里遇到你,玛希特,哪怕你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也同样会想吻你。”

这番话含义微妙,既是纾解和抚慰,同时却也异常伤人。哪怕你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也同样会想吻你。这话让玛希特既想马上吻住她的嘴唇,又想把她从自己膝头推下去。她不是泰克斯迦兰人,她是——她已经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只知道自己不是泰克斯迦兰人,也永远成不了泰克斯迦兰人,无论有多少可爱的阿赛克莱塔投入自己的怀抱,满脸泪痕,需要拥抱都一样——这位阿赛克莱塔,为了玛希特,牺牲了几乎所有的一切,现在需要拥抱。

“我很高兴你吻了我。”玛希特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因为她确实高兴,因为刚才的吻确实甜蜜。“过来,让我——让我来。”她一手埋在三海草的头发里,一手放在三海草窄窄的背弯处,抱紧她。

两人没再接吻。她们同步呼吸,等待全息屏发出预告声响——还有五分钟——接着画面一转,出现唯一市航拍镜头,就像在宫殿北顶端的太阳神庙高处俯瞰的景象。皇帝睁开了眼睛。

第二十一章

唯一市奋起游行,

亮如千点繁星;

若得自由,我们将说出完完整整的景象;

我便是太阳手中的长矛。

——唯一市抗议歌曲,作者匿名(可能出自一等贵族三海草)

哪怕受到削弱,哪怕多处受敌,泰克斯迦兰帝国力量的完整呈现仍然拥有压倒性的象征力量。这一点,玛希特能从三个不同角度体会:首先,是她本人长久以来的欣赏和期待。从孩提时代起,她就爱上了故事传说中的泰克斯迦兰,爱上了自己想象力花园中征服一切、吞噬一切、歌唱一切的诗人帝国。其次,是双重亚斯康达在她脑中的回音。这两个版本,都来这兒住过许多年,他们能够在这儿生活,能够在泰克斯迦兰语中自如穿行,口中所说、眼中所见只有泰克斯迦兰的语言和公民,却仍然记得勒赛耳,记得遥远的亲爱家乡。最后,是玛希特怀抱中的泰克斯迦兰女子。两人一同注视着这幕平定叛乱的大戏开场,玛希特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整个身体的颤抖。

开场的第一幕是皇帝眼中的唯一市,缓缓变换的全景,花朵、长矛和金闪闪太阳花瓣组成的帝国徽章和帝国旗帜,叠加于其上——不是战旗,而是和平旗帜,是悬挂于太阳长矛宝座背后的旗帜。音乐声。不是军乐,而是古老的民歌,弦乐奏出,加上仿佛女子歌声的低音长笛。

“——这是什么曲子?”玛希特问三海草。三海草稍稍坐正身体,手臂环着玛希特的腰。

“这是——这曲子改编自九洪水皇帝统治时期的歌曲。那时正值我们突破太阳系前夕——很古老的曲子,家喻户晓。这是——呸,他们真是擅长鼓动宣传,就算我知道他们的打算,这曲子还是唤起了我的怀旧心、神圣感和勇气。”

全息投影上的画面渐渐变为太阳神庙的内部。从前,玛希特在全息图和缩微信息里也见过太阳神庙,但眼前这个更大、更华丽。宽广的钟形瓶状中央大厅,顶上敞开,镶嵌着透镜,在中央高台和圆盘形黄铜祭台碗上洒下明亮的光束。整个大厅明净如珠宝,众多切面熠熠闪光,有半透明的金色和石榴红色。音乐声渐弱,镜头里出现六方向,站在祭台的正前方。在化妆师神奇的技术下,皇帝看起来几乎像个健康人——除了因消瘦而极度凸出的颧骨。八圈环不见踪影,十九扁斧则立在皇帝左侧,一身耀眼的骨白色——玛希特认出,这套制服正是她们一行人出发见皇帝时,十九扁斧身上的那一套。衣服袖子上还沾着五玛瑙的血迹。伊祖阿祖阿卡用鲜血效忠。皇帝右边站着百分之九十克隆体八解毒剂,小小的肩膀挺得笔直,脸上的颧骨跟皇帝一样高耸,但孩子的脸上有着皇帝没有的健康红润。

