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缠道

2021-05-31 05:43文清丽
广州文艺 2021年5期
关键词:杜丽娘昆曲老师

文清丽

下班时,我收到一封快递,信封落款京都大剧院,里面装有二十三张即将演出的大师版《牡丹亭》昆曲票,除此,片字皆无。再瞧地址、姓名、电话,丝毫不差。我对昆曲一窍不通,也无演艺界朋友,谁舍得把二十三张、每张一千二百八十元的票寄给陌生人?我百思不得其解。

在这个别人的都市,我生活了三十年,仍感觉自己是外乡人,遇事首先找亲人,好容易等到下班,赶忙到市府家属院的姐家,讲了这件蹊跷的事。

姐放下改得密密麻麻的材料,沉吟半天,忽然说,会不会是她?

这话把我绕糊涂了:她,她是谁?

姐目光望着窗外,淡然地说,就是妈送了人的那个呀。她是唱昆曲的。

我脑子里忽然闪出妈遗物里的一张昆曲票,恍然大悟。姐不解我意,强调道,她确实是唱昆曲的。

你啥时知道的,怎么现在才说?她漂亮吗?名气大吗?我一连串地问。这个姐我从来没见过,妈在世时从未在我面前提过。她一直没跟我们联系过,现在,我这个家里的老幺都五十岁了,这时她却突然给我们送票,用意何在?

前几年,她向同事打听我,我才知道她是名演员,也调到了京都。姐说着,拿着票翻来覆去看,好像票里藏着答案。她把票又数了一遍,沉吟道,看来她对咱家很了解,你想想,大姐家,姐夫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六张。大哥家,哥嫂儿子媳妇孙子,五张。二哥家,六张。我家,三张。你家也三张,这不,刚好是二十三张嘛。连我家萌萌还没对象,她都清楚。

我记得她比大姐小四岁,怕也有七十多了吧,这时联系我们,是为了炫耀?

姐摇摇头道,她早出名了,不会这么浅薄,也许年岁大了,才想起亲情比啥都重要。

有道理。你说,咱们去吗?

问问大哥。父母不在了,长兄如父。姐多半辈子在政府部门工作,话语里,经常带着办事员的谦恭。

大哥在大学里当老师,讲授伦理学,在业界颇有名气。虽退休多年,仍有伦理学方面的论文在《世界哲学》杂志上发表,还担任伦理学会的副会长,天南海北地去讲课。听完我的话,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说,按理应当去,不过,我在想一个问题。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明确指出:“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看,道德不再是凌驾于整个社会之上的东西,而是由经济基础所决定的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一部分。历史上的各种道德的发展和更替,归根结底都是依据经济基础的变化而变化的。

哥,这不是在课堂,我也不是你的学生,你扯远了。

妹,此话差矣,那个昆剧演员时隔七十多年忽然认亲,一定与经济基础有关。凡事,皆离不了经济基础。

哥,你又把人想差了,中华优秀道德文化,不但包含着忠、孝、仁、义、礼、智、信、爱等道德规范,还包含着修德治人的道德修养和道德践行规律。她即便送人了,可毕竟跟咱们一母同胞,当有孝悌之念。

好了好了,晚上我还要到京都大学讲课,不跟你啰唆了。再说昆曲,我听不懂不说,一句话唱半天,绕得我都头晕了,你问问你二哥吧。

二哥没听完我的话就在电话里打断了我的话题,不去!那年我出差,妈一听说我去的是南方,再三叮嘱我去看看那个所谓的姐姐。那时,交通也不方便,我坐了三个小时的长途班车才到杭州。那时正是南方梅雨季,上到五楼,我浑身都湿透了,叫了半天,谁知她开门看到我,马上就要关门,我以为她不认识我,忙用胳膊撑着门,说,妹子,我是你二哥呀。她皱着眉头说,我不认识你。我压着火,咬着牙说,我是从长平来的,你老乡。她仍说不认识。不等我回话,就把我推出了门。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不认识我们,我们也不认识她。她以为她是谁呀,想理我们就理我们,不想理连乡党之情都不念?她不就一个唱戏的吗?现在有多少人还看那老得掉牙的东西?好了,我有事,挂了。

姐在电话里听了我转述的大哥二哥的反应,半天无语。我问她去不去,她说,我工作忙,就不去了。

她会不会很失望?

她失望什么?她又没有打电话请我们,只是寄几张免费的戏票,还不落款,明显只是试探,你也别去。这种女人,少来往。

咱二姐,叫什么名字?

反应好快呀。姐冷冷地看我一眼,半天又道:她叫许苡。

戏剧中,除了老家的秦腔戏,我仅看过越剧电影《红楼夢》《梁山伯与祝英台》,听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的吴侬软语,柔肠尽现。至于昆曲,在小说里偶然看到,知道那是达官贵人消遣的戏,仅此而已。

现在凭空冒出个昆曲演员姐姐来,我瞬间对陌生的昆曲多了缕说不出的牵绊,晚上吃完饭便在网上搜索起来。这一搜,甚是吃惊。

吃惊,是因为许苡很出名,得过戏剧界最高奖梅花奖和白玉兰奖,更吃惊的是她是唱潘金莲出名的。从照片上看,她遗传了我妈的外貌,骨骼分明,身材苗条,网上的照片多数是年轻时拍的,且化了彩妆,一时难以断定现在的相貌。

作为一个演员,她把多张价格不低的票送给弟弟妹妹,可能想出口气,我们当然不能让她得逞。虽然她是著名演员,可这与我们又有何关系。我们都是靠自己的本事,走出了农村。大姐,京都医院响当当的脑科主任,去年因病去世,终年七十六岁;大哥,我们县第一个考上京都大学中文系,留校任教授,正高职称,博士生导师;二哥,现任京都绿色食品有限公司董事长;二姐,大学毕业后,当老师,后在市政府办当主任。我呢,在市报文学版当主编,是作家。我们兄妹五个,哪一个也不比她一个唱戏的差。我们出生在西北农家,母亲头胎生了女儿,二胎又生了女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还想生儿子,打听到县城一户人家,男人在南方部队当连长,女人患先天性心脏病,生不了孩子,小日子过得美得很,便把第二个女儿送给了他家。

这么一想,我也决定不去。

可几天过去了,我总觉着心里有个东西堵着,提不起,又放不下,好像瞬间得了魔怔,只要有时间,就不断地上网看昆曲。它的音乐、舞蹈、演员扮相、唱词都是那么美。我不但网上看,还到驻京各大剧院看昆曲,且买了诸多昆曲名家的传记、光碟。从著名剧目到昆曲发展史,从那些盛世美颜的照片,到他们的生平婚恋,乐此不疲。

一天上午,上班时间,我鬼使神差,顶着严寒,不觉间来到了市昆剧团的大门前。

离演出还有一个月,售票口已挤满了人,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告诉我,她五点就起床从学校出发,八点到剧场,加入上百人的长队,总算五百元买到了最边角的一张票。出票仅两个小时,演出票就全部告罄,黄牛倒票者今天也未绝迹,一个脑后扎着马尾巴的中年男人逢人就問,还有多余的票吗?我花两倍的钱买。

售票口旁边的宣传栏上,“大师版”三个红色特大号草书特别醒目,演员皆彩妆丽服,看不出年纪,他们名字下,都附简历。

我仔细瞧了瞧许苡的介绍:女,1941年生,杭州人,擅长花旦,曾获第四届梅花奖,代表剧目《义侠记》《蝴蝶梦》。这次她演《牡丹亭·寻梦》

她娘的,连祖籍都卖了。我朝着她美丽的容颜,狠狠瞪了一眼。

跟她同台的杨纯梅、刘继华、苗艺炜、宋文露,是昆曲界四大闺门旦,她一个演花旦的竟敢与名角同台飙戏。好胆肥。论长相她不占优势,骨骼突出,眉眼粗重圆大,性格也不是闺门旦的那种娴静、雅致,还让我们家里人来看,非等闲之辈。我又有些钦佩,很想会会,又不想贸然前去,左思右想,计上心来。

我跟报社总编说最近市里要演昆曲《牡丹亭》,出场的全是国宝级的老演员,平均年龄七十岁,很多演员三十多年不上场,这次也披挂上阵。阵容强大,好生了得,据说五十年难得一遇。作为市报,不应缺席。总编说,有新闻价值,值得宣传,不过,年轻记者不懂昆曲,这稿怕难写。

我去如何?

你是作家,当然行了。

于是我公私兼顾,来到了市昆剧团排练场。

初进排练场,要不是笛声鼓韵,一墙玻璃,我真怀疑自己走进了街心公园,瞧见了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

排练厅在一栋老楼里,面积有两间房子大,靠墙放着几张掉了漆的旧桌子,桌下堆着塑料袋,露出几根葱和茄子,桌上放着花花绿绿的茶杯,有些杯子上还缠着毛线编织套。五六个满头白发、体态臃肿的老太太围在桌旁,有人捶肩,有人扭动脖子,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

哎,听说你家小儿子生二胎了,你给带不带?

