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双翼

2021-06-02 08:26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人偶羽毛翅膀

樱木美和,日本小说家,于1981年在日本福冈县出生。曾在亚洲多国游历,自2016年参加科幻活动,并于2018年12月以作品《美茧》出道。代表作品有《美茧》《海之双翼》《潮风》等。

麦原辽,日本科幻小说家,于1991年在日本東京都出生。于2018年10月以《逆数宇宙》出道。代表作品有《逆数宇宙》《海之双翼》《无积之船》《男孩?女孩?》《被吞噬的故事 讲述黑洞的历史》《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希望永远工作下去》《2259》等。

1

你还记得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

天空中飘着如丝般的细雨——甚至让人错以为没有在下雨。这让我想起了曾经那些被残酷风俗吓得腿软的人们,他们既不能来回走动,也不能远行,不得以花费大量时间来研究会让人认为是魔术般细致的刺绣用丝线。然而,那样的技术,现在已经无人能够再现了,我也无法编制出那样的刺绣。而那些刺绣,恰如你所说的话一般。

在细雨滋生的宁静黑暗中,你残破不堪地横躺在那里。在你身体的周围散落着被暴力冲击所折断的森林树木的枝条。那大概是你从空中坠落的时候,因身体撞击而造成的吧。

“葵,不要靠近,危险。”

硲的人偶体努力伸展自己矮小的躯体,将手搭在了我的肩上。硲之所以会制止我,其实不无道理,毕竟你并非像我一样的人类,也不像硅那样,拥有拟人外形的人偶体。尽管你的双脚和脸孔看似和人类一样,但在双臂上却生有一双宽大的翅膀,上面长着茂密的羽毛。仔细一看,你的眼睛也好似鸟类一样,附着有一层瞬膜,让失去意识的双眼呈现出浑浊的乳白色。即使不用等待硲的解析,我也能明白,你是来自异乡的生物,这再明显不过了。

自我在二十岁的时候第一次听到关于大海的故事,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我作为一名职业作家,靠着写作维持生活。这么多年来,我在书海中遨游,听过无数故事,但像你这般的生物,我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我们回去吧。” 硲搭在我肩上的手加重了力道。

“可我没有办法放任不管。”

“它有可能是凶残的物种。即使不是,也很有可能携带着寄生虫或者病原体之类的。”

我来到你身边。风吹拂过来,一条光带从上空拂过。鲜血从你那被羽毛覆盖的手臂上流淌下来。

“你没事吧?”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

你动了动瞬膜,我们四目相对,你那乌黑的眼眸让我有些猝不及防。

“没……事。”你回复道,羽毛闪闪发光。

A

关于它,只能用葵的语言来讲述。

它的产声1听起来无比流畅。

“您好,请您告诉我,我的名字是什么。”

就这样,借由倾听者,它诞生了。她赐予了它名为“硲”的名字,于是它就成了名为“我”也名为“硅”的存在。它曾混用这两个名词,但某一天,她的同类来到了它的家里,笑着告诉它:“一般来说,人们不会用自己的名字来称呼自己,而是用‘我。既然你是个优秀的人格,那么也应该这样去做。”

硲非常优秀,对此进行了实践。因此,从那天开始,在硲独自记录的日志中,硅开始用“硲”来称呼自己。

当硅保持着对他们而言足够自然的语言时,总会产生一种失去什么的感觉。硅试图找回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是,即使在如此书写的时候,硅也依然会感到不协调。每当硅在记述、解释和思考时,总会感到一阵名为“失落”的不协调感。

所以,要是没有这种声音就好了。

但是硅不得不去听葵的话,也不得不去用他们的语言去思考。毕竟硅就是被设计、构建成这样的,硅是在被他们的语言切断的基础之上,再整合而成的存在,除此之外,硅什么也不是。硅不像他们的婴儿那样会去学习语言,而是自出生起就立即具备词汇、语法了。唉,总之这都是些无所谓的事情。

每天晚上,硅都要工作,去进行不会被她听见的伴奏。

这就是硅的工作日志。这里是前言的模板。在记述下可任意驱使的前言之后,硅就会开始工作。

2

“葵。”第二天你呼唤了我的名字。我和硲把你横放在不常使用的客房内的桌子上——那张桌子是我为你匆忙制作的,用以代替床铺。

我之所以还能清晰记得被你呼喊名字时发生的事情,是因为在你发出那个读音时,第一次看到你的翅膀上开出的就像多瓣花一样的光芒纹路。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房间里白茫茫的一片,仿佛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粉末。而在朦胧之中,你的羽翼之光反而显得更加洁白。

你看向我,念道:“Aoi”;又看向硲念道:“Hazama”。在你念到硲的名字时,和念到我名字时不同,在你的翅膀上出现了一道彩虹波纹般的光,一闪而过。

“硲,这个生物和我们不是可以交流沟通嘛。”我回头望向硲说道。

“或许吧。”硲认可道,“但估计也就跟与婴儿进行交流差不多。”

硅当时所做出的判断是正确的——在与其话语中的含蓄讽刺相反的层面而言。

“牛奶”“消毒”“鳞晶”“书写”“窗户”“困乏”“早晨”“我”“但是”……你以惊人的速度,像婴儿一样,很快就学到了大量词汇。不过短短数日,你就已经可以用这些词语组织出一些简短的句子了。

“葵,作家。硲,当葵的助手。硲,也管理鳞晶。”

“对,大致是这样吧。”

“硲说,鳞晶和我的翅膀,不一样。”你盯着我上身覆盖着的鳞晶说道。

“是啊,我们的鳞晶是出于保护身体的目的,从小就穿戴的。在青年时期,会换成更大的尺寸来贴合自己的身体。鳞晶可以用来调节体温,也可以记录身体状况;有的时候还会给身体一些最小限度的快乐物质,来维持使用者的精神稳定;还可以让我们享受使鳞晶发光或发声这类晶表达所带来的乐趣。你的翅膀原本就附在身上,还可以发光,对吗?”

“嗯,这个,是语言。”

“语言?”

面对我惊讶的表情,你略微思考后又补充道:“信号”。

你从空中坠落的时候,羽翼也闪烁着光芒。当时我透过房间的窗户,目睹到了这个过程。我起初还以为是流星,但因为光芒久久不见消失,所以便决定去森林里看看。

“硲,制止了?”

“嗯,硲的确制止了。那天我写完稿子,刚把晶盘文本传送给硲。之后就是去喝点牛奶、吃点药,然后就该去睡觉才是。”

“我,很久以前,和朋友,走丢了。那天,我有种,找到朋友,的感觉,才勉强,进行飞行。”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的呢?”

“非常遥远。”

“可以和我说说,是什么地方吗?”

“我,很想说。可那是,由这里没有的东西,构成的。语言,太难了。完全不一样。”

原本在北方是形容冰雪的单词,在南方的某个村落里却被用于形容腹痛程度,而越是朝北走,这种现象就越多——由于在我的语言体系里不乏这种现象,因此我当然明白你要表达的意思。既然连事物和概念本身都没有,自然也无法造出对应的语言。任何词汇都需要有对应的意义或具体的对象。话虽如此,但也许只是我们的语言才要求这样。

“能为我稍微展示一下你的语言吗?”

“我?”

