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云
一
深夜,大雪苍茫,天空呈崩溃之势。我开车送妻子和儿子进入北京平安大道我工作的那家出版社。大弟的电话就在这时打了进来。我踩一脚刹车说喂,哪一位?大弟马上说,哥,是我。父亲出事了,你们在外面的几个兄弟快回来。我说怎么回事?他说天快亮的时候,父亲起来上厕所,撑在弹簧床边的手不慎一滑,从床上摔到床下。母亲请人把他弄回床上,当时还能说话,但快到中午时病情恶化,立刻送县医院。一拍片,医生说颅内大出血,救不回来了。我说知道了,北京下大雪,我正在开车,停车后马上回电话。
我开着的车拖着两道深深的辙印,停在被积雪覆盖的单位停车场。此时大地寂静,在刺穿黑夜的远光灯中,我看见雪中的世界像一幅巨大的卡通画,所有的车覆盖着厚厚的蓬蓬松松的雪,如同一条条正在做梦的胖头鱼。学医出身的妻子没下车,探过身子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听见了,是你家里的电话。你父亲怎么啦?脑溢血?我说好像是,最怕的事终于发生了。说完推开车门,拎起东西送他们上楼。我们出版社是北京常见的大院,门口有哨岗,院子里宽阔而幽静,附近的中小学都是趋之若鹜的名校。儿子在出门往右走五分钟就能到达的黄城根小学读四年级。因为前些年建了经济小区,资历老一点的同事都搬走了,社里把空出来的房子租给有孩子在附近读书的人,权当学区房。我是租户之一。从此每个星期五回经适房大家过,星期天晚上往学区房小家赶。由于大家和小家都在院子里,因此星期天回小家的时候,妻子和孩子不慌不忙,非要拖到十点多洗涮好,有了倦意,才带着一周的吃穿用品姗姗上路,赶到小家去睡觉。
听完电话脑子里一片空白。当兵快四十年了,从当年每个月一封信,到现在有了手机,分分钟可以通电话,家里和我这边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谁病了或者遇到什么不好的事,都不会告诉对方。大弟半夜里来电话,说父亲从床上摔下来,我立刻懵了,有些不知所措。电话打回去,大弟说他们已经把父亲弄回家了。我再一惊,叮嘱他不要再说父亲的病了,让我们即使往回走,也有点盼头。然后说,这样吧,在石家庄、宁波和惠州工作的三个弟弟,由我来通知。明天别说下雪,就是下刀子,我也和在石家庄工作的二弟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赶。在宁波的三弟视我们的行程买票,争取在省会南昌与我们会合;广东惠州最小的四弟,南辕北辙,只能让他自己走了。大弟说懂了,买好飞机票或火车票打电话告诉他一声。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只是期待它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同时我也知道,这一天的到来顺理成章,尤其对我们这个生活的老区偏僻乡村的患病父亲而言,更是这样。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情节像落入俗套的那些烂透了的电视连续剧。
这一天是二○一○年一月四日。事后,我用诗歌《第一场雪》追记那个夜晚:
“听到父亲出事那个夜晚∕北京大雪纷飞∕我正把车开进停车场∕车停下,眼前一片白茫茫∕我突然感到走投无路,像一个弃儿∥这是那年北京下的第一场雪∕像下疯了一样∕白茫茫一片∕说不出为什么,从此我把∕每年下的第一场雪∕都认作父亲捎来的书信∥你知道我父亲是一个农民,他大字不识∕从未把他对儿女的呼唤,诉诸文字。”
二
第三天,一月六日清晨,料峭寒风中,我们在南昌火车站附近的一个粥棚会合了。我们是我和在石家庄建设银行工作的二弟立华,在宁波鄞县报社工作的三弟立中——我们三个在不同年代,通过不同途径从故乡出去的亲兄弟。
一月五日半天一夜,我和二弟乘特快列车从北京直奔南昌。
石家庄离北京近,我在询问到航班的确切信息后,让二弟一月五日上午从石家庄火速赶到北京,下午一起飞井冈山。当时我想,父亲命悬一线,肯定到了无力回天,医院才会告诉亲属准备后事,把儿女们都召回去见最后一面。如果不出意外,我们一月五日天黑前就能回到县里,父亲需要等我们约三十个小时。我想到过去交通不便时遇上老人病危,老家人说,只要老人的心里还有愿望放不下,这种愿望主要是指有儿女在远方还没有赶回来,是不会咽气的。我希望父亲也能坚持住,等待我们在外地工作的四个儿子赶回去。前提是,必须喂垂死者人参汤,吊住一口气。而这些我们早做了准备,家里不缺人参。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我说的是交通意外:一月五日上午二弟还在开往北京的列车上,民航购票处打来电话说,雪太大了,所有的航班停飞。我迅速决定改乘从北京至南昌的火车,请南昌一个朋友帮我们准备一辆车,在我三兄弟先后趕到南昌后,送我们回宁冈。一月四日晚上下的那场大雪,纷纷扬扬,一直下到一月五日上午,还没有停的意思。谢天谢地,下雪的日子火车照开不误。我立即买了北京至南昌的特快车票。先打电话让二弟到北京后在车站等我,再打电话叮嘱身在宁波的三弟,购买与我们差不多时间到达南昌的车票。这样,我们分别坐一夜火车,于六号早晨在南昌会合,再坐上朋友为我们准备的车,六日中午能到家。
火车正点到达南昌,朋友在站台迎接,带领我们出站。三兄弟跟着她默默地走,都不说话,尤其不提父亲的事,因为都能想到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粥棚立在一个V字形路口的底部,是用一大块红白蓝相间的蛇皮塑料布撑起来的。北方大雪纷飞的日子,南昌虽然没有雪,但北风凛冽,在头顶支撑的塑料布被吹得摇来晃去,哗啦哗啦响,像吹着一面巨大的俄罗斯国旗,随时要倒塌或被席卷而去的样子。棚里摆着两张小圆桌和几把坐上去叽嘎叽嘎响的竹椅。揭开盖的蒸笼里蒸着一钵钵热气腾腾的肉片汤。离开南昌快三十年了,感到与过去没有太大差别。因为我对这座城市太熟了,生活过十来年,知道它这些年把建设的重点放在新开发的红谷滩,原来繁华的火车站一带成了破旧的老城区。让我稍感亲切的,是瓦罐肉片汤的味道鲜美,南昌的早餐比过去好多了,丰富多了。
南昌在我的履历里是不得不提的地方,我在这里当兵,提干,上大学,结婚生子。有许多战友、同学和曾经的同事散落在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吆喝一声,应者如云。一九八五年,我从省军区政治部调总政解放军文艺社,直到今天。二弟最早也在南昌当兵,我调北京后,觉得两兄弟应该相互照应,把他介绍到驻防在石家庄的第二十七集团军当驾驶员。他在石家庄结婚生子,也留在了北方。
吃完早餐,我们直奔井冈山下过去叫宁冈,现在已纳入井冈山市版图的老家,不足三百公里的路,全程高速,只需跑三个多小时。朋友心怀歉意,说让我们三兄弟在路边摊上的寒风中吃早餐,不成体统。但在这里方便让司机带车跟我们接头,一分钟也不会耽误。我说这已经很好很好了,我们要赶时间,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又说,有了这辆车,我们立即往家里赶,兴许还能见上父亲一面。
朋友是个著名的小说家,热情奔放,心细如发。她说我们一定能见到父亲,因为我们都是孝子,一声招呼,从四面八方火一样往家里赶。然后退到路边的一棵树下,目送我们乘坐车远去。
三
父亲是一个农民,一个标准的农民。即使一九六九年在三十六岁时被招工进了县建筑公司,成了一名建筑工人,也是今天意义上的农民工。他勤劳,善良,厚道,胆小怕事,勉强认识自己的名字,还不会写。他的生存之道,是中国所有农民的生存之道:小富即安,信奉“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遇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能躲则躲;没有明确的信仰,也没有雄心壮志,更没有野心。一生最高的追求,就是盖一栋房子,在这座房子里生儿育女,终老一生。
二○○九年九月,守在桥头村前门小村那栋老屋里的父亲和母亲,让在县里几度与人合伙开瓷厂几度失败的大弟立新,給我们几个分别在北京、石家庄、宁波和惠州工作的四个兄弟打电话,说是想我们了,希望趁着他刚刚大病初愈,带上妻子儿女,回老家一起共度国庆佳节,照个全家福。话说得郑重其事,情真意切,有几份温馨,也有几分凄凉。国庆例行放假的前一天,四兄弟带上夫人和孩子,不约而同地踏上了回乡的路,没有一个缺席。到了家里才发现,父母为以后再也不可能聚齐的这次团聚,做了精心准备。当天晚上,关住敞开的大门,像进行一场仪式,父亲和母亲把在县城砻市镇打好的四个金戒指,每个媳妇一个,郑重地交到她们手上;给孩子每人一个两千元的红包,鼓励他们好好读书,努力上进。
父亲刚患的那次大病,是他的无知造成的,是他的一场病中病。
话题要追溯得远一些。
我父亲这一辈的兄弟姐妹共四男一女。再往上追,是一家彻底的远近闻名的赤贫,世世代代偏居乡野,没有一个文化人,连一部族谱都没有。父亲这一辈,我有意询问过,没有一个叫得出自己父母的名字。因为他们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爷爷和奶奶,根本就没有名字。我读书后,老师布置写家史,我回家向父亲讨教,问他爷爷奶奶都叫什么名字,解放前过的是什么日子。父亲被我问住了,他说他的父亲母亲叫什么名字,他也说不出来,只听村里人都叫我爷爷水牛。大概叫刘水牛吧,他说。再问奶奶叫什么名字,父亲理直气壮地说,你爷爷我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会知道你奶奶叫什么名字?我想得起来的是,她特别会生孩子,年年生,有一年还年头年尾生了两个。不过,生一个死一个。别看我们兄弟姐妹活下来五个,死了的更多。
上小学的时候,我每天上学必须走过一条在春夏两季被两边的青草覆盖的小路,中途有一座坟冈,我爷爷就埋在这座被荆棘和茅草吞没的坟冈里。有一天,生性胆小的我把心一横,壮着胆子扒开荆棘和茅草,去找我爷爷的墓碑,希望能认出他的名字。但是,肯定是建国前夕去世的我爷爷家里太穷了,他的坟墓根本没有墓碑,只是立着一块俗称三六九的老砖头,上面潦草地刻了几个字。历经风吹雨打,那几个字早被岁月剥蚀了,隐隐约约能辨出一个“牛”字。当年是否刻着“刘水牛之墓”几个字,只有天知道。后来我问起我奶奶的墓,父亲朝荒草萋萋,站在村口就能望见的马鞍山一指,说,你奶奶埋在那里,你去看看塌了没有。
我爷爷奶奶埋得潦草,首先在于他们死得潦草,活得更潦草。父亲说,从我们的爷爷那一辈往上数,这个家,就没有人活过六十岁。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父亲在过完六十岁后心里就慌慌的,觉得自己这里有病,那里也有病,也活不过六十岁。我们对他说,怎么跟爷爷奶奶这一辈人比呢?他们那一辈时运不济,生在旧社会,不仅医疗条件差,社会地位也低,简直低到了尘土里,如同草芥。现在不一样。现在是新社会,人民当家作主,社会地位今非昔比,医疗条件也大大的改善了。得了病,公社有卫生院,县里有综合医院,还可以去条件更好的地区吉安和省城南昌。如果不愿去吉安和南昌,那就去几个儿子所在的北京、石家庄、宁波和广东,花多少钱,请什么样的医生,即使倾家荡产,我们都在所不辞。
父亲听我们这么一说,放下了包袱,轻轻松松地活到了七十岁。但过了七十岁,他又胡思乱想,说阎王放他过了七十,再不会让他逍遥自在了,再次开始疑神疑鬼瞎折腾,一下说肚子不舒服,一下说手是麻的。二弟退役在河北省建行,妻子家有亲戚在白求恩医院工作,把他接过去做全面检查,除血糖偏高外,没有发现其他毛病。我们说,这下你放心了吧?他说放心了,但血糖偏高也是病啊。二弟为打消他的顾虑,给他开了二甲双胍、格列喹酮、格列吡嗪等一大堆降血糖的药,让他带回家慢慢吃,慢慢降,就发生了二○○九年五月吃错药的事。
