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台

2021-06-01 19:35刘媛
芳草·文学杂志 2021年3期

刘媛

李涓记得,那个夏天结束之前,梅亮亮还是整条街最俊朗、知礼的少年。

算起来,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李涓才十二三岁,还住在武昌城内一条名为扎珠街的老街。据说,这条街的历史有千百年了,在明代,曾是楚王府内扎制珠冠的地方。但在李涓的童年记忆里,扎珠街的奢靡之气已经褪尽,武昌城里多得是绮丽的名字和不知哪朝哪代的破墙残瓦。同城中其他老街相比,扎珠街不过格外细长些,出了这家的南门,就是那家的北门,从这家的西窗伸出手,就能撷一片那家东墙上的爬山虎。那一间间矮房、一幢幢小院彼此依偎,一环套一环,严丝合缝的,就好比一条环环相扣的细锁链。住在这里的,也都是一衣带水的邻里,常常地,这家的孩子打了喷嚏,那家的老人就要闹咳嗽;这家的锅里烧着鱼,那家的碗里也免不了沾上些荤腥;逢着风大雨急,东家的卧房被揭掉几页瓦,西家的堂屋也要落起小雨。你经过一扇窗,就能对人生大戏中极短的片段做惊鸿一瞥。若是从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未必不能目睹整个人生——李白在黄鹤楼写诗那会儿,这条街就在了,李白在黄鹤楼写诗那会儿,人们是怎么生活,眼下大抵还是怎么生活。

街上亘古不变的,还有那漫长、酷热的夏天。常常是梅雨一停,日光就成了骇人的白金色。早起的人瞥一眼窗外的晨光,就知道盛夏业已攻破了城门。棚户之阴,密室之隔,都抵不住这火一般的攻势。转眼,墙壁、桌凳、竹席,无不起炕,杯盘、碗盏,连同杯中茶水、盘中蔬果也隐隐生热。正午时分,街上更是杳无人迹。那曝得泛一层白的苔藓上还印着深浅不一的脚窝,可脚窝的主人们已无处可寻。偶尔,斑驳的墙上掠过一粒黑点、一片阴翳,十有八九是热昏了头的沙鸥,寻不到可以落脚的沙洲。青石板更是烤得滚烫,发出细微的“孜孜”声响……更多时候,则是无边的荒漠般的寂静。

——除非女孩们经过。

扎珠街的女孩,你或许见过。整个夏天,她们总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脸也“麻胡子”似的。“双职工”的父母不在家,她们便不聚在谁家的堂屋或臥房里,抽乌龟、说小话、“梳妆”,实在想不出该干什么,便结伴去街口的小卖部或者司门口的“曹祥泰”。她们总是一边走,一边张望,凉鞋碰得石板“啪嗒啪嗒”地响,那一路之于她们,也同远游一样,充满了无数的险阻、无端的变数。一株垂着果实的绿树、一粒熠熠生辉的石英、一对相骂相杀的叫鸡子,都能让她们一再地停下脚步。遇见你的时候,她们嘴里或正含着五角钱一根的冰棒、两角钱一颗的糖果。又或什么都没有,却不妨碍她们用含糖的音调一声声地唤你的名字——你,也是她们的冒险之一,常常是唤着、唤着,她们自己先笑起来。你若停下脚步,问有么事好笑,她们却又抿起嘴,仿佛不知道自己在笑……总之,那掺了水一样的眼珠,那偷了蜜一样的神情,会给你很缠人、很磨人的印象。可实际上,哪怕独自一人,她们也是不知孤独为何物的。

有时,你就能听到女孩的歌声:

远望湖广高又高,九门俱用铜铁包。

窝风避浪文昌门,升斗量米平湖门。

迎宾接驾汉阳门,挑鱼卖菜武胜门。

推车抬轿忠孝门,游山玩景宾阳门。

推翻满清起义门,姑姑烧香保安门。

和尚骑马望山门,这是武昌九座门。

武昌城的九座城门如今在哪,唱歌的人从未想过,她不问究竟地唱了,仿佛全都明了,又仿佛全不知晓,这么唱着、唱着,在矮墙低瓦下一步步走着,渐渐地,她,从前那个她,就回来了,又活在这个女孩的声音里,活在歌谣中。

要到傍晚,整个老城才活过来。蛇山的孔明灯附近开始有人断断续续地弄起竹笛,仿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余韵,带来一千年前的空气。街口的古桑树下,则围坐着乘凉的街坊四邻。老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咵天、讲古,讲九龙古井里伏着前朝的九条虬龙;讲黑心的鱼贩子把江猪子当鳇鱼卖,江里玩水的人就会被它复仇的同伴带走;讲黄鹄矶头的老树,晴天白日地就冒了烟,也不晓得是哪位道友在渡劫。

若是绰号“岔巴子”的中年男人路过,免不了停下脚步,支耳听着。他一向以万事通自居,再难解、裹精的事经他耳问眼、眼问心地一番调理,莫不顺顺当当。听着,听着,他不免“嘻”的一声打断,道,哪来的神仙鬼怪!那树桩子里原就有一窝白蚂蚁,这几日天热,白蚂蚁闷死大半,蚂蚁尸混着蚂蚁屎,沤出了沼气,午后温度高,那树就自燃了——您家要怪,就怪在这热死人的天!

最年长的老爹爹便嘶着嗓子道,热吧,热吧,哪有热天,天不热的!最好热到蚊香都不用点,热到蚊子都要歇……讲着、讲着,他拿手够了够后颈皮,也仰起头,个婊养,热到蝉都脱了壳!

大家撑不住笑了。

女孩们的心思也随叫鸡子、蝲蝲蛄、独角仙们飞远了。渐渐地,夜就深了。大人们开始一声声催促她们,该回屋睡觉了。

扎珠街的夜晚格外明净。月亮悬在屋角,银色的月光泄了一地,窗外的夜风倏倏地吹着,送来草虫们的歌唱,远近声音繁密如落雨,屋子里弥漫着草木、岩石暴晒一天后的甜香。李涓舍不得这夜色,便躺在竹床上,枕着手臂,做梦般温习着白天的一切,常常地,便真得有梦了:或梦见从古井里挖出一串串铜钱;或变成江猪子翻出江面;或一时身子仿佛变得很小、很轻,直飞到半空众星中,遇见一片白、一片金,却没有一个人,于是大喊一声“啊!”人就吓醒了,但很快,又有很好很爽快的梦。也有几次,李涓一梦醒来,一时睡不着,就听见客厅里梅叔叔还在同爸爸聊着时局,说起体制改革、国企改制,也说起工人下岗、干部下海……末了,她听见爸爸叹道,这世道,说变就变了!

初夏,梅亮亮第一次以少年的形象出现在扎珠街,便装饰了所有人的眼睛。

他是亮亮?哪里还有原来的样子?顾亦心一边磕着盐花生,一边议论着,花生皮飞了一脸,盐粒迷了眼。她的身后,所有的女孩想的是同一件事:不过是在寄宿制学校读了几年书,不过是在爷爷奶奶家里过了几个热天,亮亮么样就变成完全不认识的人了?

要知道,那时的武昌城,满街都是只穿拖鞋、短裤,打着赤膊的男子,从三岁毛孩到耄耋老翁,莫不如此。女孩们从不怀疑这“伏天无君子”的先民古风,从不怀疑满街坦荡荡的肚腩、汗毛和体气——直到亮亮出现,带来一个全新的形象:浅色的短袖衬衫,洗得微微泛一层白,纤尘不染的,一双普普通通的米色球鞋,刷得极洁净,踏在青白的石板上。女孩们甚至还没同亮亮说上一句话,就已经被深深地驯服了。她们爱他的修长,爱他的笑,爱他微笑时露出的白牙,也爱他的古怪,比如他一口夹生武汉话,却自有一种音乐的质地,更爱他听到旁人呼出“狗日的”这类日常用语时,双颊微微泛起的红晕——那是一个君子被冒犯的样子,迷人极了。

街上,阿姨大妈们议论着,热天一过,亮亮就要去重点高中读书了;再过几年,就是大学生了。

亮亮听了,也不响,只微微一笑,拎着精光放亮的不锈钢饭盒,继续往黄鹤楼公园的方向走去。

那年,亮亮不过十六岁吧,扎珠街已经有千百年历史了,可他偏偏就和斑驳的旧墙相宜,和残破的飞檐相宜,和夹缝里长出苔藓的石板路相宜——这事古怪,却没有人想弄清原委。

若是亮亮爸爸在,免不了拿胳膊肘戳戳儿子的细胳膊,都这么大的人了,么样还像个姑娘伢?闷葫芦一个!

亮亮爸爸是一位参加过对越反击战的转业干部,和李涓爸爸一个单位。孩子们都叫他,梅叔叔。李涓的印象里,梅叔叔是最会做长辈的,敷衍起孩子一套套的。整条扎珠街,最忙得也是他,孤儿寡母搬重物需人搭把手,找他;父子兄弟提刀抖狠了,婆婆媳妇一齐找他。梅叔叔挺身站在两个男人之间,简直比电影里的英雄人物还要闪。这个时候,他就是扎珠街之光,谁都不及他热心、仗义、体己,甚至他的本名,梅援朝,在当时的老城,都是可以念出来,当信物一样交换的。

梅家三口住扎珠街十二号,那是整条街唯一一幢洋房,有涡形的门拱、雕花的窗户和格局方正的敞亮院子,据说,曾是蒿门大户的宅邸。梅家占据了一楼的三间房,却并不把院子看作私产。院门从来不锁,常常一推就开,一进门,就能看见一株梅树。梅树是亮亮出生时,梅叔叔亲手种下的。夏天傍晚,梅叔叔常常就在院子里支一张小桌,邀街坊们一起喝酒、咵天。

遇上有好的电视剧,他还会将正对大门的电视机打开,可梅叔叔自己从来不看,他光顾着和大家聊天去了。

邻居中的余叔叔,是个促狭的人物,最懂在言语上无中生有,没少拿梅叔叔的待人接物开玩笑。

他说,老梅啊,我看,整条扎珠街都离不了你。当年,你一身绿军装,胸前一朵大红花,出了扎珠街,上了战场,整条街的姑娘做梦都想给做你的媳妇,现如今,当年的姑娘都做了妈,又想着把自家的姑娘说给你做儿媳妇。

梅叔叔听了,也不响,只继续喝他的酒。

余叔叔便又说,亮亮果真是随了你,个子高,模样好,眉是眉,眼是眼,嘴唇红红,脸也动不动就红——

这时,梅叔叔已经几杯酒下肚,免不了将亮亮挂在嘴边,他喝得面红耳赤地说:“眼看就要升高中了,学习不晓得几紧张,亮亮倒好,埋头读些无油盐的闲篇,么是传奇啊,人生啊,不晓得几浪费时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就不读——涩人!”

大家笑了。

一向寡言的李涓爸爸却说,我看亮亮有板眼,在古代,是要和屈原、李白一路的。

梅叔叔微微笑了,却也不免叹道,现在的伢们啊——接着就对女孩们念起他在战场上的事——丫头们,你们不晓得,雨连着下了好几个月,手榴弹掏出来,都长了毛,子弹贴到耳朵嗖嗖飞。莫看我现在生龙活虎,当年也挨过子弹头。听到这里,女孩们不免一脸崇拜地看着梅叔叔,希望他能讲一段超级英雄的故事,类似舍身堵枪眼这种战争电影里才有的情节。可梅叔叔只是欠了欠身,笑眯眯地瞥一眼李涓说:“涓涓,我屋里只有一个亮亮,么得女伢,你这么乖,要不做来我屋里做女伢?”