皇帝、继承者和辅佐者,均处于权力核心。一幅安抚人心的图景,同时也是传递给全泰克斯迦兰人的可怕消息:三人如此齐聚在祭台前,本身就说明了事态严重程度,以及公众演讲的必要程度。这是居于宫殿北顶端的太阳神庙。

<此刻,行星同步轨道上就停着军团的飞船。>亚斯康达轻声告诉玛希特。这就是说——只要一闪电愿意,一个命令,就能连神庙带皇帝一起炸毁。

这一点,每一个泰克斯迦兰人也都知道。

六方向双手十指相对,放在胸前,鞠了一躬,向每位观众致意。他没笑:事态严重,容不得微笑。镜头停留在六方向的嘴唇上,仿佛轻柔的抚摸,等待嘴唇吐出字句。皇帝开口的时候,大家都松了口气。但缓解只持续一时,随着皇帝的话语飘出,紧张气氛再次笼罩:我们完成了伟大的工作,精心管理着我们的文明,必要时修剪枝叶,让社会中最美丽的部分繁荣昌盛。我的手,引导着你们大家的手,托起了这个帝国。但是,现在,在这脆弱的时刻,当新生花朵在凋谢成星光的边缘颤抖,我们全都身处危机。你们当中,有些心中感受到了危险,有些则亲身经历了危险,听到了士兵的脚步声,看到了加诸我们文明的心脏——唯一市——之上的破坏,而且是由我们自身的肢体带来的……

玛希特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落在舌头根上,怦怦直跳。这不是她期待中的演讲。她本以为,皇帝会抚慰民众,接着播放她录制的片段,证明确有危险,而且这危险来自外部,是聚集在泰克斯迦兰空间边缘的外星力量——可现在的演讲,词汇精心修饰,主题却更像是“更新”。这个主题,对身处自身军队和官僚机构威胁的皇帝而言,异常危险。

“他到底在干什么?”玛希特倒吸一口气。

“继续看。”三海草回答,“继续看,等一等。我想我知道答案,但我不希望这答案成真。”

“你不希望……”

“嘘——”

玛希特住了口。皇帝还在说话——要求冷静,要求反思。他说,在黎明到来前,会有平静的一刻。在那一刻,我们会看到遥远的威胁,以及温暖的希望。皇帝身边的十九扁斧,表情从冷静的中立,转变为——玛希特认出——顿悟的恐惧,以及听天由命的无奈,紧接着立即调整自己,抹去脸上的表情。事情不对劲,十九扁斧也注意到了。事情有变,可玛希特不理解原因。

此刻,六方向说到了勒赛耳,轻轻巧巧,一笔带过:泰克斯迦兰空间边缘的采矿站,遥远的眼睛,告诉我们有危险存在。屏幕上出现了玛希特自己的影像,叠加在十九扁斧、六方向和八解毒剂的形象之上:玛希特·达兹梅尔,一副十足的野蛮人模样,高个头,高前额,窄脸蛋,长长的鹰钩鼻,在帝国通报会房间内,向每一个人通报即将到来的外星入侵。她看起来——精疲力竭。她的话十分可信。

<你干得很好。>亚斯康达轻声说,<无论哪一方,都没法在法庭上定你的罪。你站在不偏不倚的中线上。>

屏幕上,玛希特的脸正好叠加在皇帝的脸上。玛希特的嘴唇在动,皇帝的嘴唇则纹丝不动。看起来就像皇帝用意志力指挥玛希特的动作。

整个画面——所有人,整个太阳神庙——都被熟悉的地图代替:泰克斯迦兰宇宙,巨大的星图。玛希特记得,上一次,这幅星图在全息屏中出现,是为了标示出兼并战争的矢量,指向勒赛耳和周围。此刻,那些矢量箭头已经隐褪。达吉·塔拉茨给她的坐标,则在星图中慢慢亮起。那是外星威胁最严重的地方,有人在亲眼看到了全副武装的外星飞船。图上的星辰变了:明亮的光芒渐渐熄灭,极具威胁的深红色缓缓扩大,仿佛一摊鲜血。

