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查尔顿·佩特斯
在乔丹看来,他只有三个选择:什么都不做,吃安眠药自杀或者打那个电话。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他完全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首先他会失去公司,然后失去房子,最终会失去家庭——姑且认为他还没有失去家庭吧。几个月后,他所深爱的一切都会离他远去。
然后就是选项二:吃安眠药自杀。在夫妻俩失去那个孩子后(说出她的名字吧,伊丽莎白,她的名字叫伊丽莎白),罗森医生就给他们各自开了药。给斯蒂芬妮开的是抗抑郁的药左洛复,给乔丹开的是红色的安眠药速可眠。斯蒂芬妮每天几乎麻木地按时吃着药,直到有一天她干脆停了药。乔丹却把药囤了起来没吃。他把玩着手里的药瓶,药瓶里满满当当的,传出密实的闷响声。那是个美好的夜晚,吃药自杀对他来说没什么恐怖的,但却有些问题。他买了一大笔保险,但是如果自杀,按保单委婉的说法就是“故意自我毁灭”的话,保险公司是不会赔付的。他倒是死了,后续的调查还得继续,又得麻烦别人去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
看来只有打电话这一个选择了。乔丹把写有号码的纸条弄平整——纸条叠在钱夹里太久,压出了几道深深的折痕。纸条上罗森医生用工整匀称的字体写着:“脱身策略”,另外还有一组电话号码。他在手机上输入那11个数字,这些数字在屏幕上显得那么地平淡无奇。手机时间刚刚显示12 : 34,真是个好兆头啊。他摁下绿色键。
看似简单的动作却在他的神经系统内引发了一连串的化学反应。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几欲停止。他两耳嗡嗡作响,通红一片。他有一种明显的感觉,觉得自己飘了起来,就飘在身后略高的地方,那感觉清晰无比,却又明显不是同一具身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似乎过了很久,滴的一声,电话接通了,彩铃响起,听起来就像越洋电话一样遥远而空洞,但又确实是美国的铃声。他的双手无意识地动了起来,灵巧地折着那张纸,这里折一下,那里叠一下。铃声停了,里面却一片寂静。“喂?”乔丹对着电话说,声音传进耳朵里,听起来怪怪的。突然电话里响起一串嘟嘟嘟的声音,电话断了。
他盯着手里的电话,直到里面传来接线员的声音,响亮又刺耳:“如果您要拨打电话请……”他又重拨了那个号码,但是只有一片忙音。他静静地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他把药瓶塞进衣服兜里,起身离开了办公室。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咔的一声在他身后轻轻地合上,一只小小的折纸负鼠侧躺在办公桌上(负鼠在情况危急而又没法逃脱时会躺下来装死,在英语文化中,负鼠有装死的隐含意义。——译注)。外面已经很冷了,波士顿的冬天八月份就已经开始了,直到来年七月才结束。他还是该多穿一件毛衣的。
一辆面包车堵在了巷子里,排气管噗噗噗地冒着尾气。司机是个壮实的大汉,挺着个大肚皮,把身上的蓝色夹克绷得紧紧的。司机站在车外,正在打电话抱怨着什么,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位身材瘦削的男人,长得有点像外国人。乔丹试图和他沟通一下,他却对乔丹不理不睬,两眼直盯着前方。乔丹低声咒骂了几句,朝车尾走去,刚刚绕过车尾,瞥见那件蓝色夹克的时候,身后响起一声开门的声音。接着,他的后脑勺被重重地打了一下,眼前闪过一阵耀眼的白光。他双腿一软,感觉有人把手放在了他的背上,然后晕了过去。
面包车开出小巷,驶上了邓斯特街,然后左拐开上了联邦大道,接着向北并入了史多罗快道。乔丹的丰田普锐斯隔着几辆车跟在后面,开车的正是那个瘦削的外国人,两辆车都没有超速。
“但是,帕里什博士,这太荒谬了,猫不可能既活着又同时死了。”
斯蒂芬妮·帕里什博士慢慢扬起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眼角笑出了些许细纹,她瞥了眼那人的名牌。
“当然,埃德尔曼先生,您说得很对。但是,薛定谔归谬法的观点正是如此。我们谈了很多关于粒子波函数及其状态的概率问题,正是观察行为本身最终使粒子,也就是这个例子中的猫,进入了一种或另一种状态,正是我们的好奇心杀死了那只猫。您明白了吗?”
埃德尔曼放声大笑起来。演讲期间他一直都在不停地喝酒,他觉得他给学校捐赠的这座气派的埃德尔曼图书馆每一处都彰显了他的慷慨与大方。“完全没听明白,越聽越糊涂,再讲一遍吧。”作为哈佛大学出手阔绰的捐赠者之一,劳伦斯·埃德尔曼觉得他独占这位助理教授的时间也是理所当然的。在他看来,三十八岁的斯蒂芬妮·帕里什毫无疑问是这屋子里最漂亮的女人。按理说,今晚她就该是他的。她长发飘飘,棕色的发间夹着缕缕金发,让她的鹅蛋脸更显精致。她的眼睛灰中带点绿,又带点蓝,没法确切地说是什么颜色。
“你来啦!”斯蒂芬妮把身体微微后倾,让亚历克斯·普伦加入他们的谈话。“拉里(劳伦斯的昵称。——译注),最近过得怎么样?”亚历克斯问道,一只手拍了拍埃德尔曼肥硕的肩膀,“人真多呀!抱歉,我得借用一下帕里什博士。”他朝舞会大厅前面的讲台点了点头,“放心,一定把她还回来。”
埃德尔曼嘟哝着不知说了些什么,靠在一根大柱子上稳住自己。
亚历克斯带着斯蒂芬妮在桌子间穿梭着,她在他的耳边低语道:“谢谢你。”在座的有富豪捐赠者,有学校的重要人物,有一些当地的二流政客,还有一些眼神四处打探的大型制药厂的推销员。
普伦身上有种军人的气质,人们猜测他可能在陆军或海军服过役,但是大家都猜错了。他剪着寸头,两鬓斑白,前额有点微秃。他轻轻地抱了抱她,随后一起朝讲台走去。“他没机会了。”她笑了笑,向他靠了过去。
“女士们,先生们,最后再打扰一下大家……”亚历克斯顿了一下,等大家安静下来,屋子里响起一阵碗碟的碰撞声,一声刺耳的笑声随之戛然而止。
“现在我要给大家介绍的是斯蒂芬妮·帕里什博士。正如很多人所知道的那样,帕里什博士是乔丹先生的遗孀,也是哈佛物理学院的资深教授。”随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满是同情的味道。她朝讲台走去,感觉大家都在看她。“那个天才的寡妇。”他们听到了那些谣言,都伸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她感觉自己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摆出一副冷漠的表情,以此来杜绝那些好事者打探的目光,她强迫自己笑了笑。
“非常感谢大家,祝大家假期愉快。我保证不会占用大家太多的时间。你们总是那么包容和大度,乔丹要是还在的话一定会非常感动的。”她看了眼架子上乔丹放大的照片,那是张老照片,是在基因检测公司成立之初照的,那会儿孩子们可能都还没有出生。他的眼睛依然闪烁着睿智和坚定,一如当初她所钟情的那样。
“我丈夫的工作非常重要,大家以他的名字命名这个讲席教授的头衔,通过这种方式,你们每一个人确保了它传承下去,年轻的一代也将拥有接过火炬的工具。”她停顿了一下,笑了笑。“对不起,说得不好,我在这方面还是个新手。我想象不出用什么工具举起火炬才合适。”笑声荡漾开来,大家都非常地大度,站在了她这边。
她接着说:“乔丹一直梦想着一个没有疾病的世界,一个我们的身体可以自我修复的世界。今天,因为你们,我们离实现这个梦想又近了一步,所以,感谢大家。”掌声再次响起,不绝于耳。后面站着的人们纷纷向坐在前面桌子上的基因检测公司和辉瑞公司的高管们点头致意,高管们彬彬有礼地鼓着掌,落落大方地接受了大家对他们所做贡献的认可。
“讲得很差吧?”斯蒂芬妮边说边坐到了座位上。
“相当完美!”亚历克斯答道,“简洁,舒心,非常自然。”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我还该再说点什么的……”
“用不着,刚刚好。他们已经听够了,你只需要谈乔丹就行了。真的很棒,西蒙,同意我说的吧?”
西蒙·佩里坐在斯蒂芬妮的左边,一直在那里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盘子里切成四块的烤甜菜。盘子里堆满了菜心,上面撒着紫色的吉夫干酪。他抬起头说:“哦,是的!说得很好,绝对完美!语气也刚刚好。”他的脸棱角分明,喉结非常突出,看起来有点神经质,头发剪得很短,发际花白,头顶已经秃成了地中海。他母亲是牙买加人,父亲是塞内加尔人,但西蒙从小就在英国长大。他说话字斟句酌,虽然在美国生活了几十年,口音有点变了,但是他的伊顿口音还是非常明显。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又不确定地摇了摇头,继续扒拉着他的甜菜。
“谢谢你,西蒙。”斯蒂芬妮最后说,“就算不是实话,也谢谢你的好意。”
过了一会儿,西蒙又道:“要是他还活着,他不会喜欢这些的,你知道的。”
“什么?”
“这些。”他的手对着整个屋子胡乱一挥,“这些人——”他指了指旁边的几桌,“——他以前都叫这些人‘辉笨蛋‘辉呆瓜‘辉利是图之辈,但凡与辉瑞沾边的蠢人,他都这么叫他们。他不喜欢他们,也不喜欢媒体,说他们都是些垃圾。真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
“你说得对。”斯蒂芬妮不自在地笑道,“光应酬就够他受的了。”她想了想,向他靠了过去,像是要说什么秘密似的。
“西蒙,说实话,他永远都不会来的。他会随便找个理由去别的地方,任何地方都行。”
黑暗中,乔丹把左手手掌抵在右脚的脚掌上,小心地把它们对齐。他仔细地量了量,正好一只手外加一根食指差一点那么长。灯光很快就会亮起来,发出幽暗的绿光,嗡嗡作响。他已经适应了光明与黑暗的更迭,尽管他非常确定这与日夜无关。灯亮起来之后,他会再测量确认一下。他会用步子测量一下房间的大小,测得非常仔细,非常精确,一直很耐心地把脚跟对准脚尖,脚跟对准脚尖,确保第二只脚的脚尖一直正对着第一只脚的脚后跟。他非常肯定房间在缩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房间里墙与墙之间的距离一直是三十六个脚长多一点,但昨天却变成了三十五个半脚长。他检查了又检查,没错,确实是三十五个半脚长。他研究了墙面与地面之间的连接处,一切正常,没有任何人为缩短距离的迹象。他用勺子在连接处的地砖上刮了几道印记,如果记号没有了,他会发现的,除非他们用别的什么办法把整个房间都缩小了。
他应该把高度也测量一下,不,那太疯狂了,他还没疯。
一群骄傲的狮子,一群夺命的乌鸦,一群凶悍的犀牛,一群忙碌的雪貂,一群仁慈,哦,不,一群可怜的鸽子,一群记忆力超强的大象,一群腾飞的云雀。他没疯,他得再测量和检查一下那些标记,也许这样的话他就可以静下心来继续玩基因折叠了。
亚历克斯醒了过来,静静地躺在那里倾听着,耳边传来呼吸的声音和床单轻柔的沙沙声。对了,房间里有个女孩。资金筹集活动结束后,他非常高兴,喝得晕乎乎的,给凡妮莎发了条短信,她就给他派了个姑娘过来,据说是个俄罗斯人,但是亚历克斯觉得更像是个波兰人。她有种别样的温柔,非常漂亮。亚历克斯睁开一只眼睛,慢慢地转过头去。她还在睡觉,丰满的双唇微微张开,露出两颗门牙的牙尖。一头乱蓬蓬的金发垂落在脸旁,铺散在枕头上。亚历克斯暗自笑了笑,和事先说好的一样,精致漂亮,像年轻时候的芭铎(法国著名演员、歌手和模特。——译注)。冬天的太阳透过百叶窗帘,在床上投下道道光影,从光影的角度来看现在大概是中午或稍晚些时候。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以免吵醒那个女孩。手机上有67封新邮件和十几条短信。他快速地翻看了一下,大部分都是向他表示祝贺的,其中辉瑞的一名公关人员给他转发了一個非常具有影响力的投资博客的帖子。
有消息灵通人士告诉我们,制药公司巨头辉瑞制药公司(PFE)收购一家剑桥小公司——基因测定公司(GNM)的交易即将完成。为了纪念基因测定公司的创始人乔丹·帕里什,特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讲席教授的头衔,并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但是各种猜测却在庆祝活动中风起云涌,随后辉瑞公司的股价在盘后交易中下跌近0.75个百分点。经过数年令人失望的蛋白质建模软件试验后,GNM一直在香港交易所进行低价股票交易;然而,受谣言的影响,该公司的股价今天却上涨了近200%!如果两个公司交易成功的话,GNM的股东们会因为持有大量全球最大制药公司的廉价股票而财富暴涨,基因测定公司因此成了我们的今日推特精选。
他点了点头,还不错,大家都在各司其职。另有一条斯蒂芬妮发来的短信。
昨晚谢谢你了,也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你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如果没有你,我估计挺不过来。(我想这句话对昨晚或者去年也同样适用,哈哈。)
另外,我和孩子们商量过了——如果你圣诞节没什么安排的话,我们很乐意邀请你和我们共进圣诞午餐(当然,如果来不了,我们也完全可以理解)。只是邀请而已,不要有什么压力。:)请告知我你的决定。
还……有,我接受你一起去加德纳郊游的邀约。周三?抱抱,斯。
女孩打了个哈欠,拱了拱背,脑袋轻轻地左右蹭了蹭。太阳照在她的胳膊和大腿上,上面的绒毛细得令人难以置信,亚历克斯不由得看呆了。他俯身在她身上嗅了嗅,鼻端萦绕着肥皂和做爱的味道,还有淡淡的薰衣草味,另外还有点别的什么味道,有点刺鼻,有点发酸,像乳酪的味道。他的一根手指沿着肚子轻轻地往下滑去,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像大猫一样发出一阵咕噜声,扯了扯右手腕,她的手腕仍然被亚历克斯那条蓝黄条纹的领带绑在床柱上。她半睁着双眼,生气地瞪着他。他笑了笑,向她靠近了些。他打开手机上的索诺思(Sonos)应用程序,放起了脑海中浮现的那首歌:XTC的专辑《英国殖民地》(英国摇滚乐队XTC活跃在1976年至2005年,安迪 · 帕特里奇是乐队的核心成员,《过火的感觉》为XTC专辑里的一首歌。——译注)。他调大音量,卧室里顿时响起高亢的音乐,安迪·帕特里奇哀怨的喉音随之响起。
嘿,嘿,乳白的云彩。
这里有喂驴的稻草,
无辜的人都能安然入睡,
都能安然入睡。
她皱了皱眉,又用力地扯了下领带,床架摇晃着撞在了墙上。
啊,啊,太阳是馅饼。
那里有大炮的炮灰,
有罪的人都能安然入睡,
都能安然入睡。
他的舌头一路顺着她的胳膊舔下来,并用手打开她的双腿。她的身上诸味纷呈,尝起来却只有四种,不,五种味道,每尝到一种味道他就大声地念出它的名字。
“甜的,酸的,咸的,苦的,鲜的……”
整个世界就是一块饼干。
只是为了满足我的脸面,
我能看,能听,能闻,能摸,能品。
一、二、三、四、五种过火的感覺。
试着品味这万千的世界……
试着品味柠檬和酸橙的差别,
痛苦和快乐的差别,教堂的钟声轻轻地响起。
校长办公室在装潢上花了不少的心思,成功地将一些微妙而又不太协调的元素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一摞装裱好的名牌大学毕业证书与纳拉甘西特部落权威机构所颁发的镶珠的鹿皮证书自然又和谐地摆在一起。书架上摆着不同时代的作品,毫无违和感,既有诸如斯宾塞·斯坦纳、蒙台梭利等进步派作家的作品,也有维吉尔、莎士比亚等古典作家的作品,还有波拉诺和沃克的全球小说。墙上和桌上的照片都充分表明,对学校那些宝贝孩子们来说,玛戈既是一位富有爱心的看护人,也是一位负责任的监护人。
“斯蒂芬妮,谢谢你能过来。”
玛戈从办公桌后面走过来,向她伸出手,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只是双眉微蹙,关切又带点遗憾,让她的笑容黯淡了几分。
“你喝茶还是喝水?呃,本来该用玻璃杯的,但我总担心有人会割伤自己。”她一边说,一边用头指了指茶几上摆得整整齐齐的瓶装水。
橡树岭学校是乔丹选的,虽然他从未承认过,但是私立学校的确是他衡量自己成功的一个标尺。就算到了最后公司出现财政危机的时候,他依然用信用卡支付了橡树岭的学费。
“在让索菲过来之前,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应该先聊一聊。”听起来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当然。”
“家里现在情况怎么样了?”玛戈向后靠在椅子上,手指交叉放在丰满的胸前,坦诚的脸上满是耐心、同情与期待,没有任何别的看法。天哪!她真是个好人,斯蒂芬妮心想。
“很好,我是说,虽然这对于我们全家来说都有点……艰难,但是还好。索菲看起来——”她犹豫了一下,无可奈何地说,“——还好。”玛戈了然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耐心地听着。
“她失去了父亲,我无法想象一个十岁的孩子是如何接受这种打击的。”
“的确。”又是一片沉默,她还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现在流言满天飞。是,你的孩子的确可以继续在这所享有盛誉的学校里学习,就算她把某个讨厌的家伙打得屁滚尿流,但是唯一的前提就是你得全额交纳了学费才行。斯蒂芬妮叹了口气。
“我想你一定听说了那件事。”
她依然耐心地听着。
“乔丹,也就是我丈夫,和别人有了外遇,而且明显有段时间了。”玛戈的表情微微柔和了些,更加专注地听着。说到正点上了,现在终于有点进展了。
“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但他好像在万宝路街有一间公寓。事故发生时,他和那个……那个女人正一起从科德角回来。她的汽车从堤岸上滚了下去,掉进了池塘里,两人都淹死了。很多内容新闻都没有报道,但是警察的嘴巴却没有那么严,索菲全都听见了。她很爱她的爸爸,这对她来说太可怕了,尤其对她而言。”斯蒂芬妮抬头看了她一眼。谣言被证实了,却没有什么新料,她还需要更多的信息。
“警察不允许我们去见他的遗体,就连葬礼上的棺材也是合上的。他的尸体在水里泡了有段时间,明显地……所以,他们不让我们看尸体。但是我觉得这才是最糟糕的——没见到尸体事情就不算真正的完结,索菲连续做了好几个星期的噩梦,梦见她父亲像个可怕的臃肿的僵尸,跌跌撞撞地从水里爬出来……”
“真是太可怕了。”玛戈满是同情地摇了摇头说,随后按了一下电话的对讲机,“请让索菲进来好吗?”
回家的路上,索菲闷闷不乐地坐在后座上,尽管她妈妈已经让她坐在前排好几个月了。“你不能老是这样,知道吧。”斯蒂芬妮从后视镜里瞥了女儿一眼。
“是她挑起来的。”
“对,但却是你让事态升级的——天哪,你把她暴打了一顿,他们能让你回家已经是万幸了。”
一时间,索菲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眼睛随着树木移动,树木嗖嗖嗖地一闪而过。可当她偏过头看过去时,树木却放慢了速度,几乎静止不动。“我可不像你,”她平静地说,“可以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房间里唯一的光线来自高高悬挂在墙上的那个大屏幕。乔丹像乐队指挥一样高举着双臂,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两根长长的圆柱体上,一根褐色,一根绿色,就像罐子里的蛇一样彼此缠绕在一起。举在空中的双手转动着屏幕上面的图像,以便能从各个角度看个清楚。最后,他缓缓地合拢双手,将屏幕上的动画蛋白质折叠固定在氢键上,然后点了一下右下角的绿色“完成”按钮。随着一阵廉价的电子号角声,蛋白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谜题。
亚历克斯又摁了一次门铃,仍然没有声音,估计门铃坏了。斯蒂芬妮的车还停在车道上,他扭了扭房门把手,门开了。他轻轻地推开沉重的大门,大门嘎嘎作响。“有人吗?”
“嘿,亚历克斯,”斯蒂芬妮的声音从楼上某处传来,“进来吧,家里有咖啡,你自便啊,我马上下来。”亚历克斯把外套扔在前厅的暖气片上,朝厨房走去。阳光照在院子里的雪地上,又反射进厨房里,照得房间里满是幽冷的蓝光。洗碗池里堆满了早餐用的盘子,厨房里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牛奶的馊味混合着面包烤过头的煳味,里面还夹杂着一股咖啡煮过头的味道。厨房里一如既往地还是那么凌乱。他把乔丹办公室的备用钥匙从钥匙环上取下来,放在了柜台上。
“不好意思,”她一边轻快地说,一边走进厨房,用手背扫开几缕散落在脸上的头发,“只想在去乔丹的办公室之前把这里的东西整理一下。”她下身穿着一条蓝色的星条旗图案的运动裤,脚上穿着一双长筒袜,上身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衫。她面色红润,上面布满了细小的汗珠,头发扎成了高高的马尾辫。除了嘴角和眼周的几道细纹和一小缕白发,亚历克斯觉得她看上去就和二十年前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光芒四射的大二学生一模一样。
大学毕业后,乔丹和亚历克斯在后湾区的埃克塞特街合租了一套公寓。公寓紧挨着一个停车场和一个同性恋迪斯科舞厅,在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他们就在舞厅持续不断的砰砰声的催眠下安然入睡。对此,亚历克斯自有一套理论,认为这都源于胎儿对母亲心跳的记忆,每当有在此过夜的客人抱怨很吵的时候,他就把这套理论搬出来说一遍。乔丹一边在麻省理工学院攻读博士学位,一边在纽伯里街的哈佛书店的咖啡厅做服务员来赚取房租。亚历克斯则是一名领航员,平时炒炒廉价股票,有时赚点,有时赔点,左右不超過几百美元。所以他有大把的时间宅在公寓里,听听迈尔斯和奥奈特·科尔曼的爵士乐。夏天的夜里,如果小公寓热得实在让人受不了,或者迪斯科舞厅的砰砰声实在令人烦躁的话,亚历克斯就会步行至街角的咖啡厅,选一张乔丹服务的室外咖啡桌坐下,然后到书店里面晃晃,专门找些特别做作的哲学书来看,借此来搭讪那些爱好此类书籍的好学的女大学生。要是找到了做作的书或是搭讪成功的话,他就会回到自己的桌子旁,一边喝着咖啡或白葡萄酒,一边消磨着夜晚的时光——乔丹总是会适时地给他续咖啡或白葡萄酒。八月里一个闷热的夜晚,他坐在平常常坐的那张桌子旁,桌上放着几本吸引眼球的好书——《物理之舞》、《物理学之道》、《小熊维尼之道》(万一有人喜欢轻松一点的读物呢)、《实践神学,所有时代的秘密教导:共济会、赫尔墨斯主义、犹太神秘哲学和蔷薇十字会符号语言百科全书》,最后,还有一本《谜中谜》。他一边啜饮着白葡萄酒,一边翻阅着《物理学之道》,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时,一个上身穿着黑色紧身衣,下身穿着黑色裤子,长着一头深褐色头发的美女——他猜测也许是个舞者——走到他的桌边,打量了他一会儿。
“打扰一下。”她说。
“嗯?”亚历克斯说着抬起头来,看起来一副学习被人打扰到的样子。
“你在看这本书吗?”女孩拿起那本《谜中谜》问道。
“现在暂时没有,看起来很有趣的样子。”
“对,我也这么觉得,但是你拿的似乎是最后一本。”她淡淡地看着他说,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等着看他是否会主动把书让给她,但他只是抿嘴笑了笑。
最后,他说:“我本来打算买这本书的,不过,请坐吧,先读一读,看看是不是你喜欢的书。”女孩笑了笑,点了点头,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谢谢你……”她说着向他伸出手来。
“亚历克斯,亚历克斯·普伦。”
“谢谢你,亚历克斯·普伦。我是斯蒂芬妮。”她拿起书,开始快速地翻阅着索引。她埋着头边看边问道:“亚历克斯,这本书有什么地方吸引了你?”
“哦,我想我只是一个探索者而已。”他说,胳膊朝那堆书挥了挥,“我对生命的未解之谜,对生命的奥秘很感兴趣。”
“我明白了。”她说,“那么,我想你不太可能会喜欢这本书的。”
“为什么不会呢?”他问道。
她把翻开的书转向亚历克斯,这样他就能看清上面的内容。书上有几列数字,每列数字下面都有一个字母,全是些看不懂的数字。“这本书是关于纳粹在二战中所使用的密码机的技术专著,对一个探索者而言,这本书读起来会非常枯燥,你不觉得吗?”亚历克斯哈哈大笑起来。
“这本书真是写这个的?”
“真的,”她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亚历克斯问道。
“我在想,你在书店里这儿晃晃,那儿逛逛,随便挑一些标题很吸睛,同时又是那些刚刚对世界和知识有点新认知的好学的女孩子会感兴趣的书,然后你就可以像一只耐心的老蜘蛛一样张网等猎物了。”
“你说谁老了?”他佯装生气地叫道,“算了,把那本愚蠢的密码书拿走吧。快走吧,小苍蝇。”
“你没必要生气的——”她笑着说,“——而且,我还不确定这本书里面有没有什么新东西,我得坐下来再读会儿。”
“然后毁掉我对其他可能路过的探索者下手的机会。”
她笑了起来,声音就像经常吸烟的人一样低沉而沙哑,但是,亚历克斯敢拿他下个月的房租打赌,她不抽烟。他干了杯里的酒,向正在收拾另一张桌子的乔丹打了个手势。乔丹走了过来,亚历克斯用手指了指空杯子说:“麻烦你续一下杯,然后再给我朋友来杯咖啡。乔丹,这是斯蒂芬妮。斯蒂芬妮,这是乔丹。”
“很高兴认识你,”斯蒂芬妮说着握了握乔丹的手,“不过咖啡就免了,谢谢,时间有点晚了。”
“别听她的,乔(乔丹的昵称。——译注)。”接着又对斯蒂芬妮说:“这里的咖啡很有特色。”过了一会儿,乔丹端着一只咖啡杯走了回来,杯子里面装着白葡萄酒。他把咖啡杯放在她的面前,为了装装样子,还特意拿了一小罐奶油过来。
“啊,我明白了,”斯蒂芬妮说,“的确还不算太晚。”
喝完第二杯酒后,斯蒂芬妮说:“他很可爱……你那个服务员朋友,不过有点害羞。”
“乔丹?不,不算特别害羞。他是个天才,一个真正的天才。我觉得很多时候他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在‘天才城里,你懂吗?”
“不,”她说,“我不太明白,什么样的天才?”
“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就是那种可以搞明白一条氨基酸链是如何折叠形成蛋白质的专家,跟α螺旋和β褶板有关,我没把你说晕吧?”
“没有,没有。事实上听起来很酷,我是学物理的,但我还学过一点生物。”
“啊,那就好,你可比我强多了。总而言之,他是个十足的天才,在他完成博士学位后,我们就会成立一家公司,一起去拯救世界。”
她笑了起来。
餐厅关门后,乔丹脱下红褐色的围裙,和他们坐在了一起。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又点了一支香烟后,开始数他的小费。亚历克斯注意到斯蒂芬妮因为烟味皱了皱鼻子,却什么也没说。她问起乔丹的博士论文,一开始乔丹还有些拘束,但是一说起自己的毕业论文,发现她真能听懂,而且真感兴趣的时候,他就变得侃侃而谈起来,满脸容光焕发。他们彼此一见倾心。经理过来锁前门的时候,亚历克斯随便找了一些借口把那堆书还给了他。
他为他的朋友感到高兴,亚历克斯有很多女朋友,而乔丹却是孤家寡人一个。亚历克斯知道乔丹在读哈佛的时候和几个勤奋好学的女孩子交往过,但都不是那种很认真的交往。读研究生的时候,实验室就是他的真爱。斯蒂芬妮性感、聪明而又风趣,如果她喜欢乔丹的话,亚历克斯愿意退出。斯蒂芬妮两颊通红,微微有些醉了,她看向亚历克斯说:“晚安,亚历克斯·普伦,敬探索者。”她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走吧,送我回家。”她对乔丹说,随手从服务站的冰桶里抓了一瓶开着的葡萄酒。亚历克斯笑着向他们举了举杯,看着两人摇摇晃晃地顺着纽伯里大街走去,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斯蒂芬妮用亚历克斯留下的钥匙开门进了办公室,里面安静得令人有些不安,有種遗世独立的怪异感觉,就像她看到的那些广岛被原子弹炸过之后的照片一样,生活猝然中断。外面下了一整夜的雪,周日的清晨,车辆也不多,汽车的声音听起来轻柔而又遥远。小小的接待室里寒冷刺骨,里面凌乱地贴着已然褪色的黄色和粉色的便利贴。乔丹的办公室里却密不透风,热得让人受不了。窗边的暖气片噼啪作响,在静谧如斯的环境里显得尤为诡异。一股难闻的铁锈味从这栋老房子深处的空气循环系统里吹了出来,她费力地推着发胀变形的窗户,随着一声刺耳的嘎吱声,窗户打开了,一股干冷的空气打着旋吹进屋里,整个屋子摇晃着苏醒过来。
她从中央广场的搬家公司买了一堆搬家用的箱子和一把胶带枪。她把那堆箱子靠在门后,展开并用胶带粘好了三个。最合理的计划就是从门口开始,以顺时针的方向收拾房间。她用黑色记号笔在一个箱子上写上“书”,一个箱子上写上“文件”,再在另一个箱子上写上“杂物”。她拿起《星期日环球报》,把报纸展开,首先打开的就是汽车版面和时尚版面。每从墙上取下一张证书或照片,就用两张报纸把它包起来。很快她就装满了第一个杂物箱,用胶带封好,然后再用胶带粘个新的箱子。
她走到书柜前,把所有的文件夹和散着的文件胡乱地扔进那个文件箱里。接着又开始收拾书,很快就装了两箱半的书。她现在浑身是汗,满脸通红,还是有点进展的,杂乱无章的办公室终于恢复了井然有序。这种有序却只是暂时的,混沌无序终将胜利。
她麻木地整理着已经过世的丈夫的人生,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毫无关系,就连全家福照片看起来也是那么不真实。他在这个小房间里度过了那么漫长的时光,奇怪的是,却没有留下多少个人的印记,留下的只有这些画和纸。外面办公室的电话响了一声,那台老旧的电话应答机随后响了起来,打电话的人却没有留下任何的信息。
斯蒂芬妮打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才几个小时,已经收拾并密封好了六个箱子,还有三个正在收拾。整个房间已经收拾了三分之二,除了桌子外没有留下什么重要的东西。她漫不经心地想着是不是要一口气收拾完,但是她的腰杆疼得要命,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
她披上外套,下意识地绕过街角,直接走进了奥吉餐厅,点了份烤牛肉三明治。在基因检测公司成立之初,奥吉餐厅是她和乔丹共进午餐的首选地。只要时间允许,他们就会一起去那里吃午饭。餐厅里熙熙攘攘的,一片忙碌的午高峰景象。她坐进熟悉的卡座,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学生和早早就开始进行圣诞采购的人们。雪花漫天飞舞着,他们眯着眼提着购物袋和背包艰难地在风雪中逆风而行。她又点了一杯咖啡,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周围碗碟的轻撞声和人们的低语声就像沐浴时的热水一样包裹着她,让她倍感温暖。
一个小时后,她付完账,裹紧外套走了出去,发现天已经很暗了。虽然还不到下午两点,太阳已经很低了,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当她回到办公室时,办公室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冷空气让暖气片完全失去了作用,房间也突然显得空荡荡的,冰冷刺骨。斯蒂芬妮关上窗户,只在底部留了一条小缝。
她把打开的箱子拽过来,在乔丹的办公桌旁坐了下来,部分思绪浪漫地觉得那些成堆的便笺和精心整理的文件都是他人生最后几个小时或最后几天的真实写照,但是另一部分思绪却又冷静地提醒着自己,警察已经来这里搜查过多次了,她面前这幅乱糟糟的场景不过是警察多次搜查的结果,而不是丈夫在世时的真实场景。她把所有散着的文件都收进一个箱子里,还在里面发现了一张自己和哈登在夏威夷度假的旧照片。照片里哈登正指着一道彩虹大笑着,感觉就像上一世一样久远。乔丹用他熟悉的方正字体在照片背面写着“斯&哈,帕伊亚”。她把照片塞进钱包里。
桌子后部还堆着一摞软件使用手册,在把这些东西扔进新弄的书箱里时,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斯蒂芬妮把它捡了起来,发现是乔丹随手折的手工折纸,是一只小老鼠——不,一只负鼠。她笑了笑,又翻了翻那些手册,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折纸。他经常一折就会折一堆,而且还会用集体名词给它们起个名儿:一群“夺命”的小纸鸦,一群“划水”的便利贴鸭。就算他以前折了很多折纸,她现在也找不到了。她把那个折纸负鼠塞进钱包,和刚刚的照片放在一起。
桌面清理干净后,她就开始整理抽屉。抽屉里装着一些钢笔和鉛笔,都是无用的垃圾,还有一些旧的电话记录,也是垃圾。在把这些电话记录扔掉之前,她都会先翻看一下,倒不是说她希望看到什么“给情人回电话,早点回去共进晚餐,顺便滚个床单”之类的话。其他的诸如账单、收据、信件还有另外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被扔进了一个装文件的箱子里,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打开看了。
在整理右边中间的一格抽屉时,她在抽屉中间看到一小张褪色的横格纸,看上去有点眼熟,这感觉就像回了一趟家后突然在行李箱里看见高中时最喜欢的一件T恤一样令人惊讶。她把纸扯了出来,那是一张褪色的绿纸,顶部的边缘参差不齐,应该是从一个速记簿上撕下来的。大概20年前,乔丹还和亚历克斯合住在埃克塞特街的公寓里时,就是用那种速记簿来做电话记录的。纸条上是她整齐、方正的笔迹,上面写着:“TGG TGG!TTA GTC ATG。”
她的胸口突然涌起一阵撕心裂肺的伤痛,她呜咽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翻滚而出,顺着脸颊汹涌而下。她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坐在丈夫的办公桌前,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张几十年前的旧纸条。在搜寻丈夫的过程中,在找回丈夫的尸体时,在丈夫的葬礼上,在别人无数次诚挚的低声安慰中,她都未曾如此悲伤过,现在那种悲伤却莫名其妙地从她心底喷涌而出,让她战栗,让她痛苦。
当她终于锁上房门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乔丹办公室里所有的东西,一切他所留下的痕迹,除了一张相片、一张绿色的横纹纸和一只小小的折纸负鼠,都打包装在了大厅里那9个密封的箱子里。
(MCMXCV是拉斯 · 弗雷斯科的专辑名称,也是罗马数字的1995。标题的意思是1995——爱我。——译注)
斯蒂芬妮从小憩中醒来,乔丹就躺在身旁静静地看着她。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房间里投下道道光影。她一定是在第二次,或第四次做爱后——就看你怎么看了——又睡了过去。他们喝得醉醺醺的,很晚才回家,到家后才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室友亚历克斯在应答机上留了言,应答机里传来人们的笑闹声,很难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但他们确实听到了“新罕布什尔”和“星期一”两个词,这就意味着整整两天的时间这个地方都是属于他们俩的,他们的目标就是做遍家里的每个角落。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终于累倒在彼此的怀里,昏睡过去。几个小时后,她从睡梦中醒来,发现乔丹的手指正轻轻地描画着她腹部的轮廓。她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但她的呼吸声却让自己露了馅儿。最后,两人一动未动,只想停留在此刻。之后,乔丹从街角的希腊餐厅点了早餐,几分钟后早餐就送了过来。
那个外卖小哥——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孩子——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乔丹,只见乔丹裹着一条床单,在牛仔裤口袋里东摸西翻地找钱。外卖男孩离开后,两人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然后狼吞虎咽地把一盒盒炒鸡蛋、带汤汁的肉末土豆、熏肉和法式吐司全都吃得精光。酒足饭饱之后,两人又开始对彼此的身体进行一次耐心的科学探索之旅,这种探索在某种程度上早已失去了临床探索的超然与冷静,之后她一定又再次睡了过去。
看见她动了一下,他问候道:“早上好。”
“嗯……看起来快到晚上了。”她说。
“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漂亮吗?”
“几点了?”
“我一直在这里研究你,我想我找到原因了。”
她用一只胳膊肘支起身子打量着他,他的表情十分严肃。“好吧,帕里什博士,”她说,“那就听听你的理论吧——我敢肯定,又是那套达尔文的狗屁理论。”
他淡淡地笑了笑。“不,我知道得更多。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次真正的美学顿悟,具有深远的意义。”
“哦,那就好好说说吧。”
“好吧,我们从简单的开始。你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什么?”
“啊,不要告诉我是我的眼睛,那真是——”
“哦,天哪,不是,我知道,”他打断她道,“回答错误,那不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是科学,拜托,你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什么?”
“你非要这么下流无耻?博士,我是个谦虚、文雅的人,不要这样跟我说话。”
“弗洛伊德说得对,女人都是婊子!”
她拍了下他的手臂。“去他妈的弗洛伊德!我没开玩笑。”她佯装生了会儿闷气后又道:“好吧,那我最好的特质是什么,聪明绝顶?”
“不是最好的,是最有吸引力的,注意用词。”
她哀号了一声。“又来了——你说得没错,可以了吧?”
“是你的膝盖,确切地说是你的左膝盖骨。”
她突然大笑起来。“噢,上帝,你真是够了。好吧,我给你讲一讲真正的理论。准备好了吗?你知道你大部分的DNA都是些无用的东西对吧——它们就只是待在那儿,什么也不做,既不是蓝眼睛的遗传密码,也不是可爱的膝盖骨或其他东西的遗传密码——它们就只是待在那儿?很浪费,对不对?但是等等……”
“不,你等等,”他说,“你是不相信我的顿悟咯!我用简单的话解释给你听,你就能明白了,这些都与曲线和直线有关。”
“太深奥了。不管怎样,要是上帝或外星人或来自未来或其他什么地方的人在我们的DNA中植入什么秘密东西的话,比如说代码,会怎样?就像电影《2001太空漫游》里面那个月球上的巨石柱一样。所以,当我们懂得足够多,可以看懂它们的时候,我们自然就可以找到这些秘密的东西了。”
“的确很深奥。”他说,“看看你的膝盖,看见没有,膝盖顶部几乎成了一条直线,然后弯曲折向小腿侧面,又变成了一条直线,然后又弯向腿窝,变成了一条弧线。”他边说边用手指在她的膝盖上描画着。“这些线条顺着大腿肌肉向上延伸,更加凸显了膝盖的弧度……这才是真正的美。曲线和直线相得益彰,就像一颗形状完美的牙齿,笔直却又圆润得像张满的帆。再看看你的颧骨,先是一条柔美的弧线,然后向下延伸变成一条硬朗的直线,接着又在下颌处变成柔和的弧线,折向颈部后,又变成了一条直线。还有锁骨——啊,锁骨!——看看锁骨和肩膀中间的那个小窝,那个由两条直线构成的完美的半球体,你怎么会看不见呢?这明显就是一种美学的进化,你知道的,就是健康的体魄啊,性成熟啊,诸如此类的东西。很明显,身体健康、生育力强而又风华正茂的女性,她们身体的曲线与直线的比例是非常完美的,而这个完美的比例就是我们所认为的美丽。”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他大受鼓舞,又接着继续说:“你玩过那个游戏没有?就是‘我什么时候看起来最像我自己?小时候还是老了的时候?的游戏。当然,在我们还是婴儿的时候,我们看起来都差不多,都是婴儿的样子,都一样的稚嫩,长得像小鹿斑比一样,大眼睛,小下巴。我们老了的时候也同样如此,看起来都差不多——最终时间对每个人都是一视同仁的,不是吗?但是在幼年和老年之间却并非如此,具体是什么时刻呢?你可能会说40岁或50岁,但我要说的是,在那一刻,与其说你的脸最终体现了一种‘本我,不如说它记录了你过往的人生。我觉得,在青春优美的曲线和老年脆弱的线条之间,的确有这样一个时刻,一个既能完美展示你的基因本质,又能完美彰显你极致美丽的时刻。”她白了他一眼。他的手指轻轻地滑过她的身体,特意在她凹凸起伏之处多留恋了片刻。“对你来说,詹姆斯女士,那一刻就是现在。”
她突然感觉有点难为情,拉过床单裹在身上。“说得不错,以前也用过这招?”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从未想过。”
沉静片刻后,她又道:“刚刚我说的在DNA里植入外星人代码的绝妙假说你究竟听进去没有?我可提醒你,不要自掘坟墓哦,我大二的时候这门课可得了A。”
“听得一清二楚。”他笑了笑,“垃圾DNA实际上是上帝或银河联盟首领兹努植入人类的密码小册子,对吧?”
“没错。我是天才吧,嗯?”
“不予置评。”
“回答得真够聪明的。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是宇宙里还有很多其他和人类一样的奇妙生物。你知道喀巴拉或斯费罗吗?还有希伯来字母命理学?”
“完全没听过。”他略感欣慰地说。
“真是没文化。我知道你了解DNA的四个字母——G、A、T和C——是如何给构成我们人体的20个氨基酸编码的,对吧?那么,假设你把这些氨基酸都当成字母会怎么样呢?”
“好的。”他说,笑嘻嘻地看着她继续讲课。
“那么,你会得到一个有20个字母的字母表,基本上全都是辅音字母,没有元音字母,一个像《圣经》中的希伯来语一样的辅音音素文字,就像苏艾街上的那些海报一样——等一下……”她从桌子上抓起速记本和笔,写道:f y cn rd ths y cn mk gd mny。“明白了吗?你只需要插入元音字母就可以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乔丹接过速记本。“听明白了,所以,丙氨酸就是A……”
“记住哦,没有元音。”
“是的,是的,记住了。丙氨酸是B,半胱氨酸是C,天冬氨酸是D……”
“真是个聪明的学生。”她站起身来,扯下身上的床单,从床上走过去,把他的头贴在自己的肚子上。
“感觉有点怪怪的,有点师生恋的感觉。”他边说边把她往下拉,嘴巴贴在她的肚子上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完事后,他蜷缩着身体躺在她的身旁,一条腿夹在她的兩腿间,食指缠绕着她颈后的头发,一边把玩着一边说:“我想我可能爱上你了,詹姆斯女士。”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困倦而又心满意足地嘟哝道:“你说‘可能是什么意思?”
她在黑暗中醒来,时钟显示快五点钟了。她从床上滑下来,穿好衣服。她得好好守护这份新的幸福,就像捧着一滴即将爆裂的水珠一样。她抓起扔在一边的速记本,迅速地给他留了一张便条。“TGG TGG!TTA GTC,ATG。”她把纸条对折后放在了枕头上,然后悄悄地离开了公寓。
几个小时后,乔丹醒了过来,然后花了好几分钟的时间才推测出纸条代表的字母是:“WW!LV,M。”那天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在说服自己,纸条的意思只能是:“哇哦!爱,我。”
两名男子坐在一起观看着Kinect的闭路反馈视频(Kinect是由微软开发,应用于Xbox360和XboxOne主机的周边设备。玩家不需要手持或踩踏控制器,而是使用语音指令或手势来操作Xbox360和XboxOne的系统界面。——译注),视频里乔丹正聚精会神地合拢双手操控着各种隐形的形状,嘴巴不停地蠕动着,仿佛在说着什么,他看起来就像正直直地盯着他们看似的。
“他现在怎么样,丹尼斯?”年纪大点的那人问道。他戴着角质镜框眼镜,头发灰白,梳着偏分的发型,这种发型在70年代初的布莱尔克里姆牌的男性护发油广告里经常见到。
“很糟糕。”丹尼斯答道,声音有点刺耳,自从109天前把帕里什接过来之后,他就一直24小时待命。“已经筋疲力尽了。”
“哦。”年纪大点的那人含糊地说。
丹尼斯把椅子往后推了推,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
确实有问题,乔丹心想。侧链靠得太近,也没有足够的氢键来固定主链。但是他饿了,不想再弄了,他点了下“完成”键,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开下一个游戏。门砰的一声开了,乔丹惊得身子一缩,但是忍住了没有转身。那个游戏闪了闪,从屏幕上消失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听到托盘啪的一声放在桌子上。
一条密西西比,两条密西西比,他在心里默默地数着,然后大声地说:“谢谢你,丹尼斯。”直到身后响起关门和上锁的声音,他才慢慢地转过身去,发现依然是白汤和白面包。
以前里面至少还有点土豆或某种像得了白化病的冬季蔬菜。那些蔬菜像深海里的鱼,它们通体白色,不含一丝杂色,而且还是一群啥也看不见的瞎鱼,既没有金鱼的五彩斑斓,也没有鲱鱼的淡雅青黑。
汤还很烫,他吹了吹,呼出的热气袅袅升起。喝了汤后,他感觉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丹尼斯回来的时候,那个戴着角质镜框眼镜的男人正在翻看以前的记录,边看边摇头。
“你被他给耍了。”
“什么意思?”丹尼斯问道,俯身看着那些记录。
“看到这儿了吗?”那人边说边用手指在图表上指了几处。“我们每天28小时地压榨着他,但是——”他顺着线条往回指着某处,“——到了十一月中旬的时候,错误率却每间隔一段时间就开始上升,看见了吗?”
丹尼斯点了点头,眉头紧蹙,下巴紧绷地看着那个图表。
“现在,”那人又继续说,“我们把时间又变回了每天不超过25个小时。”
“我是严格按照章程办的,当他情况变糟的时候——”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我清楚了,但是貌似他也非常清楚我们的章程。”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一直都在耍你。”
斯蒂芬妮突然惊醒过来,却没有听到任何的声响,屋子里安静得要命。除了外面街灯不断的嗡嗡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四周一片死寂。窗外没有风,窗下结冰的紫杉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但她却神经紧绷,精神高度紧张。屋子里有人,她能感觉到,她睁大双眼扫视着整个房间,突然她看到了那个人,就在门边的角落里,一坨影子微微地晃动了一下,然后又稳住了自己。斯蒂芬妮吓得心怦怦直跳,口干舌燥,耳朵也嗡嗡作响,她使劲地看着那道人影。
“对不起,妈妈。”
“索菲?你还好吗?”她尽量稳住声音,不让她听出自己的歇斯底里。索菲走出阴影来到了床边,她低着头,脸庞掩映在垂落的发间,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绿色格子睡衣,手里抓着一只破破烂烂的毛绒兔子。
“對不起,妈妈。”她又说了一遍。当她走到窗户透进来的亮光处时,斯蒂芬妮看清了她的脸,发现她并不是真的醒着。她皱着眉头,嘴巴不停地蠕动着,就像在嚼一块鱼肉似的,不停地用舌头在嘴里找着隐藏的鱼刺。她睁着双眼,却什么也看不见。斯蒂芬妮从床上起来,温柔地领着她绕过床尾,扶她上了床。索菲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斯蒂芬妮抱着她长着一头浓密棕发的脑袋,希望能把以前那个温柔、甜美的女儿找回来,保护她不受外界的任何伤害。
斯蒂芬妮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子里。索菲小嘴微张,紧挨着她睡着,一张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呼出的热气直往她脸上喷,湿湿的,闻起来既有小孩的奶香味,又有成人的酸臭味。哈登睡姿别扭地躺在床尾,身上裹着床尾的羽绒被,她根本没有听见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们的生活脱离了正轨,父亲的去世让哈登害怕不已,不敢独自去任何地方,去任何地方都得索菲或妈妈陪着,甚至去浴室都得陪着。索菲很懂事,就算没人告诉她,她也知道该怎么做,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弟弟。她会牵着他的手,带他上楼去拿他最喜欢的红袜队棒球帽(波士顿红袜队是美国有名的职业棒球队。——译注)。如果他把背包落在了车上,她也会和他一块儿跑回外面的车上去取背包。大部分晚上他都在姐姐房间里的那张带轮的矮床上入睡,结果每次都是在妈妈的床上醒来。斯蒂芬妮什么也没说,尽管他时常睡不安稳,尖尖的膝盖和胳膊肘也顶得她很不舒服,但是有他在床上,她会睡得更踏实些。
她知道她需要做点什么,好让生活恢复正常,她不能就这么听之任之,让这个家分崩离析,她是这个家的中心,必须把家给撑起来。她也想恨乔丹,恨他为什么死掉,恨他为什么抛弃她,恨他为什么和别人乱搞,恨他为什么让自己的孩子在没有父亲的环境中长大,但是她却做不到。根据吉尔神父硬塞给她的那本廉价的小册子所说的,她现在正在第一阶段否认期挣扎(20世纪60年代,心理学家库布勒——罗斯提出了悲伤阶段模型,用以解释人们面临死亡时的心理历程。最初的悲伤阶段模型包括否认期、愤怒期、谈判期、抑郁期和接受期。——译注)。这不单单是一条河的问题。库布勒——罗斯本人在去世前的最后几年还不是汲汲于亡灵、灵媒之类荒谬的东西吗?斯蒂芬妮觉得完全是胡扯,她只需要振作起来,接受他已经死亡的事实,然后继续生活下去。她一定会振作起来的,痛苦的一年正在慢慢过去,谢天谢地。
她伸手轻轻地拂去女儿脸上的头发。“醒醒,甜心,该起床了。”索菲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斯蒂芬妮又揉了揉哈登的背,把他弄醒。
伊莎贝拉·斯图尔特·加德纳博物馆离她家只有一英里半的距离,尽管斯蒂芬妮开车路过这里无数次,却从来没有进去过。从外观看一点都不像博物馆,要不是门口立了块不显眼的木头标牌,她一定以为那是一所私人住宅。她走进博物馆,穿过一条狭窄的砖砌拱形过道,过道里面光线很暗。左边的屋子虽然有一些小窗户,但是数量不多,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在她的右边,一走出过道,一座壮丽的庭院豁然映入眼帘。庭院的屋顶盖着维多利亚时代的镶铅玻璃,冬日的暖阳透过玻璃屋顶洒满了整个庭院。庭院里响着涓涓的流水声和窃窃的交谈声。院墙有四层楼高,四周都有阳台,可以俯瞰整座花园以及花园里铺着瓷砖的开阔地面。花园的正中心是一幅马赛克镶嵌画,画的四周分布着许多小步道和雕像,其风格兼具了亚洲风格和欧洲的古典风格。在花园的一端,两段石阶从不同方向通向二楼,再汇聚于同一个阳台处。阳台像教堂里的布道坛高悬在庭院的上空,庭院里到处装饰着大理石和石头雕刻的哥特式浮雕。
“噢,天哪!”她抬头望着从侧壁上倾泻而下的旱金莲低声惊叹道。
亚历克斯正在等她,他对着入口处那个穿着绿色外套的女孩说了些什么,女孩急忙解开绳子,示意斯蒂芬妮进去。
斯蒂芬妮正打开钱包准备买票。
“我是这里的会员,”他挽着她的胳膊说,“而你是我邀请的客人。”
“这里真是太漂亮了。”
“你从来没有来过?这怎么可能?”
斯蒂芬妮摇了摇头,继续欣赏着花园的美景。花园四周的石凳上都坐着人,有沉迷于二人世界的情侣,有独自看书的人,还有陶醉于庭院美景的游客。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想我只是从没想过要进来而已。”她抬眼望去,只见人们穿廊而过,在楼上的阳台上驻足流连。这让她想起了挂在父母家厨房里的埃舍尔版画,画里一群无面男人坚定不移地走在一段违反地心引力和欧几里得定律的楼梯上。
他们穿过大厅,走进一间房间,房间的小标牌上写着“哥特式房间”。亚历克斯指着房间角落里一幅真人大小的女人画像说:“伊莎贝拉。”她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黑丝绒连衣裙,头发向后梳成了一个圆髻,脖子上戴着一条样式简单、镶着红宝石的珍珠项链,腰间系着一条银腰带,除此以外再无其他饰物。她的皮肤像大理石一样莹白而有光泽,眼睛直视着前方。
“是萨金特画的——她是他的粉丝。”
“真漂亮,她看起来很……沉着自信。”
“很显然,她有个座右铭,我猜当时的人们都喜欢弄个座右铭什么的。”他夸张地清了清嗓子念道,“赢要赢得淡定,输要输得大气。”他笑了笑又道,“很不错吧?”
斯蒂芬妮转过头看着他说:“我猜有人春心荡漾了。”
“嗯,那是当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斯蒂芬妮的眼睛,看得她不自在地别开了双眼。
“你们俩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嗯……有个女孩碰巧也叫伊莎贝拉,所有名叫伊莎贝拉的人参观这里都是免费的,她的遗嘱上是这么写的。”
斯蒂芬妮挑了挑眉。“真的。”他坚决地说。
他们在那间哥特式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斯蒂芬妮还驻足欣赏了一幅乔托的油画和一件圣三一的木雕,但是给她印象最深的还是房间本身。苍白的光线在玫瑰窗的彩色玻璃映衬下变得暖意融融,再从深色的瓷砖和锃亮的硬木上折射开去,散发出柔和而又圣洁的光芒。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说:“是活动玻璃窗。”
“嗯。”她点了点头。
“她有几幅伦勃朗的画,但是都被偷了。你一定听说过这件事,这在当时很是轰动,应该是90年代初吧。”
斯蒂芬妮歪着头说:“听起来有点耳熟……好像是警察干的,对吧?”
“差不多吧,他们冒充警察骗过了安保,偷走了好些伦勃朗和德加的画,人一直没抓着,画也没找回來。”
“这也太疯狂了。”斯蒂芬妮淡淡地说,两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亚历克斯用头指了一下伊莎贝拉的肖像说:“你让我想起了她,你知道吧。”他站得很近,“她以前总是生气勃勃的,充满了活力。”
“哈,的确如此,行了吧。”斯蒂芬妮苦笑着说。
他拉着她的胳膊说:“来吧,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他带着她回到楼下,绕过半个院子,来到一个名叫西班牙修道院的房间。房间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萨金特的油画《西班牙舞者》。画里面是一名正在房间里跳弗拉门戈的舞者,她的右手拢着蓬松的裙子,左手优雅地向前伸展着,一群身着黑色夹克、表情严肃的乐手则在最里面的墙边演奏着。她半侧着脸,浑身散发着性感和活力。亚历克斯抬手指着画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她,看到了伊莎贝拉,看到了她的精神。”
“她买下这幅画时刚刚失去儿子,他当时才两岁。”
“天哪。”斯蒂芬妮失声叫道,心口一阵揪紧。
“那是她唯一的孩子,”亚历克斯继续说,“后来她再也没有生过孩子了。”
斯蒂芬妮仔细地端详着那幅画,除了寥寥几抹红色和橙色,整个画面都是以忧郁的黑色和白色为基调,两位妇人披着披肩坐在画面的最右端,几乎快到画框外面去了,整幅画给人的感觉就像春天初次绽放的郁金香一样。
两人静默不语,斯蒂芬妮这才意识到他的手还轻轻地搭在她的胳膊上,感觉非常不自在。
她朝旁边挪了一下,转过身,佯装不满地噘着嘴对他说:“你还没有回复我诚挚的圣诞邀请呢。”
亚历克斯笑了笑说:“真是要命的礼节,我保证除了你家我哪儿也不去。”
灯突然亮了起来,比以往亮得更早,也更刺眼。乔丹一直都在做梦,他挣扎着让自己头脑清醒一点。房门开着,一个人正朝他走过来,不是丹尼斯。乔丹坐了起来,防备地把薄毯拉到下巴上。他眨了眨眼睛,以便能够适应突如其来的亮光。那个男人比丹尼斯要瘦点,年纪也要大点,头发花白,戴着一副深色镜框眼镜,穿着一身杰西潘尼的衣服——一条抗皱的卡其布裤子,一件浅蓝色的衬衣,衣服的下摆塞在裤子里,腰间系着一条棕色的腰带,上身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他的鞋子不是那种特别运动的鞋子,却很舒适,也很实用,走进房间时,只发出浅浅的挤压声。他看起来非常普通,一点都不起眼,毫无存在感,就是那种走在大街上你都不会瞄一眼、不会留下任何印象的人。他搬着一把可折叠的金属椅子。他打开椅子,放在乔丹的床脚边,坐了下来。
“你好,帕里什博士。”那人说,他的声音也是一样,平淡又沉稳,就像一位老家庭医生或收费昂贵的律师那样,满脸挂着友好又随和的笑容。“我叫山姆。”
乔丹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山姆却满脸兴味地笑望着他,仿佛想起了头天晚上好友聚会时的什么趣事。
终于他开口说:“你想怎么样,帕里什博士?”
乔丹疑惑不解地望着他,又紧了紧身上的毯子,感觉身体一阵发凉。
“对自己的未来你怎么看?你觉得未来会发生些什么?你希望发生些什么?”
乔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他有些口干舌燥,舌头也开始打结,不听使唤。他咽了咽口水说:“我想回家。”
“啊,家,”山姆点了点头说,“多么浪漫的字眼啊,家!但是要弄清楚家的概念真的很难吗?要说这个地方——”他挥手指着屋子说,“现在这里才是你的家不是更合适些吗?”
“我只想回家。”
山姆又点了点头,就像确认了一件物品后在旁边打钩一样,他架着腿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前靠了靠。“乔丹,我们来捋一捋家的概念。当我们说家的时候,我们并不是指一个地方,对吧?我们指的是家庭,而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你没有家庭,所以,也就没有家。”
乔丹的脸唰地一下变得一片惨白,他拼命地摇着头,费力地想要说些什么。“你对他们干了什么?”他嘶哑地问道。
“别担心,你的妻子和孩子们都很好,甚至比以前更好,真的。有问题的是你,乔丹,你已经死了。死了,并且已经下葬了,还举行了一个还算可以的葬礼,你已经彻底地、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的世界。”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摊开放在膝盖上。“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个男人,他一直在苦苦地硬撑,勉强维持着自己的家庭和工作。他活得很不开心,干啥都不顺利。后来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姑且叫她海莉吧。她很年轻,非常年轻,但是非常崇拜这个男人,崇拜他的聪明与智慧,也理解他的悲伤与苦痛。后来他们相爱了,开始在男人的一间公寓里幽会。”
乔丹皱着眉头。“不……”
山姆竖起一根指头打断了他。“等一等。他们幽会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发生了一场事故,那个男人和那个女孩当时正在开车,据警方推测他们应该是刚刚幽会归来。车子是在一个湖里被人发现的,虽然两人的尸体受损严重,但是最终还是通过鉴定——指纹、牙科记录之类的东西——识别出了两人的身份。”
“怎么做到的?”乔丹愤怒地瞪着他问道。
“记录是可以篡改的,”山姆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不管怎么说,这个案子已经结案了,那个人也已经下葬了,还举行了一个小型的告别仪式,遗憾的是,出席仪式的人不算太多。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还记得我告诉过你那个男人干什么都不顺,对吧?那么,猜猜看,那个男人去世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乔丹摇了摇头。
“真的不猜一下?原来我们那位朋友买了一大笔的保险,而他家的财务状况,我得告诉你,以前那可是相当凄惨,现在却有了惊人的好转。他的公司本来都已经摇摇欲坠了,现在却逐渐开始好转并开始强劲反弹起来。那个男人的妻子不仅付清了房子的抵押贷款,我听说现在正在考虑搬到一所更大的房子里去。真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幸福结局,你说呢?
“事实证明,我们这位朋友生前没有什么能力,死后倒是更会挣钱些。”山姆往后一靠,冷冷地看着乔丹。
“这不是真的。”
山姆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是的,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却是一个更加善意、更容易让人接受的谎言,不是吗?想象一下,要是没有那个虚构的故事,没有那个甜蜜的海莉,那个勇敢的小家庭又该如何振作起来,继续生活下去呢?要是他们知道自己的父亲或丈夫是自杀的,结局又会怎样?他们根本拿不到保险,也就拿不到钱了。再想想他们内心的愧疚感,想想以后几十年里他们由此而产生的心理问题,什么样的男人才会希望后代变成那样?只有小气自私的人才会如此,我不认为你是那样的人,乔丹。我说错了吗?”
“放我走。”乔丹几不可闻地低语道。
“走?朝哪儿走?回家?然后呢?让你回去再次毁掉他们的生活?我们怎么办?你倒是神奇地复活了,却会带来一连串棘手的问题,而我们得为此负责任。我敢说,我们其他的客户可都没有想回家的,因为回去只有死路一条,甚至更糟。不——”他摇了摇头,“——没有回头路了,只有勇往直前。”
乔丹近乎耳语般地低语道:“我永远都不会说出去的。”
山姆叹了口气。“博士,发生了什么变化?”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给我们打了电话,从那通电话之后到丹尼斯来接你的几个小时中间,有什么事情改变了?还是从那时到现在发生了什么变化?”
“我……我不知道,”乔丹结结巴巴地答道,“我的意思是,什么都没变,却又什么都变了,我也说不清楚,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他又开始口干舌燥起来。
“帕里什博士,我来说说我的看法吧。”山姆说着向后靠在了椅子上,两只手的指尖斜顶着指尖。“改变的正是那个电话本身。你当时绝望至极,想要寻求别人的帮助。在对那些上瘾人士进行治疗的过程中,你经常会听到这样的话:‘放手吧,把一切都交给上帝吧。你以前也听到过这些东西,对吧?你也经常听到那些突然皈依基督或福音派的人说这样的话。他们说的东西都是千篇一律的,不外乎都是些他们的人生陷入了低谷,生活过得一团糟,也许是因为吸毒,也许是因为酗酒,也许是因为财务危机,又或许是因为失去了所爱的人,诸如此类的话,都是些耳熟能详的故事。但就在人生的某个时刻,他们顿悟了,就像扫罗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那样。就在那一刻,他们开始寻求别人的帮助;就在那一刻,他们开始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没法独自解决问题;也就在那一刻,他们把命运交到了别人的手里。”
他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双手就像活泼的小鸟一样挥来舞去的。“帕里什博士,你还记得《耶稣啊,救救我吧》那首歌吗?我一直都很喜欢这首歌。记得吗?一位年轻的妈妈,也可能是位单亲妈妈,我忘记了,正在结冰的路上开着车,突然车子打滑失去了控制,她无能为力,只好举起双手祈祷道:‘耶稣啊,救救我吧!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山姆镜框后面的双眼熠熠发光。“那时候的你也是如此,乔丹。在你摁下那个电话的时候,在你承认不能独自承受压力的时候,你就已经解脱了。你不再感到绝望,因为你突然间有了希望;你不再感到彷徨,因为你知道有人可以求助,你不再是孤单一人。”
在另一个房间里,丹尼斯看着显示器里山姆精彩绝伦的表演,脸上挂着坏笑。他不得不承认山姆简直棒极了,这人就该改行去当传教士。
“你不要把这个当成是结束,”山姆说,“对你来说这反而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乔丹。想想看。事情总会好起来的。我们打算把你安置到别的地方去。不久后,你就会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新的城市,新的生活,新的你。我们会往你的银行卡里打钱,安排的住处也很不错,还不需要支付账单,这是每个人内心深处都会有的梦想。”他神秘兮兮地靠近他。“想象一下,没有一个人认识你,你说自己是谁就是谁。你从小所背负的那些包袱——你所遭受的那些耻辱,你所逃避的那些战斗,你所丢失的那些触地得分,因为胆小而不敢约出来的那些女孩,所有的这一切通通都不会存在,完全就是白板一张。当然你需要时间去慢慢适应,但你总会适应的。也许你还会有别的女人,你长得很帅,说不定还可以找几个年轻的。不要告诉我你从来没有那样遐想过,要是那样的话,你可真是史上第一人了。”他往后一靠,耐心地等着。
“我敢肯定,对大多数与你打交道的人来说,这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但是对我来说却并不是。”乔丹说,竭力稳住自己,不让他听出内心的恐慌。
“那对你来说又是什么样的,帕里什博士?”山姆跷着腿,愉快地问道,眼里的激情已经退去,似乎对谈话失去了兴趣,但是出于礼貌还是耐着性子听着。
“我有我的生活,我的家庭,我不能撇下他们就这样消失了。我没有逃避任何人、任何事,你得明白这一点,这是一个严重的误会,我只是一时的软弱而已。放我走吧,我要回家,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乔丹喃喃低语道:“我永远都不会说出去的。”
山姆起身走到床边,坐在乔丹的身旁。他摘下眼镜,放在手心里,把脸凑近乔丹的脸,彼此间不到一英尺的距离,然后继续说:“你必须明白并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这事儿只能这样,博士。在我的生意里,保证客户的绝对安全和保护他们的秘密高于一切。有时候,一个人难免会举棋不定,我理解这一点。但是这不是你想改主意就可以改的,你明白吗?你不能跳下飞机后又说不跳了,也不能开枪后又说不开枪了。如果你企图联系任何你所认识的人,那么我们会杀了你,也会杀了你联系的人,包括你的家人。我会迫不得已地假设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存在,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事情,你明白吗,帕里什博士?这一点非常重要。”乔丹麻木地点了点头。“很好。我知道现在有点痛苦,但是相信我,这是最好的选择。把你带到这里的现实并没有改变,你的问题依然还摆在那儿没有解决。现在你的家人生活得很好,你做得很对,乔丹。”山姆放下架着的腿,戴上眼镜。“我们以后再谈。”他说着站了起来,目光若有所指地看了眼门上方的摄像头。
“我不会的。”乔丹大喊道,却绝望地发现自己的声音依然细如蚊蚋。
山姆刚走到门口,门就打开了。
“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乔丹嘶哑的声音在屋子里冷冷地回荡着。
丹尼斯和另一个人走了进来,山姆从两人中间穿了出去。乔丹认出另一个人正是把他带走的那天晚上坐在面包车里的那个身材瘦削的男人。
丹尼斯绷着脸端着一盘食物走了进来,乔丹挣扎着钻出毯子站了起来。他刚站起身,丹尼斯就走到他的面前,狠狠地用头撞向他的鼻梁,撞得他两眼直冒金星。托盘啪的一声掉在了地板上,盘子被摔得粉碎,碎片溅了一地。他被撞得倒在了床上,使劲地眨巴着眼睛,不让血流进眼睛里。丹尼斯用前臂锁住他的喉咙,把他的头狠狠地往墙上撞去。
“别给老子惹事。”他的声音近在耳旁,乔丹使劲地甩了甩头,想看清楚一些。
接着他的腰侧又被重重地打了一拳,痛得他喘不过气来。痛击接踵而至,锁在喉咙上的手臂愈加收紧,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随后一切似乎都烟消云散了。他听到鼻子里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鼻腔里面全是血,两眼一阵发黑。突然,脖子上的手一松,他倒在了床边上,看见那个身材瘦削的男人正在收拾散落一地的碎片。那人的侧影在眼前晃动着,像只螃蟹似的顺着墙壁往前走。
“别管了,曼尼。”丹尼斯拉着同伴的肩膀,踩着墙壁走到天花板上的门口。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灯也灭了。
亚历克斯不想回父亲家去,那里让他感觉非常别扭——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但他现在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如果不回去的话父亲又会埋怨他很久,倒不是因为他真的那么渴望见到亚历克斯,而是因为现在的情况必须如此。他之所以选这套西装穿的原因就是因为它给人一种密实、刀枪不入的感觉,就像盔甲一样可以保护自己。
乔丹正在做梦,梦见了斯蒂芬妮,她的头发一缕一缕的,斑驳的阳光星星点点地洒在她的鬈发上,那时哈登还没有出生。
梦里的她非常年轻。在温暖的海水中,她的皮肤又软又滑,双腿缠在他的腰间,胳膊搂着他的脖子。接着太阳变得越来越亮,直至变成了一颗嘶嘶作响的绿色超新星。房间的灯亮着,嗡嗡作响,有那么一瞬间,乔丹徘徊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分不清楚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但是随着斯蒂芬妮慢慢沉入水中,渐渐消失不見,他突然清醒过来,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狭窄的钢床上瑟瑟发抖。他猛然间意识到,每当灯光亮起的时候,他几乎总是在梦中,他们无耻到连他的梦都要窥视。
他把头转向摄像头,一边竖起中指,一边特意用口型说出手势的意思。好一段时间过去,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突然灯灭了,乔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等待着,但是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寂静和黑暗,死一样的寂静和黑暗。
观察室里,大多数的监视器上都是灰白一片,里面闪烁着扭曲的模拟信号,但是其中一台显示器上却从左到右不停地滚动着橙色和黄色的图案,那是乔丹的头部热成像图像。乔丹紧闭着双眼,眼皮下面的眼球却在快速地前后转动着——他正处于快速眼动睡眠中。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你知道为什么的,他是只会下金蛋的鹅。”
“你是说‘知更鸟吗?”
