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平
在南京,凡是爱看戏的票友,没人不知道望月楼的白露姐妹。姐姐白玉堂唱小生,妹妹露凝香唱花旦,姐妹俩的一出《拾玉镯》竟把戏中的傅朋与孙玉娇这对才子佳人唱活了。
白露姐妹的戏往往一票难求,《西厢记》《桃花扇》《牡丹亭》,姐妹俩都信手拈来,但其中最卖座的还是《拾玉镯》,露凝香身上那股子灵动妖媚的劲头让人怎么也看不腻,尤其是她扮起孙玉娇时,翻飞的手绢下那一双钩子似的媚眼不知勾走了多少人的魂。为此票友们给她取了个“小牡丹”的绰号,每逢牡丹花开时节,姐妹二人的台子上总是纷纷扬扬地飘洒着粉白色的花雨。露凝香性子活泼,常借着大伙喝彩的热闹劲儿来个返场,她迈着碎步,踏着一地的花瓣,扬着水袖,来一段《天女散花》,引得满堂彩。
给姐妹俩捧场的五陵年少数不胜数,露凝香从来只挑她看得上眼的应约,白玉堂劝她不要太张扬,露凝香却笑着说:“阿姐,我只是和他们吃吃消夜,打打牌而已。”
姐妹俩的名声渐渐引来五湖四海的票友,其中就有在上海做棉纱生意的张先生。张先生六十岁了,是个老戏迷,那年他慕名来南京的望月楼看白露姐妹的《拾玉镯》,露凝香一亮相就把他迷住了,一场戏听罢,他将手上的两枚金戒指褪下来,赏给姐妹俩。
自那以后,张先生有空就来南京,看似听戏,其实是为了露凝香。露凝香从戏楼的后门出来,一看到张先生的黑轿车就笑吟吟的,白玉堂拉她回去,她却说:“阿姐,你先走吧,跟师娘说张先生来了。”
师娘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她半喜半忧地叹了一声:“人各有命,你们姐妹俩怕是离分别不远了。”
白玉堂一直记得,在那个细雨蒙蒙的晚上,露凝香很晚才回来,洗漱过后她在梳妆台前擦着雪花膏,她半垂着眼帘,笑得一脸娇羞,她说:“阿姐,张先生打算娶我做三房。”
张先生有两个老婆,都在上海,露凝香将成为他的三太太,和他一同搬到上海去,天天唱戏给他听。
露凝香说:“阿姐,人要拎得清,我们这些下九流的戏子,有多少能落个好归宿?张先生肯对我好,我就得抓住他。阿姐,你莫嫌我。”
在露凝香去上海之前,白玉堂特意跑了一趟北平,为她们姐妹俩定制一对玉镯。她不忘十岁那年,师娘带她们去北平时,露凝香痴痴地看着戏台上正风光的柳梦红,说道:“阿姐,你看她手腕上那只玉镯,翠汪汪的,等我成了角儿,我也要那样漂亮的镯子。”
白玉堂从北平赶回来后,将绒缎匣子里的其中一只玉镯套在露凝香的腕子上,另一只留给自己。
一个月后,张先生带着露凝香去了上海,她走的那天白玉堂去火车站送她,露凝香半个身子探出车窗,拼命向白玉堂挥手,她手腕上那只玉镯随之一通乱晃。天下着瓢泼大雨,白玉堂独自撑着伞站在雨中,她目送着露凝香离去,火车越驶越远,直到消失在茫茫的雨雾中。
露凝香走了,白玉堂留在南京,继续唱她的小生,和她搭戏的是另一个花旦香兰,也是被捧得分不清东南西北。那天白玉堂慢了一拍开口,她到台下就阴阳怪气地埋怨道:“这露凝香一走啊,玉堂就像是丢了魂似的,若不是王师傅的月琴配合着,恐怕底下要坐不住喽。”
话一出来,大家都看白玉堂,白玉堂像是没听见没注意到似的,自顾对着镜子发愣。
武生小六说:“我记得小时候,凝香和玉堂好到睡一个被窝,玉堂什么好的不给她留着啊?现在她这么一走,玉堂肯定不适应。”
白玉堂依旧没搭腔,她静坐着,水银镜映出她那张浓墨重彩的脸,张君瑞、傅朋、侯方域都借着她这张脸、这副身子活了过来,就连露凝香也说:“阿姐,别看你台下是个老实巴交的闷葫芦,一到了台上,你身上那股风流倜傥的劲儿真是迷死人。”
白玉堂又想起镜子里露凝香的脸,她像个怀春少女一样娇羞笑着:“阿姐,张先生打算娶我。”
“唉,露凝香好福气哦,”香兰一边卸着妆,一边悠悠地叹道,“再看看我们,苦哈哈地一场又一场,唱了人家的美满姻缘,可自己呢?”