玛希特想起十二杜鹃花。地图消失了,十二杜鹃花却没从她脑海中消失。于是,长长的几秒钟,她沉浸在往事和联想中,错过了太阳神庙的画面。

回过神,皇帝手中已经握着出鞘的尖刀,刀身是某种亮晶晶的黑色物质,最锋利的边缘是半透明的灰色。长袍已从他身上落下,堆在膝盖附近。透过轻薄的衬衣和长裤,皇帝一身嶙峋瘦骨毕现,疾病造成的消瘦与脆弱一五一十地暴露在摄像机镜头前。八解毒剂用手掌侧面堵住了嘴巴,这是孩子表达痛苦的姿态。十九扁斧口里说着什么,玛希特只听到最后几个词,像是“主上,我——别……”

六方向继续说:“泰克斯迦兰需要一只稳定公正的手——一只受到星辰眷顾的手,一条有准备的舌头,一只握住阳光的拳头。面對我们即将经历的苦难——我,从知晓效劳为何物起,一直为你们效劳至今的人——我献祭给这座神庙,以及即将到来的战争。”

“他真打算这么干!”三海草的声音突然响起。同坐在沙发上的玛希特,觉得这声音太响,太近,太真实。“没有皇帝会——已经有几百年没有……”

“我任命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为我的直接继承人、帝国保存战争的执行者、继承我基因孩子的摄政王,直到孩子成年为止。”六方向说。

玛希特有了思考的时间——我到底引来了何等可怕的事情——也有了悲痛的时间,心中突然涌起剧烈的痛苦:为自己,为三海草,为亚斯康达……

皇帝退后两步,进入升起的祭台中心。“凭着我为大家献出的鲜血,”他说——无人阻挡的广播传遍全泰克斯迦兰宇宙,每个省、每个星球都倾听着——“若得自由,我便是太阳手中的长矛。”

是她的诗。是玛希特和三海草的诗,是她们用来引人前来解救的诗,是众人在大街上歌唱的诗——

六方向举起尖刀,阳光在利刃上闪亮——接着迅速落下。只两下,落在大腿根内侧,股动脉血出如喷泉。人竟有这么多血。血泊中的皇帝,手中刀刃不知何时又落下两次:从手腕到手肘,左右各一次。

当啷一声,尖刀落在太阳神庙的金属地板上。

没多久他就死了。

之后的死寂中,玛希特忽然发现自己正死死捏住三海草的手掌,指甲都掐紧了肉里。整个宇宙只剩下她跟三海草呼吸的声音。脑中的亚斯康达成了巨大的、胜利与悲伤的空洞。她不敢看他。她什么都不敢看。

屏幕上,十九扁斧全身浴血,制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白色。她拾起地上的尖刀。

“泰克斯迦兰皇帝向各位致意,”她说。她的脸是湿的。鲜血,眼泪,潮湿,严峻,钢铁般的决心。“保持冷静。黎明时分,秩序之花将盛开。黎明即将到来。”

四周沉寂片刻,随即开始了意料之中的混乱:留在地下的灰制服的帝国护卫拼命想办法,思考接下来的打算,如何去往新皇帝身边,如何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毕竟头顶低轨道上还有一艘军团的星舰,炮口正对着唯一市。玛希特和三海草在混乱当中兀自不动,没人留意她们:反正她们什么都没做,目前看起来也不像有威胁。

“她被他设计了。”三海草若有所思,“直到站到他身边,她才知道他的打算。光明女皇陛下,刀刃的寒光,倒是挺合适。”

两人的情感状态反了过来:玛希特哭了很久(让她哭泣的内分泌反应不全是她自己的),但她的身体决定屈服于悲伤的重压。亚斯康达没有消失——她大概永远都不会再体会到那种错误空洞的存在——但两个版本的亚斯康达此刻都像没有空气的房间,像被流水冲刷的冰冷地貌,一片荒凉。玛希特不停地哭泣,哪怕想开口说话时也停不下来。

她用手掌根擦擦鼻子。“当然合适。”她终于说出话来,“她会弯曲政府,政府也会弯曲她。这会是一个——精彩的故事。女皇陛下,刀刃寒光。就好像本该如此。”