接着,他又眉飞色舞地说起儿子。亮亮这个词由他嘴里嘣出来,清脆,放光,像七彩的玻璃弹珠落在石板上……扎珠街的夜晚也渐渐有了色彩。

自始至终,李涓都没有接话。这个夏天,她隐隐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女儿了,但和亮亮相比,却还欠一大截发育,欠一些血色,一幅注定失宠的样子。

好在和女孩们一起时,她还算快乐。整个夏天,常常的,就能听见女孩们的笑声,和日光一起弥漫开来。她们或爬到矮墙上辨识瓦当上的人脸,或往荒废的古井里投石子,或躲在扎珠街十二号的院墙下,对着二楼的阳台大声唱歌。

接着,文爹爹的骂声便同女孩们尖叫一起炸开来:一群游魂,一群闹药,一群流打鬼,一群缠人精!

文爹爹是扎珠街出了名的拐脾气,人们都叫他“文疯子”。早年间,他的日常便是站在自家阳台上,居高临下地,对着整条扎珠街开骂。常常地,循着骂声,人们就能看到半截叉着腰的瘦长身子,一双冒火的金刚眼,两瓣飞沫的乌唇。文爹爹天生一副高爽喉咙,因为苍老,并不很尖,却像剃刀片,刮得人生疼,“个斑马”、“狗日的”、“悖时砍脑壳”,一声接着一声地,撞进青石板,撞进不知道哪朝哪代的矮墙,总要半个钟头吧,方才钝了,锈了,碎了……消散在半空中,但静默和方才的已不大一样,空气里仿佛多出了许多沙沙声,像胶片放映机损坏之后的锈轧,直锯进入耳朵里。走在街上的人们,心中不免回放起沉闷的台词。

老一辈说,早些年,文疯子非但不疯,还是个体面人物,穿成套洋服,戴水晶磨制的眼镜,是武昌城里小有名气的画家。老人们免不得从头细述,讲他当年如何被另一位画家揭发,如何被指控在重大历史题材作品中画了“走资本主义路线”的云。听到这里,便有人不懂了,那“走资本主义路线”的云到底是么样的云?讲得人难免支吾。懂的人便诡秘一笑,道,意思是文爹爹画的云同西方油画里的云一模一样,那可是西风刮出来的云!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人群中最年长的爹爹,却嗤了嗤鼻子,正色道,你们懂么事!接着是大片大片的沉默。

街坊邻居仿佛很同情文爹爹,甚至把他口中喷薄而出的内容称之为“文骂”,同普通的街头野语做区分。文疯子不骂街的时候,和常人无异,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直到一次意外的中风,将他变成了一个很没有看头的老人,腿脚不方便了,脖颈也不听使唤,衣食全靠梅家人操持。

女孩们没赶上文爹爹最疯的时代,终究只看出他的怪。假如你在他左前方跟他说话,他不免向右后方斜拧身子,反之亦然,似乎始终都在反对谁,对抗谁。即使过路的人,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一个格外难缠的老东西——除了这群女孩,谁还乐意同他相骂?

沿扎珠街往东,过后长街、后宰门,原有一片开阔的平地,曾是清代斩杀死刑犯的法场。到了世纪末,铺上了草皮,点缀上花脸的蝴蝶兰,便成了市民公园。名为红楼的辛亥革命纪念馆就立在市民公园的北面,为了纪念此地曾打响推翻清王朝的第一枪,那不过是百年内的事。红楼背后的蛇山,才是武昌城里最古的存在。据说,此地还是云梦泽时,就已经有它了。在山顶,可以俯瞰整个武昌城,山麓的红楼便成了指甲蓋大小的红点。著名的仿古黄鹤楼也在蛇山上,整座山便成了一座收费的公园——这也是市场经济之后才有的。

扎珠街的女孩不懂什么市场和经济,逢到暑假,没少在公园入口处同检票员缠磨。

检票员却始终不松口,你们个个都过了一米二,都要买票!

女孩们便挟着大两轮不止的检票员,一口一个“叔叔”地叫着,叔叔,让我们进去吧,就进去一哈子,就一哈子,好不好?

那人岂敢笑纳这成群结队的妖娆,正色道,从来不兴这样的!又指着不远处背着步枪、站得笔挺的武警,你们赶紧走!

女孩们只好一边走开,一边别过脸,拿嘴巴朝他喷出最脏的字眼。这骂法是同文爹爹学来的,只需动用喉咙,每个词、每句话便不再是音节,而是一束束不间断的、阴沉的气流。

女孩们正练习着,将上下槽牙咬得磕磕响,远远地,见亮亮向她们走来,便一起静了下来。

亮亮皱着眉,道,你们就这么想进去?

女孩中年纪最大的顾亦心吹了吹黏在口角的一缕碎发,她说,我们要到山顶乘凉,天太热了。

亮亮点了点头,转身往入口走去。

也是那天,女孩们才知道,亮亮妈妈刚刚转岗到了黄鹤楼公园的管理处,暑假的傍晚,亮亮准时饭盒出门,就是为了给值晚班的梅阿姨送饭。

之后的事,就可想而知了。每个傍晚,女孩们早早吃过晚饭,便守在扎珠街十二号的小院里,跟着亮亮一起去黄鹤楼公园。

女孩们就坐在蛇山顶的亭子里,吹着凉风,听亮亮讲古。

亮亮说,整个武昌城往下挖十几米,就是明代的楚王府。那是一个靡丽的古典世界,有宫殿、楼阁、水榭庭院。垒石为城,高两丈九尺,四面的城墙是绿色的,廊房则是黛色的。王宫中有精美的白玉石雕、堆积如山的珍宝。整座武昌城都属于一个名叫朱桢的皇子,他是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六儿子。

关于本地的历史,若兰知道的最少,还只读过“故人西辞黄鹤楼”,便细声细气地问,那王府里,除了藩王,还有其他人吗?

亮亮轻轻地笑了,支吾着,有吧,比如姬妾和妃子。

若兰便又问,姬妾和妃子是什么?

亮亮想了想,说:“是一群女孩,她们美丽,聪颖,只是没有活在现代。”

女孩们困惑地点了点头。她们相信梅亮亮,相信扎珠街上最好看的男孩,可头脑里不免浮现电视剧里揭露封建帝王糜烂生活的场景。

余晚婷便问,这么说,藩王身边不止一个女孩?

亮亮点了点头,说:“其实不单是明代的藩王,所有朝代的封建帝王都是如此。”他想了想,又用一種更严肃的口吻说:“不过,明代是一个大时代,表面的浮光掠影固然堕落,充满浊气,底子却干净明晰,堪称深刻,那也是一个产生爱情的时代,无论是正统的爱情,还是末流的爱情。历史已经发展到了人人有情的地步。”

接着,他讲起明代武昌城里的爱情。

扎珠街往江水的方向走到底,有一处高高的土坡,被称作梳妆台,据说,曾是楚王府内妃子、姬妾梳洗打扮的地方。既然是梳妆,为什么要选在那么高的地方?相传,当年的楚藩王爱好美女,听说渔家多出美人,便常在江边散步。有一天,他走到蛇山附近,果真发现江中的渔船上有一位绝美的少女,正与另一只船上的渔夫对着歌。藩王当即将渔女带回了王府。一开始,渔女又哭又闹,不肯嫁给藩王。几天后,她似乎屈从了,说,要嫁可以,须给我修一座梳妆台,要看见长江水;须让我对镜梳妆一番,再戴上凤冠霞帔。于是,藩王在长江边最高的山坡上修了一座梳妆台。梳妆台修好后,渔女果真一面对镜梳妆,一面唱起诉说情思的歌谣。镜子里的渔女,明艳动人,同样动人的,还有她的歌声。歌声很快吸引到了曾与她对歌渔夫。两人终于重逢了,只是一个在高台之上,一个在江水之中——最后,渔女跳下了高台。

女孩们同时发出“呀——”的一声尖叫。

亮亮仍旧沉浸在旷古幽思之中,继续说:“渔女死了。现在的梳妆台就是当年渔女殉情的地方。渔女渔夫,殉情自杀,这样的爱情,不属于正统,不会被写进历史,却适合让屈原、宋玉那些古代诗人写成诗。诗人生活在一个更加古老也更为纯洁的时代。那时,爱情这个词甚至还没发明出来,爱情发展到了极致,竟然又退回到爱情还没有称之为爱情的时代——这,很高深莫测。”

女孩们无不惊羡,是啊,这,很高深莫测。

亮亮又说,武昌城原来是个有情的地方,有很多的故事。

一个静静的瞬间,所有人都沉默了,转身望向暮色四合的武昌城。那是一个完满的日落时刻,城中的每个人、每棵树都拖着极长、极长的影子,艳橘的光线将城中的街道——扎珠街、火巷口、后长街、后宰门……分割成不固定的条条缕缕,简直让人吃不准是复古情调的电影画面,还是明清时代的世情长卷。

当时整座老城正处在一个无所事事的转折期。“建设全国文明城市”、“走进新世纪”的标语刷满了老墙。猩红色涂抹在灰白的底子上,是错落,是紧张,是两个时代在抖狠。生活其间的人们——生产队长、工作标兵、先进个人,所依附的岗位正在加速地变革,表面上却依然镇静。男人们在街边心无旁骛地打着一分一厘的小牌,女人们嗑着瓜子、讲着闲话。街口有人头挤在一起,中间是绰号“神算子”的瞽老头儿,据说他手中的六枚古币,可以预卜富贵生死,天空流过极美丽的嫣红晚霞,却只有老人们注意到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叹道,明天又是热死人的天道……

但在那一刻,女孩们是看不到的。

夜幕低垂的背景前,街上的男男女女逐渐消隐。渔女、姬妾、妃子,那些故去的前朝人物,曾经鲜活的爱情与生命,仿佛一一苏醒。少年口中离奇的故事和思想,已经彻底地打动她们,山顶上的每个女孩都自豪无比,尽管不知道自己身处在怎样的故事之中,但毫无疑问,她们的角色一定是不小的,都在“时代”、“历史”的大戏中。

入伏那天,扎珠街格外热闹。一群陌生人扛着仪器设备,径直去了梅家的小院。他们各个派头十足,也同文爹爹一样戴着眼镜,衣冠楚楚的。很快,就有消息传开了——本地文物局的专家,要在扎珠街十二号考古。

傍晚时分,街口的桑树下,老一辈不免讲起古,讲那洋房曾是革命党人的据点,少说有百八十年历史了,其间有战火、白蚁、风吹雨淋,能屹立不倒,得亏扎珠街这块风水宝地。也有好古的街坊不以为然,闹革命的么样会藏在这扎眼的地方咧?莫不是找死!正说着,冷不丁地就飞来一道眼风——原是文爹爹正站在阳台上,他的一双浓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雪白了,往下一压,讲话的人便清了清嗓子,搭讪着走开——咳,煞气真重!

更多人议论的,是动迁的事。李涓这才知道,原来那年春天,武昌城内不少老街就已经有动迁通知贴出来了。据说,蛇山南麓包括扎珠街在内的街道将陆续拆除,建成带电梯的商品房。老住户如不回迁,按每平方米两千八的标准进行补偿。如果回迁,原有的面积则按每平方米一千元的标准格外交纳“增容费”,超出的面积则按市价购买。新建的高层公寓房最小的户型也有七八十平,超出扎珠街上一般人家的面积。这么算下来,如果要住在老地方,怎么着也要额外付出十来万了——这在当时无疑是一笔巨款了。于是,就有人说了,这一带的房价早涨到快四千块一平了,开发商才补偿我们两千八!说是改善居住环境,其实是拿我们的地,做笼子,赚了钱,发了财,得了便宜还卖乖!可以想见,扎珠街的人们大都不想动迁,给出的理由也五花八门,有说高楼不接地气的,有说坐电梯头晕的,甚至还有用不惯抽水马桶的——说这话的,是一向俭省的姚爹爹——他说,水一冲,都是钱!当我的钱是浪打来的?!