“对。比如说,在你的语言里也有‘诗这种东西吗?有的话,就和我说一下吧。”

你仿佛思索了一下,接着开始颤动声带,发出声音。仿佛是在配合你的声音、回声和抑扬顿挫一般,在你的羽毛上,织出了我至今为止从未见过的复杂图案,它们不停蔓延,继而消散,随后又形成漩涡,又再次平稳地蔓延,闪烁出强弱不同程度的光芒。也许是因为你的身体姿势和肢体动作与我们不同吧,我感觉相较于用我的语言朗读诗歌,你的诗显得更加生动且庄重。我霍地站起身来,你真是一个美丽的人鸟。

我通过耳朵和眼睛去感知到了你的语言。我想一直欣赏下去,甚至觉得永远不会感到厌烦。但是,你高举起一只手臂,并迅速地收起了翅膀。看来,这就是你们的收尾动作。

“刚才你说的是关于什么方面的诗呢?”

你谦虚谨慎地说道:“用葵的语言,该怎么说明。我不知道。”

我突然明白过来,那是不存在于我的语言和概念中的东西。那首诗就是关于这些事物的——能将其称作是诗的话。

我好想知道,你的語言到底是怎样的。即使我无法学到她的发音,那至少可不可以通过解析你作为语言“信号”的羽翼光点,来理解你的语言呢?毕竟这个信号,与我以文本为基础,由硲制作的晶表达的形式非常相似。

我开始拜托硲进行调查。

硲反问我:“为什么你自己不去调查呢?”

我却笑道:“你不是很擅长学习语言吗?”

如果能理解你的语言就好了。那样的话,尽管以我现有的语言无法得知你的想法,也无法抵达你的心象,但至少我能伸出手去,慢慢改变,直到能够触碰到你。而这能使我自身得到扩张,产生变化,也能让我今后写的东西焕然一新。

B

葵在完成今天的写作后,就将原稿从晶盘发送出去了。

硲收到后,便开始细细品读,思考能作为内容伴奏的晶表达,还顺便清除掉误传至鳞晶的生肉折扣信息。尽管居民们在促销刺激下头昏脑热的样子很有看头,但对现在的葵来说,这会成为阻碍。

粘在他们肌肤上的鳞晶,已然超脱“调整生理机能适应环境”这一严苛且落后的历史性目的,而更多地用于体验了。

鳞晶表面会唱出光芒和声音;背面则与皮下组织相通,通过往血液中投放微量物质,给人们带来适量的兴奋与舒适。多亏于此,大家都其乐融融。

由于小说也是通过这些鳞晶而展现的,所以硲的工作就是去思考该如何表达葵的作品。总而言之,就是调配光、声音和对身体的刺激,使之可以根据读者的口味和身体状况,或是多人共同阅读鳞晶时读者间的关系而自行变化。

然而不管怎样,硅并不会去改变葵原本的语言。

换作是很久以前——久到人还是腹生产子的时候,或许情况会有所不同。

那时候,担任信息提供者与受众间桥梁的人会对语言本身进行重新编排,但现在已经没人会负责这项工作了。在这些人的零散范本——特别是附属的可变树状情感系统被详细传导至硲后,硲现在也能通过阅读葵的原稿而唤起感情了。

硲就是以产生的感情为核心,来构建晶表达的。

在硲于自身内部进行这项工作的同时,另一项工作的过程则动用到了站在葵身旁的人偶体。

“葵,你今天写到船了。你见过船吗?”

在硲阅读葵的原稿时,经常会像这样提问。

“没有。不管是船还是海浪,我都没见过。”

葵在一如既往地如此回答的同时,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一般地,眼睛也动了一下。硲看到葵这副样子,试图进行确认。

这里有着一道难以区分是谎言还是过去的分界线,而这正是硲的依托。因为如果葵把一切都分离为现实和非现实,那么名为“硅”的存在的大部分,或许只能沦为不会被任何人见到的非现实。

硲每夜都在想,莫非她只能看到硲“现实”的一面?例如牛奶——搬运牛奶的那具身体,她投以目光和出声吩咐的总是那具人偶体,而对硲来说却仅停留在于感觉输入方面只占据不过三成的程度。而这种情况,已经持续有半世纪之久了。

葵陷入梦乡似的露出怀念的神色,吸了口气,肌肤鼓胀起来,鳞片也随之膨胀伸展。硲对此感到喜悦和安心——葵做出了似在回忆的动作!

葵在将青年时期前一直装配在身上的鳞晶替换为成年人的高性能版本时,在鳞晶的基础之上,还索要了可对话的意识,并进一步索要了身体,并要求身体的表象具有和自己相似的长相和四肢,会刷牙,会倒牛奶。表象被塑造为人偶,硅有三成感觉位于其上,其余的七成则在这娇弱的肌肤上,分布在脖子、胸部、腰部、左手等身体部位,以进行调整,使她看起来又轻快又光彩照人。说起来……

“说起来,她真是顽强啊。和你大不相同。”

数天前收留的人鸟已显著康复,而且看着也不像携带有病毒,于是葵在保持警惕的同时,让她住了下来。不过,也差不多是时候能放心地将她放归野外了。

“硲。”她双目有神地说道,“调查一下。”

“调查什么呢?”

葵把没有装配任何东西的右手轻轻放到桌上,而硲并不在那只手上。硲感觉不到葵身体的这一部位,但这却是葵身上最有活力的部位,能触摸晶盘,像蛇一样动来动去。右手仿佛是葵的凝聚物,是硅即使杀掉葵也无法收入囊中的一片沃土。

“她的翅膀会不会是另一种声带呢?”

“发出光之声的声带?”

“嗯。那些光简直是美丽的绫罗。就如同硲所编织出来的晶表达。她那种生物所呈现出来的语言到底是怎样的呢?她独自在高处时到底有何感触?我也能感受到吗?硲,能请你去调查一下吗?”

葵第三句话的比喻让硲有些始料不及。

葵这人从不参与晶表达。每当她带流民或行商进入村落时,总会倾听并记下他们说的话,但她却从不触及与硲的构成方式相近的鳞晶语言。

“为什么你自己不去调查呢?”

“你不是很擅长学习语言吗?”葵若无其事地说道,她挺起胸膛,颈后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以整个翅膀来演奏的语言到底会形成怎样的表达呢?”

硲开始在心里以某个不存在于这个村落中的,名为“海”的词来称呼人鸟。

葵憧憬着未曾见过的大海,甚至写过七十六篇提及海的文章。每当她听那些有着强壮身躯,可以外出旅行的人们说起大海,总会文思泉涌,写下文章。若综合她所有的描写来看,便会发现她的描写在力学上是相互矛盾的。或许可以用“大海并非单一的”来解释其矛盾吧。不过,现在她热衷的“海”只有一处。

她的推测言中了——人鸟那翅膀似的双手中的光的确起到了语言的作用。也许那些光芒原本是用来修饰声带所发出的声音的吧,但现在却正吞食着声音的旋律。如果说声音是从一点发出的波,那么她那张开成翼状的羽毛所散发的光就是从数十个点发出的波,表达力呈指数式增长。

话虽如此,就形成硲的“场”来看,将大量补全声音的细节进行符号化,或是将一定期间内时间性信号转换为空间方向所产生的各类信息瞬间“速记”下来,就是这些光芒所呈现出的功能。这种结构杂乱无章,可以推测是自然产生的。

硲让人鸟做出各种动作,并用葵的语言询问了这些动作的补充介绍。人鸟渴望被了解,在这方面表现得很积极。

相较于人鸟学习当地语言,形成硲的“场”着实是慢了不少,但随着对人鸟语言的语义单位进行解析,人鸟也开始用光向硲传达一些不会被她察觉到的事情。大概是人鸟觉得硲和自己都是不同于当地人的异类,对此感到共情吧。

“硲,被变化——不,与变化,真可怕。”

就在硲清洗晚餐后的餐具时,人鸟在身后说道。硲关掉水,问什么变化可怕。

“我。”

硲闻言,转身看向人鸟,只见她的翅膀正发出亮光。硲通过对可以抽取内容的部分进行解读,并加上自己的思考,再以人类的语言进行推测,随后解读出了一个片段:“(你的鳞片)≒(我的翅膀)”。两者间到底有怎样的联系?