那次,吃过早饭,父亲像往常一样,按照医生交待的剂量服降血糖药。但是,几种药摆在面前,他忽然忘记了是否都吃过,或者已经吃了哪一种?一阵迷惑后,他下意识地以同等的剂量,再吃了一次,中午便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在附近瓷厂值班的大弟立新和妹妹梅秀把他送到县医院,抽血化验,血糖都测不出来了。医生说,这种情况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没有治疗经验,安排救护车送吉安井冈山大学医院急救。当晚接到大弟的电话,我心急火燎,正思量如何赶过去,那边又来电话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需要观察几天。在等待观察结果的那几天里,我托朋友向北京几家大医院打听,夫人甚至辗转找到了级别很高的保健医生询问,都说父亲这种情况不容乐观,要做最坏打算;即使救过来,也可能是植物人。想不到在吉安住院二十来天,父亲不仅挺过来了,还能像吃错药之前那样开口说话,连记忆力也没有受到明显损害,与家人和村里人交谈,什么事都想得起来,只是行动和语速稍显迟缓,一副大病初愈,刚闯过鬼门关的样子。
七天国庆长假,我们四个在外地工作的兄弟,带着夫人和孩子,分别从北京、石家庄、宁波和惠州回到故乡。从来没有回得那么整齐,那么喜笑颜开。几十年过去,望着在各地开花结果的儿女,父母特别高兴。那几天,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就是坐在一起聊天。在院子里父亲十几年前亲手铺设的水泥地上聊,在他亲手种下的一棵高过屋顶的银杏树下聊。板凳和竹椅都不往回搬。有一搭没一搭,白天聊过的晚上接着聊。许多时候,兄弟跟兄弟聊,妻子与妻子聊,儿女们偎依在各自父母的怀里。年迈的父亲坐在一旁静静地听,从不插嘴,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抽烟的兄弟边聊边抽,自己每抽一根,都会给父亲也递过去一根。父亲都接着,儿子递给他多少根,他抽多少根。如果嘴上正抽着,便把递过来一时来不及抽的烟夹在耳朵上,多的时候夹了四五根。
父亲一生下苦力,抽了大半辈子烟,把抽烟当成做男人的一种尊严,一种享受,甚至一种殊荣。与别的农民略有不同,他自己从来不种烟,也不抽那种自己种植,再动手切成烟丝,抽的时候随便撕一条纸卷成喇叭筒的生烟。他说这种烟太冲,抽着呛人,还会吐出浓浓的痰。其实,他是想显示自己与别人多少有些不一样。因为,在我们老家,称香烟为纸烟,那是脱产干部等有身份的人抽的。哪怕抽纸烟中最低挡最廉价的“经济牌”,父亲也乐此不疲。过了七十岁,尤其是那次吃错药差点送了命之后,母亲要他戒烟,他很不情愿地把烟戒了,但心有不甘。母亲说他戒烟后遇到机会,只要她不在,就向村里的人讨烟抽。年轻人见他变得反应迟钝了,经常逗他,常常烟快递到他手上又收回去。母亲不想他被人愚弄,允许他每天抽两三支。我们让他不受约束,放开抽,母亲也听之任之。
兄弟们这次回老家,都是冲着父亲回来的,因此特别注意他的感受。聊天的话题,开始的时候,有意无意地都往父亲那儿拐,希望他高兴,开心,多说话,尽享天伦之乐。比如聊村子里一二十年前,甚至二三十年前,我们还在家时的人和事,但聊着,聊着,父亲便会长叹一声,说死了,都死了,骨头都可以打鼓了。说完便落入长久的沉默。原来,过了那么些年,我们提起的人,往往都不在人世了。而村子里新长起来的人,都是陌生人,我们许多叫不出名字,也不认识了。
有好几次,我发现父亲被有意无意地遗忘在一旁,独自坐在那儿抽烟,发呆,眼神落寞地望着儿女,心里不禁一酸,对他陡然升起一股怜悯。我想,父亲老了,真的老了,当年那个坐在月光下的竹椅上,用一把破二胡,撩着一只臭哄哄的布鞋打着节拍,如同制造噪音那般忘情地自拉自唱的人,已经消逝在一去不复还的时光里了。父亲养了一条狗,饭前饭后,那狗总是忠实地趴在他面前,痴痴地望着他。我忽然有些不恭地想,在儿女面前,父亲也是这样的一条狗,深情地望着都长大了却有些陌生的儿女。即使儿女们没什么话对他说了,把他冷落在一边,他也愿意像他养着的那条狗那样,忠实地看着我们,心满意足地守着我们。
四
过赣江新修的生米大桥,我们乘坐的车驶入赣粤高速公路。
赣粤高速从江西省城南昌启程,经过我的故乡井冈山市所属的吉安和江西的南大门赣州,进入广东韶关。南昌至井冈山的昌井高速,在南昌至吉安段与赣粤高速完全重合,至吉安市继续向南,进入同属吉安市的泰和县直下赣州。二十多年前诞生的井冈山市市府,设在由泰和县划拨的一个叫夏萍的地方。近四十年前我出来当兵时,我地处井冈山下的故乡叫宁冈县,那是一个极小极小,当年只有四万人左右的小县。不知哪年哪月,外地人笑话我们这个县小,编了四句顺口溜糟蹋它:“小小宁冈县,三家豆腐店。城里放个屁,城外听得见。”
熟悉井冈山斗争史和井冈山地理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地处罗宵山脉中段的井冈山有着狭义和广义两说。狭义的井冈山,是以茨坪为中心,以五大哨口为半经的那么一块地盘。解放后的井冈山管理局,就是建立在这个地理概念上的一个县级行政单位。广义的井冈山,是指跨越湘赣两省的罗宵山脉中心区域,包括江西的宁冈、永新、泰和、遂川、莲花和湖南的茶陵、酃县等六七个县,号称“五百里井冈”。一九二九年九月中国共产党人发动著名的秋收起义失败后,由毛泽东率领幸存部队向湘赣边界撤退,最后就是在这片逶迤起伏的群山中开辟革命根据地,创建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从此星星之火逐渐呈燎原之势。新中国诞生后,湘赣边界数县共同享受革命老区的这份光荣,每个县都积极修复散落在自己地界上的革命旧居和旧址,对发生在自己土地上的红色斗争事迹,进行浓墨重彩地渲染和推介。把这些综合起来,就是井冈山斗争全貌。
现在,航线和铁路一通,让我们这些过去回一趟故乡必须绕道京广线或京九线,换好几次车,走三四十个小时的在北京工作的人,从此“千日江陵一日还”,当天就可以到家。
之后的十几年,我往还故乡都是在天上飞,快捷又舒服。这次我们三兄弟坐火车到南昌改乘汽车,是民航因北方下大雪而停飞。而这,是极特别极偶然的。
五
丰城、樟树、新干、峡江、吉水……一个个熟悉的地名一闪而过。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走这条路了。当然,在二十年前我走这条路时,也不是现在的高速公路。坐在车上,看见路牌上这些熟悉的扑面而来又一闪而去的地名,我有一种被奔涌而来的波涛颠过来又倒过去的感觉,惊异于时光匆匆,人生易老。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回首之间,万事万物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难怪三十多年前我踏着这条路离开的父亲,已经是个古稀老人了,身体里频频传来抛锚的讯号。
一九七二年冬天我参军的时候,父亲三十九岁,在县建筑公司当工人。我即将满十八岁,在砻市镇县高中读高三。跟父亲站在一起,我比他还高,像亲亲两兄弟。
父亲学艺有点晚,学的是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泥瓦工,三十岁才出师。我们那儿叫砌匠,也就是泥瓦匠。确切地说,泥瓦匠和木匠、篾匠、补锅匠、骟猪匠等等一样,是农民中的手工业者。通常是冬天农闲了,匠人们出去找活干,拿到的工钱百分之七十作为公积金交给生产队,换取每年必须挣够的工分,年终凭这些工分分配口粮。毕竟有百分之三十的收入归自己,这在年终分配几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贫困年代,已经相当不错了。正因如此,手工业者在农村是很吃香的。
在那个年代,儿女多的,尤其还有像我这样在学校读书的,年底不仅分不到钱,还要倒欠生产队,称为超支户。怎么办呢?就得像柳宗元在《捕蛇者》中說的,“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就是把家里正在下蛋的母鸡,一年养一头但还未长到出栏时的生猪,拿到市场上去卖了,把所有这些能变现的钱如此精打细算地凑起来,才够交给生产队换口粮。否则,就得喝稀饭,啃红薯,或者干脆挨饿。
父亲亏得有泥瓦匠这门手艺,让家里有了点活钱,供我和弟弟妹妹们读书。村里的其他孩子虽然也读书,但一般只读到小学三年级,目标是学会写自己的名字,看得懂生产队的分配账目,年终分配不至于被人算计。学生们都是背着弟弟妹妹,边砍柴,打猪草,边去乡村民办学校读书识字,成绩自然差强人意,读着读着,自己都不好意思读下去了。老师的质量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勉强读到初中,顶多读到高一的回乡青年。有的连初中都没有读过。也难怪,他们都是村里人,下学了还要去自留地干活。后来村里来了上海知识青年,师资才有所改善。
纯粹农村的孩子,像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那样读完小学读初中,读完初中再读高中的,少之又少,称得上凤毛麟角。这得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自己愿意学,有兴趣学;二是父母愿意供,舍得供。因为农村孩子读到初中,就是个半大不小的后生和大姑娘了,完全能做父母的帮手,去生产队挣工分。
父亲作为农民,只能具备农民见识。他愿意让我读书,仅仅因为我的成绩还不错,老师常在他面前夸我,让他感到有面子,获得了一种做父亲的荣誉感和成就感。或者他隐约受到古老的耕读传家思想的影响,觉得供孩子读书,是一件很体面又光耀祖宗的事;我家祖祖辈辈没有出过读书人,这让他在外人面前蒙羞。
如同许多在贫困乡村出生,试图向命运发起挑战的孩子一样,我从小听话,懂事,勤奋,诚实,渐渐身怀走出乡村的野心。大概七八岁,我就开始帮父母干活,挑水,拾粪,放牛,拔猪草;上山砍柴,烧炭,背木头。稍大一些,利用暑假去县城的建筑工地挑砖,下河捞沙子。
一九六九年,我在公社乡办中学读初三,父亲刚进县建筑公司当工人,他单打独斗,宣告在几个兄弟中率先盖房子。在我们老家,盖房子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被称为“做世界”。我们还要知道,那是一个非常贫困又非常荒凉的年代,缺吃少穿,物资极度紧张,许多商品只能凭票供应,比如有粮票、布票、肉票、煤油票、肥皂票、白糖票等等,别说造房子,许多人连饭都吃不饱。但父亲敢想敢干,而且是胆大妄为地想,雄心勃勃地想,好像在酝酿一个天大的阴谋。
在我故乡盖新房,需要提前十几年乃至几十年做准备。但父亲刚有了想法,就用心良苦地放出风去,希望传遍三乡四邻。他的潜台词是:各位乡亲听好了,我家大儿子上初三了,是一块读书的料,将来说不定能穿皮鞋,吃工作饭,有了好姑娘请给我留着。“吃工作饭”是什么意思?就是不再做农民的意思,当脱产干部的意思,或者干脆就是做人上人的意思。还有,我父亲之所以敢大张旗鼓地宣布盖房,把声势造得地动山摇,还在于我长得有他那么高了,完全可以成为他盖新房的帮手,比如打砖可以帮他踩泥;上山砍木头,父子齐心合力,他抬大头,我抬小头,一口气把一根屋梁抬回家。附带说一句,就因为我干这样的活多了,背都被压弯了。几年后到了部队,我天天坚持睡硬板床,而且从不垫枕头,每晚直挺挺地望着天花板,命令自己不得翻身,不得蜷曲,终于把压弯的背正了过来。
如前所说,同是在乡村长大,当我长到十四五岁,读到初三,我父亲就迫不急待了,开始在远近村庄为我寻找他觉得合适做我老婆的姑娘。在他看来,我读到初中毕业,学到的知识,在农村用用已绰绰有余。如果我自己提出不读书了,回乡劳动,他会满腔热情地欢迎我成为家里的一个壮劳力,同时帮我成家立业。这其中,既有一个农民父亲简单而又纯朴的传统心态,也表现出他的局促和狭隘。说句心里话,既使面对自己的父亲,在有许多迹象表明正在发生时代变化的特殊时期,我也视他为蒙昧,狭隘,鼠目寸光,决不会积极配合他。
