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春华
一
全世界的猫都知道它们叫猫,而我总是叫它——梦。
直到有一天,我幡然醒悟,于是在家里总是这样拖长调子叫着:猫——梦——,猫——梦——。只需要两声,白马王子似的它便会从阳台外面窜回来,黏在我的脚边,用它的头不停地撸我脚踝和脚后跟。好几次,我都不小心踩到它。
夏日午休后,我和爱人苏树把它连哄带骗地装进了猫用旅行袋。出小区左转,走完小街再左转,过马路,在一个街边宠物店里,在一片猫狗的喧嚣声中,我招手喊出了店里的姑娘。问她能不能给猫打疫苗。她说可以的,狂犬疫苗和猫三联,他们都能打。
白小梦,我们的猫,抱在他的怀里。我挽着他的手臂,依偎在他身边。两个人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好,打狂犬疫苗。
猫三联呢?预防猫瘟的呢!
都养在家里,怎么可能传染那种病?今天就打狂犬疫苗吧!那个,以后再说。
我和他对视一眼,心里想:又是你们挣钱的噱头,我们才不上当呢!再说,三百多,太贵了!
他笑嘻嘻地:亲爱的,你说得对。我们才最重要。打支狂犬疫苗就够了。小梦大门不迈,与瘟绝缘!
带着袖套、口罩的姑娘很快拿出针药,绕过一个又一个猫狗笼子,打开半高的木栅栏,来到街沿。我们仨都蹲下——白小梦已经吓得浑身哆嗦,一个劲地叫着,往旅行袋的角落里缩。我们的手抚摸着它的脑袋、脖子、后背,都不足以给它安慰。一针下去,它恐惧得像要休克,身体颤抖得像个漏筛。我们碰一下它,它就如临大敌。胆小的家伙。我心疼不已,不停地安慰它,说再也不给它打针了。
白小梦是我们夫妻生活进行一年后来到家里的。苏树的表妹、我的闺蜜章敏提议,让养猫成为我们之间的润滑剂。
跟苏树好了以后,我跟章敏的关系更加亲密。结婚之后,我会把所有的甜蜜和烦恼都跟她分享。我们冷战的情况,也会网上说一说。跟张澄早就结婚生子,家庭生活并不完美的她,以过来人的身份,每次都会有回应,给我支招。
你们养个孩子吧?有个共同的牵挂和目标,就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和纠结了。章敏建议说。
太恐怖了。如果两个人都处不好,三个人在一起问题更多。我不敢冒险。
要不,就养个宠物试试?
养什么好?
狗啊!狗忠诚,还可以看家。
不不不,太麻烦了。天天都得下楼遛狗,像个大妈。
没过多久,她在网上给我发来一只猫的照片。全身白,无杂色。眼睛又圆又大,萌态十足。我忍不住惊叫:呜哇,好可爱!
回来拿吧?!我同事家的母猫生的,公猫,已过周岁。
好好好。等我做点准备工作。
我马上去淘宝网,淘了一个漂亮的猫窝,买了猫粮、猫爬架、猫砂、猫食盆、双碗自动饮水器……花了好几个下午,我在阳台上组装好了猫窝,把食盆、猫爬架都布置得妥妥当当的。一切准备就绪,周末驱车回小城,苏树和我高高兴兴地抱回了家庭新成员——一只纯白的土猫。原主人给它取名为“汤圆”。我们大笑:这名字也忒土了!章敏笑:人家取义“团圆”,难道不对你们胃口么?我们才没有继续笑。却还是觉得土。土得掉渣。
周末两天里,我们发现,这个小家伙像刚出生的孩子一样,特别能睡。睡觉跟个人一样,全身蜷缩在一起,前爪遮住眼前的光线,脑袋侧向脚踝抟成一个圆,白乎乎毛绒绒的一团。叫都叫不醒。通体的白里,粉红的耳朵和粉红的小嘴,煞是娇美好看。
小伙子太贪睡了嘛!我总是用手指点点它,它一动不动。只好抱起来,它才睁开惺忪的眼,大眼睛萌萌地看着我,然后又歪着头,倒在我怀里睡着了。
你打搅他美梦了!苏树说。
白天都这么睡。晚上不会吵我们?
果然,晚上,我们把它关在阳台,让它在猫窝里睡觉。可它并不愿意。我们躺在床上,总听见它对着窗台叫着长短句:喵——喵喵——喵——,他在说什么?为啥别人家的猫晚上没这么多叫声?我们都烦躁起来。开灯起来一看,好家伙,他从阳台跳上了空调外机,冲着我们的窗户叫着呢!朋友圈上一问,微友们才告诉我们,猫语是,它要跟我们一起睡觉!
两个晚上之后,我们妥协了,打开了阳台的窗户。小家伙像一道闪电,窜进屋子。然后又优雅地迈着猫步在客厅走一转,见我们躺在床上,轻盈地一跃,上了我们的床。在床头,它两只前爪交叉着支在床上,坐下,抬着头看着我们,模样优雅。见我们都看着它没有反对的意思,过了几分钟,它迈着一字步,走过来,在我和苏树之间寻了一空隙,躺了下来。
第三者。我笑。
嗯,小家伙,你这是做白日梦呢?!苏树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猫的脑袋,十分温柔。
他这么爱睡觉,白天也睡,要不要就叫他“白日梦”?我突发奇想。
啥名字哦?!太没美感了。不如“白小梦”。苏树说。
白日梦挺好啊,现在不是流行梦字么?他又那么喜欢白日做梦。贴切、独特,绝不重名。我坚持道。
难听!你什么文化人啊!白小梦。苏树坚持自己的意见。
小梦,倒是好听。或者白如梦、白若梦?都不错哦!你看看它浑身没有一根杂毛的白,真是美极了。梦一样的眼神,梦一样的白,还有一点梦一样的忧伤。
这话倒有点文艺。苏树说,我就叫它白小梦、白先生。你爱怎么叫就这么叫。
好嘛好嘛,白小梦,白先生,我抚摸着苏树白白的胸肌,一脸坏笑。
二
我在内刊做宣传工作,弹性大,领导没有活动时,我基本上可以在家宅着,所以白小梦与我有很多时间在一起。我成了名副其实的铲屎官,早上一早起来就解决它的吃喝拉撒,比管自己还认真。
有了白小夢,我开心了很多。这个夏天的周末,两个人躺床上,可以跟小白玩几个小时。玩着逗猫棒,挥过来舞过去,它总是展示着他轻盈美妙的身姿;有时候拿着一根橡皮筋摇来晃去,看它不停地蹦起来咬它,又落地上,再蹦起来;或者将橡皮筋扔下床,看它一溜烟蹿下去,叼起橡皮筋转身跳上床;我们从它嘴里取下橡皮筋又扔下床,它又一溜烟蹿下去,叼起橡皮筋又跳上床。不管什么小东西,给它扔出去,它必定会捡回来……如此反复,乐此不疲。有时候,我们笑:这是一只猫么?分明像一条狗呢!
更多的时候,我们看电视,它寻了一个人的双腿,转过来转过去地找一个最佳位置,调整姿势,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躺在上面睡着。或者安静地躺在沙发靠背上,跟我们一起看电视。疲倦了也不叫唤,躺在我们身边闭上眼睛。要是我在床上夜读,它便蹲在对面的书桌上,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有时累了,便打个盹,像个小孩似的,眼皮耷拉一下,再努力睁开;感觉不对,又眨一下眼皮,再睁开。实在乏了,就跳下来,在床边上蹲下来,优雅地坐着,看我一会儿;还等不及我们睡觉,就兀自在那床角,躺下来睡了。
早上睁开眼睛,就看见它蹲在床头,或者站在门外,大眼睛看着我。明亮无邪,寂静无声。多么安静的美男子!这些时候,我那颗母性的心,总在瞬间被融化成了水。
有了白小梦作伴,我对苏树的黏少了很多,他也乐得抱着手机撸啊撸。对白小梦,开始撸了几天,他就失去了兴趣。后来还对小梦老是掉毛表示不耐烦。我们之间,矛盾少了不少,家里氛围像是好了,可两个人的身心距离,似乎又增加了。
越来越多的夜晚,吃完饭,我们就一个看书撸猫,一个看电视撸手游。同一居室,不同玩乐。同一夫妻,不同心思。连做爱的频率也在下降,狂热初婚让我们下降的体重都开始升起来了。有一次,我们接吻好几分钟,他的身体都还没有反应。面对我一脸惊诧,他说:你以为我能控制它么?它有它的意志。
我心里却犯咕噜:如果你爱我,它会不听话么?
也就是说你的灵魂和身体是分裂的咯?我说完生气地转身,到书房睡。为什么会这样?他的心里到底有什么我不了解的?是因为我太多忽视他过往的情史?是不是婚姻走向平淡,他跟前女友勾起了旧情?各种疑问在脑中走马灯地折换,自问自答再自我否认。我浑身发冷,身体硬得像一块石板,难以入眠。我突然很害怕,害怕从前的伤疤被揭开,再深深地刺一刀。如果那样,或许,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十年前。
那年春节把情人节包含在里面了,实际上这些年一直都这样——让已婚者尴尬的节日和时段,情人和配偶总是难以安排周全。我看到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尴尬,灵魂里都在骂娘,身体都陪伴在家人身边,他们饱经沧桑的脸上,都笑得像打翻了调味瓶。他们完全不在乎的样子,甩甩衣袖,把这两个日子当成上天安排的笑话,空洞地笑笑别人或者互相取笑一下。
在家乡小城,我住在八楼。爸妈对女儿的爱都在房子里了,刚参加工作,装修好的大房子就放在那里等着我。独生子女政策的好,可能也只有我们八○后九○后年轻时可以体会。老妈总是想把我捧在手里那么心疼,口头禅就是:宝贝,你是妈妈的命!