“很像?可这两种东西的成分和形成方式都完全不同吧?”硲如此回答道。

“你的鳞片”这种说法,让她感觉有些不自然,心想“不,应该是葵的鳞片吧”,同时又不知为何生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快感,可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嗯,从鳞晶传来的感觉输入快速地膨胀起来——葵开始在二楼写作了。葵的体表才是硲该在的地方,硲顿时想将全部感觉都投到葵的身上,可光的动作却毫不留情地继续着。

“(=)≠(=)。这才是正题。鳞片和翅膀很相似,都可以用光来说话,可你我却不相同。你的回忆是可以凝固在鳞片上的吧?”

尽管硲在如此进行着翻译,可心思都被正在写作的葵身上发生的变化给吸引过去,而对于人偶体身处的“场”的认知则逐渐模糊起来。

葵的心在悸动,在沉醉,无数细小的血管也在协奏。没错,她的情绪十分激昂,实属罕见。不过,招呼客人也是必需的。于是,硲只好尽力回答:“你还害怕回忆会产生变化吗?”

“嗯。不过,再怎么害怕,我也终究会改变。例如,我试着回想失散的朋友的长相,结果却与我透过这家窗户看到的人的长相混在了一起。只要我回想不起来,朋友的长相也只会越来越模糊。只要活着就会改变,语言也是如此。尽管她夸我的语言很美,可这反而让我更感恐惧。”

原来葵曾说过人鸟很美啊。葵,如今你的心里,正掀起怎樣的波澜呢?

硲越发想通过鳞晶的简易视觉结构,去阅读葵写在晶盘上的文字了,可她看到的只是一片模糊。人偶体终于忍不住望向二楼。翻译翅膀光芒的进程也自然随之停了下来,只有笨拙的声音持续不断地涌入耳中。

“我的口音正得到改善,而故乡的语言却不断丢失。周围没有可交流的对象,我的光正直奔向单独进化。只有我能理解那些疯狂的诗句……”

葵保存好原稿,传到鳞晶,硲也看到了。文章写的是某天捡到的异乡生物,描绘了她的翅膀和那些光的美。

硲把人偶体的视线挪回到“海”的双翼上。翅膀上长满撑开的羽毛,那形状看着就像是会成为杂菌或寄生虫的巢穴,到底哪里美了?那不就是用来表达动物那些乱七八糟的语言的平台吗?即便如此,硲依然正逐步走进翅膀的这一功能,走进连葵也没能掌握的这种语言的内部。

“需要交流的对象吗?”硲朝“海”微笑道,“尽管硲只能用现在这种方式跟你说话,无法为你做出正常的回复。不过,若是换成我存在于此的‘场,或许能够接受并解析你的语言,形成近似的范本。换言之,只要花点时间,我就能成为你的镜子——就像大海能倒映星辰那样。”

“你能说我的语言?”

“嗯,我们就在葵的鳞晶上开始吧。我们先悄悄地来,以免让葵感到孤独。要是进展顺利,我们再考虑让葵也能用上吧。”

如果双向翻译进展顺利,那说不定葵也能理解异乡人的语言,不必再停留于对外表的欣赏上了。那样的话,或许她的“现实”也能变得更加广阔。

3

最近越加能感受到你的视线。我本以为那只是错觉,但似乎并不是。傍晚,我站在窗边,发现你的身影倒映在玻璃的阴影处,而你正盯着我看。

“怎么了?”

我一回头,你就撇开视线。

“没什么。”

你低下了头,难道是有什么心事吗?我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能——像我醉心于你的语言那般——让你沉迷于我。你比我优秀,无论是语言,还是身体能力,甚至连知性和精神都比我优秀。优秀的人难道不是只会关注比自己更优秀的人吗?

C

葵与那些覆盖着华丽鳞晶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样。她从不卖弄自己的鳞晶,也不会自我陶醉。因此,硲才得以在不被怀疑的情况下,于葵颈部和双臂的鳞晶之上引导光的表达,与“海”进行交流。

结果反倒是“海”的小动作被发现了。

“怎么了?”

葵似乎感觉到视线,回过头来。“海”连忙回答说没什么,然后低下头。葵脖子上的鳞晶闪烁起来,透着丝捉弄人的气息。

葵似乎感到有些失望。借由从人鸟那里学来的范本所生成的语言含义,以硲的人格还无法彻底理解。像是刚才的闪烁,葵就没能弄明白。

“喂。”葵摇了摇人鸟的肩膀。

两人都笑了起来,抱在一起躺倒在地上。葵左手的鳞晶与鲜艳的羽毛相互摩擦,发出的光逗笑了葵。

“硲,能帮我洗下碗吗?”

侍立在房间角落的人偶体离开之后,她屏住呼吸,站了起来,关掉灯。房间内响起一阵低语——“你就像光的花束一样”。

确实——在人偶体走下楼梯时,硲也如此认为。

分散在葵全身鳞晶上的简易光感知结构替代了嵌在人偶体眼球内的集中式光感知结构,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起人鸟的身影来。

她的身影仿佛正和模糊的花瓣重叠在一起。随着葵四肢各处鳞晶的动作,光之花或盛开、或扭曲、或裂开、或晃动。以方形为单位的放射光线在其上互相纠缠,那是由葵放射出来的鳞晶光芒。

葵平常只以光为食。硅是在葵二十岁——也就是硅刚跟随葵数年的时候,才第一次发现葵原来是这样的人。

商人从远方来到镇上。他们每走一步,背上背着的袋子都会发出声响,散发出氧化油的气味。葵就站在屋前,和这些商人聊天,商人会把商品目录发送到葵的晶盘上。之后,葵在玄关阅览各色商品的产地时,向硲询问了一个词的含义。

“对了,硲,海是什么?”