那天,来梅家小院喝酒、咵天的人也格外多。

梅叔叔知道他们是来探口风的,也同往常一般迎候着,几杯酒下肚,免不了一阵推心置腹。

他说,一旦扎珠街十二号被鉴定为文物,整条扎珠街就可以不拆,如今政府加大了对文化遗产的保护力度,莫说拆迁了,就是卸掉半扇门,敲掉一块砖,掀掉几片瓦,都是犯法!

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日子,文物局的专家们成了扎珠街的贵客。

常常地,街坊邻居就能看见梅家人房前屋后地迎候着。逢到女孩们来看稀奇、凑热闹,亮亮更是一副兄长样子,反复叮嘱道,人前人后要讲文明,莫多话,莫同文爹爹相骂,莫乱碰院子里的东西。那阵子,女孩们果真学会耐心地守在院子里,也时不时地被当作半个大人支使着,一时撵野猫、一时驱野狗的。

李涓记得,梅家的小院里,除了梅花,还有一株格外粗壮地葡萄。盛夏时节,成串地葡萄从藤架上垂下来,满院子都是果实烂熟的馨香。偶尔,葡萄被考古队碰到地上,亮亮也不恼,只弯下腰,一一拾起、洗净,拿干净的果盘盛着,供众人解暑。女孩们虽喜欢葡萄的滋味,可不免心疼起亮亮。

常常地,就能听到余晚婷用她那调了糖精似的嗓子嚷,当心葡萄,当心梅花树——那是亮亮哥哥的梅花!

考古队里,有一位姓侯的青年,年纪似乎最小,听她一口一个“亮亮哥哥”地喊着,大概猜出一点端倪,便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同亮亮打趣道,我看,那小姑娘是欢喜你,欢喜成精了。

亮亮不免脸红了,也支吾着,让余晚婷同其他女孩一起洗葡萄。

余晚婷便冲那青年做了一副鬼脸,臭猴子!毛猴子!

姓侯的青年也不恼,顺势捏了捏她的小辫,道,小姑娘,你怎么知道我小名?怎么不喊我,好看的猴子哥哥?

说着,他回过头,冲其他女孩挤了挤眼。这一回眸,竟有些百媚生的风情,他自己大约也意识到了,很妩媚地一笑。

女孩們撑不住笑了,猴子便大笑,亮亮也笑。

起初,李涓并没有注意到猴子,倒是亮亮主动说起,他是名牌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暑假里到文物局实习,很有见识。如今,李涓要回忆他二十多年前的形貌已经有些困难了,只记得,猴子是一个爽朗的、讨人喜欢的青年。他的个子并不很高,长满汗毛的四肢却十分修长,一张略显晦暗的方脸,有着烈日、尘土种种户外工作的痕迹,单看眉眼,却是清秀的。他讲一口普通话,不很标准,婉转处倒有些像唱歌。总之,猴子同亮亮相比,虽算不上标准的美男子,却自有一种洒脱的气质。

李涓的印象中,猴子很少有完全静下来的时候。晌午时分,考古队其他人都吃过饭,午休了,院子里也静悄悄的,刚擦洗过的水泥地泛着粼粼的光。这时就能看见猴子坐在阴凉处,无所事事地架着腿,一面吃着不知是谁家送来的西瓜,一面将身下的藤椅摇得咯吱咯吱响。

有时,女孩们在,猴子便同她们一阵说笑,也唱起自己家乡的歌谣:

缸进孩儿巷,想起小辰光,

剃只盖儿头,赛过枣儿瓜。

雀儿窠个屋,食饥要定量,

一把升儿米,一桄棒儿糖。

腔调很怪,女孩们不免笑起来。

有时,亮亮也拿一只小矮凳,坐到猴子身边,很虚心地请教。猴子也乐得同亮亮分享田野调查的趣事同考古发掘的秘闻。

亮亮也问起过考古队的进度,猴子不免压低了声音,说:“扎珠街十二号可能是一位爱国商人的故居,接下来大概要申请市一级文物保护单位。”猴子说这话时,神态格外严肃,堪称正襟危坐。李涓这才意识到,面前活泼的青年未尝不是富有事业心的,甚至野心勃勃——在决定扎珠街命运的众多关节中,他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街道的秘密一点一点被揭开的时候,女孩们也一点一点发现了自己身体的秘密。

她们原本对青春期的常识和成人化的思想没有多少兴趣。直到有天,身量最高的顾亦心抱怨道,一瞌睡醒来,衣衫就不好穿了。女孩们不免打量起彼此的身体,果真,曾是直线的地方多出了许多褶皱和起伏。没多久,就在后宰门的公共水管边,余晚婷也郑重宣布:她已经开始用据说有美白效果的香皂清洗大腿根了——俨然一副干大事的样子。再后来是若兰从短裙的口袋里掏出一叠卫生巾。这事实在非同寻常!女孩们无不惊诧得瞪圆了眼,私下里,也悄悄地议论着,么样就被年纪、个头、胆子都最小的那个抢了先咧?

只有李涓觉得,理应是若兰。

李涓还记得若兰第一次出现在扎珠街的场景。那是一个春天的午后,却有着罕见的骄阳,简直同夏天一样。若兰被妈妈牵着,出现在街口。她穿着一条粉紫色的丝绒连衣裙,一双有搭扣的白皮鞋,头上是两朵花苞似的发髻,因为热,她的嘴微张着,整张脸仿佛抹了蜜似的,泛着淡金色的光泽,脖颈却是瓷一样的冷白。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眼珠就像水仙花缸底的玛瑙石,上面汪着水,石底藏着什么却是看不清的。

过路的街坊免不了停下脚步,啧啧地赞叹:哟,这是哪个屋里的小精怪!没多久,闵家婆婆就迎了出来。原来,这精怪似的小人是闵婆婆的外孙女,只比自己小半岁。闵家女儿早年嫁到上海,很少回来探望,不知怎的就把独生女儿送回了扎珠街。

起初,若兰是很认生的,也不多言。临到夏天,桑树挂果了,若兰也和扎珠街的女孩们玩熟了,常常的,就和她们一起站在街口,打野眼、吹叫咀,单看衣着打扮,也同其他女孩没什么区别了。偶尔,阳光沿着毛茸茸的桑葚落下来,刺痒了所有人的眼,女孩们都笑得嘎嘎的,若兰也跟着笑——这时,她才从一群女孩中凸显出来,只有她,会拿手捂着细牙,发出银铃似的一串笑,也只有她,笑起来有一双月牙眼。

若兰也格外擅长“梳妆”。女孩们总是趁着大人上班或午睡时,玩这游戏:只需穿上一条粉纱裙,她们就能化身古代女子了,那纱裙是若兰带来的,原本装在一只白绸袋子里,叠得规规整整。女孩们好奇地抖开,不禁发出“啊”的一声赞叹,它轻得就像一抹粉霞。女孩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裙子,别说扎珠街的姐姐、阿姨们了,就连司门口商业街上,那些最时髦的女郎,也不兴这么打扮,和满街的蓝布制服、棉麻衬衣、灯芯绒裤子相比,它是轻浮的、不抵事的、与现世的功用格格不入。可女孩们偏偏被这轻浮吸引住了。

若兰第一个拾着纱裙,走到梳妆镜前,在身上比画起来。成年人的半身裙在女童身上原是暧昧的、模棱两可的,若兰却将它当作一条抹胸裙套在身上。顿时,形体上过分的圆润,身为儿童的缺陷,就换了模样。它成了一个有拂人意的选择,一种很有个性的选择。一旁的李涓被若兰镜中的形象迷住了,她情不自禁地哼起从古装电视剧里学来的小调:“啊……嘿哟……”若兰便依着零落的调子,对着镜子,微微飞了个眼风——这一表演,竟然很像传说中的古代女子!李涓口中不着调的胡闹也成了幽丽的庙堂古曲。若兰向前走了几步,又向后退了几步,每走一步都仿佛合著失了传的古代音乐的节拍。两个女孩不免笑了起来——天真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也戛然而止了……这时,如有人问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什么好笑的,她们是答不出的,但这样的游戏,她们却是怎么玩,都玩不够、玩不厌的。

有一次,李涓和若兰“梳妆”时,还碰上了取钥匙的亮亮。

说起来,亮亮也不是第一次来李涓家取钥匙了。临时出门办事,将钥匙托付给街坊,在那时的扎珠街,也是再平常不过的,可那天,却是亮亮第一次看见没穿衣服的若兰。

李涓记得,当时她正站在五斗橱前找钥匙,亮亮则静静地依着门边,可卧室门偏巧就正对着大门,亮亮一抬头,就看见了梳妆台前的若兰。

平心而论,亮亮当时的态度称得上大方,目光也只蜻蜓点水般掠过了。他接过李涓手中的钥匙,道了谢,离开时还不忘叮嘱,你们这样贪凉,担心伤了风。可紧张感还是在空气中蔓延开来,甚至连李涓也感觉到了。若兰一边用惊恐的眼神望着亮亮,一边用裙子遮自己的身体。她来不及去弄裙子上的松紧带,便拿一只手直接扯住了裙边,这动作迅速、连贯、一气呵成,另外一只手则紧紧攥着纱裙的一角,往上拽,往上拽,可裙子却像鱼一样,从她手里溜走了。她慌忙弯腰去捉,一不小心,却露出了一截胸,那是很纯洁的胸部,没一丝起伏,可李涓还是红了脸。更让她惊奇的是若兰的神情,她从未在任何一张脸上看到过类似的表情,一半是孩童,一半是女人,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天衣无缝地嵌在同一张脸上……一个比她还要小半年的女人!

出伏前后,考古队的工作临近收尾,梅家人特地留猴子吃晚饭,饭后,亮亮便带着他同女孩们,往蛇山的方向去了。

那一路原是快乐的,猴子将一群女孩们逗得咕咕直笑。突然,不知从哪里就传来了一阵迟疑的笛声,那笛声很不熟练,断断续续的,可人人都听出,是一首格外忧伤的古曲。

亮亮说,又有人在孔明灯附近吹笛子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声息,仿佛是要同那吹笛的人一起回忆几千年前的心事,眼前的山路也渐渐落满了错综复杂的从前的影子,古木散发的辛辣气息,不免令人双目婆娑,树叶相击的哔剥声,也像是谁的叹息。

山顶的凉亭里,亮亮又讲起梳妆台的传说。

猴子问,那梳妆台,如今还在吗?

亮亮说,那里只有一处凉亭,一块石碑,没什么好看的——最好的,我已经讲给你们了。

尽管如此,亮亮还是带着猴子同女孩们下了山,背向红楼,往古梳妆台的方向去了。

低垂的夜幕下,现代的武昌城渐渐远了,传说中堆满珠玉的梳妆台、青黛色的琉璃瓦乃至整个流丽的古典世界,开始浮现在他们面前。李涓第一次发现武昌城里竟有这么多漆黑的小路,蜿蜒的、曲折的,像走不尽的寂寂的回廊。灯火也越来越稀疏,天上却明晃晃的,悬着一轮反常的圆月——那一枚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

还要走多久啊,亮亮哥哥?若兰瓮声瓮气地问着,明显带哭腔了。

李涓也汗毛凛凛,脑中生出许多骇人的想象:远远地飘来一盏萤白的纸灯笼,小路尽头的黑暗中走出一个长衫的女子,看不清脸,只露出光光的胳膊,青、绿、紫,是冷去的尸身的颜色。

亮亮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只道,往前走就是了。

又闷头走了一程,竟真的忘见了银鳞似闪着月光的琉璃瓦。女孩们不禁喜出望外,很快,却被一堵墙拦住了前路,那墙是深不见底的黝黑,格外高,也格外让人灰心——只一步之遥了!