命是每个人唯一的,我也是爸妈唯一的。这一点,我体会太真切了。记得有一次,雷打不动的晚饭前看报纸,一个高二学生跳楼身亡,妈妈竟然一下子就流出了眼泪。我莫名惊诧:妈妈你至于么?别人家的事情!妈妈抹着脸上横流的泪:宝贝,你不懂,现在每个家庭的孩子都是爸妈的命。这孩子自己不要命,不知道这样也要了他爸妈的命。好惨烈啊!他爸妈太惨了!她的话把我震惊了。我突然深刻地意识到一个问题,一个无比现实的问题:我的肩上什么都没有扛,扛着的是爸妈的命。我的活着具有使命意义,具有一个家庭存在的意义。尽管活着是一件多么自然而然的事情。
那时候,初恋情人戴伟对我死缠烂打地追求。我很幸福,觉得身边男性跟他比,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有钱的没有他帅,帅的没有他温柔,温柔的又没有他有钱……只要有他在身边,我基本上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晚上一起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会把苹果切成小块喂到我嘴里。如果是吃瓜子,他会耐心地剥上十几颗,再將瓜籽喂到我唇边。要是吃有皮的水果,他的眼睛定是盯着我的嘴,一只手随时放在我的下巴处候命。除了上班不得已,我们随时都腻在一起,热恋得像两块融化了的糖,完全分不开。有时候夜里,沉睡的我还会被他突然的激情惊醒,继而来一场春梦似的鱼水之欢。
他高大挺拔,浓眉大眼,轮廓方正。连职业都很正,是个年轻的警官。那些年我看了不少爱情小说,印象最深的是那个把“皮包”说成“包皮”的老外,用身体写作的女人说他皮肤白皙而富有弹性。警官先生何尝不是?每次抚摸着他的身子,我就满心骄傲。偶尔我冲他发脾气,总会把手指放他手背上,然后用点小力,轻轻地压下去,他的手背就成了印泥,四个指盖处慢慢渗出血色——是的,我就是这么任性,野蛮。但他从不大发雷霆,而是嘴里叫着疼,吸了渗出的血,吐到垃圾桶,又毫不介意地回来哄我,要我开心。
他还有一让人不得不屈服的嘴啊!看着电视里的美女,他会不时来一句:你看,你跟她就有点像!说得我常常惊喜万分:真的?真的像?当然,你看她的眼睛,不大不小,纯情自然,好像你。你看这个演员的鼻子,跟你一样,高挑挺括,好有立体感……在他眼里,我的每一个局部都有跟明星重合的时候,就像一朵云在蓝天那么自然。
爱字,就更简单了。有的人一生只说一次,而他一天可以说百次以上。不分场合,不论间隔。爱字就像他的呼吸,随时吸进去,吐出来,十分理所当然。
谁能拒绝这样的爱呢?何况,我只有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一次同事聚会,帅气如他,眼神一落到我身上就再也没有离开——我是相信一见钟情的,毕竟身体是简单的,纯粹的,诚实的,有它自己的感觉。而灵魂经历过太多,判断或许轻率武断,或许犯经验主义的错误。所以到我们自以为很了解的后来、再后来,结局还是一样:爱情忠实于了身体。所谓柏拉图,虚无缥缈。我们的教育是毒,阅历是井,我们常常掉入所谓认知的坑。这一点,我和所有的八○后都一样,实际、唯物。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样的完美爱情,也就在一个春节和情人节重合的时间里,像玻璃瓶摔在地上,粉身碎骨,再也捡不起来。
说起来情节十分简单,我跟随他去他的老家过年,他说有个同学聚会必须参加,大家都不带家属。于是我自然地就宅在家里玩自己最拿手的俄罗斯方块——我的速度和技术早就炉火纯青,常常引来师傅的女儿、一个九○后的崇拜和惊呼。吃了午饭就躺到床上,好好睡了一觉,醒来后就枕着被子,躺着玩游戏。三四个小时之后,我的身子感觉硬成了木乃伊,眼睛也干涩得厉害。我决定放下手机,出门闲逛。
作为一个并不熟悉的外地人,在小县城瞎逛自然没有目的地。我双手放在羽绒服两边深深的兜里,缩着脑袋,边走边看街边小店,偶尔进去审视一番小城老板们的进货标准。或是左顾右盼地打望店招,白的黑的红的黄的蓝的花的,简陋的繁复的艺术的直白的,还有那些店招上的各色字体——我是学美术的,对这些有着天生的敏感。
一块独具特色的店招惹出祸来。
我仰着头一路看过去,所有的店招都是贴在门店上方,大大小小,都规矩。但是面前的花店完全不同,一块天然木头像异军突起在门框边,“慢时光”三个工艺字用褐色的丙烯颜料画在上面,雅致而俏皮。门框右上方,两盆枝蔓舒展的绿萝用自己的身体在木块上随意地绕了一转,又如妖娆女人的烫发,风情万种地往地上垂落着。地上还有我不认识的藤蔓植物从下向上攀爬着,交错在小店墙面,颇有意趣。店门右侧是一面大玻璃,能直接看到里面不少鲜花的花色品种。
我饶有兴致地观望着花店——眼神就像被一根绳子牵引过去——店里花丛深处,坐着一对情侣,两双手像门口的藤蔓一样交错着。那女孩,我竟然有点面熟,而男人的背影……是的,那是化成灰我都认得的背影。
我像自己做了贼被抓住,心脏一下子跳出了身体。我剧烈颤抖着,侧身靠回墙壁。又问自己,是不是玩游戏把眼睛玩花了?他怎么可能在幽会?他不是参加同学会了么?不对,这个女生不就是他的同学么?那个总在他的老相册里,被我戏谑称为“前妻”的?!我抱着胸,往店里再看了一眼,确认之后,两眼的泪像打开的水龙头。我飞快地往他家跑回去。
面对他父母的一再追问,我双眼红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背上背包,出门就招了一辆的士,我往两百里外的家奔去。
那是一个多么黑暗的夜晚啊!一个刚入社会的姑娘,完全没有想到独自打车会有什么危险,就在出租车上一路哭回了家。我让年轻的的士司机不知所措,两三个小时里一言不发,不时还心虚地瞅我一眼,生怕惊扰了我旁若无人的痛哭流涕。
爬上楼,我关了手机,在家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个通宵。
第二天上午,我站在偌大的客厅窗前,看到门卫顾大爷手里拿个撮箕,像个移动的棋子,在扫地。小区住户有的还在睡懒觉,有的懒懒散散地往菜市场方向走去,也有一家子在孩子欢笑中叫嚷中出门的。我穿着厚厚的睡袍,呆呆地站在窗前,感觉这些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谁都跟我没关系。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就在昨晚,他用缠绕着别人的手,结束了我的人生。
三
我的眼睛盯着楼下顾大爷精瘦的身体在移动,从车库移到花坛,又从花坛移到自行车停放点。我看到楼下有一大片的空白,像是一直等着我——不碰着什么,更不会伤害到人。
对,跳下去。
活着有什么意思?我那么完美的爱情都如此不堪,这世间还有什么会好?既然世间不好,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要跳下去,结束这不堪的人生。
那时候我还不肥胖,甚至可以说很苗条。我站在窗前,只需要抬起脚,就可以踩上去,然后再跳下去。之前,我和戴伟还在商量,要把窗户都做上不锈钢栏杆,免得我们的孩子调皮乱爬,不小心掉下去。欄杆还没有做,可我们的关系就被一个霹雳击碎了。光亮耀眼的栏杆就在我们曾经编织的梦里碎成一道光,倏忽一下,消失在看不见的时空里。
我甚至没有看到自己的脚跨上窗台,也没有看到自己的身体飘落下去。只听到一声巨响,我看到弓着腰的顾大爷猛地抬起头,转过身。我看到他一脸惊愕,放下了手中的撮箕和扫帚,头向楼上慌张地看了一眼,又转到地上。他带着迟疑,慢慢地走过去。这声闷响引起周边住户的关注,窗户上出现几个臃肿的身体,几个脑袋探出来观望。
地上的我,浑身软得像个布偶,仰天躺着。手和脚像孙悟空踩着祥云,而一只脚的膝关节分明是扭了三百六十度,脚后跟扭曲得像不是它的。我的头部下方不断渗出血来,几个闻讯而来的女人惊叫着,捂着胸扭过头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女人的胆子也大起来,可以直视地面了。
这个女孩,不是八楼的么?
就是就是,好像是搞美术的。
年纪轻轻的,为啥要自杀?
哎,现在的年轻人,要啥有啥,就是不满足。一点挫折就要死要活的。
婚房爸妈都买好了,还有啥问题?
谁知道呢?独生子女,惯坏了吧?
哎哟喂,前几天不是还见她跟男朋友在大街上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吗?什么事情想不通?
多半是跟男朋友出事了。
变心了啊?现在这些孩子怎么一出是一出的?
可不是,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每个人都在叹息,每张脸上都写着痛惜。我听到他们的声音一直飘在空中,余音绕梁一般。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小区那个叫豆豆的十岁女孩被妈妈拉着,快步走过围观的人群。豆豆想挣脱妈妈的手,往人群中钻。妈妈赶紧拽着她往一边走。
妈妈,让我看看,什么事情啊?
宝贝,不看不看,小娅姐姐跳楼了。好惨的,看了你要做噩梦。
啊!啊?!小娅姐姐啊?!
是啊是啊,可能是跟男朋友吵架了。
是他不爱她了吗?
可能是吧!
小娅姐姐真傻,她跳了楼,他就爱她了么?
对啊!宝贝!
就是他重新爱她了,但她又死了啊!
可不是啊,宝贝!
所以为啥要跳楼呢?
嗯嗯嗯,宝贝好厉害!这都懂。记着,有自己才有这个世界,没有了自己这个世界都没有了。每个人都要好好地活着,这个世界才是自己的哦!
嗯,妈妈,我知道了。小娅姐姐好可怜。
“你的生命结束,万物跟随你死亡。”我突然间觉得自己蠢笨到连个孩子都不如,为了一个男人,我竟然就这样抛弃了世界!为什么?他是谁?他凭什么?一个人与一个世界,就像一粒沙和整个沙漠,一棵树与整片深林,一滴水与浩瀚的海洋……我竟然因为前者,舍了后者!