当然得带呀,不像你,结婚早,孙子都上中学了。

唉,各有各的难处,我闺女离婚了,现住在家里,我还得安慰她,四十好几的人了,要家没家,要工作没工作,愁得我昨晚血压又高了,呶,今天还带着降压药。对了,杨老师,你腿怎么了?

我这是老毛病了,痛风,腿一受凉就痛,痛得有时半夜醒来,怎么也睡不着,什么药都吃了,药水也抹了,一点用都没有。这次演出,腿可不能出问题。

可不是嘛,最近我两个儿子闹着要我那套市里学区房,手心手背都是肉,搞得我整宿都睡不着觉,你看眼泡更明显了,这鬼样子上了台可不好看呀。

我有些小失望,这台大师版演出真的能在京都横空出世吗?在融媒体盛行的时代,一帮老头老太太演绎的古老戏曲,真受观众喜欢吗?但毕竟五十岁的人了,既来之,则安之,便在一旁不动声色。

可艺术就是这么神奇,丝竹一响,她们好像军人听见了进军的号角,立马变了个人,即便不着戏装,只带水袖,即便满头华发,满脸褶子,满手老年斑,可那嗓音,那云手、水袖,那一笑一颦,活脱脱就是娇滴滴的古代少女杜丽娘,我瞬间就被迷住了。这让我想起刚看过的一个昆曲名演员的话:像昆曲一样生活,你永远不会老。

我第一个认出的是著名昆剧演员刘继华,她的身段和表情在昆曲界是公认的前无来者,也是旦角里唯一身材保持得还如少女状的。她穿件紫色白花的掐腰中式棉服,显得特别苗条。现在,她脱了棉服,只着一身练功服在走圆场。排练厅暖气不热,可她仍满头是汗。她这次唱《游园》一折。

正在抛水袖的宋文露,她长相甜美,俏劲十足,被评论家誉为小梅兰芳,有不少戏粉称她为宋美人,她的《寻梦》享有天下第一梦之美称。这次她演《惊梦》,大师里她最年轻,不过,也六十多了。她眼睛大而亮,背靠桌子,边蹭边唱:“没乱里春情难谴,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看我拿相机拍她,朝我妩媚一笑,给我做了一个美人倚梅的雕塑造型,然后叹息了一声:最近会忽然忘记记得烂熟的台词,可不敢一上场忘词,那真是丢死人了。

她旁边的苗艺炜正在镜前练身段,她以稳而静出名,虽不惊艳,但唱念做有板有眼,标准的教科书。她这次演自己最拿手的《写真》。我问她参加这次大师版的演出感想,她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们这个年岁,演一场,少一场,我已经有十年没上场了,心里还是有些发虚。除了演好戏,其他什么都顾不得想。

年纪最大的杨纯梅老师唱的是压轴戏《离魂》。她被誉为昆曲皇后,获首届梅花奖,她的演技严谨大气,扮相端庄华贵,唱念字正腔圆,声情并茂,深得业界尊敬。她越到老,嗓子越亮,越对人物的理解深透。刚才她唱了一段《集贤宾》,一开口:“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看玉杵秋空……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一下子就把我带进了重病的杜丽娘满腔愁绪中。脚下拖步、挪步、移步、靠步、摆步、倒步、跟步、跌步,组成了一组优美的台步舞蹈,看得眼花缭乱,根本就想不到她将近八十岁了。

采访完众头牌,我才进入正题,装作无意地问,哪位老师演《寻梦》?

宋文露撇了一下嘴,大声说,潘金莲呀。

她一出口,有人扑哧笑了。

这折可是重头戏,为什么让一个演花旦的演员来演闺门旦?咱们这场演出可是大师版的,一张票价钱最高卖到一千多元。我抛出了疑问。

宋文露把一只水袖抛到肩上,念白道,鬼才知道呢。然后眼神瞄向一个托着下巴正在沉思的中年男人。悄悄告诉我,那是导演。从她语态里看,她对这次演《惊梦》,好像并不满意。

杨纯梅一场走下来,喘气不止,她从手包里掏出高高低低几个药瓶摆到桌上,戴上老花镜,眼睛凑到瓶跟前看起瓶上的说明来。我忙提起桌上的水瓶给她杯子里加水。她吃完药,朝台上说,文露,水袖太高了,不美。艺炜,奔放些,不要演得太温。嘴上说着,脚下还踏着拍子。

我说杨老师,歇歇。

不敢懈怠呀。人越老,对自己要求越高,为啥?年岁大了,上台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要是当年,我们何曾只演一折,全场都包了还不过瘾,老了,演不动了。

杨老师,听说你是许老师的师姐?能跟我讲讲她吗?我把她脚下卷起的地毯铺平,怕绊倒老师们。

说来话长了。老人看了我一眼,放下杯子,左右腿相交,半蹲着,右手兰花指从左下角伸出,慢慢转到右上角,头半歪,眼观指处,说道,许苡很聪明,可我们那一拨闺门旦十几个,齐整整的,一个赛一个靓。她个子小,演小姐轮不上,就演红娘,演春香。后来,团里排潘金莲,没人演,她自告奋勇说她可以试试,没想到一折《义侠记·戏叔别兄》还没演完,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她就是潘金莲,演出一下子火了。从那以后,她索性就一直演下去了。她为了演坏女人,跑到大街上观察人,还查书,一本本小说看。有次我在街上看到她,从图书馆出来,抱着一大堆书,我一看,你猜是什么,《飘》《红字》《包法利夫人》《金瓶梅》,按她的说法,全写的是坏女人。她还爱看外国电影、话剧、芭蕾舞、歌剧,样样都爱看。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一会儿说师姐,我刚看了美国电影《乱世佳人》,失恋的斯嘉丽那个眼神,我可以用到潘金莲被武松拒绝的那场戏上。对了,师姐,我刚才忽想到你那个道具,我是不是在演田氏时,可以偷来用一用。本团学不够,她还到全国各地拜师学艺,作家、舞蹈家、画家,都是她的老师。之所以让她这次演《寻梦》,一则她身材没变,激情仍在;二则她唱腔仍是那么清亮,中气十足;三则这是她多年的心愿,得成全她。

许老师是杭州人?

她八岁从西北转学到杭州,到南方多年了,可他们一家一直没改北方的习惯,爱吃面食。许妈妈身体不好,许苡除了唱戏,老往家里跑,说帮妈妈干家务活。多年了,可真不容易。我们这次演出基本都是跟别人配合,唯她是独角戏。本来这折结尾有春香戏,她建议删了,她就那性格,总能说服人。独角戏难演,有同伴还能分散下观众注意力,舞台上就你一个人,你皱下眉,喘口气,观众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诸多师妹中,属她最有灵性,也最努力。

你认为她能演好吗?她毕竟是演花旦的。

到了我们这个岁数,演角色,尤其是一些细节的处理上,皆融进了自己的人生阅历。演绎角色,不在话下。

演员,是稳中求稳,若要变,没有十足的把握,作此决定怕是冒险。况且在这个大师济济的剧中,演自己并不擅长的角色,得需要很大的勇气。

每一个昆曲旦角,都有一个梦想,就是演一次杜丽娘。你看我們都年已古稀,许苡比我小五岁,身体也不好,老说这是自己的封箱之作。

她今天没来?

去医院了,说可能兴奋,心跳过速。千万别身体出了毛病,演杜丽娘她盼了好多年了。别说她,我也是,就像参加高考,这次可不能考砸了,机会只有一次了。我腿动过手术,所以也紧张。

听了一席话,我决定不去找许苡了,返身回家,一路思索如何说服哥哥姐姐们去看她演的戏。不,姐姐演的戏。

大哥拿着一张请柬,双肩一松,又指指身边的大嫂说,你嫂子可以去。大嫂比大哥小七岁,刚退休,现在迷上瑜伽,说,她每天都去练,不能少了。又说她可以问下儿子媳妇,看他们去不。

我说算了,他们两个都在公司,那么忙。

二哥脾气倔,当了多年的领导,说一不二,我也不给他电话了。

儿子要高考,爱人说不去了,在家陪儿子。我当然只好同意。

姐得知我执意要去,略一沉思说票不能浪费,她可以把有关领导、同事叫去为许苡捧场。现在干部晋升,都要搞民主测评,“大师版”还是很有含金量的,票价又那么贵,浪费掉可惜了。她退休前怎么也得谋个副局吧。

我看了她一眼,她大概没明白我的失望,又说,如果她唱得好,我就告诉大家那是我姐姐,要是不好,咱就不要说。我听说她演得有点色,这传出去不好听,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得抓紧。我认为姐只说对了一半,她常年在政府部门工作,她的衣着,永远正装,神态满脸凛然。自从姐夫喜欢上一个跳舞的,跟她闹离婚后,她对文艺界女人就没好话,有时也连带着我,动不动就说,你们搞文艺的,没一个好东西。让人哭笑不得。

讨厌文艺的姐姐,却拿走了二十二张票。

谁料演出当天,我的朋友圈有昆曲界人士发布了许苡爱人去世的消息。说上午还陪许苡试了戏装,两人回到家,许苡从卫生间出来,发现看电视的爱人头偎在沙发上,以为跑累了,就叫他到床上休息,结果,连推几次都不动,这才慌了神,给女儿女婿打电话,人已经没救了。

我一看到此消息,心里一惊,得到确认后,赶紧开车赶到昆剧团排练厅。

排练厅像开水炸了锅,大家都断定许苡不会演了,争着演《寻梦》,宋文露争得最厉害。

演春香的孟莎莎是许苡的学生,大声说,老师没有说不演,有些人是不是太性急了?