我有足够的勇气承认,当年站在父亲面前,我的心里压根就没有许多城里的孩子,尤其是我后来大量接触到的军人的孩子常说到的那种父辈对儿女的压迫感。没有,我的父亲对我绝对没有压迫感。而且,恰恰相反,我从小学读到高中,从乡村读到县城,父亲在我的心里,其实是在慢慢地变矮,变小,慢慢地变得卑微和弱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的父亲,在我的心里有一种东西似乎飘飘渺渺,与日俱增,像一滴墨汁掉在水里那样越扩越大。后来的某一天,我心有灵犀,突然觉得找到了我心里那个准确概括和形容父亲的词,那个词叫——悲悯。
六
要真实地认识我父亲,经验告诉我,首先必须真实地认识我母亲。而要真实地认识我母亲,就应该还原她的本来面目,让她回到地主小女儿的位置。
再说一遍,我母亲是我瞎子外公在县城砻市镇河背街先乡村一步进行的土改运动中,在即将被划为地主时,匆匆嫁给五里路外的前门村我那穷父亲的。换句话说,在一九五○年开展的如火如荼的土改运动中,我十七岁的母亲还没有做好为人妻和为人母的精神准备,就被迫嫁到了贫穷落后的乡村。我说我母亲没有做好准备,首先在于她嫁给我在村子里最贫穷的父亲,是在新旧社会剧烈交替中的无奈之举,已经由不得我外公高瞻远瞩,也由不得我母亲挑三拣四了;再就是我母亲是我外公三个女儿中的幺女,读过三个女儿中最长时间的三年私塾,受到家里所有人的呵护和宠爱,从来没有想过怎样做一个穷人的妻子。突然跟我连遮风挡雨的寒窑都没有,被迫住在祠堂里的贫穷父亲拜堂结婚,开始过普通人的日子,她才发现自己不会做饭,不会种菜,不会做针线活,不会砍柴,不会养鸡养鸭养猪,不会应对人情世故;当然,她也不会干比如选种、插秧,间苗、耘田、割稻子等等农活。生产队评工分,刚结婚的年轻人个个身强力壮,差不多都是壮劳力,一般男人评十分,女人评六分半至七分,母亲却只能评五分半至六分。而且,此后十几年不变。
还有,她也不会吵架,不会骂人,不会撒泼打滚,偷奸耍滑;不会两面三刀,家长里短,不会耍小心眼,占小便宜。村里的人几乎众口一词,说她好脾气,人缘好,守妇道,懂事理。遇上不会干的活,别人会帮她;碰到难缠的人,不会处理的事,大家替她撑腰,出主意,或者干脆站出來为她打抱不平,主持公道。
这一切,源于她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我一九六一年秋天开始读书,在记忆中,母亲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贤淑,端庄,通情达理,老实和懦弱得什么事都忍气吞声,不像村子里别人的母亲那么强悍,那么风风火火,起早贪黑。她自己说她读过三年私塾,认识电视里的许多字,那是已经几十年后不唯成分论时的事了。在我读书时,本来离她读私塾还不到二十年,她完全有能力也有责任辅导我的功课,但从来没有见过她主动看我的课本,检查我的作业,可见她害怕她的地主子女成份招惹是非,到了甘愿在儿女面前装文盲的程度。不过,事后回想起来,她倒是细雨润物,从未放松过对我们进行正确的人生观也即品德教育。她给我们反复说过的道理,讲过的故事,概括起来,无非就是做人要诚实,兄弟要团结,学习和生活要勤奋等等,等等。集中到一点,就是人活一口气,要厚道,要善良,要本份,要对得起天地良心。
我记得,白天如果我们兄弟间为什么事吵嘴或打架了,晚上在油灯下,她会一边纳鞋底,一边给我们讲故事。她说从前啊,有两兄弟继承父亲的财产,哥哥想着吃独食,把弟弟骗到水碓房杀了。弟弟死后变成一只鸟,每到春天下种的时候,就在树林深处啼鸣:“打米哥哥,无事端端……”再比如某一天哥哥或弟弟起了贪心,有了好吃的自己藏起来,不跟兄弟姐妹分享。她会循循善诱地说,从前啊,有一对好朋友,好得像亲兄弟一样同穿一条裤子。但有一天,两个朋友中的一个去茅房拉屎,让另一个在茅房外等他。上茅房那位拉完屎发现没有带擦屁股纸,便随手拔茅坑旁边长出的一篷草擦屁股。草拔开,发现草蔸下白花花的,埋着一坛银子。他想到有了这坛银子,他马上可以盖房子,娶老婆,于是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把在茅房外等他的朋友骗走。当他独自回到茅房起那坛银子时,那坛银子化成了水。她还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一个勤劳致富的故事,说从前有个老父亲,生了三个儿子,个个好吃懒做。几十年过去,种了一辈子地的老父亲终于累倒了,就要咽气了。三儿子急了,趴在老父亲的床前说,爸,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们都不会种地,你让我们吃什么呀?会活活饿死的!老父亲艰难地睁开眼睛说,儿啊,你们不会饿死的,我在我们家的地里埋了一坛金子,够你们三兄弟吃一辈子了,你们把我埋了以后,自己去挖吧。老父亲死后,三兄弟迫不急待地去地里挖金子。但他们掘地三尺,挖啊,挖啊,什么也没有挖到。气得春天到了,随便往地里撒一把种子,又回家去睡觉了。到了秋天,三兄弟到地里一看,金灿灿的,稻穗密密麻麻,沉甸甸的,长得特别好,收割后把谷仓堆满了。讲到这,母亲像老师出思考题那样提问说,你们知道三兄弟的庄稼为什么长得那么好吗?我们摇摇头,说为什么?她说三兄弟挖金子的时候,金子没有挖到,把土地深深地松了一遍。所以,地里的粮食丰收了,他们也懂得了勤劳致富的道理。
就是这样,母亲在油灯下,在端午节前儿女们围在一起包粽子的圆桌上,在雨天没法出工而改在家里拣茶梓的簸箕旁,给陆续来到这个世界的五男一女,完成了对我们的家庭教育。当然,也包括潜移默化地对我进行文学启蒙教育。
七
一九七○年秋天,我十六岁,忠厚老实,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少年时光,在我的整个生命旅途中,显得既不平静,也不平凡。它的意义在于为我的人生立起了第一块记忆深刻的里程碑。因为这一年,我在我们乡村普遍视读书为虚度岁月的年代,从简易的建在一片乱葬冈上的乡办初中,升入砻市镇全县唯一的一所高中。
初中毕业后是否继续升学,对我们这些农村子弟来说,是普遍的一道坎。也可以说,是命运的一道分界线。而这道坎,这条分界线,对我显得尤为突出。
眼看就要满十六岁,在心理认知上,因遭遇了诸多难以排谴的愤懑和压抑,使我过早地开始了对命运的思考,或者说忧虑,基本结束了一个乡下孩子的懵懂和蒙昧,心里不可遏制地衍生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自卑、自怜和自惭形秽。当时我想,降生在我们这个偏僻、落后又封闭的乡村,你就是泥土中的一只蝼蚁,细小,卑微,可以被大地忽略不计,而且难逃被更大的力量踩踏的命运。这种更大的力量,有时是一个人的脚,有时是一头牛或一头猪,它们把你踩死了,踩得肝脑涂地,那个人或者那头牛和猪,还不知道是他或它把你踩死的。生活如此现实又如此严酷,促使我清醒地认识到前路茫茫,既然我不可选择地生为农民的儿子,不管它是偶然的,还是无法逃脱的宿命,我都必须面对现实,勇敢地去迎接未来将属于我的磨难。就像那个成语说的,化蛹为蝶,哪怕我毫无胜算,胎死腹中,一生无法实现对命运的掌控和超越,我也要拼一下,不撞南墙不回头。
事实正是这样,中国的一代代农民和他们的儿女,但凡不愿被土地捆住手脚,不愿重复父辈的命运,无不渴望跳农门,过上城里人那种有质量也有尊严的生活。但是,不可否认,我们绝大多数的人,绝大多数的农民和他们的儿女,都是以失败而告终,然后在漫长的岁月中,慢慢苦乐自知地抚平心里的遗憾和创痛,慢慢唾面自干,自愿接受背朝青天面向黄土的现实,再把希望寄托在自己儿女们身上。
我承认,这有些逃离的意思。但我觉得逃离是必须的,进而也是必然的。
当我背着简单的行李,孤独地走在去县城高中读书的路上,我知道我纯粹农民出身的父母已经把他们能给我的东西都给我了。剩下的路,不管多么艰难,多么崎岖,都必须由我自己走。我还知道,从此我就像一只箭,无论远方多么远,多么迷茫,我都得拼尽全力拉开那张弓,把自己射出去。
八
如果正视现实,我们就应该承认,跟当下的高中生们比较,当年城里与乡村的学习条件和学习内容,并没有太大差别,基本处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不像现在,二者相差太大了,城里的学生别说学区房、择校费,僅仅课外辅导班如学而思的名师一对一,那昂贵的费用,就能把人吓死。当年城里和乡下学生的差距,主要表现在心理状态不一样,一般来说,城里的同学活泼、自信、皮肤白嫩,成绩出类拔萃,眼睛炯炯有神;乡村学生则自卑、拘谨、衣着朴素、目光黯淡且游移。在一个班上课,你不用点名,不用看花名册,往台下看一眼,就能分清学生们不同的出身和家庭背景。那肤色,心态,木讷与生动的表情,都在脸上写着呢。
半个世纪前的我们这所县城中学,只有高中部。学生是多年像堰塞湖那般积压的各地乡办中学的初中生,主要由三部分组成:住在县城的本地干部和城镇居民子女,从各乡办中学升上来的农民子女,再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省城下放干部子女。共两个班,一百二、三十人,三部分学生各占三分之一左右。省城下放干部和当地农民的子女泾渭分明,可以放下不说,最有意思的是当地干部和城镇居民的子女,他们不洋不土,亦城亦乡,在省城下放干部子女面前显不出多少优越,但在我们这些农民子女,可以笑称为土八路面前,却因父母和家境的不同而高高在上,有点像夹在野战军与民兵中间的地方军。
三部分学生还有吃商品粮还是吃农业粮的区别。在这方面省城下放干部子女与农民子女,再一次壁垒分明,没有任何特例。本地干部和城镇居民子女的情况则各有不同,有的父母亲都是干部,或者都是城镇居民,那么吃商品粮;有的父亲是干部或城镇手工业者,母亲在农村,那么吃农业粮。我属于最后一种情况,父亲是城镇手工业者,母亲在农村,因此是纯粹的农村户口,吃农业粮。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吃商品粮和吃农业粮是大不相同的,前者可谓含着金钥匙出生,他们凭着城市户口和粮本,去国家粮站购买定量供应的粮食;后者只能由生产队分配。从初中升入高中,吃商品粮的可以把粮油关系转到学校,在学校食堂像老师那样打饭,打菜;吃农业粮的,必须从家里背米,背菜,背油,在学校搭伙。因此,吃商品粮比吃农业粮的同学,天生高人一等。
我就读的县高中,是在县城东面的一片山脚下的栗树林里刚建起来的一座学校。需要交待一段历史背景:县里过去那所中学是从拥有几百年历史的龙江书院发展而来的,有一个古色古香的文星阁。一九二八年夏天,朱德带领南昌起义余部两千多人,历经艰险,千里迢迢赶赴井冈山,与毛泽东在砻市镇龙江南岸的一片荒地上会师,当天下午两个人便到龙江书院的文星阁进行亲切会谈。因此,把当年做过红军教导队的龙江书院和朱毛第一次会面的龙江书院文星阁圈在其中的老县城中学,是无话可说的。县中从那时起被迫停办。四年后,县里另选一个地方重建县城中学是合情合理的。一个县没有一所包括高中部在内的中学,是不可思议的。虽然新建在一片栗树园里的这所新学校,只有高中部;窗外芳草萋萋,散落着一堆堆砖石。老师大多数从下放多年的各个犄角旮旯陆续往回调,住在必须在屋檐下生火做饭的简易住房里,把破破烂烂花花绿绿像难民样的家当见缝插针,堆得到处都是。
那时大学也开始恢复招生,但不在应届高中生中招,只招工农兵学员。从中学直接考大学是决无可能的事,我们也都断了直接升学的念想,毕业后全部上山下乡。不同的是,吃商品粮的叫插队落户,吃农业粮的学生叫回乡务农。尽管如此,老师们认真上课,学生们努力学习,那种只管播种不问收获的情景,至今让我感动。毕竟全县只有这么一所高中,只有两个班的这一百多个学生。我们男男女女,济济一堂,咬牙坚持到高中毕业。
到了高中,我是真正感到了先天不足,基础薄弱,尝到了相互竞争的压力。在公社读初中,差不多都是当地农村的孩子,家境不相上下,大家知根知底。我因学习成绩尤其作文经常受到老师表扬,还有点洋洋得意,沾沾自喜。到了县城读高中,在县里干部子弟尤其省城下放干部子女面前,立刻相形见绌,无论哪个方面都比不过人家,心里颇感失落,又有点不服气。心里想,人家父母是什么身份?什么文化程度?我父母是什么身份?什么文化程度?能比吗?认命吧!