不,我不能因为任何一个男人失去这个世界。任何男人,都不能!
我的身体还呆立站在窗前,眼前貌似经历的一切,像是灵魂出窍,飘忽在空中,与冬日里浑浊的空气完全融合在一起,看不清楚模样。等灵魂回到身上,我已是醍醐灌顶。
刚回过神来,门外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
我慢慢走过宽阔的客厅,走过铮亮的地板,缓缓地伸出手打开门,比我高一个头的章敏气喘吁吁,一把把我抱在怀里。起床后一个及时的电话,她就冲过来了。
我们坐到了地上,墨绿色的地砖泛着光,一直是我的大爱。客厅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沙发,我用一个个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坐垫丢在一起,自由自在地组合。我目光呆滞,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毛绒绒的鲸鱼,把头靠在墙边的座垫上,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章敏自己开了饮水机,烧了一壶水,端着热气腾腾的杯子,一边取暖一边用嘴吹着。一边絮絮叨叨地给我讲道理:你还年轻,人生还没有开始,不要想太多了。现在发现这个问题,比结婚后发现好很多了。你想想,要是结婚了再发现,你不是感觉更亏更痛苦?尤其要是有孩子了,更麻烦。所以现在倒是最好的时机。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见我半天不说话,她又接着絮叨:你就是简单。这个社会,最不可靠的就是甜言蜜语的人。当然,也许你们以前都是真的。只是他见到他前妻也觉得是真的。说到底,他就是个动物,可能跟任何一个雌性都会有感觉,都会发生故事。你要学会爱自己,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你看你啥都不缺,人生还没有开始呢,未来一大把的美好。所以想问题和做事情都不要极端。
我耷拉着的眼皮终于抬起来:你倒像饱经沧桑的妇人!
一见我说话,她笑起来了:那是那是,我可是情场老手了!起码恋爱的次数比你多嘛!她喝了口水,长舒一口气,又说:你娃把我吓惨了,我一口气冲到你这八楼,累得我够呛。
接下来你想怎么办?她的眼里全是关切。
离开这里。我的声音冷得自己都很陌生。
四
那是二〇〇八年的春节,所有人都开始上班的时候,我辞了职。阴郁着脸告诉了爸妈,让这对中年夫妇大吃一惊。他们表现出了极为优秀的父母品质,连问都没问一句,只是忙着张罗卖了房子,开着车帮我大包小包地送到了成都一个出租屋。
这一年的房价很有特点。五月之后,每个地方的房子都像会被震垮,在人们的质疑眼神中越来越不值钱。没有人敢下手买房,倒是满街开始跑满了汽车——它是可移动的家,特别能给震区的人安全感。人们开着新车到处吃喝玩乐,好像地震把他们沉睡的快乐激发了。活一天算一天,存钱干嘛?买房干嘛?一切都会消失,能享受的才是现实存在的。车子比房子可靠,还能跑,简直就是移动的财富。
是的,他们像担心余震一样担心房子的质量。
但是,有我这样的女儿,爸爸妈妈顾不了这么多。他们周末就开车到成都,带着我闲逛,只字不提前男友,也不提工作,一心找房子。西二环外,优品道广场正在修建。价格七八千一个平方,相比小城小两千的价格,几乎就是四倍。但他们毫不在意,兴致勃勃地把震前还算卖得不错的房款在成都做了首付,很快给宝贝女儿置备了一个八十多平米的小家。他们还承诺,房贷的事情不用我操心,他们负责几年内结清。“你只管挣钱养你一日三餐,”妈妈说,“关键是你要开心,开心比什么都重要。你开心我们才开心。”
爸妈当时一定没有想到,相比十年后疯狂的人才大战和飙升的房价,当时六十多万的投入,实在是不要太便宜。一场情殇,给我带来几乎全新的人生体验和两百万的财富增值。
我像个幽灵一样在成都飘忽了一个多月,联系上了不少大学同学,每天吃喝玩乐。爸妈也帮我联系上了远远近近的表哥表妹,每天逛吃逛吃,像开进成都街市的火车,很快把偌大的成都玩了个遍。
老爸平时不太管我,没想到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托人将我安排进了一个内刊报纸里干美编,还送给了两套精美的书:《京华时报》的五周年系列丛书之《视觉盛宴》和《瞬间记忆》;另一套是著名的六本摄影套书《黑镜头》。他还买了当时最好的数码相机给我,希望我在都市报火爆全国眼球的成都能有所成长。
爸妈给了我一个新世界。我庆幸自己没有把自己从八楼抛下去,没有为一个不值得的人抛弃世界。成都像小时候玩过的万花筒,带给我五彩缤纷的生活。而新的工作,让我感觉自己进入了“无冕之王”的边缘,有了不少好奇心和学习动力。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开始反思这一段我自认为完美的爱情。想起那些青春勃发的日日夜夜,想起跟戴伟在一起就“研习”的“功课”,我突然发现我们之间,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精神交流。我们所谓的完美,不过是两具年轻身体之间的化学反应。这样的反应,跟路上交合的狗没有本质区别。但是,那时候,我就是把它当作爱情。
小城市的爱情就像一个充满荷尔蒙的春梦。春梦了无痕。
在跟章敏的网络联系中,我得知,戴伟春节回来后,很快就跟“前妻”结婚了。这打击于我,有些恍惚,感觉自己的一两年时间里,或许只是人家的替身,谈的是别人的情,做的是别人的爱。
我的身体和灵魂都扑在新的工作上。内刊的报纸主题是相对单一的,主要领导的活动、系统内的各项工作,加上一些类似报刊“副刊”的随笔。这样的报纸按理说是不需要专业的美编,好在我本来也并不专业,所以来得也理所当然。
办报的人并不多,三五個弄文字,顺便把照片拍回来。我来了之后,开始认真学习摄影。我在书店淘了一套摄影教材,每天无所事事就仔细研究,看着书里的照片发呆。新闻照片该怎么拍?领导喜欢什么样的角度?照片构图的基本原理是什么?怎么保证画面干净和平衡?我甚至找了关系,跟在都市报记者屁股后面,混进真正的报社去,看组版的美编们怎么组版、怎么用Photoshop处理照片、怎么剪裁照片更加突出主题……学了多年的绘画,这些事情就有触类旁通之感,不但自己有基础,也有兴趣,学习进步很快。
没过多久,我就在内刊报纸站稳了脚跟。领导出去也喜欢带上我,还专门给报纸配备了专业相机。没有一个女记者喜欢背沉重的摄像器材,但是我愿意。我像一只快乐的陀螺,不停地忙碌着,旋转着。毕竟是省城,每一天工作之余,我都有大把的时间,要么宅在家里,躺床上边吃零食边琢磨拍照技术、打游戏,要么漂在外面吃美食、喝小酒。我还寻找一些短期培训参加,比如人像摄影、后期制作,插花艺术、茶艺品茗等等。我成长的速度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更让爸妈觉得欣慰。
在智能手机时代,人们通常认为自己就是媒体,自己就是摄影家。于是博客之后的微博、微信、抖音陆续占据人们的时空,像花心男人更换女人的速度,也像他们热衷女人的激情。在没有超过十年的时间里,全民娱乐时代转变为自娱自乐时代。更多的人不屑于专研技术,沉溺于博人眼球的自我感觉之中。人们所谓的专业,不过是肤浅的表面功夫。
但是办报是容不得表面的。尤其是能体现视觉冲突的照片,越来越成为报纸的“脸面”,甚至不少报纸已经把每日一图作为了头版唯一内容。我们的领导喜欢看本地都市类报纸,更喜欢自己的工作像真正的报纸那样,有大气磅礴的版面气势。他锐意改革,几乎每年都要提出创新观点,让我们学习都市报的版面风格,做出视觉艺术。“不重视宣传的领导不是好领导。”“做得好也要说得好。”这是他的口头禅。尽管是内刊,我们的报纸确实是内刊里面最出众的。
每年年底,领导会安排我们把一年的工作总结做成精美画册,作为年度工作总结的重要内容。不到三年时间,我就把这一整套的策划、内容编排和照片处理等技能掌握得溜溜熟。
失去多少,你就会得到多少。在我看来,当你把一个人看成一个世界的时候,实际上就是你的世界无限狭小的时候;而当你删除那个人,这世界就敞亮得如天天白昼,蓝天白云之美、海阔天空之壮、人间烟火之细碎,如同让人目不暇接的画面,让我没有时间悲伤。工作的每一个夜晚,我都像石头掉进水里一样沉睡,连梦都少有。
但是,对男性的抵触却是没有办法消除的。我拒绝跟任何男性过从甚密,更拒绝任何男性对我的关照。我把自己活成一个中性人,与人交流尽量地浅,尽量地回避个人话题,尽量地只限于工作。是的,我们都是人,都在尽情工作,跟性别无关。这是个男女平等的社会,我很庆幸。对男性,我一般不记长相,甚至能不对视基本不对视。所以我经常性地记不住男性伙伴们的脸。
恨不得给每一根神经都穿上衣服,就像穿上情感的防弹衣。或许这是每一个受伤后的人共同的特点。
五
心动还是来得猝不及防。
那年四月,章敏带着男友张澄和家在成都的表哥苏树,我们驱车半个多小时,到了三圣乡一个挺有风情的农家乐。成都周边的农家乐越来越有品味,充满文化氛围。据说还有个别有远见的媒体人,发现媒体边缘化后悄然转型,做起了生态农庄或者农家工作室,成为这个群体的佼佼者,也利用之前的人脉优势给未来筑个窝。读书休闲,顺便挣点钱,成为他们的生活方式。
四个年轻人吃吃喝喝之后玩起了扑克“找朋友”,是斗地主的四人版。平时我不搞赌博的,甚至不会斗地主,禁不住他们劝说,现学现玩,竟然很快发现其乐无穷。每把牌都会出现的新局势,就像不能预测的足球比赛,让人充满期待和新奇。每个人的脸色可以窥探牌局中的敌我,更有意思。我们都装作很老练的样子,拿着牌说着谎言,让其他的人分不清敌我。被叫到的朋友也总是像捉迷藏一样,不到最后时刻不现身。如果地主明明叫的朋友就是自己,还口口声声叫“朋友”来帮忙时,其他三个总归要上当,最后地主一砍三,大呼过瘾。
偶尔忘记了敌我,打出让敌方致胜的牌,更是乐得我们拍着桌子、跺着脚哈哈大笑。