宋文露说,丈夫刚死,她丢下死人,跑来演出,这还是人吗?

许老师跟爱人一直是夫唱妇随,感情很好,昆曲界无人不晓,好不好,不在这时。孟莎莎很不服气。

两人说着,就吵,接着又推搡起来。我想到了戏剧界常说的“为上台姐妹反目、亲人失和”的事情来。

背完唱词,杨纯梅才开口说,哎,我说你们还以为自己十七八呀,别闹出心脏病了,我们都黄土埋到脖根上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宋文露还要争,虽已中年,仍能看出是帅哥一枚的导演抽完一支烟,从椅子上站起来,笑呵呵地说,老师们,我琢磨了下,咱们的戏要有更多的观众,加些年轻漂亮的女演员,可能更好些。我说的是不是,老师们?

一直寡言的刘继华开口了,这么一出大戏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来撑的,你让一个小年轻演,怕是不合适。

年轻演员你不让她上场,她永远也提高不了呀,老师们,你们说是不是。再说,我说的年轻演员也四十出头了,就是刚从国外载誉归来的实力派演员李芳芳。中年导演说着,笑着,在老师面前,他随和地说着,笑着。

她是大师吗?只不过仗着有几分姿色,连鼓点都踩不准,唱词我敢说她都没全弄懂,上次唱到“迤逗的彩云偏”时,眼神只会勾引观众,没把人物的内心表达出来。我就怀疑她是怎么成实力派的。宋文露说。

杨纯梅揉揉腿,站了起来,说,许苡没说不演,我们就先不要考虑别人。我是她师姐,我了解她,在她心目中,戏比天大。

就在这时,导演的手机响了,导演在一旁接完电话,笑着把手机往桌上一放,拍着手说,老师们,继续排练,许老师的女儿刚才打电话来说,她妈妈晚上按时来演出。

这个女人疯了!宋文露把手中的扇子啪地合上说。

她本来就是戏痴,戏疯子。杨纯梅笑着说,可是我们谁又不是戏疯子呢,在这大冷天,都这把年纪了,还争着上舞台。

杨老师,你从艺有五十多年了吧?苗艺炜问。

今年整整六十年。

我也五十六年了,想想当年,我们学戏时,十一二岁,谁能想到坚持这么多年,昆曲给我们带了这么多荣光。刘继华接口道。

望着一个个艺术家,肃然起敬的同时,我对陌生的演员姐姐又多了一分了解。看到杨老师坐下了,走到她跟前说,杨老师,你能跟我讲讲许老师的事吗?

杨纯梅看了我一眼,才说,她呀,戏是她的命。有次,演开前两天,她发高烧住院了,团里安排B角上,是她的学生。结果戏开场前,她跑来,还要上场。我们真为她捏着一把汗,她头上全是汗,可是她演出仍很成功。

还有呢?

杨老师又上下打量了我半天,低声说,许苡是你什么人,我怎么看着你们有些像。你该不是她妹妹?

老师怎么知道?我一惊,看了下周围小声问。

她一直没有给我讲你们家的事。也就是前阵,她母亲去世,我参加完告别仪式后,陪着她回家,她才告诉我,那是她养母。她要不说,我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她对养母特别好,上学时,每月发十八块钱,她都要给家里十块钱。整天妈长妈短地叫着,到商场,说,这件衣服适合我妈。到饭店,菜刚端上来,又说,这是我妈最喜欢的。

她一直打听着你们的消息,你母亲去世的那天,她叫我一起到外面吃饭。说你妈妈得病时,她去过,只在病房外面看了看。还有,你哥、你姐家的小院她去过不少次,但是总没勇气进去,怕你们不理她。她这一辈子活得不易。

这次演出,我们每人只给四张票,给你们的票全是她掏钱买的。她想借戏,与你们相认。年岁大了,一切怨恨都散了,走时才轻松,她就是这么说的。你一来,我就猜到你来的目的,可是没有说破。你若想再了解她,可以问问继华。我现在身体越来越吃不消,这次,怕也是最后一次演出了。许苡向我请教,我跟她说,找刘继华。说句实话,全国闺门旦扮演的杜丽娘,我最服刘继华了,我们不在一个团,但她的每一场戏我都看,可以说,她把杜丽娘的魂都演出来了,美丽端庄、典雅守礼、稳重大方、规范内敛。许苡这次上场,幕后指导老师就是刘继华。刘继华也是一个戏疯子,要不是许苡死缠烂打,她还想演《寻梦》呢。这场演出,就是她策划的。

刘老师好像很傲氣,不太容易接近。

那是表面,你了解后就知道她人很随和。

果然,当排练结束,我追上刘老师,说想请她喝茶,她一口回绝了,说,你问什么,我答就是。

我送她回家的路上,又聊了起来。

说到许苡,她话多了。她一听说我们要演大师版《牡丹亭》,就给我三天两头打电话说,她想演,让我跟导演说。她不知道从哪儿听说导演是我的学生。

她年轻时虽然演过杜丽娘,可说实话,我最不愿意替人说这个情。投资方就是冲着大师来的,观众买票看,咱也不能对不起人家。她毕竟是唱花旦的,所以我一口回绝了。结果她又找导演,把她录制的演出视频给导演,导演找到我,让我看视频,因为我也是这次演出的艺术指导。导演说,刘老师,你说让她上,我就同意。

说实话,她不适合演杜丽娘。花旦跟闺门旦还是有差别的。可是话又说回来,我也演过花旦。两者之间也有不少地方是相通的,都是青春年少嘛。许苡是一个有爆发力有创造力的演员,我相信她。她演的杜丽娘,恍然让我看到另一个不一样的杜丽娘。杜丽娘是大家闺秀没错,可是大家闺秀有如我演的,书卷气的、恬静的,当然也有宋文露演的,活泼的、充满朝气的。那为什么没有一个多情活泼又书卷的杜丽娘呢?这么一说,我就同意了。这下好了,她一回到家,一会儿给我打电话,不停地问我她这样处理好不好,那样处理好不好。我就说,咱们到这岁数了,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演就行,有一千个演员,就有一千个杜丽娘。她不好意思跟我们在一起排,在家里自己练,只来合练过,说实话,演得不错。光分析杜丽娘寻梦忆梦到醒梦的过程,就写了五六万字。对我演到发簪挂到垂杨线的眼神,她赞不绝口,反复问我,师姐你演到那里时,我都能感觉到垂杨线好像拂在我脸上。她还学我的水袖的套袖动作。她说我反复看你的水袖,你不是一个方向,你一个水袖,变中有变,而且做得行云流水。潘金莲的水袖是直接的,因为她的文化程度决定了她的性格,直接、奔放,而杜丽娘知书达理,是受家庭严格管教的,是含蓄的,所以水袖就是她内心的独白,如咱们的昆曲,缠绵多样。所以,我相信她一定能演得更好。

听到她爱人去世的事,我很替她着急,说实话,我老想,换成我,如何决定。置身昆曲,你经常会忘了自己。真的,你看看我们这几个老太太,哪一个不是戏为上?有一天,纯梅老师跟我说,她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最后倒在舞台上,那是多么的幸福,穿着花褶子,满头珠翠,像做梦一样,再也不醒来。

刘老师,我反复看了你的全本《牡丹亭》,你演的杜丽娘,满满的少女状,请问这么多年来,你如何保持艺术长青的?