这话是说来安慰三海草的。玛希特本人丝毫没感觉到安慰,她十分愤怒,像被人扯开了胸膛,暴露了一切,胸中空空荡荡。她总想起当时“竟有这么多血”,六方向还说“若得自由,我便是太阳手中的长矛”,就好像玛希特这诗是为他写的。

她写诗不是为他。她是为自己和勒赛耳。

被帝国碰过的任何东西,都不可能保持干净。她心想。她努力说服自己,说这话的是亚斯康达。但她清楚根本不是。

平息暴乱用了36小时。

玛希特躺在大使公寓里、曾经属于亚斯康达的床上,借着三海草的信息部新闻推送,看到了大部分情况。她眼睛上罩着另一个女人的云钩,仿佛戴着永久性的皇冠。她一直起不了床,似乎也没必要起床。

士兵并没有一闪电期待的那么顺从,心甘情愿地屠杀大街上唱歌游行的泰克斯迦兰公民。玛希特猜想一闪电肯定很失望。不过,话说回来,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对手是六方向、一个衰老垂死的皇帝,军事胜利早已成过往,深受继承问题的困扰。没承想,对手变成了由鲜血祭祀新加冕的皇帝,简直就像老掉牙的史诗剧。十九扁斧加冕还不到一天,这位亚奥特莱克就召回了自己的军队,借口是“唯一市已无须军队的保护”。接着,他在某个新闻节目中与十九扁斧一同出现,跪倒在十九扁斧跟前,双手放在十九扁斧手中,宣誓效忠,换来“探险舰队指挥”这一称号,朝玛希特给出的外星入侵坐标进发,前往调查。

没人再提征服战争一事。

“这么说,空间站算是保住了。”玛希特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唯一听到她说话的,只有亚斯康达装饰在天花板上、从泰克斯迦兰望向全勒赛耳空间的彩绘星图。花哨可爱的星图沉默不语,像是在嘲笑。

亚斯康达本人只轻轻说了句<你比我干得好。我们的活体记忆链保存有望了。>

玛希特没理他。不能多关注亚斯康达。否则,她就会哭个不停,眼泪不停地流,止都止不住,直到身体疲倦为止。这让她很恼火:让她哭泣的悲痛情绪甚至不属于她自己。她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属于自己的悲痛情绪由何而来。

当夜,她梦见了六方向。六方向念出了她的诗,说出了她的想法。她觉得自己离崩溃不远了。

要是身在勒赛耳,恐怕合体治疗师们都会聚到她和亚斯康达身边,来一次不折不扣的大会诊,还能基于这个案例发表一篇科研论文。第二天早晨,就连亚斯康达也觉得这情形好笑了——玛希特的神经中出现清晰的静电火花,带着真正的能量。玛希特坐了起来,吃了面条和辣椒油,还有一块蛋白质能量块。蛋白块的味道跟勒赛耳的蛋白块很接近,但原料肯定不同。这儿的蛋白块八成是用植物制成的。吃饭耗尽了她的力气,于是她又躺到床上,看新闻推送。

二柠檬和其他反帝国活动分子消失了踪影。没有餐馆爆炸,没有抗议游行。玛希特估计他们再度转入了地下,暂时蛰伏。她琢磨着——就像一个无力抬起巨大石块的人,只能凭空猜测若是翻开石块,底下会有什么样的生物——五柱廊会对她留下的故障活体记忆制造器做些什么。

处理参与暴乱的三十翠雀花,则更费了一番功夫。双方似乎达成了缓和协议,有几则简短的新闻报道说新任信息部部长已经指定——新部长是一个玛希特从没听说过的男人——而三十翠雀花则获得了某个商务顾问的职位。

没有成为光明女皇陛下十九扁斧的伊祖阿祖阿卡,但也没有被排除出政府。

反正跟玛希特无关。

但她放不下——这正是玛希特的问题。她很难放下,很难相信人们会完成自己的任务、事情会按照计划发展。她不再相信有安全可言。

不知十九扁斧心中作何想法。估计跟自己一样。

六方向死后第三天,玛希特收到了一根骨白色的缩微信息条(肯定是动物制品),上面盖着皇家徽章。来信邀请她作为勒赛耳政府的最高代表,参加葬礼和加冕仪式。玛希特决定,她至少该起来回复信件。毕竟,有一些信件已经拖了三个月零两个礼拜。未回复信息条还有整整一碗,从只讲究实用的灰色塑料,到十九扁斧的骨白和金色,还有——