旁人插嘴道:“你以为她真享福去了?她上面两个太太,指不定给她什么气受呢。”
“我看不见得,露凝香多会来事,又年轻漂亮,张先生疼她还来不及。”
香兰抿了口茶,啐掉嘴里的茶叶子:“小狐狸精……”
白玉堂回了神,她猛转过脸,怨毒地瞪着香兰:“你不许这么说她。”
香兰冷冷笑起来:“哟,我还以为这出戏给你唱哑巴了,怎么着,你还护着她呢?人家现在可在上海享荣华富贵呢,早把你这个姐姐忘脑后了。再说了,你们又不是亲姐妹俩——”
没等她说完,白玉堂就甩了一巴掌到她脸上,香兰怔了一下,随即咬牙切齿,骂了一句“白玉堂,昏了头!”接着把茶杯一摔,扑上去便和她厮打。
同门的师兄弟花了好大的劲才把两人扯开,香兰像个泼妇似的叫骂着,白玉堂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她臉上的油彩花了一半,看上去又滑稽又古怪,可她的眼睛却骇人得要命,香兰禁不住她那逼人的视线,骂了一阵后便悻悻作罢。
露凝香初到上海那阵子还会给白玉堂写信,和她讲述上海十里洋场的花花世界,说那场面直让她眼花缭乱。有次她还和张先生去看了电影,她说她也想做电影明星,那些摩登的女明星风光得不得了,真令她羡慕,可惜,她已经嫁人了。
白玉堂最关心的还是她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露凝香让她放心,张先生现在把她当个宝捧着,没人敢拿她怎么样。
后来,露凝香越来越少给白玉堂写信。白玉堂每天都要跑去邮局,可往往都是空手而归。
有天夜晚,白玉堂独自一人坐在戏班的院子里,清冷的月色照耀着她寂寥的身影,她垂着头,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玉镯,一边哼唱着咿咿呀呀的调子,书生傅朋那满心的欢喜生生被她哼成了哀怨凄切。
师娘拄着拐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喃喃叫了一声:“师娘……”
白玉堂长得十分俊秀,眉宇间更是透着股让人见之忘俗的灵气,本是个唱旦角的好苗子,可偏生了一副小生的嗓子。白玉堂七岁被卖到戏班子,所有孩子里就属她练功最刻苦,她鲜少喊累喊疼,不论严寒酷暑,不论风吹雨打,她从不偷懒。
倒是露凝香来了后,她经常瞒着师娘帮妹妹偷懒。师娘都看在眼里,有天她对白玉堂说:“你以为你是在帮她,其实是在害她!”
之后白玉堂不敢再自作主张,但每当露凝香压腿压得号啕大哭时,她都会露出一副不忍的表情,那张小脸扭成一团,好像露凝香受的苦痛成倍地压到了她身上。露凝香比白玉堂小三岁,在刚来的前一年里她经常想家,白玉堂就陪着她,安慰她,想方设法讨她开心,久而久之两人比亲姐妹还要亲。
白玉堂少言寡语,老实本分,露凝香张扬活泼,古灵精怪,姐妹俩一个唱小生,一个唱旦角,从神态到动作,一来一去,搭档得十分默契,这一唱就是多年。
露凝香离开的那天,白玉堂也是在这院子里坐了一宿,银白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她仿佛一夜之间就白了头。
师娘劝她:“玉堂,我知道你们姐妹情深,但凝香已经嫁人了,她和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了,你要拎拎清。”
白玉堂原本垂下去的脑袋忽地抬起来,她脸色灰白,两眼发红,嘴唇哆嗦着,她望着师娘,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末了她只是咬紧了下唇,再度低下头去,她身侧那只攥着玉镯的手松了一下,接着又紧了几分。
露凝香很久没有再来信,白玉堂依旧在望春楼的戏台子上唱着一出出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她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除了练功唱戏,再没听她开过口。