时间短得如同酣睡了一觉。我们决定就住在这里。晚饭后,四个人出去散步。章敏和张澄手牵着手,不时咬耳朵,一副你侬我侬的样子。我们走在水泥路中间,两排小树整整齐齐地站立着,刚高过人头,一条不知何起何从的小河在田野中蜿蜒向前。一块人工绿地中,两棵树吸引了我的眼光:高的强壮张扬,小的娇小温顺,像是绝配的一对,相依相偎。之间的树枝极少有交叉,却表现得相互忍让的样子。两棵树的枝叶蓬勃成一团绿,舒展着伸向傍晚湛蓝的空中,浑然一体。
多么美的一对!我呆住了,挪不动步子,仰着头,傻傻地说不出话来。
“好浪漫!”一个声音从旁边响起,我半晌才转眼一看,高个子苏树的小脸也在抬头看着这景致。
我的心禁不住咚咚咚地跳得猛烈。这样跟一个人想象一致,好像是第一次。
我仿佛看到了爱情的模样。这样的爱情,不就是我想要的么?我转过身,看到前面的章敏和张澄搂抱在一起,根本没有发现这无敌的爱意葱茏。之前我还跟苏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之后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的,各自离得更开。
晚上,我跟章敏住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说着私房话,直到凌晨两三点都没有结束的意思。她告诉我,苏树是个工科生,学的是高分子,北京读研后在那里找了份工作。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却情路坎坷,女朋友两三年一个。相对现在的年轻人也不算勤,但是他个人比较挑剔,总是没有一个带回家的。章敏姑姑是个中学教师,姑父在政府部门工作,都是很传统的人。他们对儿子的各项标准都是“不管过程只看结果”,所以从不干预他的个人问题。自从清明节成为国家法定假日后,他就在这个假期回成都,陪陪父母去扫墓或者跟家里亲戚聚聚。
他有没有伤很重?我不由自主地问。
当然有。他跟初恋很早,高中就开始,到大三才分开。女朋友在上海念大学,两个人异地了两年多,在考虑是否考研还是找工作的时候,分开了。女朋友留在了上海工作,并很快有了当地的男友。有一两年时间,他心痛得老是咬手指,好像要试试身体和灵魂哪个更痛一样。后来我都能看出他是不是失戀了。章敏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
哦。我并没有觉得好笑,反而有些失落。心里默算了一下,从高中就算起,那么现在也有三五个“前女友”“前前女友”“前前前女友”了。又想,一个男孩子要心痛到自残的地步,那爱是有多深啊。一个灵魂伤得深的人,就像天生伤痕体质的人,总会留下后遗症的。
睡了吧。我转过身,一只脚翻到薄薄的被子上,双手抱着一半的被子——我睡觉总是喜欢抱着个东西——闭上了眼睛。一觉酣睡,恍惚中听到章敏叫我起床,我嗯了一声,抱着被子又一个翻身,继续睡。忽然间,我看到自己蹲在路边,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正在给别人算命。正听得起劲,我的身子被拉起来。居然是苏树,他拉起我便走,嘴里说道:这个你也信?
他怎么会拉我?我警觉地睁开眼睛,看到章敏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对面床沿,两只手掌里倒了爽肤水,正轻轻啪啪啪地拍打着脸庞。我一个翻滚就撑起来,愣了片刻,使劲转动自己的脖子。怎么会这样?才认识呢,这个人怎么就钻到我的梦里去了?
还不快洗漱?章敏乜了我一眼,说。
我做贼心虚一般,飞快地穿上拖鞋,溜进洗手间……
六
时间能治愈的只有皮外伤。我深深地知道,如果还来一次灵魂的自杀,我的身体也难保健康。
第二天,我抱着白小梦在家里上网,忍不住向给章敏说起跟苏树的争吵。她先是大笑我好色,表哥一次不举就投诉到她那里。见我发个尴尬表情过去,又安慰我说:从爱情到夫妻,就是从梦想到现实,从激情到平淡,从丰满到骨感。这样的事情是太正常不过的了。
我感慨地问:你什么时候变成情感专家了?
时间是把刀,也是雕刻师嘛!你以为我走在你前面,是白走的?现在不是流行一句话么?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我无语。养宠物和养孩子,并不能缓解夫妻矛盾。想当年,我和他是多么的美好啊!
那次分别时加了QQ,我和苏树开始成为网友。第一次的对话像刻在石头上一样刻在我心上。
表哥好。
不,你不能跟敏儿一样叫我,他说。
我发了个尴尬表情,问:为毛?
因为我的关系只存在唯一。
不懂。
就是敏儿是唯一叫我表哥的。没有其他人可以叫我表哥。
这是什么逻辑?
对了,我就喜欢逻辑。这就是我的逻辑。
我一个表情过去,对他翻了一个白眼。
你可以叫我叔叔。他说,这个称呼目前还没有被人用。
我甩了一把刀过去。
本来就是苏树嘛。四川话S、SH不分,懒得拣字。叔叔,干脆!
还这么喜欢占人便宜,我干脆什么都不叫了。于是,很多年过去了,我们对对方从来没有称呼。要么是:在么?要不就是:在干嘛?
后来我才明白,没有称呼的二人关系,意味着有无限可能的称呼,就像没有确定关系的两个人,意味着有无限可能的发展。就为那么一瞬间的心动和当晚莫名其妙的梦,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跟他有了互动,成了“网友”。
智能手机毁掉了不少亲密关系,甚至有漫画调笑“相爱没有那么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手机”。但当年,手机并没有这么强大的功能,只是方便沟通。QQ是普及度最高的,也是最好的,我唯一用的。我们在网上分享好文章、好观点,谈论人际关系、工作环境,每一次,我都能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同步。
有一次,原没打算出门,我长裙飘飘,穿着恨天高到单位。不想,领导突然通知要参加一个外事活动,我得随行拍照。我硬着头皮,强装优雅,努力克制着地心引力的牵绊,跟完整个行程。得意忘形地回办公室,却在办公大楼前的楼梯上扭了脚。一声尖叫,剧痛的我蹲地不起。同事飞快地把我送往医院。我等医生处理脚踝,坐在急诊科椅子上。百无聊赖,拿起手机给苏树汇报情况:
我在医院,你在哪?
我在医院,你在哪?!
你这是什么跟什么?我在医院!
我也在医院!
你怎么了?
脚踝受伤了。
不要搶我台词。我的脚踝才受伤了。
怎么可能?我是真的。
怎么真的?我上楼梯扭到脚了。
我被路边的防护栏挂了一下,破皮流血了!
我的天!
真是太奇妙了。有时候我甚至想,他是不是世间存在的另一个我,在千里之外,与我遥遥相望。我们互为影子,以山川为镜。而灵魂,更像那两棵树,在看不见暗地里,如藤蔓一般,开始蔓延生长、纠缠。
有时候我们也几个月甚至半年没有联系,但是只要一开口,跟昨天才相见一样,没有生疏感、距离感。有时候我们也天天网络电话,如同情侣一般,一说就是一个小时以上。我是电脑盲,一次,电脑喇叭突然不能用了,平时的网络电话只能他说我听,我飞快地打字回应。他有些意兴阑珊,说:我像是对着墙壁在说话。或许是接触文字久了,即便没有多少文学细胞,我也开始喜欢表达准确,更爱一些准确的比喻。他的比喻让我很受用——虽然是工科生,他这方面简直是有天赋,表达总是很准确。
他的长相我并不喜欢,脸太小肤太白眼睛却很大很圆,都不是帅哥的标配。可女人就是这么奇怪,我被一个外形讨厌的人吸引着,想起就会心跳加速。
每次从北京回成都,他都会抽时间跟我见上一面。雅致的咖啡屋、街头拐角的坝坝茶、火辣椒麻的火锅、天府广场的主席像前,都留下了我们的低语欢笑和漫步足迹。我们都不是会甜言蜜语的人,所以尽管心里都有感觉,但是谁也不主动开口。或许,正是这样,我们之间,更弥漫着一股极有张力的氛围,让每一次见面和交谈,都像一根橡皮筋拉扯着的两头,张弛有度。只是一次畅谈,我都会感觉打鸡血似的,身心都兴奋好久。
我终于发现,这是世界上是有个人深深地懂得我的。即便我们连手都没有拉一次,即便我们连拥抱的念头都像美梦一样迟迟没有进入脑海。Soul mate,我这样定位他。他知道我怕麻烦,出门能不背包绝不多拿一件衣物,哪怕是出差,所有的出行都简单到极致;他知道我不喜欢打扮,一张素面朝天的脸,有着拒绝粉饰的朴实,最浓烈的装束不过是一支深色口红;他明白我为人处世的原则,真实不做作,踏实不虚伪,根本排斥虚与委蛇的交往;他懂得我向往的浪漫,无非是草原星空,策马奔腾……
我和苏树相爱了。当我们确认过这一点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大街上骑车,脸上也会出现莫名其妙的傻笑。这种傻笑甚至会吓到行人。我要用很大的力气才压制住它们,表情才能正常一点。不管工作有多忙,我都会在每一个意识闪念的瞬间,想起他。哪怕是上厕所的时候。日子就像一个巨大的棉花糖,带着白云之美,飘逸之态,我天天舔一口,一圈一圈的,满嘴满心的甜蜜。每个晚上,我们打开QQ视频聊天,交流各自的工作烦恼和生活趣事。二〇一三年后,微信视频取代QQ视频。网络在我们之间,牵起一根跨越千山万水的线,让两个八○后的爱情在线上燃烧。
房子是每一个中国人最现实的问题,我们的距离,也是现实一种。恋爱几乎是漫长的“八年抗战”。我们的未来,在北京还是在成都?我们纠结着。一度时间,眼看着北京的房价从两万涨到五万,眼看着天津的人坐高铁到北京上班,我们绝望地发现,北京就是眼前的海市蜃楼,看得见,摸不着。他不可能买得上房子。即便是举我们两家之力,也没有办法。而成都的房价却是实惠的,他爸妈从学校的房子开始,二房三房陆续都买下了。其中还有写在他名下的一套,作为婚房给他留着。我们都是独生子女,父母的期望不说自明。回到成都,是最触手可及的现实。
在蓉城新一线城市的宏伟蓝图刚绘制出来的时候,苏树和我意识到了机会,跟父母简单商量之后,二〇一五年底,他辞职回到了成都。我幸福得几乎一周没有睡好觉——我的愛从灵魂到身体,终于有了安放之处。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伸手之间,等待我百般柔情的抚爱;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在我的对面,应和着我的心跳。
七
那天,我怀里躺着熟睡的白小梦,在微信电脑版上跟章敏说话:
你怎么认识两个人的关系?
