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个相对完整稳定的诗歌形式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根本原因在于诗人对诗歌语言美学是趋向细微精准还是趋向高度凝练没有形成一个共识。现代性使然,诗歌语言美学必然趋向细微精准。
关于诗歌语言,目前为止,鲜见本着发展态度和更多可能性探索精神的表达。大多是在用语言阐释语言、用逻辑印证逻辑,但是请注意,现代性作为一种超前经验,其语言是难以用现有语言符号来有效总结,也很难用一种普遍意义的概念来命名。要想将其复杂性和先进性阐释清楚似乎只能用活生生的诗句说话,反之亦可验证诗歌的现代性。而谈及诗歌不以现代性为口径,必然会遁入陈旧,不具现实效力。
基于现代性的诗歌语言在今天呈现个案突显、道德突破、工具功能消失、悖论理论混淆、边界重树等格局同时,另一方面,不仅浪漫主义、意象派、象征主义等成为一种传统,连荒诞主义、黑色幽默、解构主义等先进艺术形态都显得过时,一种直指诗人生命个体的精准趋向行远自迩。
海德格尔说,日常语言是死了的语言,艾略特说,诗歌的每次变革,都是日常语言的回归。我不认为这两种观点针锋相对,因为他们并没有在说同一个具体的问题。我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绝对针锋相对的观点,是凡观点必有交叉重叠部分,这是关于语言精细精准的存在哲学。在表达观点时,我不愿引用和费尽思量地笼络知识支持,是因为,这无力于使我的表达更为精准、更为真实。一个观点之成立,首先来自一个个体,其次定然史无前例,再次必然可遵循可操作,也就是落实,当我无意说服任何人,哪怕是大师的话也只会削弱我的观点。所以我认为语言表达的目的是“有效”,路径是“精准”,本质仍是“真实”。
作为一种工具的诗歌语言外部形式上的精准,我认为就是要言之有物,核心是“物”,而不是“言”。无关于理解与接受,诗歌语言应该成为一种“强硬的生命体”和“凶悍的存在”。
再回到诗歌语言内部,当无法用一种绝对的语言表达我们的观点时,你要考虑你的语言会不会生效,你的表达是不是有意义。比如,“星空固然重要,但诗意却是那一轮明月”,假如这句成立,那么你也可以说“一轮明月固然重要,但诗意却是整个星空”,这种语言就是无效的。由此,诗歌语言之精准必然趋向个性,而个性就是诗歌语言内部的精准,要星空就不要明月,要明月就不要星空。
目前与诗歌语言之精准掣肘之处,不外乎有四:两元论,把诗歌分为形式和内容两部分,认为语言即形式,形式和内容不能分开,但进行诗歌批判时却用的形式和内容的均衡论,这仍是对语言从诗歌内容中的一种剥离;技巧文本至上化,从文言到白话、从书面语到口语,认为语言的现代性和文本的现代性仍是普遍意义上的句法、语感、修辞、音韵和表现力的变化;诗人合一模糊论,认为语言和内容就是忘我地合一而混沌,天然地内外不分的机理,在这一点上我曾有过犹豫,认为有些诗意是天赐的,现在我否定了这一点,通过对梦境的思考,我认为天赐的东西仍然来自我们这个个体,同样一首绝妙的诗,不会落到另外一个人身上;唯语感论,诗意靠语感驱动,甚至拿语感代替诗意,所谓语感,就是一种口气,一种腔调,虽带有诗人内部气质,但仍起不了决定作用,其在一定程度上干扰了很多诗人对文本的认识。
诗歌语言之精准,我认为有三点要义。首先即表意的绝对客观。浪漫主义、泛抒情主义、功能化审美,使诗歌语言和修辞日渐深重,到处都是符号化的陈词滥调和意义深重的美学图腾,“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这种极其世故的立世论实在是一种反艺术的空洞表达,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据说是合乐时的套语,与内容无关……如果不能从一种吟咏歌赋的历史意识形态泥沼中走出来,那么一种近乎窒息的美学专制仍将紧紧扼住诗歌现代性的咽喉。我们要的是词语回到当下立场,诗句回归日常真理,诗歌语言归来至其附着的载体现场,诗意重返冷峻、理智、自然、正常和一种绝对客观的真实。是什么就是什么,不内敛不铺张,不升华不下沉,这也是诗人个性和文本个性的先决条件。这绝非反叛,而是任何一个诗人要实现诗人价值的开端,是一种面对自我的真诚。诗歌独有的超脱和超然于物外的体制决定了“一种绝对客观的语言现实是可以实现的”,在今天,一个真正意义的诗人唯由此才能获得现代性的新生。
第二,要有新的美学产生。诗意在今天,绝不应是情感表现在语言上的一种概率,艺术创造的本质是创新,而诗意必然是经由语言创造而产生的全新的美学,因此诗意本质上是一种美学建树。今天之诗歌凡有疲软空虚之相者,无非陈词滥调于道德规范,凡有酸腐谄媚之态者,无非因循守旧于文化教条。真正的诗意精准必须独一无二,有所贡献、有所诞生。中国文化里一种抹平式的艺术创造思维,在诗歌身上就是追求一种无差别诗意,以期形成一种具有普遍诗意的文化符号。诗歌不是一种文化或文化产物,文化是对既有美学意趣的把玩,文化的创新是一种视角的创新、鉴赏的创新、意趣的创新,实质上是对既有美学的维护,面对的是大众。而诗歌语言之创新针对的是自我,是诗人一己之力,通过自我突破,向世界贡献一个全新的美学实物,同时又对自身生命个体有所滋长。新的美学绝非凭空而来,仍来自一首诗自身的酝酿机制,如同诗人的个性来自普遍的身体性,所以诗歌语言之精准仍是一个发展的动态历程,是在一首诗内部历经磨砺之后结出的一个事实的果实,而非一朵瞬息凋落的语言香艳之花。
第三,要达到个性。诗歌语言最终要超越飞升实现超语言,诗意就是超级语言。这种超级表现为超越哲学、引领自我,最终上升为美学个性。“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维特根斯坦)。这无疑是对这个世界认识的终极语言解决方案,但诗歌最大的不同,是它不是以解决问题为目的的,反倒是把问题无限放大。这位哲人又说,“在登上高处之后必须把梯子扔掉”,在通往诗意的语言路径中并不存在这样一把逻辑的梯子,哲学是认识世界的计算机,而诗歌是缪斯,众多神灵中的一位。真正有效的诗意,如果不是“在暗中帮助了你自己”,也就是觉悟,那么其美以何出口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曾滋养过一颗枯竭的心灵,诗意何以在庸俗空洞的现实中立足?诗歌语言要实现在超越普遍之后,抵达自我、引领自我,而自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道德,诗人个性就是最终极的美学。
在现代性之路上,诗歌语言不可撼动地指向真实。真实,真是一种“无能”的认识,而真实,除了詩人自我,都无以为计,除了诗歌,都无能为力。
作者简介 盛兴,1978年生,山东莱芜人,新世纪被广泛誉为天才的诗人。出版诗集《安眠药》《我还没有》。曾参加哥本哈根“中丹国际诗歌节”、第五届《人民文学》新浪潮诗会、《诗刊》社第三十四届青春诗会。获得2015年极光文艺年度诗人奖、磨铁诗歌奖2018年度诗人大奖、磨铁诗歌奖2019年度汉语十佳诗人奖。
责任编辑 孙海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