哈哈,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这么多年,最怕有一天,因为发胖,上不了舞台,所以,我从来不敢大吃大喝,游泳,练功,跑步,从不懈怠。孙记者,我告诉你,你有空好好采访一下我的姐妹们,她们一个个为了上舞台,其中的甘苦,都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了。就说宋文露吧,你别看她吵吵闹闹的,她为了这次演杜丽娘,特意从美国回来,一回来就给我说,她不走了,她要唱戏,只有唱戏,她才觉得自己的人生有意义。还有杨纯梅老师,刚才你也看到了,彩排时,跪下站不起来了,因为她前不久,摔了一脚,腿刚做了手术,可我一打电话,她马上说,行的,我行的。快八十岁的人了,几次排练,她最认真,连导演都说,杨老师,你歇歇。她却说,不行,我感觉这个动作做得不美,我还要好好练一练。你听听她的嗓子,还是那么亮,气还是那么足,我的嗓子就不如她,这个不能不承认。还有,苗艺炜,膏药从颈脖贴到尾椎。我记得有个名人说,大抵真正圣者的灵魂都必然与众不同,不可畅销。过去我认为这话是对的,可自从杜丽娘经过我们一代代旦角来演绎,我相信她会不朽。真的,杜丽娘永远不朽。我的学生现在最小的十岁,跟我们学昆曲时一般大。我跟杨老师、许苡都是新中国首届昆曲班招的同学,全班四十人,现仍有三十多人活跃在全国舞台上,她们把现代的电影、戏剧、网络等运用到昆曲上,让昆曲一代代传下去,这是我们最乐意做的。给你说句笑话,我跟爱人吵架,只要他一说昆曲,我立马就变怒为喜了。真的,没办法。我们的导演,你猜为什么这么痴迷昆曲,他也是一名昆曲演员,演配角,后来嗓子坏了,演不成戏,他就策划戏,为了这次演出,他求爷爷告奶奶,跑断了腿,终于玉成了此事。

当昆曲演员苦吧?

是呀,最苦的是毯子功,比如翻跟头,踢腿,拉伸,下腰,踢腿最难,背靠墙,把一条腿抬起来,往头部压,当时我年纪小,怕疼,老做不到位,老师就说,知道江姐、刘胡兰吗?我说知道,他们是战斗英雄。老师就说,他们死都不怕,吃些苦算什么。要是没吃苦,就没有今天。你吃了苦,腿和手都听你话,只要你肯吃苦,肯定成功。闺门旦要求更严,手指到什么位置,眼睛看什么地方,都有规范。没唱时也要表演,特别是对方唱时,你要有反应。许苡从小就能吃苦,所以她身段漂亮,圆场跑得好,台步也走得不错,音乐美而准,最主要的是她灵巧,动作繁多,她做得都很好。她比我只小几岁,没想到状态还是这么好,肯定私下没少练。说实话,我都有些嫉妒她了。你别不信,我们老了,还有这种争强好胜心的。刘老师说着,低头掩嘴害羞一笑,我忽想到了一个词:绝世芳华。

回去的路上,我构思不断。如果原来说是为了私心,来完成这次采访,通过这次后,我感觉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关于昆曲的文章要写。

傍晚,一场大雪不期而至,吃过晚饭,雪已积了厚厚一层,雪花仍铺天盖地飘洒着,落在脸上冰冷浸骨。可剧场门口,人挤人;停车场,车挨车,真是水泄不通。

下台阶时,好几个年轻人摔倒了,摸着屁股不停地龇牙咧嘴。我小心翼翼地一级一级台阶踩实,有些后悔来了,可一进大厅,如进宫殿,蓦然有一种身处京都的自豪。相信进过京都大剧院的人,都有跟我同样的感触。

大厅人山人海,我即兴问了幾个外地口音的观众,一个说,是坐飞机从三亚来看大师们演出的。还有一个说,刚下高铁,坐了七个半小时,很累,可是一想就要看到杨纯梅、刘继华这些昆曲大腕,一切累都不算什么。

你对许苡如何看?

好奇呀,特想看看她一个演花旦的是如何演绎杜丽娘的。

戏剧厅喜庆辉煌,以传统红色为主调,颇具民族特色,真丝墙面烘托出亲切、热烈的气氛,观众厅设有池座一层以及楼座三层,约有一千多个座位。灯一黑,大幕拉开,彩妆上身,刘继华演的杜丽娘身材婀娜多姿,姿态高雅,浑身充满了书卷气和仙气,不过她的娇小,看起来更纤弱,暗伏杜丽娘以后的命运。

宋文露演绝了一个渴望自由奔放的杜丽娘,她那双大眼勾人魂魄,及芭蕾舞般的身段逗得年轻观众掌声四起。

她们演得越好,我越为许苡担心。是呀,古典的演了,现代的也演了,杨纯梅虽还未出场,可她的端庄高贵的杜丽娘已在观众心中定型,许苡还能有什么花招呢?

幕侧,电子屏幕上许苡名字一打出来,我心就跳得按捺不住。前排有人说,哎呀,听说许苡爱人去世了,她竟然还能上场?

啊,真的?

我的天,要是我,怎么也上不了场。

可不,这折戏,倒契合她此时的心境。好了,别说话了,专心看戏。

笛声一起,全场静得好像落根针都能听见。约有半分钟,许苡才从左侧幕背对观众莲步上场,刚一出现,观众就惊呼,潘金莲上场都跟别人两样。当然不是白衣红裙、风情万种的潘金莲,而是着豆绿色淡雅花褶子的杜丽娘,拿着折扇袅袅娜娜上场了。

我暗想,哥哥姐姐没来,却来了一堆不相干的人。这些人里有司机,有刚坐下就一直不停看手机的中学生,还有一个一出气全是大蒜味的保姆,但愿戏台上的人瞧不见,别影响她的情绪。但她送的票,当然要瞧请的人是否来了。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她好像进入了无人之境。那一笑,那一扬手、一摇扇,正是我想象中的杜丽娘。为了这出让她的同胞兄妹们看的戏,她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汗。可是他们却没有来,她一定很失望。

唱到“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时,她眼神发亮,神态迷离。“他捏这眼,奈烦也天”时,学秀才的步态,好有俞振飞的巾生味。“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生就个书生,哈哈生生抱咱去眠。”唱到这里,她眼睛带着水光,温情地瞧着远方,眼神从远方打量到近处,又从下打量到上,再害羞地转过头去,忽然做了一个幅度很大的卧鱼动作。唱到“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婵娟”,她运用了雀步、云步、挪步、搓步等花旦舞步,呈现了梦中与书生邂逅时的欢快。

接下来的演出,更让我吃了一惊,且为她担心,她唱的几句其他演员没有唱过,有些唱词明显有些色情:

“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烟,捱过雕栏,转过秋千,肯着裙花展。敢席着地怕天瞧见。好一会分明,美满幽香不可言。”她用折扇慢慢遮住脸,然后渐渐露出双眼。既撒娇,又性感,多情,妩媚,她演出了另一个杜丽娘。说实话,虽然有些色,可我承认,她唱得有她自己的风格。要不,怎么是大师呢。

甩袖,不像别人要么左,要么右,或前或后,她呢,变化很快,先从左到右,然后又右到左,在你看得眼花缭乱时,忽然又从前至后。一把纸扇,有时忽成了装饰品,在她行走时,挡在身后,如身上的一朵花,随着小碎步摇曳;有时又是道具,指云,拨开拂在眼前的垂杨线;有时又成了情绪变幻的晴雨表,忽上忽下,忽开忽合。特别是那合扇的动作,简直美极了。

舞台一桌一椅,可从她的眼神里我分明看到了牡丹亭、芍药栏、垂杨线、榆荚钱、线儿春、湖山石,看到一个年轻帅气的秀才款款而来,与她缠缠绵绵。她看到秀才时的惊喜,梦醒后的失望,花片儿惊落她美梦时噘嘴的娇憨,即便我用笨拙的笔,花几千字描摹,也未必能写出那神韵的二三分。

可惜剧场不让拍照,真想把这一幅幅绝美的瞬间留下,遗憾之余,看到台上两台巨臂摄像机在不停地忙碌着,便想将来可以看视频。

她摇扇子的动作,洒脱漂亮,我又担心万一扇子滑脱如何是好。忽然她踉跄了一下,我心一紧,担心是否裙角绊住了她的脚,我惊恐未定,她脸上已呈现出看到大梅树的惊喜。

“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开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啊呀人儿呀,守的个梅根相见。”听到这儿,眼泪打湿了我的眼眶,眼镜模糊一片,我也顾不上擦,生怕错过了她的每一个动作。

她下场了,我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出汗了。

姐的同事坐在我左边,她看上去二十四五岁,却不叫姐主任,叫姐名字,想必来头不小。姐从来不会轻易结交人的,她总说人际关系就是资源,人生短暂,要尽量优化。这个小姑娘虽说没礼貌,但对艺术欣赏倒不外行,不停地说,演得真好,她不像刘继华的书卷气,也不似宋文露的开放性,她演的杜丽娘既风情,又忧伤,既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又充满了现代女性的自我意识,知性与感性,本是很难相融,她却做得天衣无缝,女人中的尤物也。是我们年轻女孩喜欢的菜。

虽然反感她瞧不起我们这些中年人,好像她不会老似的,可她的表扬话很中听,我便解恨地说那是我姐。

你姐?