直到大半年后,露凝香从上海回到南京办生日宴,她给白玉堂发了请帖,地点就在清凉山上张先生的公馆里。除此以外,她还特意差人送了一只首饰匣子以及一件墨蓝底绣黑水纹的香云纱旗袍过来。
白玉堂一贯打扮得素净,连搽脂抹粉都很少,平日里她总穿一身月白,头发梳得服服帖帖。露凝香曾在信里说:“阿姐,可惜了你这张脸,你要装扮起来可不比那些摩登的女明星逊色。”
白玉堂轻轻抚摸着这件旗袍,指尖传来冰凉顺滑的触感,她关上门,将旗袍换上,尺寸大小刚刚合适,她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这蓝色着实漂亮,衬得她的皮肤愈发莹白透亮。到底是露凝香,她向来最会挑,首饰盒里那对蓝宝石耳坠也是她亲自为姐姐挑选的。白玉堂看着那对精致的耳坠,神情渐渐落寞下来。她在镜子前伫立了半晌,不知怎的,她忽然又想起露凝香那张娇羞的脸:“阿姐,张先生——”
白玉堂的手指搭在扣子上,将它们一颗颗解开,她的手抖得厉害,急着把这件不属于她的旗袍从身上剥离,可最后一颗扣子竟怎么也弄不开,她一急,两只手猛地一扯,只听嘶啦一声,旗袍被撕出了一道口子。她怔怔地望着那道裂口,久久回不过神。
傍晚,清爽的暮风将一輛辆黑色轿车陆陆续续送到张先生的公馆前,公馆门口几盏与晚霞媲美的红灯烧得如火如荼。正值春季,花园里那些牡丹花成群地怒放着,空气中飘来阵阵醉人的香味。侍者们忙着招呼宾客,引他们进到客厅。前来参加这盛宴的多是生意人,也有些做官的,一对对男女成双结伴地从白玉堂眼前路过,与他们的盛装打扮相比,白玉堂像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她依然是那身素白,脸上画了点淡妆。
“阿姐,你来了。”
白玉堂回过头,见露凝香站在她身后盈盈地笑着,她穿了一身石榴红底金丝线绣牡丹纹的旗袍,肩上披了条小披肩,手腕上套着两只金镯子,一抬手那闪闪的金光便四处流窜。相比去年,她稍微胖了些,脸圆润了,腰肢也变得丰满了,走起路来一扭一晃的,为她本就妩媚的风情更添了几分妖娆。
白玉堂望定她,眼神有点涣散,她的嘴角抽动着,似乎是想挤出一抹笑,却怎么也挤不出来,末了,她只张了张嘴唇,哑着嗓子叫出一声“张太太。”
露凝香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原样,她上前挽住白玉堂的手臂,娇笑道:“才多久不见,阿姐怎么和妹妹生分起来了?”
姐妹俩往客厅走,露凝香侧头打量了一下白玉堂:“怎么不穿我送你的那件旗袍?”
白玉堂心里发虚:“有点紧,穿着不太舒服。”
说话间,她瞥见露凝香手腕上的两只金镯子,像是被那金光刺痛了似的,她慌忙移开眼神。
“紧?我是按照阿姐的身形定做的,莫非阿姐吃胖了?”
露凝香说着就要去掐白玉堂的腰,白玉堂吓了一跳,赶忙推开她的手:“这么多人呢,不要胡闹。”
露凝香掩着嘴咯咯笑着:“阿姐,不是妹妹说你,你这古板的性子真该改一改了。”
张先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宾客们谈笑风生。这间宽敞的客厅布置得十分雅致,家具一律是红木的,几张宽背沙发铺着丝绒罩子。客人们靠在柔软的靠枕上,惬意自在。客厅中央的茶几上摆着点心匣子、瓜果碟,青瓷花瓶里插着一束还沾着水珠的牡丹花,粉艳艳的花瓣包裹着金黄色的花蕊,一股股沁人心脾的恬淡香气扑面而来。
露凝香把白玉堂带到众人面前,不用多介绍,在场的都是戏迷,一眼就认出白玉堂。
“白小姐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我们都等着你呢,今晚你可得给我们唱一出。”
白玉堂从未参与过这种场合,面对一众的笑颜,她慌得垂下头去,连连说着“不敢、不敢”。
绸缎庄的胖掌柜秦老板打量着白玉堂,口中感叹道:“白小姐台上和台下真是两个人,前阵子我在望月楼的包厢里看戏,看台上那风流小生——”
说着,秦老板慢慢站起身,他一手持扇子,一手拱到胸前,煞有介事地端起架势,捏着戏腔唱道:
只见她眉目间
留情与我
秦老板拖着长调,悠悠地转了个身子,半弯着腰,将手中的折扇指着他的太太:
看这位大姐对我甚是有意
我母亲赠我玉镯一对
我何不与她留下一只!