亮亮不禁皱眉,他说,去梳妆台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猴子径自上前,摸了摸墙皮,自言自语:“没刷腻子,应该是临时起的围墙。”只见他双手攀住墙沿,水蛇似的一跃,跳上了墙头,不一会儿,便回身向众人道,墙后面是工地,有好些钢筋柱、水泥墩。

亮亮不免叹息,听说附近要盖百货大楼,没想到这么快——

到底是无路可走了。

亮亮抚了抚墙边的石阶,索性就坐下了,拿眼睛望向女孩们,说:“你们想不想听故事?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今晚就算没去成梳妆台,好歹也听了故事。”

一阵夜风吹过,传来细碎的声响,仿佛一串串音符,又近乎马蹄落在青石板上的叮当,声音来自亮亮身后的一丛矮树,郁郁的枝丫上正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花。李涓在扎珠街也见过这种花,那长圆的形状,很像喇叭花,肥厚的花瓣,又近乎白玉兰。她曾摘过一朵问亮亮,亮亮端详了好一会儿,说,是曼陀罗,佛经里才有的一种花。

大约是月光的缘故,李涓觉得眼前的曼陀罗是白到不能再白了,周围的影也暗到不能再暗。亮亮被花和影反衬着,也变了模样,血的嘴唇,水的眼睛,充满了思想,甚至他口中的故事也格外如梦似幻。

故事发生在西汉,主角是一位名叫梅福的诗人。梅福出生在云梦泽,少年时便前往都城长安求学,很早就展现出诗文方面的才华。当时,朝廷以高官厚禄优待天下学士,梅福便也成了一名官员。他的官职不算卑微,却始终没有得到重用,业余时间,他仍旧保持着吟诗作赋的爱好,成了长安城里有名的诗人。那时,中国正经历着历史上第一个盛世,但梅福在内的一批文官已经看出外戚奸臣的雄霸天下的祸心。他们一起上书朝廷,却没有得到皇帝的重视。梅福预感一场不可避免灾难即将到来,便辞了官,带着家人回到了故乡。古代的云梦泽,是长江边上一片由大大小小的湖泊连成的美丽水域,孕育了许多浪漫的传说,也生活着众多奇人异士,梅福过上了平静地隐居生活,渐渐地,远在长安的官员和文人也就忘记那个名叫梅福的人了。直到十几年后,一场瘟疫肆虐全国,就连人口相对稀疏的云梦泽也不例外,染病的百姓轻则高烧,重者丧命。于是,梅福亲自配了草药,并用自家的井水煎制汤药,免费配发给乡邻,当地的瘟疫很快就得到了控制。不久,梅隐士用神水治病的事,也轰动十里八乡,百姓甚至将他奉为“梅仙人”,等到“梅仙人”的名声传到长安,也是梅福大祸临头之际。原来,外戚王莽已经成为新帝,他怀疑楚地的“梅仙人”正是当年上书的梅福,便暗中派人追杀梅福,待乔装成商人的杀手来到云梦泽,却被乡民告知,梅隐士已“往梦登仙”。

听到这里,女孩们免不了一阵唏嘘,“往梦登仙”是么意思?梅福,该不会这么就这么死了?故事,该不会就这么完了吧?

亮亮很腼腆地笑了,继续道,故事本该结束了,许多人在历史中只留下这么一点记录,梅福也不例外,按照一般的理解,梅福是在睡梦中去世了,但也有人给出了另外的解释。据说,“梦”在上古的楚方言里,是湖的意思,“往梦登仙”的说法则和当地的一个传说有关。这个解释非常浪漫,以口口相传的方式,被梅福的后人传了一代又一代,直到一千多年后的唐朝,梅家又出了一位名叫梅有卿的文人。关于梅有卿的生平,文字记载更少,只有几部清人笔记提到梅有卿生前写过一部题为《楚梦记》的传奇。传奇中提到一段关于“梦”的传说,显然和梅福的神秘消失密切相关。传奇写道,在古云梦泽的深处,有一处非常神秘的湖泊,人们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只好称它为“梦”。据说,“梦”里存在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和现实世界一样完整,现实中存在的万事万物,在“梦”里,也能找到,但和照镜子一样,人和物在“梦”里会呈现出一截然相反的面貌。比如,那个世界里,太阳是从西边升起,人们居多用左手拿筷子。当然,也有更本质的变化,比如,现实中怯懦的人在那个世界里会变得果敢,充满仇恨的人会变得友善,这类变化在现实中格外困难,但在“梦”里却是可能的。于是,许多人都试图进入“梦”的世界,可绝大部分人无功而返,据说,只有抱着必死的決心潜入“梦”的人,才能抵达那个世界,于是,就有人说,梅福并没有死,只是去了“梦”里的世界。

猴子不免好奇,《楚梦记》现在还能读到全本吗?

但亮亮静了半晌,叹了口气,道,早就失传了,也有人说,这部传奇并没有完成,甚至还有人怀疑,历史上根本没有梅有卿这个人。亮亮换了一种更为低沉、严肃的口吻——其实直到现在,曾经是云梦泽的地方,还生活着梅家的后代。武昌城原先有九座城门,到了一百年前,就只剩一座起义门,革命军就是从那座城门长驱直入的,梅家的几位后人,正是当时为革命军开门的守门人。

猴子听到这里,不禁猛击大腿,道,我早就猜出,你说的是自家的故事!不知如今还有族谱、祖屋一类实物吗?如能保护起来,做一部家族史,就再好不过了。

亮亮摇了摇头,很勉强地笑了笑,道,梅氏原先聚居在巡司河边的梅家山,那巡司河是武昌城的护城河,梅家山是从起义门入城必经的关口。早先,梅家山上还有一座供奉先祖梅仙人的梅隐寺,如今,梅家山已被推平,变成一处有转盘的繁忙道口,梅隐寺毁于一场大火,成了一个名存实亡的地名——他的声音又哑又涩,仿佛是在安慰谁——最好的,我已经讲给你们了。

亮亮说罢,靠在了砖墙上,女孩们也靠了上去,所有人都沉默了,那曼陀罗花树的响动,那马蹄声般的叮当,也远了,空气里只剩下“孜孜”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响起了人声,是猴子,可他的声音全变了,近乎陌生人——是因为他们身后的墙吗?声音经它散射、散射、涣散成了无数的细小的回声。

猴子自言自语般说:“不知道为什么,这故事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不相干的事,你们尝过一千年前的酒吗?去年秋天,我在四川,就亲手挖出过一千年前的酒。那是一处宋代的墓穴,一同出土的还有全套精美的酒杯、酒壶,杯盘碗盏,显然,阴宅的主人是个豪饮好客之人。酒坛埋得很深,保存完好,摇一摇,还能听见轻微的水声,封口的黄泥轻轻一碰就化作粉末,顿时一股异香扑鼻,香气很快就充满了整个墓穴。在场的人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循着香味围了过来,人人都想看看那一千年的酒,可之后,无论我再怎么摇那坛子,却怎么也听不到一丝水声,倒不出一滴酒了,酒竟然在开封的瞬间全部挥发了!抱着空了的酒坛,有那么一瞬间,我大概是真的醉了,觉得自己就像是被邀请的宾客,这酒席等了一千年,终于等到了我。”说完,他耸了耸肩,轻笑了一声,仰起脸,望向月亮,接着说:“又或者,那酒席早在一千年前就散场,我却姗姗来迟。”

众人不约而同地循着猴子的目光,望向升到中天的朗月,那一刻,李涓只觉得眼前的一轮明月,比她任何时候见到的都要大、圆、白。至于这样的夜晚,尽管有遗憾,也是欢愉的,就连那“孜孜”的声响,也是欢愉的,是角落里的野猫正做着不语人解的梦,空气里满是动物皮毛般的安详。

那时尚早,李涓以为人生不过如此了,等到许多年后,隔着辛苦路往回看,当时的月亮褪了色,融成硬币大小的一团湿晕,那“孜孜”的声响也变了意思。它来自武昌城内部,来自古老的墙壁、砖石和街道,是物质正在老旧、坏朽的声响。世纪末的武昌城,也因此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尘霾——但在那时,她是不知道的。

考古队走后,一度满怀着憧憬的街坊们又陷入忧虑,女孩们也开始愁眉不展——她们有了秘密,也就有哀愁。一群女孩中,若兰的秘密最为重大,可她似乎对自己的处境并无知觉。比如那个午后,她不过是捧着几只新拾到的蝉蜕走着,不过是遇上了在路边打野眼的女孩,闹剧便不可挽回地发生了。

当时,顾亦心已经以这群女孩的军师自居,扮演着运筹帷幄的角色,余晚婷则主动冲锋陷阵,一个箭步上前,“啪”地一掌,打掉了若兰手中的蝉蜕,接着用甜美得惊人的女高音道,不准你和我们玩!

若兰盯着地上的蝉蜕。阳光下,碎裂蝉翼泛着令人心酸的太妃糖似的金黄。

余晚婷又向前一步,说道,也不准你扎和我们一样的头花!

若兰马上拿手捂住头顶的两团发髻,头花是在武昌商场工作的姿姿姐姐送给她们的,全是看不出瑕疵的瑕疵品,不够格算次品的次品。

很快,另一个女孩也上前道,你把头花取下来!

若兰猜想,自己的脸在她们的眼里一定是突然变得很丑、很丑,因为她们脸上写满了厌恶——那厌恶的神情也突然让女孩们变得很丑很丑,可当时的她们并不清楚。

平日里很不响的两个女孩也冲上来,作势要扯。

若兰不得不拿胳膊护住头,虫鸣似的辩白,日头太大了,头发披下来,会热的呀!

女孩们不免爆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文爹爹骂人时的冷笑被她们模仿得惟妙惟肖,那“嘎嘎”声一出,堪称气壮山河。

接着,顾亦心使了个眼色,余晚婷便领衔着众人唱了起来:

“一个伢的妈,真拉呱。洗脚的水,烫粑粑。头上的虱子当芝麻,身上的格子搓麻花!”

只一句,若兰便捂着耳朵,飞也似的跑开了。

许多年后,李涓甚至连女孩们的名字都记不全了,当时的场景却还恍如昨日般历历在目:女孩们齐声唱着,空荡荡的街道变成了她们的共鸣箱。正午的光线不断从宽大的树叶间震落,那镀金的光刃一下下地,劈打在若兰的身上,可她始终奔跑着。那是一个女孩竭尽全力的奔跑,一时在光线下,一时又在阴影中,仿佛要将整条扎珠街乃至整座武昌城摔在身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风吹过,很轻微的一阵风,甚至没有掀起一丝尘埃,阳光却彻底怒放了。满树正大光明的蝉声,也随之盛大起来,完全盖过了女孩们的歌唱。陡然高亢的蝉声中,若兰的背影也消失在道路尽头。曾经的女孩还记得那片蝉声吗?它来自亘古,属于人类永恒的童年,那时的爱情尚未称之为爱情,所有的创痛、记忆和历史都还没来得及发生。

原本,闹剧至此,也就结束了。

可谁能料到,没过多久,亮亮就骑着自行车,驮回了梨花带雨的若兰。女孩们看见若兰坐在亮亮的自行车后座,不免气势汹汹地站成一排。

亮亮刚从江边游泳回来,车把手上挂着泳镜,眉毛和发梢黏着晶莹的水珠,远远地,看见她们,仍同往常一样,轻轻侧过脸,微微笑了,那一笑,差点就让女孩们释然了,那是一种柔和的几乎失焦的笑容,以至于每个女孩都以为亮亮是在冲自己笑,也看见他周身萦绕着的淡紫色光晕——一个纯洁的、天真的、玻璃一樣的少年,什么都改变不了,阳光经过他,却改变了自己的颜色。

女孩们几乎就要忘记方才的不快,亮亮片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递到若兰面前,被五颜六色的锡箔包裹的糖果,简直珠玉一般。若兰却毫无兴趣,只垂着头,一副柔肠寸断的样子。亮亮小心翼翼地剥开其中一颗,她才仪式般轻咬了一小口。一丝极浓郁的甜香随之荡漾开来。所有女孩闻出来了,是“曹祥泰”最贵的进口太妃糖,鼻腔里顿时充满酸楚——那个夏天,谁不是秘密地爱着亮亮?