现实亲密关系,最怕彼此预期差乖离,估值差错。毕竟每当两个人相遇时,实际上有六个人存在。那就是各自眼中的自己、各自在对方眼中的自己和各自真实的自己,双方并不能清晰这六个人的存在,所以难得有安全感和信赖。
我的天!六人理论!跟我之前分析的不是很像么?只不过我的理论是个人分裂论,她是个人印象论。我不由自主地笑:我们果然是闺蜜!连这个都想到一块儿了——我简单地分类,爱情属于灵魂,性属于身体,婚姻属于现实、属于自我。
那你怎么说个人分裂呢?她问。
相爱容易相处难。为啥难?因为在最爱的人面前,每个人都有表达障碍!身体、灵魂和自我要统一,就像爱情、性和婚姻要统一一样,很难很难,难于上青天!
说来听听?
比如我在你表哥面前,明明心里很爱,嘴里老是讨厌;明明心里在求饶,身体却在转身;明明想说这个,说出来却是那个,反正现实就跟意愿背道而驰。我都怀疑自己的表达能力了。刚开始相处的时候,灵魂的爱主导身体和现实,是笼罩在生活中的雾,所以幸福和完美都是不清晰的。
哎哟,你这表达,真是绝了。你没有表达问题嘛!好歹是个准记者!
对嘛,谁会怀疑我的表达?但在他面前,我就像个白痴,总是说不对,总是做不对。这让我的个别坏习惯,在他眼前就夸大了。反正,我就觉得他不宽容我,是不够爱吧?
都结婚了,怎么能说不够爱?
谁知道?或许只是他应该结婚了?
难道之前你们不是很好么?你不要想多了,感情这样的发展是很正常的。
你既然是专家,告诉我,怎么才能维持一个好的婚姻?
忍无可忍继续忍!
啊?!
是啊。你以为我们容易么?啥事情没遇到?还不是一忍再忍,继续忍!
你……
对,就这样!
每个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在我看来,爱人苏树的忍耐力确实十分有限。春天到了,白小梦的脱毛越来越多,每次在怀里躺一阵,我们的衣服和裤腿上就布满细细绒绒的白毛。不管白小梦洗澡没有,他都开始拒绝抱它。
小梦是何等的聪明?它在屋里任何角落就可以感受到我们的气息:刚到门口就能听到它的欢叫;看到我们手里的塑料口袋就能敏感地知道是不是给它的口粮,就能在我们脚边撒欢;它听到我们吵架便会忧伤地走开,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我们……它开始疏离苏树,即便是跟他一起,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对我,一定是毫不顾忌地黏。这让苏树很是不爽,对它更冷淡了,偶尔还有点恨意。白小梦的眼神,除了黑眼仁圆圆的萌,还有一般的猫没有的忧伤感。啊!它是个忧伤的王子!
夫妻矛盾爆发或许就是一个小细节,而我是个多么不在意细节的女人啊!一个傍晚,苏树饭后从卧室里出来,手里拿着两片包蛋糕的纸,满脸厌恶:你是不是永远改不掉?改不掉我们就分开!我被抓了现行,感觉比抓住出轨现场更让人难堪,脸涨得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冲出家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里过了十二点,他还没有回来。微信上也没有一点动静。我心里万马奔腾,却不愿意给他发一个消息。抱着白小梦,我把头埋在它柔软的头上、背上、肚子上,一寸一寸地移动,像是要把痛苦分散到它的万千根毛发之上。它是多么贴心可爱啊,任我抱着蹂躏,一动不动。柔软得像面团的它被压成片了,痛了,才轻轻地转动一下身子,提醒我“下脸”不要太重,我快压死它了。
夜里,白小梦像懂得我的悲伤,远远地、安静地在一个角落,用忧伤的眼神关注着我。
我的身体深陷席梦思,灵魂出窍。
八
是的,这一次,我看到了灵魂的模样。
我的身体和灵魂都在二十三楼,在新一线城市的一栋老住宅里。我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微胖的身体深深地陷在席梦思里,像是要把身体压到弹簧下面——我怕自己忍不住冲到窗边,把身体扔了下去。
这个晚上,我是真的跳楼了……我被爱人用一把刀刺进了心窝,痛不欲生。比胃溃疡发作痛,比胆结石发作痛——胆结石发作的时候我满屋打滚,想找一种缓解痛感的姿势——而现在,我闭着眼,一动不动,我深知冲动是魔鬼,而这个魔鬼在不停地向我招手,要牵引我到窗边,去做一个俯冲,冲向地面。
我不是猫,不是小梦,没有九条命。即便万分想死,却还存那么一丝理性,像一根无形的绳子把我拴在床头。
之前我飘拂到窗边,抓住窗沿,遥望着苏树的方向,眼神跨越一栋又一栋高高低低的住宿楼和商业区,就像我的身体越过了千山万水。我浑身疲惫,却看到他一脸冷漠,坐在沙发上玩着手机。那一套房子的阳台健身器材上还有我们把在一起的手印;客厅电脑桌旁,他那两瓣屁股的椅子还旋转着我们的笑声。而他离开我时看我的眼神,冷得如冬天的冰,我看见一扇敞开了八年的门钢铁一般地关闭了。
我一滴泪都没有流下来,只觉得我的魂被他关门的手掏出去了,血淋淋的。是的,灵魂是有血的,现在她全身是血,却不是红色。灵魂的血没有颜色,跟空气一样。我的灵魂离开了我的身体。她轻飘飘的,飘在我的床上方,我想让她走到窗边去,然后跳下去——或许这样,我的身体就解放了。
快,跳下去,去死!死了就一了百了。死了就不会痛了。
我的身体用着劲指挥着,我看见她跟我的身体想法一致,她去跳了。不,不是跳,是飘。她飘到了窗外。可是,她落不到地上。她颤颤悠悠地,努力着向下,再向下,她飘忽着,却连一层楼都没有下去。
我闭着眼,看到了她的样子。她应该是一朵云的样子?全身都是灰的,浅灰,几乎跟空气混成一片。在黑暗的夜空里,她散开着、淡淡的,完全看不出具体的形状。
她回来了,有些无奈,飘回到窗边,回到室内,回到我床前。
不,不,不!你得再用点劲!出去,快出去!我使勁推着她,鼓励她。
她又出去了,带着决绝,要奋力一跳。她很听话,要给我解脱。我感觉到了。是的,这时候,我的灵魂和肉体意见高度统一,连同这个在世间晃荡了三十多年的我,意见都是统一的。统一得像一把刀,锋利的,一刀砍掉了所有的分歧。他们都痛不欲生。
我看到她急匆匆地从屋子里飘过,飘过床头,飘过衣柜,飘过电脑桌,飘到窗前,甚至晃动了一下窗台上攀沿着的绿萝叶子,又飘到了空中。她急匆匆地往下摔着自己,她下去了一点点,我跟着使劲,快,下去,再下去!我们一起用尽力气……可她是不是太胖了?空气的浮力竟然这样的大,她还是颤颤悠悠地,在空气中忽上忽下。她似乎在向我呼叫:为什么?为什么掉不下去?啊,我也想落下去啊!
落不了地,就死不了。死不了,就继续痛。
我眼睛闭得更紧了,身子在床上陷得更深了。我希望自己是铅球,飞去过把她砸下去。但我不能过去,不能,过去了她还是那样,可我就没有了。我没有了,可他还是一样冷漠地在打游戏,心里连一点涟漪都没有。
我恨铁不成钢,不,是恨她连铁都不是。她为什么要长成这个样子?长成这个样子,为啥还不能让自己一了百了?
不行,你要再来一次。快,试着用尽全部的力气,向下,再向下。要注意方向!要专注!要狠!
我想狠狠地摔死她,就像摔死我的身体。下去!快摔下去,摔成碎片,摔到失去知觉,摔到没有痛感。啊,太痛了,太痛了,我活着没有一点点意义,我痛得受不了了。
我一次又一次地命令她,我看到了她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她总是往窗边飘去,她总是飘到了窗外。可我也看到了,不管我怎么使劲,不管她怎么使劲,她也总是在空中飘着,跟空气混在一起。她一次又一次地回来了,回到房间。
我试图驱赶她,出去,出去!她被赶出去了,但她依然是朵灰暗的云,轻飘飘的。
她太轻了。她落不下去。明明是碎了,支离破碎,却更轻了,跟房间里的空气没有区别。我看到了她散成一大团,跟空气没有边界的一大团,就飘在我的眼前。尽管,我的眼睛一直闭着,紧紧地闭着。我不敢看她,太血腥了,虽然不是红色的血,但分明的鲜血凌冽。
痛啊!痛不欲生!