秦太太笑得合不拢嘴,众人也因他惟妙惟肖的模仿笑成一团。露凝香在中间起哄:“秦老板!你这模样扮小生,孙玉娇怕是真要把玉镯还给你喽!”
大家乐着闹着,只有白玉堂显得很拘束,她接过仆人递来的茶盅,将它放在茶几上。
“白小姐,我们好久不见了,”张先生转过脸,笑眯眯地看着她,“近来可好?”
白玉堂点点头:“多谢张先生挂念,我这里一切都好。”
“白小姐不用这么拘谨,凝香这次回来办生日宴,全是想见见你,你们姐妹俩好好叙叙旧。”
张先生那一对浑浊的眼睛注视着她,白玉堂错开眼神,目光落在露凝香的腕子上,那一对金镯正耀武扬威地乱窜金光。她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玉镯,那冰凉的温度直渗进她的心里。
等客人都到齐了众人便到餐厅吃席,主位自然是张先生的,可他竟把这位子让给了露凝香,他说:“今天是凝香的生日,这位子该给她才是。”
白玉堂这才注意到,张先生根本没带他的另两位夫人过来,看来他的确对露凝香疼爱有加。露凝香在信里对白玉堂说过,一有应酬,张先生准会带着她,两个老婆只有在家里守着的份儿。虽然露凝香不是张先生明媒正娶的夫人,可她在张家比谁的权力都要大,上上下下都由她说了算。她说:“阿姐,你别看妹妹表面风光,其实也不容易的。可是呢阿姐,人要拎得清。”
席间依旧热闹,大家说笑之余还会唱上两段,到了中途,宾客们一个个来到露凝香跟前敬酒,白玉堂看着露凝香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不免劝道:“还是少喝点吧,喝坏了嗓子——”
白玉堂讷讷地止住话头,从前她总这样劝她,露凝香好喝酒,酒量也好,但酒喝多了伤嗓子。
露凝香转过头,她那张红扑扑的笑脸正对着白玉堂,宛如一朵盛放的牡丹,她说:“阿姐,你昏喽!我不再唱戏了!”
白玉堂勉强跟着笑了笑:“是啊,我昏头了,都忘了你早就是张太太。”
“别人可以这么叫,但你不行,”露凝香为两人斟满酒,“你还是要叫我妹妹的,多少年了,阿姐。”
白玉堂一口饮尽杯中酒,不知为何,这本甘甜的黄酒竟让她觉得发苦发涩。
露凝香拍了拍她的肩:“你再多吃点,妹妹去敬敬大家。”
白玉堂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露凝香的步伐,露凝香穿梭在为官为商的众人中央如鱼游水,她走路时轻飘飘的,像一团随风而舞的柳絮,可她那一身大红的旗袍又是那样艳丽,她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阵躁动,大家热情地叫她“张太太”。
张先生夹了一块烧鸭到白玉堂的碟子里:“白小姐,这是我们上海师傅做的,你尝尝看。”
白玉堂谢过张先生,她咬下一小口,鸭肉鲜嫩肥美,口感饱满,可她却没吃出什么新鲜感。她想起来,当年露凝香嘴巴馋,每逢路过福满楼时她都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往里瞧,她说:“阿姐,等我们以后风光了,就天天来福满楼吃他家的全鸭宴。”
张先生站起身,笑容可掬:“白小姐,我敬敬你。”
白玉堂连忙端起酒盅,在和张先生碰杯时,她的手一抖,酒液洒了点到她身上,她那月白色的旗袍染了一小块脏污。
张先生一饮而尽,他笑眯眯地看着白玉堂,白玉堂看到他那光秃秃、油汪汪的头顶,以及鬓角斑白的碎发,明晃晃的灯光照得他脸上的老年斑个个分明,他的嘴唇湿漉漉的,一口烟屎牙冲她咧着。
白玉堂闭上眼,黄酒后劲足,她感到胃里渐渐火烧火燎起来,那温度一直蹿到她的脸上,蹿到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眶子发热,鼻头发酸。