当然,我二姐,从小被我妈送人了。

姐的同事愣了一下,又接着说,你们兄妹个个都厉害。

那是。我妈也很厉害,农村老太太,一字不识,却明白读书的好处,把我们兄妹一个个从农村送了出来。我骄傲地说。

上部以杨纯梅的《离魂》结束。所有的赞美,我都无法表达,只有四个字:灵魂出窍。至此,我终于明白许苡为什么痴迷杜丽娘这个角色了,五个杜丽娘真是人间极品,盛世美颜。

演出完,谢幕时,诸位佳丽一一出场,宋文露打头,苗艺炜随后。刘继华、杨纯梅上场时,观众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闪光灯不断,鲜花不绝。

许苡没有出场,不少观众不停地问,许苡呢?许苡呢?有人干脆大叫起来:许苡,许老师。导演这才站出来先向观众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声音低弱:在这难忘的时刻,我本不想扫了大家的兴,可观众是上帝,我抱歉地告诉朋友们,许老师演出完就提前离场了,她让我向一直钟爱她、钟爱昆曲的朋友们深深致意。许老师从艺六十年,从来没有提前离席过,这是第一次,为什么?我以沉痛的心情告诉大家,她的爱人今天中午忽然去世,可我们的老艺术家,为了亲爱的观众,坚持唱完了她一生最钟情的戏。大家看到了,她七十三岁高龄,刚才的表演,字正腔圆,感情充沛,你听不到一丝疲劳和倦怠,气息充沛,身段优美。将近三十分钟的戏,唱念做舞,还要表现出一个初涉人事的少女的痴情、眷恋,实在好棒。现在,我提议大家向著名昆曲表演家于劲光老师,也就是许老师爱人默哀一分钟,祝他一路走好。

观众们愣了一下,接着有人鼓掌,马上被人制止了。两分钟后,台上,台下,所有的演员全低头默哀。

这怕是在剧场上,首次。

大师版《牡丹亭》演出第二天,京都各大报刊好评如潮。许多评论家称,挑战自我的许苡,创造了另一个多情、缠绵、性感的杜丽娘。各网站连续播放她的演出视频,屏幕上一串串弹屏在滚动:

许奶把潘金莲演得让人又爱又恨,这次更是拼了,又演活了大家闺秀杜丽娘。点赞点赞,点一百个赞。

许奶,我向你表白。我爱你。我爱你+1。

许奶,你的水袖抛得太美了,你不是直抛,是转手腕,绕水袖,前无古人呀。还有转扇子更绝,我要给你打犒打赏。

许阿姨,你还是唱坏女人最风情。杜丽娘是大家闺秀,你受不得那种拘束,你是咱尘世女子,还是唱花旦最拿手。

许姐姐,真是铆足了劲儿呀,好伟大,你的身段、眼神、手势及痴情,活脱脱就是我心目中的杜丽娘。你的一举一动,处处如画,浑然天成。不说年龄,我真以为你就是那个二八佳人呀。

春香姐,你为什么要假扮小姐呀?

听着真是享受,许阿姨姿态好美。

我的苡,我特意剪辑了你从年轻到现在的所有演出视频,好美好美,你是为昆曲活着的,向你表白。

我的许,你好漂亮。你是我的。

我美若天仙的金莲姐姐,好想活捉你。

啵几下苡妹。扛起绝世可爱的苡妹就跑。

真心覺得许奶奶还是花旦好。演闺门旦的时候,怎么看都有花旦的影子。但是,表演时的眼神真的抓人,她上台演出将近三十分钟,我一次都没有分过神,连咳嗽都忍着。

大概《牡丹亭》是每个昆曲演员的梦吧,表白许奶奶,给你挑战自我打满分。

许先生,你扮上小姐,既书卷又风情,真的美炸。特别是忆梦那部分,真是温柔得不要不要的,甜死我了,好想当那个书生,与你畅叙畅叙。

感觉她唱的《寻梦》很有味道。比起甜腻的苏腔我更喜欢这样的唱,力道,动听,看她脚下生火的样子,劲头十足的激情,谁能想到是七十多岁的人呀。许苡姐,你是吃了长生不老的药吗?

我最近迷上了昆曲,全力模仿许苡老师的一颦一笑,揣摩杜丽娘的少女情怀,深深沉浸在昆曲的馥郁芬芳中。

许老师的表演,一呼一吸,举手投足,流连切盼,扇子在指间的不经意翻转,从未体验过的少女至娇至柔的隐隐表达,让我更坚定地成了她的铁粉。

……

我把这一张张截图发给我的哥哥姐姐们,提出与二姐相认,大哥很快打来电话:

从伦理学角度讲,我们要注重亲情,但客观地讲,她跟我们没有多少感情,聚不聚都没多大意义。细细分析,她为什么人老珠黄了,又跟我们联系,莫不是生活不如意,有别的打算?我们老了,疾病不少,精力越来越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妹呀,你渐渐步入老年,得学会做减法呀,一些无谓的人,就不要再交往了。

哥,她是咱姐,怎能是无谓的人?

电话里听到门响,大哥说,我孙子回来了,你嫂子马上回来了,今天我在家,要做饭去了。忙得都喘不过气来了,哪有闲心关心别人的事。记着,我上次说的经济基础的话。

我听说,人家比咱们过得好,你不要担心其他。我本想再责备他几句,又想毕竟是哥,心里的火气渐渐弱了。

我到二哥家时,他正在家里跟他部下下棋,身边还围着两三个人。显然对方在让棋,我这个二把刀的棋手都能看到,二哥却乐在其中。

众人看到我进来了,忙说,董事长,你有客人,我们就不打搅了,改天我们再来。说着,看了一下放在地上的一大堆礼品,好像是酒、字画什么的。二哥屁股也没抬,还是二嫂把两个下属送出门,另一个出门时,又说,董事长,打搅了,那事,拜托您了。

一听我又是为许苡的事来,二哥看了我半天,很干脆地说,我们全家不去,为什么我们要主动,我再也不会见她。你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她当时那眼神,像冰一样。

二哥,那毕竟是咱姐。

二哥半天没有再说话,最后还是说,自己忙,没那份闲心。

姐是晚上睡觉前才发来了短信,只说了一句,我这次怕又没机会了,大家竞争得厉害,我没心情见人。

姐,你怎么也这么冷血呀?

姐半天才回,妹子,我们不是年轻人了,理智些好吧。生活已经把我们搞得精疲力竭了。

半年过去了,不知是因为爱人去世悲痛,还是因为哥姐没有去看戏,许苡没有再跟我联系。

我想给她打电话,又抹不开面子,在朋友圈无意中看到周日晚她要给京都大学的学生讲昆曲,题目是《旦角的收与放》。她会讲些什么,抱着强烈的好奇心,我像学生一样,扎了个丸子头,穿了件套头卫衣和牛仔裤,骑着共享单车,顶着寒风,混进了嘻嘻哈哈的大学生队伍里。

我没想到现在的大学生也爱看戏,能容纳七八百人的学术厅里坐得满满当当的。

许苡穿一袭中式紫色绣花长袍坐在讲台上,脖子上围着一件淡灰色的纯棉围巾,化着淡妆,与舞台上那个载歌载舞的古典美人判若两人,神情里似有淡淡的忧伤。主持人作了一番热情介绍后,许苡用陕西普通话讲道:

同学们,看到你们年轻的笑容,我忽想起了一件事。我的小外孙前阵去洗牙,回来埋怨我说,姥姥,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刷牙还要把里面够不着的地方都要刷干净呢?

她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同学们面面相觑,大概他们和我一样,没想到许老师会这样开场。

许苡以花旦的灿烂嫣然一笑,说,那么我今天讲话,就是要告诉大家,欣赏和理解昆曲,跟刷牙一样,要里里外外刷。

花旦活泼、阳光、朝气、灵巧、俏丽、轻盈、明快,属于更年轻一点的女子,像红娘、春香,她们一出场不像闺门旦那样含蓄、典雅,让你去揣摩她的内心。花旦一出来就是一目了然,开门见山,不用你花很多心思来猜究竟她内心想什么。但因为是这么一个年纪比较轻、又比较活泼的行当,所以扮演就必须掌握她的要点,一出来就要满台生辉,不能暗淡,不要让观众感觉到沉闷。但一样的花旦,角色不同,表演也就两样。

刚才王院长介绍说,我是演坏女人出名的,没错,今天我就讲讲我演过的戏里面最喜欢的两个角色。先说坏女人。为什么我会演潘金莲呢?只有一个理由,没人演,而我正好想当主角。《义侠记·戏叔别兄》第一次公演是在京都人民剧院,得到了巨大的成功,我由此得了戏剧界最高奖,梅花奖。

那么我演的潘金莲大家为什么喜欢呢?我的体会,演戏,首先要吃透角色,我认为潘金莲不是生来就是坏女人,是不幸的命运把她变成了一个杀人犯。所以我虽然按传统演,但融进了自己对这个人物的理解与再创造。她说着,站了起来,往黑板上唰唰畫了起来:那高高的发髻,纤细的手指,噘起的小嘴,稍斜又有些凶的眼神,曲线毕现的身上还围着一个小围裙,几下就把一个漂亮、妩媚、果敢、性感、泼辣的女人画在了黑板上。

