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晚宴上,在座一位颇有身份的企业家和我感叹自己“实在看不懂”现在层出不穷的新词。他说,自己16 岁的女儿前一阵说话时讲到“然并卵”,“这是非常粗俗的话,女孩子家怎么能说出口?我们家里一向家教很严,我当下严厉训斥了她,她被骂哭了。后来我才知道,这竟然是一个网络流行语。”
前些年,作家王蒙在“汉语盘点2016”活动中炮轰一些网络流行语,表示像“小鲜肉”这样的词让他特别反感。他之前就曾在《人民日报》发文批评“影帝”“影后”等词的滥用,以致后来广电总局发文禁止使用这些词汇,不过收效甚微。对此他也很无奈,说“我没有权利,也不能制止这些词”,他认可新词的出现是好事,但还是应当“正确使用”我们的语言。
毫无疑问,王蒙的评语是一种保守的反应。那些新词之所以令他反感和痛恨,说到底是因为它们不够“正确”——也就是不合规范,仿佛是不洁的、被污染的,冒犯和挑战了原有的秩序,而他提议的“正确使用”便是提议要重组和净化语言环境。
新词往往令人不适,因为显而易见的是:既然是新词,那自然是原本没有的,它们或是外来输入,或是打破原有规范才得以产生,生来就与人们早已习惯的语言秩序格格不入。社会的巨变势必伴随着描述这些变化的新词大量涌现,这尤其容易让人产生不适感。
晚清时人们就已不满一班“新进少年”滥用新名词,张之洞1904 年在《学务纲要》中斥责:“近日少年习气,每喜于文字间袭用外国名词谚语,如团体、国魂、膨胀、舞台、代表等字,固欠雅驯;即牺牲、社会、影响、机关、组织、冲突、运动等字,虽皆中国所习见,而取义与中国旧解迥然不同,迂曲难晓。又如报告、困难、配当、观念等字,意虽可解,然并非必需此字。而舍熟求生,徒令阅者解说参差,于办事亦多窒碍。”按今天的眼光看来,这些词大都已是常用词汇,我们也不觉得它们有什么不当,更不至于危及中国的“学术风教”,更讽刺的是,张之洞念兹在兹的“国文”一词本身,也是从日本输入的新名词。
我们现在所经历的,可能是自南北朝佛教新词、晚清近代西语新词之后的第三次新词浪潮,其特点是一种草根的青少年文化(往往结合外来文化或译语),在全新的互动语境中,造出许多表达新感受的词汇,而它们往往既不雅驯,也不合乎汉语原有规范,但却在网络空间中得到快速传播乃至野蛮生长。
从积极的一面来说,任何一种语言除非死亡,都会不断地更新,总会有新的词出现,而不再使用的旧词则逐渐消失。当代中国不断涌现大量新词,正表明这种语言的活跃和再生能力。三四十年前,大概都无人能想象古老的汉语能变得如此新潮和富于创造力。
某种程度上,那些创新的网络词汇,也很像是粗头乱服的少年:它是叛逆的、充满颠覆性和挑衅性的,不愿遵守规范,重视好玩、新奇多过正确、纯净。甚至可以说,这些词之所以被创造出来并在年轻人主导的网络空间流行起来,恰在于它原先是被成年人的主流文化规范所禁止和摒弃的。
许多国家都曾试图“净化”语言,但现实一再证明,要想与这种现象斗争是极其困难的。历史上许多刚出现时被认为是鄙俗或不规范的词语,到后来被社会所接纳之后,也就没人在意它们的“出身”了。
不管怎样,人群和时间会自动做出选择,来筛选出那些生命力特别顽强的词汇。按照历史的规律,这些被所有人检验和使用的词汇,最终往往会被“中性化”,因为它必须能适应不同时代的表达需求,才能经受住时间冲刷留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