还有,她来这儿是为勒赛耳空间站、为生活在泰克斯迦兰的勒赛耳公民服务的。这些公民刚刚从一场暴乱和皇权交接当中幸存,恐怕正着急等待申请和签证获批。

她拿了一根实用的灰色塑料信息条,给三海草发了一封信:你把你的备用云钩落这儿了。还有,我需要有人帮忙回信。其实她不需要帮忙。亚斯康达知道该怎么回,所以她也知道。但自从那起事件后,她跟亚斯康达就没交谈过。

四个小时后,当阳光斜射入窗户时,三海草出现了。她瘦得简直脱了形,太阳穴和眼眶周围皮肤发灰,一身制服却照样一丝不苟:每个角落都平平整整,橘红色火焰爬上袖子,跟玛希特跨出种子艇、第一次见到三海草那天一样。这么说,她又成了信息部部员,所受的惩罚全部取消了。

“——嗨。”三海草开口。

“嗨。”玛希特应道。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怀中如何抱着三海草。她的脸肯定红了。“——谢谢你能来。”

两人气氛尴尬。三海草在她身边坐下,耸了耸肩,显然不知说什么好。气氛愈加尴尬。

她们一同写诗,一同对付政治,该死,就连她们接吻的时候,都比现在好——虽然那个吻不过是寻求安慰的绝望姿态。玛希特还想吻她。想了想,决定还是放弃为妙。上次接吻,是她们正亲眼看见一个王朝的行将结束;现在,两人再次独处,面对的却是缓慢流出的灾后余波。玛希特实在无法想象在这样的时刻接吻。

“我还以为你已經当上了信息部部长,”玛希特开口道,语调轻快,像在开玩笑,“不会再有时间过来了呢。”

三海草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一点。“光明女皇陛下提名我为信息部第二次长。”她说,“不过,如果你希望,我还是会做你的文化联络员。”

玛希特思索着——一边思索,一边拉住三海草的手,十指相扣,说了声“谢谢”。她在“谢谢”一词后面加上了记忆中所有的句尾敬语词缀,让这话听起来极其真诚、同时又极为滑稽。她想象着在这间曾属于亚斯康达的公寓里,跟三海草一同工作,努力成为——成为什么?成为太阳长矛宝座上光明女皇陛下十九扁斧所需要的人?(听起来不坏,而且还能跟三海草在一起。)

<我坚持了20年才死。>亚斯康达说,<你能坚持的时间或许比我长。>

或许。这时,她想起三海草曾经说过如果你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也一样会想要你,心中怒气立刻涌遍全身。她不可能成为泰克斯迦兰人。哪怕她留下、哪怕她完成亚斯康达做过的所有事情,她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泰克斯迦兰人——自如地运用语言和诗歌,只当轻松游戏,就像朗诵比赛上的三海草。而且,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

三海草在大笑。等她笑完,玛希特伸手碰了碰她的面颊。只一次,非常轻柔。“我想,”玛希特说出声来,“你该去当信息部的第二次长。你这么有趣,做我的联络员太可惜了。有了机会你就该抓住。这本来就是你的打算嘛:拿我当踏脚石,实现你虚荣的个人野心。而且,你还可以重新作回诗人。”

“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呢?”三海草的抗议只限于这一句。

“我会有办法的。”玛希特回答。

余 波

原来,过于丰盛的美也会让人倒胃,特别是当中还掺杂了集体性悲伤和深刻的媚外情绪时。在玛希特记忆中,十九扁斧皇帝——全泰克斯迦兰之主、光明女皇陛下,她的光芒有如刀刃寒光——的加冕仪式就像一系列画面过于饱满的快照。蜿蜒穿过整个唯一市的游行队伍,出现在每一张屏幕上,反复播放。十万光照朝前行进,齐刷刷跪在皇帝穿着白色鞋子的脚边,接着起立,继续往前。算法重新调整,或者直接接受了十九扁斧作为正当的帝国统治者。唯一市亮起金色、红色和鲜亮的深紫色,仿佛花朵不断开放。六方向失去全身血液的遗体下葬,埋在土里等待腐烂。层层叠叠的颂词。每个角落都有新诗人冒出来。大批士兵入伍——一批又一批的年轻的泰克斯迦兰人,志愿参加对抗外星人的战争。入伍的时候,有时还唱着歌。