“哈哈,到时候就知道了。”
那是他们的卧室,墙壁仍然是棕色的,还是重新粉刷之前的样子。斯蒂芬尼捂着肚子惊声尖叫着,她的肚子圆滚滚的,里面怀着他们的孩子。(伊丽莎白,她的名字叫伊丽莎白。)她眼神恍惚地望着他,痛得死去活来的。他把她抱上家里的斯巴鲁牌汽车,身边的索菲和哈登睁大了眼睛,恐惧而疏离地看着他。他们紧紧地拽着他的裤子,差点把他给绊倒,连带着也差点把他们自己给带倒。
医院里,斯蒂芬妮呼吸紊乱,疼得不停地喘着粗气,碘酒消毒后正准备给她做硬膜外麻醉。涂了碘酒的地方一片褐色,就像干涸的血液一样。医生们在走廊里乱成一团,似乎是脐带出了问题,孩子的母亲有生命危险,催产素催产的分娩和自然分娩根本是两回事。(她的名字叫伊丽莎白。)
黑暗中乔丹两颊濡湿,知道自己是醒着的,而且不是独自一个人。他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丹尼斯恼怒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这就是你想让我看到的东西?”
他钢铁般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乔丹紧握的拳头,找到中指,然后用力往后一扳,一股钻心的疼痛从中指传来,随着一声清脆的断骨声,纤细的指骨应声折断,乔丹痛得失声尖叫起来,胃部一阵痉挛,在黑暗中呕吐起来,在失去意识前还听见丹尼斯不停的咒骂声。
断指粗糙的断面彼此摩擦着,乔丹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醒了过来,发现断指已经被人粗暴地接上了,并用胶带固定在了旁边的手指上。
丹尼斯刺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做个好梦,博士。”
普伦家的房子正对着贝德福德瀑布的主瀑布,窗户装着黑色的百叶窗,是一座标准的殖民地时期的白色屋子。在康科德乡下,要是当地人说他们的房子是殖民地时期的房子,他们是认真的。根据屋子上挂着的那块显眼的历史地标牌匾所说,那所房子最初修建于1673年,是为托马斯·H.帕克特牧师建造的,但是亚历克斯敢肯定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房子还是扩建了一些。虽然才下了几天的雪,但是雪已经下得很厚了,人行道两旁的灌木丛被雪覆盖着,变成了一个个小圆丘,白茫茫的一片。屋前的小路已经用专业除雪设备清理干净了,房子的前门上挂着一个装饰精美的大花环,花环上挂着一个鲜红的蝴蝶结,摇曳的烛光从窗户里透了出来。
他的继母莎尼丝(每次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名字时她都会说:“听起来就跟潘尼斯之家一样。”)为他开了门(“潘尼斯之家”是美国加州伯克利市的一家著名餐厅。——译注)。“亚历克斯!”她把他名字的第一个音节拖得长长的。“你终于回来了。”她示意他进屋里去,“我真是太高兴了,路况真的很糟糕吗?”她一点都没有变老,他心想。2.0版的普伦夫人穿着一件侧面开着高衩的黑缎曳地长裙,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已经当母亲的人。她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温暖的气息窜进他的耳朵里:“圣诞快乐,亲爱的,我真的很高兴。”亚历克斯闭上双眼,鼻端萦绕着她的体香,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味道——也许是洗发水的味道,也许是香水的味道,无论是什么,都隐隐散发着杏仁和可可油的味道。直到二十五六岁的时候他才知道这是脱衣舞女身上特有的香味。雖然从未有人说起过她的来历,她是脱衣舞女的事实似乎是确定无疑了。
莎尼丝和他父亲结婚时才22岁,那时亚历克斯17岁。幸运的是,亚历克斯平时和母亲住在布鲁克莱恩的一所破破烂烂的两居室里,每隔一周的周末才不得不去和那几个有恋母情结的怪物住在一起。
“各位,亚历克斯来了!”
“嗨,亚历克斯。”停顿片刻后,他们又不冷不热地一起说,“圣诞快乐。”他们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弟弟塞雷娜和摩西,两人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都非常幸运地遗传了母亲所有的优点,只有眼睛和亚历克斯一样,都是淡蓝色的。敷衍地问候了一声之后,两人又把注意力转回到了摩西的电话上。亚历克斯一边跟着莎尼丝朝客厅走去,一边在脑子里计算着两人的年龄。塞雷娜现在应该在瓦萨尔学院读大三,那摩西该上几年级了呢?大一?鬼知道他在哪个学校读书,很可能两人读的是同一所学校。
“圣诞快乐,能回家住一段时间你们应该很高兴吧?”
“是的。”两人依然头挨着头坐在一起,头也未抬地笑答道。
“亚历克斯,圣诞快乐!圣诞快乐!你要喝点什么?”马丁·普伦边说边递给妻子一杯香槟酒。他穿着一件米色的亚麻衬衫,胸前的衬衣大敞着,露出圆圆的大肚皮。他留着一头长长的白发,皮肤是那种夏季才有的古铜色,看上去就像是在加勒比海度假胜地游玩的欧洲游客一样。他的另一只手上端着一杯浑浊的马丁尼酒,里边放了两颗橄榄。
“你也一样,爸爸。”亚历克斯说,一只手别扭地抱了抱父亲,小心翼翼地避开他手上的酒杯,“实际上,叫我‘下流马丁应该听起来不错。”(此处为双关,父亲的名字Martin和酒的名字martini无论音形都很像。dirty意为“肮脏”“下流”,dirty martini是马丁尼酒的一种,因为酒里加了橄榄盐水,所以看起来比较浑浊。——译注)
莎尼丝声音低沉地笑了起来,还夸张地对亚历克斯眨了眨眼睛,然后问道:“难道不是吗?”亚历克斯瞬间觉得自己的脸热乎乎的。
“确实是,我再去调些酒来。”亚历克斯的父亲说着,大大地喝了一口酒,然后从杯子里捞了一颗橄榄吃,随后朝厨房走去。亚历克斯发现他打着赤脚,脚底也被晒成了古铜色。“加金酒,对吧?”
“不加金酒的马丁尼不是地道的马丁尼。”亚历克斯背诵道。
“只能叫冰镇伏特加。”父亲从客厅那边接着背诵道。
山姆一边轻快地绕着乔丹,从不同的角度给他的脸拍照,一边愉快地和他聊着天。“你知道吗,说起面部识别技术,一方面,它的确比人工从数百万张照片中识别匹配照片要好得多,但是另一方面,它又完全缺乏我们识别脸部微小变化的能力。”他歪着头,用专业的眼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乔丹红肿的鼻子。
“所以,假如说一个人的眼间距变宽了或变窄了,或者下巴变宽了,或是颧骨变了的话……你和我仍然会觉得:啊,那个人看起来有点眼熟,而脸部识别软件却没法做到这一点。但是另一方面,发型啊,假发啊,化妆啊什么的又没法骗过这些软件。”他翻了翻自己拍的照片,看上去非常满意。“你的脸不需要改动太多,但是有些地方确实需要进行一些结构性的改动。”
“你要对我做什么?”乔丹低声问道。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乔丹?”
乔丹摇了摇头。
“今天是圣诞节,唱圣诞颂歌的日子,啊,应该是平安夜,一个充满希望的夜晚,你说呢?”山姆笑着说,“你猜我为什么对你的脸那么感兴趣?为什么对你的脸能否被人追踪到那么感兴趣?猜猜看?你很快就要离开我们了,很快。”
“我不太明白。”
“新的人生正等着你,乔丹。新的身份,新的生活,新的世界,对吧?”乔丹刚想说些什么,山姆就挥手打断了他,“事情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而现在正是时候。全新的一年,全新的你。”
“你呢,妈妈?”哈登问道。
“不了,我再等等,反正我也没有几件礼物。”看见他脸上失望的表情,在他开口之前她又继续说,“再说了,这是小朋友的节日。”
“来嘛,求求你了,一起来更好玩些。”他把一个包装非常精美的小盒子塞到她的手里。
“好吧,好吧。”她笑着应道,“你赢了,但是你们俩先来,一人一个。”
索菲心不在焉地在圣诞树周围的那堆礼物中挑选着,偶尔打开盒子上的卡片看看是给谁的,然后又把盒子扔回那堆礼物中去。礼物太多了,斯蒂芬妮心想。她不记得自己买了这么多的礼物,而且壁橱里还装着差不多数量的礼物,等孩子们睡着后再拿出来。索菲很多年前就已经不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了,但她不确定哈登是否还相信,他从来没有说起过。她希望他依然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能天真的时候就尽量天真些吧。不过,礼物真的太多了,这是出于补偿心理还是只是因为有钱了,想改变改变?
周围非常安静,街道上空无一人,就算偶尔有汽车下山,因为下雪的缘故,汽车声也小了许多。斯蒂芬妮起身打开收音机,《弥赛亚神曲》从收音机里倾泻而出,溢满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空荡荡的感觉瞬间少了几许,屋子里多了一丝圣诞的气息。
亚历克斯有点醉了,但是还没到烂醉如泥的地步,毕竟他只喝了两杯马丁尼酒以及晚餐时的一瓶葡萄酒而已。他似醉非醉,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是朦朦胧胧的。莎尼丝正在挂一双巨大的红袜子,上面用金线绣着塞雷娜和摩西的名字。
“你真的不留下来吗?我肯定能给你找到一只袜子的。”他的眼前立刻不由自主地闪现出一个画面:她的手指解开吊带袜的扣子,慢慢地褪下一只黑色的透明长袜。这究竟是她话里的潜台词呢,还是一直蛰伏在他内心深处的遐想?
“算了,我不能留下来,时间太晚了,我该走了。”
“我听说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他父亲说。
“是啊,现在进展得挺好的。”亚历克斯说,微晃着身体站了起来。
“早该如此了,你高兴就好。”马丁自言自语地点了点头,仿佛搞定了什么事情。
“啊,你还不能走。”莎尼丝抗议着把他拉向沙发。“又要很久才能见到你,我想多了解一点你的事情。你快乐吗?谈恋爱了吗?”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她早已脱掉了鞋子,像个女学生一样盘着一只腿坐在沙发上。“马丁,让他留下来。”
亚历克斯抽出手说:“真的不行。”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丝绒般漆黑的夜空繁星密布,空气中弥漫着阵阵凉意。亚历克斯发动了汽车,打开座椅加热器,拿出手机给那个俄罗斯人发了条短信。你在哪儿?加热器卖力地驱逐着刺骨的寒冷。
无聊的派对上
过来
没法。不好意思: (
在什么地方?我过来是私人住宅,在市中心
我给你带了礼物没法。明天吧
就现在
她没有回短信,他拿着电话等着。一条新信息发了过来。
好吧。
短信后面还跟了一个位于米尔克街的地址。
斯蒂芬妮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一直静不下来,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一切。这并不是说乔丹以前参与了很多,但是只要他在那里,占據着空间,这个几何图形就是完整的,他的存在也界定了她的角色,让她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现在一切都不对劲了。
索菲拆开的礼物是一个小小的小猫吊坠,从她六岁时起她就一直想给自己的手镯加个小猫吊坠。
但是坠子看起来有点幼稚,斯蒂芬妮能感觉到她有些失望。给哈登准备的礼物是个小礼物,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哈登拆开的礼物并不是她想的那个小礼物,而是Xbox电视游戏机的控制手柄。当然,这也提前暴露了她明天想给他的那个大惊喜——真是没有一件事情做好了的。然后轮到她拆礼物了,孩子们送给她的礼物是商场的香水礼盒——鸦片香水。她失声笑了出来,她本来没想笑的,只是实在是太惊讶了。她居然还会笑,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虽然已经走出了伤痛,但是内心深处依然隐隐作痛——一不小心又伤了孩子们的心,真是三重打击啊。
当然现在回想起来,孩子们会难过那是必然的,这毕竟是孩子们第一次尝试给大人买礼物。她可以想象两人一起在梅西百货绞尽脑汁为妈妈选礼物时的情景,毕竟学校的手工礼物稍显幼稚了些。还是他们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想让妈妈振作起来,战胜伤痛,走出伤痛,开始全新的生活?
我到了
亚历克斯下了车,不停地搓着肩膀以抵御外面的寒冷,站在楼下都能听到楼上传来的砰砰砰的派对音乐声。这里是市区一个比较偏僻的区域,周围都是办公室,除了那个正在举行舞会的地方,到处都静悄悄的,了无人烟。亚历克斯心想,能够请得起波士顿最昂贵的应召女郎来参加圣诞晚会,那一定是一家大型的对冲基金公司。
邓纳姆东大厦大厅里的一盏灯亮了起来,电梯门打开了,一个身形臃肿的人背着电梯灯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来。她全身裹着一件灰白的长款毛皮大衣,也许是狼毛做的,如果穿动物皮毛合法的话。她戴着一顶和衣服搭配的帽子,就是电影《日瓦戈医生》里面的那种护耳帽,衣领和帽子之间散落着几缕浅色的头发,她把帽檐拉得很低,只能微微看见一点眼睛和鼻尖。
她挽起他的胳膊。“你看起来像只熊。”他笑着说。
她左右晃动着脑袋把脸从衣领里露了出来,好让他看见她噘着的嘴。“讨厌!”
“一只非常漂亮的熊!”她气得想把胳膊抽回去,但他不让。“来吧,陪我走会儿。你不是熊,你是来自异域的斯拉夫女神,你是托尔斯泰笔下那位来自草原的美丽姑娘。”
他们转身沿着奥利弗街走去,其间路过了朗廷酒店,除了酒店门前那个孤独的门房在不停地搓手跺脚取暖之外,一切都是那么静谧无声。
“舞会怎么样?”
“无聊透顶,一群恐怖的人,喝得酩酊大醉。”
“你一会儿还得回去?”
她耸了耸肩。“我想是的,是个大客户,不回去的话凡妮莎会发飙的。”
她抱紧他的胳膊,两人左转朝富兰克林街走去。河上吹来的风打着旋吹过狭窄的街道,刮得亚历克斯的耳朵和脸颊一阵生疼,他冷得直吸气,女孩又往里缩了缩,把脸埋进衣领里。
“太娇气了。”她说着拉着他朝一条小巷走去,巷子的一侧是谢伊酒吧的砖墙,另一侧则是办公楼。办公楼的黑色窗户有两层楼那么高,窗户四周都是大理石做的边框。她跨上一扇窗户的窗台,把亚历克斯也拉了上去。
“好点了吗?”亚历克斯站在窗台上,看着从富兰克林街吹过来的绵白细小的雪花。向里凹陷的窗户变成了绝佳的避风港,她把他推到玻璃上,打开外套把两人裹了进去。
“我会让你暖和起来的,可怜的宝贝。”她抬起头,身体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他用手套撩开她垂落的发丝,露出她满是笑意的灰色眼睛。
“说说礼物吧。”她说,“不,等等,让我猜猜看,是我喜欢的礼物?”她一脸天真地挑了挑眉,把胳膊从袖子里抽了出来,开始在他的身体上四处游走,他浑身一阵战栗。
“礼物一定藏在这里。”她翻了翻他的裤兜。
“啊,这是什么?”她的手指抚摸着裤子的拉链,“我现在可以拆礼物了吗?”
越过她的肩膀,他注意到巷子里有些动静,听到一阵哗啦哗啦拖东西的声音,一个头戴蓝色羊毡帽,身上层层叠叠地穿了好几件外套,外面裹着一件脏兮兮的红色派克大衣的流浪汉,正冒着风雪推着一辆旧购物车朝他们的方向走来,购物车里装着一个巨大的垃圾袋,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空瓶子。
她的手拉着裤子的拉链,亚历克斯不由得喘息起来。“如果礼物不合适的话,可以退货吗?”
她贴着他的身体,使劲地踮起脚尖,他旋即进入了她的身体。在穿着厚厚的外套,衣服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情况下,这似乎根本不可能,就像要把一架喷气式飞机降落在地球另一端的狭小跑道上一样不可思议。他身体各部位的感觉迥然有别,冰火两重天。脸颊被凛冽的寒风冻得麻木无觉,脖子处却兴奋得热血上涌。他的双脚沉重无比,大脚趾也隐隐作痛。背后的玻璃冰冷刺骨,冻得他脊背一阵发紧,而大腿处却炙热如火,激情四射。
“礼物真是太棒了。”她说,“你怎么知道的?”她拱起身子紧紧地贴着他。流浪汉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无从判断他是否知道些什么,也无从判断他在想些什么。乱蓬蓬的胡子结成一团,上面满是结冰的唾液或鼻涕,幽暗的眼神充满了野性,盯着他们掂量着什么。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个疯子,就如精神病院里成千上万的疯子一样。
女孩把头埋在亚历克斯的怀里,手指紧紧地拽着他背后的衬衣,紧闭的双眼颤动不已,不时地发出细碎的呻吟声。亚历克斯和流浪汉无声地对视着,直至两人云雨方歇。流浪汉耸了耸肩,继续沿着小巷朝富兰克林街走去,只留下一只轮子慢悠悠地在雪地里打着转。
女孩声音缥缈地说:“圣诞老人……”
乔丹坐在汉堡机场塔扎咖啡馆的一张小圆桌旁,心不在焉地搅着桌上的咖啡。他戴着一副飞行员墨镜,鼻梁上贴着一小块医用胶带,鼻子还有些肿,上面残留着没有完全褪去的黄色瘀痕。他的身上穿着一套廉价的棕色羊毛西装,一副典型的苏联或东德怀旧风打扮。他兩手放在腿上,手里拿着一张机票票根和一本护照,护照上面写着迪特尔·博尔的名字,他心不在焉地翻着手里的护照。他连夜从华盛顿杜勒斯机场经停英国希思罗机场后飞到了葡萄牙的里斯本,又连轴转地从里斯本飞到了德国的汉堡,他现在两眼无神,累得不行。
“Guten tag(德语,意为你好。——译注),博尔先生,我可以坐这儿吗?”一个陌生人一边问道,一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的桌边,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异国口音。“我们就在这里交换,可以吗?”
他一边说,一边把一个信封塞到乔丹的手里,然后拿起乔丹的护照和机票,塞进手里叠着的德国《时代周报》里,随后把椅子往后推了推,站起身,快速地对乔丹点了点头,说:“克拉马里奇先生,祝你旅途愉快。”
乔丹在桌上放下几欧元,然后朝卫生间走去,进入一个隔间,把门锁上后,打开了信封。信封里面有一张去香港的往返长途汽车票,还有一本破旧的克罗地亚护照和一张信用卡,信用卡和护照上的名字都是安东宁·克拉马里奇。他把信封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然后洗了个手,用湿纸巾擦了擦脸。他的鼻子依然痛得要命,眼睛也灼痛不已。他小心翼翼地摘下墨镜,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的脸。他们弄断了他的鼻梁,然后重新做了一个高高的鹰钩鼻,眼睛也稍稍弄大、弄宽了点,外眼角也弄得微微下垂,给人一种斯拉夫式淡淡的忧郁感。眼睑被切开和缝合的地方皮肤仍然红肿不堪。他的头发也被剪了,剪得很短,很短,加上面部这里一下那里一下的改动,累积起来,他脸部的变化还是非常大的。如果一个同事在机场和他擦肩而过的话,乔丹都怀疑他是否会多看自己一眼。
“帕里什现在情况怎么样?”山姆边问边用手套掸去夹克上的雨水,然后整齐地叠放在椅背上。
“到目前为止,没什么新情况。”丹尼斯看着屏幕头也不抬地答道,“曼尼把他送上了到里斯本的飞机,所有的交接都处理得干干净净的。”他点开几份文档,对着一个目录反复检查后点击删除,接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我还是觉得我们有点小心过头了。”
“你说得没错。”山姆说。
“不会有人看的。”
“的确,应该没有。但是即便如此,留下任何线索引火烧身都是不负责任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对吧?”
“的确如此。”丹尼斯把椅子往后推了推,椅子发出一阵嘎嘎吱吱的声音。
“服务器也清除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与他有关的痕迹。”
“谢谢,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是小心过头了些,但还是要谢谢你。现在没以前那么大胆了。”
丹尼斯笑了笑。“好吧,如果一切进展顺利的话……”
“好大一个如果啊。”
“是啊,但是如果……我就离开这里,或许会去意大利的托斯卡纳,买个带花园的小别墅享受生活,要不就买个葡萄园。”
山姆干巴巴地笑了笑。“祝你心想事成。”
坐在19C的那个女人的指甲是乔丹所见过的最长的指甲,她正坐在座位上玩触屏显示器上的游戏,游戏看起来有点像日本的数独游戏和拼字游戏的结合体。屏幕上方的小方框里有一排日本汉字,那个女人用涂着亮紫色指甲油、指甲弯曲的左手食指选着汉字,一次一个,然后快速地拖到下面一行拼成单词。每拼成一个单词,她就用涂着粉色指甲油的右手敲一下蓝色的方框,字母就会随着一缕赏心悦目的卡通烟雾飞回顶部,她看起来玩得非常不错。乔丹坐在过道对面后一排20D的位置上,坐在他旁边的那人身材消瘦,身上有股难闻的味道。他一路都在睡觉,每次当他的头向前耷拉下来的时候他就会猛然惊醒过来。坐在靠窗位置上的老妇人显然被他给惹恼了,紧紧地贴着飞机的舱壁坐着。飞机前三分之一的座位坐的都是一个旅游团的游客,坐在乔丹座位正后方的是一个小男孩,不时地踢着乔丹的座位,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会儿,现在又开始踢起来了,着实让人烦躁。
他已經马不停蹄地连续坐了近两天的飞机,在空中飞了30多个小时,又在欧洲和亚洲的几个机场待了15个小时。每到一站,都有不同的人来跟他接头,给他新的机票和证件。他现在脑子里完全是一团糨糊。他已经适应了飞行的节奏,感觉就像坐在自己的时空小泡泡里面进行时空旅行一样,就像大一物理课上见到的火柴小人、小小的粉笔火箭和闹钟那样。
日本成田机场的入境大厅里挤满了旅客,刚刚一定有两到三班的国际航班前后几分钟同时降落在成田机场。乔丹排在外籍人士的队伍里,跟着弯弯曲曲的队伍慢吞吞地向前挪着。他又迅速地看了一眼现在的护照,默记着自己的身份信息——戈登·帕特森,39岁,西雅图人。在队伍绕着隔离栏杆的立柱向后折回去的时候,他从前往后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队伍里那二三十张面孔,大多数人看上去都和他一样疲惫不堪。他努力地回想着是否在前一个航班见过他们,他觉得应该没有。会有人一直跟着他吗?他们现在在监视他吗?他不得不假定有人在监视他。
下一个就轮到他了,移民官漫不经心地挥手让他往前走。他戴着一次性的白色棉质手套,不慌不忙地随便翻了翻乔丹的护照。
“来出差还是旅游,帕特森先生?”
就是现在,他现在正好可以求救,结束这一切,从泥淖中解脱出来。他想象着自己小声又急切地说着这些话:“请您马上联系美国大使馆,我不是戈登·帕特森,我叫乔丹·帕里什,我被人绑架了,有人在威胁我的家人。请您拿起电话,打给大使馆,请求他们把我保护起来。”这样,噩梦很快就会结束了,但是,然后呢?山姆很快就会知道的,他会把他们都杀了的,对此乔丹深信不疑。
“来旅游。”他答道,无法逃脱的绝望、茫然无措的恐慌再次袭上心头。看着移民官啪啪两声在他的护照上盖了章,他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水雾。
“祝你在日本旅途愉快。”
一个身姿矫健、头发凌乱得活像年轻时的保罗·韦勒(英国著名摇滚音乐家。——译注)的司机在取行李处等着他。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外面套着件老式的黑色夹克,下面穿着一条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乐福鞋,这身打扮在布里奇汉普顿马球俱乐部倒是比较合适。他手里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帕特森”,在与乔丹目光交会时,他点了点头说:“嘿,帕特森先生,旅途怎么样?”乔丹木然地看了他一眼,他又继续说:“有托运行李吗,先生?”
“哦,没有,我想没有。”乔丹用沙哑的声音含糊地说。
“好的,先生,跟我来,汽车就停在外面。”他接过乔丹破旧的手提行李箱,随着黑压压的人群向出口拥去。
乔丹坐进丰田世纪(丰田公司的顶级汽车。——译注)铺着灰色长毛绒坐垫的车后座,12缸的发动机发出低调的轰鸣声。那个自称凯的司机一言不发地开着车,后脑勺上戴着一顶皱巴巴的黑色司机大檐帽。东京的夜晚就像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迷宫,无论是狭窄潮湿的街道还是宽阔绵延的大道,都被无处不在的广告灯箱和大屏幕映照得绚烂夺目。与之相比,纽约的时代广场只能算得上是一个十分平常的十字路口罢了。乔丹觉得,老电影《银翼杀手》完美地呈现了这种感觉——炫目的红光、闪烁的绿光和刺眼的白光,交相辉映,纷至沓来,共同谱写了东京夜色的纷繁与嘈杂。街边一块简单的黑白广告牌上,头发斑白、穿着一件无领带燕尾服的斯科特·格伦(美国男演员。——译注)正在给三得利威士忌打广告。在如此绚烂璀璨的夜色中,就算是一块简单如斯的黑白广告牌,也能像波涛起伏的大海一样牢牢地吸引住乔丹的目光。格伦嘴边噙着的一丝微笑似乎印证了乔丹处境的荒谬,就如同那双湿冷的蓝眼睛一样承认了他的悲剧。
道路弯弯曲曲的,时不时来个180度的大转弯,司机沿着狭窄的街道和小巷疾驰而下,然后又出人意料地突然钻出小巷,开上热闹非凡的十字路口。乔丹不知道凯是担心被人跟踪,还是有心卖弄车技,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车后座,看着窗外的城市夜景从眼前快速掠过。远处一座红白相间的金属塔拔地而起,外形和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一模一样,只是装扮得更加地炫目、辉煌。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购物中心,外墙弧形的钢架和玻璃光彩夺目,熠熠生辉。他们一路穿行,开过了价格不菲的精品专卖店,也挤过了人头攒动的狭街窄巷,那里到处都是出入酒吧和俱乐部的人群,川流不息。
凯在后视镜里对他咧嘴一笑,说:“这里是六本木,外国人都喜欢来这里,是个逍遥的好去处。”这是上车以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镜子里的他满脸笑容,却怎么也掩盖不了眼里那满满的恶意。他们继续向山坡上开去,明亮的霓虹灯渐行渐远,迎面而来的是一片沉闷灰暗的煤渣砖建筑。这些建筑就像是从二战的废墟中冒出来的一样,密密麻麻的,只有些许的瓷砖象征性地将它们与其他冷酷阴暗的功能建筑区分开来。
在一条狭窄的死胡同尽头,汽车停在了一座朴实的棕色建筑物前面。这栋大楼是连在一起的三栋楼中的一栋,门上用白色的油漆写着47——2。凯把车子熄了火,说:“我们到了,帕特森先生,欢迎回家。”
乔丹推开公寓的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屋子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进门左边是一个狭窄的厨房,里面有一个小水槽,一个便携式灶台,靠里的墙边摆着一台微波炉和一个电饭煲。对面的壁龛里塞着一个小半号的洗衣机和一个迷你冰箱。进门正前方就是客厅,里面摆着一个小小的黑色人造革沙发、一张玻璃咖啡桌、一块榻榻米地毯和一台电视机,除此以外,再没有地方放别的东西。一扇滑动的屏风门后面是卧室,里面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壁橱。乔丹把包扔在了地上。卧室的旁边是淋浴房和厕所,厕所里有一个米黄色的东陶牌冲水马桶,马桶的水箱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洗手池。厕所的空间实在太小,根本没法从里面把门关上。
从卧室的窗户可以看到大楼后面的停车场,乔丹把窗户滑开,却又迅速地关上,一股腐烂的鱼臭味和粪臭味瞬间从胡同里飘了进来。房间里冰冷刺骨,他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他在客厅的墙上找到一个内置的空调和供暖系统,机器的外壳是白色塑料的,上面所有的标签都是日文。他按了所有能按的按钮组合,又把两个旋钮左右乱旋了一通后才把机器打开。随着一阵轰隆的颤抖声和一阵飞扬的灰尘,机器里终于冒出了一阵刺骨的寒风。他急忙把两个旋钮朝相反的方向旋去,又胡乱按了几个按钮后,机器终于勉强挤出了一股暖风。
他从床上抓起羽绒被裹在身上,蜷缩在暖气下面的沙发上,两只脚完全耷拉在沙发的外面,胳膊也垂在了地板上。他的眼睛刺痛无比,肚子也有点发胀,里面却空空如也,隐隐感到有点恶心。现在已经是半夜了,尽管疲惫不堪,他却怎么也睡不着,这不仅仅是因为时差的问题,尽管时差也已经够糟糕的了。他完全静不下来,无法屏蔽头脑中纷繁的嘈杂声,也无法从这些嘈杂的声音中捋出任何的头绪。他找到遥控器,打开电视机。那是一台非常老旧的索尼电视,使用的还是CRT显像管的荧光屏。屏幕上闪过一丝光亮后,电视里响起了一阵静电的咝咝声,随着一阵嗡嗡声,电视机打开了。他快速地翻看了几部配音很差的美国节目,最后还是决定看一档奇怪的游戏节目,也许是脱口秀?节目的主持人正高声谈笑着,另外还有三个梳着马尾辫,穿着学生制服的女孩子正咯咯咯地附和着。他把声音调大,希望能够盖过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声音。随后两手握拳夹在腿间,前后摇晃着身体,从一千开始倒数。沙发随着身体的摇晃不停地撞在空心墙上,发出阵阵沉闷的撞击声。
突如其来的寂静让他惊醒过来,发现电视已经关上了,有人在屋里。
“醒醒,醒醒,戈多(戈登的变音,由口音所致。——译注)。已经11 : 30了,要是你整天都睡觉的话,倒时差会很痛苦的。”说话的人声音洪亮,带着一口澳大利亚口音。乔丹睁开一只眼睛,只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背着光站在门口。他的嘴巴干涩无比。
“来吧,兄弟,快醒醒。”
乔丹费力地睁开双眼,身体像灌满了液体似的浑身发胀。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握住那只伸过来的手。那只手大如蒲扇。
“你是谁?”
“特里·艾利森,很高兴认识你,戈多,我是你的新伙伴。”乔丹看了看他那粗壮的脖子,强壮得像橄榄球运动员一样的身材,以及那张布满痘痕的大脸和夹着几缕灰发的浅棕色鬈发,满心疑惑。“来,试试这个。”特里说着,扔了个小瓶子给他。瓶子看起来有点像洗甲水,瓶身上唯一的英语单词是一个蓝色的、字体流畅的“Cool”(清凉。——译注)。
“这是什么?”乔丹沙哑着声音问道。
“眼药水,滴几滴吧,瞬间让你清醒过来。”乔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真的。”特里肯定地说。
那人真诚无比、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一脸的坦率,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欺骗,让人捉摸不透,乔丹无从判断他是不是装的。他扭开瓶盖,特里微笑着朝他鼓励地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继续兄弟。”在乔丹耳里却成了“继续雄起”。
透过不停抖动的、模糊的睫毛,乔丹看着眼药水滴进眼睛里。起初,眼里感觉非常清凉,但是马上就开始刺痛起来。他用力地闭上眼睛,嘴里哼哼着,开始用拳头使劲地揉着眼睛。特里爆笑起来,这让他想起了丹尼斯,他们不会真的为了好玩故意骗他把硫酸之类的东西倒进眼里吧?
“稍等片刻。”特里边说边继续笑着。眼里的灼痛感渐渐退去,最后变成了微微的刺痛。他眨了眨眼睛,环顾着四周,发现眼睛根本没瞎,而且周围的一切看起来更加明亮、更加清晰。
“真他妈的爽,对吧?里面有薄荷醇还是什么的,用来醒脑的,还可以消除眼里的红血丝。亚洲佬们超喜欢这东西,继续,把另一只眼睛也滴上。”乔丹滴完后把瓶子递还给他。“不用了,你留着吧,我还多着呢。我还有别的好东西要给你。”
他把一个白色的信封扔在咖啡桌上,信封上写着“戈登·帕”,字体方方正正的,就像小孩子写的一样。
乔丹用浮肿的手指撕开信封,倒出里面的东西:一沓面额1 000日元的钞票、一张汇丰银行的银行卡、一张压膜的身份证和一把黄铜钥匙。
“密码是你名字的前四个字母——或许你想把密码改了也行。那个钥匙是用来开前門和垃圾收集处的门的。”他朝大楼后面的空地指了指。“尽量别把身份证弄丢了——丢了真的很麻烦。”乔丹把身份证拿起来看了看,身份证上的他一脸惊愕的表情,就像突然被车灯照到的鹿一样茫然无措。身份证上写着戈登·帕特森,还有一个淡蓝色的JET标志,以及一个成年人牵着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孩子的剪影。
“这是用来……”乔丹问道。
“日本交流与教学机构(JET),你以后就在那里教英语,对你来说小菜一碟。”
“我不……”
“你当然要教了。来吧,和我一起去散散步,好让你醒着不要睡觉,我们也彼此熟悉熟悉。”不等乔丹回答,他就推开前门大步走了出去,冰冷的空气呼啸着吹进憋闷的房间里,把乔丹惊得站了起来。他赶紧把钱、钥匙和银行卡塞进口袋里,一把抓起地板上的外套,跟着特里走了出去。
他们快速地往山下走去,穿过一条条迷宫似的窄街小巷,猛然间来到了主干道上,一条高架从头顶横穿而过。城市的喧闹声和难聞的气味扑面袭来,一股混合着干洗剂、漂白剂、水蒸气和鱼腥气的味道从各个门口和下水道口弥漫开来。乔丹觉得自己就像行走在泥泞中一样,周围到处都是横冲直撞的汽车和自行车,他们一边走一边交谈着。
“六本木一直都有很多的老外——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把人安置在这里的原因,因为很容易融入这里。”
“老外?”
“对,就是我们自己,就是外国人的意思,又不完全是外国人的意思,更像是外地人或其他人的意思。”他想了一下又道,“更像是外来者的意思。不管怎样,如果我们把你安置在涩谷的话,你很快就会被人注意到,但是在这里,你就是他妈的苏珊·斯托姆。”乔丹茫然地看着他。“哥们儿,就是说你在这里是隐形的。”(苏珊 · 斯托姆,又叫隐形女侠,美国漫威漫画旗下的超级英雄。——译注)
他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三条道路在那里交会后,从高架下面穿行而过。“所以事情是这样的,你可以把自己想象成是来这里历练的。你在这里为JET工作一年,为自己积攒一点人生履历,同时想想清楚你是谁,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然后你就可以继续你的生活了,继续享受一些美好的东西。这里的生活很简单,你都可以应付过来,大多数客户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们跟着过街的人群,穿过十字路口,来到斜对面远处的角落里,那里有一家名为阿尔蒙德的咖啡店。咖啡店被装修成了淡粉色,屋檐上安装着粉白条纹的遮阳篷。
“起初,我们还是失去了几个客户,都怪我们一开始就把他们的生活安排得太舒适了——你知道的,住在豪华的公寓里,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们——他们过得简直忘乎所以——嫖妓、吸毒、想买啥就买啥。”他神秘兮兮地靠近乔丹,在他耳边悄声说,“大部分都是阿拉伯人和非洲人,总之,其中一个家伙吸毒过量死了,另一个家伙被抓了,最后被送回了老家。”他咧嘴坏笑着,一根手指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山姆带了一位女心理医生过来,她大谈特谈如何从头开始重建超我,或是其他一堆类似的狗屁理论。”他又露出一个坏笑来,“但是确实有用,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他抓着乔丹的胳膊肘,领着他穿过人群,来到路边一段低矮的铁栅栏边。他举起一只胳膊,一辆黑色的出租车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特里打开车门,让乔丹坐进车里。
他用日语快速地跟出租车司机说了几句,然后往后一靠,舒了口气。一时间车里谁也没有说话,司机戴着白色的棉质手套,敏捷、娴熟地开着车,冲出环岛后沿着小街疾驶而去。
“那你呢?”特里问道,“我听说你不是很乐意来这儿,你知道吗,你还是头一个——要不是因为我们,很多人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乔丹低声说。
“什么,去死?”
“结果我太懦弱了。”
特里点了点头。“嗯,你的选择是正确的,相当于重获新生,可以从头再来一次,可以更好地生活,也许你还可以重新组建一个家庭。”
“我有家人。”乔丹喃喃地说,眼睛闪闪发亮。
特里把手放在乔丹的手上,眼神变得凌厉而冷漠起来。“不,兄弟,你没有家人,这一点非常重要。”
突然,出租车靠边停在了一个很大的城市公园的一头,特里付了钱后他们下了车。
“你一定得看看这个,”特里说,似乎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又变得友好和善起来,“每个星期天都有,我有空的时候都会过来,它时刻提醒着你身在何处。”
乔丹闷闷不乐地跟在他的身后,沿着公园的环形便道往前走去,一阵无从辨别的喧闹声向他汹涌袭来。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机器轰鸣声,其间还夹杂着一些刺耳的尖叫声,听起来有点像某种音乐。转过街角后,透过垂下来的树枝,乔丹看到一条拥挤的街道,熙熙攘攘地挤满了穿着各式服装的日本少男少女。有高高的粉色莫西干发型的冒牌朋克,有头发向后梳得溜光的猫王埃尔维斯的模仿者,有穿着百褶短裙的摇滚歌手。还有身上别着徽章、穿着降落伞裤的80后们,他们的脸上涂着煞白的油彩,眼睛用睫毛膏画着泪妆。随后看到的还有一些乐队。那里每隔十英尺就搭着一座舞台。
每个舞台都由自己的燃气发电机供电。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朋克乐队,接着是三个正在表演牙买加斯卡音乐的女孩,再接着是一个拉美人,正在卡拉OK上大声地嘶吼着猫王的《疯狗》,另外还有四名异装癖者在演奏重金属摇滚乐。公园里应该有近百支乐队在同时演奏着,各种音乐不绝于耳。很多舞台前面都站着一小群粉丝,另一些舞台前面却空空如也,表演者孤独地在舞台上号着、唱着。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中世纪的大混战一样,所有的西方流行文化都在这里上演着群雄逐鹿的争霸游戏。
在走过了三四十个舞台之后,人群才渐渐稀疏起来,最后看到的是两名猫王模仿者,一个穿着白色的套装,另一个年轻人则穿着搞笑的黑色皮衣。当他们走过所有的舞台,终于可以交谈的时候,特里对乔丹说:“完全是另外一个星球,对吧?记住,你是个外国人。”
亚历克斯圣诞节那天爽约了,所以他坚持新年前夜要在他家过,就他们四个人一起过。斯蒂芬妮同意了,就四个人的话要轻松许多。不然的话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是坐在家里看时代广场的现场直播,还是和那些快乐的狂欢者们挤在查尔斯街上,在萧萧寒风中一起狂欢?但愿不会如此,那些人要么有幸福、完整的家庭,要么是彼此相爱的年轻人。她很惊讶他居然没有去参加那些觥筹交错的聚会,也许有人邀请过他,但他因为圣诞节爽约感到愧疚,所以出于怜悯邀请他们一起过新年。好吧,她接受了邀请。
乔丹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他正在电视机上玩折叠基因链的游戏。电视机同Xbox和Kinect设备连在一起,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时期,那间关押他的房间里的监视器也是用同样的设备连接的。他没有转身去看来者是谁,那人只可能是特里,他听到了他沉重的呼吸声。他估摸了一下现在的大体时间,但是很难,外面的天几乎总是黑的,而他的生物钟依然相当混乱,还没有调整过来。他眉头轻蹙,聚精会神地把双手慢慢地合在一起,操控着屏幕上的两串动画蛋白质,直到咔嗒一声固定到氢键上,结果还是比较令人满意的。
“他们告诉过我你在玩这个小游戏,”特里站在门口说,“但我不是很明白,有什么意義?你会玩《侠盗猎车手》吗?”
乔丹摇了摇头,轻咬着下唇继续转动着屏幕上的拼图。“你都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兄弟,那才是真正的游戏。偷车、撞警察、和妓女啪啪,如果开枪杀掉他们的话还可以获得额外的积分,非常刺激。”
乔丹点了点头,把另外一条悬着的基因链放大。特里恼怒地叹了口气。
“这只是一个智力游戏而已,”乔丹说,“但是个非常棒的游戏。”他听见特里拉开了外套的拉链,须臾后传来衣服扔到椅子上的声音,随后响起一阵轻柔的滑动声,衣服掉到了地板上。特里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厨房的柜台上,然后打开了橱柜的门。
“你的盘子在哪儿?啊,没事了。”随后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碗碟声。
“不,这个游戏很可爱。”乔丹近乎喃喃自语地说。特里打开一个袋子,从里面拿出什么东西来。“生命就是各式各样的蛋白质,”乔丹的声音逐渐高昂起来,就像是在给一屋子的新生讲课一样,“它们简直就是各种神奇的微型机器,每个机器都有不同的生命功能,但是它们是如何组合的至今却依然是个谜。它们是一长串串在一起的氨基酸,就像串在一起的浮标一样,神奇地折叠成各种合适的形状,承担着诸如水泵、开关或装配其他机器等各式各样的工作。它们看似有无数种方式可以聚合在一起,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他们遵循着一定的规律,有些规律我们弄懂了,但是大多数的规律我们却无从知晓。”乔丹开始在屏幕上扭转这些氨基酸链的时候,一些红色的箭头开始闪烁起来,随后响起一阵刺耳的嗡嗡声,乔丹摇了摇头。
“我们一直在与大自然抗争,却从来没有赢过。不过话又说回来,大自然领先了人类一大步。”
特里大步走到电视机前,按下电视信号输入按钮,随后智力游戏消失了,屏幕上出现了一群穿着红色衣服、尖声唱着日本流行歌曲的女孩。
“你在干什么?”乔丹不满地说。
“今天是大晦日(日本人把12月31日称为“大晦日”。——译注),兄弟,就是新年前夜,”特里说,“在日本,这一天就意味着一边吃日式荞麦面,一边在电视上收看《红白歌会》(日本广播协会自1951年起每年除夕夜播出的歌曲节目。——译注)。”他递给乔丹一盘撒着葱花的荞麦面,然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特里一个人就把沙发给占完了,乔丹没有地方可坐,只好别扭地坐在地板上。
“今天既是他们的圣诞节,又是他们的复活节和感恩节,三节合一,是日本的大节日,每个人都在看这个鬼东西——”他用下巴指了指电视,电视上女孩们刚刚表演完她们的节目,三个穿着白色衣服的男孩子走了出来,“——不然就去神社参拜。”他把一大筷子油亮亮的面条塞进嘴里,边说边把面条往嘴里嘬。
“《红白歌会》是一种歌唱比赛,有点像《美国偶像》,只不过是组队参加,男队和女队对决,我反正是欣赏不来,但是日本每年都要搞,日本人都超级喜欢看。”
乔丹愣愣地看着,一个戴着平顶阔边帽的圆脸男人一边唱歌一边弹着一种小型弦乐乐器,一群穿着日本传统服装的舞者围在他的周围,一边提膝跳着舞,一边敲着小太鼓。另外还有一群女舞者在外围跳着舞,他们和第一群舞者没有什么两样。接着似乎到了节目的尾声,一百多名男男女女齐聚舞台,看起来有点像歌剧或百老汇音乐剧的高潮部分。其中一群女人穿着30年代时髦的灰色套装,另外还有十几个男人,打扮得就像乡村集市上理发店里的四重唱歌手一样,在他们的身后,是一群穿着淡紫色长袍的男女合唱团。一位年纪较大、头顶寥寥几缕白发向后梳着的男人,正用颤音哀怨地演唱着,一位年轻姑娘则用肃穆、天真而又崇拜的目光望着他。最后大家齐声合唱起来,在雷鸣般的掌声中鞠躬致谢,整个节目就此结束。随后电视画面转向了一名站在神社外面的新闻记者,人们漫无目的地在神社里四处闲逛着,这时神社里的钟杵重重地撞向了那口大钟。
悠扬的钟声随之响起,听起来近若耳旁,乔丹惊得跳了起来。稍远处的钟声接踵而至,钟声再次响起,这次离得更近了些。乔丹这才意识到钟声无处不在,电视里乃至整个东京都荡漾着悠扬的钟声,连绵不绝。几分钟后,乔丹疑惑地看向特里,嘴边还挂着最后那根忘记吃掉的面条。
“总共一百零八下,每敲一下就代表着我们在尘世间的一个欲望,这些欲望就是我们所有苦难的根源。”特里咧嘴一笑,“要是你能说出这一百零八个欲望的名字的话,有额外的奖励噢。”
斯蒂芬妮站在亚历克斯公寓的下沉式客厅里眺望着这座城市。在玻璃映射出的影像里,她看到自己和身后的公寓就像重重鬼影一样悬浮在城市的上空。她发现,只要把眼睛聚焦在影像某处,她就可以使其中一个世界——这座城市或这个公寓——变得更加真实、更具实质性,同时把另一个世界变得更加虚无、更加缥缈。她可以看见身后右边那排长长的U形沙发,索菲和哈登坐在沙发上面,显得如此渺小。两人在沙发上各占一翼,尽管哈登早些时候还大放豪言要吃很多现做的披萨,甚至扬言要偷喝几口普罗塞克葡萄酒(全球知名的意大利葡萄酒。——译注),但是两人现在却都蜷缩在沙发上睡得酣甜无比。主持人瑞安·西克雷斯特那张映照在玻璃里的无比年轻的面孔在她面前摇晃荡漾,身后响起他因为新年即将到来而激动得不断拔高的嗓音,整个城市绽放出耀眼的光芒,远处的烟花璀璨夺目,映照得汉考克塔的镜面墙如诗如画。
一组孤寂的车灯吸引了她的视线,把她的注意力拉向了外面的世界。车子正穿过查尔斯镇的街道,顺着山路蜿蜒而上,除了这辆车外路上似乎空无一人,估计是新年聚会迟到的人。斯蒂芬妮在心里默默地为他们呐喊助威:“加油,时间还来得及。”车灯向前冲去,然后在另一个没完没了、毫无意义的红灯前停了下来。
电视里开始倒计时:“十九、十八……!”时代广场上那闪闪发光的圆球开始不停地闪烁,球的倒影就像全息图一样悬挂在后海湾的上空。在玻璃映照出的公寓影像里,她看到厨房里的那个男人擦干了双手,朝那个站在她面前几英寸,一动不动的女人走去。
“十五……十四。”
车子又开动了,她的目光随着车子移动着,下面的城市又变得清晰起来,犹如海市蜃楼一般的公寓影像渐渐消失了。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吸气声,有点像沙发上的孩子在小声地哭泣。她转过头去,看见哈登翻了个身,然后又沉沉地睡去。
“十!九!”她转回身去,看着窗户里那个叠影重重的现实世界,那个男人就站在女人的身后,他把双手放在了女人的肩膀上。
“许个愿吧。”亚历克斯说。那个光球已经往下降了些,静静地悬在空中,闪闪发光。
“今年对你来说会是个好年,你等着看吧。”他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肩膀说,“你的好运来了。”玻璃里的他笑了笑。查尔斯镇的那辆车停了下来,车灯闪了几下,灭了,他们真的赶到了。
“四!三!”在最后十秒的倒计时里,时代广场人群的欢呼声变得更响亮了。“一……”
下面汽车的喇叭声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她感觉他的右手微微加了点力,同时左手又稍稍松了点劲,不知是冥冥中的力量还是她一时冲动,自己转身投入了他坚硬而又温暖的怀抱,还在他吻她时主动向后仰起了头。这感觉就像在落下的同时被人抱住了一样。他们吻了很久,斯蒂芬妮甚至不记得她是否许了愿。
沙发上,索菲皱着眉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孩子们一排一排地整整齐齐地坐在教室里唱着歌,嘴巴张得圆圆的。“划……划……划小船。”看着一排一排张得圆圆的小嘴巴,乔丹强忍着笑。“划船(row)”这个词组的第一个辅音字母R对他们来说真的很难,虽然没有像大家刻板印象中以为的那样发成L的音。刚开始去上课的时候乔丹还是有些紧张的——他连一句日语都不会说,怎么能把这一教室的七岁大的孩子们教好呢?但是一切都还好。他的学生们都彬彬有礼,上课也专心致志,非常认真。他会给他们讲故事——他们听没听懂似乎都没什么关系——他也教他们唱歌。他还记得很多带着小时候的哈登和索菲开车时播放的儿歌和很多无聊的电视节目里的歌曲,他记得的儿歌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如果他实在想不出更多的儿歌的话,他就开始教他们流行歌曲。年纪大一点的那个班喜欢扯着嗓子唱那首克利斯的老歌《奶昔》,但是从来没人问过他这首歌什么意思。
他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各有三节课,星期二和星期四则各有两节课。两个星期过去了,他已经摸索出了上课的门道。
“快乐地,快乐地,快乐地,快乐地……”这句歌词对孩子们来说尤为困难(英语原文里面有四个卷舌的R音,日本人发这个音时比较困难。——译注)。“人生不过是一场梦。”
“很好,各位小朋友,很好,今天我们就上到这里吧,我们下次见面是在……”他在自己的文件里东翻西翻的,佯装在找什么东西似的。“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星期一!”孩子们异口同声地答道,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孩子们都很喜欢玩这个游戏。
“什么时候?”
“星期一!”
“嗯,没错,谢谢你们!星期一见,祝大家周末愉快。”
孩子们开始收拾东西,教室里响起一阵挪动椅子的轻微的刮擦声,还有收拾纸张的沙沙声。
“谢谢您,帕特森先生。”
乔丹低下头,看见一个小男孩正站在他的桌前,双手紧张地交握着,一边肩膀上挂着一个格纹的小背包,和所有的学生一样穿着一件系扣的短袖白衬衫,打着一条黑领带。领带松垮垮的,结也打得不够好,衬衫的一边下摆也没有掖好。
“谢谢您,帕特森先生。”男孩又说了一遍,他说得很慢,刻意加重了语气,显然是专门练习过的。他向乔丹鞠了一躬。
乔丹有点不知所措。“不用谢……”他瞄了一眼座位表,却不知道孩子坐在哪个位置上。
“对不起,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又低下了头。“我叫龙一,帕特森先生,您是最好的英语老师。”龙一两耳涨得通红,最后向他鞠了一躬,后退了几步,转身和其他同学一起离开了教室。
乔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呼吸顿时变得急促起来。
那是什么?他泪流满面,胸口一阵发紧。他从来没有把他们当成一个一个的个体,而是把他们看成一个群体,只是把他们看成同一族群的一部分而已。龍一,他几乎和哈登一样大。
他把文件胡乱地塞进日本交流与教学机构发的拉绳袋里,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教室,重重地撞在一位正在进教室的女士身上,他几乎什么都没看见。
“对……对不起。”他一边结结巴巴地道着歉,一边大步流星地穿过大厅,走出双开门,走进了下午刺骨的寒风中。天已经快黑了,他一路走下山来到地铁站——新宿站,从新宿站到六本木的家里一共有四站。家,真他妈的是个好地方。
哈登应该长高了吧,他的头发长得有多长了?他一直说着要把头发剪短些。乔丹乘着自动扶梯下到地铁站,下班高峰已经开始了,那些上班族从他左边挤过去时,他只得用左手抱紧身体向右缩。许多人因为他这副庞大的外国人身躯感到很不耐烦,他也讨厌他们这样对他。快要走到站台时,他听到三声电子铃音,一声高过一声,提醒大家地铁快要进站了。一位女士冷静、利落的语音播报声从对讲机里传了出来。
哈登!终有一天他的声音会变得低沉起来,嘴上也会冒出细细的胡须,身体也会出现体味,而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乔丹却都不在他的身旁。他茫然地朝地铁车厢挤去,车厢里面已经挤满了人,但他知道在车门关上之前,还可以再装进几十个人。他们挤进车厢时,里边已经挤得密不透风了。乔丹跨过车厢入口处的缝隙时,脚趾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戴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员立刻从背后稳住了他。他微微地转动了一下身体,尽可能地朝车厢里面挤。他想,他今天至少和十几个人有过直接的身体接触,尽管如此,他依然是孑然一身。
还有索菲,天哪!她已经十岁了!现在已经是个调皮捣蛋、伶牙俐齿的小姑娘了,不仅有个性、有主见,还很有幽默感,但是这个小女孩也会慢慢长大,有一天她也会谈恋爱,会结婚,会有自己的家庭,也会有自己的人生,而他却错过了这所有的一切。他把身体放松下来,直接瘫靠在周围的乘客身上。车厢里的乘客挤得实在太紧了,靠不靠在别人的身上都一样。没人注意到那个泪流满面的美国大个子已经没了支撑下去的意志和能力,但是他连倒下去的地方都没有。
他在六本木站下了车,穿过汹涌而出的人潮挤出了车站,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他需要远离人群,在他左冲右突向外挤的时候,听到有人在抱怨,但他却置之不理。他耷拉着头,佝偻着背,艰难地向山上的屋子走去,眉头紧锁,对自己充满了厌弃。
“这不是别人的错,这是你自找的,你真是个懦夫!”他咒骂着自己,嘴里喷出的唾沫又被风吹回了脸上。他费力地想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却弄得自己满头大汗,他气得把钥匙往地上一扔。“他妈的!”他喉咙一紧,把自己给呛了一下。
门终于打开了,他砰的一声关上门,把那袋文件往角落里一扔,扯下身上的夹克,扔在地板上。他浑身是汗,把衬衫从头上脱掉,使劲地朝墙上砸去。他双拳紧握地站在那里,扫视着这间狭小的公寓。他的人生,这就是他的人生,他绝望得浑身发抖。
看着电饭锅上那个微笑的大象标志,胸中涌起一阵怒火,他一把抓起电饭锅,扯下墙上的电源线,使劲一扔,电饭锅穿过房间砸在了洗烘一体机上,四分五裂,放了一天的剩饭和白色的塑料碎片撒了一地,这让他胸中的怒火直往上冒。他把咖啡机、烧水壶和碗碟架一阵噼里啪啦地朝地上砸去,水和咖啡在脚下四处飞溅。他一脚踢向烧水壶,水壶旋转着砸在了橱柜上。
他大声地吼叫着,没有任何的言语,只有愤怒的嘶吼和痛苦的号叫。他四处张望着,寻找着下一个敌人。他从炉子上一把抓起一只不太结实的锅,朝客厅那头的电视机砸去。砰的一声,锅被弹开了,完好无损,这对他简直是一种羞辱,他咆哮着冲向电视机,抓住电视机的两个角,把它从墙上扯了下来。电视机被Xbox游戏机的电线扯着,悬在了半空中,随着惯性在空中晃了几下,然后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险些砸着乔丹的腿。只听见一声清脆的爆裂声,电视机弧形的荧光屏炸裂开来,无数银色的玻璃碎片在地上叮当作响。乔丹朝着电视又踢了一脚,一阵钻心的剧痛从脚上传来。他又开始号叫起来,感觉喉咙一阵灼痛。
他的小腿撞在了咖啡桌上,他一把抓起咖啡桌的玻璃桌面,费力地朝卧室砸去。咖啡桌应声裂成了三块,其中一块刚好直直地立靠在卧室的门框上。随后他又把怒气转向了沙发,他嘴里哼哧了一声,太阳穴突突直跳,终于用力撕开了沙发的人造革垫子,扯出里面的白色填充物。那人造革摸起来非常粗糙,一点都没有天然皮革的质感,撕裂后的皮屑粘在后背和前胸全是汗的皮肤上,让他感到一阵酥痒。
当他正喘着粗气环顾四周的时候,大门突然打开了。丹尼斯站在门口,脸上噙着一丝冷笑,四处打量着满地的狼藉。
“你……”乔丹呆呆地说,一只手里仍然抓着空空如也的靠垫外壳。
丹尼斯的目光扫过乔丹的脸落在靠垫上,又看向房间那头,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够了。”
特里手里拿着一把扫帚,但是扫帚似乎有点不合适,完全没法把满地的水和咖啡扫进同样不太合适的簸箕里。特里比丹尼斯晚到了一会儿,到了后就开始清扫屋子。丹尼斯坐在残破的沙发上,用鞋尖把地上的玻璃碴堆成几堆。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乔丹答道,“我就是干不了这份工作。”
“没什么?”丹尼斯挑了挑眉说。乔丹根本不敢直视他,丹尼斯带给他的恐惧简直深入骨髓。
“班上有个孩子。”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他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表现出一副完全顺从的姿态。
“哦。”丹尼斯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乔丹接着说。
丹尼斯把手伸进衣服兜里,乔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看见他掏出来的是手机后,才又放松了身体。丹尼斯点开屏幕,在手机上敲了几下,随后把手机递给了乔丹。手机屏幕被分成了六个播放面板,每个面板上都有图像。乔丹把头凑近手机,发现有两个面板正在播放录像,不过信号传送有半秒钟的滞后。这两个面板播放的都是这间公寓不同角度的实时画面。其中一个视频画面很不稳定,不停地闪烁着,拍的是天花板,这时他才发现这是从Kinect传来的画面,而Kinect现在就躺在地板上,刚刚他砸电视的时候掉在了地上。
“天哪!”他驚叫道。
丹尼斯拿过电话,放回衣服口袋里。
“我过来了解一下你的情况。”他说,“我听说你最近表现不错。”他瞥了一眼特里,后者遗憾地耸了耸肩。
刚才的一通发泄让乔丹筋疲力尽,现在才感觉浑身发凉,皮肤上粘着的白色填充物和玻璃碴弄得皮肤一阵酥痒刺痛。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他却一直盯着地板,一言不发,房间里只剩下特里扫地时发出的沙沙声。
最后丹尼斯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好了,接下来你就把这个地方打扫干净,然后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下周一我们把你安置到别的地方去,听明白了吗?别再继续发疯了,你要再这样,‘后果自负。”
听到后果二字,乔丹再次感受到一阵熟悉的恐惧感。“知道了。”乔丹几近耳语地答道。
“很好。”丹尼斯说着,朝门口走去,然后对着特里说,“走吧。”特里把扫帚靠在橱柜上,跟着他走了出去。“回见。”
“不能有孩子。”乔丹说。
丹尼斯转身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不会有孩子的。”
亚历克斯快速地翻看着那些数据,6个月所累积的实验结果仍然比随机实验的结果好不了多少。知更鸟的实验结果是百分之八十多,这就意味着其余的实验结果都是些垃圾。辉瑞正在失去耐心,他唯一能够依靠的就只有宗了,他们需要一个知更鸟的运转模型。这时,放在桌上的电话震动了一下,是斯蒂芬妮发来的短信。
你在吗?
在
需要你帮个大忙
好
今天晚上我们部门开会,我忘记了。需要有人帮忙照看一下孩子。
可以
真的?
当然
万分感谢!!他们四点过几分到家,我应该6 : 30到家
没问题
你确定?
真的,别担心,记住了。我欠你一份人情,抱抱。
:)
他听见哈登和索菲顺着步道朝家里走来,哈登正大声地讲着话,语速很快,试图给他姐姐解释他在《部落冲突》游戏里面搞明白的一些东西,索菲显然对此并不感兴趣,显得有点不耐烦。亚历克斯拿出手机,开始翻看短信,他觉得如果自己干点什么事情,而不是坐在那儿干等的话,会显得更随意些。哈登冲进了前门。
“妈妈!”他大声喊道,把背包扔在暖气片旁边就朝厨房走去。
当他看到亚历克斯坐在客厅里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嘿,亚历克斯叔叔,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妈妈在哪儿?”
索菲走了进来,站在弟弟的身后,皱起眉头担心地问道:“她还好吧?”
“嘿,孩子们,你们妈妈很好,她要加一会儿班,所以让我先过来,免得你们回家时家里没人。”
“太棒了,”哈登说,“嘿,你玩《部落冲突》吗?”
索菲翻了个白眼说:“我上楼去了。”
“等一下,苏,”(索菲的昵称。——译注)亚历克斯喊道,“听着,你们想不想给妈妈一个惊喜?我觉得我们可以一起为她做顿晚饭。”哈登和索菲将信将疑地对看了一眼。
“来吧,一定很有趣的。我们快速地把东西买了,然后回来,把食材放在一起弄一弄,简单得很。”
哈登看了姐姐一眼,说:“好吧,我们做什么晚餐?”
“嗯,我想我们还是做点简单的吧,意大利面,烤鸡排,再来点蒜蓉西兰花,怎么样?”
哈登皱了皱鼻头。“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喜欢大蒜,但是意大利面听起来不错。”
“好,不错。你呢,苏?一起来吗?”
“我想,是的。”索菲说。
“什么是‘烤鸡爬?”哈登问道。
他们快速又高效地买好了东西,亚历克斯知道他想要买些什么,也知道到哪里去找这些东西。对孩子们来说,这与他们偶尔和乔丹一起外出购物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乔丹老是会停下来研究那些营养信息标签,然后买一堆新式的麦片和奇怪的酱汁,而这些东西往往会在橱柜里搁上好几个月,然后被斯蒂芬妮给清理掉。
回家后,亚历克斯打开厨房里那台老旧的KLH牌收音机,调到美国波士顿公共广播电台(WBUR),厨房里瞬间荡漾起悠扬的钢琴声。他让哈登去洗西兰花,而索菲则去剥大蒜和切大蒜。他自己则先接了一大锅的水放在炉子上开始烧水,然后开了一罐意大利圣马尔札诺番茄酱,加入炒过的大蒜和橄榄油调成番茄酱汁,然后开始敲打鸡胸肉。
“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他问道。
“我觉得还不错吧。”哈登说。
“学校教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没教些什么。”他顿了一下又道,“你和我爸爸读书时真的是最好的朋友吗?”
这个问题让亚历克斯感到有点意外,他放下手里的胡椒研磨器。“是的,我想是的。”
“那你為什么要偷他的家人?”索菲边问边埋头切着大蒜。哈登睁大了双眼,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亚历克斯,然后又看了看姐姐。厨房里突然安静下来,耳边响起的唯有索菲在菜板上嗒嗒嗒的切菜声和轻柔的钢琴琶音。
这个问题就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亚历克斯的脸上,让他脸上一热,耳朵也嗡嗡作响。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胸中翻腾的情绪。
“你为什么这样说呢,苏?你什么意思?”他尽量让语气轻柔平缓些,仿佛稍不留神就会划着火柴,引爆满是煤气的房间。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她回道,停下手里切蒜的动作,握着菜刀抬头望着他,小脸上满是泪痕,双唇直哆嗦。
“我知道你喜欢我妈妈,现在你觉得你可以来到这里,取代我爸爸的位置,但是你取代不了。你以为我们会忘记他,然后喜欢上你,但是我们不会。”她越说越大声,几乎成了尖叫。她把刀子一把扔进了水池里,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玻璃杯,哭着跑出了厨房,咚咚咚地爬上楼,几秒钟后,卧室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亚历克斯吐了口气,看向哈登。“你也觉得我想这么做?”他问道。
“我不知道,我是说,我觉得不是。”哈登说。
亚历克斯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说:“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帮帮忙而已。”
哈登点了点头,看向了地面。
亚历克斯顿了一下,环顾了一下厨房。“今年是特别特别糟糕的一年,对吧?”
哈登点了点头。
“你失去了爸爸,而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这也许是我们经历过的最糟糕的情况了。但我们还活着,我们必须起床,必须去上学,必须去工作,生活还得继续,你明白吗?”哈登又点了点头,眼睛仍然瞪得溜圆,亚历克斯把手放在男孩的肩膀上说:“你是个很棒的孩子,哈登,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很坚强,这是你妈妈告诉我的。如果你没什么问题的话,我想去找你姐姐谈谈。如果你愿意,也可以一起来。”
亚历克斯敲了敲索菲的门,注意到地板上掉了一些刚刚脱落的油漆碎片。“索菲,我可以进来吗?”
“走开!”房间里传来索菲的声音,闷闷的,像是从枕头里面传出来的一样。亚历克斯背靠着墙在门边坐了下来,两脚斜抵在另一堵墙上,走廊有点窄,他只能弯着膝盖坐在那里,哈登坐在几英尺远的地方看着他。
墙上有一个钉眼,已经用补墙粉填上并涂了涂料。从他坐着的地方可以看出这个地方的漆面有些不同。整个墙面都是用棕色的蛋壳漆粉刷的,看起来像是特别定制的颜色,而修补的地方用的却是无光涂料,所以和其他地方看起来不太一样。所有的墙面刷的都是蛋壳漆,怎么会用无光涂料来修补墙面呢?
也许是因为补墙的时候那块补过的地方没有用砂纸打磨过,所以才看起来没有光泽。亚历克斯把思绪拉回到眼前。“我能给你讲一个关于你父母的故事吗?”他对着门问道,但是门内没有任何的回应,他又继续道:“实际上我比你爸爸更早遇见你妈妈,她那时真的很酷,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想象,但她确实是酷极了。她那时非常自信,直接走到我面前就开始和我说话。她谁也不怕,这一点你和她很像,索菲。
“总之,是我介绍他们两人认识的。你知道当时的情形吗?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发誓在他们彼此相识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他们肯定会结婚、生子,我就是知道,虽然他们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天作之合——他们彼此之间的差异其实蛮大的,你爸爸非常内向,而你妈妈却是那种他通常都会唯恐避之不及的女孩,但是不知为何,他们彼此就是看对眼了,他们就是那么般配。”
亚历克斯沉思了片刻,又接着说:“你不介意我谈论这个,对吧?”门内依然一片沉默,而哈登则摇了摇头。
“你父母搬到一起生活的时候,他们就住在费恩斯那边昆斯伯里街上的一套小公寓里。那个小公寓非常奇特,从厨房就可以直接看到芬威球场,每次球场有夜场比赛的时候,球场的探照灯就会直接照进公寓里,要是你想和其他人说话的话,就得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上,因为外面的观众实在太吵了。我们的基因检测公司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成立的,那时你爸爸还在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个实验室工作,几乎整天都泡在那里,有时候他甚至直接就睡在大厅的沙发上,那段时光真的很艰难。总之,有一天你妈妈哭着过来找我,看上去非常难过。那会儿他们刚刚开始养达尔文,是一只六周大的小奶狗,长得非常可爱。它小时候经常被自己的耳朵绊倒,绊倒后还东看看西看看,瞧瞧有没有被人看见。”哈登哈哈大笑起来。
“很明显,你妈妈是回家去过感恩节的,当她到家的时候,家里只有达尔文独自待着,没有食物,也没有水,小狗已经快憋疯了,在公寓里到处拉屎撒尿,还把垃圾翻了个底朝天,可能是在找吃的。你爸爸一直待在实验室里,很明显他完全忘记家里还有一只狗了,他经常一工作起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妈妈当时气惨了,打算带着达尔文搬回她原来的住处去,再也不理你爸爸了。我告诉你妈妈他现在压力很大,这都是我的错,我劝了她好久才终于让她平静下来。后来我们就从学校的实验室搬了出来,搬到了邓斯特街去住,这样你妈妈就可以随时过来找你爸爸了。一年后你来到了这个世界,索菲,这就是为什么我是你教父的原因。没有我给他们牵线搭桥,你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
“太恶心了!”哈登皱着鼻子说。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让你觉得我有多么伟大或怎么样,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们家对我有多么重要,我愿意为你们做任何事,任何事!我想让你明白这一点。”亚历克斯费力地站了起来,这时,卧室的门慢慢打开了,索菲耸着肩膀站在门口,小脸红彤彤的,眼睛却亮晶晶的。
“对不起。”她抽泣着说。
“没关系,”他说着把手伸向索菲,“我们还是朋友?”