张先生说:“白小姐,凝香总是挂念你,过阵子我要去广州,你正好到上海来陪陪她。”
露凝香说:“阿姐,妹妹能给张先生做小算是妹妹的福气了,你莫嫌我。”
师娘说:“玉堂,凝香嫁人了,她和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了,你要拎拎清。”
白玉堂感到头昏,她的手肘撑在桌子上,额头抵在手背上,这时露凝香过来推了推她,她虚弱地摇摇头。
露凝香扶她起身:“阿姐,来醒醒酒吧,到你亮相的时候了。”
宾客们吃完席后又回到客厅,客厅东北角的两扇画着花鸟山水的屏风缓缓向两侧拉开,月琴声、锣鼓声隐隐地奏起来,时急时缓,时高时低,客人们哄闹着,有人起哄说来一段《贵妃醉酒》,可露凝香却在张先生的面前自顾唱起来:
斟美酒不由我离情百倍
恨不得与张郎举案齐眉
张郎啊——
月琴立即配合着拉出《西厢记》的调子,露凝香翘着兰花指,委身弯腰,一双灵动的眼中媚波流转,让张先生看得入迷,众人拍手叫好,白玉堂冷眼旁观。
人生最苦生别离
未曾登程我先问归期
秦老板起哄:“哎呀——张先生不久后要去广州,我们张太太舍不得。”
露凝香放纵地浪笑起来,一双纤纤玉手搭上张先生的肩头,她腕子上的金镯子急促地碰撞着,迸发出冰冷、刺目的光芒。白玉堂心里蓦地一痛,别过头去。
“阿姐,”讨完张先生欢心,露凝香又去牵白玉堂的手,“阿姐,该咱们姐妹俩登场了。”
小时候,白玉堂总拉着露凝香的小手,带她回到戏班的院子里,露凝香不肯,和她闹,她说:“阿姐,我想回家,我要去找我爹。”
露凝香招呼着,她那一身大红的旗袍真像一团火似的,晃得人眼花缭乱:“来来来,我们姐妹俩就来一段孙玉娇拾玉镯的桥段。”
锣鼓起,月琴奏,灯光渐渐暗下来,白玉堂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的眼中只有那团烧得正旺的火——在戏台子上,她是英俊潇洒的才子,她是千娇百媚的佳人,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多少年了。南京望月楼的白露姐妹,姐姐唱小生,妹妹唱花旦。
锣鼓的调子从缓至急,爱慕孙玉娇的傅朋为试探她的心意,故意褪下镯子,借着扇子将玉镯放在地上,只待孙玉娇拾起。佳人配才子,好一段連神仙都羡煞的美满姻缘——
孙玉娇那双春葱般的手娇羞地翻弄着手绢,小碎步迈得急促,心间那万般纠葛全在其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她踱过来,踱过去,要不要拾?要不要?万一被人家看见了怎么办?书生,书生你莫要躲着了!唉!你这讨厌的玉镯,我踢你——罢了,不忍,不忍。转个身,四下看去,哎呀,没有人,拾吧,拾吧!小女儿家用手绢掩着脸,弯下腰,将那玉镯捡起来,慌忙藏到身后。
书生见状大喜,迎上来,孙玉娇一下子慌了神,她羞得背过身,连连欲将玉镯还给傅朋:
我不要,快些拿去,我不要!
白玉堂看着露凝香的背影,看着她手上捏的翠镯,看着她腕子上金光乱闪的镯子——张先生送的金镯子。
我不要,快些拿去,我不要!
“阿姐,人要拎得清,阿姐,你莫嫌我,阿姐——”
月琴催得锣鼓声越来越紧促,越来越急促,铿铿锵锵,如急流,如刀鸣,那一声声娇柔的“我不要”,那一声声催命似的锣鼓点子,统统击在白玉堂的心里——那时,她把那对翠镯的其中一只套在露凝香的手上。
露凝香半回过头,看到白玉堂那张惨白无血色的脸。白玉堂盯着那镯子,忽然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上头,她倒退着,一步步退着,退着……
“阿姐!”