画完,她在讲台来回走动着,边走边说,说起来容易,要具体落实到眼神上,既传神,又要美,就得细细揣摩。因为她是已婚女人,没多少文化,不能像杜丽娘看柳梦梅的眼神那样含蓄,潘金莲的眼神直接而简单。她是花旦,但又不能像红娘、春香的眼神那么纯。同样是她,看生命中的三个男人,眼色也是不一样的。我在演这个戏时,改编了一些细节,比如,她只知道武大穷,却不知道他长得那么矮小,所以我演她结婚后揭开盖头,第一眼看到武大时,惊恐地晕了过去,清醒后第一反应是要走,可是往哪里走呢,家里那么穷,回家还是会被母亲卖的。

许苡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眼睛好像有泪光,控制住情绪,又接着说,潘金莲走不成,也死不了,武大说你不愿意,也没关系,就在家里待着。所以她被武大的善良感动了,这时她的眼神是无奈的。

对武松,她的眼神是热烈的,是急切的,因为忽然天下掉下一个又英雄又帅气的小叔子,搅动了她埋在心里的激情,让她失去了理智,只管一厢情愿地表达感情,而不考虑他们之间到底合不合适。

所以戏一开场,我演的是【锦缠道】,就要体现她的千娇百媚,春心荡漾,觉得今天一定要抓住机会向武松表白。原来的戏里,武松先出场,潘金莲随后。我认为金莲是主角,一定要以她为主线。她手执酒壶,手握红手绢欢快地跑上场。起初服装是白衣、红马甲,我感觉不俏,便特意系了个黑色的小围裙,仅能遮住肚子,上面绣朵梅花,把她的身材和调皮劲一下子就勾勒出来了。她上场,没唱词,一会儿坐到左边椅子,一会儿又坐到右边椅子,又打开门看武松来了没有,无一句台词,就把一个多情少妇形象刻画了出来。这些身段也是我反复思索后设计的。现在我就给同学们表演金莲这时唱的第一段唱词,【锦缠道】。

她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块红纱巾,在讲台上双手提着,载歌载舞起来。这下,她从刚才矜持的女老师变成了风情万种的潘金莲:

梦魂摇,这新愁促上眉梢。恼蝉儿聒噪,怕残夏催得红减香销。空留得美貌无瑕,枉自向秋风枯槁。啊呀,老天呵,蓦地里,俊才降下,啊呀,从天降。若不送清芳缭绕,怕红颜难自保,需趁这锦帐流苏春意好。

她演背蹭桌子的动作,是借了《牡丹亭》里杜丽娘做梦前的唱段身段,比杜丽娘更妖娆,更性感。我留意了周围学生们的反应,女生捂着嘴笑,男生大咧着嘴,不停地举着手机啪啪地拍照。

她做完,坐回椅子上,继续讲起来:

接下来就是武松来后,她敬他的三杯酒。敬酒是全折的高潮,要有戏,我让她给武松酒杯时,因为紧张,错把酒壶给了武松。接着,两人擦肩而过时,她故意用肩膀蹭武松,然后又关门,又用红手绢故意在武松面前晃。可武松不接招。她又说武松背地里逛窑子,这是搭讪,是试探,是故意把武松往男女关系上引。武松说自己是男子汉,不可能干那事。她又敬武松酒,说要喝成双酒,手搭到武松肩上,武松恼羞成怒,骂她,她就跟武松吵架。这时,我仍演她作最后的努力,她把丢到武松面前的手绢拾起后,从背后搂住武松的肩膀,被武松踢倒,才醒悟:难道是奴家错认了他?这才彻底死心。

如果潘金莲演不到前头的那种媚,演不到后面的这种辣,那就不是潘金莲。

武松拒绝了她后,她又遇到了西门庆。我理解她是爱西门庆的,因为西门庆会讨女人喜欢,长得一表人才,家里又有钱,为了她一次又一次为王婆破财。怕武松回来杀她,在王婆挑唆下,她毒死了武大,我要演出她的不得已,演她毒武大时的内心挣扎。所以,在武松杀她时,她说自己对不起武大。这样人物就不单一了。她死时唱道:“三生有幸,我今日死在你武二的钢刀之下。”这句唱词是我加的,这样表明她是真心爱武松的,这样就增强了戏剧的感染力和人物的悲剧性。这细节是我受小说《金瓶梅》启发的。书中写到多年以后,嫁到西门庆家的潘金莲因为西门庆死了,被西门庆的妻子吴月娘赶出家门,住到王婆家,武松来说要娶她,她马上就出来答应。她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根本就不想想武松是什么人,更不想想她杀了人家的哥哥,他岂肯放过她。表明这个女人头脑简单,她没有过多的心机。

她说到这里,喝了一口水,有人递上来一张条子,她笑着说,这位同学问的是我如何演另一个坏女人,对,就是宋江的老婆阎惜娇,这个角色,跟潘金莲差不多,我只把握住她的痴情,自己死了,也要把所爱的人带走,虽自私,但情在深处,朝这方面演观众也能理解就可以了。

她扫视了一下课堂,清了清嗓子,说,接下来我主要想说说我演的杜丽娘,她是我一生的梦想。从上戏校时,看到梅兰芳先生演的《游园惊梦》中的杜丽娘,那举手投足,活生生就是我理想中的千金小姐,贵气、典雅,我就发誓今生我虽没有过那样的生活,但我一定要演这样的角色。结果我却演一个个丫鬟、一个个坏女人,靠天真活泼、打情骂俏、插科打诨赢得观众,这些人为的夸张的变形的表演,与我的梦想越来越远,虽然成功了,可是扮演小姐才是我最终的梦。后来看诸多师姐演的杜丽娘,越看心里越自卑,要超越她们很难。后来我就想,我要演自己理解的杜丽娘,抓住她的内心层次。比如寻梦时的欢快,忆梦时的甜蜜,梦醒后的惆怅,把自己葬到梅树下的决绝,这就要靠眼神,靠步态,靠身段,把一个压抑的女性的内心愁怨表现出来。她不知该怪谁,所以只有自我伤感。这伤感要通过对花园的花草树木、对梦中的书生的眷恋来打动人,特别是叫秀才时,嘴巴一定要甜,要嗲,要酥。

她又现场表演了《寻梦》中的【江儿水】,比舞台上唱得更加凄婉。

到互动环节,有位女同学提问,许老师,你认为坏女人和好女人,哪个最难演?

她扫视了一下大家说,坏女人,易出彩,外形就能把她演活;好女人,特别是大家小姐,她的喜怒哀乐不轻易表露,那么就要从细微处演,这就很难。比如我演《烂柯山·泼水》崔氏跳河的情节,眼泪流得差点就唱不下去了。可是,随着年龄增长,目睹了现实中一些生离死别,我觉得不流泪却痛彻心扉,用那种痴迷的眼神表达心碎的感觉,那是一种笑着的痛,更易打动人。这样压抑内敛的演绎方式更能打动观众。你会慢慢觉得你的生命轨迹与角色融合到了一起。如果说花旦是放,闺门旦就得收。昆曲的闺门旦最不容易演,演员的扮相、身材、眼神的运用,何处用力,何处放松,很讲究的,总之要具有闺门旦的气质,高贵和优雅。同样是闺门旦,同样是大家闺秀,崔莺莺就比较好演,她有与母亲、张生、红娘的人物纠葛,有情节,而杜丽娘纯粹是她的内心戏,即便给春香讲秘密,也只三两句,所以演杜丽娘,她的内心戏最关键。《寻梦》,我理解是一个青春少女在写日记,在跟女朋友说悄悄话,我把她的内心分了几个层次:一、寻梦时,她是满怀着惆怅,从牡丹亭、芍药栏、湖山石、垂杨线,一路寻来;二、忆起与秀才欢会的甜蜜,害羞、奔放、欢快;三、花片掉下来,惊醒了梦的失望,惆怅;四、看到万物的萧条,心中的悲伤;五、看到压自己黄金钏匾的地方,想起两人欢会的情景,发出急切的呼唤:秀才,秀才!再次入梦,我感觉这时演要特别深情。为了把人物表演透,我大胆运用了一些稍稍夸张的身段,也就是花旦的元素,因为我理解在无人之处,一个大家闺秀更有隐秘的内心激情,她不可能一直压抑,总要倾诉,总要发泄,而一个人的花园,无疑是最佳的场所,这样人物就立体丰满了。

又有一位戴棒球帽的男同学站了起来,许老师,前阵京都大剧院演的大师版《牡丹亭》中,网友们意见不一,有人说,被誉为昆曲皇后的杨纯梅老师虽然唱得好,但毕竟年岁大了,扮相差了。满满少女状的刘继华老师虽然身段一流,但唱腔明显气力不足,说你是五个杜丽娘中扮相、身段、唱腔最棒的,您对这样的排名怎么看?您给自己的表演打多少分?您认为还有哪些方面需要改进?还有您喜欢演好女人,还是坏女人?请您谈具体些。