“还是朋友。”她握住他的手,两人非常正式地握了握手,仿佛经过长时间的谈判,双方终于达成了一致。这时楼下传来关门的声音,哈登跳了起来。
“妈妈!”他大声喊道,然后一步两阶地跑下楼去,一只手在楼梯扶手上磨得吱吱作響。
“嘿,伙计们,大家都还好吗?”亚历克斯和索菲走下楼梯时,她问道。
“我们很好,”亚历克斯答道,“但是你回来得早了点,晚餐都还没做好呢。”
“晚餐?怎么回事?”斯蒂芬妮笑着跟他们走进了厨房。“天哪,看看这都是些什么,都是你们做的?”
孩子们点了点头。“我帮了点小忙。”亚历克斯一边说,一边随意地把水槽里的碎玻璃捡起来扔进垃圾筒里。
“真的?”斯蒂芬妮看着孩子们问道,眼睛多看了几眼女儿浮肿的双眼。“看起来棒极了。”她把放着那锅水的炉子打燃,“赶快把饭做好就开始吃吧,我快饿死了。亚历克斯,你要和我们一起吃吗?”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索菲就插了进来。“他今天没法留下来,妈妈,他说今晚有事必须出去,等你回来就要走了。”
越过斯蒂芬妮的肩膀亚历克斯盯着索菲的眼睛。
“哦,”斯蒂芬妮说,“对不起,一起吃的话肯定很有趣,那下次吧。”
“我也很想留下来,真的。”说着他轻轻地抱了抱她,“我也希望把今晚的事情给推了,但是你知道的,没办法。”他朝索菲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哈登的头发。“晚安,帕里什一家。”
站在门外,亚历克斯叹了口气,给凡妮莎发了条短信。那个俄罗斯女孩有空吗?
她马上用法语回复了短信。有空,几点钟?
现在
乔丹桌上的咖啡杯里放着一部手机,这样不仅可以把声音放大,还可以加强音乐的低音部分。忧伤的合音从杯子里倾泻而出,里面不时响起大鼓的切分音。
我带着悲伤穿越了家乡。
乔丹按下音乐的暂停键,环视着屋子里那十五张满怀期待的面孔。他们小的二十出头,老的有八十多岁了,是位老奶奶。
他鼓起面颊,呼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没听明白?”他说,“我是说,哀恸就是悲哀的意思。”大家的脸上依然是一片茫然。“你们都知道悲伤吧,呃,就是那些让你感到伤心的事情。”这次要好些了,终于有几个人点头了,彼此用日语低声交流着。
“但是里面的‘六是什么意思啊?”手机的主人贵美子问道。
他又摇了摇头。“还是不明白,我们继续听吧,多收集一些上下文的线索……”他把“上下文的线索”几个字咬得特别重。“搜集上下文的线索”一直是他们课堂上永恒不变的主题,几个学生会意地呻吟了一声,佯装恼怒地翻了个白眼。
数着手里的钱,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
祈祷正品永远存在,老兄,祈祷赝品被揭穿。
“好了,”他按下手机暂停键说,“给大家普及一点背景知识吧。呃,你们都知道在说唱音乐中有一种吹嘘文化,也就是自吹自擂,对吧?像帮派啦,牛仔啦……”他绞尽脑汁地给大家解释着,“所以德雷克在数他的钱——换句话说,就是他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在祈祷‘正品——换句话说就是他和他的团队——能够一直成功下去,而那些‘赝品——也就是那些和他竞争的说唱歌手们——能够被一一揭穿,要让大家知道他们都是些冒牌货。这样说能听明白吗?”
年轻一点的学生,特别是女孩子们,都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解着,但是那些年纪大点的——四十多岁及以上的学生却完全一头雾水。他曾觉得通过美国音乐引导学生进行地道的英语讨论是个好主意,他也曾把自己想象成电影《早安,越南》里面的那个罗宾·威廉斯,罗宾用美国早期优秀的摇滚音乐俘获了当地人的心。但是他未曾料到自己居然与当代音乐完全脱节了,这些音乐对他来说完全是另一种语言,一种他根本不会说的语言。他按下播放键。
我想要那辆法拉利,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只是因为我突然又很想要那辆布加迪。
“那些都是汽车,非常昂贵的汽车。”乔丹边放音乐边解說。
我不是故意在炫耀我的珠宝。
黑鬼们想把我取而代之,但是他们却根本配不上。
乔丹又把音乐暂停下来,感觉有点气馁,他以前从未意识到在流行音乐中假定的共同文化背景是如此深厚。
“所以,他说他没有炫耀——抱歉,就是显摆——他的珠宝,不是因为他负担不起,而是因为他不愿意而已,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宣言。然后他又说其他的说唱歌手们想把他取而代之,成为说唱之王,但是他们不配,因为他们无才无能,也没有他那么刻苦和努力。”他挨个把大家看了个遍,发现大家都在努力跟上他。
“哦,还有一件事情,也许非常重要,就是‘黑字开头的那个词?”除了几个年纪最轻的学生以外,其他的人都是一脸茫然。
“‘黑鬼。”他的声音很低,近乎耳语。光是说出这个词就已经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了,但他们都满脸微笑地点了点头。
“你们真的不能说这个词,这解释起来有点困难,但是在美国,如果你不是黑人却又叫别人‘黑鬼的话,人们会把你当成一个可怕的种族主义者的。”
一个男孩举起了手,是个刚刚二十出头的上班族,刘海留得有点长,一看就知道是个比较叛逆的孩子。
“但是在很多歌曲里面,用得最多的就是这个词。”
乔丹耸了耸肩,点了点头。“是的。”几个学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突然明白过来——卡拉OK。他们学唱这些歌曲当然是为了在办公室聚会唱卡拉OK时能够脱颖而出。
“是的,”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是个比较棘手的问题,如果你们要唱的歌里面经常出现这个词的话,我可能会建议大家另选一首歌唱。”听他这样一说,有些人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开始用日语快速地讨论起来。
“我想我找到答案了,”一个名叫亚由美的女孩突然举起手机大声叫道,“‘六是加拿大多伦多省的电话区号,德雷克从小在那里长大,对他来说,‘六就是家的意思。”
我带着悲伤穿越了家乡。
你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索菲很恨我。”亚历克斯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
“不,她不是恨你,她只是心里很难受而已。”斯蒂芬妮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看着下面的城市。“她非常生气,很多时候我觉得她也很恨我。”
“不,这不一样。她觉得我想取代乔丹的位置,她亲口对我说的。”斯蒂芬妮摇了摇头。
“你也是这么认为的?”亚历克斯边说边走进客厅,两手各拿着一杯淡黄色的沙布利葡萄酒,杯壁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
“天哪,当然不是。”她看了他一眼,开始在客厅里踱来踱去的,穿着长筒袜的双脚轻轻地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留下一串浅浅的“8”字图案。他们午饭用过的脏盘子还摆在咖啡桌上。
“你是怎么想的?”他放下手里的杯子问道。她知道他正看着她。他绕过桌子向她走来,切断了她来回踱步的路线,她踱步的圈子越变越小。她暗自笑了笑,背对着窗户停了下来。
“我在想,”她眼神雀跃地说,“你在调戏我,普伦先生。”
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容温暖而真诚,她喜欢这样的笑。她把双手放在他的胸前,他的胸膛包裹在挺括的蓝色衬衫里,摸起来硬硬的。“我想我完全不介意。”
他慢慢俯下身来,吻了吻她,起初还有些迟疑。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脸上不露一丝声色,随即用力地再次吻上了她。她向后靠去,脊背贴在窗户玻璃上,感觉像要向后倒下去似的。她的睫毛颤个不停,慢慢地合上了双眼,喉咙里不由得发出一阵低低的呻吟声。
吻了一会儿后,他站直了身体,又看了看她,轻轻地拂去垂在她脸上的一缕头发,开始脱她的衣服。他的双手和指甲都打理得干干净净,她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他坐在美甲店里做手部保养的情形,感觉很甜蜜,也有点酸楚。他默默地褪去她的衣衫,解开吊带袜的钩子,熟练地剥下她的丝袜。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眼神郑重而又专注。衣衫尽褪时,他的眼睛开始肆意地打量起她的身体,眼里暗含着惊艳。斯蒂芬妮紧绷的身体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起来。他的手指开始在她的身上游弋、探索,她不由得抓紧了他的衬衫前襟,开始急切又忙乱地解着他的衬衣扣子。
马修·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把数据运行了一遍,还是同样的结果。马修是游隼研究小组的首席研究员,他和其他利顿实验室工作人员的主要任务就是验证并尝试复制来自知更鸟研究小组的蛋白质折叠的预测结果。这些实验都是双盲实验,所以两队之间并没有进行任何的交流和互动。辉瑞公司给基因测定公司注入了一大笔的资金,基因测定公司又用这笔资金资助了游隼研究小组和知更鸟研究小组,该公司还同时资助了这两个团队的另外三个竞争团队:鹌鹑、燕子和画眉。这些团队之所以都以鸟的名字命名,据说是因为这些团队的策略都是在雀鸟的基础上摸索蛋白质折叠,而雀鸟则是基因测定公司在神经网络方法上取得的第一个重大突破。
根据这些数据,知更鸟对二级结构预测的平均准确率超过了80%,那将是一个巨大的新领域。他发了一封简短的电子邮件:“请确认最新的知更鸟数据。”
在数据没有经过确认之前,不能草率地过早开香槟酒庆祝。
亚历克斯睡着了,他的头枕在她的肚子上,随着她的呼吸微微地起起伏伏。他的面容柔和了许多,不再像醒着时看起来那样冷峻。他看起来真像个孩子,斯蒂芬妮心想。
宗紧紧盯着电脑屏幕,又把邮件刷新了一次,等待的过程真的很要命。天哪!到下一次“国际蛋白质结构预测关键技术分析大赛”(CASP)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了。
CASP每两年举行一次,基本上相当于该领域的“超级碗”(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的年度冠军赛。——译注)。业界所有的大咖都想在一个神秘的氨基酸序列上一试身手,这个神秘的氨基酸序列是一种蛋白质,人们将用X射线晶体学把这种蛋白质绘制成图,以便所有的结构预测都能与真实的蛋白质做比较。如果知更鸟的实际预测数据和现在看到的数据一样好的话,到时候基因测定公司一定会惊艳全场,辉瑞的股票也会随之暴涨,他们都会跟着发达的。
“当然了,身为女性,我确实有些问题想问。”斯蒂芬妮支着一只胳膊,低头看着他说。
他笑了笑,却依然紧闭着双眼。“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我当然知道咯,你的帐篷又支起来了。”
“嗯……”他微微地点了点头,“好吧,问吧。”
“还不就是男女之间那些事。现在怎么办?”
“啊,现在,”他说,“现在葡萄酒可能已经变热了,我可以把它们倒了再重新从冰箱里倒一些冰的葡萄酒出来。”
她在他的胸口上轻轻捶了一拳。“别装傻了。”
他睁开双眼,眨了眨眼睛,抬头看着她。“这是真的!你居然真的和我在一起了!我害怕这一切都是假的。”他说。
“回答我。”她笑着说。
他伸了伸懒腰,扭了扭脖子,脖子里传来咔的一声响。他的语气也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什么也没发生。你想怎样就怎样,无论你想要什么,无论你什么时候想要,不要有壓力,也不要有什么期待。”趁着他说话的当口,她的手指在他的脖子上游走开来,顺着颈部的血管一路向下停在了胸口上。“我明白,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搅乱你的生活。我的生活很简单,非常简单,就只是我自己而已。所以不管你需要什么,不管你想要什么,或不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接受。”
“是的,的确如此。”
她坐起身来,抬腿骑在他的身上,把脸慢慢地朝他的脸靠过去,头发像瀑布一样垂下来,此时无声胜有声。
阿卜迪·塞缪尔斯直挺挺地坐在那把让人难受的金属椅子上,贝尔格莱维亚区(伦敦的一个区,以高档住宅著称。——译注)的警察局今天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安静的,毕竟与昨晚发生的一连串酒后斗殴事件,特别是最后一起斗殴,以及明天即将开始的小偷和贫民的游行示威相比,这算得上是难得的平静期了。他的双脚四平八稳地放在地板上,肉嘟嘟的双手平放在膝盖上。那是一双强健、厚实的大手,除了指关节外,双手的皮肤黑如乌木。而指关节上到处都是灰白色的擦伤,还有几处刚刚凝固的鲜艳血点,阿卜迪分不清这究竟是自己的血还是那个女孩的血。他的律师还在不停地说着,但阿卜迪却毫不在意。他感觉身体有点沉重,他在这里长胖了,虽然看起来依然很强壮,但是身上却多了一英石(英国重量单位,约等于6.35千克。——译注)软绵绵的肥肉。他的律师正在和警察讨论案情,他知道,无论案情如何,脸上表现出满不在乎的傲慢表情就对了。过了一会儿,商谈结束了,两人都期待地看着他。
“塞缪尔斯先生?”阿卜迪抬起头看向两人,那个警察一脸的酸相,而律师虽然面带微笑,却有些皮笑肉不笑的,让人讨厌。
“您可以走了,先生,外面有车在等您。”警察抬着一只没有老茧的手指着出口,身体微微前倾,毕恭毕敬的像是在鞠躬。阿卜迪点了点头,站了起来,那把做工粗劣的椅子在安静的警察局里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吱声。
律师为他扶着车门,阿卜迪挪着庞大的身躯坐进了那辆灰色宾利慕尚的后座。在褐色的小牛皮座椅上落座后,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啊,山姆。”阿卜迪微笑着招呼道。
“将军,”山姆绷着脸点头打了个招呼,他面无表情,只有嘴角隐隐透露着一丝不赞同,“你在这儿过得不舒坦?”
阿卜迪摇了摇头。“不,过得很舒服。”
“那就是你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候?”
汽车驶离了警察局,阿卜迪笑了笑说:“山姆,你生气了,我给你添了太多的麻烦。”
“纳塔莉呢?还适应吧?”
“是的,我想她非常喜欢这里。”
“将军,我希望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如果你的脸出现在媒体上,会被人认出来的。那些以为你已经死了的人就会意识到你根本没死,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他们会过来找你,到时候我可就没有办法再保护你了。”
那个曾经叫奥巴·姆布特将军的男人闭上眼睛,把头靠在了椅背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好的,好的,我明白,山姆。”
她觉得养成一种习惯实在是太容易了,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有亚历克斯陪伴的日子。
“我今天其实翘班了,我让雷娜帮我上今天的粒子理论课。”
“我正要问你呢。”
“把这么美好的一天浪费在给大二学生上课上面似乎有点可惜。”
“我喜欢只在白天的时候见到你。”他说。
“你在说反话吧。”
“不是,我没有,我能理解——你要照顾孩子,还要去学校上班……我喜欢这样的相处模式。”
斯蒂芬妮不自在地把被子往上拉了点,审视着他。“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和哪个女人在一起过。”
“你在暗示什么?”亚历克斯微笑着问道,“我以前也耍过几个女朋友的。”
“那是肯定的。”斯蒂芬妮笑着说,“当然,这都不关我的事……”
“是不关你的事。”他大笑着说,“不过没关系,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他看了看她,“没什么看法?”
“没有。”
“好吧。我想说的是在感情方面我一直都是政教分离的践行者。”
斯蒂芬妮笑了笑。“抱歉,有点没听明白。”
“好吧,也许我应该叫自己性实用主义者更好些。”斯蒂芬妮嗤笑了一声,他急忙举起一只手说:“等等,我知道,我知道,你听我说。”他盯着自己的手背。
“你知道,男女之间的约会往往都是基于这样一种理念,那就是通过约会了解彼此,就像逛街采购伴侣一样,就像试乘、试驾一样,寻找彼此的人生伴侣,而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对这些没什么期待。孩子啊,婚姻啊,房子啊,这些都不在我的人生规划里。”
斯蒂芬妮点点头,鼓励他继续往下说,脸上端着一副严肃的表情,眼里却满是笑意。
“对我来说,性就是……性,我觉得这就是一种等值交换而已。我喜欢漂亮的女人,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天真——我知道自己不是布拉德·皮特,所以,如果我不想别人对我的目的产生误解的话,而我也的确不想让别人产生误解,那么我就必须给别人提供一些其他的价值。也就是说,我是一个非常大方的约会对象——丰盛的晚餐、精美的礼物、偶尔的购物狂欢,诸如此类的,但我从来都会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没有承诺、没有期望、没有未来。对某些类型的女性来说,这一套很管用,但平心而论,这一类女性很多时候并不适合带去参加公司的晚宴或办公室聚会,容易给人造成一种错觉,所以我会把感情和生活分开,就像教会和国家一样,政教分离。”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看?是不是觉得我太垃圾了?”
她笑了笑,手指轻轻地穿梭在他的发间。“一点也不,你很坦诚,我觉得很多男人同你一样只要性,不谈感情,但他们却不会实话实说。”
她沉思了片刻。
“不过,我有点不明白这套理论是如何适用在你我身上的,不要告诉我你要带我去购物。”
“噢,天哪,當然不是了。情况完全不同,和‘政教分离没有任何的关系。”
“嗯……所以……”
“别想那么多,不要有什么压力,也不要有什么期待,我只想让你快乐而已。”
她吻了吻他的前额。“任务完成。”
贵美子和亚由美邀请乔丹共进早餐,她们特别强调了一下是“美式早餐”。下课后,她们一起过来找他,两人用日语彼此商量着,还时不时地用手挡住嘴巴咯咯地笑,商量好后,她们给他发出了正式的早餐邀请。两人年龄都在二十五岁左右,亚由美更大方、自信一些,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她在和乔丹交谈。贵美子几乎都不怎么看他,乔丹想她是不是有点喜欢他。她留着长长的刘海,每次说话的时候都用手挡着嘴巴。
火箭睡衣餐厅就和广告上看到的一模一样,菜单完全是电影《欢乐时光》里阿诺德汽车餐厅菜单的翻版,全天供应奶酪汉堡和炸薯条、巧克力麦芽酒、香蕉片和早餐。里面还有煎饼、华夫饼、土豆饼、培根或香肠,鸡蛋可以做成客人喜欢的形式。餐厅靠里的一个卡座里坐着几个美国游客,除此以外其他的用餐者都是些穿着考究的日本小孩。整个餐厅都是用粉红色的塑料和玻璃装饰的,餐厅女服务员的制服既有点像复古的空姐制服,又有点像简·方达在电影《太空英雌芭芭丽娜》里面的穿着,完美地把二者融合在了一起。
餐厅的迎宾小姐扎着两条长长的马尾,身上穿着粉红色的宽松睡衣,脚上穿着一双大大的兔子拖鞋。她尖叫着和亚由美、贵美子各自拥抱了一下,然后把他们领到了一个视野开阔、可以环视整个餐厅的角落的卡座。
两个女孩都点了银元煎饼,乔丹则冒险点了一份推荐的炒鸡蛋和培根配土豆饼。
桌上的谈话拘谨又尴尬,几乎只有亚由美一个人在那里唱独角戏。当女服务员端着他们点的早餐过来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她动作夸张地把乔丹的餐点放在他的前面。
“哇哦”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词。炒鸡蛋泛着淡淡的绿色,闻起来带点烟熏味儿,还有一点海腥味。培根看起来更像肥腻的博洛尼亚大红肠,而炸土豆饼则颜色发白,上面还撒了些添加了人造橙色的东西做点缀。
“为您特制的。”女服务员边给乔丹解说边笑着看向贵美子,而后者则满脸通红,假装在研究松饼。
“哇哦,”他又说了一遍,“谢谢你。”女服务员微笑着给他加满了咖啡。咖啡他只喝了几小口,味道实在太淡了,还泛着苦味。里面的奶精已经析出了油脂,油脂正漂在面上打着漩,看起来油亮油亮的。姑娘们的小煎饼浇满了糖浆,她们没管自己面前的小煎饼,都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用叉子取了一点鸡蛋和炸土豆饼放进嘴里,屏住呼吸,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慢慢咀嚼着,然后故意发出一些非常享受的声音,朝她们点了点头,两人见他喜欢,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在两人终于开始吃饭,彼此交谈后,他才小心翼翼地用鼻子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炒鸡蛋里面居然加了鱼子和海藻!他又点了份吐司,就着吐司他才勉强把这些东西给吃了下去。
嘿
嘿
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发呆。你呢?
刚打完电话,一起吃午饭?
嗯……是我们所说的约会吗?抱歉,今天不行。
不是,我说的是真正的午餐,吃东西:三明治、沙拉……
哈哈,还是不行。
好吧: (
好吧 你还好吗?
很好。不,不太好。一上午都不开心
抱歉,为什么不开心?
没什么。
说吧。
呃……就是有点生气……生他的气,生自己的气。我也不知道,就感觉很生气。
为什么生气?
可能與女人的那几天有关吧。我真是太蠢了,我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发现什么?
发现这一切!我怎么就没有发现他和那个女人搞在一起了呢?我怎么就没有发现他一直都在撒谎呢。他**(哼)。
你怎么可能发现呢?他骗了我们所有的人,他太会装了。
不,他不是那样的人,这就是让我烦心的地方,他根本不会撒谎,我一直都是知道的。他只要一撒谎就脸色发白,而且话也变得特别多。
要么就是他有事情想瞒着你的时候,他就特别会撒谎,而当他想让你看穿他的谎言的时候,他就故意表现得特别糟糕?
也许……我也不知道。你知道什么是纠缠吗?
不知道
和量子力学有关,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诡异地产生相互作用?
抱歉,没听过。
没关系
说来听听吧
好吧,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你有一对粒子,无论它们相距多远,如果你改变其中的一个粒子的话,另一个粒子也会在同一时刻发生改变,即使它远在宇宙的另一端。
貌似完全不可能————以光速也……
这是个未解之谜,但确确实实是真的。所以,我俩以前总是开玩笑说我们就像量子一样彼此纠缠在一起。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他该死的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而我却完全不知道!!完全没感觉到,完全不知道!毫无察觉!???抱歉。
斯蒂芬?你还在吗?
在。我很抱歉。
没关系。
不,有关系。我不应该把你扯进这些鬼事里来,这样对你不公平。我只是找不到人倾诉而已。真是太悲哀了。我得走了,后面再打给你。
好吧。斯蒂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把乔丹吓了一跳。那是一种非常廉价的电子铃声,听起来像是从厨房的某个地方传出来的,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门铃声响起。当门铃再次响起时,他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在沙发上坐了多久,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地板上放着一份打开的《国际先驱论坛报》,但他不记得自己曾经读过这些报纸。“等一下。”他打开门,让满脸笑容的特里·艾利森进了屋。
“嗨,戈多,最近好吗?”特里用低沉的声音问候道,眼睛打量着公寓。乔丹注意到他的目光在那堆奇奇怪怪、惟妙惟肖的树木和动物上停留了一会儿,但却什么也没有问。这些树和动物都是用旧报纸和纸袋折出来的,就堆在那台新的小液晶电视机旁。
“很好,没……没什么,”他结结巴巴地答道,随意地朝那份打开的报纸挥了挥手,“正在了解一些时事。”
“嗯,别看了,”特里说,“我们马上要出去。”
“为什么?”
“你毕业了,我们得出去庆祝庆祝。来吧,你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吗?”
乔丹低头看了看身上在打折商店买的黑色运动鞋和牛仔裤,皱了皱眉头。
“还真的没有,什么叫我毕业了?”
“现在一切进展顺利,我的孩子,耐心等待是一种令人钦佩的美德。”特里大步穿过狭小的公寓,走进乔丹的卧室,开始翻他的衣柜。“还真他妈的没错,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衣柜里的衣服都是些狗屎。你真的很少出门,对吧?”
“对。”
“好了,不用担心。到我住的地方去,我给你找身行头。”特里把乔丹的外套扔给他,动作夸张地打开了前门。
特里的住处就在拐角处,停车场就在乔丹公寓的后面。公寓不是很大,乔丹觉得和他自己的公寓差不多大。从室内的装饰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喜欢和朋友一起到处旅游的人,屋子里摆着一些拍自不同地方、没装相框的照片,还收藏了许多第三世界国家的啤酒瓶,数量很是惊人。乔丹乖乖地跟在主人的后面,看着他把各式各样花里胡哨的大码衣服拿在他身前比来比去的。特里噘着嘴,不时地摇摇头,把那些不合适的衣服扔到一边,最后终于选定了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配一件剪裁考究的黑色皮夹克。要是在以前乔丹永远不会选择这身打扮,但是其他花里胡哨的衣服穿起来可能更糟。
“好多了。”特里边说边打量着自己的杰作,“我们出发吧!第一站,‘已知宇宙的中心。”
原来那个中心指的是“六本木中心”,是一家英国酒吧,下山走五分钟就到了。酒吧的入口比街道低一些,得从街上走几级台阶下去,要不是特里领着他让他注意门楣的话,乔丹肯定会把自己给撞晕过去。
“特里,你这该死的贱种。”一个满口北伦敦口音的声音从半圆形的吧台后面吼道。
“艾伦,你这个肥佬。”特里欢快地打着招呼。一个身材高大,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黑发,眉毛和胡子乱糟糟的男人走了过来,给了特里一个热情的拥抱。“这是戈登,新来的。戈登,这个满身横肉的讨厌鬼是这里的老板艾伦。”
“戈登,很高兴认识你。”艾伦顽皮地冲他笑了笑,蒲扇一样的大手包着他的手握了握。“我不会因为他而迁怒于你的。”说完他就朝吧台走去,消失在吧台后面,而乔丹和特里则在一张深色的木桌前坐了下来,桌上贴着一块塑料桌布,用来保护桌上那些褪了色的健力士杯垫。他们刚刚坐下,就有一位年纪稍长,板着脸的日本男子走了过来,在他们桌上放下两杯看起来有点恶心的淡黄色液体和一个装满冰块的塑料桶。这人穿着件粉红色的紧身T恤,T恤上印着“别介意那些胡扯”的字样。特里在两个杯子里各放了一把冰块,乔丹立刻看到乳白色的气泡从杯子里的冰块上冒了出来,向上漂到了酒面上。
“干杯。”特里举起酒杯用日语说。
“干杯。”乔丹回道,“这是什么?”
“绿仙女。干了它。”澳大利亚人说着,一口干掉了杯里的酒。没有得到更多的讯息,乔丹只好耸了耸肩,干掉了自己杯里的酒,这酒尝起来有股熟悉的甘草或茴香的味道。
“佩尔诺茴香酒?”他摇了摇杯子里残留的乳白色液体问道。
“不是,”特里一边说,一边对着吧台晃了晃手里的空杯子,“但是,比较像。”那个服务员拿着半瓶酒走了过来,满脸厌恶地砰的一声把酒瓶放在了桌子上,嘴里嘀咕着日语离开了。
“是苦艾酒。”特里说,给乔丹看了一眼酒瓶上的标签,随后又把他们的酒杯满上。
“没错,”乔丹说,“是图卢兹——劳特累克(法国后印象派画家。——译注)和那些疯狂的艺术家们爱喝的……”
“对,就是这个。”他懒洋洋地挪了一下自己的杯子,“现在又开始流行喝这个了,你知道的,就是调制鸡尾酒那些玩意儿。艾伦发誓说这是苦艾和其他那些狗屁东西配比最正宗的苦艾酒。”
标签上唯一的英文单词就是苦艾酒这个词,其余的都是一些19世纪末的日本汉字,乔丹完全看不懂。特里干掉了杯里的酒,乔丹也尽量让自己跟上他的节奏。
“你说的毕业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意思是说那个看管你的人走了,你的同伴丹尼斯今天早上乘飞机走了。”特里心照不宣地奸笑道,“现在由我接手负责你的事情,这简直就是让疯子来管理疯人院。”
他又倒了两大杯酒。“这样很好,这意味着他们觉得你现在表现不错,不会再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了。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朋友。你脖子上的皮带放长了。”特里注意到乔丹听到这个比喻时皱了皱眉头便说,“听着,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对吧?牢笼依然是牢笼,但总比动物园要强得多。我今天把你卧室里的摄像头给关了,男人总是需要一些隐私的,对吧?”他举起酒杯道:“干杯。”
一时间两人都安静了下来,又沉默地各自干掉了两杯酒。乔丹现在感觉酒劲上来了,浑身热烘烘的,又有点烦躁,既没有喝了威士忌后的自怜与辩解,也没有喝了伏特加后的飘飘欲仙。他感觉自己精神饱满、无懈可击,同时又有点别的什么感觉,有点像苏格兰人吹着风笛跟着威廉·华莱士(苏格兰独立战争的重要领袖之一,1297年在斯特灵桥战役中击败英格兰军队。——译注)走过斯特灵桥时的那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感觉。
特里突然站了起来,椅子刮在地板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他用软木塞把酒瓶塞好,放在了桌上,然后朝酒吧门口走去,乔丹急忙站起身来,跟了上去。特里边走边吼道:“干杯,你这个肥佬。”
“终于滚蛋了,坏蛋。”吧台里的人回道。
外面的空气冷飕飕的,把乔丹的脸刮得生疼,他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六本木街上的霓虹灯和荧光灯流光溢彩、光彩夺目。特里领着他径直穿过街道,对街上一辆绿白相间的出租车愤怒的喇叭声完全置之不理。他们穿过半个街区,然后拐进了一扇门,门口上方挂着一个蓝色的遮阳篷,上面没有任何的标记。
这家寿司店门面不大,比乔丹的卧室大不了多少,里面坐着六个穿着讲究、神情严肃的顾客。当特里和乔丹这两个外国人走进店里时,大家都抬起头看向他们,看见店里的寿司师傅朝特里熟悉地点头打了个招呼后,大家才又继续交谈起来。
他们找了两个空位坐了下来,刚坐好桌上就端来一大瓶朝日啤酒和两瓶日本清酒。特里给乔丹斟好酒,乔丹也入乡随俗地给特里斟了酒。厨师把一个木制的浅盘放在了两人的中间,盘子里装着六片淡粉色的生鱼片。
“感觉幸运不?”特里问道。
“什么意思?”
“河豚,你以前吃过吗?”
乔丹摇了摇头,说:“以前倒是听说过,我记得这个鱼有毒。”
“要是切的方法不对的话,会死人的,兄弟。”
“所以,吃河豚是违法的?”
“不违法,但是必须由有资质的人来做,但是这样的人不太多。”
“多少人算不太多?”
“不知道,但我猜越智应该算一个。”特里朝那个厨师偏了偏头说,后者正麻利地把大萝卜削成一条条长长的卷起来的薄片。“不过别担心,我敢保证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看到店里那些吃东西的人了吗?”
“嗯。”乔丹说。
“他们都是些混混,一些不入流的黑帮。他们都很信任他——越智是这一行的翘楚。快点,在他生气之前赶紧尝尝。”
乔丹把筷子掰开,拿著筷子相互磨了几下,把上面的毛刺给磨掉。特里往小瓷碗里倒了一点酱油,然后挤了一坨芥末搅拌均匀。“兄弟,你先吃。”
乔丹用筷子夹起一片晶莹剔透的鱼片,轻轻地在酱油里蘸了蘸,然后毫不犹豫地把鱼片塞进了嘴里。鱼片吃起来口感有点奇怪,肉质紧实却又不硬,软软的。初入口时带点咸咸的发酵后的大豆味,含在嘴里后一阵浓郁而又微妙的回甜就弥漫开来。鱼片放进嘴里后乔丹并没有咀嚼,而是含在嘴里,只是用舌头和上颌轻轻地研磨挤压,就足以把柔嫩的生鱼片压碎开来。他直直地看着特里的眼睛,微笑着把鱼肉咽了下去。他还在乎什么呢?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味道不错。”他说着又夹了一片。
特里笑着说:“慢点吃,哥们儿。”然后也埋头吃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吃河豚的风险刺激使然,又或许是因为对面的人是他能够比较自在而又坦诚地面对的人,乔丹感觉有点兴奋,也有点不管不顾。他的嘴唇感觉麻麻的,有点微微的刺痛感。他给特里斟满清酒,然后满脸期待地看着他。特里心领神会,也给他倒了一杯清酒,然后一口干掉了各自杯里的酒,接着又彼此斟酒,然后干掉。
一位女服务员过来把喝掉的清酒瓶收走,再重新拿了一瓶新的过来,这时特里对乔丹说:“我给你准备了一份小小的毕业礼物。”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装在粉色塑料袋里的东西,看上去有点像一本精装书,然后把东西从吧台上滑到他的面前,“抱歉,包装不怎么好。”
乔丹拿起那份礼物,好像不是书,因为重量不对,边缘也太硬了些。他把手伸进塑料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上网本,那是一台廉价的蓝色拉丝金属外壳的东芝笔记本电脑。他不解地看着特里。
“通向外面世界的大门,哥们儿,这只是开始而已。”乔丹打开屏幕,按下电源键,一个慢慢旋转的JET标志出现在启动画面上。看到乔丹摩挲着外壳上的划痕,他又补充道:“所有JET的老师开始上班的时候我们都会给他们发一个笔记本电脑,你知道的,我们一开始并没有发给你,而是等了一段时间,等我们觉得你已经调整好了之后才发给你。在给你之前,还做了点小小的调整。我们得稍微调整一下网络设置,让电脑只能连接到你公寓里的路由器上,而你所有的上网记录都会记录在我的服务器上。除了JET的日常业务以外,请不要发任何的电子邮件,更不用说和你以前生活相关的任何人或任何事情产生联系了。很公平,对吧?”
乔丹默默地点了点头,思绪有点混乱,完全梳理不清自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心情。这看起来似乎是件好事,但他无论如何就是感觉不到任何的喜悦。服务员又端来了几瓶清酒,还有两碗热气腾腾的味噌汤。乔丹合上笔记本电脑,把它推回到桌子对面。
“我再保管一晚上可以吗,兄弟?”特里边说边把电脑塞回背包里。
“可以,谢谢。”乔丹说着给特里又斟了一杯酒,同时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安心地继续喝酒吃东西了。二十分钟后,他们又回到了街上。乔丹跟着特里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又向下走了一小段楼梯,一点也感受不到刺骨的寒冷了。
列克星敦女王夜总会的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酒吧的门卫是个日本人,满身肌肉虬结,像个健美运动员。他满脸痘痕,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穿着一身灰色西装,戴一副欧克利墨镜。他向特里点点头,随后打开门口的天鹅绒拦绳让他们进去。
夜总会里面的音乐声振聋发聩,反复播放着一个六音符的乐句,起初在一片低沉的隆隆声中,乐句若有似无,不甚清晰,随着一阵密集的大鼓声响起,乐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最后变成了一阵马蜂般愤怒的轰鸣声。他们在门卫的护送下穿过一条狭窄的过道,路过一群衣着讲究,正等着付钱进夜总会玩的孩子。舞池在他们的左下方,下几级台阶就到了,吧台则在右边,顺着右边的墙延伸。门卫领着他们直接穿过挤得水泄不通的舞池,舞池里摇曳的灯光随着音乐的节奏旋转着,跳动着。一阵阵烟雾从烟雾机里弥漫开来,闻起来有点淡淡的化学药品的味道。烟雾拂面而来,乔丹感觉脸上传来丝丝凉意。他弓着背往前挤去,四周不断挤压的人群让他感到一种幽闭的恐惧和焦虑,同时也意识到,如果他直起身体的话,能看到的只有舞池里那些密密麻麻的头颅,随着音乐的节奏在他周围翻滚、起伏。
门卫领着他们来到夜总会中间的一处位置,那里的地势比四周都高,也用一根丝绒绳子和别处隔开。当他们走近时,一个剃着光头的保镖把绳子拿开让他们进去。贵宾区空无一人,四周围满了孩子,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新来的贵宾。他们刚刚在一个低矮的棕色丝绒沙发上落座,一名穿着黑色短裙和破洞丝袜的鸡尾酒女招待就走了过来。她放下两个杯子,语调轻扬地说了句“威士忌”后就离开了。
乔丹呷了一口酒,的确是威士忌,但却不是什么好酒,里面掺了水,味道被冲淡了不少。他向特里举了举杯,干掉了半杯酒。在嘈杂的音乐声中交谈是不可能的了,所以他往后一靠,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舞池里跳舞的人群。过了一会儿——感觉只有几分钟,实际上可能更久点,门卫带着三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走了回来。乔丹觉得,即便按列克星敦女王的标准来说,她们的穿着也是相当暴露和挑逗了。几个女孩在贵宾区的另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兴致勃勃地聊着天,大声地嬉笑着,还时不时地朝特里和乔丹瞥上一眼。女服务员给他们端来一瓶芝华士威士忌,还有玻璃杯和一桶冰。特里站起来靠在乔丹的耳朵边上说:“来吧,哥们儿,泡妞时间到了,来认识认识我们的邻居们吧。”乔丹干掉杯里的酒,顺从地站了起来。
女孩们几乎都不会说英语,而乔丹仅会的一点日语也在音乐和酒精的影响下荡然无存。女孩们坐的沙发对面有两把黑色皮椅,他坐在其中的一把皮椅上,看着特里怎么勾搭女孩子。乔丹在学校里见过那些“把妹男”,他们总是打扮得新潮又时尚,有时穿着黑帮风格的西装,有时又穿着花里胡哨的“埃德·哈迪”T恤和“真实信仰”牛仔裤(埃德 · 哈迪和真实信仰皆为美国高端品牌。——译注)。他们经常在火车站附近晃荡,对来来往往的漂亮姑娘们大献殷勤。这些“把妹男”的理念——他们都是泡妞达人、搭讪艺术家——虽然与亚洲传统的保守理念完全背道而驰,却在年轻人中得到了一定的认可,就像在卡拉OK喝得酩酊大醉已经被社会所接受一样。特里是个撩妹高手,而且还是个日语说得很溜的外国人,强势却又不会让人感到压迫,风趣却又带着一丝丝危险。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他就已经和一个女孩吻上了,一只手还同时摸上了另一个女孩的大腿。在姑娘们的嬉笑声中,一瓶芝华士很快就要见底了。
乔丹觉得眼前上演的这一幕是如此的荒谬。他嘴角噙着笑,静静地看着,椅子的扶手边上放着他的威士忌,感觉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突然,第三个女孩站了起来,抓起他的杯子,抿了一口。她狡黠地笑了笑,一边喝酒一边透过杯沿望著他,随后把杯子放在桌上,向他伸出一只手说:“美纪。”他猜这一定是她的名字。“跳舞吗?”
乔丹摇了摇手指,她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走向舞池。保镖打开拦着的绳子,他们出去后又立刻关上,眉毛都没有抬一下。女孩一路牵着他的手腕把他带离了VIP区,挤进了拥挤的人群中。站在舞池里的那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和脸上一直挂着的傻笑让乔丹觉得自己真是愚不可及,非常不自在。女孩穿了一件金色的连衣裙,裙子上垂着仿金属面料的流苏,裙子的背面完全是镂空的。裙子的正面看起来还好,却设计得非常微妙,感觉只要轻轻一拂裙子就会滑下肩头。女孩停了下来,转身面向他,乔丹也及时停了下来,两人站着的地方刚好有一小处空地,就像一座孤岛一样被四周涌动的海水包围着。她微笑着贴在了他的身上,胳膊搂着他的腰,身体轻轻地摇摆着。乔丹眼睛颤了颤,闭上了双眼。她的头发和身体散发出一阵阵高级洗发水的味道,裹挟着丝丝茉莉花香水和烟草的味道朝他扑鼻而来。四周暗了下来,音乐声也随之变得遥远而缥缈起来。她试探着把手放在了他的背上,他顺势搂住了她的身体,这突如其来的肌肤接触让两人都绷紧了身体。她依偎着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而他微曲着双手虚搂着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身体。突然她紧紧地贴向他的大腿,抬起头,眼神雀跃地望着他,旋即微笑着把他的头轻轻地拉向自己。此时乔丹才惊艳地发现她的上唇唇形饱满,完美无缺,他犹疑地吻了吻她,一只手开始慢慢地从她的背上一路向下抚摸着她的身体,却惊讶地发现裙子里面空无一物,她里面居然什么都没穿。
她拉着他朝出口走去,乔丹转过身,越过无数不到自己肩膀的头顶,一眼就看见了特里。特里笑了笑,心照不宣地向他竖起大拇指,示意他赶快去。不久他们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在出租车后座上,女孩无视后视镜里出租车司机责备的眼神,脱鞋骑在了他的身上。她用力地吻着他,赤裸的双脚在他的身上蹭来蹭去。出租车停在了一幢贴着棕色大理石的建筑物前,楼上的屋子都没有窗户,入口也多得像迷宫一样。女孩急不可耐地拉着他进了一扇门,来到一个小小的门厅里,门厅里放着一台机器,看上去有点像自动提款机。机器上有个触摸屏,触摸屏上显示的是一个小房间的图片,房间里面摆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红色的锦缎床单。房间里还挂了一幅巨大的江户时代木刻版画的复制品,画里的女子似乎正在和一只章鱼做爱。女孩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信用卡刷了一下,然后点了一下触摸屏。
一个塑料卡钥匙从机器里吐了出来,随着一阵嘶嘶声,远处的一扇门打开了,露出一部电梯来。他们走进电梯,电梯开始向上爬,乔丹也说不准电梯究竟爬了多高,因为他几乎感觉不出来电梯在移动,也不知道电梯究竟爬了多久。电梯门打开了,他跟着那个女孩走进了刚刚图片里的那个房间。女孩耸了耸肩,身上的衣服瞬间滑在了地上。女孩站在那里,脚上穿着白色的高跟鞋,裙子堆在脚的四周,此时的她看起来年纪更小了。她的口红刚刚被吻掉了,看上去就像一个偷用妈妈的东西而被抓个正着的小女孩。她朝乔丹走去,伸手去拉他的手,乔丹却突然别过身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日语“对不起”后,就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走去。
大楼的拐角处停了一辆出租车,他坐了进去,出租车开始在空荡荡的城市里快速地穿梭,远处的地平线隐隐地泛着灰色。他感觉胃里一阵难受,无奈地笑了笑,却不怎么笑得出来,脑子里一直回荡着那首歌“我带着悲伤穿越了家乡”。街道上清洁工拿着扫帚和橙色的水桶已经开始工作了,把人行道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乔丹回到公寓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升起来了。晨光下门廊里的灯显得非常微弱,似乎有点多余了。在最高的那级台阶上躺着一只巨大的甲虫,例行公事一般懒懒地蹬着腿。乔丹用脚尖把它踢到旁边的一小块草地上,开门走了进去。卧室里床的正中央整齐地摆放着那个装着电脑的粉色塑料袋,袋子旁边放着一瓶尚未开封的苦艾酒。他拉上窗帘,脱下身上的衣服,把电脑和酒瓶挪到旁边的桌上,躺上床,拉过被子蒙在了头上。他紧紧地蜷缩着身体,辗转反侧中渐渐睡去,却睡得并不怎么安稳。
两天后,女孩皮肤细腻的触感还隐隐地撩拨着他的心弦,那诱人的体香依然萦绕在鼻端,那被吻掉口红的双唇依然缠绵在心头。乔丹在小桌边坐下,打开那瓶苦艾酒。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缕缕熟悉的甘草味和香草味充斥鼻腔,颈后的皮肤就如料想的一般传出了阵阵酥麻感。杯里放了些冰块,他往杯里倒了些酒,杯子里立刻咕咕咕地冒出了许多气泡,犹如香烟的缕缕轻烟一般在淡绿色的液体中升腾、弥漫开来。尽管还是不太喜欢这酒的味道,但是一口酒下肚后,一种别样的感觉,一种可以期许的幸福感涌上心头。他期待着当绿仙女在他身上充分施展魅力的时候,他会是怎样的幸福。他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的洋葱路由器(一种匿名访问网站的软件工具。——译注),试图下载自己更熟悉的谷歌浏览器,但是被一个系统应用程序给阻止了。山姆对他还是不够信任,没有让他在互联网上随意使用可以追踪的IP地址,真是相当公平啊!
他停顿了一下,两只手腕分放在电脑的触控板两旁,手指就像一位即将开始演奏的钢琴家一样悬在空中,电脑的光标在地址栏里不停地闪烁着,他几乎下意识地就把那个地址输了进去。互联网基本上就是建立在色情活动之上的,在全球范围内所有的数据流量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流量都用在了浏览那些浩如烟海的图片上,这些图片,或动态,或静态,涉及的都是那些基本的身体器官,从事的也都是一些大家所熟悉的床上运动。他点击了一个索引图像,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个图像接着一个图像地点击,但是就算他把自己喝得醉眼迷离、神志不清,喝得全身软绵、暖意浮动,这些色情图片依然无法唤起任何的欲望与激情,唤起的只有丝丝的厌恶与唾弃,使他如坠冰窟,寒冷无比。
他关掉那个视窗,又重新打开一个新的窗口,点开上面的谷歌新闻网页,滚动浏览着上面的新闻。网页上还是以前的那些狗屁东西——韩国、以色列、伊朗的新闻,还有一些体育新闻和名人丑闻以及欧洲核子研究组织(CERN)发现中微子的新闻。随后,他的眼睛定格在商业版最后面的一条小新闻上:辉瑞公司的股价因为收购罗迪星公司和基因测定公司的不明智举措而遭受重创。
他点开那条链接,屏幕上弹出了一个新的标签页,上面是一篇美国制药和生物技术资讯机构(FiercePharma)的网络信件。
辉瑞公司去年12月收购的两家CASP(蛋白质结构预测关键技术分析)领跑者公司罗迪星公司和基因测定公司未能兑现早先的承诺,拖累了母公司的股价。
这正是他想看的新闻。乔丹又倒了一杯酒,杯里的冰块早就已经融化了。网页上有一张小照片,他点击了一下照片,又弹出了一个新的窗口。照片的前景是一张桌子,一群西装革履的男士和身着昂贵礼服的女士围坐在桌子的周围,大家正在鼓掌。照片的后景有点模糊,里面有一位女士正在台上讲话。他把照片放大了些,突然,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什么东西在胸口翻滚涌动着,喷薄欲出,双腿也完全失去了知觉。他把照片再放大了一些,但是照片的分辨率太低,像素非常模糊。光标落在妻子模糊的脸上时,她的名字弹了出来:斯蒂芬妮·帕里什博士。他点了一下她的名字,弹出了一连串的搜索结果。
在领英(LinkedIn)上与斯蒂芬妮·帕里什博士联系。
关注斯蒂芬妮 · 帕里什博士的推特。
你认识斯蒂芬妮 · 帕里什博士吗?
在照片墙(Instagram)上与斯蒂芬妮·帕里什博士分享照片。
他點了一下最后那条搜索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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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丹不假思索地把自己以前的Instagram账号和密码输了进去。她在Instagram上面只上传了一张照片。照片里阳光倾洒在她的头发上,泛出层层金铜色的光晕,她嘴角微扬,露出一丝浅笑。尽管她摆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她的眼神却雀跃舞动,满是喜悦。哈登搂着她的脖子,想把她的头拉低点,索菲则站在她的身旁,害羞地笑望着他们。他记得这个地方,是夏威夷帕伊亚的“纳尔逊之家”。
乔丹眼冒金星,喉咙发疼,他狠狠地喘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刚刚完全忘记了呼吸。他把照片再放大了一点,用光标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庞,描画着她精致的下颌线和颈部优美的弧线。他不记得自己曾经点击过电脑的触控板,但是图文框里却突然嗖地一下飞出一颗心形图案,“点赞”数从零变成了一。
斯蒂芬妮呆呆地望着窗外,窗外白雪如沙,随风翩然起舞,轻旋着掠过石板屋顶。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把她从神游的状态中拉了回来,她瞥了一眼手机,是Instagram的通知,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他该死的究竟干了些什么?乔丹两耳嗡嗡作响,心如擂鼓,呼吸急促,脸就像打了麻醉剂一样毫无知觉。深呼吸!他们会发现他浏览了那个网页,也会发现他给那张照片点了赞,但是他不是故意的。上帝啊,上帝!山姆曾经说过会把他们都杀了的,他不能这样做,不能因为这个就杀了他们,这只是个失误。他真是蠢死了,蠢死了!他环顾了一下房间,努力让头脑清醒一些。瓶子里的酒已经快见底了,自己真是个白痴。他用力瞪大双眼,使劲地咽了咽口水,鼓了鼓耳膜,快点想办法!
还能补救回来,必须补救回来。他查看了一下上网历史记录,最后三个记录都是Instagram的。他选中那几条记录,点击删除,并清除了电脑里的缓存,然后重新打开浏览器,再检查了一遍,什么都没有了。但是,特里的电脑上还有备份,该死的——instagram.com/stephaniejparrish——眼睛没瞎的人都能看到。蠢猪,真是头蠢猪!他看了一眼厨房里的钟,快凌晨两点了,特里是个夜猫子,这时候估计还在外面逍遥,也许还有补救回来的机会。
乔丹咔嗒一声关上门,走进楼下的阴影里,沿着大楼一侧悄悄地跑了过去,穿过停车场来到特里所住的大楼。从外观上看,这栋大楼和乔丹所住的大楼没什么两样。浴室里有一扇小窗户,就在房子旁边的过道上方。他把一个绿色的轮式垃圾筒推到窗下,感觉每一声响动都是那么地震耳欲聋,轮子在沙砾上的刮擦声感觉可以把整栋楼的人都吵醒。乔丹小心翼翼地爬上垃圾筒,纱窗很容易就拉开了,但是窗户却是锁着的。真该死!窗户的一边装着四块小玻璃,另一边装着一块大玻璃,大玻璃上纵横交错地拉着铁丝。黑暗中,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有没有警报声,因为他知道这些警报声迟早会来的。低声飙了几句脏话后,乔丹团起衣袖把右拳包起来,然后一边大声地咳嗽,一边用力砸向一块小玻璃,玻璃干净利落地被整块砸掉了,没什么碎渣。他屏住呼吸仔细聆听着,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嗡嗡作响,却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找到并松开了窗户的锁扣,窗户很轻松地打开了,他小心翼翼地爬了进去。
乔丹头先脚后地爬了进去,手着地后,一边用手四处摸索着地板寻找着空地,一边把腿收了进去。收脚时不小心碰到了一个类似罐子的东西,罐子掉在了浴室的地板上,但是没有摔碎。他没有开灯,觉得自己对屋子的布局了如指掌——浴室通往厨房,客厅在屋子的另一边。果然如他所料,当他沿着墙壁摸索着朝里走的时候,看见客厅方向有微弱的光从门缝底下透了进来。突然,他的手摸到一个光滑的东西……玻璃做的。手拂过那个东西时,那个东西晃了晃,他条件反射地猛地一动,想把它扶正。伸手去扶的瞬间,他突然如梦初醒地记起特里收藏在厨房里的那些数量众多的啤酒瓶。那些啤酒瓶来自世界的各个角落,既有体形娇小的美国迷你啤酒瓶,又有体形巨大的比利时啤酒瓶,还有体积硕大、容量在4.5升左右的大啤酒瓶,甚至还有容量相当于普通酒瓶20倍的特大啤酒瓶。一瞬间,瓶子接二连三地开始往下掉,无论是身前还是身后,到处都是清脆的叮叮咚咚声。头几只瓶子落地时并没有摔碎,但是后面的瓶子,就像被完美击中的保龄球瓶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往下掉,瞬间摔得粉碎,声音大得就像玻璃厂被炸弹炸了一样。
瓶子的炸裂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乔丹听见楼上和隔壁传来日本人惊恐的说话声,有邻居打开了灯,一丝昏暗的灯光照进了厨房。厨房里到处都是碎玻璃,最后掉下来的两个啤酒瓶在地上滚来滚去的,不停地旋转着,那旋转声似乎比之前所有的爆裂声都来得大声、刺耳。
少顷,周围突然一片死寂,乔丹快步地走向客厅,脚下的碎玻璃踩得嘎吱作响。他扫视着整个房间,寻找着服务器,但是把整个房子都翻遍了——壁橱、各个房间——却什么都没有找到,只有桌上放着一台廉价的笔记本电脑。他轻轻地敲了一下触控板,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旋转的JET标志,在输入密码的地方光标不停地闪烁着。该死的!用力想!他必须离开这里,服务器一定就在笔记本电脑上。
他啪的一声合上电脑,把电源线缠在电脑上夹在了腋下。屋里有摄像头吗?他表示怀疑,没看到什么明显的迹象。妈的!这也可能是一起入室盗窃,对吧?完全随机的那种。他把所有的抽屉都拉开,弄得像小偷在四处找钱一样,又随手抓起一块沉甸甸的手表塞进衣服口袋里,跑了出去。
他快速地穿过停车场,脖子上的青筋直跳。站在大门前时,手也一直抖个不停,怎么也没法把钥匙塞进锁孔里,他低声咒骂了几句,门突然自己打开了,原来他忘记锁门了。他砰的一声关上门,锁上门闩,环视着这个散发着恶臭的地方。屋子里静悄悄的,他屏气凝神,除了胸口沉闷的怦怦声和特里屋子那边模糊的说话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屋子里只有他独自一人,嗯,也不完全是独自一人,他抬头看着炉子上方的灯光,那里有一个摄像头。他非常确定微波炉里还有另一个摄像头,只是他从来没有近距离地研究过。他在想現在究竟有没有人在看摄像头监视他,希望没有。丹尼斯已经离开了,而特里要么还在外面,要么还在回家的路上。他蹲在厨房的地板上,双手紧紧地抱着头。好好想想,好好想想!真希望自己现在头脑清醒一点。他们一定会发现闯进特里屋子的人是他,他得想想怎么解决这件事情,他需要时间,他得离开这个地方。
桌子里还有些现金,虽然没法走得太远,但还是足够他撑一段时间了。他抓起那沓钞票塞进口袋里,整个人变得亢奋起来,而周围的一切犹如慢动作般慢了下来,他的瞳孔不停地放大,仿若猫即将猛扑时的眼睛一般。啊,还有衣服。他从壁橱里拿出培训学校的背包,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地板上,没有批阅的试卷和文件散了一地,他又从柜子里抓了几件干净的T恤和几双袜子塞进背包里。
“山姆,”他对着炉子上方的摄像头说,“事情并不是看上去的那样,我并不是要逃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冷静冷静,把事情捋清楚。我知道你们的规矩,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干任何的蠢事。”嗯,还有什么没说的?他得走了,他们马上就要过来了。还需要带些什么呢?没有了,必须得走了。他把特里的笔记本电脑塞进背包里,他会想出解决电脑的方法的。
“我不能一日三餐顿顿都吃鱼和面,我也吃不了绿鸡蛋。”他开始咯咯咯地笑起来,看起来有点歇斯底里。“我不喜欢绿鸡蛋和火腿,我不喜欢它们,‘山姆是我。”(“山姆是我”是美国家喻户晓的儿童绘本《绿鸡蛋和火腿》里面一个人物的名字,该句为绘本里面的句子。——译注)
他们马上就要来了,必须得走了。他跑了出去,只留下洞开的大门在那里晃来晃去。
斯蒂芬妮躺在床上,脑子里乱糟糟的,根本睡不着——滿脑子都是孩子们的事情,还有亚历克斯的事情。这一切都将何去何从?
她感觉自己老是不在状态,就像一个被动的旁观者一样,跟着周围的生活随波逐流。
她拿起电话,确认一下是否设置了闹钟,她得在叫孩子们起床之前提前准备好超弦理论的课程,时间从来就没有够用过。
手机屏幕上有一个Instagram的通知图标,萌萌的,有点像动画版的老式柯达傻瓜相机,图标上有一个红色的图案,她突然想起前面收到的通知,就顺便打开了Instagram。
她点了一下那个心形图标,想查看一下当前的动态,一点开就看到了这样的句子:
Jordanparrish99给你的照片点了赞。
她的胳膊和后颈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阵寒意在身体里蔓延开来,这让她想起了那些愚蠢的恐怖电影里幽灵穿过某人身体时的场景,感到喉咙一阵发紧。她点击了一下那张照片,那是她和孩子们在夏威夷海滩上拍的照片,也是当时手边唯一可以上传的照片。那时索菲疯狂地迷上了Instagram,所以她和乔丹也注册了一个Instagram的账号。
很显然这是一次失误,要么是以前乔丹点了赞,因为信号问题当时没能显示出来,现在又突然显示出来了;要么,更大的可能性就是一些老的电子邮件地址被垃圾邮件群发者给黑掉后产生的附带影响。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摆脱那个荒谬的想法:那是乔丹的鬼魂从茫茫苍穹中向她伸出手来。
“愚昧。”她喃喃自语地说,随后退出了Instagram的应用程序,又重新检查了一遍闹钟,然后关掉了手机屏幕,把被子拉到下巴上开始睡觉。
直到天边亮起第一缕灰色的晨光,隐隐地透过窗帘洒进屋里时,她才慢慢地睡了过去。
乔丹把钱又数了一遍,将近五万日元,大约五百美元,这是他一天内能从自动取款机里取出的最大限额,他敢肯定明天这个账户就会被冻结掉。他现在正在秋叶原胶囊旅馆的公共区域,几个穿着西装的上班族正等在那里办理入住手续。办理入住手续的时间从凌晨五点开始,即使你要在这里住上好几天,也必须每天再办理一次入住手续。乔丹已经把鞋放进了鞋柜,并把钥匙交给了前台。晚上的住宿费他已经用现金支付了——共四千日元——也拿到了储物柜的钥匙。
终于前台的那个男人抬头看了一眼时钟,上面显示五点刚过,他朝那几个人草草地点了点头,却对乔丹完全视而不见。乔丹跟着那几个上班族走进电梯,然后在六楼下了电梯。电梯门关上后,他听见那几个在电梯里一直沉默不语的人开始热烈地交谈起来,随着电梯的上升,他们的笑声也渐渐远去。
旅馆的走廊沐浴在一片柔和而昏黄的光线中,这些光线是从那些开着的胶囊里透出来的。每个房间中间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左右各有一排上下两层的胶囊。这些房间看起来就像世界上最长的卧铺车厢和未来派陵墓的综合体,更诚实地说,这些房间看起来更像未来派的陵墓。他在大厅尽头的左边找到了自己的胶囊,位于上铺的637号。他把背包推了进去,脱掉棕黄色的凉鞋,踩着安装在下铺侧面的狭窄的黑色塑料台阶爬了上去。
胶囊内部全是无缝的白色玻璃纤维,下方铺着一床薄薄的床垫。房间入口处挂着一台电视机,当乔丹扭着身体笨拙地爬进这个狭窄的空间时,电视机正好顶在他的左耳后。他低声咒骂了几句,终于爬了进去,然后在胶囊里尽量坐直身体。很显然,这些胶囊是专为那些习惯于狭小个人空间的小个子设计的。如果平躺的话,他的脚就会伸出胶囊,但是如果坐直的话,头又会顶到天花板。他设法把入口上方的棕色布帘放下来遮住入口,然后斜靠着坐在那里,不让自己滑下去,随后调整了一下膝盖的角度以便能够放稳笔记本电脑。房间里除了电视机之外,唯一的陈设就是右边墙上那个狭窄的架子了,架子下面是一块控制面板,上面有电视机、收音机和空调的控制按钮,还有一个调光器,可以调节嵌在天花板上的那两盏灯的亮度。房间里唯一的装饰品是一个世界通用的禁烟标志,标志的一角已经开始脱落了。
周围出奇地安静,对于已经习惯了城市里永不停息的喧嚣声的乔丹来说,这样的寂静来得有点猝不及防。他突然意识到,都市的繁华与喧嚣在不断地侵蚀着他,让他麻木,让他消沉。他甚至在控制面板上找到了一个按钮,可以让空气循环所产生的微弱白噪声变得像耳语般安静。
乔丹打开特里的笔记本电脑,那个旋转的JET标志出现在屏幕上,标志消失后,那个单调而又令人愤怒的密码提示框再次出现在屏幕上。万事皆不易。好吧,特里·艾利森,就从简单的开始吧——特里并不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乔丹把他能想到的特里名字的每一种排列组合——四个字母的、五个字母的和六个字母的,后面再加上数字——都一一试过了,但是都不对。他不记得特里以前是否谈起过他的家人,他觉得应该没有,实在很难想象特里会选择某个小侄女或侄儿的名字作为他的密码。很多人都会用数字——旧电话号码、重要日期作为密码,乔丹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所以就从最小的数字开始试——0——0——0——0,0——0——0——1,以此类推。
四位数的排列组合方式有10 000种,乔丹逐一试之,试到最后直接把自己试蒙了。他又试着计算了一下不带字母的五位数和六位数有多少个。不幸中的万幸,电脑至少没有因为多次输入错误密码而被锁定。在4——4——4——4也失败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脖子。脖子酸痛不已,左右晃动时,发出一阵咔咔咔的响声,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手指也僵硬不已,腿也开始抽筋了,他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胶囊旅馆是用来睡觉的,不是用来半坐半卧工作的。通常住在这里的人都是那些喝得酩酊大醉或筋疲力尽的人,这些人要么唱卡拉OK唱得太晚,要么就是泡夜总会泡得太晚,错过了最后一班回家的火车。他关上电脑塞到枕头下面,拿着背包去了二楼的公共浴室。
去公共浴室要经过更衣室,更衣室里储物柜的编号和胶囊的编号是一致的。乔丹找到637号柜子,用套在手腕上的钥匙打开了柜门,取出里面叠好的浴袍后,把背包塞了进去,然后直接把换下来的脏衣服堆在了包上。浴袍的衣袖有点短,才到他的肘部,他系上浴袍的腰带,朝洗澡间走去。几个早到的人正坐在热气腾腾的浴池里聊着天,而在一个淋浴隔间里,坐着一位年纪较大的男子,尽管时间尚早,这人却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他坐在淋浴间的塑料凳子上,头耷拉在胸前,水哗啦哗啦地順着他皱巴巴的后背往下淌。
乔丹挂起浴袍,慢慢地把身体浸入滚烫的浴池里。交谈声突然停了下来,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剩下哗哗的水流声和淋浴间里老人沉闷的哼哼声。乔丹把头靠在浴池的沿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已经超过三十六个小时没有合眼了,离开公寓后,他坐了几个小时的地铁,在城里绕了一圈,最后在新宿站下了车,混在了一群游客里。他已经筋疲力尽了,支撑他前进的肾上腺素正在逐渐消退,感觉自己现在摇摇欲坠。他迫切地需要吃点东西,但是他不觉得自己还有力气走出去,待会儿直接在公共休息室的自动贩卖机里随便买点东西对付过去吧,今天晚上就这样吧。淋浴间里的水停了,乔丹抬起头来,发现浴室里空无一人。他自嘲地笑了笑,他露一下面就把大家给赶跑了。很好,去他妈的。他又躺了回去,闭上双眼。花洒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水滴打在瓷砖上,发出阵阵有节奏的滴答声。他的思绪渐渐飘散开去,眼睛开始在眼皮下快速地来回转动。
半梦半醒之间,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三十年前缅因州的那座凉亭里,雨水滴答滴答地敲打着厨房的屋顶。即便如此,他的部分思绪依然停留在这里,朦胧地意识到自己正藏身在东京的一处胶囊旅馆里,靠在一个热气腾腾而又空荡荡的浴池中,躲避着他人的追击,就因为自己在该死的万维网上一个废弃的Instagram账号上看了一张自己家人的照片,他就不得不隐瞒这滔天的死罪,东躲西藏,真是疯了!
突然他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对了,节奏。他在学校里看特里登录他的电脑看了上百次,当然不是从键盘的方向看他登录的,但是他清楚地记得他输入密码时的节奏——嘀——咔——嗒——嘀——四个字母或数字,输得特别快,而且他很确定是用一只手输入密码的,用的是左手,所以肯定不是数字了,除非是1234之类的数字,那么肯定是四个字母的单词了。他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这才是特里的风格。
“Fuck,shit,cock,twat,suck,bitch……”(意思分别为操蛋、狗屎、鸡巴、笨蛋、混蛋、婊子。——译注)不对,婊子有五个字母……刚开始他还对自己的猜测信心满满,但是渐渐地他有点不确定了。“Ass1、ass2、ass3……”(ass在英语里面有蠢驴、笨蛋的意思。——译注)他死死地盯着键盘,眼睛落在左边的字母键上——q-w-e-rt-a-s-d-f-z-x-c-v——突然他灵光一闪,甚至不用把那个单词输进去就已经肯定是它了。他用左手快速地输入那个单词:a-r-s-e(arse意为屁股。——编注),嘀——咔——嗒——嘀。屏幕上的JET标志旋转着朝两边分开,进入了电脑的桌面。桌面上是一张特里和另外五位JET老师的合照,他们面带微笑地站在“六本木中心酒吧”的前面。他终于成功地进入了特里的电脑。
亚历克斯公寓的门没有锁,斯蒂芬妮就直接走了进去,发现他正和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坐在厨房的柜子前。那人看起来非常温和,和蔼可亲,有种老派男人的魅力。亚历克斯脸色苍白,看起来有点疲惫。看到斯蒂芬妮走进来,男人对着她笑了笑。
“你好,女士。”他一边问候她一边把椅子往后推了推。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斯蒂芬妮·帕里什博士,您是……”
那人站起身来,绕过橱柜朝她走去,面带微笑地向她伸出手。
“很高兴见到你,帕里什博士,请叫我山姆。”
乔丹感觉自己被活埋了,周围一片漆黑,他伸手摸了摸棺材的侧壁,侧壁摸起来出奇地光滑和坚硬,棺材的上面和四周到处都是泥土,沉甸甸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在把人埋掉之前,不是应该确保这个家伙已经死翘翘了吗?随后他听清了耳边传来的声响,就像几十只小风箱一样,各自呼哧呼哧地发出不同的声音。他把脚伸了出去,用脚趾撩开柔软的布帘。微弱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胶囊,他扭动着身子把头伸到了走廊里,周围的鼾声听起来更响了。
有几双脚伸到了门帘外,另有一个男人不省人事地跪坐在他的房间门口,只见其身,不见其头,完全就像一副刚被砍头的样子,刽子手正等着他的躯干倒下去,好把头颅献给那些咆哮的暴徒。
乔丹开着电脑就睡了过去,电池都被耗完了,所以他得赶快找个充电器。秋叶原是东京的电器中心,商店一开门他就去买一个。手表显示现在已经快凌晨五点了,虽然现在脑子静不下来,但他还是应该试着再多睡一会儿。他已经把服务器日志中有问题的记录给删除了,但他不确定这些信息在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备份。
他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说。他为什么要逃跑?为什么要闯进特里的屋子?为什么把特里的电脑给拿了?他需要尽快找到一个可行的方案,他离开那个地方越久,对斯蒂芬妮和孩子们来说就越危险。天哪,他究竟干了些什么!