有两首新歌的名字都叫《我是太阳手中的长矛》。其一是哀伤美丽的合唱曲目,在巨大的帝国冠冕戴到十九扁斧头上之时响起。另一首则粗俗下流,利用了泰克斯迦兰的双关语义。就算玛希特只学了一年的泰克斯迦兰语,也能轻易理解这一双关。谁都知道,“长矛”可以有多种不同的内涵。

玛希特学会了这首粗俗的歌。这歌听过就没法忘记。

无论在葬礼上,还是接受皇冠之时,十九扁斧的脸上都平静无波——这一点玛希特也学会了。一看就会。

唯一市吐出足够的庆典后——就像精疲力竭的跑步选手,喘不上气之际会专注排解双肺当中的深深痛楚——小型的私人葬礼就像雨后的蘑菇一般冒了出来。葬礼通告一天比一天多,有些是缩微信息条送来的,有些则在公共新闻推送中宣布。根据官方数字,暴乱的死者人数是304人。玛希特怀疑这数字少了一个零。

参加十二杜鹃花的葬礼时,她穿上了最好的黑色丧仪服,黑得就像群星间的虚空。这是勒赛耳的丧服。泰克斯迦兰丧服颜色是鲜血般的红色。葬礼上没有尸体。十二杜鹃花生前就把自己的遗体捐给了医学院。这事的风格太像十二杜鹃花,让玛希特心里发痛。只有一块纪念碑,上面刻着十二杜鹃花可爱的手写签名,嵌在信息部的一面墙上。这面墙嵌着几百块纪念碑,每一块都代表一位为信息部献身的阿赛克莱塔。

玛希特在葬礼上看到了三海草,听到了她为十二杜鹃花写的诗。这首诗在悲伤中写就,风格冷峻鲜明,毫不留情。它为不公呼喊,是从天空中被扯落的世界的墓志铭,是无端死去之人的墓志铭。诗很美,让玛希特感觉……愧疚。还有多少人会无端死去?那么多报名参军的泰克斯迦兰人,他们会死。

还有那些即将被泰克斯迦兰军团触碰吞噬的行星上的人,也会死。

她烧掉了亚斯康达的尸体。过程意外的简单:只需要写一封信,向司法部提出请求,签上名,封进缩微信息条,寄给检验官普罗托斯帕萨四杠杆,就成了。当天傍晚,灰烬就送到了她的公寓,等她归来。骨灰装在手掌大小的盒子里。全身骨头和半木乃伊化的肉体,都化成了灰烬。

你要我尝一尝吗?她问自己的活体记忆,奇异的双重版本。

沉默许久。<我想我的骨灰对你没好处。加了这么多防腐剂。>这是年轻的亚斯康达,第一个版本。她的亚斯康达。接着<等到你不用问我的时候再决定。>

说话的是中年亚斯康达,记得死亡的那一个。玛希特心想:不知那会是哪一天。等到哪一天,她才不会怀疑自己,才能确定自己做的事情对活体记忆链有利?她收好了骨灰盒。

跟皇帝见面的地方,既不是宫殿地区的皇家套房,也不是宫殿东区的十九扁斧办公室套间。套间大概已经关闭了。

黎明前,她们在司法部大楼前的广场见了面。水池里浮满了深红色花朵。玛希特是被灰制服皇家助手的敲门声惊醒的。助手传达了皇帝的召唤。玛希特的身体强烈渴望咖啡和茶,哪怕一片咖啡因片剂也好。而十九扁斧的样子,仿佛睡眠已经不再属于她,只属于别人——那些没当皇帝的人。她的模样跟“皇帝”这一头衔开始相称;或者说,她的面孔渐渐带上了皇帝特有的神情:异于从前的空洞表情,专注远方的凝视双眼。

“陛下。”玛希特致意。

两人同坐在一条长凳上。身旁站着一名助手兼护卫,她没戴云钩,手中握着喷射性武器。十九扁斧双手交叠于膝上。“听人叫我‘陛下,我都快听习惯了。”她说,“等我真正习惯,就意味着他真正死去。”

“只要生者记得,”玛希特字斟句酌,“逝者就不会真正死去。”

“这是勒赛耳宗教经典?”