临到傍晚,女孩们故意在街角延宕,仿佛要再给亮亮一次机会,可结果不免令她们心寒,亮亮既没有街头巷尾地寻她们,也没有补偿性地捧出一把珠宝糖,他仍同往常一样,吃过饭就往黄鹤楼公园去了,身后还跟着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个死若兰!

余晚婷望着佳偶天成般的一双背影,狠狠地嗤了嗤鼻:好一对楚王和渔女!

接下来的场景便有些难堪了,光线昏暗的墙角,女孩们牙疼似的窃窃私语,伴随着一股股阴沉的气流,文爹爹房间的灯也“啪”地亮了,接着是一阵震天响地的咳嗽。

直到现在,那天傍晚的场景仍会出现在李涓的梦中,梦里,成年后的她和曾经的女孩们并存,观察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对她们的狡黠报之莞尔,也为她们的无知哭笑不得。一次次地,她忍不住上前纠正,可梦中的她始终无法和女孩们沟通,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她们把惩罚当玩笑,把悲剧当礼物。

丑闻就发生在第二天下午。

起初,人们只听见了一阵尖叫,随后,警车就开到了街口。接下来的事,出门看热闹的人也都亲眼看见亮亮被警察带走。

很快,亮亮在派出所里的情形,连同一系列很不确凿的证词,就被“岔巴子”传开了。

亮亮并不知道自己干了丑事,他在审讯室里坐了一天一夜,只说自己冤枉。

亮亮说,女孩的尖叫穿透了玻璃、院墙和花木,直达他的耳鼓。正是一天中最炎热的午后,他手里的冰棍仿佛随时都要化掉,他一心想着快些回家,坐回三面摇头的大电扇前,尖叫声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刺激了他昏昏欲睡的官觉,他一个蹿跳,将冰棍扔得飞了起来,推开闵家的门,他听见了一群女孩到尖叫,很快,叫声就引来过路的人。

他说,若兰身上没有衣服,早就没有了,衣服、裤子被扔在了床上、地上。他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到;他被她的眼睛吸引住了——一双孩子的眼,可看上去什么都明白。

他说,若兰对他撒娇,她求他买一颗糖,她抱怨她的腿累了,要断了,他只好让她吊在自己的脖子上,把她安置在自行车后座……他早就听父母说,闵家有个小精怪。精怪这个词虽是夸女孩不俗,但总有点不好的意思,若兰,她不是精怪——不,她比精怪还精怪……他的思绪有点乱了。

他低声念起小女孩的名字,若兰,若兰。

他想了想,以更低的声音、更加坚决的口吻说道,他也不知道小女孩的衣服怎么会在自己的房间……说到这里,他的脸红了。

一时间,亮亮的事成了扎珠街的头号新闻,街坊邻居纷纷议论着,亮亮毁了。

然而,第三天晚上,亮亮就被放了出来。

据说,医院的鉴定报告显示小女孩并没受到伤害。警察也只是在亮亮的卧房里找到了一些女孩的衣裳,除此之外,并没有更为有力的证据,就连报警的路人,也说自己其实什么都没看见。

众人觉得蹊跷。

于是,就有人说,老梅往日的战友里头,很有几位叫得出名的大人物,大概是动用了一些关系的。

也有人嘀咕着,那些丫头咧?是她们惊昂鬼叫,引来的人吧——咳,总归看到点么事吧?“岔巴子”却一口剪断他的话,那些丫头啊,平日里人小鬼大,这回倒像是吓苕了,都困在屋里,问起看到么事,也不说,叫她们,也不应,一个个的,除了吃喝,连房门都不出一步。

听到这里,大家不免面面相觑。

至于那些阿姨大妈们,这些年过眼了多少看破却不说破的事,早就被人情世故磨尖了眼。这事件里的女主角,她们早就看出是不让人省心的。平日里见着了,也都是“小精怪”、“小精怪”地哄着、叫着,事发后,不免就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那若兰她就是小精怪!她们是真的心疼亮亮了,也深深地叹息了。

总之,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人们议论起那些真真假假,都竭力用那种冷静的、客观的、成人化的语气,仿佛云端里看厮杀似的,可最后难免脸红了——到底是肮脏的故事!

只有李涓知道,这故事不一定秽亵,但一定是悲哀的。

一个人的时候,她反反复复地想着亮亮,若兰,想着所有人的夏天,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错的离谱!可错得不是亮亮,更不是若兰。整条扎珠街,这么多眼睛,这么多窗,难道就没有一双眼,隔着窗户,看见真正的罪魁祸首?比如,梅叔叔?他那挨过枪子的身板就是扎珠街的正义和公理,又或者,文爹爹?他只需站在阳台上,压一压雪白的眉,凶神恶煞就无处遁形——她们何时逃过他的眼呢?一群游魂、一群闹药、一群流打鬼、一群缠人精……他早就预言!

想到这里,李涓喉咙一阵发紧,准备好受罚了。然而,傍晚一次又一次地如期降临,五指山似的火烧云堆得高高的,一次次地流过古老的街巷,可她所等待的惩罚却迟迟没有到来。

临到夏天的尾巴,她又见到了亮亮。

街口的昏暗处,亮亮正趿着不知道是谁的拖鞋,坐在一把矮凳上,静静地出神。他瘦了,衬衫和长裤已经不太合身,脸颊多出了青灰的阴影,下巴上还支棱着几根胡茬,李涓感觉自己被狠狠地扎了一下。

不远处,修鞋匠正在帮他黏一双球鞋的底,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损毁。

亮亮出神的样子是极纯粹的,隔绝了喧闹的街景:一边吃瓜一边咵天的街坊,来来往往着急回家的陌生人,挂满旧衣陋衫的五线谱似的晾衣竿……一切都与他无关。直到一个小男孩从他面前经过,那是一个陌生的小男孩,手里握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到的树枝,在身后拖着,扫起一路灰尘。亮亮看着那男孩,微微笑了,这一笑,从前的那个他仿佛就回来了,也是那一刻,李涓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孤独。“孤独”这两个字拆开,就是那一刻的扎珠街,有孩子,有瓜果,有野猫野狗,有虫蝇……表面上熙熙攘攘,人味十足,然而,正是孤独。

亮亮看见了李涓,仍旧大方地点点头,笑了。

李涓也笑笑。

接下來的场景便有些尴尬了,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着,任由蝉声和夕阳将街道覆盖得金黄,直到某个瞬间,蝉声也熄了,沉默更加让人难以忍受了。

亮亮说,它们不叫了。

李涓怔了怔。

亮亮又说,它们不叫了,就像商量好一样。

李涓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说是的,是蝉声。可她还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别什么,她感到一阵惊诧,随后是羞愧,他知道,他全知道!

李涓垂下眼睛,不再看他。不可避免地,她的眼前浮现出亮亮曾经的模样,俊朗的少年,玻璃般清澈的眼神,月色下格外迷人,笑起来是不出声的,只露出细细的白牙。

也不知过了多久,路灯挣扎着亮了起来,将两人的影子印在了地上,人造的月光就像一不小心扎进皮肤的针,李涓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打量着自己的影子,斟酌着该说点什么,可冷不丁地,一扇门后泼出黄黑的涮锅水,接着,另一扇门后又泼出浮着格子的洗澡水,脏水打湿了他们的影子,也打湿了他们的鞋,许多年后,李涓已经忘记那晚他们究竟聊过什么,却清楚地记得被湿了两次的鞋。

当晚,李涓和亮亮聊天的消息就传到妈妈那里,妈妈很严肃地教育李涓,你要当心梅亮亮。

一夜之间,扎珠街所有的女孩都有了最基本的思想和常识,她们远远地看见亮亮,就会加快步伐,作出倨傲的模样,就这样,她们成了整条街最纯洁的一群女孩。

夏天一过,扎珠街十二号的大门便上了锁,偶尔漏出一点细窄的门缝,好事的街坊邻居便装作不经意地,凑近瞟两眼,打声招呼。梅叔叔仍坐在从前的位置,却没有任何待客的意思,恍惚间,有稀疏的树影飘进他的眼睛,腮帮子也一瘪一瘪的——来人难免窘然,搭讪着走开了。

总之,亮亮出事后,梅叔叔就变了个人似的,街上遇见,也只淡淡一笑,话也少了,旁人问他三句,他才答一句,甚至同李涓爸爸也疏远了,再也没来李涓家串过门。

妈妈对梅叔叔的态度颇有微词。

她说,老梅真不必这样!亮亮一根汗毛都么伤到,他不是生死都经历过么?真不必这样!有么事比好好活着还重要?她这么说,到底是为丈夫不值。做了十几二十年的邻居、同事,理应是贴心贴肺的知己、故交,临到大事,却径自往陌路去了,想到这里,她不禁叹道,到底是人心隔肚皮!

等到梅叔叔再来李涓家,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了。

李涓记得,那是寒假临近结束的一个春日,阳光和煦,扎珠街家家户户的电视、广播都开着,也循环着同一个消息:一代伟人去世了。

李涓飞奔似的冲进厨房,郑重地,向爸爸宣告:邓爷爷没了。

爸爸听了,抬头望了眼窗外的阳光,又或者只是晃了晃神,接着,便重新握紧了菜刀。

邓爷爷没了,李涓不免重复了一次。

这一次,爸爸近乎无动于衷了,他在拿刀刮鱼鳞——领袖去见马克思了,他还活着,即使不过是在自家厨房里做饭。

鱼汤端上来的时候,李涓赌气似地一把推开,吃吃吃,就晓得吃!哪个稀罕这么小的鱼?都是刺!吃糠喝稀的文爹爹都不稀罕!接着,她便冲到屋外。

妈妈狠狠地摔了摔筷子,冲李涓的背影凶道,最好在街上饿死!转头也凶丈夫,都是你,把她惯成这样!

爸爸只轻轻呼出一口气,他一向寡言,何况在扎珠街一旦有人端出文爹爹,旁人也就彻底无话了。文爹爹如同一颗定心丸,街坊四邻遇到再大的困难,一旦想起每天都过成末日的文爹爹,也就稍稍松一口气,有么事好愁?文爹爹吃百家饭都不愁!