在电池没电之前,他已经查看过特里的备忘录——上周五:“D走了,和GP外出,预约M+2,5万,列克星?”D代表丹尼斯,GP指的是他自己,M指的是美纪,那个夜总会女孩。那个女孩是个妓女,她当然是个妓女了,这些都是特里故意设计安排好的。乔丹懊恼不已,他真他妈的天真啊!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种族主义者,不然你怎么解释他居然相信这个美丽的年轻女孩愿意和一个刚刚认识的外国大叔上床呢?在星期四的备忘录上写着这样一条:“撤掉GP卧室。”这样看来特里说把他卧室里的摄像头撤掉了是真的了。特里的电脑上还有很多JET工作方面的东西——新教师的评估工作,交报告的最后期限,等等。总而言之,对于一个专为那些杀人犯和暴徒工作的人来说,这些行程安排真是枯燥得令人惊讶。这些人视国际法为无物,也许还对多家保险公司进行了骗保。
乔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现在他已经完全清醒了,所以决定早点退房。也许继续躲藏,尽可能地保持低调,才是当下的明智之举。
他们也许已经在外面找他了,他得再看看笔记本上还有什么其他的内容。他从房间里滑下来,沿着狭窄的走廊走了出去。有几个房间的电视还开着,走廊里充斥着笑声、低语声和醉汉们的呼噜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酸的酒味和香烟的味道,与更衣室的臭味和清晨酸臭的口气交织混杂着,甚至还隐隐约约传来一股呕吐物的酸臭味。乔丹被熏得不得不张嘴呼吸,直到电梯开始下降。浴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在洗澡更衣,收拾好后他在前台交还了储物柜的钥匙,换回自己的鞋子,然后走进了灰蒙蒙的晨色中。
秋叶原霓虹灯闪烁,五彩缤纷,到处都竖着巨幅的动漫海报。就在旅馆的正对面,一家商店刚刚开门。这家店位于一栋20多层楼高的底楼,整栋楼全是卖电子产品和家庭影院的商铺。商店入口处挂了一条巨大的粉绿相间的横幅,虽然上面全是些乔丹看不懂的汉字,但是却可以看见商店里面摆着一排排的货架,货架上全是些廉价消费品,有些商品还没有开箱,随意地堆放在塑料箱子里。他走进商店,很快就找到了一个通用的电源适配器,上面有各种形状和尺寸的插头。他付了现金,把适配器塞进背包里,然后沿着一条狭窄的街道朝西走去,这条街蜿蜒而下,两边全是钢筋和玻璃装饰的高楼。这些高楼鳞次栉比,纤细而脆弱,就像身材纤长的螳螂一样俯视着下面四处奔逃的猎物。
走了几个街区后,高楼大厦零星稀落起来,朴实的两层住宅楼渐渐多了起来,天空也变得开阔起来,一堵长长的用棕色石板完美堆砌而成的围墙映入乔丹的眼簾。围墙的里面,透过一扇铁门看过去,静静地矗立着一栋中世纪的寺院,屋顶盖着黑色的弧形瓦片,大气而磅礴,寺院前面还有几个精心照料的花园。乔丹的前面走着一位年纪较大的男士,穿着一身皱巴巴的黑西服,稀疏的黑发从旁边梳到了头顶,肩上背了一个公文包,在身旁荡来荡去的。那个男人一直埋头看着手上那本带有插图的平装书,他一边慢慢地爬着小坡,一边大声地自言自语着,一个人就把人行道给占完了。乔丹不得不慢了下来,在清了几次嗓子都没用之后,他一脚跨过旁边低矮的铁栏杆,绕到了街上。
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辆出租车,正好从拐角处疾驰而来,幸好司机及时地打了一下方向盘,与他擦身而过,嘴里正骂骂咧咧时,被乔丹看了个正着,司机的脸一下僵在那里,怪异无比。车子开过去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听到嘟嘟的喇叭声,也许喇叭早就已经摁响了,只是他反应迟钝而已。随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听见寺院花园里传来竹子咔嗒咔嗒的碰撞声。那个男人恼怒地瞪了乔丹一眼,手里仍然攥着那本书。乔丹喉咙一阵发干,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他别过头去,回到了人行道上。
他低着头加快了步伐,背部和肩膀因为背包的重量疼痛不已。走到坡顶后,来到了一座桥下,这时一辆红色的通勤列车从他下面的隧道里呼啸而出,朝着秋叶原车站的方向驶去。火车的呼啸声惊飞了在桥梁里筑巢安家的鸽子,它们扑腾着翅膀以示抗议。从地下通道出来后,右边是一座庞大的公寓楼,人们正行色匆匆地从这座四四方方的战后建筑上逐级而下,匆忙地走向地铁或地下停车场,没有一个人费心去看一眼那个脸色苍白的美国人。
乔丹穿过马路,整个城市慢慢苏醒过来。街边的人行道很宽,旁边挨着一个狭小的公园,低矮的围墙掩映在公园的树荫下。前面的建筑物越来越大,越来越高,道路也由窄而宽,变成了一条林荫大道,川流不息的车辆从各个环岛蜂拥而入,然后往西朝着新宿奔流而去。在他的右前方,乔丹看见一群穿着灰色校服的小学生正朝着一座正面用大理石和玻璃装饰的高楼走去。从学校的左边望过去,可以看见一座巨大的摩天轮和一座过山车的一角。
乔丹终于知道现在身在何处了,他加快步伐,刚转过街角,就看到摩天轮后面东京巨蛋那个巨大的银色泡泡,巨蛋的圆顶被巨大的购物商场包围着,从早到晚都是川流不息的外国人。
乔丹走进一家名叫菲斯塔的咖啡馆,在一把又软又厚的白色椅子上坐了下来。一走进咖啡馆,他瞬间就觉得安全多了,自己不再那么显眼了。他一边喝着滚烫的拿铁咖啡,一边等着电脑充好电。
上大学时,乔丹曾经选修了一门有关政治思想的课,以便完成学校规定的文科课程的学分要求。其中有一节课是关于大屠杀的,汉娜·阿伦特对邪恶轻描淡写的描述让他颇为震惊,觉得她从本质上就是错误的。为此他当时还和教他们这门课的研究生进行了激烈的辩论,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些干下如此罪恶勾当的人还有脸自诩自己是正派而又正义的,这与他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新英格兰新教教义背道而驰。这些教义从来都教导他们邪恶是绝对的,人性本恶,我们应该抵制邪恶,并与这些邪恶斗争到底。但是现在,在细读了特里·艾利森的生活琐碎后,他却不是那么肯定了。
特里收件箱里的邮件乱七八糟的,既有JET的业务往来邮件,又有各式各样毫无意义的抄送邮件和垃圾邮件,甚至偶尔还会有一些“脱身策略”的公告,当然乔丹猜测这些公告都伪装成了普通邮件,谁会想着去翻看这些普通邮件呢?
收件箱里大多数的电子邮件都非常无聊,与“脱身策略”相关的邮件又非常隐秘,即使有人碰巧看到了这些邮件,也不会多想。关于“脱身策略”的邮件,有一件事情让乔丹觉得非常奇怪,他感觉这些邮件都是山姆发来的,但是每次的发件人却都不一样——名字不同,域名也不同。乔丹猜想他们一定是用假地址发送的邮件,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特里的邮箱里有那么多的垃圾邮件了,否则任何稍稍好点的贝叶斯垃圾邮件过滤器都可能把他最重要的邮件过滤拦截掉一半。
乔丹耐心地翻阅着特里上个月的邮件,发现有几封邮件都与他有关。在最近的一封邮件里,他们谈论了特里为那晚在外过夜支付的费用的报销问题。特里暗示乔丹和那个女孩上了床,但是从邮件上却很难判断他是否真的知道。往回看更早些时候的邮件时,乔丹发现了几封对他生活现状的例行报告邮件(“各方面都很好,只是不太合群,似乎开始慢慢接受现实。”),他还发现了一封有趣的信件,是在乔丹到达东京前几天写的。这封邮件提醒特里,戈登·帕特森即将到达日本,并附上了他个人档案的链接。乔丹不假思索地点开了那条链接,一个网页浏览器弹了出来,上面写满了汉字,网页右下角有一个按钮,乔丹点了一下那个按钮,屏幕上弹出了一个新的窗口,上面写着“域名系统错误——页面未找到”。一秒钟后,随着一声响亮的类似叹息的呼呼声,弹出了一个MAS799(MAS是移动代理服务器。——译注)发来的Skype(一款即时通信软件。——编注)聊天窗口。
戈登,你在哪儿?
应答窗口中的电脑光标急切地闪烁着,乔丹死死地盯着光标,心里暗想他真是个白痴,他们现在知道他在哪里了。他们过来需要多长时间?他四处望了望那些购物者和游客,满心以为自己已经被武装暴徒给团团围住了,但是看起来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在应答窗口里输入道:你是谁?
有人立即回复了他。你知道我是谁,待在原地别动,我们只是想帮你。一会儿就到,想想你的家人。
我的家人怎么样了?他问道。
我们只想帮助他们,保证他们的安全,但是你却把他们推入了极度的危险之中。
别碰他们,我没告诉任何人。
这对他们来说并不安全,戈登。他回复得极快,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柔,却充满了威胁。
山姆?
山姆现在不在这里,但他知道我们现在联系上你了,他非常关心你和你的家人。
别把我的家人扯进来!
那样可不行,戈登。待在原地别动。
突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感,肩膀也颓然地垮了下来。
好吧。他打字回道。我在东京巨蛋。
我们知道,待在原地别动。
MAS799关闭了聊天窗口,乔丹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游乐园已经开门营业了,一些比较受欢迎的游乐设施前面已经开始排起了长队。乔丹喝了一口已经冷掉的咖啡,退出了Skype,又回到了特里的收件箱,找到那个连接自己个人档案的链接。再最后看几眼,他心想。
也许特里把那个文件下载下来了,他立即在文本搜索框里输入“帕特森”几个字,随即弹出来几个搜索结果,有几个是备忘录,还有一个是文档。他点开那个文档,发现正是他的个人档案。戈登·帕特森,42岁,白人男性,企业法人——重新安置,非自愿。家庭成员:妻子、两个孩子。高智商。A.普伦委托,13年6月。
乔丹感觉自己现在仿佛刚刚从一条隧道里面冲出来似的,两耳发胀,似乎需要好好地鼓一鼓耳膜,眼前也一片恍惚,感觉房间从四面八方同时向他倾压下来。这怎么可能呢?亚历克斯……13年6月?几年前?这根本说不过去。在他们失去伊丽莎白(说出她的名字吧)之后那些最黑暗的日子里,罗森医生才给了他那个号码,只有在最紧迫的时候才能使用,在那个你知道你即将伤害自己的迫切时刻,为你提供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一个比死好之甚多的方案。
但是是谁给他推荐的罗森医生呢?
过去几年的记忆就像电影一样一一在他脑子里回放——乔丹进去时亚历克斯突然关掉笔记本电脑的画面,亚历克斯突然挂断电话的画面,亚历克斯在邓斯特街的大楼露面越来越少的画面,还有一个他几乎已经完全忘记的两年前的画面,一幕幕、一帧帧跃入他的眼帘。
每年4月1日,基因测定公司都要举行一年一度的愚人节跑腿聚会,这个传统在亚历克斯和乔丹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聚会时大家通常都会吃喝玩乐一晚上,搞一些幼稚的恶作剧,最后喝得酩酊大醉,这个特别的聚会一直搞得很好。两年前的聚会上,所有的研究助理都带上了各自的另一半或朋友参加,几个新投资者也来参加了聚会,他们给公司注入了新的资金,乔丹的研究也出现了新的转机,所以大家的士气都很高涨。亚历克斯那天非常放松,下午帮着打扫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喝了几杯啤酒,然后又和旧金山来的投资者,一个韩国小伙子喝了几杯龙舌兰酒。
那天晚上晚些时候,乔丹与其中一名研究人员就文特纳的一些研究成果所带来的影响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随后在他去实验室的啤酒桶里再倒些啤酒时,看见亚历克斯的胳膊亲密地搭在斯蒂芬尼的腰上,正同几个纽约来的风险投资商进行深入的交谈。他的行为并不明显,但是就是他的那种随性,那种轻松的姿态,那种拥着她时表现出来的占有欲,像剃刀一样刺穿了乔丹被酒精麻痹的神经,在他心灵最深处埋下了一颗小小的怀疑的种子。就在同一时刻,亚历克斯也看见了他,朝他笑了笑,挥手让他过去。那一幕一闪而过,乔丹告诉自己,那都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但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亚历克斯、斯蒂芬妮、山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突然一阵尖叫声把他拉回了现实,一阵呼啸声和更多的尖叫声接踵而至。他望向窗外,看见一座180英尺高的钢塔上面,24个人系着安全带坐在过山车上,正以自由落体的方式沿着垂直的过山车轨道飞驰而下。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把这件事情搞清楚,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他关上电脑,抓起电源,用脏衬衫把它们包起来塞进背包里,然后跑出咖啡店,径直朝自动扶梯跑去。他跟着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家庭上了扶梯,扶梯下到一半时,看见某个游乐设施前面排队等候的人群里出现了一些骚动。一个身高足足高出周围日本人一个头的大块头男人,正费力地穿过拥挤的长队。他穿着一身熟悉的蓝色紧身风衣,一边推搡着人群,一边四处扫视着主题公园。乔丹急忙蹲下身体躲在那家人的身后,但是为时已晚。丹尼斯的目光已经对上了他的眼睛,并立刻认出了他,大叫着朝向上的电梯冲去。
乔丹立刻转身,穿过身后的人群朝上面挤去,边走边朝丹尼斯看去,只见他把人群往两边一推,一步三梯地朝电梯上跑去。他满脸涨得通红,正对着电话大声地吼叫着。乔丹朝另一个方向跑去,疯狂地扫视着大厅,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商店里几乎空无一人,唯一算得上拥挤的地方就只有游乐设施排队等候的区域了。而人群最多的地方则是公园里最大的过山车——闪电海豚的等候区了。等候区外人们正排着蜿蜒的长队等候着,乔丹一边穿梭前行,一边用最正式、最抱歉的日语喃喃地跟大家道着歉,插到了队伍的中间。人们对他怒目而视,却没有人把他赶出队伍。他尽量压低身体,跟在人群后面慢慢地往前挪。有两次丹尼斯都与他擦肩而过,同时还一直不停地大声讲着电话。终于乔丹所在的人群进入了封闭的上下客区域,他也终于可以挺直腰杆不怕被人看见了。他朝四周看了看,想找条别的出路,可惜没有,唯一的出路就是上过山车。
喬丹讨厌过山车,在很久以前的一次旅行中,哈登爱上了迪士尼乐园的马特峰雪橇过山车,乔丹陪着他坐了一次又一次。和闪电海豚过山车一比,马特峰雪橇过山车弱得就像后院的游乐设施一样。闪电海豚过山车高耸入云,有262.5英尺高,蜘蛛网般的钢筋结构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扭转和大回旋,就像一座悬索桥一样扎根在东京的市区,俯瞰着整座城市,如同老电影《哥斯拉》中看到的场景一样。闪电海豚高高拱起,俯瞰着温泉水疗会馆,然后从另一座钢筋结构的建筑物上的一个孔洞穿梭而过,最后径直从巨大的空心摩天轮中间呼啸而过。乔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在中间的一个车厢里坐了下来,把背包紧紧地抱在胸前,尽量压低身体坐在座位上。
火车平稳地滑出上客区,驶进了灿烂的阳光里。他悄悄地扫视了一下整个区域,并没有发现追捕他的人。过山车毫不费力地爬上了陡坡,并不像记忆中迪士尼乐园的过山车那样左右摇晃,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轨道比车身狭窄,从车厢侧面往下看,目之所及的只有公园和穹顶,它们正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向后疾驰而去。从车厢的前方向外望去,随着过山车不断地爬升,整个东京慢慢呈现在他的眼前,远处秋叶原高楼林立,六本木新城森大厦拔地而起,摩天大楼下的高速公路星罗棋布,漫无目的地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过山车爬到顶点时可以看到港口和更远的地方,这时他的胃已经开始隐隐翻腾起来。最前面的两节车厢已经爬到了最高点,因为有后面的车厢紧紧地拽着,它们才没有直直地俯冲下去。随着最后一节车厢爬升至最高处,重力悬浮的那一刻终于到来了,他们进入了一种完全失重的状态,俯冲即将来临,这也是他最讨厌的部分。随着一阵令人恶心的坠落,他们完全垂直地悬在半空中,然后开始加速坠落。那个斜坡陡得让人不可思议,车厢也不可避免地开始慢慢地向外翻转,感觉马上就会砸向地面把他们都摔死似的。乔丹别无选择,只能紧紧地贴在座位上。接着他们开始不断地下降,无论他如何用力贴在椅子上,他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飘离了身下的座位。
随着俯冲的势头越来越猛,车厢就像完全脱离了轨道似的,他的心脏一阵紧缩,感觉像要爆炸了一样,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放松下来。随着一阵液压装置的毕剥声和橡胶与钢筋的剧烈摩擦声,过山车再次腾飞起来,直冲云霄,直直地飞过温泉水疗会馆后又来了一个大侧转,车厢几乎完全倒悬在空中,最后径直冲向一堵坚实的钢墙,就在过山车即将撞上钢墙的一刹那,一个孔洞赫然映入大家的眼帘,过山车从洞中呼啸而过,沿着闪闪发光的环形轨道疾驰而去,连续几次几欲脱轨的急速翻转之后再次向底部俯冲下去,带着被重重抛回座位的乘客从巨大的摩天轮中间呼啸而过,而摩天轮上的乘客则指着过山车大笑着。突然,乔丹感觉到摩天轮上有人正直直地盯着他看,那人正对着手机大喊大叫着。当过山车从离那人10英尺远的地方疾驰而过的时候,乔丹认出了曼尼。
该死的!他必须在过山车停下来之前就下车,一旦过山车进了下客区,他就成了瓮中之鳖。他向前望了望,没办法,他会摔死的。过山车完成了最后一次急转弯之后,刹车装置开始启动,他们开始向下客区慢慢滑去。他把背包从安全装置下拉了出来,发现现在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他从安全装置下面钻出来。他扭动着身体从安全装置的防护垫下钻了出来,车里的其他三位乘客震惊而又害怕地看着他。他背起背包站了起来,在离下客区还剩最后20码的时候,他深吸了一口气,爬上车厢的后部,跳上了另一节车厢。车厢里的乘客对着他大喊大叫,挥手驱赶着他,但他却毫不理会,从他们身上直接跨了过去,从一个椅背跨到了另一个椅背上,然后跳到下一节车厢上,直到最后一节车厢,然后从最后一节车厢的后部跳到了铁轨上,火车也慢慢消失在一片黑暗中。他紧紧地抓住轨道,尽可能地把身体往下降,然后开始两手交替地挪向下一根柱子,突然上面传来一声怒吼。
“他在下面!”不用看乔丹就知道是谁。他双手一松,从10英尺高的地方跳到了下面的水泥地上。他本想就地一滚,却被摔得喘不过气来,小腿和膝盖也被撞得直哆嗦。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电梯间,按下所有的上下按钮。第一部电梯很快就到了,他按下到下面停车场的按钮后又跳出了电梯。等第二部电梯到达后,他又按下向上的按钮回到了第三层。往下到停车场是出去的路,他希望他们以为他走了那条路。
上到三楼出了电梯后,乔丹环顾了一下四周,看起来似乎没人,他得找个地方躲起来。他尽可能地贴着墙,一瘸一拐地绕到了商店的楼层,发现商店依然没有开门。
这时从他的左边突然传来一声喊叫:“曼尼,在那边!”他看见丹尼斯正乘着自动扶梯上来,手直直地指着他,接着拐角处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他被包围了。这时一阵歌声从“奇迹之旅激流勇进”的河道上传来,河道从商场的正中间穿梭而过,上面正漂荡着一只蓝色的独木舟,独木舟上坐着三个学生,正朝着前面的大瀑布漂去。曼尼从拐角处走了过来,慢慢地放缓了脚步,他紧抿着双唇,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好了,戈登,”他说,“不要再跑了,好吗?”
丹尼斯也到了自动扶梯的顶部,正从另一边包抄过来,他满脸通红,一脸的愤怒。这时独木舟也慢慢地漂到了狭窄的闸口处,准备向下俯冲。曼尼顺着乔丹的视线看过去,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他加快了步伐。乔丹爬上了栏杆,双腿直哆嗦。独木舟停在了瀑布的顶上,开始往下冲去。
“不!”曼尼大喊道,开始全速朝乔丹冲去。乔丹跳了下去,独木舟比看上去要远得多,离他还有好几英尺远。他重重地砸在了独木舟的尾部,一只脚搭在船里一只脚挂在船外,膝盖重重地撞在坚硬的模塑塑料上,剧痛难忍。船上的学生吓得尖叫连连,乔丹则死死地抓住船体,独木舟开始从三层楼高的地方俯冲下去,一头扎进了池底。乔丹被撞得七荤八素的,扑腾着来到了浅水池边,吃力地爬了出来,旁观的人群看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他抬头朝三楼望去,丹尼斯正从栏杆上往下看,对着他摇了摇头,嘴角的弧度转瞬即逝,眼神瞬间一片冰冷,转身朝着电梯走去。
乔丹刚迈出第一步,一阵钻心的剧痛就从膝盖上蔓延开来,席卷全身。他浑身湿漉漉的,一瘸一拐地向出口走去。通勤火车就在拐角处,只要他能成功抵达那里就可以了。围观的人群不由自主地为这个不要命的男人让出一条路来,乔丹一瘸一拐地跳着穿过广场,走下楼梯,来到下面的火车站,一路上都没有听见任何追赶他的声音。他刷了一下乘車卡,随着晚高峰拥挤的人群来到了月台。火车很快就来了,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的,但是乔丹知道里面还可以塞进更多的人。车门一打开,身着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就开始把人群往车厢里推。一些工作人员用长棍来推,另一些工作人员则用戴着手套的双手和肩膀来推。对此乔丹一直都感觉非常不可思议,不知道看上去明显已经满载的火车究竟还能塞进多少人。在工作人员把人群往车厢里推时,他放松了身体,随着人群被挤进了车厢。越来越多的乘客被挤到了他的面前,他不得不调整了一下四肢。这时,他听到有人在车厢的另一头高声地叫嚷了一句“妈的”。最后几位乘客被推进了车厢,车门马上就要关闭了。
乔丹突然扯着嗓子大声地用日语喊道:“请稍等,稍等!”并朝离他最近的工作人员挥了挥手。工作人员把手一伸,在车门关上的瞬间把乔丹从车厢里扯了出去,车厢外已经有人在开始排队等候下一班车了。乔丹站在月台上,脚下积了一摊水,看着火车缓缓地往前驶去,速度越来越快。丹尼斯的脸紧紧地贴在车窗上,汗水顺着玻璃往下淌,留下道道水痕,看見乔丹后,他阴郁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山姆。”斯蒂芬妮一边握住他的手一边说,感觉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就是想不起来。他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有点像高中的化学老师,戴着一副朴实的眼镜,梳着一头老式的发型。他给她拉了一把椅子出来,她坐了下去。
“不好意思,我应该事先打个电话的,”她对亚历克斯说,“我可以改天再来。”
“不用,不用。”山姆说,“我正打算离开,我和亚历克斯已经聊了一会儿了,他剩下的时间都归你了。顺便说一下,帕里什博士,我认识你丈夫,对你丈夫的过世我深表遗憾,乔丹是个了不起的人。”
斯蒂芬妮突然脸上一热,满脸涨得通红,她低头看着桌子,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你。”周围突然安静下来,让人感觉很不自在,她感觉山姆一直在看着她。“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她终于开口问道。
“几年前,我们对剑桥的办公室进行了一些安全升级,我记得当我把你丈夫赶出实验室的时候,他非常生气。”山姆笑着说,“但是最后他还是很大度地原谅了我。”
“哦……”她点了点头,“所以,你是搞安保工作的?”
他笑了笑。“我知道,听起来很酷,对吧?”他说,“但是实际上非常枯燥乏味,我们给客户安装一些性能优良的锁具和报警装置,有时也安装摄像头,并不完全都是安保。”
她大笑起来,又道:“你是怎么认识亚历克斯的?”
“在他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这个年轻人了,我和他父亲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是朋友了,每次进城的时候,我都尽量抽点时间过来看看他。”他对亚历克斯笑了笑,亚历克斯则点了点头,随即把眼睛看向了别处。“虽然很不喜欢刚刚见面就离开,但是我真的得上路了,要去赶飞机,最近似乎总是这样匆忙。”他站了起来,习惯性地向后捋了捋头发,然后把手放进了大衣里。
“啊,你能帮我一个忙吗?”他边说边在上衣口袋里摸索着什么,随后从兜里掏出手机,挑了挑眉,把手机递给了斯蒂芬妮。“我得给我老婆带一张亚历山大(亚历克斯是亚历山大的昵称。——译注)的照片,如果没带的话,她会让我好看的。”
“当然可以了。”斯蒂芬妮答道。山姆绕过桌子走了过去,把手放在了亚历克斯的肩膀上,又捋了捋头发。“亚历克斯,笑一笑。”斯蒂芬妮把手机对准他们说。她连着拍了三张照片,说第二张是拍得最好的。
“太谢谢你了。”山姆拿回电话时说,“嘿,我能和你一起拍张照片吗?回去的时候编个故事气气我老婆。”
“当然可以了,虽然不太明白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斯蒂芬妮笑道。
山姆左手搂着她的肩膀,右手举起了电话,屏幕闪了一下,他看了看照片,满意地笑了笑。“非常完美,她一定会气炸的。谢谢,你真是个好人,要我在Instagram上面圈你吗?”
“啊,我平时不用这些东西,我女儿在用,对我却没什么用处。”
山姆又笑了笑,把电话塞进口袋里。“啊,没关系,也许这样最好。保持联系,亚历克斯。”他回头愉快地说,随即关上了大门。
“他看起来很不错。”当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斯蒂芬妮如是说。
“有时候的确不错。”
她看着他。“你看起来很累。”
亚历克斯扮了个鬼脸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朋友。”
她大笑起来。“我知道。我每晚都睡不着,每天还得早起,这样那样的问题。”
“为什么睡不着?”
“我不知道。好吧,我没说实话,我当然知道为什么了,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大堆……孩子们的事情,你的事情……”
“我告诉过你,我不想——”
“一直以来都不关你的事,现在也是如此,你很好。但是我还是得把自己弄清楚,我的想法,我的感情,还有就是乔丹的事情。”
“的确。”亚历克斯点了点头。
“心里老想着这些事情,想着这些感情,我知道这样很蠢,但是总感觉事情太……太不真实了。我一直觉得,要是看到了他的尸体,事情会容易得多。”
“不,不会的,相信我。”
“也许看到他的尸体会让我感觉更真实些,感觉事情真的结束了,也更能让我捋清对你的感情。抱歉,我只是太累了。”
他摇了摇头。“不,没关系,我明白,慢慢来吧。”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去。“还是朋友?”
她温柔地握着他的手,拇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指关节。“还是朋友。”
他需要找出答案,也需要制订出一个更加周详的计划。他已经花掉了两万日元,只剩下三万日元了,照这样下去,不到一个星期他就会身无分文。这一个星期的时间还是按每天只吃一碗拉面,住胶囊旅馆的开销计算的。乔丹可不认为自己能够在大街上靠流浪乞讨活下去,至少在这里不行,因为他既不会说日语,也看不懂那些标志。就算是靠翻垃圾箱过活风险也非常大,因为你分不清楚里面的食物究竟是坏了还是本来就是那种味道。他们迟早都会找到他的,这是不可避免的。他为什么不主动现身呢,直接走进JET的办公室在那里等着?他们也许会杀了他,但这绝对不是最糟糕的结果。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认可了这种想法,保护斯蒂芬妮和孩子们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如果他四处逃窜的话,他们面临的危险会变得更大些呢还是更小些呢?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应该是更小些。至少,他希望如此。
在过去的几天时间里,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仔细研读特里笔记本电脑上的每一份文档和电子邮件。他把所有感兴趣的链接和地址都抄到了一个小记事本上,就是那种顶上用线圈装订,可以塞在背后裤兜里的笔记本。他已经决定不买移动电话了,风险太大;他非常确定他们很快就可以通过电话追踪到他。他也不会再用笔记本电脑上网了,他会带着抄下来的东西去网吧或图书馆,用公共电脑登录上网,然后把找到的东西打印出来。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勒德分子(原指19世纪英国工业革命时期因机器代替人力而失业的技术工人,现引申为持有反机械化、反自动化观点的人。——译注),觉得所有的网络互联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还是有所收获的,很明显,“脱身策略”组织有两个办事处,一个在华盛顿——他猜测最初他就是被带到那里去了——而另一个在伦敦。华盛顿的办事处位于马萨诸塞大道上的大使馆街;在伦敦他们有一栋办公大楼,就在霍克斯顿广场上。华盛顿办事处似乎主要处理一些与新客户相关的业务,同时还经常处理一些客户与原在国之间的复杂的谈判问题。这些客户把祖国榨得一干二净,现在被迫逃离自己的祖国。一旦这些客户被重新安置成功,伦敦办事处就会接手,专门处理这些客户的后续事务。看来很多客户最终都在伦敦落户扎根,毕竟伦敦是一个多元而又复杂的国际大都市,住在那里可以让那些行事低调的有钱人免去很多不必要的关注。乔丹猜测如果他配合良好的话,他最终的安置地应该也是在伦敦。
乔丹反复阅读了那封提醒特里为他的到来做好准备的邮件。“戈登·帕特森,42岁,白人男性,企业法人——重新安置,非自愿。家庭成员:妻子、两个孩子。高智商,有特殊能力。A.普伦委托,13年6月。”他试着从不同的角度来理解最后一条信息,却徒劳地发现没有一个解释是合理的。那么就只能用奥卡姆剃刀定律(由14世纪逻辑学家威廉 · 奥卡姆提出,主要内容可以概括为“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即“简单有效原理”。——译注)来分析了,在面对多种可能性时,选择最简单的那个。结果显而易见,是亚历克斯——亚历克斯出卖了他。如果这样理解的话,那么许多其他的细枝末节——那些不同的意见、别样的眼神、不可名状的感受——现在就可以一一说通了。虽然被好友背叛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却是最合乎事实的。他是从罗森医生——一位治疗师,亚历克斯自己的治疗师——那里得到那个电话号码的。作为一名科学家,你通常会选择相信科学的治疗方法。
既然提出了假设,那么不管它看起来多么不可能,都得尝试去拆解它。
但是为什么呢?难道不需要一个理由吗?人们总是有各式各样的理由,这样毫无科学道理可言,不像“大自然”那样,事物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又再次想起了亚历克斯和斯蒂芬妮在派对上的情景,旋即又好好地回顾了一下公司的发展历史,回顾了一下亚历克斯最终是如何处理这一切的,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为了爱情和金钱,这两个世界上亘古不变的永恒主题。
乔丹内心一阵恶心,他需要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他现在住在歌舞伎町的彩虹客栈,歌舞伎町是东京最大的红灯区。现在已经凌晨一点半钟了,但他知道这个地方还会热闹上好几个小时。走出客栈时,街上到处都是穿着鲨鱼皮西装、戴着大墨镜的年轻男子,他们正在招揽着生意,想把那些唱卡拉OK至深夜的上班族们招揽进街边那一排排的按摩院和陪酒俱乐部里去。年轻的姑娘则穿着各式各样或暴露或怪异的服装在人群中招摇过市。乔丹随着人群摩肩接踵地走过那片街区时,一个身上穿着怪异的肖恩·约翰运动衫,耳朵上戴着一副有线耳机的男人在他后面吆喝道:“嘿,队长,等一等,姑娘们等你好久了。”他伸手去抓乔丹的胳膊,但是乔丹缩了缩身子,躲到了街中央去。他继续朝东又走了两条街,然后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里,这里远离霓虹灯的喧嚣和性爱的狂欢,仿若进入了一个悠远却又没落的贵族世界。
黄金街位于歌舞伎町片区边缘,到处都是错综复杂的窄街小巷,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就基本没怎么变过。二战后,这里曾是蓬勃发展的性交易中心,但是到了60年代妓院陆陆续续搬了出去,进驻的是许多激进分子和知识分子,他们把一个个小房间变成了餐馆和酒吧。
巷子的两边是两排长长的棚屋,昏暗的路灯在其间投下一片暗影。棚屋又被分成了几十个小酒吧,酒吧墙壁的材料五花八门,不可思议——砖块、瓦楞锡、木头、障子和报纸——所有的材料要么用胶带粘在一起,要么用胶水粘在一起,要么用钉子钉在一起,拼成了一幅巨大的拼贴画。除了一些较新的酒吧门口还有些标志外,大多数酒吧都没有什么明显可见的标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香烟味和煮饭的油烟味,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嘈杂声,有亲密的交谈声、有激烈的辩论声、有欢快的嬉笑声,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音乐声。
走了大概半条街后,乔丹来到了一扇红色木门前,透过门上一块肮脏的玻璃往里看了看,然后轻轻敲了几下门。酒吧的女服务员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从大楼的旁边下去。他从一条狭窄的空隙挤了过去,她打开侧门领着他走了进去。他脱下运动鞋,换上传统的室内拖鞋。老板娘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并指了指陡峭的木楼梯。乔丹爬上楼梯,走进楼上的房间。房间非常狭小,挤得满满当当的。里面摆着一張普通的木桌,木桌旁边有两把椅子,上面都坐着人;另外还有一把空椅子,旁边放着一个酒柜。一位年轻的日本男子正用一口口音浓重的英语和一位年纪稍长、表情严肃的女士激烈地争论着什么。那位男子穿着一身黑衣黑裤,里面穿着一件螺纹的高领毛衣,下唇上长了一小撮黑毛,而那位女士口音听起来有点像荷兰人或瑞典人。尽管她对当代动画的认知存在严重的偏差,但她的穿着打扮倒是和男子的打扮非常相配。
乔丹在最后一把空椅子上落了座,并朝那对男女点了点头。两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接着讨论起来。尽管他们说的每一个词他都懂,乔丹还是听不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两人的话在他的耳边一闪而过,淹没在楼下隐隐约约的弗拉门戈音乐声里。房间里摆了几个装饰用的角斗士,角斗士后面的墙上挂着一把落满灰尘的吉他和一张褪了色的斗牛海报,乔丹所坐的椅背上方挂着一条华丽的条纹毛毯。老板娘端上来一盘刚刚炒好的炒面和冷切煎蛋卷,还有一杯冰以及乔丹的酒,那是一瓶18年份的山崎单一麦芽威士忌。
他现在完全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把钱浪费在这种东西上了,但是一周半前当他第一次来到“红酒吧”时,这样一瓶威士忌似乎还是可以奢侈一下的。而现在那瓶已经付了钱,耐心等待他归来的威士忌就摆在他的面前。他有点惊讶老板娘居然认出了他,但是话又说回来,来这里的外国人并不多,况且楼上楼下加起来总共也就只能容纳大概十个人。
他摇晃着杯里的威士忌,里面的冰块毫无美感,着实有些令人失望。在日本,威士忌广告里的冰块和广告牌上的冰块都是些完美得令人惊艳的立方体,表面虽然粗糙却独具魅力,每一块都像是由一位技艺精湛的工匠从冰川上切割下来似的。当然,这些冰块也是绝对地晶莹剔透。反观乔丹杯里的冰块,冰体浑浊,表面泛白,平淡无奇。万幸的是杯里的威士忌品质却是极佳的,不像苏格兰威士忌那样带着些许的泥煤味和烟熏味,这里的威士忌口味丰富而醇厚,喝后暖意绵绵,从肚子一路蔓延到指尖。
乔丹喝光了杯里的酒,又重新倒了一杯,然后才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面条和鸡蛋来,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这么饿。吃完之后他才放松了身体靠坐到椅子上,开始细细品味第二杯威士忌,徐徐汲取着房里的温暖。突然他发现房间安静了下来,旁边的那对男女已经停止了交谈,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乔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那位男士又问了一遍:“你是美国人吗?”不知何故,乔丹只是耸了耸肩,摇了摇头,仿佛听不懂似的。
“英国人?”那人试着问道。
“对不起。”乔丹用一口东欧口音含糊地咕哝道,希望可以糊弄过去,随后别开了眼睛。不久后,谈话声再次响起,两人又开始讨论起乔丹的国别问题以及欧洲人普遍缺乏教养的问题。
那是乔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期。除了和斯蒂芬妮一起进行的每周两次的联合诊治外,这一次罗森医生特意要求乔丹独自前来。
“我把你的处方取消了,乔丹。”
“为什么?”
“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服用这些药,而且说实话,我也有点担心。”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我说得对吗?”
乔丹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你想和我谈些什么?”
“你想谈什么都行。”
“我是说,为什么不带上斯蒂芬——为什么只和我一个人单独谈?”
“因为我觉得你们之间越走越远,我觉得单独和你谈谈也许更有用。”
他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最后他笑了笑,两手撑着大腿站了起来。“我什么都没有了。”
“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她问道。
“对,无话可说。”他说着站了起来。
“乔丹,等等。”她喊道。
“为什么?继续谈下去毫无意义,我们都知道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的,我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得了吧,就是所有的一切,我的婚姻完蛋了——我想你也看出来了。没有我,他们会过得更好的。”
“乔丹,坐下。”她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尖锐语气对他说。他应声坐了下来。
“听我说,”她说,“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情况看起来可能非常地……困难,甚至是绝望,但是你得换个角度看问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紧绷着嗓子低沉地说:“是,我知道你们这些人都会这样说,但是事情并不总是如此,有时候人生就是一团糟。伊丽莎白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公司也快要倒闭了,我破产了,甚至无力照顾我的家人。我越努力去解决一件事,对其他人就越不利。孩子们几乎不认识我了,而斯蒂芬妮把这一切都怪到我的头上。她说得对,的确都是我的错。我一眼就可以看到我的未来,你也一样,罗森医生。一切都糟透了,真是糟透了。”
“你听过这样一句话吧,乔丹。‘问题可能只是暂时的,自杀是可以解决问题,但结果却是永恒的。”
他耸了耸肩,说:“但是,也不失为一个解决的办法。”
罗森医生从桌上的便笺簿上撕下一张小纸条,写了些东西后把纸条折了起来。“的确如此,但是总会有其他办法的。”她在光滑的桌面上慢慢地转着那张纸条。“我们一直都有别的选择。”
她把纸条从桌上滑了过去,手指依然放在纸条上,仿佛极不情愿放手。最后她说:“乔丹,我现在非常矛盾,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做,但是如果你真有伤害自己的想法,却又找不到其他出路的话,请先拨打这个电话。记住了,这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们可以帮助你,但是一旦选择就不能悔改,务必记住这一点。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记住,总会有别的办法的。”
老板娘用手轻轻地碰了碰乔丹的胳膊,把他拉回了现实世界。他抬起头来,发现酒吧里只剩他一个人了,他们要打烊了。他低声地道了歉,并在桌上放下两枚一百日元的硬币。酒瓶几乎见底了。他安然无恙地走下陡峭的楼梯,消失在夜色中。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只猫蹲在对面的栅栏上清理毛发,就连歌舞伎町也安静了许多。三个头戴齐肩假发的女孩——一个白金色,一个黑色,一个粉色——站在一家陪酒俱乐部外面合抽着一支香烟,旁边的一位老人正努力地打扫着三人周围的地面。回到旅馆后,乔丹爬进自己的小隔间,把笔记本电脑往墙边一推,蜷縮着酣然入睡。
过了些时候——究竟有多久他也没概念——突然响起的叮铃声让他惊醒过来,声音听起来很耳熟。他陡然睁开双眼,反应过来这是笔记本电脑新邮件的提示音。怎么会收到邮件呢?他从来没有在网上登录过笔记本电脑,他还不至于蠢成那样。他抓起笔记本电脑一看,发现屏幕右上角的Wi-Fi图标正显示满格的信号,而且已经连接上了。他快速地思考了一下各种可能性,发现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特里一定在这里待过,并且登录过笔记本电脑,所以现在电脑自动连接上了这个熟悉的网络,这就意味着电脑可能已经连上好几个小时了。他用快捷方式进入邮箱,发现有一封没有主题的新邮件。他点开邮件,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斯蒂芬妮 ·帕里什博士的照片。她一脸灿烂的笑容,一个男人正搂着她,微笑着看着镜头,手机的闪光灯从他角质边框的眼镜镜片上反射出来,灰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向一侧。
那照片呢?警察局那里肯定有照片吧?
应该有,但是你不会喜欢看到那些照片的。
对,但我至少可以知道,可以感受到。
还是放不下?
完全正确。:)我会打电话给那个侦探的,我有他的名片。
不要打,斯蒂芬,真的是他,我去看过了。虽然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了,但是指纹、DNA、医疗记录、牙科记录那些都表明尸体就是他的,这些我都知道。
但是我不知道。
说实话,我不认为那些照片会有什么帮助。
也许有用。
不会有什么不同的。
对我来说会。
在乔丹瞪着妻子和山姆的照片,试图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嗡的一声Skype的聊天窗口从屏幕上弹了出来,又是MAS799。
你醒了。不是疑问,而是非常肯定的语气,电脑的光标在应答框里耐心地闪烁着。
乔丹在胶囊房间里转过身来,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后才意识到那是自己映在电视屏幕上的影子,黑幽幽的屏幕上一道扭曲的影像惊惧地看着他。
你在哪里?他打字问道。
我们就在这里。
“你相信我吗?”亚历克斯问道。
“什么意思?”她说。
“你相信我吗?”那个女孩躺在基因测定公司那间公寓里的一张床上。公寓位于马尔伯勒街上一栋19世纪中期的褐砂石建筑的底楼,客厅里有几扇优雅的弧形窗户,厨房后面还带了一个小花园。乔丹失踪后,警察对他进行了追踪调查,发现他在此处有一套公寓。在对公寓进行调查取证时,公寓的地板和壁橱遭受了一些损坏。虽然坏掉的地方还没有修复,亚历克斯还是安排人给公寓做了保洁。那天上午保洁做完后,亚历克斯就给那个俄罗斯女孩发了条短信,说要把房子送给她,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我当然相信你了,亚历克斯。”女孩说。她半眯着双眼,睫毛膏已经弄花了。她总是一副睡眼惺忪、眼神迷离的样子,他心想。这就是所谓的卧室眼吧。
“你嘴巴上是这么说的,”他说,“但是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吗?”他握着她的一只手腕,粗暴地摁在她的头顶上。她满脸困惑,却还是微笑地看着他。她的上半身赤裸无物,浓密的金发像拉斐尔画里圣人头上的光环一样铺散在枕头上,一只乳房掩映在金发下,若隐若现。他捉起另一只手腕放在第一只手腕上,然后用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它们。她的下半身穿着一条白色的宽摆裙,脚上穿着一双完全不搭的黑色牛仔靴。他舔着她的胸腔一路向上来到腋窝处,深深地吸了口气,闻起来有股滑石粉的味道,还隐隐带着一丝酸奶的气息。她的腋下光洁无毛,一点毛茬也没有。当他的舌头滑过胳膊上的三头肌时,他狠狠地咬了一口,随后继续向下舔去,来到湿润的臂弯里。她吐了一口气,却没有叫出声。他抬眼向她望去,发现她满脸的喜悦。她玩过这个游戏。
“你相信我嗎?”他的衣服依然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上身是一件蓝白相间的牛津衬衫,下摆并未扎进裤子里,下身是一条新买的牛仔裤。
“我相信你。”
他松开一只手腕,把她拉到床头,把手伸到床垫下面,拿出一个黑色的皮革手铐。手铐里有一层羊毛衬里,还带了个金属扣。她微微睁大了双眼,却还是直直地看着他。她摊开手,看着他把皮带系在手腕上,呼吸缓慢而悠长。她抬起自由的那只手摸向他的胸口,却被他给挡开了。他绕到床的另一边,打开另一个手铐,她主动伸出胳膊,默许地看着他勒紧带子,然后把带子的一端塞到滑扣的下面。
“你相信我吗?”他问道。
“我相信你。”
他走到床尾,脱掉她的靴子,并排放进壁橱里,白袜子则挂在了外面。她的脚趾头尝起来咸咸的,有点像橄榄的味道。她的脚趾一阵蜷缩,却并没有从他的嘴里抽走。他拽着下摆一把扯掉她的裙子,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全身上下光洁无比,几乎没有任何的毛发,他猜测应该最近才脱过毛。他看得出来,她也来了兴致。他的指尖慢慢地滑过她的大腿,她不由得闭上了双眼,微微地拱起身体。当他的手来到她的腿间时,她情不自禁地挺身贴向他,他却抽回手往后退去。
她噘着嘴发出一声呜咽。好玩!他走到远处的壁橱前,从里面拿出一个黑色的行李袋。
“你相信我吗?”
她扭着双臀点了点头,双臂张开放在头顶上,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他把行李袋放在地板上,随着一声响亮的拉拉链的声音,他站直了身体,手里拿着一个像是不锈钢窗帘杆的东西,钢管的两头是皮革手铐。他铐住她一只脚踝,在套上另一只脚踝前看了看她,希望得到她的同意,她眨了眨眼睛表示默许。扣紧第二只脚铐后,他摁着钢管上的一个弹簧扣件撑开钢管,迫使她的双腿朝两边张开,张到满意的角度后才松开扣件,扣件咔嗒一声锁上了。他抓住钢管往下一拉,直到把她的胳膊和肩膀都拉直了才松手,她痛得低声呻吟了一声。他笑着爬回她的身边,开始慢慢地品尝、嗅闻、啃咬着她的身体。她扭过头想去吻他,却被他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她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个鲜红的手掌印。她紧抿着双唇,眼神慢慢冷了下来。
“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她呼吸急促,声音有点哽咽。亚历克斯又从行李袋里拿出一个暗色的金属手提箱,打开箱子放在床上。箱子的盖子挡住了她的视线,看不见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他仔细研究了一下里面的东西,从中选了一样。她听到有东西滑动的声音,然后咔嗒一声装好了。亚历克斯从箱子里拿出那个东西,插进床边的插座里,然后轻轻地放在地板上。他转身走到窗前,拉上厚重的窗帘,摁了一下电灯开关,房间里瞬间变得一片漆黑。她听到他穿过房间的脚步声,轻快而又稳健。
随着一声沉闷的咔嗒声,一阵霓虹色的紫色光芒照亮了床的一侧。她转过头去,看见亚历克斯手里拿着一个东西,蘑菇状的顶端发出阵阵光芒,照亮了他依然面无表情的脸庞。那个东西看起来像一支体积较大的棕色电动牙刷,只是刷头部分是玻璃的而已。玻璃顶端闪烁着幽幽的紫光,发出一阵低沉又乖戾的嗡嗡声,就像老式录音机播放音乐之前响起的沙沙声一样。他把那个东西靠近她的身体,随着距离的缩短,嗡嗡声不停地变化着,快要接近她的皮肤时,又响起了另外一阵嗡嗡声,声音越来越大。他把东西举到她的胸前,她胸口上的细毛开始根根直立起来,皮肤上传来一阵刺痛。他把棒子又靠近了些,一阵火花从电棒的顶端蹿到了她的皮肤上。她吓得大叫起来,眼里第一次流露出害怕的表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双眼。他目光沉沉,嘴角微扬,拿着电棒在她的乳头四周戏玩着,火花连连,疼痛不足,刺激有加。他顺着她的肚子一路往下,她感到一阵眩晕,不由得闭上了双眼,说:“香槟。”
鼻端臭氧弥漫,仿若雷暴方歇。亚历克斯用手握住发光的那头,她以为他会被电到,结果却没有。他调整了一下把手上的某个东西,把左手食指朝她的嘴唇伸去。随着距离的缩短,嗡嗡声越来越大。她抬头去吻他的手指,但一靠近,一阵火花就从指端蹿了出来,狠狠地电了她一下。
现在,不管他身体的哪个部位靠近她,都会激起一阵电流。他的指尖噼啪作响,让她感到灼痛不已,比起舌头在身上撩起的阵阵酥麻感,要强烈刺激得多,让人疼痛万分却又充满了愉悦。他不停地变换着电流的强度,先是不断地加强,直到她受不了大叫起来,然后又慢慢地降低,低到只剩下微微刺痛的挑逗,然后又继续加强,周而复始。她忘记了时间的存在,满心渴望却又害怕着每一次新的触碰。
他吻着她的身体,慢慢加强着电压。她的手指抽搐不断,双膝晃动不止,想要挣脱身上的束缚,全身上下无一不痛。她不停地抽泣着,嘴里喃喃地吐着一些他听不懂的波兰语。机器的声音越来越大,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随着电流的起起伏伏,抽泣声骤高骤低。她吓得大汗淋漓,闻起来一股臭氧的味道。他倏地抽身离开,她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满眼祈求地看着他。他走到箱子前,拿出一个巨大的黑色筒状物,此物的顶部和底部满是闪闪发光的金属触点。他插上电源,再次温柔地问道:“你相信我吗?”
她双拳紧握,双眼紧闭,泪如泉涌,脸上满是一道道睫毛膏的污痕。她用破碎干涩的声音低语道:“我相信你。”
“该死的!”乔丹骂道,啪的一声关上笔记本电脑,收起摊在胶囊里通风的脏衣服,一并塞进背包里。他的胸口一阵发紧,感觉像是有人在用力挤压他似的,耳朵突突突地跳个不停,嘴巴也一阵发涩。他拖着背包从胶囊里倒着往外爬。突然,一双强壮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猛地一下把他拉了出去。他的头砰的一声撞在门口的边框上,撞得他两眼直冒金星,还不小心咬到了舌头,弄得嘴里满是血腥味,但是无论是被咬的舌头还是后脑勺那高尔夫球大小的肿包,都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他的背包被人猛地扯了过去,头被带着狠狠地撞在了墙上。
“没必要这样,丹尼斯。”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温柔而又不解地说。丹尼斯松开双手放开了他,乔丹慢慢地转过身去,撞在墙上的脸颊依然刺痛不已。丹尼斯往后退了几步,庞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了整个过道,手里的背包还在不停地晃动着。过道的另一头,曼尼靠在一个敞开的胶囊隔间的门口,正用脏兮兮的指甲剔着牙齿。
“对此我深表歉意,乔丹。”山姆坐在乔丹对面的底层胶囊的门沿上,对着乔丹如是说,“我们一起走走,好吗?”
山姆带头朝外面走去,丹尼斯和曼尼落后几步跟在他的身后。“这种安置对你完全没用,对吧?”山姆一脸随和地笑着看他。乔丹一言不发,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却什么也没抓住。“你知道吗,”山姆接着说,“通常来说,改变人们的处所是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可以让重新开始的理念实施起来更加……怎么说呢……更加合理些。”他扬了扬眉,似乎对这个词有点不太确定。
“但是这对你来说却不怎么起作用。我仔细分析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那是因为对于抛弃过去,你的内心非常矛盾。如你所想,我们的客户通常都不会这样。”说到这里,他朝乔丹了然地笑了笑。“总之,这种矛盾的心理让事情变得更加困难,不是吗?”
喬丹想从山姆脸上看出点什么,但他却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当然,我们已经知道那个Instagram账号的事情,也知道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系列不幸事件。”
乔丹的耳朵又开始咚咚作响。
“但是别担心,你也知道我已经见过帕里什博士了,这件事情似乎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你是说……”他连提都不敢提,甚至想都不敢想。
“我的意思是,她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她给我的印象是不太喜欢使用社交媒体之类的东西,所以没必要采取任何的,怎么说呢,补救措施。”
他们沉默无语地又走了一会儿,山姆不会伤害他的家人,这是乔丹目前所能理解到的意思。心里的恐慌慢慢退去,只留下一丝若有似无的恐惧,如同牙痛一般钝痛不已。走过地铁的出风口时,乔丹皱了皱鼻头。
山姆挑了挑眉。
“你怎么受得了这味儿的?”乔丹问道,“闻起来就像臭水沟里的烂鱼一样。”
山姆笑了笑。“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留意过,我有嗅觉缺失症。”乔丹茫然地看着他。
“就是没有嗅觉,我想,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山姆再次笑了起来。“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们打算把你安置到一个更加舒适的地方去,一个我觉得你会更加快乐的地方——至少,我希望如此。”他们来到一辆褐色的丰田轿车前,山姆打开副驾驶的门,乔丹坐了进去,曼尼和丹尼斯则挤在了后座上。下午的东京拥堵不堪,山姆驾轻就熟地穿梭其间,最终驶上了通往成田机场的京叶收费公路。
好吧,接下来就是DNA了,我可以让西蒙帮忙检测。
也许吧。
他们还有DNA样本?
我想是的,我问一下我朋友。
我可以自己打电话问警察,毕竟他是我丈夫。
不用!别给警察打了。要是他们重新调查此案的话,又会有一堆麻烦。保险公司会冻结所有的钱,和辉瑞的交易也有可能被搞砸,没什么好处。明白吗?
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我保证给你搞定,我在上面有人。
好吧,谢谢你。
乔丹抬头向上看去:波拿巴街22号的正面看上去非常简单,除了每层楼的几扇高窗外,几乎没有任何的装饰,只有灰白色的石头。每扇窗户都安装了白色的百叶窗,不过都已经褪色了,窗户外面还安装了小小的铁栏杆。二楼的一扇窗户微微敞开着,露出里面厚重的长窗帘,随风飘动。丹尼斯正费力地用钥匙开着外面那扇沉重的黑色木门,一边开一边低声咒骂着。随着锁头的嘎吱一声响,门朝里打开了。他们走进一个昏暗的门厅,门厅的右边是两段狭窄的楼梯,左边是一扇厚重的橡木门。丹尼斯带头朝远处的楼梯走去,手里拎着乔丹两个袋子中较大的那个袋子。上了两段楼梯后,他用同一把钥匙打开了公寓的门。
乔丹眨了眨眼睛,以便适应里面昏暗的光线。房间的天花板很高,上面挂着漂亮的灯具,灯具周围装饰着华丽的玫瑰花饰,天花板的四周也装饰着洛可可风格的装饰线条。房间里家具虽少,却件件都很有格调。客厅里摆着一个时髦的白色沙发,沙发上摆了一对乔纳森·阿德勒设计的抱枕,抱枕上亮眼的绿色和橘色旋转图案破坏了沙发的整体美感。沙发背后放了一盏巨大的镀铬灯,旁边放着一张虎纹图案的浅棕色咖啡桌,是路易十五时期的家具。咖啡桌上摆着一个玻璃碗和红色的佩尔诺塑料烟灰缸,玻璃碗里装满了光滑的黑色石头,在镀铬灯的照射下泛起温暖的光晕。屋子里还摆着一对黑色的扶手椅,对面还有一个靠墙而立的书柜,瞬间让整个房间完整起来。
“我告诉过你这里很好。”山姆说着穿过房间朝窗户走去,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他唰的一声拉开沉甸甸的曳地窗帘,顷刻间阳光满屋,“我们第一批客户中的某位客户为一個女孩买下了这个地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结果她却趁他不在的时候和某个年轻作家搞在了一起。结果搞得一团糟,闹得非常不愉快,自此以后房子就空了下来,但这里是个不错的社区,著名的双叟咖啡馆就在附近。”
山姆往里拉开了窗户,一股刺骨的寒风呼啸而入,吹得咖啡桌上的旧时尚杂志簌簌翻飞。一阵隐约的铃声突然响起,山姆掏出手机说:“抱歉,我得接一下电话,何不把你的包放进卧室里,四处参观一下呢?我很快就打完了。”他用下巴指了指法式双开门,然后接起了电话。
乔丹走进卧室,把背包扔在了床上,丹尼斯则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开始悠闲地翻着杂志。卧室和客厅一样没什么装饰,床上铺着一床样式简单的白色被子,床尾对着一个古色古香的大衣橱。
房间里有一张小写字台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台液晶电视和一部电话。墙上挂着一幅裱好的吕克·贝松导演的《碧海蓝天》的电影海报,还有一张约瑟芬·贝克的照片,她面带微笑,一只手端着一杯马丁尼酒,另一只手拿着一根香烟。房间里还有一扇门直接通往浴室,浴室里放着一个老旧的爪足浴缸和一摞叠放整齐、摆成金字塔形状的白色毛巾。乔丹回到客厅,穿过和客厅相连的饭厅——饭厅里放着一张长条桌,顶上吊着一盏橙红色的圆形吊灯——来到厨房。厨房虽小,却五脏俱全,整个地面都铺着黑色和白色的正方形瓷砖。这时他听见山姆走过来的脚步声,轻巧得就像病房里的护士一样。
“住在这儿你应该会舒服些,你觉得呢?”
“是……是的,这里很好,”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这里肯定要好得多。”
“你会说法语吗,乔丹?”
“不,不太会,就会点小学的东西,可以从一数到二十。”
“别担心,他们都会英语。他们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事实上他们什么都不是,尤其是这里的人。圣日耳曼区是个高档街区,所有的商店都是为有钱的游客服务的,你在这里会过得很好的。”
“我要在这里住多久?”
这个问题让山姆感到很惊讶。“这得看你,真的。如果你在这里适应良好的话,可以无限期地住下去。你在这里可以过得很幸福的,乔丹。”他把饭厅里的椅子拉出一把坐了下来,示意乔丹也过去坐下。
“丹尼斯,你能看看冰箱里还有葡萄酒吗?谢谢!”丹尼斯嗯了一声,站了起来。
“听我说,”山姆说,两手摊开放在桌上,假装在研究手上的皮肤,“这对我来说也是头一回,我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沉湎于过去的客户,这对我也是新的挑战。跳过这些不谈,我直接进入正题吧。我决定把你的一部分钱先交给你,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什么钱?”乔丹问道。
“乔丹,你的公司给你投了一大笔保险,你可是公司的重要资产。就算你不在了,这笔钱也可以让公司继续好好地运转下去。要是有人觉得你的死很可疑,或是骗人的话,但愿不会,他们的处境就会变得岌岌可危。”
乔丹像打量毒蜘蛛那样打量着他。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非常明智,将一部分不义之财投资到了我们这里,以确保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发生。”
“你们这是勒索。”乔丹说。
“我更愿意把它看作他们给自己买的双保险,以此来降低风险。”山姆说。丹尼斯把两杯白葡萄酒放在桌上时,山姆抬头看了看他,随后端起一杯酒,举杯示意乔丹干杯,丹尼斯则臭着脸回到了沙发上。
“我们决定做些让步,不在这里安装摄像头,不再远程监视你。我一直都很相信你,相信你能理解并且接受那个绝对毋庸置疑的条件——乔丹·帕里什已经死了。意思是说你的过去只能留在过去,必须得这样,你明白这一点,对吧?”乔丹点了点头,冰凉的霞多丽葡萄酒顺喉而下,的确是纯正的法国口味,和斯蒂芬妮喜欢的满是橡木桶味的加州葡萄酒比起来口感更加冷冽。
“太好了,以后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住在这里,或者法国任何你喜欢的地方,没有任何的限制。过些时候,谁知道呢,也许你会再次找到爱情,甚至可能再婚。你永远不知道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我的家人呢?”乔丹问道。
“我会留意的,有人会照顾他们。对你来说,他们不存在。我不想再重复这一点。”山姆看着他,乔丹知道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他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山姆补充道,“我们要在你的身上装一个追踪器,当然你肯定不会喜欢,但是自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追踪器可以让我们随时掌握你的行踪,却又不必时刻侵犯你的隐私。”他朝丹尼斯点了点头,后者迅速地走了过来,站在乔丹的另一侧。
“可能会有一些不舒服,但是只要你好好配合,就一点都不疼。”山姆说着接过丹尼斯递给他的一个三明治大小的黑色拉链尼龙袋,拉开拉链,把袋子放在了桌上。“麻烦你脱一下衬衫。”
乔丹突然感觉眼前一片模糊,周围的东西开始飞速地移动起来,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不由得朝那个空酒杯看去。
“抱歉。”山姆耸了耸肩说。
丹尼斯把乔丹的衬衫从头顶脱了下来,挂在椅背上。山姆把一块方纱布放在深棕色的液体里,然后用纱布擦了擦乔丹的右胸和肩膀,留下淡淡的褐色印记。又从袋子里拿出一根又细又长的针,把它安在注射器上,用注射器从一个小瓶里吸进相当剂量的透明液体,并从针尖里挤了点液体出来。乔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医院的味道,这让他本已昏沉的脑袋更加难受起来。他想站起来逃出去,或者至少挣扎一下,但他的身体却毫无反应,仿佛被困在了一堵厚厚的玻璃后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力抗拒。
丹尼斯把乔丹的前臂摁在椅子的扶手上,山姆把针靠近乔丹右肩锁骨末端下方的一个凹陷处。“你最好别看。”他一边说,一边把针稳稳地扎进他的皮肤里。皮肤里传来一阵刺痛,感觉光滑的钢针穿透了皮下的软组织。突然,他的右手中指开始抽搐,动作就像按开关一样。山姆轻轻地调整着针的角度,乔丹的手指,先是食指,再是拇指,随着针尖的每一次试探、扭动,开始逐一跳动起来,前臂的肌肉也开始绷紧抽搐,随后又放松下来。山姆烦躁地低哼了一声,又重新调整了一下针的位置。最后,当乔丹的前两个手指抽搐着紧握在一起时,山姆才满意地把里面的液体推了进去。注射器里的液体全部推进了身体,乔丹感觉身体胀胀的,很不舒服,后腰紧绷,身体弯曲,头也歪向了一边,他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
“马上就好了。”山姆说。不久后,他拔出针头,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针眼处冒了一滴血,混着胸前的汗珠往下淌。乔丹感觉身上暖烘烘的,胳膊从上往下慢慢刺痛起来。
山姆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塑料圆筒,旋开上面的盖子,从里面舀出一团透明的胶状物,胶状物里面有一些微型电子设备和一个缠绕的线圈,看上去就像一粒玻璃做的米似的。“这就是‘天使。”他边说边把那东西放在一块干净的纱布上,“你能弯一下手指吗?”乔丹试着动了动,却只能勉强让无名指微微动了下。山姆点了点头,“差不多准备好了。”他把一把手术刀、一把像剪刀一样带把手的钳子和一根弯曲的针头一一放在一截干净的纱布上,然后往纱布上倒了一些酒精。乔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胳膊现在完全失去了知觉。他试着动了动胳膊,但是胳膊沉重无比,毫无反应。他记得在东京的某个晚上,他喝得烂醉如泥,手臂垂在沙发外面睡了一整晚,醒来时胳膊完全麻木了,完全就是一堆七磅半重的肉和骨头,死沉死沉的。
山姆戴上乳胶手套,拿起手术刀。“好了。”丹尼斯拿起一块长长的纱布,几次折叠后叠成了一个正方形。他把纱布放在桌上,拿起乔丹的手放在上面,然后紧紧地握住乔丹的手腕。手被拉扯时身体感受到一阵拉力,而胳膊却毫无知觉。山姆在他的中指和食指中间切开一道一英寸半长的口子时,他也毫无察觉。血立刻从伤口处涌了出来,顺着手腕往下淌,丹尼斯马上用干净的纱布把血给擦掉,乔丹觉得自己快要昏倒了。山姆瞥了他一眼。
“别给我晕过去,闭上眼睛,低下头,慢慢地深呼吸。”乔丹一一照做,感觉血压稳定了一些,他尽量不去想右肩上传来的拉扯感。“你从一数到一百。”山姆对他说。刚数到七十三,就听他说:“好了。”
乔丹睁开双眼,发现手背已经用透明的缝合线干净利落地缝好了。纱布垫子上沾了不少血,手上却干干净净的,看得出来手术做得非常专业。“你能站起来吗?”山姆问道。
“我想应该可以。”乔丹说,但是在他试着站起来的时候脚下却一个踉跄。山姆扶着他的左臂,丹尼斯也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了他,扶着他那只毫无知觉的右臂一起把他扶到了沙发上。
“你可能得休息一阵子。”山姆说,“麻醉剂过几个小时就会失去作用,但是说实话,要是我的话今天就好好休息,明天你就焕然一新了。你的手会有点痛,但应该不严重。我把这些东西留给你——”他举起一小瓶药丸,把它放在咖啡桌上,“——以确保你的身体不会排斥‘天使。要是我的话,会一直服药直到吃完为止,毕竟放进去容易取出来可就难多了,缝合线一周左右就会溶解掉。”
他坐下来,看着乔丹的眼睛。“我们就此别过,乔丹。‘天使是由你的肌肉运动来驱动的,所以应该可以用上很多年,只要它还可以用,我们彼此就不需要再见面,我知道你会怀念和我聊天的,”他一脸坏笑地揶揄道,“但是相信你会克服的。丹尼斯给你留了一个关爱包,都是些平常要用到的东西——身份证、电话、银行卡。如果你合理使用的话,这笔钱够你花上好长一段时间。手机上有你喜欢的游戏,算是我送给你的小礼物吧,里面还有一个电话号码,在你需要的时候可以联系我们,当然我不希望有这一天。”他两手撑着大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好了,祝你好运,记住我们的规矩。还有,乔丹,这一点非常重要——请不要想着取出‘天使,它一旦接触到空气,就会发出警报,嗯,那样的话可就糟糕了。”
“哦,对了,差点忘了。”闻言,丹尼斯递给他一个小信封,山姆从乔丹的头上拔了一小缕头发放进信封里。
“头发拿来做什么?”乔丹揉了揉头皮问道。
“只是取个DNA样本而已。”山姆答道,“请张一下嘴。”他用一根长棉签刮了刮乔丹的脸颊内侧,然后把它装进另一个信封里封好。
“为什么需要我的DNA?”
“只是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什么?”
“我想万一有什么问题的话。”
乔丹努力让头脑清醒一些,思索了一会后说:“所以有人不买账。是谁?保险公司?斯蒂芬妮?还是警察?”