三部分家庭出身迥异的同学,住在同一间宿舍里,在同一个教室上课,至少我感到气氛压抑,有一种怪怪的感觉。那些随父母从省城下放来的同学,家里条件好。在下放前,父母有的在省报当编辑、记者,有的在省工会坐办公室,有的是省歌舞团的舞蹈家和乐手,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南昌这样的省会城市也属于社会的上层。他们在这种家庭熏陶下,一个个长得健康,阳光,白皮嫩肉,聪明伶俐,成绩好,气质也好。课间讨论问题和课外活动,自然扎堆,说的是他们引以为傲的省城方言。我们这些农村同学知识面窄,脸上表情僵硬,着装土里土气,大部分男同学理个黑白电影里的汉奸那种小分头,耷拉下来的头发遮住一只眼睛,不怎么讨南昌同学喜欢,只能望其项背;遇上问题与他们沟通,讨好般说着很不流利的普通话,要多别扭有多别扭。有意思的是,当地干部和城镇居民的子女,他们从开学第一天起,就自然而然地倒向南昌同学一边,甘当他们忠实的的观众和听众。同学两年多,我不敢说跟哪个从省城来的男同学成了朋友,对省城来的女同学,更是敬而远之,好像从来没有主动跟谁说过一句话。
学校实行寄宿制,有食堂给师生们提供热饭热菜,每顿有荤菜、素菜两样供自由选择。农村同学自带米和菜,用五花八门的不锈钢和搪瓷盆,自己淘好米,放到大蒸笼上去蒸。开饭时,吃商品粮的同学笑逐颜开,成群结队地往食堂拥。我们这些农村同学,故意磨磨蹭蹭地落在后面,蒸笼一揭开,认准自己的饭盆,端起来就往宿舍走。因为我们没有资格把粮油关系转到学校,吃不起食堂的饭菜。借学校的蒸笼蒸熟饭,用家里带来的腌菜下饭。从家里带来的腌菜,多半为霉干菜、萝卜干、炒黄豆,或者霉豆腐,五花八门。家里富裕点的有腊肉、咸鸭蛋,装在玻璃瓶子里,往往要吃一个星期。从湘赣边界大山里来的同学,甚至要吃半个月或一个月。
在吃农业粮的同学中,我不算最寒酸的。因为我父亲在县建筑公司上班,每月领工资。母亲每个星期给我五角钱零用,交待我可以像吃商品粮的同学那样,大大方方地去食堂买份菜吃,但我觉得父亲就是个出大力流大汗的农民,他领到的工资是他的血汗钱,用他的钱让自己混入干部和城镇居民子女行列中,是可耻的,我于心不忍,甘愿呆在农村子女的群落里。
有本事你自己去奋斗,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未来,我对自己说。
九
九月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我丢了一只鞋,莫名其妙地丢了一只鞋。或者说,我的高中生活是从丢一只鞋开始的。说得狠一点,一只鞋就把我打回了原形。
几年后我抚躬自问,那是命运提醒我必须时刻记住: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
记得九月的这个早晨阳光灿烂,我在刚平整的红泥操场上跑了几圈,看见穿在脚上的新解放鞋沾上了几块红泥巴。我左看右看觉得不对劲,当即脱下来去宿舍门前立着的那个水龙头下里里外外刷了一遍,搬一张凳子,把它架在宿舍尽头的晒衣场上晾晒。九月初的南方天还很热,鞋子晒到晚上差不多就干了,不耽误第二天穿。下午上完课回到宿舍收鞋子,发现右脚的那只鞋不翼而飞。
我没有意识到这只鞋从此别我而去,以为它被风吹跑了,也可能被喜欢捉弄人的哪个同学藏起来了,或者扔在不远处。踌躇间,我为自己那么勤快又那么吃力不讨好地洗这双鞋子感到好笑:鞋子才穿了不到一个星期,只是沾了一星半点泥巴,我就忙不叠地去洗它,有什么毛病?现在回想起来我必须承认,这可能是青春期到来时的莫名躁动,希望出现在女同学面前时让她们感到舒服些,觉得我不那么土。其他的想法或用意是绝对没有的。其实,我心理非常清楚,我即使穿金戴銀,跟着父母下放来的南昌女同学,或者县里土生土长的干部子女,都不会多看一眼,更不在乎我穿什么鞋子。一双新鞋说到底,是穿给自己看的。但当年的那种感觉太不一样了。
晒衣场处于半封闭状态,由一道比人还高的弧形围墙围着,长满青草的空地上竖着几排木桩,拉着一道道铁丝,像一个个葡萄架。铁丝上男生们晾着的衣服,非蓝即黑,一律的列宁装,也有几件黄军装;女生们的衣服稍有色彩,大部分为挺素的裙子,点缀着细碎的花。有意思的是,当地女生和南昌女同学的衣服,一目了然,不仅样式不同,质地也有明显差别。我在草丛里找了几遍,没有看见我那只鞋。几次碰到墙根,抬头望着高墙,心里想,会不会被人扔到墙外去了?
在我找鞋子的时候,不断有人来收衣服,原本密密麻麻的铁丝上,渐渐地稀了下来,空了下来。几分钟时间,衣物都收走了,同学们涌向饭堂,晒衣场空荡荡,静悄悄的。我坐在晾鞋子的凳子上,握着剩下的那只鞋子,发了一会儿呆。看着天麻麻地暗下来,急急慌慌穿过校园,拐一个大弯,绕到墙后边去找。
晒衣场墙外是一片杂树林,我树上树下都找了,没有鞋的影子。比膝盖还深的草,我用棍子扒拉着,一排排像梳头那样梳过来,梳过去,同样无功而返。这时已饥肠辘辘,恹恹地从校门口绕回宿舍,端起同学帮我端回来的饭胡乱地吃起来。有同学走过来拍我的肩,安慰我,我假装若无其事,说,不就是一只鞋吗?
但是,我已經被这只鞋弄得心烦意乱。因为我太心痛这只鞋了!这是我从村里来上高中时,我母亲特意去县百货公司给我买的。是我此生穿的第一双胶鞋。颜色,样式,大小尺寸,我都喜欢,完全是比着我的脚买的,穿在脚上心理感觉很好。在这之前,上小学,读初中,我都是穿母亲给我做的布鞋。我说过,我母亲是地主的女儿,小时候被宠着,不怎么会干活。嫁给村里我的穷父亲后,被逼得风雨无阻去种地,翻山越岭去砍柴,一个一个生孩子。还要做饭、种菜、砻谷、筛米、养猪、做鞋等等,等等。什么都得现学,什么都毛手毛脚地应付着。
母亲给我们做鞋,用废报纸让我们踩在地上先打个样,再在油灯下一锥一锥纳鞋底,尽了她最大的努力。但穿在脚上非长即短,多数夹脚,样子也不怎么好看,鞋帮与鞋底的连结处总是皱皱巴巴的。我们都默默承受,挤也好,痛也罢,都得让自己的脚服从鞋子。我还以为天下的母亲为孩子们做鞋都这样压迫他们的脚,自己没理由挑剔。我也知道孩子的脚,是长得最快的部位,哪双鞋都是被长大的脚撑破的。天暖了,在去上学的路上,干脆把鞋提在手上,赤着脚在新修的田埂上啪嗒啪嗒地走。田埂软软的,草尖欲冒未冒,踩上去麻酥酥的,舒服极了。
十六岁上高中,我的个头猛地窜到一米七,用我们村里人的话说,门高壁大;也开始变声了,喉咙浑厚,低沉,粗重,像小公鸡吱吱嘎嘎打鸣。到了这个年龄,但凡初中毕业回乡务农的人(我的大多数农村同学都走这条路),都要头上抹点油,腋下夹把油纸伞,跟着媒婆去相亲。像我这样读高中的,也有人悄悄找了对象。母亲肯定是想到我长大了,知道在老师和同学们面前爱面子,不忍心让我继续穿她做的鞋,土里土气的,在同学们面前感到自卑;也不愿让人看一眼我穿的鞋,就知道他妈妈是什么手艺,她自己都感到难为情。
母亲把崭新的散发着好闻的胶皮味的解放鞋递到我手里时,我嘴上不说,心里欣喜若狂,爱不释手。我知道父亲拿工资,买双鞋不算大事,但他的工资很低,每个月才三十多元。他每天或顶着烈日,或冒着雨雪,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砌墙,辛苦又危险,平均下来一天也就一元收入,赚的是血汗钱。母亲给我买这样一双鞋,父亲得劳动好几天。再就是,母亲此时不仅有了我和大弟、二弟三个儿子,肚子里又怀着几个月后将出生的妹妹,天天挺着个大肚子,参加集体劳动,非常劳累。她和父亲让我这个原本能成为强劳力的人继续读书,已经够让我感激了,至于穿什么衣服和鞋子,我实在没有理由挑剔。更隐秘的是,我进入青春期了,走在路上会自觉不自觉地注意自己的仪表;一绺头发垂下来,走到没人的地方,会头颅一昂,自认为很潇洒地把那绺头发甩上去;身体稍显文弱,背微微有点驼,走进教室或者其他有女同学在的场合,胸膛常常会自我振作地向前一挺。在县城上高中才几天,因为班上不仅有挺讲究的县城女同学,还有骄傲的南昌女同学,我感到,这时有一双新鞋,一双好鞋,不说有多么时髦,起码感到体面一些。
那只鞋丢了,让我暗暗叫苦,还得在同学们面前装轻松,装无所谓。趁人不注意,我不时去晒衣场转一圈,看搞恶作戏的人是否觉得没趣了,把鞋放了回来。
然而没有,我去了五六次晒衣场,草地上空空荡荡的。最后一次我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去教室,而是直接出了校门。从这里下一个坡,过一座横着铺着木板的桥,顺河对岸的沿江路走一里多,就到了父亲所在的县建筑公司。来回不超过二十分钟。如果一下课就走过去,正好赶上他们的饭点。父亲叮嘱我不能每天吃装在瓶子里的腌干菜,对身体不好,要我一个星期去他那里吃几次饭,改善伙食。
看见我将要上晚自习的时间出现在面前,父亲有些惊讶。他们好几个人睡一个大房间,床铺是两条板凳架一块床板那种,非常简陋,而且一个挨一个。空气中漂浮着一股难闻的混杂着汗水、臭脚丫和劣质烟草的味道,跟当今农民工的集体住所一模一样。我进去的时候,大家光着背,有的几个人盘腿坐在床上,叼着烟在打扑克,有的三三两两在聊天。父亲什么也没干,躺在床上休息。我走到他床前,他迅速坐起来,问我怎么不早点来,食堂关门了,吃不上饭了。
我没有回答父亲,开门见山说,我新买那双鞋丢了一只。
父亲睁大眼睛,说奇了怪了,穿在脚上的鞋子,怎么会丢?我告诉他鞋子不是穿在脚上丢的。他绷紧的脸马上松弛下来,自嘲地笑起来,说哪个贼偷鞋子只偷一只呢?不会的,肯定是哪个爱闹的同学跟你闹着玩,都是孩子嘛。你再回去看看,在哪儿丢的就去哪里找,仔仔细细地找,我觉得丢不了。
我告诉父亲,我的鞋子是洗好后晾在晒衣场上丢的。我还告诉他,我到处找过了,连围墙外的树林里都找了。又说,我们刚刚开学,才一个星期,同学们从全县的各个地方来,还互相不认识呢,不可能有谁开玩笑。
父亲说,是吗?这么大一只鞋子,风是吹不走的。再说,今天好像也没有风啊,它会突然长翅膀飞了?我认为是有人藏起来了,你翻天覆地地去找。
我觉得父亲啰嗦,翻来覆去地说那几句话,掉头出了他们的屋子。
父亲冲着我的后背喊,那就不找了,丢了就丢了,明天买一双。
我回到学校,看到教室里灯火说通明,直接去上晚自习了。下了晚自习,我心有不甘,又一次向晒衣场走去,想碰碰运气。我想,父亲说得有道理,肯定是哪个同学捉弄人,否则,不会只丢一只鞋子。闹着玩的人闹够了,看着天也黑了,说不定就把藏起来的鞋拿出来,放回原来的地方。
走近晒衣场,从宿舍里透出树木射出的斑驳灯光中,我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打着手电,正蹲在草丛里找什么。他那么认真,那么仔细,如同我许多年后在黑白电影《枯木逢春》中,看见余江县千军万马齐上阵,在草丛里找钉螺。
走进晒衣场,我不假思索,问背向我蹲着那里找东西的人,说喂,你也丢了东西吗?你在找什么?那人依然蹲着,头也依然低着,说是我啊!听见声音,我理智上还未认出那个人是谁,心里却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然后惊奇地喊了一声父亲,说你为什么蹲在这里?是帮我找鞋子吗?