她略一思索,说,我先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好女人,坏女人,我都喜欢演,只要是有性格,我肯定都能把她演得让观众喜爱。至于给我演的杜丽娘打分嘛,70分吧。杨纯梅、刘继华都是我的师姐,与她们相比,我演的毛病不少,比如人老了,手就不听使唤了,摇扇时我手指有些哆嗦。换气频繁了些,我不得不遮扇掩饰,这当然与青春少女杜丽娘不符。还有我认为自己无论怎么努力,还是没有演出杜丽娘的贵气来,甚是惆怅。如果还有机会,我希望能演全本的《牡丹亭》,能演出少女杜丽娘来。不过这只能在梦中了,或者来生了。所以同学们,希望你们珍惜邵光年華,做最好的自己。我演了《牡丹亭》,这生无憾了。

堂下一片掌声,而我泪流满面,决心要主动与这个姐姐相认。

通过刘继华老师,我打听到许苡的电话,半天电话没人接。名人都这样。又想她肯定知道我的号码,故意不接,恼火间心想,再响一下,如果还不接,我们就是路人了。正在这时,电话通了,果然存了我电话,开口就说,小妹,刚才接受记者采访,抱歉。

一声小妹,听得我心里一热,忙说,姐,我看了你的演出,好棒。

小妹,到姐家来好吗?

我正等着这话呢。姐家,名演员之家,对我皆充满了诱惑。

爱人得知我要到二姐家,很是支持,还要送我,我说,你还是在家陪儿子复习吧,明年就高考了。

爱人体贴地把车从地库里开出来,我说我替二姐谢谢你。

爱人笑笑说,二姐是咱们的二姐,以后要多跟她来往。我说,那是。正当我要感动时,他又说,科教文卫体是一家,咱儿子明年高考,作为政协委员的二姐肯定能帮上忙,咱要跟她加强联系。我心里一沉,想数落他几句,终没开口,朝他无力地招了招手,启动了车。

姐一开门,我吃了一惊,我以为见到了去世的妈。那白净的脸、轮廓分明的五官、稀疏的灰白头发,简直是妈的翻版,当然语音、走路就不像了,客观地说,这是一个城里的母亲,演员版的母亲。她没有化妆,皮肤松弛,神态憔悴,背有些驼。三天前讲台上的那个女教授瞬间成了一个古稀老人,身着一袭中式绣花宽松缎袍,正温情地望着我。

二姐家,是三层楼的联排别墅,前院带一个小花园。通过客厅落地窗,可瞧到外面的花园,现在还是冬天,想必春天一定很美。

墙上悬挂着她的演出剧照:春香、红娘、潘金莲、崔氏、田氏,中间最大的是刚挂上去的《牡丹亭·惊梦》里的剧照,茶几上放着一张神态温润的老人照片,想必是她爱人,照片前,黑花瓶里插着一束香水百合。家具,欧式白色,简洁考究。靠墙,是九组书柜,上面满当当全是书,要不是墙上的剧照,我真怀疑自己走错了门。家里除了女主人,再无别人。

我女儿带小外孙去他奶奶家了,那个小家伙在,你就别想说话了。

屋子里暖气足,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举手投足,日常中总有那么股美感,又使我恍惚看到了舞台上她的倩影。

我几次想叫二姐,嘴动了动,终开不了口。

她给我沏茶,握杯子的手抖得厉害。我忙接过来,心想,舞台上,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美,怎么做到的?

寒暄了几句,她问我,妹,你猜我为什么学起了昆曲?

听杨纯梅老师说,那时戏校包吃包住,还给钱,你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吧?听说你妈妈一直没有工作。我特意把“妈妈”一词咬得很重。

这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我得知咱妈爱看戏,到了南方,没有秦腔剧团,我就想所有的戏是相通的,便学了昆曲。

咱妈的确爱看戏,我小时,十里八乡只要唱戏,妈都要带我去看。对了,你一个演花旦的为什么这次要演闺门旦,很多人都为你捏着一把汗。毕竟重新开头,很难。人成名了,名声很重要,要是演坏了,可就毁了一世英名。

姐递给我一只芒果说,提起这事,还要从头说起。

我起先是恨咱爹妈的,家里五六个孩子,为啥单单把我送人?知道真相,是跟街上的小伙伴打架。人家说你是个买疙瘩(即抱养的),我不信。可人家说出了咱村的名字,有一个还说我知道你爹叫什么名字,我那时六七岁,刚上小学,放学后,偷跑了十里路到了咱村,到家门前了,有好几排楸树,开着紫色的喇叭花,风一吹,花落了一地,一片紫色,我现在还记着。我踩着叶子,到了大门口,透过门缝,看到了几只窑洞,跑着几只鸡,却没进去,在楸树下站了好一会儿,又回了家。养母看我满头大汗,没问我去哪儿,双手端了一碗肉臊子面递到我手里说,饿了吧,快吃。我说妈,你咋没问我去哪儿了?养母说,去哪了不要紧,知道回来就好。不久她就带着我到养父部队上去了。直到我四十多岁,演潘金莲、田氏等一系列所谓的坏女人后,我慢慢理解了咱爹妈,知道他们一定是不得已,才把我送人的,于是我原谅了他们,想念你们。咱家大大小小的事,我都是通过以前的伙伴亲戚打听出来的,要不,我怎么知道你的家在哪里?还有你的电话?还有你和大弟写的文章,我都收集了不少。你看,这是你最近发表在《小说选刊》上的一篇小说《我们为母亲做了什么》,我哭了好半天。你看,我也热爱读书,有时也写些小文章,书架上的书我全都读过。

咱妈住院,我得到消息,瞒着养母到医院去看她,刚进病房,看到妈正跟护理站护士说话。我当时不能确定她认不认识我,刚走到护理站,她看了我一眼就要走。有个护士喜欢听我唱戏,就给妈介绍说我是著名的昆曲演员,妈打量了我半天说,你演什么?我说我演潘金莲。妈说,那个坏女人有什么好演的?我在电视上看过你唱的戏,你一会儿演嫌丈夫穷逼着丈夫要离婚的崔氏,一会儿又演丈夫还没入土就急着嫁人,还要砍丈夫脑袋为后夫治病的田氏,你咋就不演演崔莺莺、祝英台呢,你咋就不学好呢?

哪个女人,不想当小姐?着一身淡雅而精致的华服,满头珠翠,玉步轻移,弹琴读书,赏月观花,被亲人和下人百般呵护着?可要有机会呀。养父去世后,养母身体不好,我只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学做饭,帮养母做衣服,她是裁缝。上了戏校,想当众花捧月的主角,当娇滴滴的小姐,出门有人陪,穿衣有人帮。我们昆曲旦角,谁不想演大家闺秀杜丽娘,可杜丽娘毕竟只有一个。我十五岁,给杨纯梅老师演的杜丽娘当春香,看着她一出场,掌声一片,载歌载舞唱三四十分钟,闪光灯不停地在她身上照,而我只能配合着她演,就发誓有一天也要和她一样。为此,我经常半夜三点起来练功,可是团里美人一大批,先是杨纯梅老师,接着是刘继华老师,她们拍电影,出国,档期忙不开,我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了,没想到年轻的宋文露又來了……我要出头,只有剑走偏锋,事实证明我选择演坏女人是对的。没想到成功了,妈仍不满意。

我那时多大了,已经六十多了,因为唱得好,调到了京都,还得了梅花奖,都带学生了,没想到在妈眼里我还是那么不成器,于是我更觉无脸认你们了。从那天起,我就想我一定要演杜丽娘,让妈看看我也是能演好女人的。

结果,这一等十年又过去了,终于等来了。在舞台上,我演着杜丽娘,演着,演着,恍惚间觉得自己成了潘金莲,一会儿又成了阎惜娇,成了《烂柯山》的崔氏,成了那个从小就梦想着上舞台的小妮,成了梦想着要跟你们一比高下的那个被亲人送人的苦命娃。得知你们一个个到了京都后,我的目标就一个:进京。

二哥那次到杭州来看我,养母一听到门外大嗓门的陕西话,忙按着心脏不说话,你说我能不把事做绝吗?我不怪她,这一辈子她真的不容易。我养父走时还不到四十岁,养母那时也就三十出头,有个叔叔喜欢他,她怕我受委屈,拒绝了,她没工作,靠给人做衣服养活我,视力很早就不行了。她经常给我说,我小时调皮,玩时,一次把豆子塞到了鼻孔里,她半夜跑到医院,求爷爷告奶奶,差点给医生都跪下了。还有一次我发病,医生都说我不中用了,是她整夜守着我,愣是把我从死神手里救出来的。我知道她的意思。我对她说,妈,你放心,我永远是你的女儿,谁家我都不去。为了表达我的决心,我给她发誓,这辈子,我只有一个妈,否则,不得好死。