但在那一刻,李涓只觉得悲痛,目光所及,是满地的太阳影子,满地错乱的人影。那些吃饱了饭的成年人,他们幸福、无聊、昏昏欲睡,对狰狞的日光视而不见,看不出其中的罪恶和不祥。

李涓感到一阵颓然,抱着自己的胳膊,缓缓地蹲了下来,几乎就要滑到地上去了,像纸片一样,轻飘地、没有方向地,坠落着……也不知多久,才有一只手将她扶了起来——是梅叔叔。

那个午后,梅叔叔同爸爸在客厅里聊了很久。

原来,去年秋天,梅家人就发觉文爹爹的精力不同以往,整日整夜地伏在写字台上,也总咳嗽。起先,他们以为,文爹爹是重新迷上了画画,便只给他用了一些止咳药,直到正月里,亮亮给他送饭,却见平日里当画纸用的报纸上氤着一圈一圈的红梅,可他们从未给文爹爹准备过红颜料,梅家人不免大惊,原来是鲜血浸出的梅花!他们当即将文爹爹送到医院,住院、抽血、拍片、化验,结果很不乐观——文爹爹的肺叶已长满肿瘤。

再后来的事,大家都有目共睹了。

那是武昌城里少有的落雪春日,文爹爹离开了,整条街的人都去给他送丧,有人出于敬畏,他是扎珠街最坏也最好的参照,可大多数人,还是出于好奇,想看看文爹爹的房间。

他们终究没有见到传说中“走资产阶级路线”的云,却在床头柜里找出两本泛黄的外文书——那场风暴后仅剩的遗存。曾是写字桌、餐桌的四方桌成了供案,放着遗像、水果和香炉。相片里的文爹爹脸同枯木一样,眉心的一点痦子也消失了,神情端正,很像下面来的农民进城后留下的第一张照片。

面对这张格外淳朴的脸,人们免不了念起从前。

有人说,多年前的一个三伏天,住在文爹爹隔壁的沔阳佬不过大声训斥正在狼吐虎咽的儿子“要文吃,不要武吃”,文爹爹就隔着墙“悖时砍脑壳”地骂了起来——那是多么动人心魄的一个傍晚!扎珠街上最不服周的两个人用唇齿耍起大刀,那些行将失传的楚声汉调是明枪暗箭,也是行云流水。

也有人说,八十年代末,为响应“早睡早起,提高效率”的号召,春分过后,武昌城内的时钟都会拨快一小时。告示刚在街道公告栏贴出来,就被路过的文爹爹啐了一口黄绿的痰。他骂道,个狗日的,老子的钟用了几十年,从来就是准的!之后,他屋里的钟十点便是别家的十一点,成了整条街的荒腔走板,跟不上时代的节奏。七八年后,“提高效率”的夏令时被废止,再后来,“减员增效”的下岗也就来了……文爹爹的钟,到底准了,正在遗像的上方发出雨打芭蕉似的滴答。

院子里,人影波浪般一涌一涌的,只有是亮亮一动不动,他守在火盆边,他穿着一件白棉袄,脸却抹了胭脂似的,从揉红了的眼圈到烧热的颧,一双修长的手不断往火盆里添东西:纸钱、纸元宝、纸花、旧衣裳、旧报纸……甚至还有画着血梅的头版头条。

其实,头一年的夏天,李涓就见过文爹爹的画纸,确切地说,是报纸,那些旧报纸扎成一捆捆,堆在院子的角落里,小山似的。她不过临时起意抽了一张,却发现那报纸空白的缝隙里,中缝、边栏甚至报头周围,都用铅笔画满了梅花,花枝同花朵密密扎扎,一副报春模样,那是一月份的报纸,正是院子里的梅花盛放的时候。李涓拿手抚着梅花,也拂着报纸上的灰尘,就像拂去一座小小的沙漠。她感到一只粗糙的手的抚慰——谁会料到,这角落的沙漠里也能开出花?

李涓拿着报纸问过亮亮。亮亮说,文爹爹这些年都在自家搭伙,这报纸是同吃食一齐送到他面前的。

最后,他笔下的一切,包括那鲜血的梅花,都伴随着一阵青烟,化作紫边橙心的黑蝴蝶。

李涓始终立在文爹爹的阳台上,隔着相当的距离打量周围的一切,她以为雪中的街道会是纯白的,诗意的。可细雪一碰到地面就融化了,雪水糅进了污泥,立刻变成了泥浆。人们走在污水四溢的石板上,不免虾一样弓着背。老一辈曾说,明代楚王府没落后,扎珠街有过高官的豪宅,军阀的公馆,洋人的礼拜堂。可时光荏苒,各式板壁木屋、土砖平房、水泥筒子楼见缝插针,曾经的花园、庭院被一一占据,扎珠街就变成眼前的样子,杂乱,破旧,可谓丑中之丑。

渐渐地,雪彻底弥漫在空气里,变成漫天洁白的灰尘。亮亮的身影也模糊了,融成泛着微光的、苍白的一片,只有那株梅花是清晰的,还兀自耸立着。瘦而有骨的梅枝印在淡灰的天上,像瓷器的裂纹,阴霾的光线下,花瓣也变成了不同程度的白、灰、紫。落地后,是马赛克般的拼贴,将整个院落覆盖得一片安详。

李涓第一次发现,梅花的香气原是一节一节的,从枝头到落地就有好几个段落,最后一段是被割過的青草的芬芳,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了关于春天不朽的印象。至于那雪的人影、四方的天井,将来是可以装在水晶球里拿双手捧着看的——她最初的爱呵。

等到扎珠街十二号的院墙上多出鲜红刺目的“拆”字,街坊们才意识到,已许久不见梅家人进出了,门锁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好古的人不免怀疑道,不说是文物么,说拆就拆?之前的考古队,莫非是糊鬼?“岔巴子”却“嘻”的一声打断,道,据说,专家又推翻之前的结论,这扎珠街十二号的主人其实是一个投机倒把、发国难财的资本家,根本不是传说中的爱国商人,这房子也就么得文物价值了。听着的好古的人有些愤愤,历史也能说推翻就推翻?旁的人却道,还捧着您家的老皇历呢,都么时代了,现在是商品经济,讲得是寸土寸金!

不久,“岔巴子”也打听到,亮亮没有去重点中学报道,梅叔叔也主动去单位办了停薪留职,梅阿姨也已经不在黄鹤楼公园管理处工作了。此外,梅家人没有选择回迁,而是拿了一笔补偿款,待“岔巴子”报出那数字,众人更是一阵惊讶。

有人道,不可能吧?就为了这点钱?么听说梅家人急用钱啊。这时,就有懂的人解释给他听了,不急用钱?想想亮亮那事,孤儿寡母么让他坐牢,总归要点其他的吧。说完,一脸坏笑,旁的人忍不住地摇头,哎,孽缘!

这些话胡乱传了一阵,也传到李涓父母那儿。

李涓的爸爸听了,只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不再说什么。李涓的妈妈却不免倚着门,叉着手,对着街面,嗤地冷笑道,街坊邻居,照说不该提钱的。提起钱来,话可就长了!文爹爹生病,除了梅家,整条街还有几家人出过哪怕一分钱?梅家人可是举债给文爹爹治病的。再后来,李涓的妈妈也不说了,倒不是怕得罪谁,只是觉得这些话没意思透了——世道如此,人心坏了,还有么事好说?

直到大半年后,一个春末夏初的午后,李涓的爸爸冷不丁地侧过脸,对李涓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人生如戏啊,亮亮错就错在开头起得太好,也就起糟了,人生如戏!”

这也是李涓最后一次在扎珠街听见亮亮的名字。

当时,李涓的爸爸正蹲在家门口擦洗自行车,那是一辆“永久”,28寸,硕大,笨重,需要定期上机油。平日里,他骑着它上下班,他和它一齐发出细微的“吱吱”声响。但那个午后,他和它都休息了,他便弯下腰来,拿指头顶着一块湿抹布,替它擦拭最细微的地方。他的手边还有一只工具箱,木质的,外表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原色,是从爷爷那儿接手的,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工具:螺丝起子,扳手,缺齿的锯条,生锈的钉子……李涓的妈妈一向很不客气地称它们“嘎巴子”乱货,她对爷爷生前不舍旧物的习惯颇有微词,但在李涓的爸爸眼中,它们却意味着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凡是能用手触到的物质,也一定能用一双手创造出来。他在工具箱里翻捡着,左一下、右一下,很散淡地,对于那个小世界却是天翻地覆。

之后的那些年,李涓曾一次次回头凝视那一刻的父亲,当时,他才四十出头吧,却已经有了明显的白发,阳光下,他的身后蜷着一团影子,很像一只猫。一个静静的瞬间,他大约是累了,甩了甩手,抬起头,眯缝的眼也望到虚空里去了,他连带他的自行车,便稍稍往那个世界去了些,就像一位农人牵着他的牛往时光的深处去了。接着,李涓便看见爷爷、从前的那些人,他们的影子,一齐歇落在他身上,无比清晰:一个父亲,一名十八年工龄的工人,一位五千年农民的后人。

渐渐地,阳光弥漫到空气里,弥漫了整个天地,李涓猛地抬起头,甚至连阳光也变成了黑色,再也没有比这更寂寞、荒凉的时刻了。也是那一刻,她就看见了一张脸,隔着无限酸楚的落幕余晖,隔着几百年的风吹雨淋,那张脸逐渐凸显,撞进了她的眼睛,瓦当上的人脸,既没有更加年轻,也没有更加苍老,只是布满创痕。

许多年后,李涓才知道,那天下午,她的爸爸到单位签了买断工龄的协议。

十一

千禧年,李涓一家搬出了扎珠街,从那一年开始,她变成一个少女,晚熟的身体有了微妙的起伏,尽管外人看不出,却还是被要求戴胸罩,早慧的脸孔始终欠一些血色,性格则一味地沉闷下去,给抽屉、日记本上锁,习惯性地关门,折磨自己,也折磨身边人……这就是她的青春期,晦暗、艰难、乏善可陈的少女时代。她的身体灰败,情感冷漠,没有幻想,她不得不学习现代的知识和成人化的思想,也无可挽回地蜕变了,常常她也为这些蜕变感到羞耻——可谁不是如此呢?

实际上,长大成人的二十年里,李涓未尝不是幸运的,一路从寄宿制重点中学从读上来,在中国加入WTO的当口,考上了上海一所财经类大学,误打误撞地去了最不愁钱途的经济系,大二开始投简历,在五百强企业马不停蹄地实习,结识前辈,同人寒暄、握手、交換名片,甚至学会交际舞、击剑和高尔夫球……一时间,仿佛就站在了世界之巅,目光所及,无不是富丽、绚烂的新潮事物和时髦、理想的现代人物。临毕业,更是又铁了心要留在上海,接连参加了数十场人才交流会,最后也如愿去了一家欧洲奢侈品公司。

如今,她的工作是维护高级客户,所谓高级客户,不外乎领导的家人、富商的外室和无甚名气的小艺人。她们都喜欢和欧洲同步的服饰,却只愿付出极低的价格。李涓给出的折扣往往很大,有时甚至不惜把自己的奖金也贴进去,她知道,这样的投资不会亏,大的回报都在后面。带她入行的副总时常笑道,Joann这些年,做生意真是越来越精道了。Joann,是李涓的英文名,工作的场合,她就是Joann。Joann总是一副爽然样子,同客户们也不多言,穿一身自家品牌的时装,神态自若地处理手头的事务,举止优雅,气质高贵。客户们见到这样的Joann,只当是服饰衬托的结果,常常提出,也要Joann身上那款吧。

李涓知道自己在客户群里的口碑,却从不自喜。她清楚,她们不过是一群可怜人,因为从根本上缺乏改造生活的能力,只好退而求其次,千方百计地改造贴身的环境,变着法地折腾服饰,也折腾着异性,总之,看似精力旺盛,富有见解,却未见得有多快乐。李涓同情她们,也连带着同情起自己。

工作日,繁华的市中心,上下班的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她,一身灰粉、雾蓝、烟紫的莫兰迪色时装是她的名片,风起时,裙带飘飘,有几分姿色,几分风度。休息日的午后,外滩的豪华酒店,一次下午茶,怎么也要四五百吧,她很有仪式感地点了,却不吃,只侧过脸,望着临江的那面窗,间或划一划手机屏幕,旁人不时拿眼睛偷瞄她,只当她是在等人。他们不知道,李涓也在拿眼睛看他们。偶尔,外面的光线就像舞台的灯光一样暗下来,玻璃窗上便映出满屋影影绰绰的人形,也映出Joann,全是她不认识的人,连同那个Joann,也是不认识的——她的钱,就是花给这些不认识的人看的。