父亲站了起来,有些错愕地说,是啊,我帮你找鞋子。怕你马虎了事,没有耐心找;也怕要读书,没有时间找。可惜我反反复复地找,扒来扒去地找;有的地方,我还翻开草皮找,就是没有。再看父亲找过的草丛,一片片整齐地倒伏,像用梳子梳过。看他那不甘罢休的架式,还想牵一头牛来,把晒衣场犁一遍。
我一阵辛酸,一阵莫名的恼怒,眼泪就要涌出眼眶。你做什么嘛!我带着哭腔冲父亲吼道,给我丢人现眼!如果让同学们看到,会怎么笑话我?你快走!
父亲明白我心里脆弱,忙不迭地说,你不要哭,我走,我就走。
我看见他灭了手电,在昏沉的夜色中,慌不择路,像是谁放走的一个贼那样疾步走了,又一阵心酸,眼泪终于流下来了,哗哗地流。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不该对勤俭、善良、疼爱自己儿子的父亲喊叫,但我控制不住自己,说不服自己。我进入了一个理智与情感相互纠缠又无情撕裂的阶段。我恶狠狠地想,为一只鞋,父亲和我多么吝啬,多么农民。但有什么办法呢?我怎么喊叫,怎么回避,怎么试图遮掩,都无法改写一个事实:我父亲就是农民,我就是农民的儿子!
第二天,父亲给我送来一双新胶鞋,一样的尺码,一样的款式和颜色。我知道这是他把工资交给母亲后,从母亲发还给他的有数的烟钱中抠出来的。他一般抽每包九分钱的白牌“经济”烟,偶尔抽一包一角五分的“勇士”牌。这个月因为用他的烟钱给我买了鞋子,他连九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也抽不成了。
我一直留着剩下的那只鞋,放在杉木箱的最底层,一直留到我当兵离开故乡。
十
我对参军不怎么自信,基本不抱希望,也不敢抱希望。与印象中威风凛凛的解放军战士相比,我对自己的身体也感到信心不足。当年我又瘦又单薄,背有点驼,晚上睡觉经常出冷汗,觉得体检过不了关。班上的干部子女,无论是南昌下放干部子女,还是当地的干部子女,加上城镇居民子女,他们有商品粮托底,不像我们农村这些同学那般自古华山一条路,把当兵看成跳农门的唯一救命稻草。他们当不当兵无所谓,即使挨到高三毕业上山下乡,进的也是集体户,国家怎么也得给你一碗饭吃,饿不死。农村同学就不一样了,我们读书读到高中毕业,没得说,立刻卷铺盖走人,回乡种田,去生产队挣工分。接下来的日子如小河淌水,哪里是沙子,哪里有鹅卵石,水草间游着几条小鱼,蹦达着几只小虾,清澈见底,一眼就能看出来。无外乎半年或一年后找个老婆,并且老婆的户口不用说,也是农村的,文化程度比你更低以至从未读过书,然后给你生下一堆孩子,再然后孩子又顺理成章地重复你的命运。就像愚公移山那则寓言说的,从此你祖祖辈辈,子子孙孙,挖山不止。你死了还有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屁股上与生俱来打上的烙印告诉你,对不起,命中注定,你是生生死死的乡下人,永永远远的乡下人。
我的预感马上被证实了:学校组织去县医院体检,不用扬鞭自奋蹄,呼呼啦啦去了半操场。我一看,除了不招女兵没有女同学,吃农村粮的同学蜂拥而上,倾巢出动,差不多都去了。吃商品粮的也去了不少。一见县高中来了那么多学生,立刻有人举起双臂,大声吼叫“站队,站队!听我指挥,在我前面分两列纵队站好。”那时没有军衔,干部穿四个口袋,战士穿两个,我们看见站出来的军人穿着四个口袋,但不知道他是什么官,推推搡搡地在他的左右站成两列纵队。这时另一个军人走过来,非常迅速和果断地在我们站好的两列纵队中拉人,說:“你,你,你,还有你——出列!站到前面去!”那架势,很像欧洲二战电影中,德国党卫军从惊慌失措的人群中挑选犹太人。拉出来的人无一不高高大大,一眼就能看出身强力壮,也比较成熟。我们剩下的人还没有弄清怎么一回事,就听见带山东口音的武装部长举起一个电喇叭,对着我们剩下来的一脸沮丧的人喊:“就这样了,没有叫到名字的人解散,回学校读书去,明年再来!”
我们剩下的人都嚷起来,说哪还有明年啊,明年我们就毕业了,回家修“地球”啦。带山东口音的武装部长陶醉在他辖区兵源充足中,又举着喇叭说:“回家修地球也可以当兵啊!这么的吧,你们想当兵是好事,我欢迎!告诉你们一个窍门,户口在哪里的回哪里去体检,就说我说的,每个乡镇都有指标。”
我们挑剩下的人,忽然有一种云开雾散、如释重负的感觉,连忙围住武装部长,问自己所在公社在哪一天体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表,提高嗓音大声念了一遍。我确定无误地弄清楚了,我所在的东上公社体检的日子定在第二天。
当晚,我去县建筑公司见父亲,告诉他我准备报名参军,明天回公社参加体检。父亲不感到意外,但脸色明显暗了,说你这体质,体检检得上吗?如果检上了,吃得了那种苦吗?我知道我们县曾经是井冈山斗争中心,到处是烈士墓,当年有许多人跟着红军走了,去了赣南闽西,后来长征又去了遥远的陕北。从那个时候起,“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这句话就在乡村里广为流行。因此,虽说是革命老区,但在观念比较僵化的农村征兵,还是要费点口舌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我父亲一九五四年就曾动员参军,但那年刚好我出生,他以家里没有老人照顾母亲和年幼的我为由,没有参加体检。但我毕竟读了十几年书,觉得“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这句话,太老套,太陈腐了;同时也为凡当兵就去福建前线,去了福建前线就得打仗,感到幼稚可笑。打仗怎么啦?我想,真要打起仗来,不当兵就安全啦?就能免于一死?这是什么逻辑!总比祖祖辈辈子子孙孙种田,总也走不出重重叠叠的山里强吧?透露个小秘密,当时我其实已经知道那年的兵是省军区来招的,是去驻扎在省城南昌的某部队,也就是去我那些南昌同学过去的家里当兵,何乐而不为?
我对父亲说,我就想搏一下,碰碰运气。能去当兵更好,去不成也不失去什么。父亲看出我不甘心回家种田,一辈子当农民,说去吧,去吧,我不拦你。
从县城去东上公社,是一条被拖拉机反复碾压的黄泥路,在低矮的群山间绕来绕去。我把回公社体检当成人生的第一次出征,打来满满一盆水,在宿舍里仔细地擦了擦,早早地睡了。听人家说睡好了,心里镇定,各项指标才不会出问题。
未料第二天早晨电闪雷鸣,下起了这个冬季少有的瓢泼大雨。宿舍门口那条水沟里瞬间便溢出来了,浊水横流,出门就得脱鞋子。我一时心里没了主意,去还是不去?冒着这么大的雨回公社,即使赶上了体检,也可能被淋感冒了,身体能过关吗?犹豫间,突然想到去我大姨父那儿去借自行车。就这一锤子买卖了,我对自己说,能借到自行车,就回公社体检;如果不借,就拉倒。
大姨父姓谢,解放初当过解放军,退役后安排在县商业局工作,如今已当上不知哪个部门的经理,刚配发了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他爱车如命,天天擦得锃亮。我学车才几个月,骑车有瘾,经常想着法子去借他的车过瘾。他借过我一两次,大多数不借,说这是公家的东西,不能私用。又说你摔坏了怎么办?赔得起吗?而在这样的一个雨天我去借他的车,我实在没有多大把握。但我咬咬牙,还是坚持着往前走。我想明年我就要高中毕业了,当不当兵是我自己的事,关系到自己的前途,我自己不争取谁会帮我争取呢?
在那个大雨滂沱的早晨,当我出现的大姨父面前的时候,他正在屋廓下刷牙。我举着一把破伞,站在雨中问他借车。他抬頭看看天,说开什么玩笑,下这么大的雨,我这么新的车,自己都舍不得骑,不借!尽管有思想准备,但我还是懵了,站在雨中如遭雷击,眼泪唰的流了下来。我是带着搏命的心理去借车的,他那么干脆地拒绝我,希望就这么破灭了,我该是怎样的沮丧?
大姨父刷完牙,发现我还站在雨里,眼里满是泪水,忽然有些不忍,说怎么还哭上了?不借给你车子这么伤心?下这么大的雨,我自己去上班都是走路。
我说我想参军,必须回东上参加体检,再晚就赶不上了。
他的眼睛一亮,确实是眼睛一亮。因为他高度近视,眼镜片像啤酒瓶底那么厚,闹过很多笑话。母亲几姐妹和父亲几姑爷,都叫他“四只眼”。听说我是去公社参加体检,他态度大变,说这是好事,也是大事,不能耽误!说着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指着门前的自行车说,骑走,快骑走!下雨路滑,小心点。
天无绝人之路!骑上大姨的父这辆飞鸽牌自行车,我抬头像狼一样一声长啸,眼泪再一次喷薄而出,真有“泪飞顿作倾盆雨”的那么点意思。那时雨还在哗哗地下,顺着两颊流下来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出了县百货公司,我把那把破伞扔进大街边浑黄的水沟里,顶着暴风雨飞车而去。无论是水泥路还是黄泥路,只听见两个车轮在泥水里狂飙突进,像电风扇那般唰啦唰啦地响。
十一
我高中的那些农村同学,来自全县的各个犄角旮旯,有的离县城十几里,有的几十里。最远的,来自永新县三湾。一个村子里只有两三户人家,是司空见惯的事。对外联络全凭带口信,不可能随叫随到。因此,对我们回乡参加体检的同学,学校网开一面,允许我们呆在家里等消息。当时也没有耽误功课一说。
那是个冬阳融融的日子,我等来了接兵部队张连长的家访。
大队民兵连长头天晚上来我家送通知,说接兵部队要家访了,提前做点准备。还问我要不要给我父亲打个电话,让他回来。我说不需要,我自己就能应付。到第二天,我连母亲也不让她在家,要她正常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我说过我母亲胆小怕事,我担心接兵部队的人问到她家庭成份时,她会害怕得不知所措。
来访的张连长,福建人,脸特别黑,右边脸颊靠近下颚的地方,长着一大块比脸更黑的黑记。我始终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家访时不敢问,后来没机会问。看见他那么黑,我想他带兵一定很凶,很厉害,士兵们都怕他。陪同他来的是公社和大队两级武装部长,都笑嘻嘻的,由着张连长考我,盘问我。由于我一直在读书,从未列入基干民兵名册,没有参加过任何军事训练,他们都不怎么熟悉我。
操着我听起来很吃力的福建口音,张连长问我话了,露出一口白牙,让我非常惊讶。更惊讶的是,他说话非常和蔼,粗中有细,而且看得出来,他对我挺感兴趣的。在问过我的家庭成员和在学校的基本表现后,他问我当兵怕不怕苦,怕不怕打仗,怕不怕流血牺牲?我认真地回答他希望得到的答案,什么我是个理想主义者,相信家国天下,当祖国需要我的时候,愿意精忠报国,马革裹尸,青山处处埋忠骨。我还说,我们井冈山是一块洒满烈士鲜血的土地,井冈山的后人从小接受红色传统教育,坚定继承红军遗志,在革命道路上立志创造自己的功勋。部队有句话我非常喜欢,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因为我读了十几年书,掌握了一些知识,如果祖国召唤我,批准我参军,我愿把我所学的一切贡献出来。我还有话要说,张连长打断我说,好了好了,看来你是有备而来,胸怀雄心壮志,我非常欣赏。但这个问题就谈到这,下面我想听听你有什么特长,希望当什么兵?