我失败了。她和身体却还在痛。他们都没有哭,我也没有。
九
苏树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不再是我可以依靠的大树,却像这初夏的狂风吹落的树叶,从我们这棵家的小树上掉了下去。他住到了自己的房子里,那里有我们甜得像糖的回忆。而我,有着强烈自尊心的女人,抱着绝不主动,决不妥协的倔强,在属于我的这个屋子里,感受死别一样的生离。我的爱情与爱人一起,决绝地离开了我。灵魂和身体的撕裂,让我如孤魂野鬼,白日里为生活奔波,傍晚抱着白小梦彳亍在喧嚣的锦江河边。夜里,无处安放的灵魂在家里飘来飘去,痛得不能自已。
我关闭了朋友圈。沉默地对待这个世界,好像生来就是个哑巴。
撕心裂肺的心痛,让我很快就病了。我不得不常常压着心口,像东施效颦。同事们见了,都说我应该是胃出了毛病。几乎不生病的我吓着了,不敢去医院检查。直到有一天,我跟领导去社区医院交流文明创建的事情,坐在旁边的医院办公室主任很敏感,发现我皱眉捂胸口,问起来,热情邀请,一定要我去做个胃镜检查。当然,免费。拗不过人情,我跟着去了,一系列周到的照顾之后,他们告诉我,我患上的是胃溃疡。医生给我开了药,要我长期吃,并同时注意生活习惯,要少食多餐,情绪平和,避免大悲大喜。
只有身体病了,你才会发现,灵魂的事情并没有那么要紧。活着,始终是第一位的。皮囊再丑,也是这个世界物质的存在,没有它,这世界毫无意义。
现实让我把悲痛的自己关在玻璃之外,看着对面的自己痛哭流涕,看着她呼天喊地,看着她痛不欲生。而我冷冷地不敢动容。我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要活下去,容不得你任性,容不得你继续伤害我。你不要哭了,你的痛苦只会伤害我,我要活下去,我要活得更好!你不要那么痛苦了,没意义的。身体很重要。真的,我,你看清楚,活生生的我,可以触摸的我,才是最重要的。你没意义,你虚无缥缈!让你去自杀你都找不到自己在哪里!你都杀不死自己!你说你有什么意义?你说你痛在哪里?你连自己都找不到自己,你有什么用?你还要来杀我的心、我的胃,我的身体!
我开始跟白小梦相依为命。我买来最好的猫粮,每一顿都细心地喂养它。要是中午不能回家,我总是给它交代清楚,在盘子里放更多的猫粮。回到家里,只要我叫两声“猫——梦——”“猫——梦——”它就喵——喵喵地叫着,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奔到我的脚踝处撒欢。一步也不想离开我的样子,让我好几次差点踩到它。它跟我一起看电视,一起睡觉。又一次,它躺在我腿上,我的手伸到它的头下,对头说,来,低头,放我手心。它竟然听懂了一样,头一放松,就软软地落在我手掌里。晚上,床虽然很宽,但是它并不睡到苏树那一边,它躺在我的胸前,让我在被子里和外面都可以一把搂住它。恍惚间,我的爱并没有远走。它就是最好的爱人啊!即便是偶尔不耐烦地将它赶走,它也会在你情绪好了之后,优雅地迈步过来,轻轻地躺在你身边或者怀里。它不暴虐,不冷战,不闹腾。它随时在我身边,在我心上,在我眼神能触及的地方。
我总爱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它就躺我的腿上、背上,或者肩上、怀里。它喜欢我用手指轻轻地抚摸它的头和脖子,总是很陶醉的样子,仰着头,闭上双眼。没事的时候,我也毫无目的地揉它的每一个部分。它总是柔和的,任我胡作非为,只要不弄痛它,它都泰然处之。
一次,白日梦头向前躺在沙发上,我又开始在它身上乱揉一气。无意中我揉到了肚子下面两个小小的蛋,它突然扭过身子,卧倒在沙发,手脚都卷曲着,身子长长地舒展开来。从前单纯而忧伤的眼神,瞬间有了沉醉的迷离状。我惊讶起来,一看,我指尖碰到的,竟然是一根小小的、有着尖尖的红色物件。
这是个春天的夜晚,小区外面的猫叫得正欢。我猛然想起,我的小梦是个小伙子,是白先生,虽然他从来不叫春,但并不意味着它没有感觉。
我浑身一激灵,抽出手来,忙不迭地对它说:对不起对不起,宝贝,我忘了你已经是小伙子了。它依然迷离着大眼睛,扭着身子,在沉醉之中。几乎是瞬间,我感觉它像苏树附体,是我见过的爱人迷醉的样子。我伸手抱过它,放在自己怀里,头侧过去,贴着它的身子,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十
我们准备结婚前,妈妈非得要我们把新房安顿在我的房子里。这让我们都十分费解,他家的房子那么多,何必一定要在女方这套房子里结婚?
我妈妈私底下告诉我说,现在《新婚姻法》对“婚前财产”的终身所有权界定,对女方没有一点保护,她不得不为我考虑。好在我也是独生子女,也有自己的房子,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任何变故都不影响我的生活。
我觉得十分可笑:哎呀妈妈,我们住哪里都一样。
傻女儿,我们不在你身边,住哪里才不一样呢!要是你们以后吵架,起码你不用跑出去找住处啊!
我觉得妈妈是杞人忧天。但是根据她不时给我讲的故事,我也理解了为人父母的一片苦心。她告诉我,新婚姻法之后,女孩们的妈妈都愁死了。一是愁房子,二是愁嫁妆贬值,三是愁宝贝女儿婚后几十年可能还被驱逐出家门。他们办公室的女人们最热门的话题,就是商量怎么对付毫不保障女性权益的法律。妈妈很早就对我表态:房子住自己的,嫁妆男方准备,车子用男方的。我忍俊不禁,苏树像是倒插门呢!
有什么办法?一个坏制度把好人变坏人,一部新法律把女人变男人。我们就自立自强到底,看他们要怎么?以后要生二胎三胎的,也要看我们女人愿意不!大件都是我们的,肚子也是我们的,他们少管闲事!人口是国家大计,国家反而不体恤当妈的,制定法律的男人们真是太可笑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玄?我们冲着爱情结婚的,分那么细就没意思了。
女儿啊,那是你现在幼稚。你没仔细想想,按照新婚姻法,如果,我说的是如果,你婚前没有财产,婚后没有给首付,你在家里养儿育女几十年,即便四五十岁离婚,你还得净身出户。这是什么鬼法律?你有工作还不至于饿死,但是可能就要租房过下半生了。要是家庭主妇呢?想想有多惨!
你说的也有道理。好啦,妈妈,你们有远见,房子和工作都妥妥的,放心哈!再说,我们的感情也杠杠的,不要想太多了!
确定了婚房,接下来就是各种家居物品的购买。苏树爸妈一点都不含糊,三十万元的银行卡直接交给了我。所以整个花钱的过程,双方都是不计较的。苏爸爸买了一辆别克车给了苏树,我们俩便天天开着车在几个装修市场、家居市场穿梭。有钱好办事,拿着卡刷刷刷,我们的效率快得让四个老人家都瞠目结舌。
夏天在等待新房入住的时间,我们去了希腊自助游。苏树不愧是在首都工作过的,做起旅行攻略來一点不含糊。两张机票背后,是他一丝不苟的行程安排。他的英语不错,加上我们暑假前的时段出游,价不贵,人不挤。我们用租来的WIFI一路边查资料边对比参观。历史悠久的希腊沿爱琴海长长的海岸线上,留下了我们或发呆或嘻哈打笑的身影。
我们光着脚丫在黑沙滩上逐浪奔跑,脚下的爱琴海火红一片,全世界只剩下海浪悠美而动听的拍打声。不管躺着、坐着、还是漫步着,我们总会情不自禁,旁若无人、毫不顾忌地拥抱、激吻。那些夜晚,满天繁星。我们躺在松软的席梦思上听园子里虫鸣,酒吧吉他声隐隐约约,葡萄酒的芬芳还在舌尖弥漫流淌,而我们的爱情仿佛是走过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走到了终点。我们沉醉在梦幻一般的美好里。
还没有倒好时差,我们又开始收集照片和资料,把我们的恋爱史做成了一个极为精美的短视频。用于纪念,也用于爸妈非要举行的婚宴。在我们看来,应付双方父母的婚宴,简直就是回收他们多年“外债”的面子工程,不得已而为之。好在我的照片是场视觉盛宴,他的文字又深情简洁,婚宴上的PPT做得有声有色。我们的恋爱史,让一群六○后的大叔大妈们感动不已。是啊,从认识到结婚,八年,这在网络高速发展,一夜情泛滥的年代,我们几乎创造了爱情传奇。从刚认识到结婚期间,我们俩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对方一点一点增加起来的情意,遵循着对方私生活不探究不干预的原则,好不容易从灵魂到身体又落到现实,携手走到今天。
在一起,就是王道。
十一
婚后一周,苏树开始找工作。有高学历和北京多年的工作经验,成都自然有不少属于他的机会。综合考虑,他选择在高新区的一家专业对口的公司。公司办公环境好,周边文化娱乐也很丰富。一家子对他的新工作都很满意。我们终于开始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日常生活。
早上我俩把闹铃设置到七点半,八点之前出门,各自找单位附近的小吃店解决早餐。中午当然也只能各自处理。晚上,我们一起吃火锅、串串、汤锅、抄手、水饺、稀饭……成都是美食之都,满街的烟火味道,我们吃遍每个大大小小的餐馆。直到家的周边和单位的周边都吃腻了,再来点浪漫,偶尔西餐,最后才开始在家做饭。谁先回家就谁动手。至于洗碗这件事,我们常常玩游戏决定。比如划拳、剪刀石头布、猜谜。总之,新婚生活是挺有情趣的。除了上班时间,我喜欢跟他黏在一起的。
人生没有完美,两个人的感情也是。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已经结婚四个月。经历过漫长的单身生活,我们都保留着单身生活的习惯。比如,他喜欢抱着手机玩游戏,我喜欢在床上吃零食。他玩游戏的时候特别讨厌别人打扰,我吃零食有些没有节制。新婚开始,我们几乎没有意识到这些是问题,偶尔有一两次出现状况,一声嗲一个吻就过去了。可是后来,不知不觉之间,各自的习惯成了吵架和冷战的导火索。
一次,我跟着领导出门,很晚才下班。回到家又冷又饿,却发现家里更冷——冷锅冷灶,他还拿着手机撸得欢。我心里兜着一团火,他乜我一眼,忙着手里的活儿,低头说了一句:厨房有泡面,你去泡一下嘛!