“只是预防而已。”山姆平静地说。
“如果是斯蒂芬的話,她会发现的。”他的内心兴奋无比,透过层层迷雾,也许会出现一丝光亮。虽然不是希望,但是却朝着希望的方向踏出了一小步。
“你为什么这么说?”山姆若无其事地问道,继续把桌上的东西收进尼龙袋子里。
“新样本不会产生任何的衰变,对吧?这种衰变叫作坏死性衰变。当你从死人身上提取DNA样本时,样本会出现可预见性的退化。大多数法医实验室都不会看这个参数,他们只看样本与对照标准的相关性。但是如果是斯蒂芬妮看的话,她会立刻发现这一点的。”他的目光在山姆和丹尼斯身上流转,但是两人都面无波澜。乔丹的心狂跳如擂鼓,但他还是尽量稳住了自己,用平静的语气继续说:“我能搞定它,可以让样本看起来和死人的样本一样,和我死后该有的样子一样。”
“我明白了。”山姆说着拉上了袋子的拉链,“嗯,正如我说的那样,只是预防而已,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太过担心。再见,乔丹。走吧,丹尼斯,让巴特勒先生好好休息。”
前门关上时产生的压力使得临街的窗户突然无风自开,一股刺骨的寒风呼啸而入。乔丹笨拙地站起身来,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走过去把窗户给关上。他往楼下瞥了一眼,看见山姆和丹尼斯正坐进车里,山姆正在接电话,即将关上车门时,他厉声说:“好吧,查清楚!”然后拇指一戳,结束了通话。
亚历克斯从万宝路街的公寓楼梯上走下来,此时正是黎明最宁静的时分,夜猫子们已经上床睡觉了,而早起的鸟儿们还没有起床。他非常确定那个俄罗斯女孩还在睡觉,虽然他也想过她可能只是装睡而已。他们的关系最近变得更加复杂了。
放在大衣口袋里的电话震动了几下,他拿出来一看,发现有七个未接来电、两条短信和一条语音留言,都是斯蒂芬妮打的或发的。
给我打电话,20 : 32发的。
0_0(表情符号。——编注),03 : 17发的。
03 : 22的时候,她给他发了一条语音留言:“你别生气啊,我给那个警察打了个电话,但是他没有接,我也没有给他留任何的口信,实在抱歉。”
“该死的!”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地大。他给她回拨过去,却直接转到了语音信箱。
“斯蒂芬,如果他给你回电话的话,就告诉他你打错了,说你放兜里不小心摁到了之类的。我的人很快就可以拿到DNA了,但是如果警察介入的话,事情就糟糕了。收到请回复。”
他挂了电话,又拨了另一个号码。“是我,我要的东西搞快些,她有点等不及了。现在我还可以应付,但是需要那些东西。”
他挂了电话,塞进衣服兜里,决定步行回家。雪像塑料泡沫一样在他脚下嘎吱作响,刺骨的寒风吹得他直流眼泪。他一路穿过埃克塞特街、费尔菲尔德街、格洛斯特街、赫里福德街,一直走到马萨诸塞大道后向左拐去。公共汽车已经开始运营了,载着上早班的人们踏上了上班之路。亚历克斯穿过费恩斯街,在路过静悄悄的加德纳咖啡厅时,地平线上已经露出了第一道曙光。他没打算走这条路的,但是现在饥肠辘辘,需要吃点东西。他打算今天不睡觉了,先去健身房锻炼锻炼,今天晚上早点睡觉。
乔丹在沙发上醒了过来,发现胳膊已经恢复了知觉,但是手却疼得要命,肚子也饿得不行。外面的天还是亮的,但是光线已经弱了许多——他估计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餐桌上放着一部电话,旁边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和房门钥匙。乔丹把钥匙和电话放进衣服口袋里,抓起信封,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来到大街上。街角的墙上嵌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街名:波拿巴街,巴黎第六区。又是“六”,该死的德雷克。
我带着悲伤穿越了家乡……你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乔丹随着路上的行人朝前走去,许多人似乎才刚刚下班,低着头行色匆匆地朝家走去。他在雅各布街向左拐进了另一条街,这条街街道更窄,只容得下一辆车通行。又走了两个街区后,来到了附近的一家小餐厅,餐厅的遮阳篷上用华丽的法语写着“教士的牧场”,餐厅里暖融融的食物香味、碗碟轻轻的碰撞声和用餐者的交谈声把他吸引了进去。
餐厅的面积很小,顺着临街靠窗的位置摆着四张桌子。绕过吧台,走下两级台阶还有另外一个房间,里面摆了五六张桌子,其中的三张桌子被拼在了一起,一大群客人围坐在那里——乔丹猜测可能都是些同事。他们大声地笑闹着,桌上放着几瓶葡萄酒。乔丹选了最后一张靠窗的小桌子,尽量离这群人远些。刚刚坐下来,一个扎着蓬松马尾辫的金发女孩就走了过来,动作熟练地把桌上的两个硬币扫进她的黑色围裙口袋里,把桌上的空咖啡杯和玻璃水杯清理干净后,又用湿毛巾把桌子擦了几下。她用法语问了他一句,虽然没有听懂,但他还是满怀希望地用法语答道:“是的,谢谢。”
她瞥了他一眼,又继续说了一些他听不懂的话后朝吧台走去。过了一小会儿,她端着一瓶红酒、一个小玻璃杯、一篮子法棍面包切片、一张白纸餐垫和一套用餐巾纸紧紧包着的银制餐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乔丹倒了一杯酒,打开了那个信封。
贾斯廷·巴特勒,加拿大护照,签证有效期五年,很显然他来自加拿大温尼伯市。信封里还有一张里昂信贷银行ATM的维萨卡(Visa),卡的初始密码写在一张便利贴上。信封里还有一张写着“简历”二字的纸,上面列出了贾斯廷的学习经历:马尼托巴大学获得学士学位,麦吉尔大学获得硕士和博士学位。所学专业为遗传学,这一点倒是比较方便。他喝完杯中的酒,刚刚把酒杯放下,那个女服务员又出现了,帮他把酒杯斟满。
“先生(此为法语。——译注)?”说完她就站在一旁等候着,见他没反应,又用口音浓重的英语问了一遍:“您要点餐吗?”
“噢,当然,抱……抱歉。”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能看看菜单吗?”
她指了指吧台上方的一块黑板,上面用挺括圆润的字体写着几道菜名。炸鸡薯条是唯一一道他既看懂了又视之为食物的菜名,而不是什么嫩煎内脏和配菜,尽管他不是很确定究竟是炸鸡还是鸡肉配炸薯条;不管怎样,这个菜名听起来比较稳妥。
“请给我来份杂鸡。”他对着黑板的方向点了点头,用法语说。
“炸鸡。”她微笑着确认了一下,顺便纠正了一下他的发音,然后甩着马尾辫,哼着歌朝厨房走去。
结果那道菜是半只烤鸡,烤鸡散发着浓郁的大蒜味和龙蒿味,鸡皮金黄酥脆,入口就是一阵咔嚓咔嚓的脆响声,经过腌制的鸡肉散发着柠檬和胡椒的清香,旁邊还配了一盘卖相极佳的细长的炸薯条和炖肉酱汁。乔丹吃得津津有味,的确是道慰藉心灵的菜,熟悉而简单,却又带着优雅的异域特色。这是一个远离东京的世界,唯一让人恼火的就是邻桌的那位客人。乔丹的菜刚刚端上桌,他就点了一根味道特别难闻的没有滤嘴的香烟,直到乔丹吃完他都还在那里抽烟。女服务员没有理会那位客人,那人也故意无视乔丹投向他的目光。
把盘子里的食物消灭干净后,女服务员过来收走了盘子,又给他端来一小杯浓咖啡,还一并带来了账单。账单是一张夹着的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数字12。乔丹从山姆留给他的钱里掏出一张10欧元的纸币和5个1欧元的硬币放在桌上,起身准备离开。女服务员把10欧元和两枚硬币装进口袋,把一枚硬币扫进围裙里,然后把剩下的两枚硬币还给乔丹,说了声“谢谢,先生”。在经过旁边那张桌子往外走时,他很确定那人故意朝他吹了一口烟。
真是太奇怪了,帕里什家的那个臭女人半夜三更打电话过来,也没有留下任何讯息。赫伦在9 : 30左右给她回了个电话,却被直接转到了语音信箱,后来也没有给他回电话。他的语音留言说得职业而又礼貌:“您好,帕里什太太,我是警探赫伦,给您回复来电。我整天都在,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给我回电话。”倒不是说他多么急切地想同她说话,她是个非常冷漠的人,是那种会让你对自己的穿着和说话方式感到自惭形秽的女人。
尽管如此,还是太奇怪了。
乔丹躺在沙发上玩着DNA折叠游戏,刚开始在手机上玩那个应用程序时,他玩得还不如在Kinect上玩得那么熟练,但是很快他就玩得得心应手起来。起初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什么东西在响——那是一种数字音频,音量不断增大,并不是特别难听,但是一直响个不停,还是有点烦人的。是闹钟,还是某种计时器?后来他终于反应过来,是厨房里的电话在响。乔丹穿过客厅,拿起电话。
“喂?”
“天哪,要找到你真是太难了。”乔丹听出来是丹尼斯的声音,那种典型的中西部口音,元音扁平,发音清晰,就像军人说话一样。
“对不起,我没有意识到是电话在响,我平时电话不多,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我就是想知道要给你的DNA做衰变什么的需要用到什么东西。”虽然丹尼斯一副云淡风轻、公事公办的样子,但是乔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有人开始起疑心了。
一定是斯蒂芬妮,她开始怀疑了。这突如其来的认知让他呼吸一滞,有点喘不过气来。他把电话举得远远的,半转过身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还在吗?”
“啊,抱歉,我正在准备吃的东西。所以你们是什么意思?你们确实想让我对DNA样本进行衰变处理?”
“显然是的,山姆觉得还是小心些为妙。”
“的确,好吧。”都是些胡扯,他心想。他得好好想想。
“那你需要些什么?”
“嗯,在巴黎做吗?我不知道……美国所有的好实验室我都知道,但是这里——”
丹尼斯打断了他:“我们可以找到实验室,我只是想知道你还需要些什么东西。”
乔丹的脑子飞速地转动着,如果是斯蒂芬提出了质疑,那会意味着什么呢?他一直以为她一定很恨他,他知道那个用来掩盖真相的故事——那个虚构的女朋友,那间公寓——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但是现在,要是她不买账的话,要是她不停地问问题的话,他们会杀了她的。脑子里两种思绪相互纠缠着,他本能地想要惊声尖叫,逃离此处,想紧紧地蜷缩在厨房的地板上,来回摇晃,直至一切消失无踪。但是另一个他,一个小小的他,在混乱和嘈杂中清理出一方天地,理智地思考起来。还是遵循最基本的原则吧。斯蒂芬妮是个科学家,她知道理论不能被证实,就只能被证伪,波普尔(英国科学哲学家,批判理性主义的创始人。——译注)的证伪主义真是好样的,她会寻找漏洞的。
丹尼斯还在继续说着。“抱歉,听我说,”乔丹打断他道,“需要的东西有好长一串,你今晚可以过来一下吗?”
“当然可以。八点?”
“可以。”丹尼斯挂断了电话。乔丹扔下电话,靠在了冰箱上。过了一会儿,冰箱的压缩机突然启动起来,冰箱一阵颤动。的确是好长一串。
“你好,帕里什太太,我是赫伦警探,只是跟进一下,确保一切正常。收到信息后请给我回个电话。”他挂了电话,又拨了另一个号码。“嘿,朱尔斯(朱莉的昵称。——译注),我是迈克。和我扯平的机会来了,我需要知道一个电话号码最近24小时的来电情况,号码是617……”他低头看了看电话,翻到最近通话的页面。“抱歉,617——595——3112。记下了吗——595——3112?要得不是太急,拿到通话日志后发邮件给我就可以了。我们俩这就扯平了,后面再聊。”他挂掉电话,心想估计又是白忙活。
丹尼斯扫了一眼物品清单,对折后塞进了夹克口袋里。“我明天早上过来接你。”他说着站了起来。
“没开玩笑吧?明天早上你不可能把所有东西都准备齐全的。”
“我想应该可以。”丹尼斯说。
乔丹淡淡地笑了笑,看着他说:“你在耍我,对吧?开什么玩笑?”
丹尼斯拍了拍他的肩膀,乔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但他还是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明天早上见,贾斯廷。”丹尼斯说,“是贾斯廷,对吧?我有时候会把名字记混淆。”
自从到了巴黎后,乔丹的每顿饭都是在“教士的牧场”吃的。女服务员们现在已经认识他了,所以他再也不必每次点餐因为语言问题感到难堪了,这里的语言环境对他实在有点不利。餐厅里的食物基本上都不贵,而且种类繁多,通常味道也极好。他要么坐在窗户边尽头的那张桌子,要么就坐在台阶下去的餐厅角落的一张单人桌上,这取决于餐厅的拥挤程度。他就餐的时间仍然不定,时间才刚刚过去四天,他的睡眠周期仍然深受时差的困扰。如果他早上来的话,女服务员会给他来一壶咖啡、一杯热牛奶、一片抹了黄油的烤法棍面包和几小罐果酱——杏子酱、樱桃酱,偶尔还有覆盆子酱或橘子酱,橘子酱是唯一让他有点失望的果酱。
如果来得太晚没有赶上早餐的话,服务员就会先给他上半瓶红酒和一壶水,然后再随机端上一份她们觉得那个害羞的美国人可能会喜欢的食物。而她们总共只猜错了一次。那是一份用棕色黄油煎的牛杂碎,在端上桌后放了足足有20分钟都没有被动过后,才被服务员仁慈地端走了,换成了一份更加保守的炸牛排。
那个吉卜赛舞女也是这里的常客,之所以这么叫他是因为吉卜赛舞女正是他抽的那种特别呛人且没有滤嘴的香烟的牌子。每次乔丹到的时候,他通常都已经在那儿了,不是一边读着法国的《费加罗报》,一边在茶托里抖着烟灰,就是在大声地吸吮着一只油腻腻的乳鸽骨头,吃着上面的肉屑。乔丹故意坐得离他很近,虽然通常他都会选择那张最具私密性的桌子,但是他也绝不会让那人好过。他会选择一张旁边的桌子坐下,在他的死敌从他身边挤过去的时候,他甚至还会故意微微倾身挡住他的去路。对吉卜赛舞女来说,他也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不是用臭气熏天的烟雾对着乔丹猛吹,就是狠狠地瞪着乔丹,用他特有的冷漠的法语恶毒地低声咒骂着乔丹。
楼下空荡荡的餐厅里,那人还是坐在他的老位置上,乔丹走过去选了一个靠墙的座位坐下,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喝了一杯羅纳河谷葡萄酒,却碰也没碰那份炖牛尾,炖牛尾端上来的时候他正在餐垫纸上写一个很长的A、C、G和T的序列。他摇了摇头,杠掉那个序列,又重新写了起来。那个时髦的黑发女服务员走到他的桌边问道:“您不喜欢这道菜吗?”她梳着不对称的波波头,这让乔丹想起了沙宣洗发水的一个老广告。
乔丹抬起头说:“不,很好。谢谢,这很好。”她耸了耸肩就走开了。在给吉卜赛舞女添酒的时候两人交谈了一会儿,但是乔丹没有兴趣偷听两人的谈话。“妈的。”他骂了一句,又接着写另一串字母。吉卜赛舞女皱起眉头看了过来,乔丹抱歉地挥了挥手,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不要小题大做啊。”
吉卜赛舞女突然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天哪!乔丹在心里哀号道,他最不想干的事情就是跟某个愤世嫉俗的老家伙干一架。乔丹立即举起双手,正搜肠刮肚地在他学了一学期半的高中法语里寻找类似道歉的句子的时候,吉卜赛舞女拉出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乔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他就已经独自讲开了。他的声音浑厚有力,听起来有点像某位图瓦喉音歌手的声音。乔丹怀疑即便是当地人也很难听懂他在说些什么。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偶尔会突然拔高暂停一下,乔丹猜测,应该是一个问句,而且毫无疑问,是一个反问句,因为他只是高高地挑起一边颤动的眉毛打量了一下他的听众后,又马上陷入了滔滔不绝之中,根本无须任何的回应。
乔丹暗自笑了笑,看来他一直以来都误会了那个老头,他只是太孤独了而已,或许是因为没有家人,又或许是有家人,只是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了,或者离开了他,诸如此类的,这就是为什么他老是待在咖啡馆的原因。在老头停顿下来的时候,他开始若有所思地对他点点头,瘪瘪嘴,表示一下对他的理解和同情,尽管他根本不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这一点都不重要,对吧?有时候人们只是需要找个人倾诉一下而已。病人喋喋不休的时候,也许很多心理学家也只是坐在那里发呆,二者的治疗原理都是一样的。
又是一阵短暂的停顿,那人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乔丹平静地说:“我的妻子以为我已经死了。”
吉卜赛舞女茫然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说了下去。在他再次停顿时,乔丹接着说:“我的孩子们也以为我已经死了,我有两个孩子,索菲和哈登,他们都以为我已经死了。真的是太疯狂了——他们还举行了一个葬礼,只不过埋的不是我而已。”
现在他们开始交谈起来,但是乔丹非常确定彼此都听不懂对方的话,即便如此,能够畅所欲言还是让人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吉卜赛舞女挥了挥手,一瓶新开的葡萄酒端了上来。
老人一度愤怒地提高了嗓门,两眼含泪地摇晃着手指。女服务员走了过来,把空瓶子和杯子收进脏碗箱里,嘴里发出啧啧声,满脸的不赞同,而他则面色阴郁,沉默不语。
“所有的一切都是从我们失去那个孩子——伊丽莎白——开始的。”乔丹说,“这都是我的错,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才能让她好过一点,所以我就独自躲了起来。我一直待在实验室里,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让斯蒂芬妮失望了,让她和孩子们待在家里独自受苦,对此我感到非常愧疚,我越愧疚就越想远离他们。我以为只要公司的生意好了,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显然,我没有一件事情做好了的——公司倒闭了,我的家庭也在风雨中飘摇。我已经负债累累了,却只能独自承受,感觉特别孤苦无依。
“我本来打算自杀的,我还记得那天突然想到这个办法时的感觉,简直就是大家常说的醍醐灌顶。的确,自杀也是一种出路,而且是唯一的出路,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吉卜赛舞女正沉浸在思绪中,手胡乱地找着香烟。
“可惜你错了,”乔丹继续说,“我没有临阵退缩,我本可以这么做的,我确定。”越过吉卜赛舞女的肩膀,看着餐厅用餐的客人慢慢少去,他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些黑暗的日子里。他咬紧牙关,暗自点了点头,他本可以那样做的。
“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些问题。如果我那样做了,保险公司根本就不会赔付,那么所有人的情况只会变得更糟,所以我就撥打了那个电话,是我的治疗师给我的,你知道的,以防出现紧急状况,比如,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而我又撑不下去了的话。后来情况的确如此,所以我就打了那个电话。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后来就有人过来把我带走了。
“他们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同时编造了一个疯狂的故事,说我在外面养了一个情妇,然后他们制造了一个我们同时在事故中丧生的假象。斯蒂芬妮一定非常恨我,所有的人肯定都非常恨我,我真是个懦夫。”他的肩膀开始不停地颤抖,老人把皱巴巴的、几乎空了的烟盒推到桌子对面,乔丹拿起一根烟点上,他从高中时起就再也没有抽过烟了,之前抽的烟也都是超醇万宝路。没有滤嘴的香烟尝起来味道厚重又酸涩,让他有点头晕,还有点恶心。烟纸粘在了他的嘴唇上,舌头上也粘了些烟丝,让他恶心得想吐。他一把掐灭了香烟,眼泪汪汪地笑道:“很可怜,对吧?”法国人重重地摇了摇头,仿佛即将接受时代的审判一样。
朱莉的办事效率很高,赫伦打开附件,迅速地浏览了一下通话记录,一眼就看到了凌晨3 : 19自己的电话号码。在凌晨3 : 17的时候,她给另外一个号码发了条短信,然后在3 : 22的时候,又给同一个号码打了个电话。凌晨5 : 21的时候,被打的号码给那个号码回拨了一个电话。他很快就把那页通话记录浏览了一遍,那天除了两个电话之外,所有的电话都是打给这个号码的,而且都没有超过一分钟的时间。赫伦拿起桌上的座机拨了那个号码,电话铃响了四下后,一个声音在电话里响起。“嘿,我是亚历克斯,有事请留言,我会尽快回复你的。”他记得这个声音,是那个死者的搭档,叫佩恩,不,叫普伦。一个油腔滑调的家伙,喜欢对人呼来喝去的,对他也不太友好。
他给朱莉回了封邮件。“嘿,朱莉,你是最棒的。现在我得欠你一个人情了,我需要掌握更早一些时候,嗯……8个月前的通话记录。另外,可以帮忙顺便查一下这个号码的通话记录吗?”他仔细地把亚历克斯的电话号码敲了上去。
他们穿梭在厚厚的云层中,你根本不知道哪个方向是上,哪个方向是下。只有在机翼偶尔冲破云层的时候,你才会突然发现他们的速度快得有多么惊人。按理说飞机应该非常颠簸,他们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雨丝横打在窗户上留下一道道水痕,窗户的有机玻璃上被人刻了“TS”两个首字母。飞机的座椅非常陈旧,自70年代以来就没有更换过,吸附在上面长达数十年的烟味散发出一阵阵的臭味。他依然记得那些可以在飞机上随意抽烟的日子。
突然飞机冲破了云层,但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飞机飞得太低了,已经可以看到丛林的树冠了,他们就在树梢的上方,他知道他们马上就要掉进树林里了。窗外的影像,机翼的片段,爬满藤蔓的浓密的绿色树冠,都一一定格在他的眼前,就和当年学校播放的16毫米的老胶片卡在放映机里的场景一模一样,影像微微倾斜,色彩不够饱和,画面也模糊不清。他没有感到丝毫的恐惧,只是有一种奇怪的遗憾感。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不停地把他往后拽,声音也隐隐约约地渐渐小了下去。他的眼前还残留着窗外的景象,突然飞机一阵剧烈地晃动,一头扎进了树冠里,树叶从两边飞掠而过。所以,他们真的要完蛋了,他无动于衷地想着,瞳孔一阵紧缩,朦胧地意识到飞机正在不停地翻滚着,他欣慰地发现痛苦终于结束了。
外面静悄悄的,忽然街上传来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乔丹倏地睁开了双眼,发现外面依然漆黑一片。他按了一下手表的转柄——凌晨2点45分。他完全清醒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下的床单满是汗水,湿漉漉的,但他却觉得浑身发冷,他拉起滑到地板上的羽绒被盖在身上。手上缝线的地方皮肤紧绷绷的,隐隐作痛。明天会非常忙碌,他得赶紧睡觉。他以前从来不相信人会在睡梦中死去。
他闭上眼睛,试着重回梦乡,脑海里不断地闪现着树冠掠过机窗的影像,就像森林里的一汪黑潭一般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不觉间他又睡了过去。
紫杉的树枝悬垂在人行道上,树上的雪正在慢慢地融化。悬垂的树枝太过厚密,太阳根本透不进来,滴滴答答的水滴在树荫下又凝结成冰,所以现在这条路滑得要命。亚历克斯边走边思索着等会儿该怎么开口,突然脚下一滑,他拼命地想稳住自己,却还是摔了下去,胳膊肘狠狠地撞在了地上,整条胳膊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后脑勺也砰的一声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砖头上。树上的冰像髓鞘一样包裹着细细的针叶,亚历克斯躺在那里,一动未动,看着阳光在裹着针叶的冰上跳跃闪烁。一滴水珠啪的一声滴在了他的额头上,他呻吟了一声,试着坐起来。屋子的前门突然打开了,斯蒂芬妮站在门口向外张望着,哈登抱着她的腿,从她的身后往外看。
“天哪,亚历克斯,你没事吧?”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走到人行道上把他扶起来。“我本来是要撒盐化冰的,结果忙别的事情给忘记了。”
他小心翼翼地揉了揉后脑勺。“我没事儿,但是可能会起个大包。”
“来吧,”她扶着他的胳膊说,“我们得冰敷一下。”
他痛得龇牙咧嘴的,把手抽了回去,说:“我的‘搞笑骨也被撞到了。”
“为什么叫‘搞笑骨呢?”哈登问道,“是因为碰到的时候很搞笑?”
“这是一个原因,”他的母亲说,“看看你还能不能想出别的原因来。”
“我不知道。”
他们慢慢地走上楼梯,亚历克斯把他的湿外套搭在暖气片上。
“那块骨头真正的名字叫什么?”斯蒂芬妮问道。
哈登想了想。“我不知道。”瞬间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
索菲正坐在前屋的钢琴前听他们讲话,这时她扬扬得意地插话道:“叫肱骨,明白了吗?”[肱骨的英文名叫humerus,和humorous(搞笑的、幽默的)读音相同,所以英语中又把肘关节叫作“搞笑骨”(funny bone)。——译注]
哈登翻了翻白眼,说:“哈——哈。”
清晨,丹尼斯开着车在寒冷的街道上飞驰着。他们过了河,一路向东行驶,进入了第十区。他把那辆小小的雪铁龙刺溜一下停在了一个僻静的停车位上,就在格朗热奥贝里——朱丽叶道杜公交车站的对面。两位老妇人拎着空网袋坐在站里快速地交谈着。就在她们的正后方,坐落着一座棕色的现代建筑,从外面看上去就像包了一层网似的。建筑的正面是一排排宽窄交替、装着反光玻璃的窗户。两边的窗户与外墙齐平,而中间的窗户却向里凹了进去,看上去就像是被一只巨手剥去了丑陋的外壳,露出里面闪闪发光的宝石一样。门边有一块不起眼的小牌子,上面写着“遗传学分子研究所”。
他们从装着平板玻璃的大门走了进去,丹尼斯目标明确地直接朝安保处走去。保安抬起头,正要开口询问,丹尼斯就递了一张叠好的纸给他。保安打开纸看了起来,一边往下看,一边不时地朝乔丹瞥两眼。
读完后,他满意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色的塑料门卡,插进桌上的一个小机器里,往电脑里输了一串数字后,门卡就从机器里顺畅地弹了出来。他把门卡递给丹尼斯并用法语说:“215房,先生。”说完后又继续看他的报纸。
在电梯里乔丹看到大部分的楼层都是属于“人类多态性研究中心”(CEPH)的,他感到一阵窃喜,CEPH一直都是参与人类基因组测序的最大的私人實验室之一,装备精良。
丹尼斯用钥匙卡把门打开,实验室有点小,但是已经绰绰有余了。“你大概需要多长时间?”丹尼斯懒散地站在门口问道。
乔丹深吸了一口气。“要一阵子,我可能会先用脱氧核糖核酸酶I在含有锰离子的溶液中把这些DNA链切断,然后就可以随机得到一些长度各不相同的基因片段,最后还得用绿豆核酸酶来处理这些片段,清理它们的末端。否则的话,从理论上讲,还是能够看出这些片段都是经过限制性切割的,而不是自然的细胞坏死——”
丹尼斯打断他道:“要多久?”
“24小时,也许。”乔丹说,“我不太确定,因为还得做一个凝胶电泳测试,确保DNA链的长度分布和假设的坏死情况一致。可能还得用脱氧核糖核酸酶做几个短时的细菌培育,以确保不会过度切割……我想可以通过聚合酶链式反应弄出一些较长的DNA链——”
“好吧,”丹尼斯再次打断他道,“我会给你带午饭回来的,你抓紧时间,我们使用这个实验室的时间只有今天。”他转身离去,门咔嗒一声在他的身后轻轻地合上。
赫伦把两份通话记录并排拿着一起看,找到了——早上5点21分,亚历克斯给斯蒂芬妮回了个电话,被直接转到了语音信箱,之后她就没有任何来电了,直到早上8点41分。但是普伦紧接着又打了另一个号码,区号是202,是华盛顿特区的号码。他的手指继续往上,看完后又翻到前面一页。找到了!他把那个号码圈了起来,接着继续翻看前面的通话记录。
他快速地浏览了一下斯蒂芬妮那一页的通话记录,什么都没有。随即他又查看了一遍,圈出所有打给普伦或普伦打出的电话。他在一个信封的背面画了一条时间线:8月13日,普伦打电话给华盛顿特区,然后24日一大早,就是帕里什消失后的第二天,他又打了一次电话。那天晚些时候,斯蒂芬妮和普伦之间来来回回地打了好几个电话。赫伦注意到,在接下来的秋季和冬季里,两人之间一直都保持着频繁的电话来往,随时都在联系,有时很晚的时候都在打电话。接着在2月26日那天,普伦又给华盛顿特区的那个号码打了个电话,那是5天前的星期四。到了周日晚上,事情变得令人激动起来——有好几个电话和短信往来,先是斯蒂芬妮打电话给普伦,接着普伦又打电话给华盛顿特区,然后就是现在的情况了。
赫伦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指尖斜顶着指尖,拇指顶在胸前,紧抿的嘴唇靠在食指上。让我们把这些点都串起来,假设妻子发现丈夫有外遇,并且把那个婊子安置在后海湾的公寓里,她非常生气,却隐忍着没和丈夫直接对质。她给赫伦的印象绝对是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心机婊,所以她伺机以待,趁机把丈夫的合伙人兼好友普伦拉拢在一起。此事引彼事,一切自然而然地发展着。也许普伦本就深爱着她,她顺势而为趁机缠上了他,再对他说些“我们必须除掉我的丈夫,然后我们就能在一起了”之类的鬼话,就像某部庸俗的黑色电影里演的那样。
再来看普伦,他是个搞金融的,认识很多人,一定有几个有趣的朋友。他给华盛顿特区的朋友打了个电话,也许那家伙直接来到了镇上。几天后,普伦又给那个朋友打了个电话,接着几个小时后帕里什就消失了,他和他女朋友最后都淹死在了河里。现在,普伦和那位夫人如胶似漆,随时都在打电话、发短信。就这么简单。事情通常都是这样,虽然大多数杀人犯最后都被抓住了,究其原因,不是他们太笨,就是他们觉得别人太笨,就像“里维尔新年枪杀事件”里的那几个孩子一样。那几个人在枪杀了酒水商店的店员后,还又笑又跳地舞着枪到处蹦跶,最后虽然一枪把摄像头给崩了,却从没想过要把录像机里的录像带给取出来。赫伦还清楚地记得视频播出时那个在证人席上的孩子满脸震惊的表情,一副完全不敢相信的样子,真他妈是个浑球。
这个案件看起来也是十拿九稳。他有种想拨打那个华盛顿特区的号码的冲动,却还是忍了下来,他为什么要打草惊蛇呢。他拿起电话给朱莉打了过去,还是得按规矩来。
“嘿,朱尔斯,是我。听着,你刚刚发来的通话记录上有个区号为202的号码,我需要掌握一切你能找到的关于这个号码的信息。我现在要去找特拉洪,这样明天就能拿到搜查令了,我觉得这家伙特坏。”
特拉洪警督正在接电话,示意他找把椅子坐下。特拉洪人还不错,以前是个街警,从基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赫伦知道关于电话记录从何而来的问题他从来不会过问太多,但是有些法官可能会在这些狗屁问题上吹毛求疵。在过去的几年里,这样的事情赫伦见得太多了,很多案件就是因为警察使用了互联网上搞来的手机通话记录而被法官驳回了。真是太愚昧了,大家都在购买这些信息,为什么电话推销员购买别人的个人信息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当警察为了抓住那些人人皆知的犯罪分子而去购买这些信息的时候,大家却开始唾沫横飞地谈论什么狗屁公民自由。也许他应该先去拜访一下那位寡妇,看看能不能发现些什么。他站起身来,边走边用口型对特拉洪说:“我的事情不急。”特拉洪耸了耸肩,继续接他的电话。
丹尼斯中午的时候送来了一个意大利腊肠三明治和一瓶维泰勒矿泉水,同时还把街角那家餐厅的晚餐菜单带了一张过来,乔丹在炖兔肉上打了个圈,丹尼斯六点钟的时候给他送来了晚餐。除此之外,他就一直没有再打扰他了,直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才回来。“进展如何?”他问道。
“我想,还行吧。”乔丹说,看起来非常疲惫。“我正在进行第三轮的脱氧核糖核酸酶实验,只是为了确保样本看起来像我已经死了6个月,而不是死了6年的样子,我还得进行短增量实验。实验结果有点不好预测,我从来没有尝试过这样精密地控制DNA片段的大小,有点棘手……”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必须得准确。”
“是的,必须准确。”丹尼斯答道,过了片刻,他又继续说,“我可以把时间延长到明天早上6点,但是只能到那个时候,明白吗?”乔丹点了点头。
“晚安,博士。”丹尼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当实验室只剩下乔丹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立刻走到那台体积巨大的轧钢仪器前面并打开了显示器。这台仪器是美国生物自动化公司生产的MerMade 384型DNA合成儀,仪器周围全是塑料管和塑料瓶。他不知道丹尼斯是否知道DNA合成仪是个什么东西,更别提他现在所做的事情根本用不到这个仪器,但他不会冒任何的风险。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餐具纸垫,找到位置后在电脑键盘上快速地输入一串A、C、G和T。这个型号的合成仪并不是他惯常使用的合成仪,但是它的寡核苷酸软件却非常直观,而且速度比乔丹实验室里的合成仪的速度要快得多。他查看了一下进度条,就要成功了,快了。
亚历克斯拿着装着冰块的密封塑料袋贴在后脑勺的肿块上,后脑勺还有些隐隐的抽痛。他看上去一脸的关心,“如果他再打电话过来的话,我觉得你必须得接了,否则的话,会显得你在隐瞒些什么。”
“我为什么不实话实说呢?”她说,“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你是没有,但是我有。”他说,“我朋友会被警察局开除的,而且如果他干的事情被人发现了的话,也许还会被起诉。我之所以能够说动他帮我们的忙是因为他欠了我人情,可我不能害他进监狱。你同意按我说的做,对吧?”
斯蒂芬妮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你说的对,我很抱歉,如果他再打电话过来,我会和他说的。”她转过身,又跷起二郎腿问道:“为什么要花这么长的时间?”
“只是在等那个能够搞到证据的人而已,很显然,你总不能直接走进去自己动手吧,再坚持一下,会搞定的。”
“我尽力。”她两手抱膝地说,尽管厨房里非常暖和。
他笑了笑,“我知道很难,但我们会成功的。我朋友——就叫他路易斯吧——他欠我一个人情,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他会搞定的。”
她点了点头,“好吧。”片刻后,她又道:“为什么要叫路易斯呢?”
“你知道的,就是电影《卡萨布兰卡》里面的那个警察,表面上为德国人工作,暗地里却帮助了很多好人?没印象?就是那个说‘这是一段美好友谊的开始的家伙。”
她摇了摇头,“没印象,我不觉得我看过这部电影。”
“没看过?不可能!”他装出一副被她吓到的样子说,“答应我,你会把解决这个问题的机会留给我。”
她满眼疲惫地笑了笑,双手仍然紧紧地抱着膝盖。“好。”
离开斯蒂芬妮家后,亚历克斯想给山姆发个语音留言,却听到电话语音提示说这个号码已经停用了。他还有另外一个号码,他翻着手机通讯录,找到了那个号码,一个区号是307的号码,那不是怀俄明州吗?他从来没有打过这个号码,号码上备注的是“山姆,紧急情况”。现在应该算是紧急情况,斯蒂芬妮已经开始起疑心了,他们现在就需要DNA,亚历克斯觉得山姆还不了解现在的微妙局势。他拨了电话,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电话才接通,随后铃声响起,听起来非常空洞,电话明显被过滤过。第二声铃声响起时,山姆接起了电话,声音冷漠又刺耳。
“挂掉电话立刻回家,你这个混蛋。”说着挂断了电话。
亚历克斯刚刚走进公寓,电话铃声就响了,是个陌生电话,他接起电话:“喂?”
“仔细听着,”山姆说,“波士顿警方正在调查另一个电话号码,这就是它为什么停用的原因。你是唯一会打我那个号码的人,这就意味着他们在调查你。家里的电话还是安全的,但是你的手机已经不安全了,去弄个一次性手机,以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再跟我联系了,明白了吗?”
“很抱歉,我向你保证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什么。”
“我相信你没有。”山姆说。
“我只是有点担心斯蒂芬妮,再拿不到乔丹的DNA的话,我担心她会做什么傻事。”
“明天就可以拿到,”山姆打断他说,“拿到后还没完没了的话,我会亲手杀了那个婊子。整个情况已经变得相当烦人了,亚历山大。我的直觉告诉我现在就该把他们都给杀了,一了百了。”
“你不能这样做,”亚历克斯近乎疯狂地大叫道,“我們马上就要成功了。”
“那你后果自负,亚历克斯。”
“我真的很抱歉……”亚历克斯刚要开口,电话就已经挂断了。
现在是5点36分,几乎快要完成了。乔丹检查了一下电泳凝胶,电泳是用来按长度分离DNA片段的,DNA链上面有一条浅色的电泳条带,接着是一大块深色的电泳条带,然后又是另一条浅色的电泳条带。他把两个异常的DNA链分离出来,然后把剩余的全部植入他的DNA样本中去。搞定!他从包装纸里取出一根无菌棉签,在装着样本的器皿凹陷处抹了一下,然后放进丹尼斯留给他的一个塑料证据袋里。器皿里剩下的样本还够涂抹两根棉签,所以他又多准备了两根棉签,也装进了袋子里。
丹尼斯6点钟刚过就过来了,到的时候乔丹已经靠在墙上睡着了,腿上放着三个证据袋。丹尼斯粗暴地摇了摇他的肩膀。“醒醒,醒醒,博士,我们该走了。”他拿起那三个塑料袋问道:“就是这个?”
乔丹点了点头,“就是这个。”
丹尼斯把他放下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乔丹步履蹒跚地爬上楼,拉上窗帘,和衣倒在了床上。
乔丹醒来时,天已经又黑了,已经快到晚上八点半了。他几乎睡了14个小时,感觉肚子里面空空如也。他记得有一次,在哈登出生后,斯蒂芬妮为了减掉身上多出来的最后十磅体重进行了禁食。为了从情感上表示支持,他也一起参加了禁食。整整三天,他什么都没吃,只喝了一些加了辣椒和枫糖浆的柠檬水,他当时的感觉就和现在一模一样,清晰得有点不真实,感觉敏锐无比,却又支离破碎,就像通过显微镜观察世界一样。
他洗了一个很长时间的淋浴,所谓的淋浴,在法国就是在浴桶里用手拿着花洒的冲洗方式。
浴室里没有窗帘,乔丹只好盘腿坐在那个又深又窄的浴桶里,把排水塞塞好,让浴桶慢慢装满水。
水放满后,他关掉水龙头,躺进灰蒙蒙的浴桶里,把身体全都浸在了水里,只留膝盖和脑袋在外面。城市的喧嚣声从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偶尔有几滴水从水龙头里滴下来,发出一阵清脆的回响声。
直至浴桶的水温降至室温时,他才扯掉了排水塞。水顺着皮肤慢慢退去,他的身体慢慢暴露在空气里,随着嗖的一声,最后一滴水流了出去,乔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从架子上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
他一边刷牙,一边看着镜子里那个看着他的人。那人看起来非常陌生,那刚毅的下巴和坚定的眼神都让乔丹感觉陌生无比。他看起来更瘦了,也更冷酷了。等他穿戴整齐后,肚子已经饿得咕咕直叫了,他得吃点东西。他穿上一件白色的螺纹毛衣和一件蓝色的厚呢子大衣朝门外走去。
“迈克,我是朱莉。听我说,不管你现在在调查些什么,立刻停手,那个202的号码是政府的,我没法得到更详细的信息,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有可能是中情局的,或者是国安局的,也有可能是政府的某个秘密部门的,但是不论是哪个部门的,都不是你可以搅和的。你不要管了,照顾好自己,回头见。”
赫伦又听了一遍语音信息,然后删除了它。这又意味着什么呢?是故事有了不同的走向呢,还是普伦认识更加位高权重的人?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你还好吗,美国佬?”(此为法语。————译注)
“还行,蠢货。”乔丹一边坐下一边用法语答道。吉卜赛舞女轻轻地笑了笑,依然埋头看报纸。今天上班的是乔丹最喜欢的女服务员维尔日妮,她在桌上放下一篮法棍切片和一瓶葡萄酒后就匆匆走开了,现在正是“教士的牧场”晚上用餐的高峰时间。
乔丹撕开黄油包,在面包上涂了厚厚的一层,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几分钟的时间里他就把篮子里的面包都解决掉了。
当维尔日妮端着一盘猎人牛肉——一种汤汁浓郁的蘑菇胡萝卜炖牛肉——回来时,她笑着问道:“你今天晚上很饿?”
乔丹点了点头,又开始埋头大吃起来,仿佛从来沒有吃过东西似的。她又给他端来一篮新鲜的面包,他就着面包把盘子里的汤汁吃得干干净净,那瓶酒也被他喝得精光。本来他对刚刚醒来就喝酒还有点犹豫,但是这点犹豫在现实面前很快就屈服了。
最迫切的需求被满足后,乔丹把椅子往后一推,深深地叹了口气。吉卜赛舞女从报纸的边沿悄悄地打量着他,乔丹耸了耸肩,笑着说:“真是太好吃了。”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感觉有点不自然。
维尔日妮把空盘子收拾干净后问道:“要甜点吗,先生?”
“要。”乔丹说。
“还有我的苹果白兰地,维尔日妮。”吉卜赛舞女用法语补充道。
维尔日妮端着两个白兰地酒杯和一瓶快见底的苹果白兰地走了回来,倒好酒后把瓶子留在了桌上。“祝你健康。”吉卜赛舞女举起酒杯,轻轻地晃了晃杯子里晶莹剔透的白兰地,用法语说。
“干杯。”乔丹举杯说。白兰地初尝起来有点辣口,带点松脂的味道,随着一阵温暖蔓延至乔丹的全身,酒慢慢变得柔和醇香起来。维尔日妮把一份淋着奶油、热气腾腾的苹果派放在了桌上。乔丹吃着苹果派,他的同伴则开始朗诵一些他完全不知所云的东西。乔丹依然适时地点点头,也不去打扰他,餐厅里依然声浪阵阵,老人的喃喃独语渐渐淹没在那片恼人的声海中。
时间已经不早了,餐厅的用餐高峰也已经过去了,尽管大多数桌子上都还坐着客人,大家也只是坐在那里慢慢地品着甜点,喝着饮料。乔丹的同伴似乎完全不受酒精的影响,他向维尔日妮挥了挥手,喊道:“来瓶苦艾酒,亲爱的!”她做了个不赞同的鬼脸,却还是给他拿了一瓶酒过来。
乔丹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喝过这酒,酒后的结局可不怎么美妙。”
吉卜赛舞女浑不在意,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又在酒杯上放了一把叉子,叉子上放上一块方糖,接着把小水罐里的水慢慢地淋在方糖上,水又慢慢地流进杯子里,在酒里晕出一团乳白色的云。他把酒杯推给乔丹,又给自己弄了一杯。他们碰了碰酒杯,喝了起来。潮水般的记忆涌上乔丹的心头,风卷残云般侵蚀着他刚刚获得的幸福。
“给你讲个故事吧。”乔丹说,“几周前我才在东京喝了这个鬼东西……”真的才过了几周吗?自那晚起,他感觉自己死了又重生至少两次。
“最后我差点就和那个雏妓上了床,然后我就跑掉了。”乔丹抬头瞥了他一眼,老头正在烟盒里摸着烟,最后终于摇出来一支,把烟放在手表的水晶表盘上杵了杵。乔丹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给他点上,吉卜赛舞女点了点头表示感谢,身体往后一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方,很显然,再次沉浸在思绪里。
“应该先给你说点前因后果的。”乔丹继续道,“我告诉过你我的家人都以为我死了,对吧?我以前是个生物学家,我知道这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我的合伙人,我最好的朋友,算计了我,想让我永远消失。我猜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觊觎我老婆,很狗血,对吧?而我却傻傻地往他的圈套里钻。”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顾客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教士的牧场”,乔丹也重新回顾了一遍过去六个月的每时每刻。“昨天晚上,”他接着说,“昨天晚上,我把一条信息装进了瓶子里,扔进了大海,但是没有人会发现的,因为我已经死了。”他把头埋进手里,肩膀一耸一耸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
吉卜赛舞女开口说:“第一杯酒下肚,你看到的是你所希望看到的。第二杯酒下肚,你看到的是你所不希望看到的。最后,你会看到事物原本的样子,而那才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过了好一阵子乔丹才意识到他在说英语,他猛地抬起头,看见老人饱经风霜的手里拿着苦艾酒瓶子,正在那里不停地转动着。“我记得是奥斯卡·王尔德说的。”
利顿实验室坐落在列克星敦128号公路旁的一个小办公园区里。那是一幢低矮的棕色建筑,窗户上装着反光玻璃,有点像州警戴的飞行员墨镜。亚历克斯把车停在门口,径直走了进去,接待员抬头一看,吓了一跳。
“普伦先生,您和宗博士有约吗?”
“没有。”他答道。里面非常安静,外面高速公路的嘈杂声变成了隐隐约约的嗡嗡声。地板上铺着波点的灰色地毯,沿墙摆着一对又软又厚的沙发,再加上带隔音效果的天花板,把周围所有的声音给吸得干干净净。“他在吗?”
“在,先生,我通知他一下您来了。”她按下电话上的按钮,调整了一下头上的耳机。
“不用麻烦了,我直接去找他。”亚历克斯说着,推开了通往实验室的门。
马修·宗一边吃着泡面,一边看着面前屏幕上不停滚动的数字,亚历克斯进来时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进展如何?”亚历克斯问道。
宗闻声跳了起来,“普伦先生,我不知……我们——”
亚历克斯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没有,只是碰巧在附近而已,所以想着过来看一看。”
“原来如此,那太好了。啊,没什么新的进展需要汇报,这一轮的结果看起来还不错,到目前为止,进展还比较顺利。”
“很好,克隆算法有什么进展吗?”
“有一些,但是如果我们能和知更鸟的记录做比对的话,如果我们对他们是如何运行他们的模型有一些了解的话,进展可能会快得多……”
“抱歉,没法,我们必须清楚这是双盲实验。现在的匹配结果有多接近?”
宗低头看了一眼屏幕,说:“还差得远,也许50%,也许更多一点,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数据。”
“如果没有更多的数据呢?还能破解吗?”
“为什么?为什么不会有更多的数据了?出什么问题了吗?”
“没有,只是想知道我们现在的状况而已。”
宗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说:“还是有可能的,只是在没有真正看到最后一次的运行结果之前,我们是无从知晓的。但是就如我所说的那样,我们还是有所收获的,希望你不要再犹豫了。”
亚历克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会的,马修,我们要坚持到底。”
宗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好,好,你知道这有多重要……”
“我知道,真的,不要擔心,记得及时向我汇报,好吗?运营知更鸟是一笔巨大的开支,我们越早完成自动配对,对我们所有人越好。如果你觉得已经有足够的数据来完成这个算法,记得一定告诉我,明白吗?”
宗点了点头说:“当然。”亚历克斯离开后,宗又端起了他的面汤,面汤早就已经冷掉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三年来,基因测定公司一直是利顿实验室唯一的客户,这三年的利润都相当丰厚。他们是游隼项目的负责人,他们的工作就是验证另一个小组——知更鸟——做出的蛋白质折叠预测,并推断出知更鸟所使用的算法,其方法包括设计简单的氨基酸链谜题来梳理分析知更鸟的方法。他们不知道知更鸟的队员都有谁,但是他们的工作非常出色,远远超过了其他人。只要可以进知更鸟,马修愿意付出一切。他们即将赢得比赛的胜利,马上就会成为生物界新晋的亿万富翁,但是现在普伦却在这里说什么缩减开支?这根本毫无道理。
(维希法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占领下的法国傀儡政府。——编注)
乔丹满腹狐疑地看着那个法国老头,“你会说英语?”
“当然了。”他说,手里依然懒洋洋地转着苦艾酒瓶子。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说?”
“我为什么要说?我觉得你有很多话想要倾诉,但是要是你知道别人能听懂的话,也许你就很难再开口了。”
乔丹摇了摇头。“你在说些什么呀?难道你以为我听得懂你说的话吗?”
吉卜赛舞女笑了笑,转身面对乔丹。“不,我很确定你听不懂。而我,也有想要……怎么说呢,卸下的包袱,这个词也许用得不够准确,但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很明显,你让我处于一个非常不利的境地。”乔丹说,“你应该明白,我告诉你的那些事很可能会让你丧命。”
“我也觉得,”老人说,“但是我跟你说,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糟的事情。顺便说一下,我叫米歇尔,我猜你叫乔丹,虽然有时候别人叫你贾斯廷,但是显然那不是你的名字。”
“很高兴认识你,米歇尔。”乔丹笑着向他伸出手去,法国人握了握他的手,手劲大得出奇,握得乔丹直皱眉,似乎都能感觉到手掌里的微型定位器在戳着肌肉和骨头。
“不好意思,”米歇尔说,“忘记你的手受伤了,疼吗?”
“不疼,我都已经忘记手上有伤了。”乔丹说,“你住在附近吗?你好像经常来这里。”
“你说得真是太委婉了。我每天都待在这里,你肯定以为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凄惨不已,不是吗?的确,这是事实。”乔丹刚要反驳,他又接着说,“我住在楼上,这整栋楼都是我的,所以他们都对我很好。我之所以下楼坐在这里,是因为坐在楼上独自聆听着楼下的生活远比徘徊在生活的边缘要令人沮丧得多。”
“明白了,”乔丹说,“我完全明白了,你没有家人吗?”
米歇尔紧抿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说:“没有,一个家人也没有。你呢?既然你说你已经把瓶子扔进了大海,接下来你会怎么做?一切都已经运转起来,你要何去何从?”
乔丹低着头没有搭话。
两人沉默不语地静坐了几分钟,各自陷入了各自的思绪中。最后米歇尔开口说:“我年轻的时候,巴黎发生过一场可怕的学生骚乱,就在60年代,那是一段非常混乱的时光,我当时干了好些事情,我知道,无论怎么看,这些事情都是错误的,我背叛了许多最亲密的朋友。最后,我得到了这幢大楼以及旁边的那幢大楼,但是却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我想,很多当时和我一样干了错事的人后来都皈依了教堂,但是对我来说这些都是不可饶恕的,我只觉得虚伪无比。”他在餐巾纸背面快速地写了几个字,把它推到桌子对面。“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我很乐意帮忙。”
乔丹把餐巾纸塞进口袋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谢谢你,再见。”
“回头见。”法国人用法语回道。
夜晚冷冽的寒风中,乔丹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米歇尔坐在空荡荡的餐厅里,沉浸在回忆中。两个阿尔及利亚服务员正把藤椅摞在一起,用拖把拖着他周围的地板。
凯文·布赖斯在布鲁克大楼已经工作三个月了,是他的堂兄莱昂内尔介绍来的。莱昂内尔在那里做了五年的保安,每周工作四个晚上,这份工作让他顺利上完了护士学校。莱昂内尔毕业那天告知了布鲁克大楼他要辞职的消息,并推荐了自己的堂弟来接替这份工作。凯文第二个星期就开始来上班了,这份工作很轻松,只需要坐在前台盯着监视器就行了。
大部分晚上,凯文要么在那里做家庭作业,要么就在笔记本电脑上看录像。
白天的时候,在大楼做接待工作的都是些漂亮姑娘,但是到了晚上,人们需要的只有安全感,而不是什么好印象了。所以在这个社区,只要看到那个大个子黑人在荷枪实弹地上班,人们就会感觉更安全些。
那个警察进来的时候大概是凌晨一点钟左右,那人非常友好,带了两杯咖啡,还有一袋炸面包圈过来。他对这里的视频系统以及如何备份很感兴趣,并且提出想看看过去几周里顶层那套豪华公寓的电梯摄像头所拍摄的夜间视频录像。尽管没有出示任何搜查令之类的东西,凯文还是觉得,这可比家庭作业有意思多了,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分量的。
那个警探似乎对普伦先生某一位夜间访客特别感兴趣,是位女士,棕色的头发,扎着个马尾辫。普伦先生有很多女朋友,其中那位金发美女来的次数最多,但是这位女士看起来非常特别。
最后他让凯文把一些文件拷贝到他的U盘里,然后给他塞了100美元,留下了那袋炸面包圈。
下课铃刚响,在学生们刚开始吵吵嚷嚷地往外走时,斯蒂芬妮就赶紧查看手机。还在讲课的时候她就听到了手机震动的声音,然后她就发现很难集中精力听暴胀理论课了。短信是亚历克斯发来的:我拿到了。
你能来西蒙那里和我碰头吗?她回短信问道。
他马上就回复了短信。当然,半个小时后见?
西蒙那里见。你是最棒的。
西蒙·佩里在工程科学实验室管理DNA排序设备,就在牛津街的科南特大厅对面。哈佛大学每学期都有数百个博士和博士后项目,他给这些项目做了大量的基因排序工作。他也是斯蒂芬妮在学院里最好的朋友之一,基因测定公司成立初期,他还在那里做过兼职。他的鼻尖上架着一副半月形的眼镜,鼻子长得非常精致,有人却觉得看起来非常倨傲。在等亚历克斯的时候,他用带着污渍的旧马克杯给斯蒂芬妮倒了一杯茶,那个马克杯是用来纪念克林顿第一次竞选活动的。把茶递给她后,他又开始冲洗水壶,接着又噼里啪啦地收拾实验室,仿佛只要他不停地动作就可以让她不再悲伤和焦虑。
谢天谢地,终于响起了一阵轻柔的敲门声,亚历克斯开门走了进来。他向西蒙点了点头,然后把一个没有任何标志的牛皮纸信封放在了柜台上。
“好吧。”西蒙说,没有刻意对着谁。他打开信封,拿出里面的塑料袋,袋子上的封条完好无损。他戴上一副新的乳胶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袋子,取出里面的棉签。“上皮细胞?”他看着亚历克斯问道。
“我想是的。”亚历克斯答道。
“很好。”
斯蒂芬妮靠墙坐在地板上,胳膊紧紧地抱着膝盖。亚历克斯在她旁边坐了下来,西蒙头也不抬地说:“你知道待在这里干等没有任何意义,至少得要好几天才能知道结果。我得在整个DNA整合索引系统里面进行比对,那可是要比对整整13处。”
“我知道,”斯蒂芬妮轻轻地说,“我就是想待一会儿。”
亚历克斯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她顺势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房间里唯一的声响就是西蒙偶尔转移重心去够柜台时凳子所发出的刺耳的刮擦声。
草枯黄一片,还在土里休眠着,一小群游客零零星星地散落在公园中央的一座高耸的现代雕塑周围。公园坐落在凡尔登大道和让·饶勒斯大道中间。淡季的尼斯是个安静的小镇,在这个冬季的海滨小镇里,当地居民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日常活动。要不是这里到处都是棕榈树和大理石雕像,而不是低矮的松树和灰扑扑的鹅卵石的话,乔丹一定会以为自己现在正身处美国的海恩尼斯或者新英格兰。那座雕塑是贝尔纳·韦内早期的作品,是用黑色的钢材制作而成的一个简单的拱形,就像一艘船的龙骨一样,在海浪中乘风破浪,颠簸前进,到达远处平静的海面。
乔丹穿过几座规则式庭院,走过百年纪念碑,来到盎格鲁大街。这条大街是一条沿着海滩的主干道,街上车辆不多,他径直穿过马路,几乎没在中间的草地上做任何的停顿。海边的步道很宽,犹如双车道的乡村公路。夏季的时候步道上挤满了来自欧洲各地的游客,大家背着帆布沙滩袋,带着雨伞和卷起的草编沙滩垫在步道上熙来攘往。沙滩垫无处不在,随便在哪个三明治店里或者穿梭在步道上的非洲小贩手里都可以买到。现在步道上几乎空无一人,只剩下一排面朝大海的淡蓝色木椅,椅子被调成了一定的角度,仿佛刚刚被一群焦躁不安的鬼魂打开,坐在那里闲聊似的。
夕阳西下,照在脸上暖洋洋的,但是乔丹的左耳还是被强烈的海风吹得冻僵了。蔚蓝海岸果然名不虚传,虽然天空中乌云密布,海上却呈现出一片漂亮的淡蓝色,几道深蓝色的彩带时不时地从乌云背后露出来,粉红的太阳开始慢慢沉入远处的乌云里。鲁尔赌场艳丽的球灯已经亮了起来,赌场位于艾美酒店的一楼,其粉色的遮阳篷和陈旧的装饰让乔丹觉得有些伤感,就像在日光下看见一位浓妆艳抹、红颜迟暮的美人一样。
乔丹穿过人行横道,径直走进那座面积巨大的赌场。这里只有鲁尔赌场和帕莱赌场两个赌场,所以今晚他还要去西部更富饶的狩猎场——戛纳、圣特罗佩和普罗旺斯的艾克斯。走进鲁尔赌场后,乔丹径直朝兑换筹码的小屋走去,来到一扇开着的窗口前,拿出银行卡。
“换两千,谢谢。”说着把银行卡从厚厚的玻璃隔板下面塞了进去。
“好的,先生。”那个出纳员,一个皮肤粗糙、头发稀疏的短发年轻人一边刷卡一边说,“您要怎么换呢,巴特勒先生?”
“请给我换两个500的和10个100的。”
“好的,先生。”收银员嗒的一声熟练地拿出两摞绿色筹码,将它们扫进转移盒里,然后又从抽屉里拿出两个黑色筹码,连同银行卡和一张打印好的收据一起放了进去,最后关上了他那头的盒子,外面的盒门随即打开,乔丹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东西。
“谢谢。”他向出纳点了点头说。
“谢谢您,先生。”收银员一边回答一边把盒子放回原处。
乔丹在赌场里转了一圈,最后选定了一张玩二十一点的桌子。选这张桌子有两大优点,一是那里有两个黑发女孩,两人共用筹码,一边玩一边咯咯地笑个不停;二是天花板上有一个监控摄像头,正好可以把整张桌子一览无余地全拍到。
他一坐上桌子,气质一下就变了,变得活泼而又健谈起来。他整整喝了三杯香槟酒,花了四十分鐘的时间才把手里的绿色筹码全部输光。他手法生疏、恬不知耻地和那两个女人调着情,得知两人是意大利人,来尼斯参加一场婚礼。最后一轮的时候,他在十一点上加倍下了注,结果发牌人翻出的点数是六点,就这样他输掉了最后一个绿色筹码。他摊了摊手,好像在说:“你能怎么办?”接着又摇摇晃晃地朝那间小屋走去,口袋里还装着两个黑色的筹码。
两个半小时后,他已经输掉了三千欧元,口袋里也已经有了十枚黑色的筹码。他再次回到小屋前,低着头,背对着摄像机,把口袋里的筹码兑换成了现金。五分钟后,他回到了外面的木板步道上,夜晚寒冷的空气让他的头脑清醒过来。天空中的乌云已经消散开去,现在离满月只有几天的时间了,一轮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圆月低低地悬挂在游艇上方,游艇停靠在海边,不停地东摇西晃。这片地中海沙滩没有沙子,只有石头,柔和的海浪轻轻地拍打在光滑圆润的石头上。乔丹继续往下走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来到了帕莱赌场。
帕莱赌场是一座宏伟的白色建筑,比起陈旧的鲁尔赌场,帕莱赌场看起来更具现代气息,有点拉斯维加斯的风貌。赌场一楼的规模很大,里面充斥着老虎机所发出的刺耳的数码噪声。一楼的中央没有兑换筹码的小屋子,似乎光是如此巨大的规模就足以确保安全了,所以非常周到地把收银台排成了一排,安排在了赌场的远端。乔丹走到第一个开着的窗口前,买了五千欧元的筹码,除了一千元以外,其余的都换成了五百欧元的筹码。
他向一位四处走动、流动服务的女服务员要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水,开始在赌场里东看看西看看。他从未真正理解过赌博。赌场里既有玩老虎机的退休人员,正被赌博慢慢地榨干毕生的积蓄;也有在骰子桌旁眼神狂乱地投掷骰子的赌徒;更有牙关紧锁等着翻牌的扑克牌玩家。对这些赌徒乔丹一直深怀同情,对他来说,他们都是些瘾君子,不比贫民窟的醉汉或吸毒场所的瘾君子好得了多少。他们脸上的神情一样空洞,而这些俗不可耐的奢华环境似乎更加凸显出他们的绝望。
他在一张玩家众多的轮盘赌桌上挥霍了几百欧元,接着又在二十一点那里胡玩了一通,反而赢了将近一千欧元。玩了几个小时后,他的输赢基本上持平。
即便如此,他又回到收银员那里,想要再换五千欧元。刷了卡后,收银员看了看屏幕,一脸歉意地微笑道:“很抱歉,巴特勒先生,银行想和您谈谈。您是想跟他们谈谈呢,还是换一张银行卡……?”说到这里她就停了下来。
“不用,我和他们谈谈,我相信没什么问题的。”他说。
“好的,先生,请稍等。”她拨了个电话,等了片刻后,用法语迅速而高效地讲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用手捧着话筒,把电话从窗口的装饰栏杆下面递给他。
那是一部无绳电话,乔丹拿着电话走到离窗口稍远的地方。“你好,我是贾斯廷·巴特勒。”他说。
“你好吗,乔丹?”一个干巴巴却又熟悉的声音说。电话的声音没有滞后的现象,听起来就像在不远处的街上打的一样。山姆!乔丹心里一阵恐慌,忙不迭地朝四周望了望,以为会看到他靠在老虎机上,旁边站着打手的画面。幸好他不在。“我从未想过你会是个赌徒。”山姆说。
乔丹很快平复下来,说:“显然我不是。”尽量装出一副口齿不清却又欲盖弥彰的样子,就像深夜晚归的少年被等待的父母现场抓包一样。“我一直都在输。”他神情慌乱地笑了笑。
“我看到了。”山姆说。
“但是输得不多,”乔丹辩解道,“就几千块吧,我以为我有很多钱的,这是你说的。”
“你是有很多钱,乔丹,”那个声音耐心地继续说,“但不是无止境的。”
“是,是,我知道。我只是想找点乐子而已,交交朋友,看看这个国家。”
“我明白了,好吧,好好享受吧,只是请一定不要耍到国外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的规矩。”静默片刻后,乔丹又问道:“你没在这里,对吧?”
“是的,我不在那里。请把电话还给那位年轻可爱的小姐,好吗?”
“好……好的,嗯,谢谢。”乔丹结结巴巴地说,把电话递了回去。收银员边听电话边点头,然后咔嗒一声挂了电话。
“搞定了,巴特勒先生。请问要什么面额的?”
“噢,我本来是要给你打电话的,赫伦警官,实在抱歉。”她看起来满脸疲惫,一下课就直接往办公室里赶。尽管如此,她依然光彩夺目,他一度忘了她是多么光彩夺目。面容姣好,天生丽质。她抱着一摞书打开办公室的门,赫伦跟在她的身后走进了凌乱的办公室。
“请坐。”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摞杂志从椅子上挪开,走到办公桌后面。“我确实收到了你的信息,你能跟进这件事实在是太好了。但是,要是我给你打了电话的话,那完全是无意的,我经常这样。”她拿出手机放在桌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放在包里的电话经常莫名其妙地自己拨打一些打过的号码。我有一个朋友,就是因为经常接到我这样的电话,现在都不接我的电话了。”她笑了起来,希望他能听懂话里的幽默。
“是普伦先生吗,夫人?”赫伦问道。
她没有料到他会这样问,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是的,确实是。当然了,你见过亚历克斯,那是一段非常艰难的时光。”
“是啊,我知道肯定很难。”赫伦说。他一脸的真诚,但却话里有话,好像在说什么私密玩笑似的,让她感到脸上一热。“我相信他一定给了你很多的支持。”
明明是陈述的语气,但是赫伦说话的腔调听起来却带着一股子疑问,他微挑着双眉,希望斯蒂芬妮能够细说一下。
她感觉处境有点不妙,但是又不得不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是的,当然。”她说,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说才比较合适。“实际上我是同时认识亚历克斯和我丈夫的。他们读书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赫伦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实际上是在读哈佛的时候。”听见自己的话她不由得有些脸红,这话听起来实在有点精英分子的优越感。她心想不知道那个警探是在哪儿上的大学,有没有像西点军校或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这样专门的警察大学?肯定没有。斯蒂芬妮差点笑出声来,觉得自己有点鲁莽了。整个谈话感觉实在有点怪异,有点荒谬。外面突然传来的学生们的嚷嚷声让她回过神来。
“你怎么看待你和普倫先生现在的关系?”赫伦问道。
“他应该是我最亲近的朋友。”她停顿片刻,抬头望着办公室门上积满灰尘的气窗。
“我丈夫是我的知己,是我的依靠,我们自成一体。既然他已经不在了,亚历克斯就是我和我丈夫之间最亲密的纽带。他是唯一一个像我一样了解乔丹的人,所以当我需要找人倾诉的时候,就会找他说说话。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赫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能有人一起说说话一定很幸福。”
斯蒂芬妮微微歪着头看着他,说:“那是当然了。”
跟着钱走。赫伦刚刚当上警探时,他的搭档是个叫吉米·麦克纳的家伙。他还有几年就要退休了,大部分时间都挺着个大肚子在警局里东晃西晃,没肉的屁股根本没法把裤子给撑起来,感觉裤子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当时,他抬着一只手,手里好似永远端着一杯咖啡似的,给那些初级探员们总结了这个重要的经验。因此,“跟着钱走”成了大家特别喜欢用的比喻。
基因测定公司的股票是在香港交易所上市的小盘股,一直以来鲜有交易,直到最近与辉瑞进行收购谈判。但是赫伦发现该公司在几年前却交易频繁,成交量巨大,每次交易之后股价都有大幅波动。
肯定是内幕交易,如果是大一点的公司,肯定会有人注意到。该公司最大的个人股东是乔丹·帕里什和亚历克斯·普伦,但是他们既没有买入也没有卖出。公司大部分的流通股都是由维斯罗伊股份公司持有的,这是一家位于波士顿的风险投资公司。他需要传票,是时候去找警督了。
电话铃声响起时,孩子们早已经睡着了。斯蒂芬妮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经济学人》的旧刊。她似乎永远也赶不上杂志发行的节奏,每周她还没有把上一期的读完,新的一期又已经发行了,里面毫无疑问都是一些及时而又见解深刻的报道。眼睛第三次扫过同一个段落,她仍然不知道究竟读了些什么。
她拿起听筒,“喂?”
“嗨,斯蒂芬妮,希望现在打电话还不算太晚,我是西蒙。”
“不晚,没关系,我正在看书。”
“我想一知道结果就给你打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缥缈。“数据是吻合的。”斯蒂芬妮一声不吭,透过浴室门看着墙纸上已经褪色的棕榈树图案,发现接缝处居然没有对齐,她不由得纳闷为什么以前从未注意到这一点。
“你还在吗?”
“还在,对不起,西蒙。谢谢你!你完全肯定……你当然肯定了,对不起。”
“我进行了13处比对,假阳率为三万亿分之一,只有双胞胎才会如此。我也检查了DNA片段,与事故发生的日期完全吻合。听着,我真的,真的非常抱歉——”
她打断他道:“求求你,西(西蒙的昵称。——译注),别这样。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下,仅此而已。谢谢你纵容我这么发疯,你真是太好了。回家去吧,好好睡一觉。”
“你还好吗?”声音听起来如此缥缈。
“是的,当然。我很好,真的好多了。晚安,西蒙。”
“晚安,斯蒂芬妮。”
如果让她来设计壁纸的话,她会把图案的间隔拉开,这样接缝就会落在纯色的空白处,而不是落在印花上了。真是让人抓狂!
乔丹顺着维克托·雨果大道一路向上走到了圆环雕像喷泉,那座巨大的喷泉和交通环岛离他在艾克斯住的酒店不远,顺着街道一直往上走就到了。他右转进入了米拉波大道,这是一条宽阔的商业步行街,中间有一条狭窄的街道,街道两旁栽着两排法国梧桐。时间尚早,步行街上还不是特别拥挤。咖啡馆正在为吃早餐的人忙碌着,商店也才刚刚开门,正忙着把门外的人行道洗刷干净。继续朝前走了几个街区后,乔丹看到了药店门口绿色的霓虹灯十字标志。
乔丹提前准备了一张购物清单,药店的药剂师却非常热情地给他提了一些改进意见。药剂师是一位身材结实的女士,五十出頭,一头乌黑亮泽的头发用别针一丝不苟地别在脑后,戴着一副祖母式的眼镜。她建议他不要买那个抗生素,改成草药制剂,他把两个都买了。
回到塞尚酒店后,他清点了一下购买的东西,一盒十支装的一次性手术刀、一盒缝合伤口用的针、一些肠线、几盒纱布、消毒剂、外用和口服的抗生素、消炎的草药、一盒乳胶手套、碘酒、手术胶带、大大小小的镊子和一个睫毛夹。最后的睫毛夹是他临时决定买的,用来替代没有买到的夹子。
他把所有的东西一一摆在大床上。酒店的房间装潢得既现代又时尚,而且价格便宜,这种装修风格受到许多后斯塔克时代酒店的青睐。乔丹把这些医疗用品整整齐齐地装进一个黑色的旅行袋里,旅行袋里面已经装了35 000欧元,严严实实地包成了一捆一捆的,这些钱都是用赌场里面的黑色筹码兑换来的,希望山姆不知道他有这笔钱。
他把行李袋塞到床底下,下楼去了酒店的商务中心。他的手机依然带在身上,但他只用手机玩蛋白质折叠游戏和查阅地图,他猜测山姆应该在监控他的手机。商务中心实际上只是一个废弃的、破旧的小房间,里面摆着两台十年前的电脑,液晶显示屏上也满是污渍。乔丹登录一个新的谷歌邮箱,发现里面有一封新邮件。
尼尔·G.艾夫斯
回复:交通工具
威廉,我和我的助手帕特里克谈过了,他计划几周后,也就是3月13日,把一车戈尔韦绵羊运到蒙特莫里隆去,时间于你是否合适请告知。关于收费情况,除了我们已经商定的旅费外,帕特(帕特里克的昵称。——译注)还要求额外再给5 000欧元。要现金,不要比特币。
如果接受的话,请告诉我。
致意,尼尔
乔丹点了一下回复按钮。
成交。我暂时定在3月14日出发。
祝福,威廉
他退出邮箱。时间虽然有点紧,但还来得及。
特拉洪警督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好吧,我明白了,你确定那个合伙人和那个老婆有奸情?”