说到特长,我的心里有点发虚,想到既不能让他失望,也得给自己留有余地,免得给对方留下夸夸其谈,喜欢吹牛的印象,便说,张连长,你都知道了,我就是一个农村高中生,不能跟城市的学生比。人家见的是什么世面,我经的是什么风雨?我不敢说我有什么特长,但与我那些同学比,只有两个方面,我觉得可能有一些优势。一是我会吹笛子,在学校宣传队担任乐队队长。二是文笔还可以,我写的作文常常受到老师表扬。不料张连长对我会吹笛子压根不感兴趣,一下跳了过去,直接对我说到的文笔不错穷追不舍。你有写作特长?他兴趣盎然地追问道,这个我感兴趣,你能不能形容一下你的文笔怎么个还可以?或者说,到了什么程度?我说,这个我可不敢说,也说不准,你可以去问我的语文老师。他说,这个就免了,我知道你正在县高中读书,但县高中不是我们东上公社的征兵范围,我没有权力去问他。那怎么办呢?我有些着急,说我只能说从初中到高中,我的作文在班里还是数得着的,经常被老师拿来当范文读。在班级,只有南昌下放来的个别女同学,有时比我强,有时两个人差不多。还有呢?他盯着我问,说,能不能举一个例子?我说还有,还有……我最近参加了省里发起的歌唱井冈山诗歌征文,写了一首诗,叫《会师广场春雷动》,我的语文老师说挺不错,可以给地区和省里推荐。还有呢?张连长热情不减,步步紧逼,他显然对我举的例子感到还缺乏说服力,希望能找到更有说服力的。这太为难我了,我憋红了脸,进退失据,在犹犹豫豫、慌慌张张中,破釜沉舟,最后鼓足勇气说,我写过一篇作文,评论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题目叫《从容对敌,巍然如山》。我的老师不相信是我写的,说我是从《人民日报》抄来的。我不服,打死我也不承认,因为我根本没有抄嘛。你说一个农村孩子到哪里去抄《人民日报》?我看得到《人民日报》吗?老师便去县文化馆翻资料,查几年来的《人民日报》。查了不知多久,也没有查出个结果来。张连长听后哈哈大笑,说小刘同志,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抄了没有?没有,我说真的没有,绝对没有。我们的语文老师很厉害的,脾气大,我哪里敢撒谎?他又说,你们这个老师是不是从工农兵里选上来管理学校的?我说不,他是我们县公认的最厉害的笔杆子,从县委宣传部下来的,跟省报下放来的名编辑和名记者长期共事,与他们不相上下;也是我们学校,我最佩服,最喜欢的语文老师。张连长认真看着我,反复说,噢?这个有点意思,这个有点意思。
家访结束,他重重拍了拍我的肩头,说好小子,你行,我说你行你就行。
参加体检后,我心里忐忑不安,既怕身体不合格,又怕政审节外生枝;既渴望戴上大红花敲锣打鼓地被送走,又怕终于公布的名单上根本就没有我,到时灰溜溜的,被同学们笑话。但张连长离开我家后,回想他说的每句话,他脸上从始至终的表情,他最后拍着我的肩头,对我的肯定,我觉得我给他留下了比较好的印象。到底是个农村孩子,当时我的阅历有限,不知道部队最不缺的就是吹拉弹唱的人,因为那时大学不直接招生了,城里的孩子都想去当文艺兵,找个拉二胡、吹笛子、跳舞的人,易如反掌。但能写作的人却凤毛麟角,少之又少,偏偏部队最重视新闻宣传和文艺创作。特别是新闻宣传,每个团都有新闻干事,每个营都有报道组,每个连都有报道员。年终评功评奖,新闻宣传排在突出位置,成绩优异的,立功受奖,优先提拔和晋升。张连长此行,可谓打着灯笼找这样的兵。
十二
父亲提着一个猪头,从村子前方叫小冲的田野小路上,一路哭着回家。
从县城回五里路外的我们这个村子,可以走从县城去东上公社我体检走过的那条黄泥路,天晴的时候宽阔,平坦,但需要绕一个大弯,多走两里多路。再有就是走我父亲现在走的这条小路,途中需要翻越一座高高的山坳,据说山坳上有一个女吊死鬼,穿着白衣白裤,常常坐在那儿梳头,胆小的人不敢单独走。站在山坳上,高瞻远瞩,那边可以看见县城,这边可以看到我们被改名为东风大队的三个自然村,而我们前门村首当其冲。
下午村子里便一传十,十传百,说我父亲翻过山坳后,在能看见有人耕种的田野小路上大放悲声,哭得像个女人似的,呜呜哇哇的。小路从小冲的田野里弯弯曲曲穿过,在山脚下的稻田里干活的人,听见我父亲的哭声,都抬起头来喊他的名字,问他哭什么。父亲哭得更厉害了,说,养儿做什么?读书有什么用?我的大儿子,就是你们知道的很会读书那个,体检上了,要去当兵了。
在地里干活的人就说,喔,恭喜啊,当兵几好的事!政府贴出的大红标语上说,一人参军,全家光荣。我父亲停下来说,当兵光荣?你家儿子为什么不当兵?
问话的人被噎住了,弯下腰又站直了,说你哭吧,使劲哭,得了便宜还卖乖。
父亲不想争辩下去,提着猪头继续往回走,继续哭。
他那年三十九岁,把儿子养得比自己还高,还壮,就要送他去远方当兵了。如果发生战争,当兵的人理应承受流血牺牲,因此做父母的哭几声,是人之常情。而且,哭在我的故乡,除去表示悲伤,还表示痛惜,怜爱,舍不得;有些哭,可说是喜极而泣,比如女儿出嫁,就有哭嫁一说,而且成了一种古老的代代相传的风俗,母亲和女儿哭得越来劲,越死去活来,越说明他们之间感情深厚,难舍难分。但像我父亲这样为儿子当兵哭得那么认真,那么张扬的,还不算太多,因而人们一时还不习惯。就知道这哭恐怕意味深长,哭里面有文章,但文章的具体内容却说不清,道不明。例如,它可能提醒人們,这荣耀对他来说显得特别重要,决不能被人轻视。或者还有扬眉吐气,否极泰来,终于可以不受人欺负的意思。回头想一想,父亲也是该哭,因为这些年他们三兄弟被人整得死去活来(另一个兄弟早年过继到外村了),还有我母亲的成份长期被人揪着不放,全家人跟着担惊受怕,过得太不容易了!现在儿子被批准参军,就要在全村、全大队、全公社和全县,敲锣打鼓,挂上大红花,享受最隆重的欢送,这说明我们通过了最严格的政审,过去被人抓住不放的事,国家和政府一笔钩消,说这些不再是事了。因此,父亲是要把荣耀哭出来,把委曲哭出来,把从今往后的理直气壮哭出来。
远远看见父亲提一个猪头,一路哭着过村前的木桥,摇摇晃晃进了村里,我喜出望外,意识到我参军的事铁板钉钉了。他没听到确切消息,一个大男人会当着那么多人这样哭?再说了,当下物资紧俏,买肉必须凭票,父亲提一个猪头回来,一定是找了在商业局当经理的大姨父,买回来准备招待为我送行的亲戚朋友。
父亲一进家就对我说,他在街上碰到了武装部的人,他们告诉他我体检通过了,政审也没有问题,过两天公社就会来送入伍喜报了。我说,这是多好的事啊,我就在等这一天,你哭什么?
他一惊,说,我怎么能不哭呢,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几年见不到。
我说,有多么远啊?不就是南昌嘛!连省里都没有出去,没有比这次当兵更近的了。然后没好气地叮嘱他说,不要哭了,不去当兵,你让我回家种田啊!
父亲说不出话来,把猪头放在厨房的灶台上,对我说,告诉你妈妈,等我回来收拾,我先去渡头你姑姑家走一趟,告诉她这个消息,她最喜欢你了。
望着父亲的背影,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深重的怜悯。这就是我父亲,我们的父亲!我想,他活得那么小心,那么畏琐、狭隘、随波逐流,中国农民有什么缺陷,他就有什么缺陷。我特别不舒服的是,他享受着儿子当兵的荣耀,这当然无可厚非,但却用这荣耀去平复内心曾经的创痛和失衡,回击那些他认为曾经欺负过他的人,看不起他的人。不客气地说,我感到他们这一辈人,为过去的鸡零狗碎,恩怨情仇,活得太顽固,太意气用事,太窝里斗了。比如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还是旧社会,当时两个人还是孩子,不巧你把我的锄头扔进了冬水田里,或者我从你家门前过,踢了你家狂吠的狗一脚,从此便结下梁子了,相互憋着一口气,在心里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多年后解放了,他们也都长大成人了,在一次次的运动中,你方唱罢我登台,相互斗来斗去。作为他们的后代,至少落实到我身上,是绝对不会为这等小事怀恨在心的,遇到机会就报复对方,给对方下套子,使绊子。正因为这样,我压根不想在村子里呆下去了,决不愿重复父辈的生活。我想走出去,走得远远的。即使走不到大地方,也要走出这个小地方。
十三
父亲在灶台放下猪头,急急忙忙地去他姐姐家也是我唯一的姑姑家,我知道他真正的用心,是替我找对象。他认为,这是一个父亲在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事。
又要说到故乡长期以来形成的传统心理和习惯了。还是由当兵就要打仗、打仗就会死人衍生而来,当谁家接到政府敲锣打鼓送来的入伍通知书,我老家风行的做法是,在此后至入伍前的几天,最多个把星期,往往以最快的速度给孩子说一门亲事。如果有事前谈好的,马上择日完婚;倘若没有目标,紧急托媒人或亲戚朋友寻找,一般在两三天之内确定关系并谈婚论嫁;万一来不及结婚,也要扯了结婚证,马上睡在一起。这样做,浅层次是为了拴住儿子,让他懂得自己已经是一个有老婆有家室的人了,当完三年兵早早地回来,不要耽搁。但真正的用意,是让女人在这几天迅速怀孕,给男人留下一儿半女,即使出去当兵真的遇上战争,真的英勇献身了,家里还有人替他延续香火。再就是,参军的人在故乡留下了女人,“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也便落到了实处。比如男人一去当兵,家里的政治地位迅速窜升,村里的妇女主任,有时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将由他女人担任;再比如每年过春节,民兵连长都会带着民兵,敲锣打鼓去军属家挂红灯。最能体现尊严的,是军婚受国家法律保护,谁也别想占这些女人的便宜;你如果对她有非分之想,动动她试试?到时女人虽然名声不好,但她什么事也没有,你却要去吃三五年牢饭了。因为国家的法律明文写着,破坏军婚属严重犯罪,一告一个准。也因此,军人的女人在乡村被视为圣物,就像月亮,用手指一下都是亵渎。
父亲那么急切地去见他姐姐,是他和我这个唯一的姑姑,早看好了她家的姑娘。别误会,姑姑是二婚。她第一次嫁给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那人冥顽,偏颇,一根筋,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姑姑经常被打得头破血流。她受不了了,干脆离婚回了村子。我爷爷奶奶解放前就死了,父亲三兄弟早早地分了家。姑姑把伯父上世纪五十年代与父亲同盖那栋房子的一间暗房收拾出来,住了进去,单独立一户。因为她同父亲从小亲近,所以对我格外宠爱。姑姑第二次嫁人找的那个新姑父,是个本份人,半路死去的妻子给他留下两个女儿,其中二女儿长得桃红花色,性格极温顺,且懂得谦让,样子和性情像《渴望》里的刘惠芳,在农村算是稀缺了;而且还很勤快,做事任劳任怨。见过她的人都说,她将来找夫家,一定会人见人爱,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姑姑进到那个家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儿,对她视如己出,决无任何后母的恶行。在心里,姑姑早想好了把后夫的这个女儿说给我做妻子。