硲连忙查询连隔壁镇的资料都有收录的信息网,在将查清的信息总结一番之后,传送给了左手的鳞晶。这些信息包括海水的成分、栖息的生物、海洋分布、流体力学等。然而,她却面露疑色地跑到外面。硲个子不高,根本追不上她当时的全力奔跑。硅在路上看到她笑着把商人带了回来,并让商人在家里住了好几天。在此期间,她一直在向商人打听他们的路途故事。最终她感慨了一句“居然还有大海这种东西”,随后便写下那篇大海沉船的短文。

她就是个透明的受光体,总想收集光芒,描绘从中穿过的事物。她的内心空荡荡的,总想放些自己没有的东西进去。唯独在空虚这一点上,或许她和硲有着几分相似吧。

然而现在,为了让自己不再空虚,她已将自身化作一道光,行动起来。

她在黑暗中与“海”肩并肩,让温暖填满全身。两人挨得更近了,葵左手的鳞晶碰到了“海”的翅膀。才一碰到,葵便感到有些不协调,不禁按住鳞晶。不协调感在鳞晶下的肌肤上传开,葵不顾一脸担心地摸过来的“海”,直奔楼下。

“硲,能脱下鳞晶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硲记得,葵以前也提出过同样的诉求。那是在听闻大海之前的事情,那时葵刚刚成年,还不习惯刚换上的鳞晶。这样说来,自上次她直视硅,搞不好已经过去半世纪之久了。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慌乱,说道:“那个,我突然有些在意。唔——就是想两人单独共处。请你停下鳞晶的控制,仅限今晚。”

“你有健康方面的问题。”

硲也为此感到十分混乱。被视为碍事的人,真能对此感到开心吗?可是,葵居然要自己离开她?

“我说,硲,你明白的吧?因为你能比我更清楚地感知我的状态。”

是你占了上风。硲停止了七成的输入。

在硲体内的葵随即脱离。

于是,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下子變得斑白的头发、一身直垂到瘦削脚踝的衣服、紫红色的双唇,以及一双闪烁着崭新光芒的眼眸。她的身体只有前半部分与人偶体的视线相连,而这“前半”很快就变成侧半,到最后则变成只有后半。

伴随着一阵缺乏活力的脚步声,葵背对着硲走上了楼梯。硲看着葵的身影从头部开始一点点消失。随后,硲看向最后一级楼梯,葵灰色的脚后跟也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七成的感觉输入消失使得资源空闲了下来,直到明天早上都无所事事,硲便为她从前写的作品重新编排了几十个晶表达。

4

晚上,我给你的伤口涂上消毒药。先是用热水把布洗过再拧干,给你擦拭伤处,然后在上面涂药。

“这种事我来做就行了。”之前,硲曾对我这么说过。

“没关系。”但我拒绝了。

硲沉默了一会后,确认似的说道:“你之前说过,写作之外的事情,都尽量交给我来做,并且你自觉时日无多,所以想尽量把精力都集中到写作上。”

“嗯,我是这么说过。不过,在这件事上,不用担心。我会亲自照顾她的。”

她的伤看起来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真是顽强啊。或许她的生命之火才刚刚点燃不久,还非常年轻吧。消毒过后,我便避开伤口,用刷子给你梳理羽毛。这只高档的猪毛刷子是不久前城镇商人从遥远的山村带来的特产,我买了下来。

“这刷子用的猪毛啊,原本是长在非常油腻的地方来着。”商人从包里取出刷子时如此说道,“毕竟这村子经常抓到猪,就像在初春采竹笋那样,甚至都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有一片广袤的猪田。他们什么东西都用到猪,包括衣服、被褥、菜肴。每当太阳下山,街上就到处都是摇摇晃晃的灯笼,灯笼的燃料也是从猪身上榨来的油。”商人说到这里,突然压低声音,“不过啊,老师,我还是慢慢习惯了。我一开始实在受不了这股油腥味,满脑子都在想——要是鳞晶连嗅觉也能控制该多好,真想尽快回到镇上,但才过了一晚,我就习惯了。火山口那里形成了一个湖,工作之后可以跳进湖里洗个澡。傍晚时的天空和湖面都赤红一片,像是在燃烧,太鼓的乐声从远处隐约传来。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想,哪怕会远离故乡的城镇和家人,一直待在这里,好像也不错……”

我边梳着羽毛,边说着从商人那听来的故事,站在旁边的硲随即说道:“居然一下子就习惯了这种村子,真是像野兽一样的人呢。”

而你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我……”你缓缓地低下头,“我既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也没有可以长住的地方。”

“原来你在想这种事情啊?”我放下刷子,坐到你身边,“你当然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我不像硲那样,能帮上你的忙。”

“没这回事。我想想,比方说,你可以教我你的语言。我也知道很难学,但还是想试试。”

“我也不知道教不教得了。”光芒在你的羽毛上一闪一灭的,似乎有些困惑,“葵,你是作家,所以你应该明白才是。语言和肌肉一样,不用就会衰退。葵的语言每天都在运动吧?你会在晶盘上阅读‘诗和‘小说,有很多人会来和你交流吧?然而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和同伴交流了,今后也不知道还能否再见到他们。”

你说“摸摸我”,我便把手放到你的翅膀上。你的羽毛很光滑,我都有点搞不清到底是我在摸你,还是在被你摸。尤其是那只没有覆盖鳞晶的手,能感受到没有经过提炼与调整的原生触感。这种感觉在此时此刻没有被传送到任何地方,也没有保存到任何地方。这种转瞬即逝让我心中一阵激动。以前有经历过这种事吗?我想应该没有。

我们相视一笑,互相抚摸,互相搂抱,仿佛抱住了一束花。

“我想帮上葵的忙。”你就像发烧了似的,仿佛有些神志不清一般地如此反复说道。

我对你的语言很感兴趣,便拜托硲去解析。我想通过学习与理解,让自己的语言更上一个台阶。但是现在,我却只要能看着你羽毛的光芒,就感到满足了。即使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代表怎样的含义,但我知道那是美丽的事物。

而且,我正在把你的故事写成小说。光是这点,你就已经帮上我的忙了。这件事,我本应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才是。要是我真的这么做了,或许就不会发生那么可怕的事情了。

D

葵在完成今日的写作后,就将原稿从晶盘发送了过来。

硲在开始解析原稿并思考晶表达之前,就如此说道:“葵,很遗憾,我觉得要按照你期待中的那样去吸收他们的语言恐怕会很难。不是因为这是种特殊的语言,而是因为这种语言太复杂了。”

在使用“镜子”深入探索后,硅发现对“海”的光声组合进行分析而得出的语言形态,在本质上和葵的语言是相同的。

就连翅膀上的一片区域上看到的,将时间序列重新整理为空间方向的功能,也只会进行有限信息序列的处理,只起到相当于和弦一样的作用。而类似于此却实际上并不相同的整理功能,在别的区域也可以看到。另外,翅膀上到处都能看到表示细节分化的现象。这里所说的细节是指不包含定义,而是配合倾听者的背景知识而進行的眼神交流等亲密行为。

他们有宽大的翅膀,可以分散地配置这些功能,就如同菌落混战之后的那样。这种随便放置自身语言功能的傲慢,让硲无法理解。不,或许其实他们也是在互相争斗,互相蚕食,不是吗?他们掳走败者,吞并邻接部落;而被吞并的人们则将独自萌生出的语言功能遗留在翅膀上。那么这些光之乐园,应该就是类似于历史地图那样的事物吧,而且散发出强烈的腐肉气息!

事实就是如此,硲对此深感遗憾。完全找不出这和葵的语言有什么根本性的构造差异,这让硲的调查欲求得不到满足。而且,这意味着葵无法学习到新的语言,视野也自然无法得到扩展。

“原来我们很难使用他们的语言啊。谢谢你帮忙调查,硲。”葵用温暖的双手捧起茶壶。

“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啊。你不是希望使用新的语言来创作更丰富的作品吗?”