白玉堂脚下一个不稳,摔在地上。
锣鼓月琴骤停,周遭静得出奇,她只能听到一声声“阿姐”,这声音时远时近,近时就在咫尺,远时遥不可及。她睁大了眼睛,雾蒙蒙的灯光下一张张人脸、一道道黑影就在她面前晃动,她一个也不认识,她的视线从人群的缝隙中穿过去,恍惚间,她仿佛看到漫天纷纷扬扬的花雨,自万丈高空落下来——阿姐,牡丹花又开了,后台全是票友們送来的花。阿姐,张先生打算娶我了。阿姐,妹妹要走了,你莫嫌我,阿姐,阿姐——白玉堂张大了嘴巴,她拼命喘息着,试图挥手驱赶开那扰人的影,可是她的手臂好沉,半点也抬不起来,她急切地在重重纷乱里寻找一抹袅娜的影儿,但怎么找也找不见,只有一团火在她眼前乱窜,金黄的火像只兔子似的跳来跳去,跳到哪里,哪里就烧起来,那是张先生的太太,张先生的太太——可是我的妹妹呢?我的玉镯呢?你把我的玉镯丢在哪里了?
就在张先生去找医生的当儿,露凝香在白玉堂的人中处掐了几下,又在她的太阳穴处抹了点清凉油,渐渐地,白玉堂那双空洞的眼睛有了神采。
“阿姐,你可算醒了!”
白玉堂缓缓转动着眼球,她看到那些宾客们正围在她身边,围了个水泄不通。白玉堂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吵闹。露凝香扶着她坐起身,仆人送来一碗冰镇莲子羹,露凝香舀了一勺喂给她,她紧抿着嘴唇,摇摇头。张先生让露凝香带白玉堂去客房,自己继续留在客厅照顾客人。
白玉堂靠在沙发上歇了半晌,她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脸色也依旧难看,被冷汗打湿的头发粘在她的脸侧,露凝香伸手想替她理一理,她躲开了。
“阿姐,你到底怎么了?”
白玉堂侧过头,呆滞地望着她,喃喃道:“镯子,我的镯子……”
刚才慌乱中,玉镯被丢在屏风后了,露凝香风风火火地跑到客厅,拿回了镯子。
“阿姐,镯子在这里。”
露凝香正准备帮她戴上,她却粗暴地一把抢过来,像是一个被夺走了心爱的玩具的小孩,她匆匆把玉镯戴回手腕上,她的手臂紧贴在胸口,一只手牢牢护着玉镯,生怕有人觊觎。
露凝香被她反常的举动吓着了:“阿姐,你这是……”
“我不是你的阿姐!”白玉堂那张秀气的脸忽然变得扭曲起来,她死死攥紧玉镯,瘦得如枯骨般的手暴起青筋,她怒视着露凝香,两片发白的嘴唇哆嗦着。
露凝香怔在原地,她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白玉堂。她这才发觉,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白玉堂竟变得如此憔悴,她瘦了不少,脸上两颊凹陷,颧骨凸了出来,一双本是炯炯有神的眼睛变得如枯井般,再不见原先的神采。
张先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方才那一幕他都看到了,他说:“白小姐身体不舒服的话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露凝香吩咐司机把白玉堂送回戏班的大院,白玉堂依旧紧张兮兮地护着她的镯子,慢慢挪着步子。露凝香本想把她送出去,但张先生拉住她的胳膊,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露凝香望着白玉堂的背影,她从未觉得姐姐的背影是这么单薄、寂寥,小时候她总骑在姐姐的肩头,总是撒娇让姐姐背着她满院子跑,她的小手拽着姐姐的衣领,和她说:“快点,阿姐!再快点!”在她的印象里,姐姐的背影一向令她感到亲切、踏实,可如今,那瘦弱的身影竟像一缕孤魂般,被风一吹就要散了。
仆人为白玉堂打开车门,在上车前,她又向花园望了一眼,今晚的月亮如同一轮圆盘悬挂在夜空中,月光像流水倾泻至人间,在这璀璨的银辉照耀下,满园子的牡丹花正随风摇晃着头颅。白玉堂从来没见过这样爆放的牡丹,它们开得如此疯狂,如此愤怒,连花瓣都要渗出血来。
仆人轻声唤道:“白小姐,上车吧。”
车子开动了,白玉堂感到前所未有的乏累,浑身上下的力气好像一下子被抽光了,她靠在后座上,喃喃着:“回家,回家……”
司机应道:“知道的,白小姐,张太太吩咐过。”
白玉堂没再出声,她呆呆地望着车窗外的夜色,手指来来回回摩挲着玉镯的沿儿,不知不觉中,有两行清泪自她的眼角悄然滑落。
责任编辑 菡 萏
实习编辑 谢温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