理所当然,姑姑曾经给父亲说起过此事,父亲拍手称快。但那时我刚上高中,他知道我心高气傲,不甘心娶一个农村女人,没敢答应。现在我应征入伍,并且是从公社这条线走,断定我是在回乡务农的最后时刻认命了。作为父亲,他想他必须趁热打铁,给我把路铺好。我如果错过这个女子,他想,我将来会后悔的。
必须说清楚,我报名参军,从高中的路走不通,改从公社走,不是我对命运的屈尊和退守,而是一种迂回,是曲线救国;或者,是一种绝地反击。到这个时候,我大字不识的父亲已经猜不透我的心思了,因为他走不进我的内心世界。他不知道这时他同我的差异,是价值观的差异,也是认定未来做什么人,过什么日子的差异。对前程,我虽然多少感到有些悲观,但起码胆子比过去大了,有了破釜沉舟,豁出去闯荡一番的雄心。而且,我一无所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
正是这个原因,我对父亲马不停蹄地去为我找对象,嗤之以鼻。不是我不喜歡那个姑娘,也不是农村人没有姿色和品位。不,对天发誓,我根本没有这种卑劣的心理。我不屑这么想。我真正害怕的,是为了香火延续,这太庸俗了;更害怕自己的一生被这样一时的轻率和不过脑子,过早地固定、限制和毁灭。急什么呢?是你的东西,什么时候都是你的,我想,回乡娶一个老婆,这是一件多么平常和平凡的事,像我这种读过高中的人,可说唾手可得,你完全可以像宅基地那样存放在那里,何必为此放弃自己有可能获得的更好前程?谁都知道,走出去就有机会,也有无数种可能。而用荣耀的参军方式走出去,唯其荣耀而道路宽广,前途无量。我只要踏踏实实又勤勤恳恳地去奋斗,去抗争,一关关闯过去,无可置疑,希望就会一天比一天大一点,一天比一天离我近一点。哪怕苍天负我,惩罚我功败垂成,遍体鳞伤,我也认了。
也是在这时,我发现自己是个外表敦厚,内心狂野的人,这一辈子注定要远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在生我养我的这个穷乡僻壤,包括我的父母,我活着如青草般自生自灭的父老乡亲,也包括故乡的山冈、大地、树木、飞鸟,故乡的走兽、家禽、流水,昆虫,我觉得没有谁能懂我。
十四
第一次穿上军装那个傻乎乎的样子,至今让我忍俊不禁。是散发出浓重樟脑味的那种冬装,棉衣棉裤,绒衣绒裤,脚上一双胖胖的笨重黑棉鞋。每个新兵第一次穿上军装,都呆若木鸡,突然变傻也变小了,像一个活动衣架,撑着一团浓墨重彩的新绿,晃晃荡荡地向前移动。细小的头像豆芽菜那般从衣领里探出来,头上压着一顶雷锋戴着的那种硕大的栽绒帽。
公社送兵时,我们仍穿着便衣,胸戴大红花,由各乡镇群众和亲属簇拥着,敲锣打鼓地往县武装部走。近一点的走路,远一点的坐拖拉机。武装部每聚齐七八个人,便交给接兵首长(不论干部战士,我们见到戴领章帽徽的都叫首长),再由接兵的首长领到县招待所指定的房间住下。亲属们送到县里就不让送了,自行找地方住,等待第二天一早分别。新兵在县里住一晚,把穿来的便装换下,连裤头袜子都不留。衣服一换,熟悉的脸忽然都变模糊了,变得千人一面,就像一滴水落进水里,再也分不清哪一滴是原来的水。父母们捧着刚换下来的衣服,必须大声喊水根或者牛崽这样的小名,才能找到自己的儿子。
父亲带着大弟送我到县里,看着我穿上新军装,瞬间感到那样的陌生,那样的不真实,好像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想抓已经不敢抓了;嘴里不断地说不要想家,到了部队马上写信回来。我不耐烦地说,晓得了,晓得了,说了多少遍了。父亲见我烦他,又像女人那样流泪,说老话说得好,娘肚子里有崽,崽肚子里没娘。
看得出来,父亲这次的哭,是真哭,真是舍不得,真的感到儿子要走了,再也回不到他和母亲的身边。但儿子有儿子的前程,只能忍痛割爱,放他自己飞。
晚上组织看电影,记得是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全体新兵和县里各单位的欢送代表参加。亲属不发票,因此不让进,意思是从这个晚上开始,你们就把儿子交给国家了。我们穿着走起路来发出嚓嚓声响的簇新军装鱼贯入场,走到两边拥满亲属的县大礼堂门口,我听见有个清脆的声音在喊我,说哥,能不能带我进去?寻声一看,是我姑姑家几天前给我说对象那个女儿。
我马上想到是我父亲做的手脚。那天他从我姑姑家回来,未等他兴冲冲地把话说完,我就强硬甚至粗暴地拒绝了他,还有他和我姑姑,我那个老实巴交的新姑父达成的共识。我说,谢谢你们的美意,这是一件不容商量的事。如果我甘愿这样娶个老婆,我还报名参什么军?我吃饱了撑的?!
然而,此时此刻听见那位我本该叫她妹妹,我如果答应父亲和我唯一的姑姑,还我的新姑父们达成的共识,她就是我老婆的这个姑娘,突然在人群中喊我,心里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我其实是被她的执着和纯朴感动了。我那么坚决地拒绝了那件事,照理说很伤人家的自尊,但她还赶到县里来送我一程,有点买卖不成情谊在的意思。在她面前,我反而显得小里小气,狗肚鸡肠。遗憾的是,我们全体新兵都是安排好了的座位,没有一个人有票。当我叫着她的名字,告诉她我真的没有票,没有办法带她进去,拥挤的人群像浪头那样打过来,把我们推开了。
这是我见这个姑娘的最后一面,我当兵后听说她很快嫁人了,但我不敢问她嫁在哪里,嫁给了什么人,也不敢问她过得怎么样,像欠了她似的。
十五
从一九七二至一九七九年这七年间,我是幸运的,赶上了改变命运的一个个机遇,由一个从农村入伍的士兵逐步转变为一个副连职军官,一个通过全国统一高考而被录取的大学生,一个七七级大学外语系女生的男朋友。我家也有变化,最大的变化,当数我年龄正值盛年的父母又给我生了两个让我在朋友和部队战友面前羞于说出口的弟弟;父亲所在的建筑公司开始承包了,父亲成了一个小工头,成功地把一个三十九岁的泥瓦工,演变成了一个四十五岁,在单位濒临倒闭时的承包者。有一天,父亲给我打电话说,他买好了车票,直接来南昌做手术。原来父亲左腿的腿弯里,长了一个鸽子蛋大小的瘤子,在县里没有做任何检查。我去长途汽车站接他,看见他牵着一个孩子从车上下来,问他这个孩子是谁?父亲大失所望,说你看你,出来当兵这么多年不回家,连亲弟弟都不认识了。我说他是三弟立中?父亲说,不是立中是谁?当即弯下腰对五岁的三弟说,叫哥哥,他是你亲大哥。
三弟没叫我大哥,胆怯地往父亲身后躲,说,我怕……
那年我二十六岁了,穿着很抢眼,在社会上很受尊敬的一套崭新的“的确良”绿军装,又是一名当时最受追捧的地方大学生,突然见到这么小的一个弟弟,觉得很难堪,沉下脸对父亲说,你来南昌开刀,怎么带一个孩子来?实话说,这时候我已经看出了父亲来省城的企图:他是从我的战友们口中听说我在部队混得还不错,还跟一个省军区首长的女儿谈上了对象,想来探探我的虚实。
父亲听我指责他不该带三弟来,心里很不高兴,说沾你当哥哥的一点光,我带你三弟来见见世面,不行吗?他也要长大成人,将来也该要往外走吧?
我不能说父亲说得不对,但对他给我带来的窘迫,哭笑不得。是的,我已经是一名副连职部队干部了,按说应该有一间宿舍接待他们。但是这几年,我从一名刚提干的战士匆匆调到团里,又从团里匆匆调到省军区,再从省军区参加全国统考,离开部队去地方读大学。无论在哪个单位,都是刚刚把位置焐热就走了。部队也和地方一样,住房紧张,在团里和省军区,凡没有结婚的单身汉,都是几个人住一间。在省军区与人合住的那个铺位,我前脚去上大学,后脚就有人补上来了,再没有我落脚的地方。至于我在读的大学,全中国都是八个人睡四个上下铺,多一个人都住不下,何况是父亲和三弟两个人?再说铺盖,因为我东奔西走,居无定所,全部的家当就是当新兵时从县武装部背来的那个背包,里面有一床军被,一条白布床单,一块包着几件衣服权当枕头的包袱皮,其实就是一塊与白床单配套的白布,再就是一只手提箱,一个人走到哪里背到哪里。
接到父亲要来看病的电话,我回省军区找营房科的人好说歹说,借了一间长时间没有住人的老房子。打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谢天谢地,房子里虽然落满了半指厚的灰尘,但有一张床,还是双人床。我买来拖把、笤帚、脸盆和塑料桶,擦擦,洗洗,涮涮,忙了一天才把房子收拾出来。没有床上用品,准岳母出的主意,让担任省军区领导的准岳父写条子,到省军区招待所去借了一套。父亲哪知道,我还没有跟人家的女儿结婚,就得厚着脸皮求他们办这办那了。
住进那间屋子,我问父亲,你来住院开刀,我要上课,三弟放哪里?
我带他走啊!我带他去住院。父亲不假思索地说,你只管上你的课。
扯淡!我心里一股无名火窜上来,对父亲说粗话了。他当然不知道,我的准岳母是一个标准的城市老太太,在省人民医院当院长,戴一副金丝眼镜,既讲究身份,又讲究派头。父亲来省里住院开刀,我就是找她开的后门。省人民医院在各地都是省直属高干医院,担负省委、省政府、省人大和省政协局以上领导的保健任务。准岳母答应收我父亲住院,而且一来就安排住院,已经给了我们天大的面子。我怎么能得寸进尺,让父亲带着一个五岁的孩子去住院?这太不懂事,太荒唐了吧!我们这样做,违反医院的规定不说,你让老太太的脸往哪里搁?
我对父亲说,不行,你绝对不能带三弟住院!不仅医院有规矩,我们也不能给人家出难题。老太太是有头有脸的人,我们要自觉。这样吧,我迅速作出决定说,我晚上陪三弟住,早晨上学前带他吃早饭,下午上完课回来带他吃晚饭。中午这一顿,给他买好吃的,喝的,把他锁在房子里,让他自己吃,省得跑丢了。
父亲大惊失色,说怎么着?你要把你小弟弟关起来?不怕把他吓着?你的心这么狠啊!他才五岁!又说,要是这样,我宁愿不开刀不住院,明天带他回去。
说着眼睛红了,一个大男人,又要哭的样子。
我最见不得父亲这种作派,心里厌烦,说好吧,好吧,我每天骑自行车上学,先带着三弟去上课,上完课再带他来医院看你。这样你放心吧?
父亲说,这样还差不多,只是辛苦你了,谁叫你是大哥呢。
有什么办法呢?对这样一个父亲,我话说重了怕伤害他;表达不到位,他又不明白,更别说得到他理解了;如果按他的意思去做,既上不了台面,还会在众人面前出丑。无可奈何,我只好能忍就忍,能将就则将就。虽然我知道这些年我也在变,变得不再像过去那么朴素了,变得常常忘记了自己的来路。
第二天,我请同宿舍的一个同学帮我照看三弟,带着父亲去人民医院找准岳母联系看病的事。敲开准岳母的办公室,我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对她介绍我父亲,也不知如何对父亲介绍她。准岳母看出我犯什么难,挥挥手说,还介绍什么,坐吧。然后向我父走来,说老刘同志,让我看看你的腿。
我父亲把裤腿掳过膝盖,抖抖索索地背过身子。
准岳母弯下腰,认真瞄了一眼,用手指按按我父亲腿弯里长的那个东西,哑然失笑,说老刘啊,你这哪里是瘤子,我不懂医都知道,这是个普通囊肿。
我和父亲都不懂什么囊肿,迷迷登登地望着她。
什么是普通囊肿呢?准岳母说,我也说不清楚,马上请医生过来。说着拿起电话机,振了几下铃,说外二科吗?我是李院长,让熊医生来我这里一趟。
不到两分钟,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进来了,对准岳母毕恭毕敬。准岳母如此这般的介绍了一番,让父亲再一次掳起裤腿,给姓熊的大夫看。
熊大夫看了父亲腿上长的东西,对准岳母说,李院长说得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囊肿,也不算大。
准岳母说,熊太夫,你说怎么办?要拿掉吗?