“可能是哲学。实用哲学。”

“想必如此。毕竟你们如此执着于死者。”十九扁斧抬起一只手,接着松劲,让手落下。“我想念他。我没法想象他在我脑袋里会是什么样。你怎么做决定?”

玛希特长长吐了口气。脑中亚斯康达喜悦、温暖、大笑。“我们会争执,”她说,“但不多。大多数时候我们的意见一致。我们——如果我们意见常常相左,我们就不会通过配合测试,我就不会成为他的继承者。”

“唔。”十九扁斧应道,接着沉默许久。微风拂过红花的花瓣,一浪接一浪,仿佛一小片海洋。深灰色天空渐渐变浅,太阳即将破云而出的地方,现出浅金色。

沉默太久,玛希特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想见我?”她删去了所有的敬语,只留下最简单的句子:你,作为个体的你,为何想见作为个体的我?

“我想,我該问问你想要什么。”十九扁斧微笑。温柔得让人心惊的微笑,全部的注意力落在玛希特身上。“我觉得,你应该想从我这儿套出某些承诺。”

“您打算把我的空间站并入泰克斯迦兰吗?”玛希特问道。

十九扁斧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肩膀颤抖。“不,不,星辰啊,我可没这个时间。我的事多到做不完,根本没时间。你们很安全,玛希特。你和勒赛耳空间站想当多久的独立共和国,就能当多久。但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想要什么。”

一只长腿的鸟儿落到水池中。白羽毛,长长的喙,脖子以下的高度至少两英尺。鸟儿慢慢踱步,没有惊扰池中花朵。大爪子从花朵缝隙中滑入,接着拎起,滴着水。玛希特不确定这种鸟的名字,可能是朱鹭,也可能是白鹭。泰克斯迦兰语中有各种各样鸟的名字,空间站语只有一个:鸟。曾经也有好些名字,但现在一个就够了。一个,代表一类动物。

她可以要求——嗯,在大学任职,参加诗歌沙龙,获得泰克斯迦兰头衔,还有泰克斯迦兰姓名。金钱,名声,赞美。她也可以什么都不要,继续作为勒赛耳大使为帝国服务,回回信,在泰克斯迦兰酒馆里唱唱歌——那首许久之前她参与作词的歌。

但凡被帝国碰过的东西,就不再属于她。而属于她的东西已经很少。

“陛下,”玛希特·达兹梅尔说,“趁我还想走的时候,请送我回家。”

“你行事总在我意料之外。”十九扁斧道,“你确定?”

“不。所以我才请您送我回家。因为我不确定。”

<你想做什么?>

想看清楚我们是谁。我们还剩什么。以后我们能做什么。

勒赛耳星系由众多凹坑遍布的无大气层金属小行星组成。从其中最大的一颗底部望出去,空间站不偏不倚,悬浮在两颗恒星与四颗行星的重力井平衡点上。空间站很小,单调的金属圆球,不停自转以模拟重力。历经14代太阳辐射与微粒子冲击后,圆球的表面已经变得粗糙。三万左右的人口居住在黑暗里。如果算上活体记忆,人数更多。其中至少有一位居民,最近企图破坏某条记忆链。她肯定在期待破坏造成的结果。

玛希特看着空间站映入眼帘。

她想起在广场上,皇帝瘦长黝黑的手——感觉熟悉又亲密——伸出来,握住玛希特的下巴,让她转过脸来。玛希特本该觉得害怕,或因吃惊而肾上腺素喷涌,但都没有。她只觉得——漂浮、遥远、自由。

“我们确实需要勒赛耳大使。”十九扁斧说,“不过此刻并不着急。如果我需要你,我会派人来接你。”

此刻,当勒赛耳出现在飞船舷窗正中央时,玛希特的感觉跟当时一样:非常遥远,又带着某种自由。

最后,并没有到家。

责任编辑:龙 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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