我花十五分钟解决了肚子问题,心里十分不高兴,躺到床上就拿着书,开始猛吃零食。上床睡觉时间,他洗漱后见我床头一堆零食,坐过来一看,床沿也有些土豆片屑,他皱着眉拍干净,又伸手夺走我手上的豆筋,不耐烦地:给你说好多次了,不要太晚吃零食。还在床上!
谁让你不煮饭?你的游戏比什么都重要!你玩够了吧?我放下书,板着脸,白了他一眼,抢过豆筋,往洗漱间走去。
回到床上,只见他侧身而卧,再也没有理我。两个人第一次背靠背睡了一晚,谁都不想主动伸手向对方示好。第二天早上,也无话可说,我们第一遭没有吻别就各自上班。让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我们的冷战一开始就是三天。直到第三天上午,我实在忍不住在微信上白他一眼,问:
有这么严重么?
没有。
那为啥?
有些事,能忍一时,不能忍太久。
谁都有问题。你不一样?
我会慢慢改。
我也会。
晚上,终于抱在一起。我们有久不见的热烈,却又在心底增加了一点什么。是一道坎?还是一颗石头堵在我们的心门之间?我真希望是自己过于敏感了。哪对夫妻之间没有问题呢?沟通畅通就好,我又释然。我想,我们只是相爱得太久,网络了解了灵魂,新婚了解了身体,现实却不够了解各自的生活习惯。如此而已!
事实证明我是太简单了。如果爱情就像一张白纸,上面只有拥抱、亲吻和做爱;而婚姻却是一张网,每一个人的脾气和生活轨迹都是一个个的点,一不小心,点被拉扯,网就可能會破。
住一起后,家里的网络很不给力,我时常拿着他的手机看电影。一晚,我正想伸手拿他手机,他却警觉地避开我。我不解:你啥意思?不看得好好的么?
没啥意思,我觉得你老是看我手机不对。
你是我老公,看个手机有啥不对了?
每个人都有隐私。我们要相互尊重。
嚯!我又没有探寻你的过去,你的隐私你藏着的!
不是过去!
切!你娃有问题!
他没有回答,我无趣地躺在床上。听见他在浴室里冲澡的声音,我一跃而起,蹑手蹑脚地走到饭厅。见他的手机放在饭桌上,便轻手轻脚地拿起手机看他最近的聊天记录。一个叫雨菲的女孩刚刚通过朋友验证,人家还没有说话,只见他发出一个萌萌男孩的挑逗表情……哼,怪不得怕我用手机!我当机立断地删了这个女孩,然后轻轻地把手机放回原处,蹑手蹑脚地走回卧室,假装睡着。
起来!他的大喝吓了我一跳。
干嘛呀?我懒懒地睁开眼,嗲嗲地问。
你说你干啥了?!他举起手机问。
我干啥了?我一脸无辜。
你以为我是傻瓜?
那又怎么了?谁让你心里有鬼的。我就删了她怎么了?见逃不过,我索性耍赖。
她是一个重要客户,我们要沟通技术问题的!他真的生气了。
那你干嘛发那表情?我噘着嘴问。
那表情又没惹你!他拉下脸来,冷了起来,钻进被窝,转身躺着。
就惹我了!我也背对着他。
不要无理取闹,以后不准玩我手机!
我背脊发冷,无言以对,抱着被子,默默地掉下泪来。
一夜无言。又一次冷战开始了……一次又一次冷战之后,我和苏树对对方到了敏感的地步。一个词语、一个动作,都会让对方产生猜测和疑惑,继而发生沟通障碍。相爱相杀,一点都不夸张。我感觉我们每个人都分裂成灵魂、身体和自我,都会对对方的三个我产生作用。
爱情一旦进入婚姻,现实变得多么复杂。我们不再灵肉合一,我们像是六个人在相处,随时都产生“误会”。一次叫他到一个地方来,我慌张中说错了方向,等他寻来,他说:你的人生是由误会组成的么?
更多时候,对他的言行,我只能猜。却总是猜不对。而我自己的一切,我越来越不想解释,更不想说。我们之间的沉默,就像我们在一起的黑夜,越来越多。
十二
苏树抛下我和小梦,我不得不在痛苦中寻找着抚慰。白先生,成为一个家的精神支柱。
好在,白小梦先生的每一步,都让我折服于它的优雅;它的每一个懒腰,都在教我锻炼猫式伸展;它的每一个眼神,都让我迷醉在猫眼的呆萌和高贵之中;它的每一次来我怀里和离开,都是爱人该有的温柔和骄傲。
有一天,我终于忘记了它是一只猫——我正在电脑上处理图片,在怀里的它仰头看着我,见我不理它,它举起右手摸我的下巴:嗨!姑娘!小娅,董小娅!我大笑,忍不住吻吻它的额头,又亲亲它的脸——它终于活成了爱人模样。
他来到门前,用嘴吻我的脚,用双臂拥抱我的腿,带着无比的热烈和温情,对我说:你回来啦?
他坐在沙发上,坐成一个安静的美男子。夜深了,直视我的眼睛,问我:还不睡?
对我总想方设法跟他自拍,他转过头去,玉石一样的眼里有不满和娇嗔:哎呀,你烦不烦?
有一次抱着他拍一段抖音,他配合了一半便不高兴,手脚尾巴都硬邦邦地。跳下我的膝盖,对我大叫:你是不是无聊得很?!
还是喜欢我读书的样子,无比耐心,超级温柔。很好,就要这样。他说。这么晚了,该睡了,他又说。被子盖好,你这么睡,我睡哪里?
早上,他早就在阳台和书房巡视了一圈。见我还不起床,便过来用手抚我的手:嗨,小娅,懒虫!太阳晒屁股了!
他把我放在床头的零食袋子刨到地上:你看你,还是改不了,不是说了不能在床上吃零食么?我都这么爱干净,你不能好好学学?!有一次刨一次,刨一次我打扫一次。慢慢地,我再也不在床上吃东西了。他管住了我。
这段时间他却不怎么爱干净了!好几次回家,他的头顶都蒙了一层灰。有时候,还是黑色的。你去哪里浪了?哎呀,来,我抱你去洗干净。他不回答我,倒是乖乖地躺我手臂里,让我给他洗头。
一天下午,回家我突然看到阳台上的猫粮几乎没有动。咦,这家伙今天怎么不吃饭?我纳闷。窗台旁边,有一摊清亮的粘液。我大叫:猫——梦——,你怎么把尿屙地上了?他从阳台外面窜了出来,头顶不知道又碰了哪里,顶着一团黑灰色。精神略显萎靡,却不说话。绕着我的脚踝边走。我到了客厅,又看见一团浅黄色的粘液;到了厕所,还看到了一团黄绿色的粘液,从浴缸侧面流下,流到了浴缸底部。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到处屙尿?以后要注意哦,你从来没有乱屙尿的。我抱起他,去洗头,然后坐在沙发上抚弄着他。入夜,他还是躺在我的怀里。却明显感觉他睡不好。不一会儿,就跳下床,出去一趟。不时,回来睡下。凌晨三点过,他又跳下床。我被传染了,有些慌乱,伸手开了床头灯。只见他佝偻着身子坐在卧室门口,脖子向前伸着,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浅黄色的粘液来!
啊!梦,你病了?!我惊坐起。他转过头,看着我,眼里充满忧虑,精神更不好了。我下床把他抱起,轻抚他的头、脖子,他没有往日闭眼享受的沉醉,病怏怏的,没精打采。
明天我们就去看医生。不要怕,小问題。
临街就有个友好动物医院,医生还是农业大学兽医专业毕业的。诊所外的街沿上,一个颇大的笼子里,一只狗在汪汪汪地叫着。我悲哀地意识到,我的小梦不是他,只是它。就像我的灵魂总是跟身体难得统一一样,他和它是难得统一的。
护理人员很快进入工作状态,轻轻地抱着它、哄着它带上了一个喇叭形的颈圈在脖子上。我守在一旁,也不断宽慰它。它素来胆小,带着惊恐,瞪着大眼看着我。医生开始给我普及知识,猫跟人一样,要确定什么病,需要做各种检查。
早在网上跟养猫的微友们了解了猫春季可能发病的情况,我很确定地对医生说:没有什么问题的,这猫一直在家里养着,从来没有生病。可能是春季吐毛球。这段时间它掉毛掉得很厉害,是不是春天掉毛,舔进肚子了?我朋友家小猫会自己去找点草吃,然后吐出一团毛球和干草来。就没事了。
那不能断定呢!我又没有看到猫吐出来的东西是什么样子。还是要做个血常规检查。确定是不是胃肠炎,还是肠梗阻。如果真是吐毛,吃点化毛膏就行了。不过你这猫,一整天没吃东西,还吐了那么多次,肯定要先输液,先补充水分和营养,恢复体力。
不等我回话,医生又说:要是猫瘟,还得进行专门的检查。
猫瘟?我吓了一跳。
对,学名猫泛白血球缺乏症。病猫精神不振,厌食,顽固性呕吐,呕吐物呈黃绿色,口腔及眼、鼻有粘性分泌物,严重脱水、贫血。
不可能,不可能。它怎么可能传染到猫瘟?!它一直在家里养着,哪里都没出去。根本就没有传染这种疾病的途径嘛!我断然否定了医生的猜测。
这个就不好说了。你在上班,你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
我家住那么高,它最多只能在邻居家的露台上去一下。
还是检查了再说吧?