熊大夫说,其实没什么關系,不过还是拿掉好。
那就拿掉!准岳母作决定说,熊大夫,麻烦你回科里开一张单子,把这位刘同志带过去,收了住院,争取快一点安排手术。又说,他是我家亲戚。
听说我父亲是院长家的亲戚,熊大夫热情有加,把我父亲和我带到他们科预留的一间病房,让我跟他去办手续。
第二天上完课,我骑自行车穿过大半座城,驮着三弟去医院。一进父亲住院那个科室的走廊,看见他手持一根扁担,像青蛙那样,一蹦一蹦地从厕所里出来。
我吃了一惊,急忙问他,你怎么啦?
父亲说,熊大夫上午安排的第一例手术,就是他。进去十分钟就出来了。
我说,为什么不等我?需要亲属签字呀。
父亲说,你岳母签的字,她说别等你了,不耽误你上课。
我没有反应过来,父亲又一蹦一蹦地往病房走,我马上拽着三弟追上去。
十六
父亲的囊肿在准岳母当院长的省人民医院被顺利切除后,两三天就出院了。临回故乡的前夜,在借来的那间房子里,我与他和三弟挤在一张床上睡了一晚。
那天晚上父亲有些伤感,三弟睡熟后,特别想跟我说话。这是记忆中我们父子的第一次长谈。两个人靠着床头,各点一支烟。我手里端一只空碗,供两个人弹烟灰。一开始聊村子里的事,聊谁家盖了新房子,娶了新媳妇,哪个老人过世了,谁家的女儿跑广东去打工,好几年渺无音讯,不知是死了还是跟人跑了。
聊得最多的,是自己家里的事,眼前的事。父亲那年四十六岁,正值盛年,即使在农村也还是壮劳力;他刚刚做过的手术,对他这个年纪乃至一生来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可以忽略不计。但他却忧心忡忡,从一个刚切除的无关紧要的囊肿想到了死亡。父亲说,人的生老病死谁能说得清?都是命中注定。比如我腿上长的这个东西,郎中看了,说是无名肿毒,提醒我不可掉以轻心。我就把它当癌症来治,所以来省里请大医院看,万一是恶性的呢?他加重语气说,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俗话说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我对父亲这番小题大做,自己吓唬自己的话,不以为然,责备他想多了,想偏了,是杞人忧天。什么是杞人忧天呢?是从前有一个人,总怕天塌下来。父亲苦笑笑,说我毕竟没有结婚,没有自己的孩子,不会从一个父亲的角度看问题,想问题。因为他十几年务农,日晒雨淋的,亏空了身子;去了建筑公司也是吃大苦,耐大劳,付出了太多体力,不可能活很大岁数。我反驳他的说法没有根据,他说,万一呢?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发现父亲说到自己的身体,总担心万一,都有点强迫症了。我说凡事应该往好处想,哪来那么多万一?如果真有你说的万一,有什么可担心的?
父亲狠狠地吸一口烟,认真地瞟我一眼,说有什么可担心的,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们一家,你们兄弟姐妹六个,就你一个出来了。你大弟刚进县里瓷厂,勉强有个事做,接下来要结婚生孩子,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我的商品粮指标,我和你妈妈想好了,留给你妹妹,让她顶替。我们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你们当哥哥的就这么一个妹妹,当弟弟的就这么一个姐姐,想必没有意见。剩下你二弟、三弟和四弟,我担心以后没有能力管他们。我会老,会病,会有动不了的那一天呀。现在最迫切的,是你二弟,他学习成绩不好,学上不下去了,怎么办?再就是你三弟、四弟,他们那么小,都是你当兵后出生的。你如果不参军,回乡务农,生的孩子也有这么大了。他们不会读书,将来在家种田。如果这样,那是他们的命,怪不得谁。到时大家将就着过,农村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我作难的是,如果你这两个弟弟想读书,会读书,像你这样能考上大学,那时我已经老了,退休了,我这点退休工资既要管你母亲,又要帮衬你大弟一家,怎么能再供两个大学生?这就我最担心,最牵肠挂肚的事。
我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我说嗐,别人替古人担忧,你是替后人担忧。你这么担心两个小的,但你别忘了,他们既是你的亲儿子,也是我的亲弟弟。在你管不了他们的时候,我怎么会不管他们?我同意你说的,如果他们读书不争气,两人双双回家种田,只能听天由命,由着他们自己奔,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因为谁都没有义务,也没有能力管两家人。如果他们都想读书,又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那好办,我来管他们,两个人读大学的费用全部由我出。长兄如父嘛!到了那一天,即使我自己有困难,家里遇到什么麻烦,我都会扛着。
真的?父亲的眼睛一亮,说是啊,都说长兄如父,你将来能替我担这个担子,尽到一个大哥的责任,是我求之不得的。我这次带你三弟来,就是一方面来治病,一方面来看看你,听你说这句话。现在我心里有底了,能打扁枕头睡觉了。我熬到退休,把你最小的两个弟弟供到高中毕业,剩下的就是你的事了。
就这么定了,我说话算数!我对父亲大包大揽。
看到父亲笑了,我忽然想,他这次来治病,看似有些唐突,冒失,小题大做,说到底,如我所料,是运用他农民式的智慧或者说狡猾,来探我的虚实。想想也对,我从山里出来当兵,六七年的时间,提干、调省军区大机关、上大学,又找了同是大学生的城里对象,加上我很少回家,他担心我进了大城市,有了自己的前程,从此只顾过自己的好日子,把父母和一大堆弟弟妹妹丢下不管了。还有,都说我找了大官的女儿,他想亲眼看看到底是真还是假;女方家里既然有权有势,有地位,肯定条件也好,为什么要找一个平头百姓的儿子做女婿?他们的女儿真喜欢自己的儿子吗?两个人的家庭背景如此悬殊,是否能过好?
带着那么多的疑问来,父亲费尽心机,他虽然没有完全找到答案,比如我的女朋友小李正在杭州读大学,他就没有见到。但他见到了我的准岳父和准岳母,而且准岳母亲自安排他住那么好的医院,请那么好的医生给他做手术,效果也那么好,他感到非常满意。他想,我未来的岳父岳母那么高的地位,但和霭可亲,真把他当亲家,这说明他们没有什么架子,具有平等意识,让他们的女儿与我谈婚论嫁,是真心实意的。至于我每天既要上课,又要骑车驮着三弟早晚去照顾他,也让他真切地看到,我还像过去那么朴实,那么勤奋和努力,到今天仍然在追求进步;我回家少,确实是忙不过来,确实在不断进取。但我对父母,对兄弟姐妹,一往情深,一点都没有变。因此,我提干,我进省军区大机关,我考上大学,我与省军区首长的女儿谈恋爱,确实是用奋斗赢来的。
对父亲的承诺,我说到做到。在他来南昌做手术的第三年,我帮助仅仅初中毕业,但动手能力特别强,见到机械就想拆解的二弟立华参军入伍,在省军区后勤部服役,学习汽车驾驶,掌握了一门走到哪里都有饭吃的技术。之后二弟很难得地从省军区转入野战军,从此在那儿结婚生子,把根扎在了北方。
十七
三十年后,因为父亲病危,我与在石家庄工作的二弟立华和在宁波工作的三弟立中,我们乘坐朋友为我们准备的同一辆车,行驶在回乡的路上。望着高速公路上一闪而过的路牌,我知道,此时此刻,我们已经走过了赣粤高速南昌至吉安段,奔驰在昌井高速吉安至井冈山段。
快到老家了,高速路是用一个又一个隧道连接起来的,刚出一个隧道,又进下一个隧道。就在这时,我看见迎面扑来的隧道口上方立着一棵奇怪的树。我对两个弟弟说,你们快看,看那棵树!
两个弟弟还未找到那棵树,我们的车便钻进了下一个隧道。三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三座雕像沉浸在暂短的黑暗中。
汽车再次钻出隧道,两个弟弟问,哥,刚才你让我们看一棵什么树?
我说,是一棵杉树,我看见这棵杉树用打开的树枝,在隧道口上方写着一个意味深长的字。我是先看见那个字,然后才认出那是一棵杉树,感到触目惊心。
一个字?一个什么字?两个弟弟大惑不解。
我没有说出那个字,只是说,我觉得我们亲爱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两个弟弟不胜惊异,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我们三个人从南昌上车后,始终坐在同一辆车上,形影不离;途中,我没有单独接过任何人的电话,也没有给谁打电话,我凭什么断定我们的父亲不在了?就凭那棵树?
三弟说,哥,是你有什么预感吗?
我对他们说起了我看到的那棵立在隧道口上方的杉树。我说,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一棵杉树。你们知道,杉树的树干都长得很直,从主干上长出的树枝向四面伸展。但那棵树的树枝不知是被人砍掉了,还是被风刮断了,只长出光秃秃的几根。不可思议的是,我看见这几根树枝长成三横一撇,下面一个寸字。
两个弟弟陷入沉思。少年老成的三弟突然说,我懂了,那是一个“寿”字。以此看来,父亲这次病危没有挺过来,已经睡在棺材里了。因为家里的棺材两头,不是雕着一个“寿”字,就是漆着一个“福”字。
二弟马上说,有道理,记得老家人叫棺材也称寿木。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说,我觉得这是一种心理暗示。
不到半个小时,当时我们已穿过地处夏萍的新井冈山市,正要进入跨度漫长的鹅岭隧道,大弟立新和妹妹梅秀坐车从对面迎了上来。同样是心理感应,我们都猜出了是对方,同时让司机停车。大弟和妹妹走下车来,手臂上戴着黑纱。父亲躺在漆黑的停放在新祠堂大堂正中央的棺材里。
按照我们的愿望,汽车直接开到停放着父亲棺材的新祠堂门口,让我们三个从外地赶回来的兄弟在第一时间瞻仰父亲的遗容。越过横放在棺木前的供桌,我一眼看到棺材顶部雕着的那個“寿”字。供桌上白烟袅袅,放着一个香炉,一只煮熟后被冻得蜡黄的公鸡,一盘水果。香炉前摆着父亲的黑白遗像。三弟说,这是父亲照得最好,他自己生前最满意的一张像。我们在父亲的遗像前默默跪下,都没有哭,是想哭但哭不出来。
棺盖虚掩着,跪拜完父亲,大弟和妹夫把棺盖小心地移开,可怜的父亲以长眠的姿势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比活着的时候小了许多,穿着青色的寿衣,戴着一顶类似穆斯林的单布帽子,也是青色的。嘴微微张开,像有许多话要说终没有说出来。一阵风呼啸而来,我抬眼望去,祠堂的门窗洞开,没有一扇窗户有玻璃。故乡的寒冬特别冷,割面的寒风乘虚而入,我不禁为父亲打了一个寒战。
回到家里首先安抚母亲,三兄弟又在她面前齐齐跪下,请她不要悲伤。母亲泥塑般地坐在炭火旁,面无表情。炭盆里的火熄灭了,渐渐冷了的炭灰,雪那样白。这时我才发现,大家都去处理父亲的后事了,差不多把母亲遗忘了。但母亲不在乎。我们跪在她面前,她没有哭,也没有叫我们起来。沉默了近一分钟,她喃喃的,像自言自语,又像郑重其事给我们一个交待。“你爸不想死,”她说,“这是能我感觉出来的。因为这些年他常在念叨,说如今生活好了,儿女们都出息了,如果能多给他活一天也好。不过,他过完年就七十七岁了,不算短命。”
一年后,我带上了酒、香烟、香烛和纸钱,只想去墓地坐坐,拔拔从坟墓四周长出来的草,跟父亲说说话。
清明已过,大地不负春光,父亲的坟墓虽然用水泥严严实实地覆盖了,但青草依然从四周顽强地钻出来,长得蓬蓬勃勃;墓后的新竹一根根亭亭玉立,在微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道天然的屏风,一堵青翠欲滴的背景墙。
面前层层叠叠的群山渐渐沉落,渐渐伸向田野。埋着父亲的山冈,像一个人高耸额头下的鼻梁。父亲的墓,就坐落在鼻尖的位置上。坐在他的墓前,放眼眺望,左边是我们前门村,右边是秀妹所在的那家瓷厂,中间是一片片大大小小呈各种形状的稻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把田野分为两半。许多年前,父亲得知我被批准当兵的消息,提一个猪头哭着回家,走的就是这条小路。那年他才三十九岁,走起路来脚步咚咚作响,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还有一眼看不到头的大把时光。但后来这三十多年,就像河水那样悄悄地流了过去,又像一阵阵风,呼呼地吹过去。如今河干风止,他静静地躺在这里,成为了山冈、田野和大地的一部分。同时,他又将作为大地的一只眼睛,注视着春去春来,花开花落,人来人往。
因为父亲埋在这里,我知道我从此有了永远的故土,永远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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