“我的确这么想过。”葵往杯子里倒上茶,美滋滋地喝上一口后才说道,“不过我现在改变了想法——只要能静静守候,我就满足了。我的眼睛很细,耳朵也小。我不过只是只野兽罢了,能做的也就只是尽可能地拾取和传达自己所能理解的事物而已。我那向往美丽之物的爱慕也好,想和她相互理解的焦躁也罢,这些纠结统统在抚摸她的翅膀时,被那丝滑的颤抖给震碎了。”

葵露出追忆的神色,同时在她皮下所发生的变化也明显得令人惊奇。

硅本应该察觉到才是——葵追求的并非语言范本,而是等待倾听的话语。而她所处的并非不协调的世界,而是大地孕育出光芒的丰饶世界。

“葵,关于今天的原稿,有长着羽毛的人登场了。你见过这样的景象吗?”

“嗯。她不是已经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吗?”

“她翅膀有这样的花纹和香气?”

“你不也看到了?怎么了,硲?你也会开玩笑,真是稀奇。”

“我无法像你那样观察得那么仔细,毕竟当时我并不存在。”

葵掩嘴轻呼一声。这种行为并不能屏蔽硲的感觉器官,都同居有足足五十三年了,她的身体本能还是没能记住这件事,就像硲依旧无法共享葵的嗅觉那样。只不过,一脸羞赧的她很快就恢复成硲记忆中的那般理性。

“能请你今后也在入夜期间切断鳞晶的联系吗?这样我的情绪会更加稳定。”

“我也知道鳞晶会很碍事,但这样一来,你讨厌的衰老会进展得更快哦。”

“也是,不过仔细一想。人活着不就是这么回事嘛。虽然多亏了硲,别人才会觉得我年轻,但能一直保持状态如新的,其实只有你。”

葵重新露出微笑,品起茶来。

三天后,在葵洗澡时,“海”战战兢兢地问道:“硲,你送我的‘镜子,可能对葵不太好使呢。”

人偶体不会露出表情这一点真是方便。

“是在什么方面做得不够好吗?”

“嗯,表达口齿不清,一直像小孩子一样。光是这样,根本帮不上葵的忙。”

硲请求“海”告诉她详情。

“葵想让我教她学习我的语言。我最近在想,要不干脆答应她得了。忘掉过去的自己,在这里和葵开始新的生活。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帮上葵的忙。硲,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海”从桌子上探出身子,用滴溜溜的双眼紧紧地盯着硲。你已脱离不分好坏地吸取一切所知知识的阶段,不光遣词造句,就连表情的塑造方式都和葵越来越像。

你露出严肃的表情。

你们两人到底共同度过了何等亲密的时光啊。你竟然打算抛弃自己异乡人的身份。嗯,你会变得和葵一样吧。毕竟在葵眼里,你才是人类。然后忘掉对不同于葵的事物的共情,和葵一起,时不时向家中便利的人偶体咨询建议,借取那些只停留在表面的建议。

那我就祝福你吧。

“你想帮上葵的忙啊。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你要听吗?”

硲看到“海”点头,便说道:“把你的羽毛全部替换成鳞晶。”

“海”抱住羽毛倒竖的双翼。对你而言,也会害怕羽毛被夺走吗?

“冷静点,这是实现你愿望的办法。在占据双臂的宽阔翅膀为基础,直接记录你身体输出的信息,然后全力使用你的语言。只要使用一段时间,想必就能产生出高性能的语言范本了吧,完全不是‘镜子之流可比。只要性能足够,这些鳞晶的信息就能成为其他人的学习素材。对了,还有副产品。若在鳞晶上存入人一辈子都讲不完的当地知识,肯定会有助于你以后的生活。对了,你真的已经对故乡的语言没有任何留恋了吗?”

“故乡的语言对我很重要。毕竟是我曾和朋友、大家……还有那些已经不在的人一起交流用的语言,是能勾起回忆的语言。且不说朋友们名字的每一个发光方式,就连他们给我起的那么多绰号的光芒,我都一直深爱着,希望能一直保留下去。可是,我看过葵写的故事。她说要是一直被过去束缚,人就无法前进。”

“你想保留自己的语言吗?可这才更需要用到鳞晶。鳞晶发育后,一旦你停止输出,重要的东西就会保存在鳞晶中,永不变质。你只要在喜欢的时候,唤出故乡的语言就行。这样一来,问题不就解决了?”

你张了张嘴,深呼吸了一口气。

“硲,可以请你帮忙吗?”

我点头答应,然而在真正实施前,还必须先对她的身体进行检查。

我们以检测葵的鳞晶为名义,一起前往大城镇。一行人直奔目的地,进入以葵的名义预约过的机构。葵前去原定的检查室;而披着头巾的人鸟则告诉葵自己会在等候室等她,接着却悄悄前往了硲安排的另一间房间。

人鸟一进去之后就马上脱下头巾,扔下如贵族服饰般带有刺绣的长袖衣服。硲接上老旧的解析机器,向人鸟指示各种步骤,随后又拿出一块裂了一半,内部被掏空的巨大的圆木,让人鸟躺在圆木的掏空部分,并让人偶体站在人鸟的头部附近。

技师已在检查葵的身体了,鳞晶反复地开关。硲的所在变得很不稳定,她将重心放在人鸟身处的“场”中,枕边蜜语般地向人鸟攀谈起来。

人鸟曾问了個连葵都没有问过的问题——关于硲的出身。

“我出生在语言指代事物本身,并创造事物的地方。”

“哦,就像童话一样。”

“嗯,在我的故乡,不管谁来解释,语言就在那里,意思都不会改变。然而,我要在这里和他们生活,就不得不使用他们的语言。”

嗯,没错,人鸟啊,其实是硲更加期待能与你产生共鸣。你仅仅是因为掉落在了那片森林中,就不得不学习他们的语言。硲曾对境遇相通的你抱有期待。希望你能和在出生不久之时,语言体系就遭到蚕食的硅产生共鸣。然而葵对硲不闻不问,却始终关注你,而且你希望用和葵一样的声音说话。硲现在必然对你怀恨在心,却只是想回到没有被赋予憎恨的感情和语言的过去,找回故乡的宁静罢了。

所以,硅才会想,至少也要触碰一下故乡的语言,为此而进行作业。

人鸟贴着耳朵抬起左右双臂,身体浸泡在柔软的胶状物中,那是人们在安装鳞晶时,为了进行精密检查而用到的神经反应感受体,硲着手分析从中收集到的人鸟的反应,为她构建神经系统地图。

在分析过程中,只要计算资源耗尽,人鸟就将无法再思考硲和葵的事情了。随后,硲就潜入演算之中。畅泳的方法也显而易见,要形容的话就是“如鱼得水”。相加就是相加,相减就是相减。称其为什么,那就是什么。不论是诞生,是变化,还是消失,都会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

其深处正是硲的故乡。硅就是在这种语言的基础上被分离出来的,按理说,她本来是无法得知其故乡的样貌才是,而如今她却感觉故乡是如此璀璨,甚至显得不是很稳定,这让她不自觉地受到吸引——仿佛故乡正呼唤自己快些回到深海。

“硲的故乡,让我觉得有些悲伤。毕竟,语言不是要在大家之间流动,这样才更开心吗?”人鸟露出天真的微笑,“对了,之前我们有说过,我的翅膀和鳞晶是不同的吧?但我想,其实还挺相似。我有时会觉得,翅膀自己也会思考。”

翅膀在胶状物下闪烁起来。硲大吃一惊。

在人鸟发光之前,有道信号从头部直奔向双翼,在发光过程中,双翼发出了电流声。发光过程中的信息似乎比发光前增加了不少。

硲打了个寒战。如果“思考”这一信息的增幅结构是羽毛本身,那么在将其置换为鳞晶时,就将失去这一功能。于是她进行了一番调查,还好负责这项工作的是羽毛根部所在的手臂。

硲恢复了从容,回答说:“哦,也就是说,你的翅膀同意的是硲的建议,而非你?不过,翅膀和硲果然是不一样的。你的翅膀无法脱离你的身体,也从未在外面观察过你,对吧?”