“非常确定。”赫伦答道。
“你能把这个消息的来源告诉法官吗?”
“可能没法,但是可以从内幕交易的角度入手,把调查上市公司的财务问题作为搜查的原因。”
“嗯,也行。好吧,看看我能做些什么。”
他就是这点好,知道什么时候该问,什么时候不该问。“谢谢,警督。”
特拉洪嗯了一声后就继续看他桌上打开的文件夹去了,赫伦则自个儿走了出去。
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西蒙已经确认了。是乔丹的?
是的,他非常确定。
你呢?
是的,我也非常确定。
那个纠缠什么的现在怎么样了?不要打趣了,我正在努力。
我知道,对不起。
慢慢来吧,还是谢谢你。真的。
任务完成。最近聚一下。
一起吃午饭?
哈哈,小心哦!
开玩笑的。好,我们聚聚。
好呀
亚历克斯换了部手机给另外一个人发了条信息。
身份已经确认,没问题了。谢谢你!
在塞尚酒店对面的街道上有一个真正可以使用的付费公用电话,乔丹刷了一下电话卡,拿起电话听筒,对着外面的灯光拨了号码。
“晚上好。”一个疲惫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
“请找一下米歇尔。”乔丹说。
“请稍等。”听筒放下去时电话里传来一声哐当声,显然是掉到地上去了,餐厅嘈杂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乔丹感到一种莫名的安慰。
电话被人再次拿起时,里面传来一阵巨大的碰撞声和窸窸窣窣的声音。“喂?”
“你还好吧,蠢货?”乔丹问道。
“还行,美国佬。”一个声音毫不犹豫地回道。
“我需要你帮个忙,米歇尔,”乔丹说,“帮个大忙,你有笔吗?”
“当然有了。”
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里面的规律非常明显。维斯罗伊股份公司是基因测定公司股票的主要操盘手,并且从中狠狠地赚了一大笔钱。他们预测到了基因测定公司的每一个重大通告或专利发布,并且每次预测都是正确的,不是在公布临床试验失败之前就做空了股票,就是在新的专利公布之前调整他们的股票头寸,维斯罗伊公司因此在过去七年里赚了数千万美元。真的不对劲!赫伦此前从未追踪过任何的内幕交易案件,但是这次看来肯定是内幕交易无疑了。还是那样,跟着钱走。
但是维斯罗伊又是一家怎样的公司呢?这家公司在波士顿的地址只是一个邮件地址而已,其档案显示该公司在香港有一个办公室,但是根据他与该办公室的联系,这个办公室也只是个空壳而已。赫伦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找到了几张旧收据,最后根据这些收据才追踪到了一家名为黑森斯国际的公司,是一家在列支敦士登登记注册的私人公司。事情又陷入了僵局,赫伦靠在椅子上研究着显示屏,里面肯定有什么猫腻,二者之间的联系呼之欲出。
他一把抓起夹克衫朝楼梯走去。他开着一辆白色的旧凯迪拉克,这车开起来就像开着一艘舱底脏乱不堪的摩托艇一样,也只有犹太老奶奶、皮条客和自己会开这种车了。他打开收音机,里面正好在播放WEEI广播电台调幅850的体育广播,是一个电话直播频道,几个白痴主持人正在解说波士顿红袜队的棒球赛事。
一位来自里维尔,名叫保罗的人(这肯定是在开玩笑,对吧)(保罗 · 里维尔是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爱国者,在列克星敦和康科德战役前夜,骑马向殖民地的民兵发出警告,提醒他们英国军队即将到来。——译注)打进电话说佩波邦(波士顿红袜队著名投手。——译注)已经完蛋了,他们需要在新赛季开始之前再签一个新的救援投手。
赫伦开上了一条付费公路,然后向西开去。车子渐渐驶离这座城市,开进了一片低洼地带,周围的景色也慢慢变成了一片沉闷的灰色,在冬季里让人感觉无比压抑。很快,春天就会来临,群山也会披上郁郁葱葱的绿色,算是对这里一年一百三十三天都在下雨的一种迟来的奖赏。收音机里没完没了的谈话声让他的心慢慢沉寂下来,思绪开始漫无目的地飘散开去。他想起了克里斯蒂娜,随即又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她,却适得其反地让她的形象愈加清晰起来。他想他是爱她的,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俩也绝不可能,她从来就不想成为一名警察的妻子。
他快速地驶过瓦班出口,看到了128号公路和向北通往康科德的95号高速公路的路牌。黑暗中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车速,滑进旁边的应急车道,拉了一下转向柱上的操纵杆,打开危险警示灯,然后把变速器滑进了驻车挡,车子哐当一声,轻轻地颠簸了一下。他静静地坐在车里,其他汽车从他的车旁几英寸远的地方飞驰而过。每每有卡车开过去时,他的汽车就会跟着颤动不已,卡车飞驰的轮胎带起细小的沙砾,不时地砸在赫伦的挡风玻璃上,发出一阵毕毕剥剥的声响。
康科德,黑森斯……天哪,他真是太蠢了。他使劲地砸着杂物箱上的按钮,打開了杂物箱的门,从里面掏出一本便笺簿,在上面写下了几个字母:H E S S I A N S,接着又把几个字母倒着写了一遍,最后把辅音字母单独写下来,并在辅音字母下面写上那几个元音字母:H S S N S,E I A。
原来如此。他一次杠掉一个字母,最后得到了S H A N I S S E,竟然是莎尼丝,那个合伙人的继母。见鬼的,这绝不可能是什么巧合。他把汽车开回公路上,危险警示灯依然不停地闪烁着,车子轮胎卷起一阵沙砾,随后从下一个出口下了高速公路。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空气中充斥着一股酒店所特有的味道,室内的温度既不冷也不热,经过无数的管道和设备后,空气中再也没有了任何风土的痕迹。它或许来自北海冰冷刺骨的海风,又或许就是来自地中海和煦宜人的微风。
乔丹一开始完全不记得身在何处,床边的时钟正显示凌晨4点38分,时钟上浅绿色的数字照亮了旁边的小便笺本,便笺本上印着雷恩市安妮·布列塔尼旅馆的标志。想起来了,他正在旅馆里。
他整晚梦魇不断,梦里有一个小男孩,两眼圆睁,像是在尖叫,嘴巴却完全没动。乔丹知道有人正在追赶那个孩子,让那个孩子非常害怕,但他却不记得自己是否就是那个孩子,或者他就是那个追他的人。他似醒非醒,最好能够继续再睡一觉。他把双腿缩到肚子处,身体微微前后摇晃着,开始从一百倒着往前数数。
他看上去非常不安,眼睛紧张地扫视着她的办公室,额头上满是晶亮、细密的汗珠,也许是因为刚从寒冷的室外进入闷热的室内的缘故,但是斯蒂芬尼猜测这绝不是全部的原因。
“西蒙,我给你拿点喝的,”她高兴地说,“我有——”她打开桌子下面那个棕色的小冰箱,“——让我看看,健怡可乐……和健怡可乐,你想喝什么?”
“不用了,谢谢,我不渴。”他犹豫不决地说,随后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似的又继续说:“听着,斯蒂芬,我一晚上都在纠结这个事情,我知道肯定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也许我根本不该提起这件事,但是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诡异了,你知道的,你是我的朋友,乔丹也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就这样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说,你懂吗?”
“我不懂,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她勉强扯了个笑容,说,“但是无论是什么你都可以告诉我,这一点你是知道的,西。”
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没有看她,手指捏着灯芯绒裤腿上一处凸起的条纹,捏皱后又把它抹平。“给你打了电话之后,我又对样本做了一些测序,也没有什么别的理由,我想,我只是想,嗯,做得更周密一些。”他的眼睛快速地扫了一下凌乱的办公室。
“总之,样本里有一些……该怎么说呢……异常的地方。”
她轻轻地挑了挑眉毛,“异常的地方?”
“嗯,是的,我是这么叫它的。严格地说,我觉得用污染这个词可能更合适一些,但也不完全准确……”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你发现了什么,西蒙?”
他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说:“抱歉。首先样本里面有大量的P33,这是基因测序中用到的磷的同位素,具有放射性。很显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局部污染,所以我又重新检查了一下原始样本,毫无疑问,这是样本里面本来就有的,我向来都很仔细。”
“我知道,”她说,“那它是怎么跑到里面去的?”
“问题就在这儿,我也不知道,这根本不合理。而且,样本里面还有一些非人类的蛋白质。”
“你说非人类是什么意思?你是说那不是乔丹的DNA?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不,DNA是乔丹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被某种动物蛋白给污染了,我也搞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怎么回事。”
“我明白了,你能搞清楚是什么动物吗?”
“我正在努力——应该可以。但这还不是最奇怪的地方,就像我所说的,你可以把这些都当作是来自外部的污染,但是里面还有些别的东西。”
斯蒂芬妮努力控制住急躁情绪,“继续说。”
“好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一开始我以为是我弄错了,或者是测序仪出了问题,但是我已经反复检查过十几次了,样本里面许多基因链都有相同的序列,完全一模一样,就像是被聚合酶链式反应扩增出来的一样,而且这个序列并非随机地重复,我以前从未见到过这种情况,这些东西不应该出现在那里。”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说,乔丹的DNA里面有一段很长的重复代码,而这些代码并不属于乔丹的DNA。”
斯蒂芬妮觉得自己仿佛站在深渊的边缘往里面窥视。“序列是什么样的?”
西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横纹纸,打开纸条,微扬着下巴,低头看着纸条。“我把那些碱基都抄了下来——A、T、G、C、T、G……”
“GTG!”她突然打断了他,从椅子上往前探出身来,想看清纸上所写的东西。
他抬头看着她,“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你开始的地方不对,”她说,眼里一片狂热,“应该是CTG、GTG、ATG,这些是亮氨酸、缬氨酸和蛋氨酸的密码子,对应的字母是LVM,意思是‘爱我。我们在给彼此的留言条上用这个代码签名签了上千次,LVM,爱我。”她的声音一阵哽咽,好似有一双大手在挤压着她的胸膛。
他满脸惊诧,呆呆地望着她。“这说不通啊,”他说,“就像纹身一样……我甚至觉得你说的这些东西根本不可能。”
这次轮到她感到困惑了,“我说的什么东西?我有点不明白。”
“嗯,听你的意思,这个序列的密码子对你们俩有特殊的意义,那么可以这样推断,在某种情况下乔丹合成了这种基因序列,并通过细菌或其他什么东西把这种序列植入了自己的DNA中,这些质粒整合在一起,并且开始自我复制。”
“能做到吗?”
“从理论上讲,我觉得应该可以。文特纳(美国生物学家。——译注)就曾经给他培植的细菌加过水印——”他近乎喃喃自语道,“——这也许正是乔丹所试验的东西,也许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但是为什么要重复六十次呢,虽然也许——”
“西蒙——”她厉声喊道,“——告訴我你觉得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求求你了。”她的声音软了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确切地说,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我觉得我应该有点懂了。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就是,乔丹一定是把自己当成了合成质粒的实验对象,我不确定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从这个角度研究的——我猜应该有几年了,但是显然他成功了。从理论上讲,他已经走在了一条能够治愈任何一种遗传病的道路上,如果你能识别出导致这种疾病的突变基因,并且能够合成一个正常的基因的话,只要把合成的基因整合到你的DNA中去,你就可以治愈了!”
“所以你是说他在用我们的小代码做测试?或者作为一个标记?”
“也许,也许这就是他让你成为他的一部分的一种方式,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没有。”她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就好像一直忘记了呼吸似的,肩膀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噢,上帝,实在抱歉,我就知道我不该去管这些东西。”
她无语凝噎,不停地摇着头。
他绕过桌子,笨拙地搂着她的肩膀,她转过身,偎进他的怀里,抓着他后背的夹克开始啜泣起来。他努力挺直身体,站在那里一动未动,腰部感到一阵刺痛。几分钟后,她放开他向后靠去,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和鼻子。终于,她满脸通红,一脸泪痕地说:“我很高兴,谢谢你!”
“啊,对不起,西蒙。”她深吸了一口气,抽泣着说,“好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天哪!”她笑着用袖子擦了擦他的衬衫,“弄得你满身都是鼻涕。”
赫伦拘谨地坐在沙发的边沿处,完全没法自在地靠坐在靠垫上。棉麻质地的靠垫上是一幅白底蓝纹的田园风光,上面画着一个年轻人,正在推一个女孩荡秋千。女孩穿着一条宽大的裙子,正仰着头大笑着。她赤裸着双脚,一只脚朝后勾着,另一只脚向前伸着。另一个男孩正在吃苹果,他满脸愉悦的微笑无不暗示着他已经把这位年轻女士的裙底风光看得一览无余。赫伦不确定这个设计究竟是18世纪的真品,还是只是一件精美的现代复制品,但是无论怎样,很显然,这是一件极其昂贵的家具。房子里没有一处地方可以让他舒服自在地坐着,他觉得自己满身的酸味完全破坏了满室的织物清香,他无法想象人们是如何在这样的房子里居住的。
普伦太太去叫她的丈夫了,现在是下午四点钟,很显然他还在睡午觉。他觉得莎尼丝·普伦非常喜欢暴露身体,也非常乐意让大家欣赏。来开门时她穿了一条牛仔短裤和一件男式格子衬衫,扣子也只扣了两颗。她的头发又长又直,夹杂着几缕挑染成蜜色的发丝,焦糖色的皮肤光滑细腻。她光着脚,脚步轻盈地走在光滑的硬木地板上。真是个魅力四射的尤物啊,他心想。他瞥了一眼门边那排摆放整齐的鞋子,开始脱其乐鞋。她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让他不用脱鞋,直接把他带进了客厅里。
她问他想喝点什么,他婉拒了。
听见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他不由得又朝沙发前面挪了挪,在莎尼丝和她的丈夫马丁走进来时,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警探先生?”马丁·普伦向他伸出手问道。他一定很有钱,赫伦心想。他比他太太足足大了二十五岁,看起来非常沉着冷静——他也打着赤脚,穿着一件浅蓝色的亚麻衬衫和卡其裤,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他的嘴唇很薄,眼睛很小,皮肤泛着一种奇怪的橘色,看起来就像皮肤癌患者一样。
赫伦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很抱歉打扰您,普伦先生。我正在跟进您儿子的合伙人乔丹·帕里什的死亡案件调查,我想问您几个问题。”
“哦!太可怕了。”莎尼丝说,脸上露出一副夸张的严肃表情。“是交通事故,对吧?”
“是的,太太,”赫伦答道,“完全正确。您看,要是现在不方便的话,我可以改天再来……”
马丁挥了挥手示意他坐回沙发上。“别扯了,来都来了,问吧。”鼻端传来一阵薰衣草浴皂的香味和情欲的味道,原来这才是他为什么会午睡,她为什么心情这么好的原因。不知何故,这个想法有点令人不安。
“谢谢,”他说,重新别扭地坐回座位上,“您熟悉一家名叫維斯罗伊股份公司的公司吗?”
马丁看了看妻子,后者正坐在他椅子的扶手上,一条腿随意地垂在他的腿间,两人都耸了耸肩。“没有,从来没有听说过,怎么了?”
“他们是你儿子公司的主要投资者。”
普伦点了点头,说:“事情是这样的,警探……哈登,对吧?”
“赫伦。”
“对不起。事实上亚历克斯和我交流不多,更不用说这些事情了。我们的关系有点……复杂。”
莎尼丝慵懒地抚摸着丈夫灰白的长发。
“我明白了。”赫伦说。继续在这里问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何必打草惊蛇呢。见了亚历克斯的继母后,对于他为什么会以继母的名字命名那家空壳公司,他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克制住想去抚平屁股在沙发垫子上留下的印记的冲动。“谢谢两位,你们帮了我一个大忙。”
“就这样?我们根本什么都还没有告诉你呢。”莎尼丝·普伦说。不知何故,她的语气给人一种很失望的感觉,也许很遗憾他不能留下来喝两杯。几杯酒下肚,谁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赫伦朝门口落荒而去。
斯蒂芬妮没有睡好,虽然没有做梦——至少,她不记得任何梦境,但是她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或者落下了什么东西,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一直在脑子里若即若离。她醒得很早,外面依然黑漆漆的,只听见远处防滑链压在干雪上的沙沙声和街灯发出的嗡嗡声。现在刚过凌晨四点,斯蒂芬妮却睡意全无,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没法眨眼,也没法完全放松前额肌肉。
西蒙说那个序列是ATG、CTG、GTG,重复了60次。它们分别对应的是M、L、V。起初她以为是他弄错了,后来才意识到,ATG除了是蛋氨酸的代码外,还是基因组中几乎所有基因的起始密码子,基因转录正是从这个序列开始的。所以当时她才会那样认为,以为以M开始只是乔丹在复制那个序列并将其植入他的DNA的过程中所产生的矫作物。但是现在,在寂静的黎明前夕,这种解释却有点站不住脚。乔丹是位严谨的科学家,如果她够诚实的话,应该说他有强迫症;他的实验工作总是做得非常利落、优雅。这应该不是编码基因,否则他想怎么开始就怎么开始,绝对不会弄错的。
在她二十多岁时,在周日的个人时间还没被孩子占去之前,她非常沉迷于填字游戏。那时,她穿着一身已经褪色的蓝色安多弗运动裤和羊毛袜,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拿着钢笔做着《纽约时报杂志》上的字谜游戏,或者与伦敦的《卫报》上的字谜游戏纠缠厮杀,就这样懒洋洋地打发掉一整天时间。她的手机上现在依然还有一款名叫Crosswits的猜字应用程序。在她陷入困境时,这个猜字游戏就是她最后的避风港。输入你知道的字母,不知道的字母用问号代替,程序就会找出与之匹配的单词和短语。
斯蒂芬妮打开床头灯——咔的一声轻响,亮起一团黄色的柔光,刚好能够驱散黑暗,像一个压缩的气泡似的,从她的床侧溢出,漫过铺着地毯的地板,直达窗户。她从地板上拿起手机。
在手机上输入“M?L?V?”后,屏幕上立刻弹出了“My Love”(我的爱人)、“Me Love”(我爱) 和“Molave”(莫拉菲)(后面还有个解释,说莫拉菲是菲律宾的一个市)几个答案。她把通配符移到不同的位置,“M?LV?”的结果是“Molvi”,后面没有给出任何的定义。对于大多数的组合,程序给出的答案都是:“对不起,没有与您查询的相匹配的结果。”但是,有一个组合——“?M?L?V?”——却给出了四个答案。第一个答案是“O,my love”(哦,我的爱人),相当有诗意 ,后面跟了两个链接,分别是“云屋”的一首歌和约翰·列侬一首名为《哦,我的爱》的歌;第二个答案是“Emil Ivy”(埃米尔·艾薇),谷歌中没有这个名字的引用。然后,程序又给出了一个相当自恋、语法也不正确的答案“I me love”(我爱我)。当斯蒂芬妮看到第四个答案的时候,她的瞳孔一缩,焦点一下落在了屏幕上的字母上,感觉整个房间的墙壁仿佛被人突然撕开了。她完全不能呼吸,尽管已经呼出了一口气,尽管肺部的压强很大,但是要变呼气为吸气,要重新调整喉咙的气门和鼻窦的通道,迫使膈膜下降,形成局部的真空,以便重新吸入空气,给大脑补充氧气,这对她来说似乎是一个难以置信的复杂过程。词语旁边的光标耐心地闪烁着,那些被她丈夫写进自己DNA里的词语重复了六十遍,仿佛在尖叫,希望有人能够听见它们的呐喊。她一看到这些词就完全确定这是真的。
“Im alive(我还活着)。”
一名男子走进维吾普伊特斯酒店,酒店里面有一根低矮的横梁,把酒吧区和餐厅分隔开来,进去时那人微微弯了下腰,以免脑袋撞到头顶的横梁。酒店里面非常安静,大部分的卡车司机和旅行社的人都已经离开了。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两个独自开车的司机停下来在这里喝了杯咖啡,然后接着开车去圣马洛。一个法国卡车司机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干脆利落地干掉了第二瓶一升装的当地苹果酒。尼尔决定还是让那个醉鬼先一步上路,自己随后跟上。那名男子在眼睛适应了里面昏暗的光线后,犹豫不决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一定是他。尼尔举起一只手,嘴里嘟哝着什么,把椅子往后推了推,问道:“哎,你是威廉吧?”他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在感叹要是能减掉四五英石的体重就好了。
“是的,你是尼尔?”那人边说边伸出手来,同他礼貌地握了握手,口音听起来像是个美国人,长得也不错,看起来不像是个同性恋——虽然一双手白白净净的。
“对,很高兴认识你,请坐。”乔丹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很抱歉没有等你。”尼尔满脸歉意地瞥了一眼几乎空掉的盘子,微笑着对他说,随后又用下巴微微指了指盘子里剩下的东西补充道:“吃的小牛脚。”实际上他到达的时间比约定见面的时间整整提前了两小时,目的就是为了确保没有招来那些可能会对他们感兴趣的警察局的不速之客,对此,他却丝毫不提。四周很干净,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要点些吃的吗?这里的食物比你料想的好吃得多。”
“不用了,谢谢,我不饿。”那名男子说。
“随你的便。”尼尔说着把盘子推到了一边,又从苹果酒罐里倒了一杯酒。
“預付款带来了吗?”
乔丹从外套里面拿出一个棕色的纸袋,把它推到桌子对面。尼尔往纸袋里面仔细看了看,里面装了两沓淡紫色的500欧元的钞票,闻起来一股新钞的味道。他盯着里面看了一会儿,然后把袋口卷起来,塞进上衣口袋里。尼尔爱钱是因为钱本身,对此,帕特老是念叨他,想让他承认他爱钱是因为有钱就可以得到很多的东西——汽车、房子、女人、别人的尊重和安全感——这些才是重要的,但是尼尔却对这些嗤之以鼻。他需要的东西他都有,没有的东西他也能搞到。不,他爱的是钱本身,是印钱的纸张和油墨,这听起来有点荒谬,但事实的确如此。
“我可以看看卡车吗?”
“哦,可以,可以,当然可以了。”尼尔说着干掉了杯里的酒,费力地站了起来。尼尔明白了,这人不太喜欢闲聊,很好。他从裤兜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钞票放在桌子上,说:“这边请。”
乔丹跟着卡车司机从餐厅的后门走了出去。天哪,他的块头可真大啊,他心想。
腿和我的腰一样粗,身上却没有一丝赘肉,高大又壮硕,就连头也硕大无比,下巴突出,蓝色的眼睛非常凌厉,高挑的眉毛带着一副戏谑的意味。
那是一辆老式的白色奔驰阿克托斯,车头扁平,侧面微微带点弧度。拖车上盖着一块大小适中的蓝色防水布,侧边用黄色的大字印着弗朗斯·马斯的标志。尼尔掀开车尾的防水布,露出一把沉重的挂锁。他用挂在腰带上的钥匙打开挂锁,滑开厢门,然后跨进拖车,为乔丹撩着防水布。
车厢里空空如也,拖车虽然被遮住了,但是拖车两侧都是带着缝隙的板条,微弱的蓝光从缝隙中透了进来。“这样他们就不用让我们打开厢门了,”尼尔说,“可以直接把探测器的头部从防水布下面塞进去,他们就是这样检查的,现在都是二氧化碳探测器了,快捷又容易,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都被抓住的原因。”
“穿越边境的卡车里面,有半数的卡车后部都藏着偷渡的人。以前他们从来发现不了他们,但是现在有了这些探测器,只要你一呼吸,你就完蛋了。”他很喜欢这句话。
“那么,我们怎么避开他们呢?”
尼尔笑容满面地说:“我们不用避开他们,我们还想让他们检查呢。在半数的时间里,他们会抓住那些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搭我便车的人,但是他们从未抓到过我的客户。”他喜不自禁地笑着,粗壮的双臂抱在胸前。
乔丹把空荡荡的拖车扫视了一遍,最后,耸了耸肩。“可以,就这么定了。”
尼尔扬扬得意地点了点头,示意乔丹跟他到拖车后面去。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短螺丝刀,把车厢的地板撬开了一块。地板打开后,乔丹看到两个浅浅的暗格,高度刚好可以容下一个躺着的人,每个暗格的顶部都有一个调节装置,看上去有点像连在软管上的水下呼吸器。
“你通过那里呼吸——呼出的二氧化碳和汽车的废气一起排出去。去看看外面吧。”他把地板放回原位,拖车的地板只有几英寸厚,从外面看,乔丹根本看不出来那个暗格在何处。
“不错,对吧?”尼尔问道,“里面的地板慢慢向上倾斜——你根本看不出来,但的的确确有坡度。到了卡车最里面就会多出一英尺半高的空间,真是太有才了,对吧?搞出这种车厢的家伙真他妈的是个魔法师。”
乔丹赞赏地点了点头,但是他觉得这辆车的前主人多半是个毒贩子。
“别担心,比利(威廉的昵称。——编注),我们会把你毫发无损地平安送到多佛尔(英国大陆距离欧洲大陆最近的地点。——译注)去的。”尼尔说着,重重地拍了拍乔丹的后背。乔丹心想,自己付了那么多的钱,他们最好说到做到。
特拉洪那里已经批准了,拿到了对维斯罗伊公司的信箱和普伦的公寓进行搜查的搜查令,包括屋内所有的电脑和文件。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以调查内幕交易的名目进行的,所以那些监控视频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了,但是这些视频至少是个开端。赫伦按了一下顶楼的门铃,然后等着。他朝保安点了点头,保安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又继续看书,赫伦猜测应该是那个叫布赖斯的孩子的亲戚。对讲机的显示器亮了起来,里面的图像就像气泡一样向外凸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正常,亚历克斯·普伦睡眼惺忪的脸庞出现在了显示器上。
“谁呀?”他的声音带着刚刚睡醒时的低沉和沙哑。
“下午好,普伦先生,我是赫伦警探,我现在上楼你不介意吧?”
他的脸离摄像头很近,感觉就像正靠在墙上似的。“实际上,现在有点不太合适,警探先生,你介意过几个小时再来吗?”
“对不起,先生,我恐怕必须现在上去。”他把叠好的文件举到摄像头前。“我有搜查令。”
听了这话亚历克斯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那么,我想你还是上来吧。”赫伦左边的门嗡地响了一下,他穿过门来到电梯间。
普伦身上穿着一件绑着腰带的酒店式厚浴袍,脚上穿着袜子过来给他开了门。他一边领着赫伦朝下沉式客厅里面的那组L形沙发走去,一边快速地浏览了一下搜查令。“今天想谈些什么呢,警探先生?”
“我们何不从维斯罗伊股份公司谈起呢?”
“好吧,我们公司上市的时候,维斯罗伊公司是一个比较活跃的早期投资者。当公司的经营开始恶化时,他们买进了公司大部分已经发行的股票,现在他们是基因测定公司的实际拥有者,从公司上市之初一直坚持到了现在。除此之外,恐怕就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了。”亚历克斯平静地看着赫伦的眼睛。
“真的吗?这倒让我有点吃惊,普伦先生。我还认为你会对你们公司最大的投资者进行更多的调查和研究呢。”
“我调查过了,结果发现要查出他们公司的核心成员很难。”
“你调查到哪一步了?”
“香港,那里似乎是他们公司的所在地。”
赫伦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小记事本,然后开始翻看起来。他故意在他面前摆出这副样子,看起来有点荒谬,很像《神探科伦坡》里面的一个情节,但是却足以让他发现普伦流汗了。
“对,我最初也是这么想的。”
“最初?所以你发现不是那里?”
赫伦假装在看笔记本上的东西,“是的,我追踪到这家香港公司的实际所有权归列支敦士登的一家叫——”说着他又翻了翻记事本……等了一下,接着说,“——找到了,莎森?不对,黑森斯国际公司,就是这个公司,你有没有什么印象,先生?”
亚历克斯抿着嘴,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转了转眼睛,好像正在回忆,然后遗憾地摇了摇头,面色冷静如常。“抱歉,没有什么印象。”
赫伦决定把这个事情放一放,他合上笔记本,放回口袋里。“先生,可以带我参观一下你的办公室吗?”
“当然可以。”亚历克斯说着站了起来,在前面给他带路。办公室占了楼上近三分之一的面积,赫伦估计这里原来应该是主卧室。这是一个角落的房间,大大的落地窗占据了整整两面墙。从一面窗户向外望去可以看到費恩斯,另一面窗户可以看到下面的庞德大道。庞德大道因为融雪泥泞不堪,顺着公园蜿蜒而下,大道下方有一条小溪,把大道一分为二,渐渐消失在远处白雪茫茫的河堤里。
房间的一边放着一张古色古香的黑色樱桃木桌子,桌子上放着三台大屏的显示器,房间的另一边放着一张旧皮沙发和两把扶手椅,墙上挂着一台等离子电视机。赫伦在电脑前坐下来,显示器上正显示着几个交易所的实时数据:纽约、伦敦、香港、东京和一些他不认识的证券交易所。他打开一个浏览器窗口,输入IP地址,一个直接的套接字(互联网上进程间通信流的端点。——编注)连接就建立起来了,随后市中心的技术人员就接手控制了电脑。
“普伦先生,我们的人现在要检查你的系统,里面有什么加密或密码保护的文件吗?”
“没有,如果有的话,密码应该是78374。”他看上去非常放松,也清醒了许多,脸上带着一丝自得的笑容。他们什么都不会找到的。
“先生,你这里还有其他的电脑或笔记本电脑吗?”
“有,我的笔记本电脑在楼下,要我给你拿上来吗?”
“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跟你一起去拿。”
亚历克斯笑了笑,“我觉得你不会想这么做的,警探先生,我保证不会删掉任何东西的。”
“还是一起去吧。”
亚历克斯带着他下了螺旋扶梯,来到楼下。楼下非常安静,黑乎乎的,一点自然光都没有,只有嵌在天花板上的顶灯发出一丝昏暗的橙光。天花板比赫伦预想的要低些,他知道不会真的撞到脑袋,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楼下有一条走廊,走廊尽头有两扇门,有一面墙上全是长长的推拉门,壁橱空间很大呀。
亚历克斯打开走廊尽头左边的门,赫伦跟着他走了进去。卧室里更黑,除了从厚重的窗帘透进来的一丝光线外,几乎漆黑一片。房间里比公寓其他地方要暖和几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麝香味。亚历克斯碰了一下门边一块光滑的金属板,天花板上的灯具发出一阵轻微的嗡嗡声,然后逐渐变亮,变成了预设的金光。
赫伦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有个女孩在屋里,直到她迷迷糊糊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才发现她的存在。她仰躺在羽绒被上,全身赤裸,只有左脚脚踝上系着一条黑色的皮带,皮带上有一个钢环,上面连着一根铁链,链子被床角的床单给盖住了。她撑着一只胳膊抬起身来,与赫伦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才懒洋洋地把目光转向普伦。
“几点了?”
听口音像是东欧人,很像俄罗斯人,却又不完全像。赫伦非常确定她就是监控录像里的那个金发女郎,长得非常精致,一点都不局促。赫伦看到床脚的地上还有另外一个脚腕套,套子连在一根钢管上,上面还有一些他不甚清楚的工具。她的屁股和大腿上有一串明显的伤痕,胸部和手臂上也有一些已经褪色的烫痕,他还注意到她的身上没有针孔。
普伦从床头柜上取下苹果笔记本电脑的插头,一边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腰,一边微笑着看向赫伦,仿佛一只偷了腥的猫。“时间还早,再睡会儿吧,我马上就来。”
“好。”她喃喃地说,随后拖过一个枕头塞到肚子下面,把身体蜷了起来,头发铺散在枕头上,一条腿扯着脚上绑着的东西,伸得直直的。出了房间后,普伦又敲了一下墙上的金属板,灯光随即暗了下去直至熄灭。
上了楼后,他把笔记本电脑递给赫伦。“给你,警探,随便看。”
“谢谢,我最多用一到两天的时间。”
“很好,我的整个人生都在里面。”
“我们会知道的。”
“对,那么,你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要谈吗?我确实还有一些事情要做。”脸上又是那种扬扬自得的笑容。
“你最近经常去见帕里什太太,不对,帕里什博士吗?”我走之后这两人又可以乱搞了,混蛋。
“我经常和斯蒂芬妮联系,她這一年过得很不容易,而且我们都是老朋友了。”
“我相信你一定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普伦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立刻又恢复了平静。“警探,我确定我和斯蒂芬妮·帕里什的友谊不在你的搜查令范围之内。抱歉,我累了。”
“当然,当然。”赫伦跟着亚历克斯来到前门,敲了敲笔记本电脑。“我会尽快把这个还给你的。”
普伦什么也没说,直接按下电梯按钮,然后靠在了门框上,完全恢复了自己浪荡公子的形象。电梯门快要合上时,赫伦伸出手挡住了门。他知道不应该这样做,但他就是忍不住。
“顺便说一下,我前几天见到了你的继母,她可真是个尤物啊,不是吗?”他把手缩了回去,门慢慢地合上了。祝你的生活愉快。
那个房地产经纪人没有听明白,以为这个美国人想要重新商谈一下租房条款,所以正努力地向他解释这样做完全不可能。“很抱歉,巴特勒先生,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预付了一年的租金,而且你已经签了合同了,并且已经搬了进去……我不明白——”
乔丹温和地笑了笑,打断她道:“不是这样的,克莱尔,没关系,我并不是想取消这笔交易,这笔交易没什么问题。我是想问你能不能帮我找个房客,把房子转租出去,你明白吗?我的工作出现了一些变动,我以后都不会再待在雷恩了,但是,有一些——”他停顿了一下,斟酌着语言,“——税务方面的问题和居住要求……我知道你懂的,所以我想把房子转租出去。如果你能找到愿意支付现金的租客的话,我愿意以远低于我所支付的租金转租给他,但是必须预付房租。”
他挑了挑眉,似乎在说,的确,这一切有悖于严格的法律,但我们都是成年人,大家都知道现实生活是如何进行的。当然,按照惯例,协助安排这些事情都会有经济上的回报。但是最好不要说得太直白了,以免将来某个时候不得不向当局撒谎。克莱尔似乎马上就领会了他挑眉的潜台词,脸上一亮,立刻恢复了她一贯的敏捷和专业。诚然,他这个人有点严肃,也不时髦,却并非没有吸引力。他显然很有钱,他的银行审批一下就通过了。
她看了看表说:“你何不明天过来看看呢?我可以明天,嗯,6点左右过来,到时候再告诉你进展如何了?”
他站了起来,热情地握着她的手。“谢谢你,克莱尔,我就知道给你打电话准没错。那么,明天见。”
乔丹查看了一下他的谷歌邮箱。
威廉:
和你确认一下,周三上午11点去酒店接你,然后在加来城外与帕特碰头,再继续搭乘21 : 35的渡船去多佛尔。
问候,尼尔
很好。他简短地回复了邮件。
尼尔:
确定了。
威廉
邮件已发送。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她说,“我也知道你一定以为我疯了,极度不愿意接受现实,但是你就迁就一下我吧。”西蒙一脸痛苦的表情。
“听着,你是了解他的,你真的相信在把一个载体永久植入自己的DNA时,他会把起始密码子放错位置吗?”
西蒙只是看着她,在斯蒂芬妮看来,那完全是一种对一个疯女人满怀同情的表情。
“好吧,”她恼怒地说,“这么说吧——纯粹就是讨论一下——假设我说的都是正确的,如果你是乔丹,拼命地想给我传递信息,你会怎么做?你会用某种你知道我能识别并且能够读懂的方式传递信息。然后呢?得了吧,西!我们还等什么?他只想让我们找到那些信息,而不是别人,也许是测序中的某样东西……我也不知道。很明显,他不想让我们在数百万个碱基中漫无目的地去筛查,该死的,西,帮帮我,我真的没疯。我知道,他还活着,他需要帮助,帮帮我!”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但她没去理会,眼睛紧紧地盯着餐桌对面犹豫不决的佩里。
他不停地在她的脸上探寻着,探寻些什么呢?他觉得应该是疯狂吧。她看上去非常理智,但是疯狂的人往往都是如此。他深吸了一口气,抵挡不住斯蒂芬妮坚强的意志。“好吧,听着,我可以帮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但是你得答应我,如果最终证明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数年前载体应用实验的矫作物,而不是别的东西的话,你会立刻停止这一切,并且对他放手。否则的话,我会因为当初对你提起这些事情而愧疚一辈子的。”
“我保证,西蒙。”她微笑着握住他的手,“我就知道我可以指望你。”
“真要是好朋友的话是不会管这些事情的。”
“你说错了,我不会找别人帮忙的,我需要你,西。就如往常一样,你一定能做到。”
“亚历克斯是怎么想的?”
她顿了一下,“我还没有对别人提起过,我觉得现在这件事情就我们俩知道就行了,你说呢?你也不想人人都把我们当成疯子吧。”
他点了点头。
她率先回到刚才的话题,“来吧,这是个谜题,你总是喜欢破解难解的谜题。假设你想把某样东西藏在一个显眼的地方,好让知道的人找到它,你会怎么做?”
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被她给打败了。“我会用标记物。”
“什么意思?”
“嗯,比如,就如你那疯狂的推测一样,我会用我们发现的东西——ATG、GTG、CTG序列——来标记任何我希望别人看到的其他序列。”
“有办法在那些序列中找到那些碱基序列吗?”
“当然有了,”他说,“你可以做一个探针,一个带有放射性标记物的互补序列的寡核苷酸探针。无论那个序列出现在何处,探针都可以在DNA样本中锁定它。”
她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做起来难吗?”
“不难,我们经常做。”
她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不要急,”他说,“我们的DNA大约有30亿个碱基,这么短的序列可能出现在DNA的任何地方。即使你的推理是合理的,我们对标记物的认知也是正确的,但是依然是大海捞针,尤其是大海里还有很多其他的针,根本没有办法。”
“但是你仍然愿意试一试,”她说,“谢谢你。”
“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很快就會知道的。”
上帝保佑互联网。乔丹与克莱尔找的租户签订了租房合同,那是一对英国夫妇,刚刚成为空巢老人;他又在网上买了一把泰瑟枪(只用过一次!)(泰瑟枪又叫“电休克枪”,没有子弹,靠发射带电的“飞镖”来制服目标。——译注),然后又通过街景地图逛了逛英国的霍克斯顿广场,把“脱身策略”办公室周围的社区好好地熟悉了一遍,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在法国布列塔尼的一个破旧的小网吧里完成的。他其实真的很想买一把真枪,但是法国的枪支法不值得他去冒这个险,有把泰瑟枪也就可以了。
他还得去找克莱尔拿租房的钱,自从周六晚上他们在一起庆祝却被他扫了兴之后,她就对他一直很冷淡。那天晚上她来晚了,却带了一瓶香槟和空巢老人传真过来的意向书过来。脱下脚上穿的浅口皮鞋后,她砰的一声拔掉了软木塞,然后坐在了壁炉对面的沙发上。喝到第二杯酒的时候,她用穿着丝袜的脚挑逗地摩挲着他的大腿,裙下的风光在他面前一览无余。几分钟后,他含糊地说时间太晚了,站起身向她道歉时,她的脸立刻垮了下来。不过,他觉得这样也许是最好的,以后她就不会把这个令人扫兴的交易到处乱说了。
该做的事情又少了几件,明天他要去见克莱尔,还要开车去拉瓦勒取泰瑟枪,还得想办法把车给处理了。时间已经进入最后36小时倒计时了,他祈祷着斯蒂芬妮已经发现了那条信息,并且明白了是什么意思。这件事情他连想都不敢想,现在收手已经太晚了,已经无路可退了,他们会成功的。
赫伦啪的一声挂了电话,果然两台电脑都清理得异常干净,历史记录也被选择性地清除了。技术人员顺着那个IP地址追踪到了某个被用作代理服务器的俄罗斯服务器,但是仅此而已。特拉洪说某些身份不明的高层已经在施压了,要是还没有新的进展的话,就得暂停调查。这估计和华盛顿特区的那个电话有关。这样一来,那个自以为是的混蛋就可以全身而退了。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内幕交易——都是些有钱人偷有钱人的无聊把戏而已——但是普伦这个杀人犯却又可以逍遥法外了。
赫伦摇了摇头,这都是些什么人呀?普伦搞了合伙人的妻子,还故意搞砸自己的公司来大发横财。光这样还不够,所以他最终杀死了那个与情人厮混的合伙人——对普伦和那个逍遥的寡妇而言,简直就是双赢。真是一群人渣呀!他起身从椅背上抓起外套。他会亲自去还笔记本电脑的。
西蒙说对了一件事,“大海”里的确是有很多的“针”啊。探针找到了数十个匹配的碱基,他必须把这些碱基一个一个地分离出来,然后逐个排序。斯蒂芬妮给他写了一份她大学时代所用的代码,总共有20个氨基酸代码,每个代码都有一个对应的辅音字母。西蒙对每一个序列逐一进行了测序,直到找到一串与任何氨基酸都不相关的碱基,这通常花不了多长的时间;在测到第七个碱基时,他看到的差不多都是一些基因内区垃圾。
但是在测到第23个碱基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在关键序列之后出现了“ATG,TCG,TCG,AGG,AGG,TCG”这样的序列。这个序列连续重复了60次后才又随机出现了其他的碱基。一个蛋氨酸、两个丝氨酸、两个精氨酸和另一个丝氨酸。西蒙抓起那个写有代码的单子,比对着在另一张白纸上写下了“mssrrs(我很抱歉,斯)”。天哪!他一把扔掉了钢笔。见鬼!见鬼!见鬼!斯蒂芬妮说的可能是真的!或者只是个巧合而已,要不就是他也疯了。
他又花了两个小时才找到下一个序列:“Dnttrstnbd”。又是连续重复了60次。
“不要相信任何人。”
他赶紧给斯蒂芬妮打了个电话。
乔丹把车开到维吾普伊特斯酒店后面的停车场时,尼尔的卡车已经停在那里了,卡车并没有熄火,车子排放的尾气在清晨寒冷潮湿的空气中翻转升腾。乔丹闻到了大海的味道,海岸就在西北方向,离这里只有一两英里远。卡车驾驶室的门敞开着,尼尔正坐在里面讲电话。乔丹靠边停了车,他朝乔丹点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快速地挂了电话。
“早上好,比利,准备好出发了吗?”
乔丹点了点头,尼尔从车上爬了下来,绕到卡车的后面,向上拉开了车门,只听咚的一声金属撞击的声音,尼尔把一个坡道拉了出来,惊飞了一群在门窗紧闭的酒店屋檐下筑巢的鸽子。乔丹顺着坡道把租来的银色标致车开进了卡车的车厢里,然后从车里爬了出来。尼尔已经把坡道收了起来,正把几块楔形的东西塞在车轮的后面。对他这样一个大块头来说,他的动作还是相当敏捷的。
“兄弟,把手刹拉起来。”卡车司机突然说。这人做事高效、冷静,又专业得让人安心。乔丹拉起手刹,把黑色的旅行袋背在了肩上。旅行袋非常笨重,里面除了泰瑟枪、手术用品和几套换洗衣物外,装的几乎全是现金。加上转租给空巢老人的一年的房租和他在赌场里兑换的钱,他现在总共有25万多欧元,一捆一捆地绑得整整齐齐的,足够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你可以把你的装备放在前面,然后帮我弄一下车,好吗?谢谢。”乔丹把行李袋塞到驾驶室的杂物箱下面,回来时发现尼尔正在标致车的车头下面,费力地扭动着壮实的身躯,想把一个钩子和链条挂到车上去。
“让我来吧。”乔丹说。
“嗯,好主意。”尼尔沙哑着声音笑道,“我很有可能会被卡在下面,要是那样的话我们还能到哪儿去呢,嗯?”
乔丹慢慢地把头和肩膀钻进了车头下面,尼尔把钩子递给他。“把它绕在结实的车架上,好吗?”乔丹照着做了,尼尔拉了拉链子,嘴里满意地嘟哝了一声,然后把链条松垂的地方拉紧,锁上。“这下车子就不会乱跑了。”他边说边使劲地推了一下挡泥板,“我们走吧。”
他们安安静静地开了三个小时的车,乔丹沉浸在思绪里,只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他们驶过的小镇——韦尔松、主教桥、鲁昂郊区——在乔丹的记忆里,这几个地方都以奶酪和教堂著称。他们在一家挂着一块褪色的时代啤酒标志的中世纪石头旅馆里吃了一个简单的黄油法棍火腿三明治,喝了一杯意式浓缩咖啡。
在开上位于阿布维尔北部的E402公路时,尼尔说:“我觉着还是得问问,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不想说的话就直接告诉我。”
“不会,没关系。”乔丹说,心情非常轻松,几乎可以称得上愉快了。他所做的这一切很疯狂,很不可思议,但他还是做了,说不定真的能成功呢,不是吗?而且必须成功。斯蒂芬妮必须找到那个信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知道那个信息的人,她知道该怎么做。
他把脚搁在鼓鼓囊囊的行李袋上,卡车一颠簸,小腿就会撞到杂物箱上。他们正驾车穿过一片整齐漂亮的农田,在狭窄的双车道公路两旁,放眼望去,入目皆是一块一块的牧场。他知道现在不在堪萨斯州,因为美国的农场都是一块一块对称的长方形田地,犁沟又密又均匀,看上去就像美军的航空母舰一样平整高效。但是这里的土地却有一种慵懒、随意的魅力,一排排农作物恣意地生长着,绵延不绝,就像艺术家的羊毡帽下面偷偷探出头的灰色发卷一般。法国人毕竟是在莫奈和梵高的熏陶下长大的,对田园风光之美也自然深谙于心了。即便是最实用的谷仓或筒仓也总能摆放得那么地恰如其分,独具美感。
“都是因为一次糟心的离婚,”他说,看到尼尔皱了皱眉头,“不骗你,真的,非常、非常糟心,孩子啊,钱啊,闹得很不愉快。我不想细讲,但是真的非常糟糕。我能告诉你的就是我要回英国去,但是不能让我的前妻知道我在那里,这一点非常重要。她就是那种人,有钱的富婆。”
尼尔点了点头,“所以,你的孩子在英国?”
“是的。”
他们沉默不语地继续开着车,乔丹把头靠在车窗上,车子的嗡嗡声不绝于耳,思绪不觉有些飘忽,尼尔说话的声音把他拉回到现实里。“那羊呢?”
乔丹叹了口气。“你不会相信的,这才是真正疯狂的地方。”
“说来听听。”
“好吧。”乔丹伸出手,给卡车司机看了看手背上的伤疤。
“这是……”
“前一阵子我滑雪的时候出了点事故,把手给摔断了,必须去医院。那个疯婆子趁我昏迷的时候,让医生给我植入了什么东西,像追踪器之类的东西。”
“去你的。”尼尔笑着摇了摇头,“我本来都要相信你了,现在才发现你满口都是胡话。”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的确是真的。你可以摸摸看,里面有个硬硬的小块,从那以后她总能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真他妈的糟糕透了。”
“都是些鬼扯。”
乔丹耸了耸肩,“也许吧。”
尼尔想了想,说:“我还是不明白这和羊有什么关系。”
“呃,如果我把那东西取出来的话,她马上就会知道我骗了她,对吧?所以我打算把它取出来放进羊的身体里,那样她就会以为我还在法国,明白了吗?”
尼尔突然一把把卡车拐到了狭窄的路肩上,按亮危险警示灯。“滚出去!”
乔丹举起双手问道:“你在说些什么呀?”
“你他妈的以为我有多蠢?你要不是满嘴胡话,就是得了失心疯,我不知道是哪个,我也不在乎。我不想和你扯上任何关系,我知道有人在找你,要么是美国人,要么是法国警察,管他是谁,对我来说都太冒险了。要是我和一个叙利亚的孩子一起被抓的话,就是挨个罚款而已,或许只是挨一巴掌,但是要是帮你的话,我觉得会害死我自己的,拿着你的东西滚出去,我会把你的车放到路上去的。”
“不要,等等,”乔丹说,“听我说,求求你了,不是那样的,我保证,我付你双倍的钱,我告诉过你她很有钱。”
尼尔审视着他的脸,愤怒地紧抿着双唇。“七万五。”
乔丹点了点头,“可以。”
尼尔瞪大了双眼,“你有那么多钱?”
他又点了点头。
“我现在就要,否则别想我开车。”
乔丹拖出行李袋,放在膝盖上,打开袋子,从里面拿出几捆钱,递给了司机。
“这是六万块,到了多佛尔后再给你剩下的一万五。”
尼尔拿起其中的一捆钱,在边沿处快速地翻了翻,在一片灰暗的光线中,他的眼里闪过一阵贪婪的幽光。他冷冷地笑了笑,说:“好吧,比利小子,就这么定了。不过,劳烦一下,不要再给我编故事了,我从来都不喜欢这一套,你只要告诉我管好我自己的事情就好了。”他把卡车挂好挡,慢慢地开回公路上,眼睛迅速地瞄了一眼后视镜后关掉了危险警示灯,接着发了一条短信,但是没有收到回信。
一路上他们再也没有交谈,直到经过加来的路牌时,尼尔才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喂,你到了吗?”
乔丹听到电话里传来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但是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最后尼尔说:“好,五分钟,谢谢。”
他把车拐上民族大街,开了半英里后又拐上了一条无名公路,公路就在一座低矮的褐色仓库后面。如果说有什么地方刚好是在加来和桑加特的中间的话,这个地方就是了。对乔丹要做的事情来说,这里再合适不过了。停车场里还停着另一辆卡车,是一辆牲畜运输车,车灯亮着,虽然才下午三点钟,天几乎已经完全黑了。
尼爾把车转了个方向,车头挨着车头,车身相向地并排停在那里。他摇下车窗,“帕特,这是比尔。比尔,这是帕特。”帕特·墨菲身材高大,体格健壮,长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和一张娃娃脸,乔丹估计他快四十岁了,要不是眼角有些笑纹的话,看起来估计只有十四岁。
“很高兴认识你,比利。”一口浓浓的爱尔兰劳动阶级的口音。他从卡车上跳了下来,乔丹也打开了车门,他绕过车头朝乔丹走去。乔丹爬下车,感觉有点不对劲,实在太安静了。那些羊,他应该听到羊叫的声音才对。他走到帕特卡车的后面,往里看了看,发现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
他疑惑地转过身,“里面没有羊。”
帕特耸了耸肩,戏谑地笑了笑。“是的,没有羊。”说完后就突然向乔丹袭去。他非常擅长格斗,下盘很稳,抬腿,踢出,干净利落。乔丹感觉胸口一滞,两眼一突,疼得弯下了腰,喘不过气来。下一拳接踵而至,帕特一拳打在了他的颧骨上,乔丹感觉自己像被锤子砸中了一样,一阵剧痛袭来,顺着下巴、耳朵蔓延至脸颊,嘴里尝到了血腥味,左脸也失去了知觉。他终于挣扎着喘了一口气,刚刚抬起头,就看见又一个左勾拳袭向他的身体。他勉强转过身去,本该打在肚子上的拳头打在了肋骨上,只听咔嚓一声,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席卷全身。
“该死的!”他尖叫着滚倒在地,帕特的靴子踢在了他的后腰上。他在地上翻滚着,耳边传来帕特沉重的脚步声。匆忙间他瞥了一眼帕特的脸,只见他咧着嘴笑着,满脸红光,舌头微微伸出嘴外,仿佛大得嘴巴都装不下了。乔丹往卡车的方向滚去,但是还没有滚到卡车下面帕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夹克。
“不行,你跑不掉的。”他一边喘着气,一边用手拍了拍乔丹的右耳,然后扯着耳朵把他拉了起来,猛地一下抵在了卡车上,钢铁般的前臂锁住了他的咽喉。他紧紧地顶着他的气管,乔丹被顶得眼冒金星,眼前一阵发黑,用空着的那只手抓向帕特的脸,却完全激怒了那位卡车司机。他死死地用前臂锁住他的喉咙,膝盖不停地顶向乔丹的腹股沟。乔丹疯狂地扭着身子,终于把头扭偏了一点,双唇紧紧地贴在帕特的拳头上。他泪流满面地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然后拼尽全力地咬了下去。
那个大块头痛苦地哀号了一声,使劲地把手往回拽,乔丹却死死地咬住不放,脖子被扯得猛地往前一扭,咔嚓作响,嘴里也嘣的一声,鲜血直冒,疼痛难忍,估计牙齿被扯掉了一颗。他敢肯定帕特想杀了他,他绝不能松口。
帕特调整了一下姿势,用空着的那只胳膊夹住了乔丹的头,弓着背,两腿死死地锁住乔丹的腿。乔丹的耳边传来一阵急促而粗重的喘息声。“尼尔!把他给弄下去!”脖子上的压力越来越大,乔丹感觉头都要炸了。他狠狠地咬了下去,把头使劲往旁边一扭,耳边响起一阵可怕的尖叫声,随着嘴里一阵嘎吱嘎吱难听的研磨声,咬在嘴里的东西突然断了,某个像绳子一样的东西扯着他的嘴角。帕特松开了他的手,乔丹趁机挣脱开去,绳子一样的东西啪的一声断了。两人旋即分开,中间隔着几英尺远的距离,帕特抱着他的手不停地尖叫着。浓稠的血液一股一股地从断指处往外冒,时不时形成一些血泡,然后慢慢地膨胀、爆掉。乔丹的嘴里含着一个又硬又带点弹性的东西,他把它一口吐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半截手指头。手指头骨碌碌地滚到了卡车的轮胎下面,帕特跪在地上,把流血的那只手紧紧地压在肚子上,另一只手则在轮胎下面摸着那截断指。
突然,乔丹的腿上传来一阵刺痛,整个身体瞬间僵住,感觉每一块肌肉都在拼命地收缩。他瘫倒在地,动弹不得,只见尼尔手里拿着一把泰瑟枪,一脸阴森的假笑,朝他走来。
“你的玩具真不错,比利。”他扣了一下扳机,乔丹的身体又开始扭曲起来。
尼尔不停地踹着他的肚子和肋骨,乔丹又听到啪的一声,就像枪响一样,他的肋骨又断了一根。尼尔一脚踢在了他的脸上,他的嘴唇瞬间裂开,血再次涌进嘴里。他动弹不得,也保护不了自己,他快要死了。突然,有车灯照进了停车场,有人在仓库的一侧停下了车。
尼尔对着乔丹的脸最后踢了一脚,扯下乔丹大腿上的泰瑟枪飞镖,清空了他所有的口袋,对着同伴大喊道:“见鬼!我们得走了。”
“我的手指怎么办?”帕特尖叫道,嘴里血沫飞溅。
“带上,我们去医院看看能不能把它接回去,”尼尔大笑道,“把它放在冰上或别的什么东西里。”
“冰?”帕特尖叫道,“我他妈的没有冰!”
尼尔爬进卡车驾驶室,“不然就把它含在嘴里,保持湿润。”
帕特擦去断指上面的血污,把它含在面颊里,活像一个嘴里塞满嚼烟的乡巴佬。他一把揪住乔丹的头发,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然后一头撞在了他的鼻梁上。乔丹的眼前闪过一道耀眼的白光,随即失去了意识。
斯蒂芬妮现在如坐针毡。亚历克斯带了一瓶很贵的红酒过来,大家一起在客厅里看着电影,膝盖上都放着一盘意大利面和火鸡肉丸子。最后,在演到汉弗莱·博加特和英格丽德·贝里曼终于吻上彼此的那一幕时,哈登蜷缩着身子,头枕在斯蒂芬妮的腿上睡着了。她低头一看,发现索菲仰靠在沙发上,小嘴微张着,也睡着了。斯蒂芬妮把电影暂停下来。
“帮我把孩子们抱到楼上去,好吗?”斯蒂芬妮一边问道,一边站起身来,把哈登抱靠在肩膀上。在把两个孩子都放进索菲的被窝里后,斯蒂芬妮说:“我也该去睡觉了,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呢。”
“来吧,马上就要看完了。”亚历克斯说着按下了播放键,重新倒了两杯酒。她已经快要憋疯了,迫切希望和西蒙谈谈,看看他还发现了些什么。
不要相信任何人。这是乔丹向她传递的信息,对此西蒙也感到震惊无比,现在毫无疑问相信她了,但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根本静不下心来干任何事情,这一天漫长无比,她需要知道更多的信息。她也想相信亚历克斯,也想和他推心置腹,告诉他这一切,但是她不能,乔丹告诫她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很抱歉,斯。这是西蒙发现的另一条信息。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抱歉什么?他又干了些什么?他是指那個女朋友,指整个秘密的婚外情?又或许真的有婚外情吗?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谁又知道哪些是真的呢?这一切都让她难以应对。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宣泄着自己的烦躁和沮丧。
“对不起。”亚历克斯说完就把手从她的肩膀上拿开了,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何时把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不,不关你的事,我在想学校的事情,真的有点烦人。”
“想谈谈吗?”他问道。
“算了,我不想再去想它了,真是太荒谬了。”
“那好吧。”屏幕上,博加特和维克多以及伊尔莎正一起看着飞机顺着跑道慢慢地向前滑行。
“这部电影我已经看了二十遍,”亚历克斯说,“但是每次看完依然会潸然泪下。你知道吗,”当里克和雷诺慢慢消失在迷雾中时,他说,“他们拍了两个版本的结局,伊尔莎究竟会和维克多一起离开呢还是和里克一起离开,没人知道结局会是什么样的,现在也很难想象会不会有其他的结局。当然,拍摄这部电影的时候,战争还没有结束,一切都还悬而未决,很疯狂,不是吗?”屏幕上开始播放片尾字幕。
“快看,”他说,“1942年。”她顺着他的手指头看过去——MCMXLII——并在脑子里迅速地换算着那个罗马数字。
“哦,”她心不在焉地应道,“我从来都不知道。”
MCMXLII——1942。那是什么?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她瞬间明白过来。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呛住自己。她赶紧跳起来,朝厨房跑去,差一点就要跑到了。
她忍不住吐了出来,一半吐到了满是盘子的水槽里,但是大块的呕吐物——混着红酒和西红柿的粉色呕吐物——却溅在了地板和橱柜上。
“天哪,斯蒂芬,你没事吧?”他问道。
她避开了他,说:“没事,很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也许是红酒的缘故。会好起来的,我应该上床躺会儿。”
哦,上帝,冷静些。他一定听见了她犹如擂鼓的心跳声,她的嘴巴干涩发酸,胃里依然还在翻江倒海,直冒酸水。重复了六十次,总是重复六十次。乔丹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罗马数字,LX,60,LX,亚历克斯。乔丹把60加进了他的标记里,这一点何其重要。亚历克斯。谁干的?是亚历克斯!而她却差一点就告诉他了。所有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些眼神,那些言语,那些她曾经有过却又被抛在脑后的异样感觉,她甚至从未怀疑过。她一向相信直觉,这一次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她把抹布打湿,开始清理那些呕吐物。“我没事,亚历克斯,真的,求你了,我要上床休息了,我需要好好地睡一觉,会没事的。”她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我保证。”
“让我帮你清理吧,而且——”
“不用了,我现在好多了。实在忍不住吐了出来,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你再这样只会让我更不好意思。”
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两手紧紧抓着橱柜,紧得连手指都开始发白了。
“好吧。”他说,俯身吻向她的前额。
她别过头去。“晚安,你能过来真是太好了。”她脸颊冰凉,满头是汗。
外面的门关上时,她一下子跪到了地上,不由自主地干呕起来,但是除了胆汁和口水外,什么也吐不出来。她的头抽痛不已,她摇摇欲坠地站起身来,打开洗碗槽里的冷水,开始不停地朝脸上泼去,直到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呼吸也不再那么急促。
厨房里有一部壁挂式的电话,那是一部勒德式的古董电话,有一根长长的卷线,虽然看起来滑稽可笑,她却非常喜欢。打电话时,她喜欢把缠在一起的电话线朝话筒的方向往回捋。由于反复地拉扯,电话线已经松弛了,乱七八糟地缠在一起。在等待西蒙接电话的过程中,她的手指又开始不自觉地捋电话线了,这就像织毛衣一样,手上敏捷熟练地操作着,心思却完全不在上面。
“喂?”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烦躁,不单单是疲惫不堪,还有点心神恍惚。她现在才意識到,在过去的一天半时间里,这件事是多么让他心烦意乱。他原本井然有序的世界,如同她的世界一样,被完全摧毁了。你要如何才能适应这样的现实,一个死人用他的基因密码给你发送信息,而你,除了死者的妻子之外——直到昨天她还是个寡妇——不能和任何人谈论这件事,况且,那个死人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身在何处。
“嗨,西蒙,是我。”她说。
“我知道,没有什么新的进展,有的话我就给你打电话了。”
“我知道,我打电话不是又来烦你的,我知道重复六十次是什么意思了,那是罗马数字LX,意思是‘亚历克斯,他想告诉我们是亚历克斯干的。”
电话里悄无声息,斯蒂芬妮能感觉到他正在思考,正站在乔丹的角度去思考。
他终于说:“正确。”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怠,一丝妥协,一丝接受,一种对他所生活的荒谬的新世界中那些荒谬的新规则的接受。
“我们都没疯。”她平静地说。
从后院看去,厨房就像一个琥珀色的大鱼缸,四四方方的护墙板上有一扇往外突出的大飘窗。低垂的白炽灯透过外面清冷的空气散发出阵阵温暖。月光洒在结冰的雪面上,在院子里投下一片朦胧的阴影。一串脚印从屋子一路延伸至栅栏处,亚历克斯站在栅栏边一棵长势欠佳的榆树下,看着斯蒂芬妮把电话线缠在指头上绕来绕去。
他什么都看不见,身上很疼,却又说不出哪里疼,感觉浑身上下疼痛无处不在。慢慢地,终于能够确切地知道疼痛来自何处了——他的头。一股灼痛一路从后脑勺痛到脊梁骨,脸也肿了起来,左边的嘴唇和脸颊整个都是麻木的,却依然有个地方在隐隐地抽痛,再一波一波地辐射至整个脑袋。他动了动手指,右手抽搐了一下,立刻传来一阵剧痛,而左手却像被冻住了一样,依然松松地握着拳头。他试着翻了下身,整个胸膛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灼痛,他不由得喊出声来,右边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仿佛被人勒着脖子说话似的,随即他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他使劲地想要睁开双眼,随着一声像是把胶带从胶带卷上撕下来的声音,他的右眼终于睁开了一条小缝,透过糊在眼睛上的一丝一丝的脓液,可以看到外面模模糊糊的景象。不知从什么地方透进来一丝昏暗的光亮,眼前有几道模糊的影子,其中一道影子离开其他的影子,俯身悬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大部分的光亮,随即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受伤了,美国人。”声音听起来非常稚嫩,还是个孩子,是个小男孩。“喝点这个。”乔丹感觉有什么东西贴在了脸上,一股温暖的液体顺着喉咙和脸颊淌了下去。“你得多睡觉休息。”他睡了过去。
“嘿,斯蒂芬,是我,只是看看你怎么样了,希望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呃,就这样吧,有空给我打个电话以免我担心。”这时另外一个电话打了进来,他接起电话。
“普伦先生,早上好,我是赫伦警探。”
“你好,警探,今天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只是想把你的笔记本电脑还给你,先生。”
“嗯,我一整天都在,随时都可以过来。”
“我就在楼下,先生。”
“哦,在楼下。”亚历克斯冷笑着说,“上来吧。”
“你能提前打电话过来真是太好了。”他打开门,说。
赫伦把笔记本电脑递给他,“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他说,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过公寓,“但是你应该知道,我的手下说,有些历史记录被选择性地清除了。”
亚历克斯笑了笑,“你知道的,有时候我女朋友的机智让我吃惊,而有些事情我想保密。”
“那是当然了。”赫伦微笑着说,把笔记本电脑放在了台子上。“先生,我能私下和你开诚布公地谈谈吗?”
“当然可以了。”亚历克斯点了点头,两手抱在胸前靠在了墙上。
“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赫伦的语气非常亲切,就像閑聊似的,摆警察的架子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我觉得你和斯蒂芬妮·帕里什之间有不正当关系,而且持续好长一段时间了,当然你的合伙人也有自己的情人,我猜测你应该知道他的事情,但是他却不知道你和他的老婆搞上了。”亚历克斯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身子往下挪了挪,依然懒洋洋地靠在墙上。
“我一度以为他发现了你们之间的关系,而且暴跳如雷,但是,现在我却不这么认为了。我觉得多年以来,你一直都在谋划着想要除掉他,你一面操纵着公司的股价,在让他几乎破产的同时自己却狠狠地赚了一笔。同时你又给他买了一大笔的保险,所以在他死后,你女朋友就可以拿到一大笔的钱,你们就可以双宿双飞了。当然,你还得等上一段时间,以免被人发现,我说得怎么样?”