是的,李涓现在有钱了,花得起这个钱;她也知道,有钱人不会这么生活,他们勤勉,吝啬,在财物上一丝不苟,可她不。

这些年,她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着,在物质的世界里游刃有余,一路上,遇见生意,也遇见男人,男人,总归是绕不过的。偶尔,她也停下来,同他们产生一点感情,发生一点短暂的联结。可总是在事后,她才知道,那不是爱,因为没有谁是爱过就忘的,她也懊丧,可常常连懊丧也忘了,她大约能够说出他们的模样,比如,额角很高,露齿而笑,鼻直口方……几乎算得上漂亮,可一旦描述出来,仿佛变成了另一个男人了,又或者,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在容易动情的时代,她有过刻骨铭心的情感,有过愉悦,也有过痛苦,事实上,痛苦更多。于是,为了让伤口快些愈合,她便全部舍弃了。此后,她不得不感情视作钱财,一分一厘地计较着,所给予的也只会越来越少,才三十岁,情感银行就已经破产。

只在极偶然地时候,李涓才意识自己是在等人,一个很关键的男人,随之而来的,还会有一些闪电般的细节,一个苍凉的手势,意味着人生中本质、可感的部分,但就像世界上不存在两片相同叶子,就像一个人一生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她再也没有遇见过亮亮。他仿佛小说或电影里令人无限慕恋的角色,曾经失落的一切都汇聚成他的幻影,他就是那朵并不存在的花,记忆则是真实可感的花瓶。

李涓曾试着和人聊起自己的生活,多数是和若兰。

那个夏天的丑闻过后,若兰便被妈妈接回了上海。

此后,两个女孩开始频繁地通信。若兰在信里讲述自己的家事,她的妈妈再婚了,和一个陌生男人,如今,她们和那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住在市中心一幢高层公寓。那是一套新式公寓,敞亮,跃层,有带拐角的阳台和正对人工湖的落地窗,很现代。她也有了自己的卧室和专门的书房,但和继父始终没什么感情,她妈妈或许有过,但以后不会更多,私下里,他们吵得很凶,她撞见过,不止一次。成年人的感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罢,虽谈不上好,却还过得下去。

偶尔,若兰也会用妈妈的手机和她打电话。李涓记得,自己曾裹着厚重的羽绒服,在宿舍楼下的电话亭里等了足足半小时,只为听若兰说一句“Happy Birthday”。当年,她们十八岁,正为高考忙得昏天黑地,私下里,也开始讨论男孩、男人一类的话题,开口闭口都是很标准的普通话,英语也讲得马马虎虎,也是这时,李涓才意识到,若兰并不是真的内向寡言。在扎珠街那会,不过是担心一口吴侬软语招致旁人异样的眼光。

再后来的事情,便可想而知了,两个女孩又生活在了同一个城市,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有段日子,她们极其热烈地讨论着男人,身边也总有一圈人排着队被她们伤心,那无疑是生命中最热闹的一段。

然而,这样的日子,也远了,李涓也说不清究竟什么缘故,两人的关系仿佛在某个节点之后,就淡了下来。从前,读书的时候,她们天天见面,结伴去学生澡堂,也有一席话要讲,工作后,十天半个月难得见一次,好不容易坐到了一起,反而无话了。偶然有一句话,可说了一半,对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再后来,若兰被公司派到国外,两人的关系便彻底冷了,只在一些特别的日子,才想着联络彼此,逢着兴致高昂,若兰仍会很执着地问起那些男人的事,李涓说着、说着,不免意兴阑珊,挂了电话,只感到一阵怆然,她没有料到,她们之间的话题,最后竟然只能是男人。

十二

李涓记得,自己也和若兰说起扎珠街,只一次,唯一的一次,是临毕业的时候。

其时,论文答辩通过,工作也已定下,学校的宿舍尚未退掉,公司附近的公寓却已经租好。总之是人生中难得潇洒自在的间隙,一切仿佛都尘埃落定,又仿佛将重头来过,两人便常常约在学校附近的大学路,喝酒,疯玩,直到午夜。

一天夜里,两人刚从酒吧出来,天就飘起了雨,只有一把伞,便一起擎着。灯光落在那半透明的伞上,千万粒闪着光的雨珠,如一天的星,一天的星一路地,跟着她们。李涓看着繁星的雨,只觉得这样的夜晚似曾相识,仿佛是二十多年前,她们也曾这么并排走过,在蛇山顶,沿着寂寂的绮丽的回廊,两人也不怎么说话,眼角却都带着一点彼此的衣裳、移动的脚,下山时,落起了小雨,她们也是擎着同一把伞,也有灯光落在伞上。李涓仿佛受了很大的震动,便借着一点醉意,讲了一路星空下的乱梦。那是她刚搬出扎珠街时,做过的一个梦。这些年,很少有新梦了,于是,二十多年前的梦,仍旧清晰。

她说,梦里的我原本站在黑暗中,右手攥着一把钥匙,手感很熟悉,很像扎珠街老房子的钥匙。我便下意识地举起左手,去摸那墙,果真也摸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啪”,灯亮了,面前是熟悉的扎珠街的家门,我举起钥匙,插进锁孔,门开了,门内是一片黑暗。我跨过门槛,置身在熟悉的黑暗中,又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去寻墙上的电灯开关,“啪”,灯亮了,意外的是,面前竟仍是一扇门!梦中的我又回到门外!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钥匙,没错,是家门的钥匙。没关系,梦中的我对自己说,再来一次吧,于是,我又举起钥匙,插进锁孔,门开了,我又一次跨过门槛,站在了熟悉的黑暗中,举起手,去摸墙上的电灯开关,“啪”,灯亮了,意外却再次发生,我面前仍是一扇门——我又一次回到了门外!到底是怎么回事?梦里的我开始有些紧张,也安慰自己,没关系,再来一次……然而“啪”,灯亮的瞬间,我又一次回到了门外……梦中的我开始非常紧张,觉得自己仿佛被困在门外的世界,陷入了一个可怕的轮回中。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凭着意念继续试下去,一次、一次、再一次……七次、八次、九次!终于,当我走进第九扇门,灯亮的瞬间,看到的不再是门,而是清晨的阳光——你大概猜到了,我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躺在新家的卧室里,清晨的阳光落在身上,刺眼的、早上八九点钟的阳光。

讲到这里,李涓的手心已经全是汗了,仿佛攒了十足的力气才有了这一席话,可说出的,却终不及心意的十分之一。雨越下越大,近乎倾倒似到在大学路上汇出了一条河,水波里倒映着无数的灯影,无数的斑斓,就像无数射出去就没有了的五彩箭镞。车辆经过,扑啦扑啦地拖出兩道黄白的浪花,像鹤的羽翅般,掩了灯影,直到那翅膀里渐渐飞出了五颜六色的星,羽翼方才渐长、渐淡、消失,却依旧不断有光的箭镞飞出,在河面上射出去就没有了、射出去就没有了——像极了古诗里的“昔人已乘黄鹤去”的意境。

李涓看着那人造的河流、那光的箭镞,只觉得自己的头脑和眼前的世界一样清爽。以至于坐进了出租车,仍旧滔滔说着,若兰,这些年,我们在某个时刻选择了一条路,接着就一路狂奔,向前,向前,可每次想到这个梦,我只觉得恐怖。仿佛这十几二十年,我不过是活在第九扇门后面的世界,我的整个人生,不过是因为在某个瞬间,我打开了那第九扇门。

听到这里,若兰笑了,这么说,我也属于那第九扇门后的世界?

李涓说,不,你属于本来的一部分。

说罢,她又在头脑中字斟句酌起来,似乎还有种种关于人生的想法亟待倾诉,可一抬头,又在出租车前排的后视镜里,看见自己的脸,原本很平静的一张脸,因为车身的摇动,开始颤抖,那是一种奇异的心平气和的颤抖,像有人在轻轻揉着她的脸。很快,那张脸真的颤抖了起来,接着,便有眼泪簌簌地流下来。这穷凶极恶的哭泣究竟是为什么,李涓并不知道。这样欢愉的夜,不该有人哭泣,这完全不对!然而她竟不能自已了,剩下的那段路,两人便只是沉默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车了停下了,若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涓,我到了。

第二天早上,李涓在出租屋里醒来,想起昨晚的一切,疑心只是梦幻。

实际上,之后得很长一段时间里,李涓时常感到一种挥之不去的非真实感,仿佛那一夜,她是在梦里和若兰说了一个梦,而之后的人生,不过是在另一场梦中。

可现代人是不兴一直做梦的,信用卡的账单、生意场上的逢迎、格子间里的算计,总有一样能将她拉到尘埃里。这些年,李涓也像和谁较劲似的,咬着牙,发着狠,把生计视作第一要务,早出晚归自不在话下,熬夜更是家常便饭,恨不得在办公室里置一张行军床,办公桌上始终摊着读到一半的流行趋势报告,当下的风格尚未消化,新的浪潮旋即降临,正对工位的白板则黏满了来不及揭去的色卡,都是曾经的流行色,按年份季节铺开来,色卡下也都粘着密密麻麻的备注文字。到了年底,更是忙得天旋地转,好几次她无意间抬头,那贴满色卡的地方,竟只剩下浓黑的一团,所有的颜色搅在一起,便成了黑,五彩斑斓的黑。

李涓几乎以为自己患上了都市人的职业病,某种神经性的官觉失调。

直到她遇见一种红。

那是冬至前后,欧洲总部发来二〇一八年的流行色分析报告,整个市场部不得不连夜加班。办公室里,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大片大片的红——一种俗极而雅的正红,又称火焰红、罂粟红,是中国人眼中的“喜气”,也是千禧年以来,红色第一次被发布为流行色。办公室里,抱怨声也不绝入耳,许多人入行以来还是第一次处理如此大面积的红。

对这漫天满眼的红,李涓谈不上喜厌,只感到一丝不祥,确切地说,是不愉快,或许还有一丝恐惧,但都是日常生活中可以忍受的那种,比较而言,这严冬的天气倒是格外恼人,让她止不住的一阵鼻酸。李涓放下色卡,走到空调边,温度已调到二十八度,不能更高了,又走到落地窗边,眼前却是墨黑一片,全不见万盏灯的市景。是霾吗?她想起早先时候关于寒潮来袭的新闻,预备掏手机看一眼天气,手机自己却震了起来,爸爸病危了。

十三

李涓没有料到,和扎珠街的故人重逢,是在她爸爸的葬礼上。

在酷热的“三伏天”里,来吊唁的人拿汗湿的手同她握着。

她也同他们寒暄,说,爸爸临走时,念的都是你们。

事实如此。

最后的日子,李涓的爸爸头脑中控制记忆的开关彻底失效,一些断续的场景,互不相干的名字,无关宏旨的细节,诸如颜色,气味,天气如何等等,不断插入他们的对话。

他说,刚领到敬老卡那阵,逢着天气好,会随便挑一辆公交车,一路坐到终点站,再由终点站坐回来,好几次,还碰到了扎珠街的老邻居。

他说,地铁二号线试运营的时候,我就在地铁里遇到过“岔巴子”。“岔巴子”跟我同年出生、同年下岗,好多年么见,自然有咵不完的天。“岔巴子”的嘴呀,真是岔,一路东扯西拉!一不小心,就咵到终点站,么咵完,便又一路从终点站咵回来,末了,还问我,到底是去哪里。我也不晓得自己要去哪里,只好打哈哈。說到这里,他微微笑了,其实,“岔巴子”跟我一样,也不晓得自己要去哪里,因为第二天,我又在二号线上碰到他了。

他说,我也碰到过你梅叔叔,亮亮他爸爸,你,还记得他吧?