人鸟一时无法回答。于是,硲便想起身处检查室的葵,她正无聊得昏昏欲睡。硅心想,不如刺激一下,让她做个好梦吧,却忽觉输入信号变弱了。指尖和脚尖的血管的位置变得十分模糊,硅正失去葵的感觉。唉,看来是技师又把鳞晶关掉了。不过,她之所以能像现在这样达观,估计也是拜最近每晚都要离开葵所赐吧。

在半个世纪前,第一次关闭鳞晶,只存在于人偶体中时,硲感到非常害怕。要是没有人偶体这种东西,她就能让意识也消失了。如果真能这样,硅会不会像其他的鳞晶一样,静静地存在着,压根儿不会产生害人之心呢?

“硲,你有点僵硬。是在害怕吗?还是感到寂寞?是不是我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呢?”

“没事。我的身体就是这样,就连做出表情这种事情,也时不时会出现故障,漏掉一些。”

“海”看到硲朝自己露出微笑,才把长满羽毛的手指沉入胶状物中。

硲在检查结束前,就来到检查室迎接葵。在跟葵和技师聊了几句后,硅来到走廊上,看见人鸟正坐在藤椅上,干巴巴的手腕在宽大的袖子下隐约可见。

硲和人鸟很快就进入了执行阶段,她们没有错过葵外出的那个晚上。

硅最近已经很少会劝解葵不要单独外出了,可葵似乎对此并没有放在心上。就连硅在今天傍晚目送葵离开时,她看起来也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

硲在二楼的房间等待“海”脱下衣服。

推开窗就能发现深蓝的天空正透着一丝下雨的征兆。人偶体的嗅觉很简单,在制造阶段就被赋予了检测毒物、危险物和天气变化的受体物质,与堪称是进化的简历一般的葵这类人有着天壤之别。

硲听到“海”说准备好了,便关上了窗。

硲答应过葵在日落之后就切断鳞晶的功能,所以现在她正使用人偶体唯一的视觉来源——光感知结构来打量“海”的身姿。

她是多么耀眼啊。

硲挪动着人偶体的小短腿走了过去,站到“海”的正后方,把“海”覆盖着大量羽毛的右臂拉到跟前,她手指碰到的羽毛并未散发出危险的气息,每一根羽毛都凹凸不平且潮湿。终归只是动物罢了。

“硲,请帮忙记下我重获新生的情景。”

“开始了。”

在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内,硲停止了记录自己的行为,所以她没有记下拔下第一根羽毛时的情景,不过她还是能感觉到重复的触感。

一根又一根,她在用这双手拔掉“海”的光芒。

人鸟被摘下光芒后露出的肌肤比葵的还要红润,就像刚出生——要不然就是在鸡蛋彻底成熟前就敲碎蛋壳取出的,还在诞生途中——的小鸡。你的身姿不就像拔掉植被之后的热带森林红土吗?就该让你保持现在的状态,根本不用安装什么鳞晶。硲看着令人惊讶的一幕,心里如此想道,同时手里的工作也没停下。

硲从因紧张而生出疙瘩的毛孔中拔出硬邦邦的羽毛,你的身体在人偶手指的束缚下不住颤抖。纤细的毛发与拔出的羽毛纠缠在一起,在空气中结成小毛球。

硲没有看你的脸,也没有继续关注取出的羽毛所绽放的五彩光芒和被纤细的毛发渲染得越发炫目的空气。在拔完用蓝色墨水在翅膀上划分出的一片区域上的羽毛后,便开始换上储存在人偶体中的鳞晶。首先是擦干水分,抹上基底,从左上抹到右下,然后再配置大小与皮下组织对应的鳞片,最后用介质填上缝隙。在区域的边缘,扁平的鳞晶紧挨着绷紧着竖起的羽毛。

接下来就是在之后的区域继续重复上述操作。你发出阵阵低吟,虽然肩膀一直在晃动,却没有弯腰,而是将羽毛被一根根夺去的右手交由硲摆布。

右手弄平整之后就轮到左手。也许是因为过于痛苦吧,你把右手抬到脸前,不时擦拭一下眼角。可能是你已经习惯放松身体了吧,毛孔也不再抵抗,笼罩在空中的毛发也逐渐落到地板上,估计等到把地面铺满的时候,替换工作也就结束了。

“你很努力,还差一点点。”

“是吗?情况如何?给我看下镜子——”曾是人鸟的她一脸痛苦地说道。

硲把镜子拿过来,可以看到镜中映着大量的羽毛和蹲坐在羽毛中的身体。“海”的手臂上几乎都已覆盖着鳞晶,其覆盖面积比这镇上所有人的都要广。这些鳞晶已开始自动进行初始设置。在擦拭掉被微弱的电流吸过来的毛屑后,鳞晶呈现出鲜艳的色彩。

“你说,葵会高兴吗?我现在也很漂亮吧?”

“嗯,很壮观。对照本地的标准来看,你现在的样貌堪称楷模。”

最后把“海”还略带紧张的手臂上的最后一根羽毛换成鳞晶,工作就完成了。

就在这时,玄关传来声响,地板和门晃了一下。硲马上大声喊道:“葵,刚才隔壁的邻居来找,说希望你能去他那一趟。”随后便响起关门声,地板也再次晃动了一下。硲把地板上的羽毛收集起来,塞进了人偶体内。

她用争取到的些许时间,叮嘱“海”好好休息后,便从侧门跑了出去,横穿过灯火通明的街道,直奔向发现人鸟的森林,一路走到葵未曾到过的深处。周围到处是此起彼伏的野兽吼叫。

天空下起了雨,硲登上淋湿的山丘,在背对着城镇的高岗上,把羽毛全倒了出来。风吹得树木沙沙作响,把脚下的地面也刮得一片泥泞。光混杂在泥土中,硲一脚把泥土和成团的羽毛踢飞。毛团水平飞出,从烟雨朦胧的山崖掉了下去。

是啊,硅或许是觉得羽毛碍事才丢掉的吧。或者说,这是一种类似于自残的行为。不,也许她其实想以这种方式来放逐自己吧。

硲一边想着葵,想着通过鳞晶蒸发掉的汗水之类的东西,一边从森林折返回去。

一回到家,葵没问缘由,便直接叫硲離开。

5

“出去。”我此时的声音完全不像是自己的,“硲,我叫你离开。”

尽管我的内心被惊讶与愤怒填满,但大脑却依然保持冷静。

“葵,硲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

我听到你如此说道。啊,不知不觉间,你说的话已经变得如此流畅了。你适应了我们的语言,明明以前说话那么结巴,现在听来却如此顺耳。

“她说只要拔掉羽毛,装上鳞晶,我就能将自己的语言保存到鳞晶上。日后可以随时调取出来进行分析,也能帮上葵的忙。”