“妙极了,请继续。”亚历克斯说。
“好吧,如果我漏说了什么,你可以随时补充。所以在教授和玛丽·安去科德角过周末时,你和那位夫人就买了个帮凶去干掉他们。说句题外话,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鼓励他们去旅行也是你的手笔,甚至还假意帮他在那个可爱的寡妇面前掩饰一二。”亚历克斯佯装兴味盎然地点了点头。
“据我所知,你买的那个帮凶来自华盛顿特区,也许是个单打独斗的家伙。虽然这个人很难追踪,不过,偷偷告诉你,我搞到了一张他过来这里的清晰照片,所以,也许你该好好地祈祷一下了。”说到这里,赫伦非常确定普伦看似温和的面孔上泛起了一丝涟漪。
“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普伦先生,况且法律对谋杀案也没有时效限制。这一切还没完,我将和你如影随形,时刻伴你左右,哦,顺便说一句,当然这不关我的事,那个寡妇知道你召妓和性虐恋的事情吗?我不觉得她是那种性变态的人,看起来实在太正直了。虽然对这些不太了解,但是我什么都看到了。现在,还有你的继母……”
亚历克斯举起一只手,面容平静又严肃。“够了,你胡编乱想得够多了,如果你有什么证据的话,你早就逮捕我了。你之所以没有任何的证据,是因为它们根本不存在,整件事情都只是一个极其生动的幻想而已,一个纯粹的幻想,毫无真实性可言。
“你根本不了解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承认,我生活中的某些方面是不那么纯洁,但是又不违法。你完全弄错了,我很爱乔丹,绝对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情,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事实。你拿着一堆片面的信息胡编乱猜,并且深以为然,但事实并非如此。斯蒂芬妮·帕里什和我是朋友,仅此而已,如果你够了解她的话,你会发现把她描绘成一个杀人犯是件多么荒谬可笑的事情。”他摇了摇头。
“从你说的这一堆废话里边可以看出来你是一个非常正派的人,我知道我得罪了很多人,但是我还是很诚挚地请求你放手吧,别管了。你想象的那些场景没有一个是真实的,但是,出现在这些场景中的人,有些人你最好别碰,还有一些人是无辜的,这些人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却会因此而受到伤害,所以我恳请你,警探先生,别管了。”
赫伦不由自主地几乎相信了他的话,他真想说,嘿,要是那个谋杀和操纵股票的事情进展不顺的话,你可以考虑去好莱坞发展了。但是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只是简单地说了句“祝你愉快,普伦先生”,然后就走进了电梯。
警探离开后,亚历克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希望他真的相信了自己的话。
诚然,赫伦有很多地方都说错了,但却错得不算太离谱。
霍克斯顿广场34号就在公园的附近,是一座毫不起眼的两层楼的白砖建筑。该建筑有两个不同的入口,走上一段楼梯后看到的就是大楼的正门,另外还有一扇铁艺小门是一楼的入口。最初的时候,这扇门是整栋大楼的出入口,后来,到了20世纪70年代,底楼被改成了一个独立的单元。在过去的35年里,底楼一直都是一位精神病医生的办公室,后来那位医生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就把整幢大楼给买了下来。楼下的房间依然当作办公室,楼上的房间则成了他和他年轻的意大利情人的爱巢,这位情人以前是他的病人。结果证明这位医生既不是一位顶好的精神病医生,看人的眼光也不怎么行,因为某天晚上,那个男孩用一个希腊雕像的石膏复制品把他给砸死了。
大概在2005年左右,“脱身策略”公司接手了整栋大楼。二楼被改成了办公室,装修得很有格调,用的都是爱德华七世时期的家具。底楼从不对顾客开放,就像五角大楼一样,全部装修成了永不过时的灰色。公司的核心机构就在这里,就隐藏在那个体面的门面之下。
山姆坐在电脑前面,丹尼斯敲了敲门框。“啊,你回来了,很好。迪拜那边怎么样了?”
“很好,他同意了。他现在无处可去,沙特那边也不管他了。”
“他们当然不会管他了,自以为是的家伙终会自食其果的。”
“听着,”丹尼斯说,“今天早上接到华盛顿的电话,说有人在用中情局的面部识别系统识别你的照片,上面的人很不高兴。”
“谁干的?”
“不知道,但是我拿到了那张照片。”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叠着的纸。
山姆仔细看了看,照片是从上方拍摄的,像素很低,看起来有点像是监控摄像头拍摄的,随即他认出了里面的走廊。“狗娘养的,该死的普伦。”
附近传来说话的声音,声音很小,却很急迫,有人正在争吵。他的左眼还是老样子,完全睁不开,右眼却可以稍微睁开一点了,只见房间那头站着一群人,身上穿着各式各样的派克大衣和运动衫,就像刚刚参加完慈善机构的赠品派发一样。他浑身上下依然很痛,但是都还可以忍受。他试着转了一下头,却痛得呻吟起来。说话声停了下来,大家都转过身看着他。一个小男孩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冲到他的身旁。
“你醒了,美国人。”
他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整个房间映入了他的眼帘。房间基本上就是一个用防水油布、废弃胶合板和轮胎搭建而成的披屋,里面的泥地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墙上的裂缝里塞满了破布和卷成团的T恤。七张严肃的面孔围站在小床的周围,看上去有点像中东人,皮肤黑黑的,男人蓄着胡子,女人则包着头巾。
“我叫費达。”男孩说。他的眼睛清澈明亮,脸上满是污渍。
“我现在在哪里?”乔丹嘶哑着声音问道。
“他们管这里叫丛林。”费达回道。
“什么丛林?”乔丹问道,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别,别,你不能起来。”费达说,“你必须待在屋子里,出去的话不安全。”
“我的包!”乔丹大叫道。
“你没有包,美国人,你身上什么都没有,我爸爸三天前发现的你,就在那个停车场旁边,当时你伤得很重,嘴里一直说着对不起,还有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乔丹颓然地倒在小床上。事情变成了这样,25万欧元、手机、衣服、护照、钱包,什么都没有了。那个走私犯为什么会突然袭击他呢?他事先查证过的,那人曾经数十次成功地穿越边境,从未被拦截过,也从未被投诉过。根据聊天室里大家的意见,他的路线比东欧的路线安全得多,但是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他闭上双眼,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除了角落里那盏忽明忽暗的灯笼,屋子里一片漆黑,男孩的影子被灯笼投射在防水布做的天花板上,就像一个不断扭曲抽搐的怪物一样。门外传来愤怒的说话声。
“你得吃点东西。”男孩说。乔丹闻到一股烧焦的肉味,还有一股浓郁的酵母味,另外还有一股清新的味道,有点像草药,可能是薄荷吧。费达把一个盘子放在乔丹床边的木箱上,盘子里放着一个烤焦的烤饼,像馕一样长长的,上面撒了一些黑色的碎肉,乔丹这才意识到自己饿了。尽管身上依然很疼,他还是忍痛坐了起来。费达用一个旧蔬菜罐头给他盛了一杯颜色寡淡的茶。
茶水暖暖的,尽管喝起来味道很淡,有点苦涩,还带着一股陈薄荷的味道,有点像泡了至少三泡的茶包,却瞬间让他通体暖和起来。他直接用手吃了起来,烤饼有点烫手,他却满不在乎。费达在一旁看着他吃,茶杯空了后就给他满上,他饿扁的肚子很快就吃饱了。乔丹把最后一片烤饼让给了男孩,他拿起烤饼慢慢地吃了起来,近乎虔诚地眯起了双眼,乔丹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多么瘦削。
“你饿了。”乔丹说。
“是的,有时候会饿。”
“你自己都没有足够的食物,为什么还要给我吃呢?”
“你是客人啊。”
“这个丛林在什么地方?外面那些人是谁?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告诉过你,是我父亲发现的你,你受伤了,所以他就把你带到了这里。”
“这里……”
“这个地方没有名字,许多人都住在附近的树林里,这个屋子叫胡杰拉——你知道的,就是给客人住的。”
“那些人说的是什么语言?”
“普什图语。”
“普什图语,”乔丹念道,“是什么地方的语言?”
男孩笑了笑,“我们部落来自阿富汗,其他人有些来自巴基斯坦,还有许多来自叙利亚的难民,他们都想穿过边境去,很多人都想。”
“你是阿富汗人?”乔丹问道,“那你的英语怎么说得这么好?”
费达又笑了笑。“我们村里有个人在你们国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族长会议决定让他教所有的孩子说英语。他们觉得了解我们的敌人才是明智之举,孩子们也可以更加亲近一些。当然,年轻人学习新语言也要更容易些。”
“但我是美国人,”乔丹说,“你们为什么还要帮我呢?”
“你需要帮助,”费达回道,好像他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似的,“这就是普什图瓦里准则,是法律。”他想了一会儿,又道:“这是通往天堂的路,是荣誉。”他看起来更满意“荣誉”这个词。“这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情。”
“即使那人是你的敌人?”乔丹问道。
“当然了。”费达说。
“所以,如果有人想杀了你的家人,而你在路上发现他受伤了,你也会帮助他?”
“当然啦。”
“可是,如果将来某一天我们在别的地方遇见……”
“也许情况就不一样了。”
乔丹看着他的脸庞,他的轮廓依然非常柔和,没有一点胡须,他发现这些矛盾完全没法调和。
“你多大了,费达?”
“十二岁。”
“那等我好些了,等我痊愈后呢?”
“你想去哪儿?”
“英国。”
费达点了点头,“每个人都想去英国,只是很难。”
随着一声响亮的噼啪声,挡在门口的防水布被人往里一掀,一个戴着灰色头巾、眉头紧蹙的男人大步走进了屋子。他长着一张长脸,灰白浓密的胡须里夹杂着一缕黑色的胡须。他戴着一副圆眼镜,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一张脸饱经风霜。他穿着一件绿色军大衣,肩部稍显紧绷,大衣里围了几条围巾,还穿了一件黑色的健力士运动衫。那人俯身站在乔丹面前,一边查看着伤口,审视着他,一边迅速地和费达交谈着,看起来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在他说完后,费达解释道:“我父亲非常欢迎你,说你是我们的乡邻,受我们庇护。”
“他在玩什么把戏?”山姆问道。外面天色已晚,屋里的温度也冷了下来。
丹尼斯抬起头,皱起了眉头。
“‘天使显示他现在人在加来,但是他的手机却正在跨越边境进入比利时。他不是笨蛋,他妈的到底在想些什么?”
丹尼斯含糊不清地咕哝着什么,“我不喜欢现在这种情形,这完全说不通。”在另外一台电脑前面的曼尼歪着头说:“也许有人偷了他的手机。”
“也许吧,我不喜欢这样,一点都不喜欢,找人盯着他。”
乔丹还活着,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且亚历克斯负有一定的责任,但是他现在究竟在哪儿,她又该做些什么?她现在危险吗?孩子们危险吗?他为什么不直接给她打电话,或者写信呢?随着一个又一个不合理的地方出现,斯蒂芬妮觉得她原本十分确信的东西正一点一点地变得不确定起来。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吓了她一大跳。电话是西蒙打来的,他听起来非常紧张。“斯蒂芬妮?”
“是我,西蒙,什么事?你又发现了什么吗?”
“你能出来见我一面吗?”他问道。
“可以,我半小时后到你那儿。”
“不,不到我这儿。”他听起来非常害怕。
“好吧,在哪里?”
“你还记得我刚来的时候你和乔丹带我去的那个地方吗?”
“你是指——”
“别说出来,”他打断她道,“只需告诉我你还记不记得。”
“我记得。”她说。
“一个小时后见。”他不等她回答就把电话给挂了。
天哪!他究竟发现了什么,竟然让他如此害怕?斯蒂芬妮拿起电话,她得找个人帮忙去学校接孩子们。
阿布——贝克尔清真寺位于西伦敦的绍斯霍,是一座非常普通的红砖建筑,看上去更像是一所学校,而不是礼拜堂。丹尼斯在祈祷大厅后面一间闲置的小办公室里见到了雅科特·扎尔·瓦利。
“欢迎你,丹尼斯。”(此為普什图语。————译注)
“你好,我的朋友,好久不见。”
他们用一种战友的方式彼此拥抱了一下。
扎尔·瓦利给他搬来一把椅子并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了几口茶,吃了几颗裹着糖衣的杏仁后,两人才开始交谈起来。扎尔·瓦利放下杯子,双手交叉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的朋友?我很感激能有机会报答你的恩情。”
“说什么恩情哪,我的朋友,你不欠我什么,我只是以朋友的身份请求你帮个忙而已。有这么一个人,我们知道他现在正和你加来的朋友待在一起。”
来自美星酒店的援助人员为营地提供免费的午餐,领取食物的人们早早地就在那里排队等候了。到11点的时候,挤在那辆改装过的卡车外面的人群开始变得躁动起来,叙利亚人、巴基斯坦人、非洲人、阿富汗人和伊拉克人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相互敌视着。在仍然紧闭的食物分发窗口附近,每群人都竞相抢占着有利的位置,等待着一个小时左右后开始分发食物。
乔丹低着头,努力守护着自己的那一小块位置。他和一群来自费达部落的人站在一起,总共有十来个人,他站在他们那群人的外围,几乎比大多数人都高出整整一个头。队伍里面几乎没有妇女儿童。
分发食物的窗户打开时,大家的目标就是抢到尽可能多的面包和汤,然后把它们传给外围的人,所以身高就是一笔宝贵的资产。这时从餐车的方向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人们开始躁动起来,乔丹踉跄了一下,然后稳住了自己。站在他前面的那人转过身来,气急败坏地朝他大吼着,乔丹却什么也听不懂。他龇着牙冲着乔丹脚下的泥地吐了一口唾沫,乔丹举起双手,掌心朝外,做出一个他觉得应该是全世界都通用的和平手势。
这似乎进一步激怒了那人,他挑了挑乌黑的浓眉,然后愤怒地皱起眉头,眉下的黑瞳闪着幽光,发黄的眼白泛着血丝。他朝乔丹愤怒地吼叫着,然后用求证的目光环顾着四周。人群慢慢地朝四周散开,只留下乔丹和那人站在中间的空旷地带。
那人似乎在等待大家的回应,人们开始慢慢地低声附和起来。
现在每个人都在看着乔丹。
“对不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乔丹说着,朝后面退去,但是后面的人又把他往前推向了那个怒不可遏的对手。他被推倒在地,单膝跪在了地上,一只手碰到了那人的夹克袖子。那人一把抓起乔丹的头发往后一拉,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接着往乔丹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乔丹只感觉满额满眼都是他的唾沫星子,浓浓的口水顺着他的鼻侧往下淌,口水腥臭无比,混杂着腐烂的食物和烟草的味道。乔丹用袖子擦了擦脸,想要站起身来,同时又有一种想要爆笑的冲动,这个情况实在是太诡异了,他完全没有面临危险时的真实感。他再次伸出双臂,转身想要远离那个攻击他的人。
背后传来一声拔刀出鞘的滑动声,周围的人群同时发出一阵急促的吸气声。
那人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很低,咄咄逼人。这时乔丹听到有人喊了一声“美国人”,急忙转过身去,只见那人微晃着手里的刀,刀身很长,顶部带着锯齿,刀柄缠着胶带,刀刃散发着阵阵幽光。敌人慢慢地朝他逼近,周围的人群退得更开了。乔丹绕着圈慢慢地往后退,但是无论退到哪里都有人把他往回推。突然刀刃由内向外挥了出去,动作虽然别扭,却在乔丹的派克大衣的肩膀下面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一簇簇灰白色的羽绒从划开的口子噗噗噗地往外冒。刀锋没有划到皮肤,却划破了衬衫的袖子,他条件反射地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划开的口子,发现并没有流血。他疯狂地摇着头,扫视着周围的人群,男人们个个表情严峻,浑身散发出一种嗜血的欲望,没有人会帮他的。
就在这时,他的左边传来一声怒吼,人群自动朝两边分开,两个男人走了过来,乔丹认出其中一位来自费达父亲的部落。攻击乔丹的人对他们说了些什么,眼睛却牢牢地锁住他的猎物,然后毫无征兆地朝乔丹扑了过去,乔丹猛地举起双手护住脸。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那人撞在了他的胸膛上,周围突然陷入一片死寂。那人倒在了乔丹的身上,体重轻得出人意料。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浸湿了乔丹的袖子和手,他的耳朵闷闷的,感觉就像塞了棉花似的。
突然有人失声尖叫起来,是个女人的声音,人群随即陷入一片混乱之中。那人的身体被人拉开了,一双强健有力的手抓住乔丹,把他拉了起来,人们纷纷四散奔逃开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呛鼻的火药味,一个蓄着黑色胡须的男人抱着那名袭击者了无生气的身体仰天尖叫着。男人们簇拥在他的四周,他面目狰狞,满脸仇恨地与乔丹隔空对视着,嘶吼的嘴里露出一颗镶金的门牙。这时,一只手使劲地扯了扯乔丹的裤腿,是费达。“走这边。”乔丹低着头,跟着男孩朝树林走去,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现在的情况俨然演变成了费达的部落和死者部落之间的对峙。
灌木丛经过无数次的踩踏已经踩出了一条小路,费达领着他沿着这条小路往前走去,一路穿过了临时搭建的帐篷城。帐篷城里既有简陋的批篷,也有用拾荒捡来的垃圾建成的整洁规整的小屋,甚至还有许多露天摆在一起的床垫。在这些屋子前面,一些妇女正在炉子上烤着面包,这些炉子都是凑合着用旧油桶的凸面做成的。
那里还有一座低矮的水泥建筑,绿色的墙面油漆斑驳,上面挂着一个褪色的红十字标志。
费达领着他走了进去,里面刺鼻的氨气味让乔丹望而却步。厕所是一个长长的水槽,一端有个排水口,另一端则有一股细小的水流流进来。水槽上方有一个伸出来的水龙头,费达打开水龙头,乔丹在水流下搓着双手,一股股粉红的血水顺着厕所流了下去。乔丹脱下外套,被割破的袖子下摆上满是血污,他尽量把上面的血污全都冲洗干净。
“你受伤了吗?”费达问道。
“我没事。”乔丹边说边把血水浸泡过的袖子拧干。
“这一次,”费达满脸忧郁地说,“我觉得在这里我们也许很难再保护你了。那个人,阿齐尔,如果死了的话,会带来很多的麻烦。你看到他的兄弟了吗,就是那个镶着金牙的人?他叫哈伊万,他另外还有几个兄弟,也许送你去英国会更容易些。”
乔丹惊呆了,“真的吗?”
“也许吧,走吧。”
费达带着他朝树林深处走去,最后来到一片海滩上。海滩上到处都是厄立特里亚人,他们漫无目的地在那里闲荡着,有些人抽着烟,有些人凝视着波涛起伏的灰色大海。有几个人快速地看了一眼乔丹和费达,觉得两人没什么威胁之后,又继续在那里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就在这里待着。”费达说。乔丹走到水边,波浪轻轻地拍打着沙滩,从这里可以看到对岸的陆地,一条白色的波状地带。人们对多佛尔悬崖的说法真不是开玩笑的,那些悬崖看上去近在咫尺,他觉得自己只要一伸胳膊就可以够着它们。一艘侧面写着P&O蓝色字样的巨型渡轮顺着海滩的方向航行着,船头渐渐偏离海岸,船尾泛起阵阵泡沫,乔丹甚至能听到渡轮引擎发出的低沉的轰鸣声。渡轮径直驶离海滩,看上去一动未动,随着与海岸之间的海面越变越宽,渡轮越变越小。
乔丹根本没有注意到费达回来了,所以当他突然在旁边说了一句“明天晚上你就在那艘船上了”的时候,他被吓了一大跳。
乔丹低头看向费达,他正满脸渴望地望着渐行渐远的渡轮。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说:“走吧。”
他们沿着蜿蜒曲折的海岸线向前走着,一大片锈迹斑斑的建筑和起重机——一个废弃的船厂——慢慢映入眼帘。他们顺着倒塌的防波堤爬上了船坞,刚刚离开那片平静的海面时,周围还是一片死寂,但是渐渐地,四周慢慢传来阵阵低语声和嘎吱声。他们走在一条狭窄的人行道上,路的两旁是两座巨大的金属建筑,柏油路上有几条陷进地面的铁轨。沿着右边的建筑有一排巨大的锈迹斑斑的管道,管道架在离地大约三英尺高的脚手架上。每段管道大约有二十英尺长、四英尺高,端头都是密封的,每根管道上面每隔一段距离就连着一些又短又圆、面朝地面的管道,看起来就像是倒着的微型潜艇一样。
突然,一个脑袋从最近的管道里探了出来,四处张望着,是个厄立特里亚小男孩。当他看到费达时,他睁大了双眼喊道:“费达!”喊罢,脑袋立刻消失了,片刻后,男孩倒退着从管道里跳了下来。
“盖迪。”打完招呼后,费达就开始用乔丹听不懂的语言与男孩商量起来,商量完后,他转向乔丹说:“你今晚就待在这里,我觉得这里更安全些。阿齐尔的兄弟们……”
乔丹点了点头,满脸疑惑地看着他的新家。“我需要你帮我找几样东西。”
桑尼餐厅里面几乎空无一人,西蒙穿着红袜队夹克衫,头戴红袜队棒球帽,脸上戴着一副墨镜,坐在餐厅靠里一点的座位上,从那儿可以看到餐厅的入口。斯蒂芬妮坐到他对面的那个座位上,问道:“你什么时候成棒球迷了?”
他把一张纸滑到了桌子对面,纸上用深蓝色的墨水写着“Yrbngwtchd”,在这些字母上面还写着“a e i o u y”几个字母,两排字母中间还有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线条,把上面的元音字母插进下面的辅音字母里面去。
“‘你被监视了。”她低声说。
“是的,除非你能找到别的理由,否则恐怕是这样的。听着,斯蒂芬妮,我……”他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双手,支支吾吾地说,“我老实对你说吧,我以前觉得这些都是些胡扯,我是说,他还活着这件事。我以前觉着,呃,也许他在几年前的一次实验中把这些代码植入了自己的DNA中,但这都是以前。现在我必须得告诉你,我感到很害怕,我还是更喜欢我们以前的样子:你还是那个疯狂的寡妇,而我还是那个耐心十足、被你长期荼毒的朋友。”他苦涩地笑了笑。
“我对我们发现的那些序列的出现概率进行了随机的基因突变测试,你知道的,就是那个众所周知的‘无限猴子定理(让一只猴子在打字机上随机地按键,当按键时间达到无穷时,必然能够打出任何给定的文字。——译注),但是概率只有百万分之一。这说明他还活着,至少在这些代码被植入的时候,他还活着,他感到很抱歉,也非常害怕,害怕你和孩子们受到伤害,而且他知道你被人监视了。如果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联系你的话,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遇到了大麻烦。”斯蒂芬妮耐心地聽着,即便他中途停下来,也没有插话打断他,只是眼睛不时地看向纸上的那些字母。
“我很在乎你们,你们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但是说到底,我就是个懦夫,我只是一个搞搞学术的遗传学家而已。”他又苦涩地笑了笑。“再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了。总之,我想说的是我不能再继续做下去了,不管谁在监视你,他现在一定也在监视我。我也很想帮你,但我不是英雄。”他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你一定觉得我差劲极了。”
“上帝啊,不,西蒙,我才是那个差劲的人,我没有权利把你牵扯进来,只是实在是无人可找,也许我应该报警才对。”
“我觉得要是你报了警的话,你早就已经死了。”西蒙说。
“也许吧,”她说,“我也不知道,没有一件事情说得通,但我确实没有权利把你牵扯进来。的确,你说得对,别再掺和这件事情了,我们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她把一缕头发缠绕在手指头上。“我们暂时还是不要再联系了,孩子们下周就放春假了,我打算带他们去别的地方。”
“對不起。”他低着头说。
“不,该我说对不起才对。你知道的,你一直都是个英雄。”她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从座位上走了出来。“再见,西。”
“对了,那个东西是兔子。”他补充道。她满脸疑惑地停了下来。
“就是样本中的外来蛋白质,那是兔子的。”直到她离开餐厅,他都未曾抬头再看她一眼。
乔丹在一片黑暗中醒来,起初,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东京的胶囊旅馆,只是温度更低些,睡的地方也更硬些,还是曲面的,随后他就记起了现在身在何处。盖迪一家子正挤在管道的另一边,围在一堆闷燃的炭火周围。乔丹曾试着告诉他们这样做很危险——燃烧后的气体聚集在管道里排不出去,新鲜的空气又进不来,这些气体会让他们丧命的。事实上,里面的炭火在这个缺氧的环境中也燃烧得比较勉强——但是这些厄立特里亚人不会说英语,不论他说什么,他们都还以微笑。
他听见其中的一个婴儿动了动,母亲低声地安抚着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厚厚的铁管似乎消除了里面的声音,也阻隔了外部的声响。他凝视着那个被用作前门的洞口,那里只是用一张硬纸板简单地遮挡着。管道里面看不见一丝光亮,所以外面一定还是黑的。他应该试着再睡一会儿,他需要充足的睡眠。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试着慢慢降低心跳。
在梦里,他不停地奔跑着,嗵嗵嗵地顺着一段金属楼梯往下跑,下面一片漆黑。很显然,他正在被人追杀。接着他醒了过来,但是耳边依然响着嗵嗵嗵的脚步声。他揉了揉眼睛,发现天已经大亮了。管道里一个人也没有,光线从地上的孔洞照了进来,漫射在管道中。有人在敲管道,他朝洞口慢慢滑去,听到有人正在叫唤:“乔丹先生,乔丹先生。”是费达的声音。他摸索着朝洞口挪去,里面实在太矮了,根本没法站起来。头天晚上自己的脑袋才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因为里面实在太黑了,他错估了自己蹲下的高度。他伸出脚慢慢地往下降,然后跳到了地上,在耀眼的阳光下不停地眨着双眼。
费达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乔丹猜测刚刚他就是用那根棍子敲的管道。他的旁边放着一个盒子和一个小包袱。“我把你要的东西带来了。”他颇为自得地说。
“太好了。”乔丹说着,往盒子里看了看,里面的老鼠长得又肥又大,像只猫一样,一身灰色的毛发光亮厚实,一双鼠眼闪着贼光,非常机灵,一看就是自然选择的优胜者。“你确定它们会游泳?”他问道。
“当然啦。”费达说话的语气好像这个问题很可笑似的。
“很好。”他盖上盒子。费达在盒子的顶上戳了几个洞,他把老鼠放下去时,看到老鼠在盒子里扭来扭去,这只老鼠重得出奇。“刀呢?”
费达递给他一把用脏布裹着的刀,刀刃很薄,几乎算得上是把匕首了。
乔丹用刀划了一下拇指指甲,半透明的指甲毫不费力地卷了起来。“很好,针线呢?”
“这个有点困难,我只找到了这些,这个针我估计是用来补鞋的。”说得一点不错,乔丹心想。那个针又粗又弯,不行也得行了。
“你吃过了吗?”
“昨天晚上吃过,盖迪的家人实在太慷慨了。”
“给你。”费达递给他一大块头天的法棍面包,还有一个苹果。
乔丹坐在地上吃了起来,他扯下一小块面包,从洞口塞进盒子里给老鼠吃。老鼠把面包吃完后,他又咬了一口苹果。苹果吃起来粉粉的,但是很甜。他打开盒盖,老鼠眨巴着眼睛看着他,鼻子不停地在空气中嗅来嗅去。乔丹把一小块苹果递了过去,老鼠小心翼翼地用牙咬着苹果,坐了回去,两只爪子捧着那块水果,慢慢地啃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乔丹先生?”费达问道。
乔丹笑了笑,“如果我告诉你的话,你就不想帮我了,而我需要帮助。”
“我不会伤害任何人的。”费达坚定地说。
“我绝对不会让你干那些的,我想这里有危险的只有我和贝恩(1972年菲利普 · 卡尔施泰因拍摄的恐怖电影《鼠王贝恩》里的一只老鼠的名字。——译注)。”
“贝恩?”
乔丹放声大笑起来。“一个无聊的玩笑而已,是一部非常糟糕的电影,没什么要紧的。我们走吧,赶紧把事情做完了事。”他把装老鼠的盒子盖上,站了起来。
费达给了他一条围巾包在头上。“也许你应该低着头些。”
“搞定了吗?”
“不,还没有,”丹尼斯答道,“他的确是在那里,但是有人在帮他,扎尔·瓦利说就是一两天的事儿。”
乔丹把其中一件T恤撕成了一条一条的布条,然后用另一件T恤擦洗了一下槽状的便池,擦完后就把T恤揉成一团,堵住了下水道。他把水龙头开到了最大,看起来估计要花十到十五分钟的时间才能把水放满。他又检查了一遍厕所门是否锁上了,然后把老鼠从盒子里放了出来,让它在地上随处跑。他把苹果咬成小块小块的,放在自己周围的地上,看着老鼠先是围着厕所走了一圈,两脚搭在水泥墙上,在空气中嗅来嗅去的。
几分钟后,老鼠回到了乔丹和费达所坐的肮脏的地板上,拿起一片苹果吃了起来。它看起来倒是无忧无虑的,乔丹心想。随着便池底部完全被水淹没,水流进便池的声音也发生了变化,从叮叮咚咚的敲打声变成了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乔丹拿着一片苹果递了过去,老鼠从他手上拿走了那块苹果。在它抱着苹果啃的时候,乔丹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背,老鼠在泥地上拖着爪子往后退了退,却没有退得太远,不久后又回来拿起另外一片水果。
乔丹换了个新策略,他依然拿着一块苹果,但是在老鼠想要拿走的时候,他却抓着不放,老鼠只好就着他的手吃起了苹果。在它吃苹果的时候,乔丹又摸了摸老鼠,老鼠虽然缩了一下,但还是让他摸了。乔丹摸了摸它的后脑勺,一根指头顺着它的身体一路摸到了后背。老鼠的皮毛摸起来又油又厚,肌肉和骨头上面还有一层富有弹性的脂肪。
“检查一下水位。”他对费达说。
费达慢慢地站起身来,两眼警惕地盯着老鼠。“大概有这么深。”他边说边用双手比着大概6英寸的距离。
“好了,差不多了,你准备好了吗?我等会儿需要你帮个小忙。”费达迟疑地点了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别担心,”乔丹压低声音平静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把几根T恤撕成的布条像星条旗上的横条那样平行地放在地上,然后动作轻柔地把老鼠引了过去。当老鼠走到他满意的位置上时,他慢慢地把右手放在老鼠的背上,并一直语调温柔地安抚着它。接着,毫无预警地把右手往下一按,把老鼠定在了地板上。老鼠疯狂地扭着脖子想去咬他的手,眼睛因为恐惧和愤怒不停地向后翻着,尾巴也不停地扭动着,抽打着乔丹的前臂。乔丹用拇指和食指死死地摁住它的头,防止头抬起来。
“快点,把它绑在我的手上。”乔丹咬紧牙关说,他没料到老鼠的反应会如此激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家伙给摁住。他敢肯定要是老鼠再次站起来的话,他一定摁不住它。
费达满脸苍白,但他还是意志坚定地把T恤布条紧紧地绑在乔丹的手背上。当五根带子全都绑好后,老鼠紧紧地贴在他的手掌上,乔丹感觉老鼠的身体突然软了下来。他清晰地感觉到老鼠的心脏怦怦直跳,身体两侧也在剧烈地起伏。
“好了,好了。”他气喘吁吁地说,前额满是汗水,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呼吸,眨巴着眼睛不让汗水流进去。
“把水关了吧。”他说。费达应声关掉了水龙头。突然,周围陷入一片死寂,耳边只剩下自己从水泥墙上反射回来的呼吸声,还有老鼠发出的咕噜声,就像猫咪发出的呼噜声一样,还有水槽里零星的滴水声。
“把刀递给我。”费达把刀递给了他,脸上交织着恐惧、敬畏和困惑。乔丹看了看老鼠的后腿,在那个最有肉的地方,一个圆圆的、软软的肌肉球正高高地耸起,几乎快到它的背上去了。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低声说了句“开始了”,然后一刀划了下去。
他快速地用刀尖划了一条口子,伤口大约一英寸长、一英寸深。老鼠惊声尖叫起来,听起来有点像小孩的声音,在密闭的屋子里不停地回荡。乔丹站起身来,老鼠的腿也得到了自由,开始狂乱地扭着身子,拼命地蹬着四肢,想把身子翻过来咬乔丹的胳膊。乔丹把手浸到便池里,血汩汩地从老鼠的后腿往外冒,就像深红色的烟雾一样在水里晕染开来。他把老鼠按在便池底上,老鼠的爪子在金属底上刮出阵阵刺耳的吱吱声。他使劲地往下压,让那只手稳住不动,然后用刀尖轻轻地摸索着伤疤,找到安放“天使”的位置后,一刀划了下去。
火辣辣的疼痛立刻传遍了整条手臂,他差点痛晕过去。他靠在便池槽边,鼻息粗重,呼吸急促,使劲地眨着眼睛,不让自己昏迷过去。费达用普什图语大声地喊叫着,声音听起来缥缈而遥远。血液喷涌而出,他的手迅速地消失在浓浓的血水中。他把老鼠从便池里提起来,放到清澈的水中,他必须动作迅速点。他试着用刀尖把追踪器给挖出来,刀尖的确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但是就是没法挖出来。
刀子不小心碰到了一根肌腱,乔丹痛得不由得叫出声来,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声。“费达,”他大叫道,“你得帮帮我。”
男孩面无表情地坐在地上,胳膊紧紧地抱着膝盖,眼泪哗哗直流,他摇了摇头。
乔丹扔掉手里的刀,刀砰的一声砸在了便池的底部。水几乎完全变成了不透明的红色,他根本看不清楚水下的情况。他紧紧地闭上眼睛,把拇指伸到了老鼠不停挣扎的身体和自己的手掌之间。他把拇指使劲地往上推了推,然后把无名指塞进了新划的伤口里,摸到了那个玻璃芯片。芯片坚硬光滑,质地和周围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右手的中指因为挤压到神经和肌腱不时地抽搐着。他把指甲伸到“天使”下面,随着一阵轻微的吸力,芯片脱落了下来。更多的鲜血从手里冒了出来,那只快要淹死的老鼠不停地扑腾着,在水面上搅出一团团粉色的泡沫,让他什么东西也看不见。
在芯片脱落、漂浮在水中的一刹那,他还能感觉到它,随后芯片就消失了。他的左手在水中慌乱地摸索着,却什么也没有摸到。老鼠的挣扎慢慢地微弱下来,只剩下前爪不时地抽动一下。
一切都静悄悄的,水缓缓地从水龙头上往下滴,乔丹的头耷拉在胸前,便池槽中的水轻轻地来回荡漾着,激起阵阵红色的柔波。突然他感觉到一个光滑的小东西拂过他的拇指,那根抓着老鼠的拇指正好搁在水槽的底部。他把空着的左手伸进水里一摸,水里传来玻璃刮擦金属的声音,找到它了。他用拇指和中指捏著芯片,迅速地把它插进老鼠臀部的切口里,并尽可能地往肌肉深处推,随后把老鼠从水里扯了出来,老鼠死沉死沉的。泡了水的老鼠沉沉地挂在他的手上,湿淋淋的,这让乔丹想起了有一年大扫除的时候在排水沟里发现的那只死松鼠。当时他正一把一把地把湿漉漉的枯叶扔到屋顶上,那个全身肿胀的小尸体就滚了出来。
“不要。”他嘶哑着声音叫道,完全说不出话来。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一把把老鼠按在地上,用力地按压着它的胸腔。压到第三次的时候,一股粉红的血水从老鼠的嘴里冒了出来,喷得到处都是,接着它的尾巴开始左右摇摆起来。“快点,费达,把针线拿来,这个你必须得做。”
男孩严肃地点了点头,乔丹指给他看该从哪里开始缝合老鼠的腿。“你的手怎么办?”浓稠的血液从他的伤口一股一股地往外冒,顺着拇指流进了老鼠的皮毛里。
“后面再说,先弄老鼠。”
“你手里面那个东西是什么,美国人?”
“这个不重要。”
缝合到一半的时候,老鼠恢复了知觉,扭过身来咬了乔丹的手指一口,那只完好的后腿爪子也在他的前臂上抓出了几道口子,这时乔丹才狠狠地松了一口气。比起老鼠能够确切地活下来,这点疼痛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他把手从血淋淋的布条下抽了出来,费力地把不停挣扎的老鼠放回了盒子里,然后用一条布条把手缠起来,以减缓流血的速度。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很大的说话声,有人拉了拉锁上的门。费达害怕地看着乔丹,说:“我们得快点。”他把那件揉成一团的T恤从便池槽里扯了出来,猩红的血水开始顺着排水口往下流,发出一阵金属的啸叫声。他把湿T恤和丢弃的布条一一收进盒子里,盒子里的老鼠还在不停地喘着粗气。
“请把头巾戴上。”男孩说。乔丹用那只完好的手把头巾松松地裹在脑袋上,费达又把前边的头巾往下拉了拉,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的。有人开始愤怒地砸门,费达用普什图语朝外面吼了几句。
“走吧,装成生病的样子走路。”他低声说。他打开门,乔丹弯着腰,把血淋淋的右手按在肚子上,跟着他走了出去。两个阿拉伯人正在外面争吵着什么,其中一个人厌恶地瞪了一眼乔丹和费达,然后走进了厕所。另一个人是费达部落的人,他抓着乔丹的胳膊,领着他走进了树林,费达则快速地和他低声说着什么。
那个寡妇从餐厅里走了出来,然后向左拐去。她耸着肩,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未曾看一眼马路对面车里的普伦,后者正矮着身子无精打采地坐在黑色奥迪A6的座位上。她刚转过街角,普伦立刻就下了车,迅速地朝餐厅走去。他们究竟在干些什么?赫伦心想。连环跟踪?突然他灵光一闪——那个寡妇又和另外一个男人搞上了,或许只是玩玩,又或许纯粹就是个三角恋;把那个妓女算进去的话,就成四角恋了;见鬼了,再把那个继母算上的话,就成五角恋,或者五边恋了,随便叫什么。这样可就好玩了。他很想跟过去偷听一下,但是普伦马上就会认出他的,还是隔着窗户看看吧。要是能够跟踪一下那个第三者的话,也许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普伦背对着窗户坐在一个卡座里,对面是身穿红袜队夹克衫、头戴红袜队棒球帽、骨瘦如柴的黑人男子。他们看起来交谈甚欢,很显然两人彼此认识。赫伦回到车里等着。
普伦独自走了出来,穿过街走到车前,然后开车走了。赫伦坐在车里等着那个黑人,几分钟后,那人走了出来,正好从赫伦的车窗前走了过去。赫伦下了车,尾随其后,跟着他下了肯德尔广场T站的楼梯,然后乘上阿莱维夫线,坐了两站后在哈佛广场下车。赫伦落后半个街区跟在他的后面,顺着马萨诸塞大道一路向上来到了剑桥街,走过科学中心后,沿着人行步道来到了牛津街,继续走了几个街区后,最终来到了工程科学实验室。那是一座20世纪70年代的灰色水泥建筑,在周围乔治王时代的砖墙建筑的映衬下,显得非常格格不入。
黑人男子在电梯前面紧张地踱来踱去,赫伦则假装正在研究楼层的分布目录。随着一声难听的哐当声,电梯来了,随后响起一阵低沉的楼层播报声。电梯门快要关上时,赫伦伸手挡住了电梯门,进去后在已经亮着的3的那个按钮上又按了一下,对着那个黑人男子随意地点了点头后,就一路看着数字向上爬。赫伦率先走出了电梯,顺着走廊一直往前走,在听见身后开门的声音时,他等了一下,然后回头看了一眼:322房。
他回到大厅,手指顺着楼层分布目录快速地向上找着——322:基因实验室,西蒙·佩里博士。
很高兴认识你,博士。
斯蒂芬妮上课迟到了,她在乱糟糟的桌子上胡乱地翻找着东西,根本没听见亚历克斯进来。他清了清嗓子,把她惊得跳了起来。“天哪,亚历克斯,你吓了我一跳。”她的脸色看上去的确很苍白。
“你一直在躲着我。”他靠在门框上微笑着说。
她把整堆的文件一股脑地塞进公文包里,脸上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对不起,期末忙疯了,下周就要放春假了,现在忙得晕头转向的。”
她把一缕掉下来的头发撩到耳后,从他身边挤了过去,回头说:“一起走吧,我得去上课了。”她的心在胸口怦怦直跳。
“我先前来过,”他若无其事地说,“你不在。”
“要是早知道你要来就好了,我去开了个会。”她说。
“噢,”他说,“我还以为你出去吃午饭或干别的什么事情去了呢。”
“没有这样的好命啊,有个学生找我。”
“这样啊。”他说。
两人一起穿过庭院,他为她扶着门,说:“别和我见外。”
“不会的,我……我再打给你,”她结结巴巴地说,然后别扭地吻了吻他的面颊,“我保证。”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顺着走廊走去。
山姆把那份传真又打开看了看,分辨率相当地低,除非他们已经知道他们要找的人是谁,否则根本不可能认出里面的人。他还记得那天去普伦家的情景,普伦住宅大楼的监控视频怎么会跑到华盛顿特区去的呢?不仅查不到任何东西,还打草惊蛇?他用指尖摩挲着下唇。
他拿出手机,“早上好,丹尼斯,我需要你去处理一点别的事情。”
费达说:“有一辆卡车要去马赛——运送英国的蔬菜过去,蔬菜全都装在纸板箱里,你的朋友贝恩会非常高兴的,可以盡情地吃个够。”乔丹点了点头。费达把装着老鼠的盒子递给另一个普什图男孩,男孩把盒子夹在胳膊下面,顺着小路离去。
缠在乔丹手上的破布完全湿透了,鲜血不停地往下滴,在泥地上形成一摊铁锈色的泥浆。“抱歉,”他说,“我还需要一块布什么的。”他窝起另一只手去接滴下来的血,朝外面走去。费达的父亲站在客房外面,正和另外两个人说着话。乔丹刚一走出去,他们就停止了交谈,眼神不善地看着他。费达的父亲看见乔丹手上那块沾满鲜血的破布,抓起他的手腕,拆开破布,看了看伤口,面无表情的脸上若有所思,然后头也不抬地吩咐了一声,乔丹听到屋子里有人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一位妇女拿着一个小锅子、一件浅色的棉布衬衫和一罐油走了出来。屋子外面有两个女人正在油桶炉上烤着面包,费达的父亲对她们吩咐了一句后,两人立刻收拾东西,低垂着双眼匆忙地离开了。
从客房出来的那个女人把棉衬衫撕成条,然后把大部分的布条都放进锅里,又从火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棍子,点燃了那些布条。她对着小锅轻轻地扇着,直到里面的布条全部烧成灰烬,接着又往锅里倒了些褐色的油,把里面的东西搅拌成浓稠的灰色糊状物。她拿起剩下的布条浸泡在那些糊糊里,觉得满意后就朝费达的父亲点了点头。他喊了一声费达,费达立刻跑了过来,两人快速地交谈了一下,乔丹注意到费达听了后睁大了双眼。
“我父亲说你必须得止血,这是唯一的办法,为此他感到很抱歉。”
“什么意思,唯一的办法是什么?”乔丹问道。
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就被另外两名男子推着跪倒在半块烧得炽热的油桶旁。部落首领牢牢地抓住乔丹的手腕,翻转过来,按在了炉子上,另一名男人则往后一退,用手捂住了乔丹的嘴。
手上的肉立刻就被烧焦了,乔丹失声尖叫起来,但是即便如此,他却惊奇地发现,他的手一点都不痛。真要说有什么感觉的话,那就是感到极度的寒冷,仅此而已。他闻到了味道,就像在煎锅里煎肉的味道一样;他也听到了声音,一阵噼里啪啦声,但他就是什么也没感觉到。感觉过了好久,那人才松开了他的嘴,手也从油桶上拿开了。他瞥了一眼红通通、血糊糊的手,上面起了很多的水泡,看起来就像快要凝固的蜡一样。他犹如旁观者一样冷眼看着一切,人明明在场,却没有实质性地参与其中。然后,慢慢地,疼痛席卷而来,就像某种声音一样,起初音高太高听不见,然后慢慢地降低到可听的范围内。一开始只是呢喃,逐渐变成刺耳的呻吟,然后再由尖叫变成号叫,最后变成震耳欲聋、毁天灭地的咆哮。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两眼圆睁地干呕起来,整个手臂像突然着了火似的。女人快速利落地把用油灰糊浸过的布条缠在他的手上,打好结后把两头塞进了绑带下面。乔丹把手缩回肚子上,滚倒在地,不停地摇摆、呻吟着。男人们又开始交谈起来,声音听起来漠不关心,好像把他给遗忘了似的。痛到极致后疼痛慢慢减弱,几分钟后他又恢复了知觉,不知道这是因为膏药的作用还是只是暂时的缓解,虽然他的手依然火烧火燎的,但是都还可以忍受。他发现完全可以把这些痛苦深埋心底,隔离出去。他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突然有人把手放在了他的身上,粗暴地把他拉了起来。
他被人半抬半拖地不知道走了多远、多久,周围满是低低的轻语声,随着砰的一声响,他感觉他们爬上了一个陡坡,随后就进到了一辆大卡车的车厢后部,几把手电筒在车厢里疯狂地闪烁着。
车厢里到处都堆放着板条箱,就像巨大的玩具积木一样。乔丹被带到了车厢的最里面,其中一个箱子被人撬开了。如果像抽屉里的叉子那样前胸贴后背地站着的话,里面可以装下五个人。乔丹向后靠在推他前进的手上,听见费达高亢的声音从一片嘈杂声中清晰地传了进来。
“乔丹先生,乔丹先生,你必须得走了,渡船马上就要开了。有朋友会在多佛尔放你出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你必须现在就走,上帝与你同行,美国人。”乔丹刚刚看到他的脸,就被推了进去,紧紧地贴在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身上,那人浑身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酸臭味。緊接着,随着一声木头相撞的声音,光线消失了。
下课后,斯蒂芬妮正把讲义塞回公文包里,这时她的一个研究生雷娜·诺德斯特姆领着一个瘦削的男孩走了过来,那个男孩皮肤很差,一头油腻的黑发披散在脸上。
“帕里什博士,这是汤米,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朋友。”
斯蒂芬妮抬起头来,“你好,汤米。”他看起来和她料想的一样,她心想。“雷娜告诉过你我需要什么了吗?”
他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是熟练地甩了甩头发,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右肩上方的某个地方。
“只需要一张照片。”
“看起来必须跟真的一样。”斯蒂芬妮说。
“是真的,我朋友在车管所工作,看起来和其他的驾照没什么两样。”他的话里流露出一种职业自豪感。“你去拍照的时候,就去金考快印之类的地方拍,要那种白底的护照照片。我可以改底色,但是如果原片拍得不好的话,照片看起来会很糟糕。”
“好吧,我明天把照片给雷娜,多少钱?”
“五百。”他低着头看着她的脚,头发又掉了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她敢肯定如果是高中生的话,他绝对不会收这么多。她在想究竟有多少人因为他的工作提供的便利而死于酒驾。她点了点头。
“好吧,我把现金也给她。”看她接受了这个价格,他似乎恢复了一些生气。“谢谢你,汤米,很高兴认识你。”
“好,没问题。”他又甩了一下头发,转身向门口走去。雷娜回头朝斯蒂芬妮抱歉地笑了笑,斯蒂芬妮摇了摇头,也对她笑了笑,价格和她预计的差不多。
乔丹感觉自己就像被活埋了一样,根本没法动弹。他把肩膀转了个方向,臀部紧紧地贴着板条箱,张着嘴轻浅地呼吸着,因为只要一用鼻子呼吸,那种酸臭的气味就会熏得他作呕。箱子里有空气进来——如果空气进不来的话,他们早就死了——但是从那位长得像棺材板一样的同伴身上传来的熏人的汗味和口臭却让人实在无法忍受。乔丹试着转移一下注意力,很久以前他在基督教青年会上过几堂冥想课,虽然当时觉得稍稍奇怪了点,但他确实还记得练习冥想时带给他的那种永恒感。他能感觉到心跳,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放慢和控制心跳的节奏上。
板条箱另一端的两个人正在喃喃地低语着,乔丹不确定他们是在交谈还是在祈祷,但他更倾向于后者,因为两人之间缺少正常对话的你来我往。箱子突然往前倾斜了一下,乔丹还没有来得及用胳膊护住脑袋,脑袋就已经狠狠地撞在了木头上。他们正在移动,卡车一定正朝渡船开去。他左边的呢喃声只停顿了一下就又重新开始了。卡车行驶时箱子开始规律地左右晃动起来,转弯的时候尤为糟糕。刚开始时乔丹还死死地抵在箱子上,本能地不想让箱子倒下去,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种努力是徒劳的,也就对这种左倒右晃放弃了抵抗。
后来,卡车猛地一晃,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声音,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刺耳的噼啪声,就在乔丹的头顶上方,一根撬棍突然插了进来,接着一束光透了进来。撬棍快速地往外拉了几次后,箱子的侧面被人撬开了,四五把手电筒照进了箱子里,乔丹被晃得睁不开眼睛。他偏过头去,举起一只胳膊护住脸。有人一把抓住了他受伤的那只手,他痛得大叫起来,随后就被人粗暴地拖出了箱子。他的双腿一开始根本站不稳,踉跄着往下倒,几只手立刻抓住了他,把他拉了起来。他回头看了看板条箱,箱里的四个人正满脸疑惑地大叫着,几个看不清面容的人用手电筒照了照他们的脸,又把他们推了进去。片刻后,箱子的侧面就被钉了回去,乔丹仍然能够听见里面那些人模糊的说话声。
还没来得及思考些什么,他就被粗暴地拖出了卡车,塞进了一辆锈迹斑斑的黑色雪铁龙轿车的后座,眼睁睁地看着卡车离他远去。司机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留着大胡子,两眼锐利有神,不停地透过后视镜打量着他的乘客。他用普什图语吼了几句后就开车上路了。车子行驶在一条单车道的土路上,车灯所照之处全是树,车子危险地与两边的树擦肩而过。乔丹非常确定他会被人杀死,不过,他也会狠狠地放手一搏。有趣的是,他一点都不感到害怕,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一直以来他总是在害怕,害怕失去这样,害怕错过那样。但是现在,也许是因为濒临死亡的缘故,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一点都不害怕,只感到一丝微微的不耐烦,有种想赶快开始战斗的欲望。
轮胎在鹅卵石上打了个滑后,汽车在路边的一小块空地上停了下来。几个人从树林里走出来,围住了车子,眼睛四处扫视着。车灯灭了,车门打开了,乔丹听见了费达的声音,心里满是疑惑却又松了口气。
“快过来,乔丹先生,改变计划了。”乔丹笨拙地从后座爬了出来,费达站在车外抓住他的手。
“快点。”
他领着他穿过树林,来到另一条土路上,一辆褐色的小雷诺汽车点着火停在路肩上,车子旁边站着一位身穿绿色毛衣,戴着一副小圆眼镜的白人老太太。她朝他笑了笑,用法语问道:“你还好吧,乔丹先生?”
是个法国人,看上去像位慈祥的老奶奶,却有一个斗牛犬一样坚毅的下巴。她向他伸出手来,他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握了握。她的手皮肤很薄,青筋暴起,但却强劲有力,满手都是老茧。
“这是马曼(Maman在法语里也有妈妈的意思。——译注),”费达说,“大家都这么叫她,她会带你从隧道过去,那里有火车。那个被杀的人,阿齐尔,他的一个兄弟和你一起关在了那些箱子里,他们打算杀了你。有人在和别人吹嘘这个的时候,被我父亲听到了。在到达多佛尔打开板条箱之前,没人会发现你已经不在里面了。”他满脸微笑,似乎非常享受即将看到的画面。
“你可以相信马曼。”
马曼打开汽车的后备厢,拉开里面的毯子,露出后座底下一个隐藏的隔间。乔丹看着男人们紧绷的面颊,向他们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挤进了那个狭小的空间,身体向右侧躺着,双膝弯曲,贴着胸部。隔间里铺着旧毯子,躺上去还算舒服。他转过头来,伸长脖子看着费达的眼睛。
“谢谢你。”他说。
“我觉得你是一位非常幸运的人,乔丹先生。”男孩说。随后毯子被拉了起来,盖到了他的身上,里面顿时漆黑一片。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发现座位靠背上与他视线齐平的地方有一道小缝。在车内灯光熄灭之前,他看见马曼紧绷着嘴巴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他使劲往外看去,但是除了车灯照在树上反射回来的奇怪白光和速度计发出的绿色幽光外,什么也看不见。
几分钟后,汽车驶上了一条柏油路,行驶起来平稳多了。
街灯映照在汽车褪色的内饰上,乔丹眨了眨眼睛,调整了一下焦距。马曼打开收音机,一段缠绵悱恻的弦乐和一个法国男歌手的声音从里面倾泻而出。她满脸含笑,眼里闪烁着遥远而又幸福的回忆。
朱莉·苏厄德像往常一样步行回家,从J.埃德加·胡佛大厦的办公室到她与两只猫合住的乔治王时代的小房子,只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曾经那里还有一位绅士和她们住在一起,她突然有些惊慌地意识到,上次猫咪不得不和别人一起分享她的注意力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一年半以前的事情了。这倒不是说朱莉没有魅力,或者不会与男人相处,纯粹是因为这份工作,至少在现阶段,工作似乎占据了她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她是联邦调查局的一名研究员,她想成为一名特工,但是这就意味着她必须在晚上完成学业的同时,还要每周工作60多个小时,她真的累了。
她沿着国会大厦一侧的独立大道一路向上,然后右转走到了宾夕法尼亚大道,随后向左走到了北卡羅来纳大道,继续再走两个街区,就来到了一条榆树掩映的寂静街道,街道中间就是她的家了。她在包里东摸西摸地找着钥匙,似乎每次钥匙都会钻到最下面去。她一边打开低矮的铁门,一边低声咒骂着,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在狭窄的走道上。前面的灯又坏了,她穿着低跟鞋艰难地走在凹凸不平的砖路上,掏出钥匙,打开沉重的大门。
门厅的灯也坏了,还好街灯是亮着的,她看到隔壁房子里的灯也亮着。真是太讨厌了!她用手在墙上摸着客厅里的电灯开关,一只脚踩在了地板上某个滑溜溜的东西上,滑了一下,一个温暖湿润的东西擦过她的脸颊。她的左手条件反射地抓住门框,右手则猛地抬起来护住脸,胳膊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又软又沉的东西,耳边响起一阵轻微的水声。
“天哪!”她失声尖叫起来,双手在黑暗中胡乱地挥舞着,滑倒在地。她手脚并用地爬进客厅,找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灯亮了,灯光刺得她一时看不清楚东西。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明白过来她究竟看到了些什么。衣架钩子刺穿了猫的后脑勺,又从嘴里穿了出来,撑开了它的下颚,龇牙咧嘴的,非常地狰狞。衣架被扯成了一个圆环,挂在门厅里那盏黄铜吊灯的一个枝丫上。猫的肚子也被破开了,一串香肠一样的东西挂在肚子外面,血滴滴答答地滴在地板上。朱莉滑倒的地方一地的血污,一路流到了楼梯下面。那只动物还活着,一只后腿不时地在空中抽搐着,仿佛想踩在潮湿的大理石上面。它圆睁的双眼乞求地望着朱莉,嘴巴不停地开合着,想发出一些声音,却因为衣架而丧失了这种能力,鲜血一股一股地从伤口处往外冒。
某个想法在朱莉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最初的恐慌慢慢地退去,她渐渐恢复了冷静和理智。她站起身来,踢掉脚上的鞋子,捋了捋身上的裙子,从客厅搬来一把椅子,站在椅子上把鲁比抱在怀里,然后把衣架轻轻地从吊灯上取了下来,鲁比的后腿还在徒劳地蹬着她的夹克。她一边抱着鲁比朝沙发走去,一边对着它轻柔地低语。她别过眼去,试着用胳膊肘把那些香肠一样的东西推回它的肚皮里,嘴里喃喃地低语道:“嘘,嘘,你是个乖女孩。”
前门依然半掩着,钥匙挂在锁上不停地晃来晃去。街上没有汽车,房子里显得异常安静。楼梯上传来一声响动,她的心不由得漏跳了一拍,她压根就没有想到做下这一切的魔头可能还在屋子里。她吓得喉咙一紧,胸口一阵窒息。然后她看见了巴斯特,另一只灰色的公猫,正高高地翘着尾巴慢慢地走下楼梯,尾尖不安地左右摇晃着。它的脸和身体一路贴着栏杆走了下来,快速地穿过门厅,小心翼翼地绕过那摊血污,来到她的身边。朱莉知道如果屋里还有人的话,巴斯特一定会躲在床底下。它一边控诉似的喵喵地叫着,一边在她腿上蹭来蹭去。她回家晚了,它一定是饿了。巴斯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朱莉腿上的同伴。
鲁比的呼吸很浅,眼睛睁得大大的,朱莉知道它快不行了,除了尽量减轻它的痛苦,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捧着它的头,抓住衣架留在外面的挂钩,手腕用力一扭,把挂钩拔了出来。鲁比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巴一张,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叫,然后闭上了嘴巴,浅粉色的血珠从伤口处溢了出来。朱莉扔掉手里的衣架,把巴斯特吓了一跳。鲁比的眼睛放松下来,看着朱莉的眼睛,舌尖从嘴里滑了出来。有那么一刹那,它看上去是如此的正常、安详,突然它的身体一阵抽搐,眼神一阵恍惚,离开了人世。
朱莉脱下身上的夹克铺在沙发上,把鲁比放在了夹克上,然后走进厨房去喂巴斯特。把门厅的血污清理干净后,她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美格威士忌。鲁比非常安静,看上去就像正闭着双眼微笑似的。它的身体冰凉,重量也不对,感觉一点都不真实。朱莉用外套把它裹起来,感觉非常害怕。但是除此以外,她还非常生气,这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她拿出手机,拨通了波士顿迈克尔·赫伦的电话,电话刚响第一声,赫伦就接起了电话。
“嘿,朱尔斯,最近怎么样?”
“不太好,迈克尔。事实上,今天晚上过得非常糟糕。”手机网络有点滞后,她在他开口之前打断了他。“不,不要说话,听我说。我刚刚才清理完一只猫的血,它被人开了膛,用衣架穿了头,挂了起来。我回来时它还活着,迈克尔。现在它已经死了,真是太谢谢你了。不,不,闭嘴,听我说。这是冲着你来的,我从头到尾想了一遍,這是对我的警告,你知道的,好奇害死猫,对吧?我一直在想,我到底干了些什么,能捅到这样一个马蜂窝?结果什么都没想出来,唯一的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要么是因为你让我查的那个电话号码,要么就是因为你让我查实身份的那些照片。我该死的提醒过你了。”她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激动。
“我就知道,在查那个华盛顿特区的号码什么都查不到的时候,我就叫你别管了,该死的,迈克。”她伤心地哭了起来。“所以咱俩扯平了,你明白吗?看在过去的分上,别再让我帮忙了,什么都别让我做了,你听见了吗?我再也不想接你的电话了,明白了吗?”
赫伦也许本来要回答她的,但是她已经挂掉了电话。
马修·宗第n次刷新了页面,还是什么都没有,知更鸟完全销声匿迹了,已经几天都没有更新数据了。他应该给普伦打个电话的,但是最近和他说话太费脑子了,再等一天吧。
在霍克斯顿广场办公大楼的地下室里,山姆皱着眉头。那个联邦调查局的女孩已经受到了警告,但她却没有给华盛顿的人打电话,而是给波士顿一个名叫赫伦的警察,那个处理帕里什案子的人打了电话。真的是毫无道理,那个案子已经结案了。
他究竟在搞什么鬼?他知道些什么?事情越搞越大,这个烂摊子也越收越烂。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形势好不好并不重要,赌博就是这样,重要的是你得知道何时该抽身离开。
他们继续平稳地开了好一段时间,接着汽车又拐了好几个大弯,然后完全停了下来。马曼把车窗摇了下来,乔丹听到她和别人轻快地交谈着,他猜测应该是移民局的人。他听不懂他们在谈些什么,但是听起来似乎很轻松,彼此间非常熟悉,马曼大笑了好几次。他听到有人打开了后备厢,吓得他在毯子下一动未动,但是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后备厢又砰的一声关上了,随后车子又开始移动起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感觉又拐了好几个大弯,现在正在下坡。接着,随着一阵咔嗒咔嗒的金属碰撞声,车子开上了火车,火车会带着他们穿越英吉利海峡隧道。声音在封闭的金属车厢里回荡着,汽车又慢吞吞地往前开了三四十英尺,然后停车熄火,接着传来一声低沉刺耳的拉手刹的声音。
马曼看了一眼后视镜,朝他鼓励地笑了笑,要不了一个小时他们就可以到达英国了。不管有没有准备好,事情已经这样了,要是没有那么多无法解答的问题就好了。不知道霍克斯顿广场的安保怎么样?
在那里的人究竟是谁?而最大的问题则是:斯蒂芬妮收到他的信息了吗?她看懂了吗?已经来不及回头了,过山车已经到顶了,他必须相信她,成败与否在此一举。
火车在英吉利海峡下面六十八米处飞驰着,行驶了十五英里后,有人敲了敲马曼的车窗,她把窗户摇了下来,一名男子趁机把手伸进了车里,她大声地用法语抗议道:“干什么!先生?”但是她的抗议声却戛然而止,那人拿着一把长刀,一刀割开了她的喉咙。只见后视镜里一阵鲜血喷涌,马曼的身体一软,从乔丹的视野中消失了。驾驶座那边的门打开了,那人粗暴地一把推开马曼一动不动的身体,上了车,弯下腰,找到了后备厢的开关,乔丹听见了后备厢打开的声音,身后传来另一个人的说话声。
乔丹体内的肾上腺素一阵激涌,他们马上就会掀开地毯找到下面的隔间了。车里的人下了车去帮他的同伴。乔丹用手使劲地抓着那个用来往外看的缝隙,同时用腿使劲地往前蹬,但是没有用,他的右腿被压麻了,而且角度也不合适,根本使不上力。身上的毯子被人扯开了,身后响起一声激动的喊叫声。他不顾一切地用力撞在椅背上,感觉什么东西弯曲了一下,接着雷诺汽车的整个后座就塌陷了下去,他一下跌进了车子里。他顺势一滚,看见了身后的亮光和两张吃惊不已的脸庞。拿刀的那人看上去有点熟悉,他率先反应过来,立刻朝车旁走去。乔丹猛地往前一扑,及时地摁下了门锁,咔嗒一声,他满意地听见四扇门都锁上了。他睁大眼睛盯着窗外袭击他的人,他们想要抓住他,就得脑袋朝前地从后备厢往里爬,他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拿刀的人对他的朋友说了些什么,然后举起手里的钥匙和钥匙圈,不怀好意地朝乔丹笑了笑,嘴里的金牙闪着幽幽的绿光,是哈伊万。他按了一下车钥匙,前门的门锁被解开了。乔丹猛地扑了过去,就在扑过去的同时,他又听到了咔嗒两声,所有的门锁都被解开了。乔丹往后一倒,双脚踢向左边的后门。后门击中了哈伊万的胸部,把他撞到了墙上。乔丹没去看哈伊万被撞成了什么样,他一把拉开对面的车门,爬了出去,顺着狭窄的通道和长长的车龙全力往前冲去,身后传来阵阵嘶吼声。他拼命地奔跑着,眼前闪过度假者们一张张满是恐惧和困惑的脸庞,有人急忙把车门锁上,母亲们则赶紧把孩子们往下拉。他看见最前面那辆车的车尾处有一个楼梯的标志,他拼命地向前跑去,已经把追赶他的人甩出了十几辆车那么远。
他一步三梯地爬上了楼梯,上面一层和下面一层一样,排着长长的车龙,一眼望不到尽头。他看到右边有个厕所的标志,快速地冲了过去,结果发现厕所里面有人。身后传来嗵嗵嗵的爬楼梯的声音,他们离他越来越近了。他只好往地上一趴,滚到了一辆满是泥浆的绿色路虎揽胜下面。他们一上楼,他就看见了他们的脚,两人分头行动,一人找一边。他们的动作非常迅速,乔丹趴在车下看了看,发现往后数四辆车有一辆跑车,他根本爬不进去,于是开始慢慢地朝那两个人的方向爬去。他们边走边朝车子底下看,暂时还没有发现他。这时一扇车门朝着火车头的方向打开了,一只棕色的高帮靴子踩在了地上。
“喂,你们这些家伙,”一个声音大喊道,是北欧口音,听起来像个大块头,“还不滚远点,哼?大家都要睡觉呢。”
拿刀的那人冲他吼了几句,又继续顺着车龙往前找。
“你说什么,你这该死的王八蛋?”那人说,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朝他们走去,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从车里传了出来。“闭嘴,基姆,我要好好教教这些巴基斯坦人做人的礼仪。”那两个阿富汗人朝棕色靴子靠拢过去,乔丹只看得见他们的脚。几个人开始扭打起来,趁着两人没注意,乔丹慢慢地朝他们爬了过去,这个区域他们刚刚已经检查过了。
“天哪!你这个王八蛋!”那人大吼道,“你伤到我了,我要把你的脑袋给拧下来。”他的车里传出更多的尖叫声,几乎就在乔丹的头顶正上方。很明显,他朝那个拿刀的家伙扑了过去,但是动作实在太慢,他的脸上肯定挨了一拳,因为紧接着他就趴在了地上,嘴上挂着一缕血丝。他慢慢地转过头,正好看见车子底下的乔丹,他一脸的困惑。接着有人一刀捅进了他的背心,直没刀柄,他就像斗牛结束时的公牛一样轰然倒地,脑袋离乔丹的脑袋只有几英寸的距离。阿富汗人一把把刀拔了出来,火车上尖叫声、锁车声此起彼伏。
两人又迅速地回到刚刚查过的地方继续寻找,对身后的那些歇斯底里置若罔闻。快要走到那个有人的厕所时,两人又会合在了一起,乔丹也已经慢慢地爬到了楼梯边上那辆车子的前面,只需要那么一点点的时间就可以了。哈伊万用脚踢了踢厕所的门,然后用肩膀使劲地朝门上撞去。乔丹在车下绷紧了身体,就在厕所门被撞开,两人都伸手去抓里面那个歇斯底里的女孩的一瞬间,乔丹闪身溜进了楼梯井里。
他屏气凝神地倾听着,不敢往外看一眼,只听到了女孩的尖叫声和人们的叫喊声,却没有听到任何的脚步声,他们还没有发现他。他悄悄地顺着楼梯跑到楼下,人们看了他一眼,又马上移开了视线,大家都被吓坏了。他知道,一旦阿富汗人找完了上面一层就会马上回来。他一边沿着车龙往下跑,一边努力地思考着,想让身体里的肾上腺素赶紧降下去。刚刚肾上腺素的确救了他一命,但是现在他需要清醒地思考。
大约在火车的中部,他看到了一辆福特越野车。跑过越野车后他又继续往前跑了几辆车远,然后溜到了车下又往回爬。越野车下面的间隙很大,他尽可能悄无声息地爬进了悬架和传动轴之间的空隙里,非常肯定没人会发现自己在那里。他只需要坚持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到达海峡的另一边,他缩着身体挤了进去,等待着。
几分钟后他们走了回来,他藏身的地方看不见任何的东西,只能在哐当哐当的声音中隐约听见两人的说话声。他绷紧了身体,等着他们走过去,两人却一直没有走过去。无比煎熬地又过了几分钟,还是没有动静。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听起来像是炸弹爆炸的声音。当他的耳朵终于恢复正常后,四周不停地传来人们的尖叫声,令人窒息的黑烟也在车厢里弥漫开来,热浪滚滚而来,席卷了整个车厢。烟雾触发了警报器,一盏耀眼的绿灯开始不停地闪烁,电子警报器也开始呜呜作响,车厢里一片混乱,火车也开始慢慢地减速。终于,在离英国福克斯通车站十一英里的地方,火车停了下来。
“帕里什还在移动。”
“和我们的朋友在一起?”山姆问道。
丹尼斯耸了耸肩,“扎尔·瓦利什么也没说。”
“他往哪个方向去的?”
“南方,”丹尼斯说,“速度很快。”
“活得好好的?”
“显然是的,有什么区别吗?”