可李涓还没来不及回答,他就睡过去了。最后那段日子,他总是这样。清醒的时候极少,多数时候在昏睡。他熟睡的脸孔透着一种世事洞明的平和,仿佛在说,这世界没有我,也会有春天来临。

葬礼的现场,李涓便任由这些场景如电影结局般在头脑中回放着,也伤怀了。可假使有人细心观察,会发现她的眼睛格外炯然,始终在人群中搜索着,在一些有着相似特征的脸孔上停留着、确认着,她在找一位故人。

她不是第一次期待他们的重逢了,在候车室、地铁闸口、大卖场的收银台,她也想象过。远远地,一个男人看见她,向她走来,同她打招呼。他穿着白衬衣、西装裤、黑皮鞋,五官还是从前的,并不十分显老,尽管也有眼袋和皱纹,却也算不得什么,毕竟近四十的人了。总之,对她而言,他已经陌生了,这是不足为怪的,对她现在的样子,他或许也会意外吧?

他还记得那桩丑闻了吗?他已经成功摆脱它了吧。尽管最初的一两年,的确有过艰难的时刻,夜深人静的床上,喧闹的公交站台,晚自习后一截没有路灯的夜路,清早的路边摊……屈辱会猛地将他攥住。头顶上的刺眼灯光,反反复复的质询,面对一群陌生人的逼迫,他也冷冷地看着他们。许多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显露出那样的眼神。面对正在成长的儿女、上下班途中的风尘、一些漫长而微小的痛苦……渐渐地,他服从了,成了一个成年人。近些年,他甚至会怀念当时的眼神,曾经的际遇,怀念那些差点毁灭他,实则造就他的一切,如同风之于岩石,侵蚀他,离开他,也雕塑了现在的他,曾经的创痕,也成了心上的花纹。

他还记得她吗?有一天,经过某个街口,在一处待拆迁的老房子附近,看见一个小女孩。接着,就像从一场漫长的午睡醒来,他想起她了,想起那遥远的、已经逝去的夏天,想起他带她去过蛇山顶,想起她带她寻过梳妆台。她穿着没有腰身的连衣裙,旧衣衫磨损得几近透明。她和他在同一片树影下走过,也被同一片蝉声淹没。她为他摘过一朵花,它还开在他的记忆里,始终鲜活,从未萎黄,他也给她讲过梳妆台的传说、梅福的故事,一次次地,进入那些古老的梦境……这一切,他都还记得吧。

另一些时候,他却记不起她了。有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他骑着电动车,车把手上挂着一兜土豆和给孩子的蜡笔盒,等红绿灯的间隙,对着满地夕阳,他不禁眯缝着眼。当时的光线短促,昏黄,是一种非常适宜回忆的光芒,仿佛无数金的碎片向下坠着、坠着,渐渐地,化为无限迷离的金的灰尘,可他始终茫然着,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曾经的街道、树木、人,都已经远了,只剩钢铁的车流同他擦身而过,也呼啸着,一下一下地,碾着他印在柏油路上的影子。他看着满地碎玻璃似的人影,不免疼惜起自己:时间到底从他身上带走了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宝贵的联系?年轻的容颜?一些细碎的宝石般闪着光的回忆?年少时,谁没有被宏大的词汇打动过?谁没有天真过?他以为有了记忆和历史,一切便能明白如镜,可镜子一样会砂掉,镜子里的人也会老去,人的春天从来都是一闪而过的,他记不起来了。

他记不起来,却不是忘记,忘记和记不起来是不一样的,他没有忘记,只是记不起来了。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他扭动电门,他汇入车流。他融進人群,他不见了。

是的,是他不见了。

直到仪式结束,亮亮都没有出现,这是李涓始料未及的。

扎珠街的女孩倒是全来了,多数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尤其顾亦心,仍是一副持重样子,背地里塞给她一只厚厚的白信封。身材变化最大的是余晚婷,刚生了二胎,大概是产后激素波动的缘故,安慰起李涓,也格外用心,眼睛里有泪光,说起来,也都是很好的朋友,刎颈之交,割头不换的。

曾几何时,李涓以为,她们之间耸立着一堵高高的危墙,这些年,回避见面、回避交谈,是害怕一旦靠得太近,那堵墙就会塌下来,将她们全部压垮,可日光下暴晒了许多年,那高墙仿佛也荡然无存了。

之后的筵席,她们又坐到了一桌,大家破例说了很多话,也都掏心挖肺的,从前,谁和谁好,谁和谁不好,谁和谁拌过嘴,谁同谁勾的手,当然,也说了许多秘密,一个嵌着一个,连环套似的,每一次讲述,也多少带一点贿赂他人的动机,仿佛是为了别人口中套出更大的秘密。只是许多年过去,曾经的秘密也不是秘密了,曾经的少女已经变成了妇人。这么说着,闹着,自然也关心起李涓的感情,她是在座的唯一一个没有婚姻经验的,不免起了哄。

自始至终,李涓没有接话,只专心给每个人布菜,往顾亦心的碗里挟了大块的武昌鱼。

向来不多言的顾亦心却也放下筷子,说:“涓涓,她们不懂你,我懂。涓涓看人的眼光,从来就是一尘都不能染的。”说罢,她也深深地看了李涓一眼。

李涓夹菜的手不禁僵住了,这一眼显然非同寻常,指向了一种可能,她一直回避却又无限期待的可能——那唯一的、真正的、最大的秘密。

接着,她果真听到了一个格外冷静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就坐在她身边,正拿筷子挑着武昌鱼的刺。

她说,你们还记得亮亮吧?他走了。好多年前的事了。三伏天到江里野泳,一个浪扑过来,人就么得了,才十八岁吧。

十四

葬礼和筵席都是为了告别。

结账时,酒店经理用一箱饮料抵了折扣。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解渴。众人却各取了一听,便往附近的地铁口去了。

那一路,她们没有过多的悲伤,或许还带着一点酒足饭饱的余兴。可到底是无话可说了,仿佛所有的话都已在筵席上说完,沉默是安全的。李涓想,这不足为怪。人与人之间,不过是一处永恒的工地,那些体己话、敞亮话、宽慰话起着水泥灰的作用,好让已经分崩离析的东西维系在一起——至少表面上如此。

实际上,在她们长大成人的二十年里,整座武昌城,也变成了一处巨大的工地。她们曾经无限向往的古典世界,深埋在地下的明代王宫,也被错综的地铁线贯通,如今,站在地铁口,就能听见空荡荡的地下来风。

吱吱作响的自动扶梯载着众人不断下沉、下沉,临到地铁闸口,她们不得不排成长长的一列,依次接受安检。

远远地,穿着制服安检员瞥见她们手中的饮料,不禁大声喊道:“喝一口,赶紧过去!不喝的,不能过,不喝的,不能过!”

李涓突然间就想念起她的爸爸了。此刻,他大概在过奈何桥喝着孟婆汤吧?也会有人对他喊“不喝的,不能过”之类的话吗?那个固执、寡言的男人,是念旧的,怎么会轻易喝下那种东西呢?不过,如果真的有奈何桥,桥上的管理员为了保证转世轮回能够有序进行,大概会制造幻象、连哄带骗,让所有人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喝下孟婆汤吧。想到这里,李涓不禁打了个冷战,她看了眼手中的饮料,谁能保证这不是叫人忘却的孟婆汤?

李涓很想退出队伍,可周围是密密匝匝的人墙,她只能被推着、搡着,随人潮往前走着。很快,便又听见了一阵风声:“啊……唔……哦……”三个音调,很清晰,也很熟悉。恍惚间,她想起许多年前,莽莽的北风吹过扎珠街,响起的也这样的哨音。老一辈的说法是九龙古井里的前朝虬龙将醒未醒,但此时此地的风完全是另外一种,是一条条钢铁的长龙,正排成一线地往前飞、往前飞。那龙身仿佛也无限制地延长下去,看不见尾,联结着火车站和机场,联结着无数的人的起点和终点,联结着几十年如一日的日常……到后来,索性连龙身就没了,只剩真空的桥梁,进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

待李涓再见到满世界的青天白日,整个人差不多也摇摇欲坠了,她站在曾经的古梳妆台遗址——那一千年多前的高台,如今只剩一处废墟。

究竟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李涓觉得自己是魇住了,在废墟上跌跌跄跄、摸来摸去,像是在找什么,但其实什么是都记不起来了。

接着,她听见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实际上,语音信号接通前,它已经响了很久。

是若兰。

若兰说,我这边还是早上,刚醒,你这些天如何?有什么需要帮忙?她这么说着,用很关怀的口气,就像在关爱一个陌生人、关爱一个未成年人。

接着,若兰又说起天气,朋友圈里都是武汉高温的新闻,你要注意防暑,好不容易通一次电话,仿佛就是为了说这个!李涓不禁着急起来,同时也为若兰着急。若兰说的都话,她不爱听,她想听的话,若兰偏不说。

李涓说,我在梳妆台,你还记得这里吗?

李涓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清晰、平和,使她微微有些感动。这是二十多年来从没有过的,她第一次说起这个地名。她觉得自己的声音真好,念起这个地名时,充满了对自己、对若兰的怜悯,也充满了感情。

然而,若兰没有说话,隔着滚烫的手机面板,李涓只听见了“孜孜”的电流声,仿佛许多光年外失落的文明的求救。

李涓又问,你还记得他吗?

谁?若兰问,她的语气很平静,过去的,真不记得了。

她这么说着,仿佛真的一点阴暗烙印都没有,可终究是欲盖弥彰!李涓甚至没有说出他的名字,若兰就不假思索地否认了,她没有忘,她还记得,记得很深!

这些年,李涓一直渴望能和她聊聊“你还记得……”这样的话,聊聊从前的趣闻、扎珠街的夏天,她以为能有这样的可能,也一直在等这样的机会。终于等到了今天,却是因为亮亮的死。

接着,李涓又听见自己声音,一个格外陌生的声音。她原封不动地转述着顾亦心的话,也竭力模仿她的语气。李涓以为,自己还会继续说下去,说很多,不一定是很要紧的话,却是一次真正的对话。可最终,她什么都没说。实际上,当她告知亮亮的死讯后,手機的那头也长久的静默了,甚至“孜孜”的电流声也消失了,近乎死一般的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若兰轻轻唤道,涓,你还好吧?她应了一声,说,我还在。又隔了好一会儿,若兰说,涓,你保重,接着就切断了通话。

毫无疑问,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谈话。李涓曾以为不止这些,然而就只有这些,不可能再多了,一旦亮亮从她们之间消失,一旦那个饱含感情的联结从她们之间消失,她们之间也就结束了。

李涓闭上眼,眼前渐渐浮现出梳妆镜中的若兰,十二岁的若兰,那时的若兰比她见过的任何女子都美。可若兰的美远不及她身上的那条纱裙。那时候,她多喜欢那条纱裙啊,可它差一点就成为呈堂证供!二十多年前,她们只想给若兰和亮亮一些教训,玩笑一样的教训——是她们偷走若兰的衣服,包括这条纱裙,藏进了亮亮的房间,也是她们趁着若兰“梳妆”时,瞅准了亮亮经过,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

然而,一切都远了。

一切坚固的东西,也都烟消云散了。

李涓站在高高的废墟边缘,想起黄鹤和云梦泽,想起鲜血的梅花,想起诗人在梦里写了一场梦,想起传奇故事的最后,渔女的纵身一跃——她曾以为的、唯一的、真正的、最大的不朽。

渐渐地,暑气开始褪去,李涓感觉自己身子仿佛也变得很小、很轻,直飞到半空众星中。远远的,在江水的深处,那没有人去过的地方,飞出一抹淡淡的紫——那是一九九六年的颜色,一只江猪子跃出江面。

整个武昌城翻转过来,整个天地翻转过来!

最后,那轰然的一响,是城门关!

(责任编辑:陈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