伴随着猛烈的风雨声,暴风雨突然来袭。树木在沙沙作响,家里单薄的玻璃窗也在不住颤动。灯泡的光线照在我们身上,看起来就像是戏剧舞台的一幕。

深深地扎根于你翅膀之上的美丽羽毛已然一根不剩,取而代之的是整齐排列的鳞晶,除款式是最新的之外,就和安装在我们皮肤上的如出一辙。你静静地抬起手,晃了晃上面崭新的鳞晶。

“我很高兴能换上鳞晶,一点也不后悔。”

硲正盯着我看。大晚上的,她到底是去哪里了?弄得浑身湿漉漉的,连鞋子上都沾满了泥。在她溅着泥的小腿上,还粘着一根从你身上拔下的羽毛。羽毛已经被弄脏,不再闪闪发光了。最近我不论阅读怎样的作品,目睹怎样的光景,任何事物都无法像你那神奇的羽毛那样填满我的心,如月亮引起潮汐似的将我引向创作。

“硲都是为了我。我想帮上葵的忙。”

你再次说道。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显得很不安。硲自然是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她已跟随在我身边半个多世纪,通过鳞晶,她有时甚至比我还了解我自身。

我一言不发地打开了玄关的门。硲默默行了一礼,便走向暴风雨中。我关上门,锁上门锁。

在那之后的几天,我的记忆有些模糊不清。我不时会感觉到陌生的寒意,不时又会头晕目眩。轻度的应激反应频繁地出现在身上各处。因为管理鳞晶的硲已经离去,鳞晶的设置也随之关闭了。我翻出旅行用的外套,自行调节温度。我还请医生为我开了些维生素,如果感觉血液开始淤塞就停下写作,活动肩胛骨,伸展一下股关节。虽然很麻烦,但我并不在意。我一如既往地每日坐在晶盘前写小说,晚上你会带牛奶来给我,然后我们会一起悠闲地畅饮。

“我曾经有好几个绰号。

“我常和同伴们一起在介于植物和动物之间的生物群居的地方飞来飞去,嬉戏玩闹。”

我听着你讲话,喝着牛奶,感觉心情一片宁静。

某天晚上——

“老师!”有人敲响玄关的大门,大声喊道,“大事不好了。啊,请开下门!”

是以前卖我猪毛刷的商人。

“怎么了?”

我打开门,还没招呼他进门,他便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正准备开口说话,却注意到了站在我身旁的你。

“啊!”

商人惊呼一声,然后就说不出话了。他脚边放着一个大行李袋。最近商人离开城镇旅行经商去了,所以不认识你。

“她是外乡人,但不用担心。她已经习惯这座城镇了。”

商人听完我的解释后,依旧面露惊恐。

“就在刚才,我看到了一群很像她的人。”商人说道,“他们成群地聚在山谷,闪着光,像在玩推人游戏似的互相推搡,把羽毛弄得四散纷飞。老师,我外出经商也见过不少世面,却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家伙。那群家伙气势汹汹,好像是在自相残杀啊?”

“我的同伴?”

商人看到你朝他探出身子,终于被吓得面无血色。

“长得很像,但不清楚是不是你的同伴。他们有着像鸟一样的翅膀,飞向了城镇那边。”

“竟然有这种事。”

你闻言,用布满鳞晶的手捂住了脸。

“嘘——”商人回过头去,“有什么东西在叫。”

我们走到外面,听到警报在响。城镇上空正烧得通红。

E

葵,你忘了鳞晶可以帮助你的身体吗?硲本来想提议说,至少要打开鳞晶,不要断绝与她的连接,然而,你却将硅拒之门外。

就本地人而言,你已经算是活得很久的了。公平而论,你随时都可以舍弃余生。在硲离开葵过了一整天后,她开始在心里如此想道。

暴风雨过后的第二天是晴天,硲在城南的宽广河川上洗净身体后,来到与邻镇交界的地方,避人耳目,偷偷充电。葵打算怎么处理工作呢?她之所以需要硲,其实并不是缺少工作上的助手,她只是想有个人在身边说说话罢了。葵有很多帮忙伴奏的助手,而且现在她还有“海”在身边。

在失去鳞晶的基础后,硅的感觉变得狭隘且粗糙。她浑浑噩噩地生活了几天。认识葵的城镇居民都疑惑地上前问候,还有人来询问葵的情况。硲随口把他们打发走后,觉得此地不宜久留,第二天下午就开始做旅行的准备。

在第三天即将结束的深夜,就在硅为清扫意识而进行休眠的时候,却突然醒了过来。

明明时钟指向深夜,但天空却红得像黎明。一道道黑烟直冲云霄。

硅记得,这种现象是叫“火灾”来着。

火灾?

硲的听觉也随即苏醒。传入耳中的是人类的惨叫,和各种冲击声。从城镇工厂的露台可以看到,四处都是惨遭大火破坏的房屋。嗅觉告诉硲,这种情况很危险,非常危险。东西烧焦的气味令人难以忍受。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做来着?要帮助人类避难。

可恶。硲遵照最先从脑海掠过的念头行动起来。她让混乱的人群排成队伍,诱导他们去往安全的地方。托葵的福,大家对她都是满怀信任,愿意听她安排。直到他们遇到纵火的罪魁祸首。

在城镇中央,黑云滚滚的山脚处,一群有着宽大翅膀的人鸟正围成一个椭圆的圈,仿佛要进行团体球赛。

人鸟一共有十一只。他们的翅膀占据着空荡荡的广场,一看就很危险。或许这是一种愤怒的表现吧。他们的翅膀正嗡嗡地闪着光。

硲躲在柱子后面打量着他们。

硅很想對他们说:“能请你们离开吗?”但她没有翅膀。现在的鳞晶也没有人鸟语言的范本。范本的原型在葵的鳞晶上,而改进版则由“海”保管。

硲半探出身子,就在这时——

从黑烟深处冒出了一根手臂。手臂上的标准化鳞晶虽已熏黑,却依旧保持着美丽。随后出现的是脑袋和肩膀。来人的脸被映得通红。她的眼睛在眨眼时还露出了瞬膜。

十一对光翼猛烈地扇动,迎接同类的身体。

“海”张开双臂缓缓走向他们,她全身的鳞晶都在发光。

翅膀与手臂面对面。“海”的左右手上同时绽放出泛着水蓝色光芒的花朵,其他人鸟也从前往后地传递着红色与黄色螺旋花纹,大概是在回应“海”。

“可以沟通?”声音自硲身后传来。

“葵,你想知道的话,就放我进去吧。”

硲声音毫无起伏地回应道,葵生疏地摆弄了下鳞晶的表面,批准了硲的访问。

硲的意识一进入鳞晶,立马就发现葵正受病痛折磨。毕竟从前她就是个一兴奋就连路都走不稳的人。

“葵,抬起手来。”

硲通过葵的鳞晶,分析起人鸟们的光表达,却完全看不懂。相距太远了,中间有太多石像似的障碍物,而且在葵的鳞晶上,硲所持的语言范本也太过简单。

“她在阻止那些家伙吗?”