好嘛。我坚持常规检查,医生决定顺从我的意见,给它开了液体,输液。说是缓解它没有吃饭和呕吐造成的脱水。输液的地方在门店的二楼,我跟着两个男护士上楼,看到楼上被隔离成四个房间,都有小动物在“住院”治疗。他们把白小梦放进一个房间的封闭笼子里,小梦像个人一样,右手臂上缠了胶布,针头连接着长长的细胶管,一袋液体挂在一旁的栏条上。小梦站在那里,眼里有不舍,也有无奈。我伸手进去轻轻抚摸着它的头,安慰说:没事没事,输了液就好了啊!下午我来接你回家。
十三
下午一下班就冲到动物医院。医生的办公室在一楼的进门处,他一见我就说:你的白小梦可能是猫瘟哦!
啊?!我心一紧,懵了。
你去看看,它情况很不好。
我冲上楼,看到白先生躺在那里,头无力地放在栅栏上,精神十分不好。眼睛半睁着,嘴角溢出黏黏的分泌物。
怎么了?宝贝!你怎么了?我急了,叫了它好几声,它也没有看我一眼。我匆匆下楼找医生。
我严重怀疑他患上的就是猫瘟呢!必须检查,确认一下!
我心慌了:好,好,马上检查。
只需要半个小时,就能出结果。
好,我等着。
也就二十分钟。医生告诉我了不幸消息。就是猫瘟,我的白小梦患上的是猫瘟!
要是你们以前给它打了预防针就不会了。就是这样,很多人都这样,为省钱不打疫苗,就像省了停车费,却要被罚款一样。百倍的代价。
我突然想起,跟苏树带着小梦去打疫苗的那一天。我们的每一句对话,小梦的每一个哆嗦,都像手机截图重现在眼前。是的,当时,我们认为,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被它咬了,所以首选打了狂犬疫苗。它是动物,会影响我们。然而,如今,它已不是它,他是亲人,是系着我灵魂的生命。可他得了最严重的病!因为我们省了几百元猫三联疫苗费用!
什么叫肠子都悔青了?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青了。
医生又在喋喋不休地说:你看要不要抢救?有些主人会放弃抢救。这得看你们的感情,还有这个动物对你们的意义……
当然要抢救!我毫不犹豫地打断他。
不过之前我必须给你签个东西。
什么?
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动物医院病危通知单”,看到里面“……病情严重,经协商同意抢救。在抢救过程发生死亡,不由院方负责。”字样,我迅速地签字。
医生开了药,又详细给我介绍药品和作用。我上楼陪着小白说话,两个护士把手里的注射药给我看:注射用重组猫干扰、猫瘟抑制蛋白、猫瘟热病毒单克隆抗体注射液。三支针药,在我确认并拍照之后,我看着两个护士轻轻地把小梦抱出来,给他注射。小梦没有什么力气,叫声都是微弱的。看得我心疼,却没有任何办法。
下楼来,医生告诉我,它得住院治疗。如果运气好,过了第四天,就会慢慢康复。医生说:这种病毒要反复发作,所以前面一周很重要。第四天就是能否存活的分水岭。
这几天我也有工作,只能下班后来看他了。
医生保证他们会一直给他输液,还让我回家拿了一点猫粮过来,护士会精心伺候他,吃些东西,增加体力,抵抗病毒。
第二天下午,下班后到医院看他。果然好了很多,他站起来了,冲我不停地说话——可是我听不懂了,干着急。我想它是想跟我回家了,我跟医生说。但医生却告诉我,第二天出现这种现象是正常的,但并不能确定这么快就好了。我只能告诉它要加油,要配合医生,要争取早点回家。
医生说要继续打针,还是那三种针药。在我确认之后,小梦又经受一番折磨。他的病房换到了临街那间,一个粉红色铁丝栏扎成的大笼子,下面铺了白纸,纸上有他白天吐的液体。黄绿色,一团又一团,看得我心焦,
宝贝,明天你一定要好一点,不要吐了。我对它说。
我尽量加油啊!但是真的好不舒服!它对我说。
辛苦你了,就几天时间,你要挺住,我等你回家呢!
额……它看着我,在笼子里转了几个圈,毫无目的,或许只是想走走,锻炼一下身子。
我伸手进去,摸摸它的头、摸摸它的脖子,再把它眼角的黏物擦掉:你看看,身上好脏。
是啊是啊,太脏了,都快受不了了。
没关系,早点回家,给你洗干净。舒舒服服地。
嗯。它温柔地看着我。
第三天下午,我到医院时,医生快下班了。冲上楼,只见小梦躺在那里,完全萎了。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头放在一片吐成花花绿绿的纸上,手脚都沾上了吐出来的粘液,脏兮兮的。看柔弱的它被病魔折磨成这样,我心疼不已。我大叫着,要护士来清理他的房间。又冲下楼,跟医生讨论病情。
还是继续注射吧,病情在反复,明天是个关键。
赶紧赶紧。我很着急。
第四天下午,我提前下班去了动物医院。小梦的情况更不好了。他全身酥软地卧在那里,连头都不转过来看我。医生说它吐得更多了——显然是的,我看到这张纸上比昨天干净,之前它们已经换掉了。但是它的手脚更脏了,脏得像是从淤泥中滚爬了起来。想想曾经是多么爱干净的白先生啊!一进医院,它就被剥夺了用舌头梳理毛发的资格,就像我们夏天被剥夺了用水的资格。它气息奄奄,任我怎么叫它转过头来,也一动不动。我突然想起手机QQ音乐里收藏的《命运》交响乐来,给它打打气。我打开手机,循环播放着雄劲的《命运》,嘴里不停地跟它说这话:
小梦,加油,你一定行的,挺过今天。明天就是艳阳天,你就活过来了!你听,这个曲子,有没有给你点力量?你是成人了,不,成猫!这个病你一定可以撑过去的!你要相信你自己,我爱你,我们都爱你。我们等你回家,你很快就可以回家的……
它还是一动不动。我眼里的泪很自然地溢出来了。它好惨,好受罪。我的宝贝,我的爱。它的身子这么柔软,却要经受这么痛苦的病痛折磨和针药治疗。
不,不行,不能这样。我抹干泪水,咽下悲伤,让自己平静一点。我不能哭着激励它啊!
我突然看到对面房间的桌子上有一只小猫,穿着蓝底白花褂褂。我高兴了,指着隔着玻璃的小猫对他说:快看,小梦,这猫好可爱,肯定是个女的。你快好起来,她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呢!你都这么大了,可以交女朋友了。别人,哦,不,别的猫早就在找女朋友了,你怎么总是不懂事?怎么样?你快看看?她跳过来了,她在看你呢?快快快,快睁开眼睛看看她。
音乐停了,我轻轻地走进房间,想把那只总是在桌上、凳子上,又时不时冲小梦看着的小猫抓住,想抱给小梦看看。小猫见我走进房间,走向她,很警觉地窜出房间,到背后一个房间的角落里躲起来了。
我悻悻地回到小梦房间,坐下来,继续放《命运》。我自己都感觉到力量了,相信小梦也一样。我继续跟它唠叨:小梦,我给你说,你一定要挺住。这几天这么难受你都挺住了,今天就是个坎,你迈过去就好了。没有什么好不了的。真的,你这么大了,不是幼猫,没有抵抗力。你想想从前,你一秒钟可以穿越我们家整个客厅书房,你简直就是最有雄性力量的代表嘛!
几乎是恍惚之间,我看到小梦用脚在不停地蹬着隔着纸块的笼子,身体一点一点地借力转动着。是的,已经垂死的它,竟然把身体转了一百八十度,它睁开了眼睛。它看着我。我说得更起劲了:看看,小梦,你行的。你这么帅,这么温柔,这么骄傲,没有什么你战胜不了的。我爱你,小梦,苏树也爱你,等你回家了,我们去把叔叔也接回来,我们一起美美地过日子。小梦,給你说,我看这小猫不错,我一定要去找她的主人,叫她跟你一起。你们还要生一窝孩子,我把书房给你们住。你不是老喜欢跃到书柜顶上去吗?到时候你要教你的孩子们像你一样,优雅、灵动、骄傲、温柔。哎呀,小梦,你看你,这么多优点,小猫一定会爱上你的,你们一定会很美满的。
别说了……它看着我,眼里的泪慢慢地储在眼底。我看到水波荡漾。看到它温柔作别的悲痛。
小梦——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医生——我冲楼下大叫。快,抢救,抢救!
两个护理人员上楼来,按照医生的嘱咐,轻轻抱出了小梦,抱到楼下。医生已经飞快地布置好了手术台,刚躺上台面的小梦竟然一口喷射,一大股黄绿色的液体冲到旁边的水槽里。
它昏厥了!医生一边说一边给它做心脏复苏。好几分钟,小梦又呼吸了。它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气息微弱。
我突然心痛不止,歇斯底里地、飞快地问:有没有安乐死?你们有没有安乐死?
有的。医生说。
快,安乐死。不要让它受罪了!
我扭过头,走出了手术室。坐到医生办公室里,我泣不成声。
十四
我不知道怎么回的家。
只记得麻木的我用手机结算了所有的费用,听从医生的建议,买了一瓶消毒药水回家。我提着白小梦的尸体——身体和尸体,就是灵魂有无的区别。他已经不是他了,他是它。它七斤八两。人的灵魂是二十一克,不知道它的灵魂有多重?
它的身体还在我手里,它的魂已飞得不知所踪。
现实就是这样,他离开我了,它也必须要离开我——不管我有多爱它——好心的小区门卫委托收垃圾的,把它带出了城。我给了一笔小钱给他,请他找个地方埋了它。
他会不会埋了它?或者只是顺手扔进垃圾车而已?我的脑子全是浆糊,心绞成一团。啊,好痛,痛得要命。
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然后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了妈妈。哈,她怎么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毛绒绒的,站在我面前。她俯身抱住我,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我从她的腋下转过头去,一个白色的大房间里,好多猫,穿着蓝白条纹的猫。
他们蜷缩着身子,像个圆球。有的用手遮住阳光,在睡觉。有的眯缝着眼睛,警惕地盯着我。一个全身白、高大的猫先生走到我面前:小娅,你醒醒……
叔叔,苏树——我嘴里喃喃。
(责任编辑:李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