养母半年前去世的,活了九十岁,是在我怀里去世的。她走之前说,妈对不起你,认了你的父母姐妹吧,妈知道你心里没有放下他们。妈又何曾放下他们呢?夜夜梦见你不认我这个妈了。

我想咱妈希望我演一个好女人,一个她梦想中的小姐,那么我就演杜丽娘,让妈为我自豪,我并不比弟弟妹妹们差。谁知我现在上台了,妈却没了。得知妈去世的那天,我哭了好久。

我接口道,听说你小时,妈几次到你家去看你,都让你养母赶出来了。妈说我死心了,就当没生过。她在我面前从没提过你,我以为她忘了你。我刚接妈到京都,游完了各大著名的景点后,妈忽然说,京都有戏吗?我说当然有了,京剧是国戏呀。妈要想看,我带你去。有没有那种南方的戏,就是杭州唱的。越剧吧。妈摇摇头,不想,是昆什么的,听说边唱边跳舞的那种。妈,你好厉害呀,连昆曲都知道,京都好像没有。我好后悔,那时不懂昆曲,没有满足妈的心愿。有天,我正在书房写东西,妈在客厅看电视,大声说,快来,快来,就是它,叫昆曲。我说,梅兰芳大剧院最近有演出,是北方昆剧院演的。多少钱一张票?位置好一点的,四百元。妈说,北方人唱的?还四百元,那就算了。有天,我们到四环菜市场买菜,路过人民剧院,看到不少人在售票口买票,妈眯着眼看了半天,问我有没有演那个潘金莲的戏。我瞧了下演出信息,说没有《水浒传》。妈说唱的是武松打虎后回到哥嫂家,他嫂子不学好的那个戏。我笑着说,《水浒传》就是讲武松打死了虎,也打死了不少人,后来上了梁山。

妈再没有说什么。

妈去世后,我整理她的遗物,在她包里发现了一张2008年3月13日人民剧院演出的昆曲《义侠记》。妈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我还以为她喜欢票上人民剧院的图案,现才知道她是因为二姐演,特意去看的。

二姐抽泣着说,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演出完,我正在后台卸妆,看到好像有个人像妈,朝里望了一眼,我妆也没卸,就跑了出来,在一大堆人流中,再也没找见。我疑心刚才是幻觉,有阵,我眼前老出现妈的形象,轮廓虽不分明,但我认定是咱妈。

第二天,我打算到你家去看妈,结果不知是预感,还是巧合,养母说她感觉心脏很不舒服,我只好哪里也不去了。她冠心病多年了,我给她买进口药治疗。看着养母泪眼婆娑的脸,我想妈有你们,而养母,只有我一个,便狠下心来,断了跟你们团圆的念想。后来省团调我去,为了养母,我不去。京都调我时,养母再三说,去吧,京都发展空间更大。我到京都,分了间单身宿舍,就把养母接来了,她一人在家时,吃饭老凑合,常年又病着,我也不放心。小妹,你回去后,把那张戏票拍张照片发我,我要留着。

姐,哥哥姐姐也想你,他们忙过这一阵,一定会来看你的戏的。你唱的昆曲真棒。爹媽在天堂,一定会为你自豪。

姐摇摇头,这次《牡丹亭》是我的封箱之作,老了,演不动了。

窗外一阵北风过,我脱口而出,姐,别怪爹妈。

妹妹,我刚才给你说过,演了众多坏女人,我理解了她们,就懂得了凡事要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思考,明白了每个人其实并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简单。我理解了父母,理解了弟弟妹妹,也理解了曾经我以为的对手,不再怨恨,不再记仇。戏给人带来快乐,带来美,更主要的是戏也告诉我们如何与社会、与人友好相处。我感觉自己领悟得太晚了。我爱人的忽然去世,让我措手不及。在这之前,我还以为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去唱戏,去旅行,他只比我大一岁,身体那么好,五分钟不到,说没就没了。她说到这里,抹了一下眼泪,又说,我要抓紧时间,在有生之年,做完这一生想做的事,比如跟弟弟妹妹坐在一起,聊聊天。毕竟我也这么大岁数了,说不定哪天就如杜丽娘一样“守的个梅根相见”。她的话,让我眼泪悄然而下,忙说:

二姐,星期天你到我家来,我把哥哥姐姐都叫来。咱们说说话,给爹妈墓上去烧些纸。他们看到咱们一家子终于团聚了,一定会在天堂安息。

这时二姐手机响了,她拿起电话,我走到阳台,忽看到阳台的茶几前放着一沓纸,上面写着:从艺六十载—许苡著。扉页有首诗:

襁褓离母怀,他乡做儿男。

夙愿成丽娘,错把春香扮。

惜娇勾魂魄,金莲抱梅归。

光阴染白头,小姐袅娜出。

台下无亲眷,华堂美人泣。

今世遇昆曲,三生永无悔。

正要细看,忽听身后她叫了一声,玲玲!

我惊疑得转身,这是母亲的名字。

啊,好,玲玲,别忘记给娃吃感冒药。她放了电话,解释说,她让女儿晚上别回家了,咱姐妹俩好好聊聊。我梦想好久了,终于咱们姐妹坐在了一起,有妹妹真好。

做晚饭了,二姐说,你想吃什么饭,姐给你做。

我说,陕西人最爱吃面条了。不过,你一个大演员,会擀面条吗?

二姐笑着说,等着吃吧,我给你做臊子面,这个我最拿手,十岁时,妈妈病着,我就学会擀面了。

吃了一碗汤面,二姐又给我端了一碗干面。我搅了半天,感觉辣子还是一团,她笑着接过去,给我仔细地拌起来。那动作,好像去世的妈。

夜深了,二姐说,妹妹,姐想跟你住一起可以吗?说着,很不好意思地说,我一直跟妹妹在一起,说一夜话。

我当然也乐意。我们姐妹俩躺在一张床上聊了半宿,她讲她的爱情,讲她对养父养母很好,但总有心里绕不过的隔阂,讲她第一次被男人吻了的感觉,讲她第一次登台时忘词,讲她穿上杜丽娘的戏服后,心跳得老担心走不上舞台……她说这些时,我感觉她并没有只把我当妹妹,而是把我当朋友、观众,甚至,有时我恍然觉得我成了她的长辈,一会儿抹泪,一会儿嗔怪,好像她比我还小,满满的小女儿情态。

她说得最多的是,快,讲讲咱爸妈,讲讲弟弟妹妹的故事。对了,妹妹,你们想过我吗?我可是经常梦见你们呢。她说着,拉着我的手,摸着我的脸,有时还搂我一下,起初我本能地一躲。兴许哥哥姐姐比我大许多,从我记事起,好像从来没跟他们那么亲。我记事时,他们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下雨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炕上玩丢手绢的游戏。连只比我大四五岁的三姐在我面前,也是一副教训人的模样。看着伙伴们跟哥哥姐姐打打闹闹、亲亲热热,我很是羡慕。这么一想,我使劲点点头。虽一时有些无措,可我分明渴望那种亲昵,那种温暖。随着父母离开而远去的亲情,悠然涌来。

翌日上午北风劲吹,我走时,二姐要送我。我说天太冷,留步吧。她执意要送,化了精致的妆,戴着一副红耳环,身着合身的黑色羊绒大衣,白色高领羊绒衫衬得脖颈格外修长,换上了连我都害怕穿的高跟皮靴。

二姐要出门?我送你去。

她马上猜到了我未说的话,说,习惯了,下楼必得把自己收拾清爽些。

到了大门口停车场,我打开车门,说再见,二姐。

你家是不是还在花园路13号院?就是美廉美超市隔壁。

我心里一热,忙说,是,我跟哥哥姐姐定好时间后,咱们团聚下。她把一个大纸袋放到我车后座,说,是她的唱腔专辑光碟和几本她写的书。

十字路口遇到红灯,我在后视镜看到她慢慢转过身去,回家了。

回到家,我打开包,才发现除了书和碟,还有一个新包,眼眶瞬间湿了。我背的包因为经常装书,包好端端的,背带老断,今天其中的一根又快断了。经常背的我没发现,办事一向认真的三姐也没发现,结果却被从来没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的二姐发现了。她当面给我,可能怕我难为情,就以这种形式表达了她的体贴。

直到晚上,我仍不知如何劝哥哥姐姐们认二姐,摩挲着妈妈留下的那张戏票复印件(原件我已寄二姐了),忽心生一计,去年妈的忌日还是我提醒他们的,想必他们现在仍记不得妈的忌日,便写了一条短信:

哥哥姐姐,周日是妈妈五周年的忌日,妈妈托梦了,说她想咱们了,后天晚上六点,在我家聚会,一个都不能少。

群发给哥哥姐姐后,我又给二姐发了一条:

姐,周日晚咱家兄妹聚会,我受哥哥姐姐们委托,恳请您参加。

然后关机,打开电脑,又看起了昆曲,不用说,是我二姐唱的。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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