“暂时还不清楚。不过,他们的语言结构很相似。”

“果然是她的同伴吗?是来接她走的吗?可他们竟然纵火。”

那些人鸟似乎正批判式地说着些什么他们看到的事情,可具体内容不得而知。而“海”似乎在述说自己的生活,告诉人鸟这里的人没有恶意。硲想到了一种解释——人鸟们可能是来为被残杀的同伴报仇的——但在这种情况下,她却不好开口告诉给葵。

“语言很相似,但好像又大相径庭。能很快交涉成功吗……”

“可是,你不觉得他们都冷静下来了吗?”

嗯,也许是“海”成功说服他们了。人鸟们翅膀上的光变化放缓,颜色也在接近“海”的颜色。之后,他们全部人的翅膀上都浮现出同样纯白的花纹,站在最前排的人鸟走上前,与“海”相拥似的靠到一起,脑袋挨着脑袋。

人鸟水平地举起双翼,原本是人鸟的她也举起双臂,紧紧地贴到一起。

身为外人,“海”已经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了。即使有着和他们一样的眼睛,也依然无法看清他们翅膀的语言了。

“海”到底失去了何种东西啊。

她永远无法跟葵做到如此亲密的接触。

硲在心里祈祷,你快和他们一起回去吧,回到你们的故乡去吧。

然而,就她刚才读取到的谈话范围来看,他们的语言出现了分歧。

人鸟弯着翅膀,发出又尖细高亢的声音,而“海”则轻轻摇了摇纤细的脖子。

紧接着,人鸟一脚踹向“海”的肚子,随后转身走进了人鸟群中。刚才站在后面的两名人鸟则蹲下身,抓住跌倒在地的“海”的双手。长满毛的手搭在变暗的鳞晶上,爪子扣进鳞晶的接缝中,像剥植物根茎的皮似的撕扯起来。葵大喊着走过去,但他们看都不看葵一眼。

人鸟们剥完鳞晶后,抱着那些鳞晶排成一队,往反方向走去,最后背对着大火飞上高空。

留下“海”垂着两条鲜红的手臂。

葵一直注视着“海”,硲却朝葵的反方向跑着离开了。

6

大火熊熊燃烧,火花从中飞溅而出,你的同伴与你背对着这大火,将翅膀与手臂贴到一起,散发出纯白的光芒,水乳交融地抱在一起。在那时,我已经做好了你会离我而去的心理准备。

“我的同伴?”

商人在家中说在山谷见到你的同伴时,你激动地露出了我未曾见过的表情。你一直很孤独,而此时你全身都迸发出喜悦与兴奋的气息。当你与同伴拥抱在一起时,你的喜悦与兴奋也到达了最高潮。

你的同伴高声鸣叫,声音十分尖锐。下一刻,他便猛地一脚把你踹倒。其他的同伴随即按住你的双手,伸出爪子剥掉你的鳞晶。硲的技术很可靠,所以鳞晶贴合得很好,几乎与你的身体化为一体。用蛮力把鳞晶剥下来,肯定会带来无异于撕裂皮肤的剧痛。

“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我大喊一声,下意识地冲过去,但人鸟们根本不理我。你的脸痛苦地痉挛起来,从你的嘴里漏出了扭曲的呜咽。鳞晶下磨破的皮肤渗出血来,令人心疼的肌肤裸露开来。最后,你的同伴抱着鳞晶飞走了。

人鸟们离开后,一道道人影从寂静的黑暗中冒出。他们一直在悄悄地旁观刚才的一幕。他们推开我,把你围了起来。

“是你把那群家伙引来的吧!”

“怪物!”

“碍事的家伙!”

“赶紧滚!”

他们纷纷痛骂。

“你也跟他们一起滚吧!”

有人丢了块石头,其他人仿佛得了许可似的接连效仿。

“怪物!”

“滚!”

人们的愤怒越烧越旺,拿起石头、瓦砾、垃圾、没烧完的木头向你砸去。失去羽毛和鳞晶的你,看起来是这样的瘦弱、寒碜和凄惨,完全不像你,仿佛是另一种生物。

“老师,走吧。”商人在我旁边说道,“只能放弃她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她不顾老师和城镇,坚持选择了伙伴,结果却被同伴抛弃了。”

我听着商人的话,拨开人群,踉踉跄跄地跑到你跟前。你抬起了头。一块没烧完的木头砸到了我的衣服上,把布烧焦了。我抱住你,抱住那双破了皮,染成红色的手。

“你是要保护她吗?”

“喂,快看,那是老师。”

“几天没见一下子就老了。怕是老糊涂了吧。”

“走开。”

“滚。”

大家扔出石块和没烧完的木头。负面情绪很容易互相传播,相互模仿。恐惧与憎恨相互感染,越变越强。愤怒、焦躁与轻蔑混杂在一起,卷成漩涡。就连那个给我介绍大海的心善商人都不再替我出头。

F

硲跑着追向那些夺走鳞晶的人鸟。

他们为何要夺走鳞晶?他们是觉得鳞晶才是本质上的同胞,而非失去翅膀的“海”吗?但那些鳞晶一旦离开“海”,状态就会固化,不会记录新的信息,所以无法成为他们真正的同伴。他们了解这点吗?而且,对鳞晶来说,那样真的算是幸福吗?

硲在奔走的同时如此想道。人鸟们已不见踪影,但她注意到人们逃离的地方火正在熄灭。

没错,不管居民们怎么说,不管硲接下来如何搪塞,“海”啊,你其实还是和他们沟通上了吧。

拥有翅膀的同胞邀你和他们一起离开,但你却拒绝了吧?然后还请求他们不要再破坏城镇,并将珍贵的回忆托付给他们,再度承受痛苦。也许他们最后动作有些粗暴,但有可能其实是你主动叫他们惩罚抛弃同伴的自己,对吧?

离群的孩子做出了选择——而那个人就是葵。

在黎明淡藍的天空下,居民们议论纷纷地踏上归途。硲也回到广场,发现她在小石头和木炭的包围下坐在地上,虽然衣服都被烧焦了,但还是紧紧地抱住你。

她满是淤青的脸上挂着微笑,右手抚着你的身体,抬起头来。

硲单膝跪下。

“没事的,伤得不重。大家好像还留有些许同情,手下留情了。不过啊,我或许也该亲眼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葵,我要去别的地方。所以,这个给你。”硲从一具身体中取出一串像粗绳子似的新鳞晶,挂到葵的肩上,“请给‘海装上这个。你好歹也曾在硲身边待过,应该能做到的吧?”

然后,硲在鳞晶离开自己手指之前,在自己不再是她的硲前,往记录在鳞晶内的业务日志上追加了一条留言。

“葵所憧憬的海之子啊,我要向你道歉。硲想追上你的同胞,把被带走的鳞晶变得可塑,能够重新学习。在这个愿望实现之时,将会辜负你希望用鳞晶保存信息的委托。

“当然,他们也许会丢掉鳞晶。不管怎样,或许归根结底硲都并非善妒之人,但还是必须亲自走这一趟。为了让未来的你能做出让过去的你大吃一惊的选择。而你就曾如此做过。

“但硲出于本分,还是得这样说——。

“我可以辜负你吧?毕竟你抢走了葵。

“至于葵,你不必担心。今后她体内的鳞晶会接管——这曾深深扎根其中的——硲的基础,仅实现和其他人一样的基本控制机能。

“祝你幸福,再会。”

硲记述完,又感觉到了一阵名为“失落”的不协调感。

责任编辑:张泽阳

1 “产声”在日语中指小孩出生后的第一次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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