“不知道,看看他要去什么地方。”
老鼠吃得几乎都要撑破了肚皮,才从那箱文特沃思小莴苣里吃出一条路来。它从箱子的一角钻了出来,站在耀眼的阳光下眨巴着眼睛。它的腿已经开始结痂了,但还是有些微微地疼痛,除此以外,生活是如此的美妙。
车厢里犹如地狱一般充斥着灼热的火焰和热浪,还有呛人的烟雾。人们不停地尖叫着,甚至还有几个人发动了汽车引擎,好像要从火车上开出去似的。乔丹根本不知道那两个阿富汗人身在何处。人们纷纷从车里爬了出来,一旦开始,恐慌便迅速地蔓延开来,很快所有的人都下了车,纷纷朝车厢的后面挤去。乔丹落到地上,偷偷地朝过道望去。他们炸了马曼的车,汽车淹没在熊熊烈焰之中,离它最近的几辆汽车也岌岌可危。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广播里传了出来,平静地用英语和法语轮流播报着,根本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一定是紧急疏散指令。这样也好,乔丹心想。
他待在原地未动,仿佛过了几个小时,而实际上大概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车厢里又响起了一阵哔哔哔的声音,随着一阵轰隆聲,车厢的后部就像一扇巨大的车库门一样滑开了,列车乘务员在外面用英语和法语喊着,让大家向车厢外疏散,乘客们蜂拥着走进了隧道。乔丹一直等到清理车厢的列车员从他身边经过后,才溜出来和他们一起往外走。在他们的陪同下,他和另外一名被发现昏倒在了车后座的男子一起朝其他乘客所在的地方走去,那些乘客在刺眼的应急灯下挤成一团。乔丹四处看了看,没有看到那两个阿富汗人。他必须离开,人群根本没法起到真正的保护作用,就算有作用,他也会被疏散送回加来,因为燃烧的火车正停在加来和英国的中间。他慢慢地朝人群边缘挪去,一些人正大声地呼唤着,希望能够通过声音找到彼此。其他人则沉默地站在那里,脸上一片茫然。没人看见乔丹从灯下溜了出去,快步地朝法国的方向跑去。
沿着铁轨跑了几百码后,乔丹看见前方有一扇门,门上挂着一盏绿色的灯。门是用重型钢材做的,上面有一个垂直的大把手,门的旁边有一个红色的标志,上面写着“维护”两个字。乔丹回头看了看隧道,发现乘客们排成了两列,正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他把操纵杆往下扳平,里面传出一声巨大的嘶嘶声。他把门使劲地往里推,门重得仿佛有人从里往外推似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门给推开。一阵疾风迎面扑来,他这才意识到这个维护通道是加了压的。他走了进去,沉重的钢门在他身后迅速地合上,在门关严实之前,嘶嘶作响的气流声变成了一声响亮的啸叫声。门里面是一条小隧道,点着红色的应急灯,他使劲地张了一下嘴,鼓了鼓耳膜,开始沿着通道往里走,来到了一条更大的维护隧道。这条隧道与两条主隧道平行,在两条主隧道的中间,里面灯火通明,什么也没有。隧道微微向左弯曲,他确信应该走不了多久。只要他在乘务员或救援人员到达之前跑得足够远的话,他应该就安全了。他步伐轻快地匀速奔跑起来。
隧道里唯一的声响就是鞋子有节奏地拍打水泥地面的声音和他的呼吸声。他跑三步呼一次气,再跑两步吸一次气,整个注意力都集中在跑步的节奏上,脑子里闪过一幅幅奔跑的画面,有在六本木的山上跑上跑下的画面,有在剑桥绕着查尔斯街奔跑的画面,还有在萨默维尔的老社区追逐父亲逐渐远去的影子的画面。
他回头看了看,什么也没有,他很肯定已经看不见来时的门了。情况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没过多久他更是撞了大运。不远处有一辆车,也不能完全叫车,更像是一辆改装过的高尔夫球车。车子停在隧道墙壁里的一个凹陷处,引擎盖上有一个奔驰的标志。他停下来,猜测一定是一辆应急车,应该不需要钥匙。的确如此,车子上只有一个发动的按钮,他摁了一下。
没有反应,他又试探性地踩了一下加速器,汽车向前跳了一下,的确,是电动车。他把车子开上隧道,把加速器一脚踩到底,发现性能并不是奔驰里最好的,他跑步都比它跑得快,但是至少可以节省一些体力,他会一直开到不能开为止。
他听见了什么声音,至少他觉得自己听见了。他松开加速器,汽车平稳无声地停了下来。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除了隧道通风系统不断灌入的气流声,还有些别的什么声音,一阵轻微的嗡嗡声和轮胎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有人正在身后的隧道里开车,也许是救援人员,但是为什么朝着这个方向开呢?火车所在的地方已经开过了。他伸长着脖子望着身后的隧道,离他几百码远的地方,另一辆维护车进入了他的眼帘。即便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乔丹也非常确定那不是救援人员。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开始猛踩加速器,他至少比他们领先了一步。
沿着隧道继续向前开了两英里后,进入了一个巨大的轨道转换洞穴。稳定的脉冲应急照明取代了维护隧道里的恒定光源,乔丹的面前有两组铁轨,相互交叉后又各自消失在对面黑乎乎的隧道口里。他正在纠结下一步究竟该怎么走时,看见前面维护隧道的顶灯开始不停地闪烁,这说明救援人员正从英国方向赶来,这让他下定了决心,从车里跳了下来,迅速地躲进洞穴隐蔽的阴影处。
只需要等救援人员过去之后,他就可以继续步行了,这样就能走得更快些,然后随便从三条隧道里选一条走,让那些追他的人慢慢去猜。靠着感觉他慢慢地朝最左边的那堵墙走去,每次灯光亮起时,就在脑子里勾画出下几步该怎么走。他刚刚走到墙边,就有三辆卡车闯进了隧道,速度很快,前面两辆车配备了灭火装置,最后一辆车看起来有点像救护车。救护车刚刚从身边呼啸而过,他就听到背后有响动,是从通往法国方向的地道口传来的。乔丹刚一转身,就看见一个阿富汗人跳了起来,不是哈伊万。乔丹只来得及别过肩头,一把刀就擦着他的耳朵砍在了水泥墙上,火花四溅,发出一声巨响。他被打倒在地,然后就地一滚,爬了起来,一脚踢向阿富汗人拿刀的手,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刀落在了地上。他撒腿就跑,手摸着墙,以免摔倒。他回头看了一眼,灯光一闪,发现那人躺在地上胡乱地摸着刀,灯光又一闪时,他已经站了起来,灯光再一闪时,他已经又开始追他了。他比自己更年轻,速度更快,而且手里有刀。就着一闪一闪的灯光,乔丹四处张望着洞窟,苦苦地寻找着出路,看看有没有一扇门或是一件武器什么的。突然他看到了什么东西,就在大概五十码远的地方,那里的墙上挂着某种工具,有点像是一端带孔的轮胎撬棍。他的一侧身体痛得火烧火燎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他顾不了这些了,拼命跑得更快些。他一把把撬棍从支架上扯了下来,向右朝山洞中央走去。阿富汗人紧随其后,乔丹甚至都能听到他的呼吸声。每次灯一灭,他就朝不同的方向移动。
敌对双方彼此绕着对方以一种怪异的方式不停地跳动着,想要占据更有利的地势。
黑暗中,阿富汗人猛地往前一冲,就差那么几英寸就砍中了乔丹,乔丹用尽全力把铁棍砸了下去,砸中了什么东西,那人发出一声惨叫。灯光一闪,乔丹看见他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肩膀。他又挥了过去,但是太黑没打着。乔丹在铁轨上绊了一跤,四脚朝天地摔倒在那个人的身上。他拼命地往旁边一滚,灯光亮起时,只见刀刃闪过一道幽冷的弧光。黑暗再起,刀擦着他的耳朵砰的一声砍在水泥地上。他一把挥起铁棍,再次砸中了什么东西。灯光照亮了阿富汗人的脸,他目瞪口呆,一股一股的鲜血从太阳穴喷涌而出。乔丹站起身来,灯光再起时,他瞄准目标,带着满身的愤怒、恐惧和狂暴挥了过去。
耳边响起一阵令人作呕的碎裂声,他的武器砸碎了某樣脆脆的东西,然后往里砸在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上,黏糊糊的。那名男子一动不动,整个右脸几乎都塌陷了下去,脸上还挂着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乔丹又挥了出去,铁棍击中了肩膀附近,皮肤和肌肉下面传来一阵骨头断裂的声音。然而,每次击打似乎都激起了乔丹新的怒火,他不停地挥舞着铁棍,挥一次吼一下。那些伤害,在一闪一闪的灯光下,看起来犹如一帧一帧的快照一般。他的双手双臂满是鲜血,阿富汗人的脑袋被他砸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突然,一切都结束了,乔丹像是被突然抽空了似的,冷汗涔涔,浑身酸软,铁棍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他的胸部不停起伏着,呼吸紊乱,泪流满面,但是他不得不继续前进,外面还有一个人在追他。他捡起刀子,小心翼翼地插在背后的口袋里。
他选择了左边那条隧道,又开始奔跑起来,双腿沉得像是灌了铅似的,但他还是逼着自己继续往前。隧道墙上每隔五十码左右就有一盏灯,昏暗的灯光是当前唯一的光源。他在铁轨左边相对平整的地面上奔跑著,鞋子踏在地上弄出响亮的回声。他无法提前计划,根本不知道到达隧道口时该做些什么,只有到了那里再做打算。突然身后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既悲又怒,哀恸又嗜血。哈伊万找到了他的同伴,乔丹浑身一僵,靠在了墙上,尽量放轻呼吸声。片刻后,哈伊万就像一只闻到气味不停狂吠的狗一样开始大吼起来,接着隧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该死的!他怎么知道是哪条隧道的?滴答。一片寂静中,他听见死者的血液滴落在地上的声音。他当然知道他在哪个隧道了,该死的,他自己给别人留下了地图。
他不停地奔跑着,实在太难了,他太累了。这里根本无处藏身,他逃不了了。倏地眼前出现了一架梯子,准确地说应该是固定在墙上的横档,横档一路向上,通向一个刚好可以容身的小洞。他爬了进去,头在前,脚在后,完全没法转身,要是在这里被抓住的话,他根本没法保护自己。他往黑乎乎的井里又钻了几英尺远,非常确定下面的人根本看不见他。希望隧道里面够黑,不会让血液泄露了他的行踪。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听着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沉重的脚步声在下面的隧道里回荡,越来越近,那人的呼吸声就在他的下方。陡然间他感觉到了什么,一阵轻微的震动和模糊的轰隆声,接着气流开始在耳边翻转,一阵强风从脚底掠过头部。轰隆声越来越大,震得他两耳发胀。突然间他明白过来,这个地方应该是个减压通道,那么这个通道一定可以通到另外一条隧道去,在火车高速通过时,空气可以通过减压通道排往别处。他慢慢地往前爬,通道缓缓地往上爬升。声音越来越大,风从他的身边呼啸而过,火车突然从他的身后疾驰而过,墙壁不停地震动着,气流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然而,火车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火车渐渐远去,一阵微风从另一个方向吹了进来,新鲜的空气拂过他的脸颊,空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海腥味。
他必须继续前进。黑暗中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想象着哈伊万就在他身后的通道里,慢慢地往前爬。他竭力抑制住恐慌,匍匐着在狭窄的通道里慢慢地蠕动前进。他紧闭着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浑身毛骨悚然,犹如无数的蛇虫爬过一般。爬过一段水平的通道后,通道开始慢慢向下倾斜。随后,犹如初生的婴儿一般,他终于从减压通道里挤了出去,来到了往南的隧道里。隧道里非常安静,往南几英里处,救援人员正忙着救火。他们会发现马曼的尸体,但是因为尸体烧毁严重,她真正的死因将永远无人知晓。他沿着铁轨继续往前,好似过了几分钟的时间,前方出现一片灰色的光亮。二十分钟后,他走出了隧道,福克斯通的太阳正冉冉升起,今天是圣枝主日(复活节前的星期日。——译注)。
斯蒂芬妮瞥了一眼讲义,她正在讲霍金的辐射理论。这门课她已经讲过好几次了,所以尽管不时地走神,大部分的课上得还是挺顺利的。雷娜上课迟到了几分钟,当她终于坐到座位上并对她快速地竖了一下大拇指的时候,斯蒂芬妮惶恐不安的心才真正安定下来,她的假身份证搞定了。
尸体上布满了恶心的伤痕和灼伤,有些灼伤周围还有一圈黑色的烧焦的肌肉。她被人发现时,两眼圆睁,嘴里塞着一件内衣,很有可能是为了堵住她的尖叫声;金色的头发凌乱打结,似乎在床上左右扭动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呈大字形平躺在床上,双手被人用黑丝袜绑在床柱上,脚踝则用带链子的皮革脚铐绑在床架上。凶案组的德尔吉迪斯是第一个来到万宝路街这所褐色砂石建筑的凶案现场的警探,他对那双长筒袜感到非常疑惑,因为他发现另外还有一副带链条的皮革手铐,就塞在床头的床垫和床架之间。
脚踝上的脚铐只是为了把她固定在床的中间,她的双腿被一根钢棍完全撑开,钢棍上连着另外一副皮制脚镣。腿间的钢棍上还有一根向上伸出的钢棍,末端插在一根导电的假阳具里。“我的天哪!”德尔吉迪斯摇着头惊叫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变态性行为出了意外,而是有人故意把这个女孩折磨致死的。
赫伦弯腰进去时,风帽被黄色的警用封带给钩住了。“嘿,斯科特,有什么发现?”
“还不确定,真是太惨了。警督说你知道这个地方。”
“是的,”赫伦说,“几个月前,那个死掉的家伙,帕里什,用公司的钱租了这里,在这里养了个情妇,我想这间屋子现在应该还在那家公司的名下。”他绕过床去,想看看那个女孩的脸。“该死的,斯科特,我想这个女孩我也认识。”见鬼了,好好想想,他一定在什么地方看过这个身体。没错,是普伦家里的那个金发女郎。
这根本说不通,也许是被那个寡妇发现了?不,那太疯狂了,她不可能这么做。赫伦的直觉告诉他,一定是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了解此人。普伦肯定忍不住了,真是一群疯子,他就是个杀人犯,一不如意就发飙。
“斯科特,指纹结果出来后马上告诉我,我想我知道是谁干的了,事实上,我非常肯定。你给警督打个电话,他会告诉你详情的,我要去逮那个混蛋去了。”
正如电视里所演的那样:一个小房间,一面大镜子,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亚历克斯看着镜子里面那个警察的侧影,费希尔正在说话,冷静又自持。那个警察气得青筋直冒,就像得了动脉瘤似的。他一直试图直接讯问亚历克斯,但是费希尔却一直和他打太极。费希尔应该是全波士顿最好的刑事律师了,当然也是最贵的。警察正在说些什么,估计在问他问题,亚历克斯却什么也听不见。他看着警察满怀期待的脸,嘴角挂着唾沫,一脸的敌意,一副隔着桌子就想抓他的样子。但是这并不重要,什么都无关紧要了。他的耳朵一直嗡嗡作响,声音不大,却持续不断,他根本听不见警察在说些什么,也听不见费希尔的回答,耳朵里只有缥缈沉闷的嗡嗡声。
他必须把这件事弄明白。深呼吸!那个俄罗斯女孩死了,肯定是山姆干的,然后栽赃给他,但是为什么呢?最终警察会顺藤摸瓜找到凡妮莎的,他的处境会越来越糟糕,她会找人除掉他的,这就是皮条客的第一戒律。
“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警探先生。”费希尔一边说,一边作势把文件收起来塞进公文包里。
“是帕里什太太?被她发现了,让你彻底结束这一切?”亚历克斯的耳朵里突然响起这些话,他疑惑不解地看着警探,正要开口回答。
“亚历克斯,”费希尔喊道,用力把椅子往后推了推,“这里没我们的事了,警探先生,如果你有证据,决定控告我的委托人有罪的话,请麻烦你打电话到我的办公室,否则……”费希尔直直地盯着镜子,那个警察则一直盯着亚历克斯,两人谁也没说话。亚历克斯站起身来,跟着他的律师走出了警察局。这一切都毫无道理。走下警局大楼的楼梯时,亚历克斯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费希尔赶紧抓住他的胳膊。
“你没事吧?”
“没事,抱歉。”
打量了他一会儿后,费希尔说:“亚历克斯,赶快回家睡一觉,然后吃个饭,洗个澡,你看起来糟糕透了。如果有什么事,我会通知你的。我想以后都不会再这样了,他们什么证据都没有,没道理再把你牵扯进来。我来应付警察,你好好照顾你自己。”
接着耳朵里嗡嗡声再起,只见唇动,却不闻其声。
这么明显的事情,明显得近乎可笑。斯蒂芬妮站在便利店的货架前,摇了摇头。货架上摆满了篮子、塑料绿草、各种颜色的鸡蛋和兔子——兔子糖果、毛绒兔子玩具和兔子巧克力,有些是实心的,有些是半实心的,还有一些是完全中空的。兔子的繁殖能力惊人,在异教里是春天、多产和重生的象征;这种象征意义也被基督教所借鉴,被运用到了基督重生的故事里,暗示着通过信仰可以获得灵魂的重生。复活节——无疑指的就是时间,乔丹在DNA样本中加入了兔子的蛋白质,这么重要的信息,根本不可能漏掉。
她现在有了具体的日期,和丈夫在复活节相见,只剩下一周的时间了。她绝对不能错过这次见面,必须弄清楚地点在哪儿。磷是找出地点的关键所在,这是样本中另外一个最重要的标志,除非西蒙漏掉了什么。她需要继续深挖下去,她一边想着一边把车停在了屋前。
亚历克斯的车停在屋前。
她的心开始怦怦怦地狂跳起来。冷静,冷静下来。
他正在抽烟,她以前从不知道他抽烟,从未见过。看见她的车时,他把烟头往街上一扔,用脚把它踩熄了。
“天哪,亚历克斯,你看起来糟透了,你还好吗?”她竭力用平静的语气问道。他看起来确实很糟糕,满脸憔悴,疲惫不堪。“进来吧,我得把这些东西收拾一下。”他跟着她走进屋子,警惕地四处看了看。她忙着收拾那些生活用品,而他则在厨房里踱来踱去的。突然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转向他,他的眼睛又红又肿。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和西蒙搞在了一起?”他的声音听起来干涩又嘶哑。
“你在说些什么?”
“别说废话了,斯蒂芬妮,没有时间了。我本来想慢慢来的,但是来不及了。”
她非常害怕,却还是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装出一副困惑的样子。
“亚历克斯,你在说些什么?你吓到我了。”
两人离得很近,他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看见你和他在一起,就在几天前,在桑尼餐厅里。你离开后我过去问过他,他说你们碰巧遇见,但是他在撒谎。我看得出来他很紧张,就像他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所以不敢告诉我你们在约会一样。”
“亚历克斯,你听我说,西蒙只是个好朋友,除此以外,我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一直歇斯底里地让他帮忙确认乔丹的DNA,为此我觉得我欠他一个解释或道歉。他是个好人——我很喜欢他。我知道他熬夜都在帮我确认乔丹的DNA,总之,我只是想请他吃顿午饭而已,让他知道我是多么地感激他。”亚历克斯正要插嘴,她却打断了他。
“的确,我想他是有点怕你,你总是让他感到很紧张,所以,如果那天他有点慌张的话,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他很想相信她,这一点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但他仍在纠结,仍然把她的手臂抓得紧紧的。
“你说没有时间了是什么意思?”她问道。
“我今天早上被警察抓了。”斯蒂芬妮睁大了双眼,“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被杀了,而我被人陷害成了凶手。”
“天哪!”她惊呼道,“真是太荒谬了,你什么都没有干过。”她竭力用肯定的語气说,不让他听出一丝心虚。
“这一点都不重要,我想我知道是谁干的,也知道为什么。如果坐牢的话,我就死定了,不坐牢的话,我也死定了。”他自嘲地轻笑道,“我真是太失败了。”
“但是,这太疯狂了。”她反驳道,“报警吧,告诉警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用的,那些人有权有势,无论我走到哪里,他们都会找到我的。不久前我和他们做了一笔交易,结果出了点问题。”
“是为了钱?”她大声问道,“我有钱——你需要多少?”
他又自嘲地笑了笑。“不是,和钱没关系,我真的没法解释。”他看着她的眼睛,“事情很复杂,我必须得躲起来,摆脱这一切,一定可以的。但是,听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让你和我一起走。”
他绝望地握着她的双臂。
“亚历克斯,等一下,求求你了,你吓到我了,你在胡说些什么,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还可以补救的,我相信你能行的。你知道我很在乎你,但是事情来得太突然,我需要时间。”
他的手啪的一声拍在桦木柜上,她吓得缩了一下,柜子里的瓶子叮当作响。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脸的恳求,“你听我说,没有时间了。我也希望给你时间,但是情况就是如此。有时候你必须得冒险,我保证会让你幸福的。”他顿了一下又道,“我需要你,斯蒂芬。”
他俯身吻住了她,身后有什么东西不停地从柜子里滴到花岗岩的台面上,闻起来有点像香油。如果她拒绝的话,他会怎么做?她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双手抱住了他。赶紧想!赶紧想!他轻轻地吻着她的头发,双手放在她的腰上把她拉向自己,然后从裙腰里滑了进去。他紧紧地贴着她的身体,心脏在她的脸下怦怦跳个不停。他粗暴地扯下她的裙子,扒开她的内裤,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她木然地站在那里,内心感到一阵惶恐和恶心。她不觉得现在还能阻止得了他,这个她认识了大半生的男人,这个应该对她丈夫的绑架事件——不管究竟是什么——负责任的男人,要在自己的厨房里强奸自己。
她看了看冰箱旁边的刀架,她不能这样做。她双腿一沉,跪在了他的面前。
他试着把她拉起来,她抬头看着他,“不要,我想这样。”
她把他含进了嘴里,他呻吟着靠在了岛台上,手指轻轻地揪着她的头发。
她的思绪一分为三,一部分思绪继续着嘴里的动作,希望能为自己赢得需要的时间;另一部分思绪就像一个小女孩似的,双手紧紧地捂着眼睛,蜷缩在黑暗里,等待着连连的坏事赶快过去;而第三部分思绪——那个冷静、超然的斯蒂芬妮,开始在脑子里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计划。
佐伊·卡梅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高速公路堵得水泄不通,汽车看起来被堵了好几英里长。今晚是埃里克的生日,绝对不能错过,她必须搭乘第一班火车赶回巴黎去。埃里克是她见过的最有魅力的男人,更不用说约会过的男人了。他们是在索尼娅家的聚会上认识的。他笑得非常腼腆,满口的法国口音也是那么可爱,而且他也喜欢她,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虽然跨国恋爱有点荒唐,但是也充满了激情。
她试着调到广播电台,广播里播放着欧洲隧道的最新信息,但是她那辆破尼桑车里的收音机却是一堆破铜烂铁。她本想换台新的收音机,但是买台比你车子还贵的收音机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唯一能够收听到的就只有古老的英国广播电台1台了,但是1台现在却在播放美国黑人歌手阿肯的歌。她爱埃里克,他实在是太可爱了。
她根本没有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所以在看到坐进副驾驶的那个流浪汉时,她吓得几乎晕了过去。他的身上又脏又臭,熏得她直想吐。他的脸肿得高高的,上面满是伤痕,全身上下到处都是血。他留着个大胡子,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一点都不合身,看上去很恶心。他浑身散发着烟味和体味,最糟糕的是,他的右手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熔化了似的,散发出阵阵恶臭。佐伊猜测他可能是个麻风病人,虽然她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有这种病存在。
“你想干什么!”她尖叫道。
“嘘,我不会伤害你的。”他说,听起来像是美国口音。
“从我的车里滚下去!你不能就这么随心所欲地钻进别人的车里。”她快要疯了,不是说流浪汉通常都是些疯子吗?不是说只要你不怕他们的话,他们很有可能就会怕你的吗?突然他拿出一把刀来,刀身很长,看上去很恐怖,最恐怖的是,上面满是鲜血,还湿漉漉的。
她不由得哭了起来。“哦,不要,求求你了……”
“我告诉过你,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想搭个便车而已。”
“你想怎样都行,就是别伤害我。”
“你叫什么名字?”
“佐伊。”她抽泣着说,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了看他。
“我叫乔丹,佐伊,我要你掉头去伦敦。”
亚历克斯试着推开她,她却紧紧地抱着他不放,他失望地呻吟了一声,身体一阵颤抖,激情随之慢慢退去。他抬起她的脸,她却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肚子上。他低头埋首在她的发间,喘息着呢喃道:“上帝啊,我爱你。”
她站起身来,把脸埋进他的脖子里。“我只需要几天的时间,亚历克斯,我需要整理一些东西。”
“好吧,两天。”他抬起她的脸看着她,两眼发光,满是狂热。“我们会没事的,我们所有的人,我向你保证。”
她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
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告诉了她——亚历克斯、绑架、东京、巴黎、加来,甚至包括在隧道里杀人。她全神贯注地听着,偶尔让他说明一下,但是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倾听而已。时间飞逝而过,他们已经到了伦敦南部的郊区达伦斯。马上就要到了。
他吃了一个苹果,这是她车里唯一的食物,现在他的胃里一阵翻腾。他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胃里一阵绞痛,感觉像是得了阑尾炎似的,好像有人在用滚烫的毛衣针扎他的肠子一样。
“佐伊,请靠边停一下,我得出去一会儿。”
她把车开到路边铺着沙子的路肩上,踩下刹车。他打开车门,从车里跌了出去。从路边下去是个排水沟,他滑下斜坡,胃里一阵翻腾,但是除了膽汁和一点血外,什么都没有吐出来。粉红色的唾沫一团一团地挂在胡子上,黏糊糊地牵成线滴到泥土里。他正挣扎着清洁自己的时候,听见砰的一声关门声,他抬起头来,看见佐伊从里面把车门给锁上了。他的影子照在车窗上,看上去完全像个疯子。她一个字也不相信他,想想看,他自己可能也不会相信的。她无声地说了句“对不起”,就开车离开了。
手机上有两封新的语音邮件,第一封是凡妮莎发来的。
“亚历克斯,我听说警察已经把你给放了,没关系,你死定了,明白吗?”
亚历克斯能理解,她是做生意的,如果连她的姑娘们都保护不了的话,她又凭什么拿她那份钱呢?和她争辩自己是无辜的毫无意义,改变不了什么。
另一条消息是他父亲发来的,十年来父亲第二次主动打电话给他。
“嗨,亚历克斯,我是……你父亲。呃,刚刚收到你朋友发来的信息,他说约好今天下午在这里见你。我,呃,一定漏接了你的电话。当然,我很高兴你能过来,只是你过来的时候给我们打个电话,莎尼丝可以给你准备点午餐什么的。就这样,待会儿再谈。”
见鬼,什么意思?凡妮莎已经开始行动了?还是山姆……电话是一个小时前打来的,亚历克斯拨了回去。
“你好,这里是普伦家,你知道该怎么做的。”是她的声音。
“嘿,爸爸,这件事很重要,你可能有危险,赶快离开那里,给你打电话的人不是我朋友,赶紧离开,然后给我打个电话。”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我真的很抱歉。”
他挂了电话,又打了一遍,还是机器应答的声音,他挂断了电话。
分行经理站起来和她握了握手,身上的西装薄得可怜。
他轻轻地握了握手,手里汗津津的。
“帕里什夫人,罗萨莱斯小姐告诉我您想销户。”斯蒂芬妮点了点头。“我完全可以为您效劳。”他示意她坐到桌子对面的座位上。
“我们的服务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吗?您一直是我们的优质客户,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很乐意为您继续服务。也许您可以和我们的钻石客户财富经理谈谈,他们可以为您这样的高净值人士提供一系列的服务。”
完全是些套话。他让她想起了电视剧《办公室》里面的一个角色——格德,他时不时地犯点法,读的是社区大学,生活过得穷困潦倒;转念一想,是啊,看看那些常春藤联盟的混蛋又给我们带来了些什么。
“没有,你们的服务很好,我只是要搬家而已。”
“我们在二十七个州都有分行,女士。”他急切地说。
“不用了,谢谢。”她边说边交叉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希望他能明白谈话到此结束。
“好吧。”他耸了耸肩,“你想把钱转到哪里去呢?”
“请给我一张银行本票,用来取现金。”
他停下打字的动作,说:“对不起,帕里什太太,这个账户里总共有十几万美元,这么大一笔钱随身带着似乎有点不妥。”
“别担心,我会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她冲他笑了笑。
她把支票叠好放进钱包里离开了分行,心里想着那个经理是不是正在打电话给他的朋友们,今天可不是被人打劫的好日子。
亚历克斯花了四十七分钟的时间才开到康科德,本来可以更快些的,但是交通有点拥堵。
车子在铺着砾石的车道上停了下来,车库里停着马丁那辆搞笑的法拉利,旁边停着一辆崭新的深绿色路虎揽胜,亚历克斯猜测那应该是莎尼丝的车。所以,两人都在家,也没有别人的车。
他快速地绕着房子外围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强行入室的迹象。外面的山茱萸刚刚开始发芽,石墙后面传来小溪欢快的潺潺流水声,和着金山上流下来的融雪奔流而去。
前门没锁,亚历克斯推门而入。屋子里静悄悄的,宁静而慵懒,傍晚时分的阳光低斜着从窗户里照射进来。
“有人吗?”他的声音听起来低沉而空洞,他在客厅里发现了自己的父亲。
马丁·普伦打着赤膊,裤子脱到了脚踝下,垂首跪在沙发的扶手边,看起来像是在祈祷一样。他的背部布满了细小的红色抽痕,大腿内侧有一道已经干涸的血污。他的双手被一根塑料扎带绑在背后,就是警察用来代替手铐的那种。
他两眼圆睁,眼珠暴突,嘴里含着一个颜色鲜红的东西,加上他晒成古铜色的皮肤,乍一看就像是在即兴模仿达米安·赫斯特的画里的猪一样——烤乳猪嘴里塞着个苹果。亚历克斯走近时才看清楚那苹果实际上是一个硕大的红色橡胶假阳具,假阳具肥大的一端露在嘴外,而含着的那部分则把他的喉咙都插得变了形。他的背上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写单词“NAUGHTY(不听话)”。沙发旁边的地板上有一根血迹斑斑的铆钉皮带,皮带扣锋利的边缘被染成了红色,估计马丁背上的字就是用皮带扣刻上去的。刻字的地方几乎没有流血,当亚历克斯看到父亲的另一边脑袋时,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
他的前额中间有个小洞,右脑几乎完全被打爆了。沙发垫子浸满了鲜血,上面星星点点地撒着白色的骨头和脑组织。沙发旁边的咖啡桌上放着一把手枪,他拿起了手枪。亚历克斯发现面对这个被施以暴行、一直以来被称为父亲的东西,他感受不到任何的感情,既不悲伤,也不恐惧。他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周围一切物体的移动都变得清晰无比,就像穿着老式的潜水装备在海底漫步似的,拴绳和呼吸软管正晃晃悠悠、弯弯曲曲地向水面浮去。
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倾听着屋里的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他悄无声息地顺着走廊来到父亲的卧室。
“就在这里签字,还有这里,莱文太太。”国民银行的经理指着开户文档上标着两个X的地方说,“很好,都弄好了。我们现在就给您办一张临时借记卡,几周后您就可以收到永久的银行卡了。”
“谢谢。”斯蒂芬妮说。那张伪造的证件没有受到任何质疑就通过了,她用杰茜卡·莱文的名字新开了一个账户,将本票上的137 684.19美元全部存入了这个新账户。她的汽车后备厢里放着一个行李箱,里面装着她和孩子们的衣服,她还购买了一部新的按用付费电话。是时候离开了,去一个他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赫伦把车停在普伦那辆时髦的奥迪车后面,小心翼翼地打开前门。屋里一片宁静。突然客厅里的一个红色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站在尸体旁,咬紧牙关摇了摇头,普伦真是条变态的疯狗。赫伦拔出枪,轻轻地朝房子里面走去。
莎尼丝的手腕被人用黑丝袜绑在床柱上,除了脚上穿着的一双绒面流苏靴子以外,全身上下一丝不挂,她和那个妓女一样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她的皮肤晒得很黑,身上的灼痕看起来就跟瘀伤似的。她的身体光滑无毛,只有耻骨处有一小道烧焦的毛茬痕迹。赫伦搜遍了整座房子,发现普伦已经离开了。
奥黑尔机场的康姆福特旅馆比较脏乱。旅馆的房间里摆放着一张双人床,床上铺着印有倒挂金钟和薰衣草的花床罩,房间里还放着两把绿棕色的扶手椅,椅子后面是淡黄色的遮光窗帘。斯蒂芬妮提前给索菲预定了一张简易小床,却一直没有给他们送过来。孩子们正在看电视,斯蒂芬妮则在网上查阅与磷相关的信息。
P33是西蒙发现的那个磷的同位素的名字,也是拉脱维亚一条名为新皮耶巴尔加的国道的名字,但要說是那个地方的话似乎有些牵强。自然界没有天然存在的磷,因为太容易发生化学反应了,磷可以用来制造炸药。难道她完全找错了方向?她瞥了一眼孩子们,他们正在床上笑着看他们的电视节目。她告诉他们要提前去度春假的时候,他们什么也没有问,在机场的时候也乖乖地向运输安全管理局的工作人员报了他们的假名。她只是告诉他们不想被别人打扰,他们便严肃地点了点头,按照她说的去做了。这是一场游戏,一场谍战游戏。
磷是由德国汉堡的亨尼希·布兰德发现的。这一条可能性还比较大。
她在康姆福特旅馆的便签本上写下汉堡两个字。商业用磷来自磷灰石,这个同音词乔丹也许会感兴趣(磷灰石apatite与食欲appetite音近。——译注),她把它记了下来。开采磷灰石的地方有中国、俄罗斯、摩洛哥、佛罗里达、爱达荷、田纳西和犹他州。位于佛罗里达州中部的波恩谷是最大的磷灰石生产地。她又把波恩谷加进了地点名单里,然后往后一靠,叹了口气。
“妈妈,快看!”哈登突然大叫道,“亚历克斯叔叔上电视了。”闻言斯蒂芬妮身体一僵。
亚历克斯的大头照出现在屏幕左上角的一个方框里,记者正站在康科德他父亲的房子外面。房子的前门用黄色的警戒线封锁了,镜头后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身穿制服的警察。亚历克斯把他的父母都杀了,警察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搜捕行动,警方有信心在几个小时内将其逮捕归案。
乔丹浑身上下到处都痛,肚子痛得尤为厉害,暂时压过了其他地方的疼痛。他浑身虚弱无力,肚子也胀得厉害,他突然反应过来,他可能只是饿了。他根本没有认出商店橱窗里的那个影子是自己,里面的人面容憔悴消瘦,头发和胡子乱蓬蓬的,毫无光泽。街上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避免和他有任何的目光接触。
他在布罗姆利区一家酒水商店后面的垃圾堆里发现了一个宝藏,找到了一整箱包装完好的科尼什馅饼,有些刚刚到期,有些则过了保质期。他打开一个闻了闻,味道还好,便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又在衣服口袋里塞了几个。那个肉饼非常扎实,感觉有点积在胃里,但是胃里针刺般的疼痛慢慢消失了。他感觉又活了过来,开始研究张贴着的公共汽车地图,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他觉得好人有好报。许多年前,他和亚历克斯刚刚在邓斯特街成立实验室的时候,也经常把周五早会剩下的甜甜圈扔到大楼后面的垃圾筒里。亚历克斯一直主张减少订单,乔丹却坚持要定两打,并且说:“那些流浪汉也得吃饭。”
他从伦敦塔桥一路穿过泰晤士河,在经过伦敦塔和一栋名为“小黄瓜”的摩天大楼时,游客们纷纷避让开去。当他从大东方街转向幕布路时,太阳已经下山了。他又继续往前走了几个街区,走过霍克斯顿小马街,穿过老街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乔丹坐在街对面那座建筑物的台阶上观察着,外面的大门上方只有一个监控摄像头。晚上7点44分时太阳下山了,之后的三个小时内都没有人进出,街上的行人也很稀少。一个形单影只的女人牵着一只拳师犬在街上小心翼翼地走着,路过乔丹时,那只狗走过来在他身上嗅了嗅,但它的主人——那个穿着时髦体面的妇人——猛地扯了一下狗绳,把它拉了回去,然后朝马路对面走去。
乔丹摇了摇头,他已经走了这么远,却止步于最后的二十英尺,什么计划也没有,他不可能径直走到马路对面去按门铃。乔丹看着一对对在城里疯了一晚的情侣们声音高亢、兴致高昂地朝家走去。再后来,形单影只的人们也开始归家了,浑身透着萎靡和失望。街灯在地上投下一道道长长的阴影,他紧紧地抱着自己抵御着寒冷。他又打开一个肉饼,但是这个一闻就知道已经变质了。
到了凌晨3点的时候,这个城市终于喝完了睡前的最后一杯酒,跌跌撞撞地上床睡觉去了,一切终于安静了下来。除了城市版的宇宙背景辐射——远处高速公路上车流低沉的嗡嗡声之外,周围一片寂静。他听见几个街区外有一辆汽车正朝这边驶来,发动机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好像有些杂音,就像简单的两拍切分音里混杂了几声响嗝似的。一辆沃克斯豪尔车停在了“脱身策略”大楼前的一块空地上,两个女人从车里走了下来,手里各自拿着一个绿色的大水桶,桶里装着破布和清洁用品。两人也许都来自西印度群岛,正彼此交谈着;一个人开怀大笑起来,听那语气就知道她的快乐是建立在另一个人的痛苦之上的。马路对面的乔丹手脚僵硬地站了起来。两人是清洁工,可能会进入任何一栋大楼里,但是也可能……他朝路边走去。
两人绕过下面的大门,径直走上了34号楼正门前面的台阶。
乔丹装出一副醉鬼的样子,摇摇晃晃地走到街道中央。从眼睛的余光里,看见两个清洁女工在门上的键盘上输入了密码,然后门嗡的一声打开了。她们推开门,走了进去,笑声在夜色里回荡,呼出的热气在两人的脑袋四周盘绕。乔丹已经迂回着尽量靠近了两人,现在他开始奔跑起来,一步两阶地冲向慢慢合上的大门,只来得及插进两根手指头门就已经合上了。他躺在最上面的那级台阶上,手指插在门缝里,冰冷的防盗门压在指关节上,他屏住呼吸,忍着疼痛数到十。监控摄像头里估计能够看到他,但是在这个时间点,有人看摄像头的概率又有多大呢?清洁工的说话声从几个房间远的地方传了过来,他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门在身后咔嗒一声关上了。
他屏息倾听着,清洁女工们还在楼上谈笑风生,显然,她们根本不担心会打扰到别人。里面非常温暖,他环视了一下底楼,从中央的大厅进去共有三间大办公室,都装修成了爱德华七世时期的风格,装修得非常专业,也很有格调,也许太有格调了点,一点个性都没有,给人的整体感觉就是非常中性,非常奢华,乔丹猜测应该是为了让顾客感到安心。
楼梯向左微微弯曲,乔丹拾级而上,看见楼上有一条走廊,以及更多的办公室,虽然小一些,但是同样设备齐全。他想起特里邮件里多次提到的“地下室”,便开始寻找通往楼下的楼梯。他顺着大楼中间的大厅一路朝里走去,左边是一间长长的会议室,令人惊讶的是,这间办公室居然是用蓝绿色的三聚氰胺板装修的,风格有点像90年代中期那种酒店式商务中心。右边有一个洗手间,一个衣帽间,还有一个小厨房,最后,还有一扇锁着的带密码键盘的防盗门。
应该就是这里了。乔丹從会议室里搬了一把椅子过来,站在上面,把走廊和厨房的灯泡都给旋松,然后把椅子放回了原处,走进厨房,蜷缩在墙和微波炉架之间的空隙里,静静地等着。
他听见清洁女工们有条不紊地打扫着楼上的办公室,完了之后开始分工打扫楼下。她们动作麻利地给前面三间屋子擦了灰,吸了尘。其中一个女孩走到后面去开电灯开关,但是灯没亮,她懊恼地咕哝了一声,然后朝会议室走去。乔丹看见她用一块湿布草草地擦了一下桌子,把一把椅子摆正后,啪的一声关了灯,并关上了门。他屏气敛声,紧紧地缩在阴影里,她返身朝大厅走去,几分钟后,响起了前门打开的声音,随后是关门的声音,终于楼里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了。
他打开小冰箱,冰箱不大,介于城里的办公室冰箱和单身公寓的冰箱之间,里面有几瓶凯歌香槟,六瓶斯特拉啤酒和一个单独的外卖盒。他打开白色的外卖盒,轻轻地闻了闻,是咖喱的味道,他开始狼吞虎咽地用手把里面的东西往嘴里塞。
这时,他听见前门打开的声音,赶紧躲回阴影处。这次的脚步声要重些,只有一个人,几乎可以肯定是位男性,接着传来爬楼梯的声音,乔丹注视着天花板,脚步声来到了他的正上方,然后停了下来。他躲在那里不敢动弹。那人又走回到楼梯上,随后脚步声来到了大厅,朝着他的方向走来。乔丹使劲地往阴影里缩,但是无济于事,心想一定是他身上臭气熏天的气味暴露了自己。随后他听到电灯开关咔嗒一声,然后又咔嗒一声,那人气恼地叹了一口气。突然一个男人进入了他的眼帘,那人背对着大厅的灯光,脸庞笼罩在一片阴影中。但是乔丹立刻认出了他,不由得睁大了双眼,心怦怦直跳。是山姆。还是那熟悉的灰白的鬓角、角质的眼镜框、褐色的裤子和舒适的鞋子。他正低头看着手机,径直走過敞开的厨房门,在地下室门口的键盘前停了下来,站在那里继续看着手机。山姆和他近在咫尺,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他。
突然,山姆摁灭了手机,在键盘上输入了密码,接着响起一声金属滑动的声音,他拉开了门。山姆伸手进去开灯时,乔丹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山姆困惑地看着他,仿佛他是凭空变出来似的。一时间,谁也没动。山姆站在那里,右手仍然放在键盘附近,左手向门里伸着。乔丹一把抓住门框,使劲地砸在山姆的胳膊上。山姆的手机噼里啪啦地滚下了楼梯,山姆痛得哀号了一声。在他还没来得及缩回胳膊之前,乔丹的整个身体又使劲地撞在了门上,山姆再次凄厉地惨叫起来,转过右臂想要阻挡他,乔丹往后一退,拔出刀子,站在过道的对面。“帕里什?”山姆不可置信地叫道。
乔丹一言不发,任由山姆打量着他的脸,看见他瞥了一眼那只伤痕累累的右手,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真的是你。”他的眼睛突然一亮,“隧道里的那场大火是你干的。”
“不是我的错,”乔丹说,“我们下楼再说,请吧。”
山姆推开门,用右手示意乔丹先进去,左臂则无力地垂在身旁。“你先请。”
“不,我坚持你先来。”乔丹握了握手里的刀对他说,“请不要逼我杀了你,如果有必要,我会的。”
山姆仔细地端详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会的。”
霍克斯顿广场34号的地下室看起来比楼上要小一些,中间是一个长长的房间,里面摆着一张会议桌,四周围着一些小办公室。里面的桌子和固定装置看起来就像是在五角大楼的旧货甩卖会上购买的似的,全是金属做的,灰色基调中带着一点褐色。乔丹选了一间中间的办公室,这里距离楼梯和前门一样远。他弯腰站在一台电脑前,山姆坐在那里,手脚都被强力胶带紧紧地绑在椅子上,左臂高高地肿起,眼镜歪戴在鼻子上。
“你有什么计划,乔丹?你打算怎么做?你得知道,你这样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山姆说。
乔丹没有反应。
“你知道你的家人会发生些什么,这都是你的错,你让我们别无选择。”
“闭嘴。”乔丹厉声说。
登录页面没有单独输入用户名或密码的地方,只有一个空白的区域,里面的光标不停地闪烁着。
“乔丹,现在放了我,我们还可以一起想办法,保安随时都有可能会过来,这栋大楼是全天候监控的。”
“对此我表示怀疑,”乔丹说,“我想你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为之卖命的那些人也没有理由威胁你,他们需要你。”
他把特里·艾利森的密码输了进去——“a-rs-e”——嘀——咔——嗒——嘀。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带着根目录,是尤尼克斯(Unix)系统。里面有一个单独的Windows分区,乔丹找到Windows并启动了它,发现用的还是Windows 7版本,他们永远都不会升级系统,应该还是为了系统的安全考虑。
“厉害,”山姆说,“特里总是那么懒散。但是这对你又有什么用呢?你得停下来好好想想,乔丹,你在要你孩子的命。”
乔丹倏地转过身来,撕下一段胶带,贴在山姆的嘴上。
他浏览了一下系统目录,打开并复制了几份文档,然后又打开谷歌浏览器,登录进入谷歌邮箱,附上复制的文件,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出去。
“现在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说完就往后靠在了墙上,难受得实在有点坐不住。山姆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几分钟后,叮的一声,乔丹的收件箱里收到了一封没有主题的新邮件。乔丹打开邮件,笑了。
上面写着:“你好吗,美国佬?”
乔丹点击了一下回复按钮,打字回道:“很好,混蛋。”接着点了一下发送按钮。
他一把撕掉山姆嘴上的胶带,把椅子转过来,面向自己。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我朋友收到了很多电子表格文档,并且已经证实文档里面包含了你很多客户的身份信息和具体行踪,就算不是全部的客户。你根本找不到他,因为我发送邮件的账户已经不存在了。”
山姆什么也没说,依然讥笑地看着乔丹。
“虽然我觉得这些人可能都不是什么好人,”乔丹接着说,“但是我没兴趣揭发任何人,只是想有个保障而已,我要确保没有人再来骚扰我,听明白了吗?”
山姆点了点头,“我想我听得很清楚。”
乔丹又继续说:“我想要是乔丹·帕里什永远消失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我相信你们一定可以为我提供一份其他的身份证明文件。”
“当然了,”山姆说,“顺便说一句,你妻子失踪了。”他审视着乔丹的脸补充道。
乔丹竭力保持镇静,不想暴露更多的信息,但他的心脏却快要蹦出来了。斯蒂芬妮失踪了,她得到了瓶子里的消息,并且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来了。
“噢,你知道,我明白了,你今晚真是让人惊喜不断啊。”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乔丹说,“在多久以前我的合伙人就开始找上你要除掉我了?”
“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山姆说,“不管怎样,我试图劝阻过他,但是他当时……太有说服力了。”
“当时?”
“我们都认识的一个朋友拖了点后腿。”
这条信息就像一件旧西装外套的口袋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个异物一样,让乔丹感觉有点莫名其妙。他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琢磨着这条信息,试图在他不断被刷新的世界观中找到一个契合的位置。
“恐怕是他引起了太多不必要的注意,”山姆说,“真是有点不幸啊。”
乔丹点了点头,仿佛他已经解释得够清楚了。
“我需要钱,”他最后说,“我觉得除了我剩下的那些钱之外,数目可能需要增加一些,你可以从你们那些更——怎么说呢——更应该受到道德谴责的客户那里拿钱给我补上。”
山姆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弯了弯左臂,立刻痛得龇牙咧嘴的。“哦,我可能还需要一些衣服。”
纳塔莉·姆布特在熏鲑鱼旁停了下来,那里立着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塑,两只雄孔雀面对面地站在一只其貌不扬的雌孔雀上方,她猜测它们应该是在争夺那只雌孔雀。她暗自笑道: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的吗?她抱着绿色的哈罗德手袋,从两个犹豫不决的英国妇女身旁挤了过去,这引起了柜台后面那个年轻男子的注意。他刚刚二十出头,长得非常帅气,但是她真心觉得有点像出租车司机的孩子。哈罗德百货公司的食品区是她真正比较享受亲自采购食品的地方。其他的采买事务通常都会让塞莱斯特去做,但是每个星期五,她都会让迈赫迪开车载她去哈罗德百货公司,她在那里购买各种美味佳肴,迈赫迪则开车在街区附近转悠着等她。
她特别喜欢吃海鲜:日本的熊本牡蛎、苏格兰的鲑鱼,当然还有俄罗斯的鱼子酱,一边吃着海鲜一边喝上几瓶库克香槟。当然,她不可能独自享受这一切,她还得好好地照顾将军,噢,她现在应该叫他阿卜迪。他以前的名字叫欧巴,在約鲁巴语里是国王的意思,而他现在的名字阿卜迪却是仆人的意思,真是太荒谬了。她的丈夫是个仆人,对此纳塔莉嗤之以鼻,那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
男孩用厚牛皮纸把鲑鱼包好拿了过来。“还要点其他的东西吗,夫人?”
“不用了,谢谢。”纳塔莉倨傲地点了点头,“祝你愉快。”
她在牡蛎吧找了个空位,坐下来歇歇脚,顺便点了一打珍爱的熊本牡蛎和一杯巴克费兹鸡尾酒。两杯鸡尾酒下肚,她感到酒足饭饱,有些昏昏欲睡,就给迈赫迪发短信让他来接她,然后要了账单,拿出巴克莱卡去付账。
几分钟后,那个女孩走了回来,尽管满脸挂着歉意,却掩饰不了她的不屑。
“很抱歉,塞缪尔斯太太,你的信用卡被拒了,要换一张卡试一下吗?”
当第二张卡再次被拒时,人们都说,在隔着三层楼的男鞋区都能清楚地听到纳塔莉愤怒的尖叫声。
还有一个悬念,赫伦心想。那个寡妇注销了一个活期存款账户,里面共有137 684.19美元,同一天——真是意外啊,意外——在萨默维尔市的一家国民银行的分行,有人用银行本票新开了一个账户,里面的金额正好也是这个数字,账户的持有人是杰茜卡·莱文。那天晚上,莱文太太带着两个孩子一起乘飞机前往芝加哥。信用卡消费记录显示她入住在奥黑尔机场的康姆福特旅馆里。跟着钱就可以找到那个寡妇,跟着那个寡妇就可以找到普伦。
天哪!亚历克斯杀了自己的父亲和继母,波士顿所有的警察都在找他,现在他再也找不到她了。斯蒂芬妮试着捋一捋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但是不一会儿就开始走神了,还是后面再想吧。她现在还有更加紧迫的问题亟待解决,离复活节只有三天了,她究竟该往哪里去呢?
慢慢来,从头开始吧。她把维基百科上查到的东西大声地念了出来。
“磷是一种化学元素,原子序数是15,化学符号为P。”
P,这么明显的信息,就是因为太明显了,她以前反而忽略了它。还是用奥卡姆剃刀定律吧。那是乔丹最喜欢的已经老掉牙的哲学,出自《101个哲学脑洞》:“如无必要,勿增实体。”换句话说,最简单的答案几乎无一例外就是那个正确的答案。
就只有一个P,一个单独的字母P,乔丹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她根本不用再去搜索元音字母了,她已经知道答案了,答案就在purse(钱包)里的那张picture(照片)里。
玛丽海洋之星教堂就在帕伊亚镇月神巷的哈纳公路旁,是镇上唯一的一座教堂。位于毛伊岛北部海岸的帕伊亚镇游客不多,不像南部海岸那样游客泛滥成灾。
这里大多数的居民都是些未经宗教改革的嬉皮士或者铁杆冲浪者。先去参加凌晨4点钟的复活节守夜仪式,完了后再去“大白鲨”来个凌晨冲浪是当地人的一个传统,“大白鲨”是东海岸上的一个巨大的豁口。拉伊神父点燃碗里的一小堆木片后,开始诵读守夜礼的开篇祷文。接着他就开始点复活蜡烛,那是一支四英尺高的纯白色的圆形蜡烛。起初,蜡烛一直没有点着,随着烛芯周围的蜡慢慢熔化掉,烛芯开始噼啪作响,燃了起来。
“基督之光。”神父念道。
“感谢上帝。”教堂会众应道。
拉伊神父举起蜡烛,走向圣坛,教堂会众则跟在他的身后。中途他停下了两次,每次都要念一遍“基督之光”,教堂会众也跟着停下来,予以回应。
他在祭坛前停下,转过身来,会众们则一一上前,用复活蜡烛点燃自己的蜡烛。教友们拿的是白色的小蜡烛,上面穿了一个白色的小纸杯,用来接流下来的蜡。斯蒂芬妮引导着哈登和索菲的手去点蜡烛,她知道索菲不需要她的帮助,但是她担心哈登不会点蜡烛,又不想让哈登觉得自己被轻视了。
他们依次回到座位上,坐下来开始读《圣经》。斯蒂芬妮环顾着四周,温暖的烛光投下一汪斑驳的光影,年轻的冲浪者们满脸的忠厚与虔诚,半数的人看起来就像传统的基督画像一样,留着棕色的长发和修剪整齐的大胡子。有几个年轻人已经穿上了潜水服,但是斯蒂芬妮还是选了一件样式简单的花连衣裙穿上,也给孩子们穿上了她能搭配出来的最好的衣服。
拉伊神父诵读了《约翰福音》之后,就开始讲述复活节的故事,讲述了马利亚是如何来到安放耶稣身体的坟墓并且发现墓碑被人掀翻在地的故事。当她在那里哭泣不已时,耶稣来到了她的身旁,而她却误把他当成了园丁。
“耶稣对她说:‘不要守着我,因我还没有升天去见我的天父。你往我兄弟那里去,告诉他们:“我要升天去见我的天父,也是你们的天父,去见我的神,也是你们的神。”抹大拉的马利亚就去告诉门徒们说:‘我已经见到了主!并且告诉他们这些话是耶稣对她说的。”
接着,一个烫着一头金发的女孩一边弹着原声吉他一边唱着圣歌,教众们跟着一起唱起了哈利路亚,这也许是礼拜仪式中唯一一个在拉丁语和夏威夷语中都同样可信的词。
礼拜结束后,拉伊神父领着教徒们走出教堂,大家三三两两的,要么结伴回家,要么结伴去海滩,他们的蜡烛在远处不停地摇曳着,仿佛散落在教堂外的小星座。斯蒂芬妮和孩子们顺着哈纳公路往前走,身后的安东尼咖啡馆依然大门紧闭,但是鱼市的灯光却早已亮起。
他们向左拐进了洛洛巷,那是一条土路,两旁都是摇摇欲坠的房子,很多屋子前面已经有鸡在晨光中觅食了。洛洛巷43号就在路的左边,过了43号再往前走就变成了一条小路,顺着小路穿过几幢房子就到了海滩。从马路上看,43号的房子又小又不起眼,但是走进去以后,你就会发现房子的面积很大,共有六个房间,每个房间都能欣赏到壮丽无比的太平洋风光。
这栋房子是布赖恩·纳尔逊在20世纪60年代建造的,他是一名承包商,靠在马亚拉伊海湾修建酒店发了大财。当地的经济繁荣逐渐消退后,纳尔逊搬回了加利福尼亚。他最小的儿子桑迪长大后上了哈佛大学,读书期间在乔丹位于中央广场的合作公寓里面住了两年。桑迪慷慨大方地邀请所有的室友去他们在帕伊亚的家里小住。乔丹只去过一次,还是几年以后才去的。他和斯蒂芬妮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那里悠闲地生活了一周,要么在泳池边消磨时光,要么在海边看海龟翻波逐浪,要么就待在房间里,围坐在起皮的白色柳條桌旁一起玩大富翁,玩得连孩子们睡觉的时间都忘记了。
斯蒂芬妮手里端着咖啡,看着天空慢慢地从灰色变成粉色再变成蓝色。哈登和索菲蜷缩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她看着他们身上的薄毯随着两人的呼吸起起伏伏。他们以后会怎么样呢?心底的疑惑犹如地下室着火时的烟雾一般,透过缝隙不断往外冒。她真的相信乔丹还活着吗?不仅活着,还会来这里与他们碰面?这听起来实在太疯狂了,有什么根据呢?就靠那些用两人共享的可笑代码从他的垃圾DNA中翻译出来的信息?他们那时都还只是个孩子而已。如果说有什么幻想即便充满了绝望和自欺欺人,却还是极度渴望能够实现的话,那么这就是了。难道不应该更理智地认识到,就是因为她过度悲伤和惆怅,才会以这样可笑的方式发现这些信息,就像廉价的算命先生通过茶叶或者通灵板上的指针找到需要的信息一样?她曾经是那么肯定,但是现在,在隔着海洋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这一切却显得如此荒谬。她一口干掉最后的一点凉咖啡,放下了杯子。很快她就可以知道了,也许,到那个时候他还不出现的话,她就真的可以把他放下了。
莱文家的人已经退房离开了,但是留下了一些新的线索。莱文太太用她的万事达信用卡预订了三张去夏威夷的单程机票,他们先从奥黑尔飞到丹佛,再从丹佛飞到西雅图,最后再从西雅图飞到毛伊岛的卡胡卢伊机场。
赫伦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候,空气暖暖的,非常温和,不像大西洋那里的空气那样潮湿、阴冷,满是海腥味。他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赶紧脱下身上那件皱巴巴的浅色西装外套。他的脸色一片苍白,嘴里还有一股难闻的异味,满嘴都是飞机餐里的咖啡和炒鸡蛋的酸臭味,还有一股饼干的味道。饼干非常扎实,现在都还积在胃里没有消化,弄得他胃里一阵翻腾。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父亲就曾开玩笑说希望在他的墓碑上写上:“丹·赫伦,从未去过夏威夷,从未穿过蓝色牛仔裤。”结果墓碑上却不是这样写的,上面只写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份,也许写上“挚爱的丈夫和父亲”会更好些。
在恩特普赖斯车行的柜台前,一对男女接待了他。两人都很年轻,也很漂亮,黝黑的皮肤,洁白的牙齿。事实上,所有的当地人看起来都特别漂亮,神态轻松,满脸笑容,身体也很健康。他们不是应该因为天天吃午餐肉之类的东西而身形臃肿吗?看来不是市场营销很成功,就是市场营销很失败,赫伦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要是人人都变成了身形丑陋的美国人,谁还想去度假呀?另一方面,候机大厅里挤满了返程回家的度假者,个个皮肤黝黑,气色很好。也许这才是夏威夷的营销策略:如果你在天堂待的时间够长,你也会变得美丽和快乐。
他选了一辆吉普大切诺基,用银行卡付了钱,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在越野路面上行驶。莉拉妮在地图上给他标出了去南岛的路线,并解释说,赫伦只需要沿着莫库洛洛高速公路一直往前开就可以了。这条公路笔直地穿过小岛的颈部,就像戴了一条项链似的,赫伦觉得更像是戴了一个绞刑架。
哈登被饿醒了,斯蒂芬妮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她给孩子们切了一个新鲜的菠萝,还切了一些芒果。孩子们在游泳池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水果,而她又喝了一杯咖啡。看着孩子们嬉戏玩耍,斯蒂芬妮惊讶地发现孩子们看起来好了许多,看来到这里来对他们很有好处。曾经的那种紧张关系已经消弭无踪,也许是因为换了地方的缘故,也许只是因为他们麻木的母亲终于又恢复了活力。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目标。他们会好起来的,希望就在前方。
索菲在教哈登如何跳水。一开始,他们肩并肩地坐在深水区的泳池边上,接着她就给他演示如何把胳膊举过头顶,双手合拢向上,胳膊贴着耳朵。然后,在她清晰、果断地数了三声后,哈登的身体往前一倾,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他浮出水面,急切地叫道:“妈妈,妈妈!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真是太棒了。”她答道。
“看着,看着!”他大叫着又跳了一次。太阳慢慢地爬上那排棕榈树的枝头,直接照到了露台上。哈登站在跳板的边缘,骨节突出的双膝不停地颤抖着,然后身体一弯,往前一倒,直接来了个完美的腹部入水。索菲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哈登浮出水面,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入水时得把身体绷直,”索菲说,“假装你的脚踝间夹着一张一千美元的钞票。”她轻松地从跳板上跳了下去,入水时只溅起了一点点小水花。两个小时后,哈登跳得几乎和姐姐一样好了,两个孩子的嘴唇也冷得开始发紫。
“都从泳池里出来,把身体擦干,暖和暖和,然后去吃午饭。”斯蒂芬妮说,把那本三年前感恩节时的《美味》杂志扔在了一边,抓起了浴巾。
午餐是在鱼市场买的鲯鳅鱼汉堡,又去奥诺冰激凌店买了冰激凌,他们每天的午餐都是如此。她身上的现金不够,所以用新的借记卡在奥诺付的款。
在她刷卡半个小时后,一封标注为“紧急”的电子邮件发到了赫伦的电话上,是从一个有政府编号的账户发送过来的。帕伊亚的奥诺冰激凌店。他已经用掉了不少的人情,赫伦暗自想道。
午饭后,孩子们想去海滩玩,但是斯蒂芬妮告诉他们她有点累了,只想待在屋子附近。倒不是说她还期待着有人会来,她现在已经非常确定了,这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而已,一种因为悲伤和不肯接受现实而滋生出来的幻想。她现在已经想开了,就当审慎一点吧,她只想有始有终而已。
哈登抓到了一只蜥蜴,索菲帮他在鞋盒里做了一个窝。在孩子们仔细研究梵高自画像的千块拼图时,盒子会时不时地动一下,跳一下。斯蒂芬妮没去管他们,走到外面,坐在那里看着大海。
太阳渐渐西沉,在海面上徘徊许久之后,终于打破了海面的张力,慢慢地沉入汹涌的波涛之下。她倒了一杯白葡萄酒,端着酒杯走下水泥楼梯,来到了海滩上。海滩上没有沙子,只有凹凸不平的岩石,岩石间到处散落着黑色的火山岩和镜面般的潮汐水坑。地面的温度开始慢慢下降,风势也渐渐减弱,微风轻轻地吹向海面,几缕发丝随风落在了斯蒂芬妮的脸上。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看着巨大的橙色火球慢慢地融入大海,只留下一点点的残影。明天她得考虑一下下一步该怎么走,但是不着急,明天再来考虑吧。她笑了笑,想象着《乱世佳人》里面的费雯·丽,在五彩斑斓的塔拉农场的映衬下显得那么坚定不移。
她正打算回屋去时,看见远处一个小小的人影正绕过岬角,小心翼翼地在岩石间穿行,透视现象让他看上去仿佛无论走多久,都永远没法走近。她看不清楚那人的外貌和体形,但他似乎更偏爱身体右侧,走路的时候也有点蹒跚。终于,她可以辨别出他的身上穿着浅色的裤子和深色的衬衫,也许还留着胡子。而后,顺着弯弯曲曲的海岸线,他又消失了好几分钟。波浪轻轻地拍打着海岸,又慢慢地退去,时间暂停了下来。
突然他又出现了,离她也更近了。他瘦得令人心疼,衬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他蓄着胡子,一路护着右臂,把它紧贴在身旁,用左手扶着岩石慢慢往前走。他现在离她不到一百码的距离,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眯着眼睛打量着他的脸。他抬起头,两人的目光终于相遇了。他的眼睛变了,形状有点……眼睛看起来更大更圆了,但是眼里依然闪烁着她所熟悉的光芒,一种她许久、许久都未曾见到的光芒。
奥诺冰激凌店的女店员看着照片,脸皱成了一团,一只手卷着头发,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赫伦觉得,这很可能是做给他看的。“对,好像是,”她说,“带着两个孩子,对吧?”她又做出一副更加尽心的样子,赫伦非常肯定她是个瘾君子,也知道她已经快被吓破胆了,所以才尽其所能地把她觉得他想听的都告诉了他。总之什么用也没有。
“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他说,把斯蒂芬妮·帕里什的照片拿了回来,塞进口袋里。他在鱼市的走访更有成效些,那位服务员年纪不大,是个非常自信的冲浪爱好者,皮肤晒得黝黑,长着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一头浓密的金色直发不时地垂下来挡住他的一只眼睛,他一眼就认出了斯蒂芬妮。
“哦,是的,我记得她,昨天午饭的时候才见过她。”他说话时脸上堆满了笑容,赞美之词溢于言表,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的印象会这么深刻了。“是位非常漂亮的女士,打着赤脚,穿着连衣裙,带着孩子们一起过来的。”
赤脚,这一点才是最有用的,很有可能是步行过来的,说明就住在附近,信息虽然不多,却正是他所需要的。
她来了!他想奔过去,他想爬过去,想硬撑着穿过重重锋利的岩石,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一直以来他都渴望如此。她是怎么做到的?顷刻间一想到她所忍受的巨大痛苦,他就几乎承受不住。他加快了步伐,却差点绊了一跤,踩在一块锋利的火山岩上才稳住了自己。他看见她惊了一下,伸出手来。他再次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进,看好每一步落脚的地方,扶好每一个扶手的位置。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他们之间只剩下二十码的距离,他的手一阵抽疼,心如擂鼓,终于两人之间的距离消失了。
“你来了。”他说。
“我来了。”
他无语凝噎——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却一直求之不得。他捧着她的脸,看着她嘴角的细纹,精致的双眉,还有坚毅的下巴和坚定的眼神。眼瞳的颜色难以名状,一片温暖的绿中带着一汪深邃的蓝和一抹淡淡的棕。她的两眼熠熠生辉,泫然欲滴,却又显得那么的平静、安详和包容,满眼充满了爱恋和耐心。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左手,摸了摸她发际线边的太阳穴,温柔地把一缕发丝塞到她的耳后,在他粗糙的指尖下,她的发丝犹如玉米须般柔软轻盈。
突然一阵激情涌上心头。
“哦,天哪!”他大叫着扑倒在她的身上,“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从法国开始一路驱使着他、支撑着他前进的动力突然间消弭于无形。
斯蒂芬妮张开双臂拥住了他,手上的酒杯掉在岩石上摔得粉碎,脖子上传来一阵滚烫的热泪,她的手指穿过他的发间,抱着啜泣不已的丈夫。怀里的他就像个婴儿似的,脆弱得根本无法站立。斯蒂芬妮抱着丈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一阵激荡,心里有什么東西在不停地膨胀,再膨胀,直到刹那间喷涌而出。接着,在她的心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的身体已经抢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她紧紧地抱着他,也失声痛哭起来。
两人激动得不能自已,好几分钟后才渐渐平复下来。终于,他直起身体,捧起了她的脸。
“你怎么——”她开口问道。
“这一点都不重要,”他说,“重要的是你来了。”
她笑了笑,“是你来了。”
他太瘦了,她轻柔地解开他右手上缠着的绷带,看到伤口上熔化掉的肌肉,心疼地皱起了眉头。她用眼神询问着他,他淡笑不语。
“妈妈!”一声尖叫从远处传来,是从屋子那边传来的,是索菲的声音。两人顿时一僵,斯蒂芬妮率先动了起来,跌跌撞撞地穿过岩石朝楼梯走去,乔丹紧随其后,无暇顾及满身的擦伤和瘀痕。
斯蒂芬妮和乔丹终于爬完了楼梯,慌乱地四处扫视着院子。“索菲!”斯蒂芬妮尖声大叫道,“哈登!”没有人回应。
亚历克斯从推拉门里走了出来,胳膊勒在索菲的脖子上,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把长菜刀。索菲的嘴上贴着灰色的强力胶带,双手也被胶带绑在了背后,她吓得瞪大了双眼。
“嗨,斯蒂芬妮。”他一脸假笑地喊道,接着脸上的笑容一僵,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噢,还有那个浪子回头的丈夫,这就有点尴尬了,三个人似乎挤了点,嗯?”索菲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睛瞪得更大了。
“没事的,宝贝,”乔丹安抚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事实上我还不敢肯定是你,我的合伙人,”亚历克斯说,“你应该继续当个死人的。”
“脱身策略,那个电话号码,还有罗森医生……这一切都是你一手策划的,是不是?”乔丹平静地问道。
“啊,等等,先别说,我知道,我喜欢那部电影,叫《码头风云》,对吧?‘是你,查利,是你。白兰度演的,对吧?‘我本来可以出人头地的……”亚历克斯故作开心地笑了起来,好似正在体育酒吧里请大家喝酒寻欢作乐似的,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哥们儿,别把麻烦都推到我身上,我从来不会鼓动任何人去做他们不想做的事情。”他一边说,一边暧昧地看了一眼斯蒂芬妮。
“一派胡言,我之前那么信任你。”
“不过是因为你的负罪感罢了。你一直以来过得都是顺风顺水的,不是吗,合伙人?但是你从来都不懂得珍惜,对吧?还在那里自怨自艾。可怜啊,可怜啊,乔丹!你觉得生活对你真他妈的太不公平了,是吧?”他嘴角挂着口水,说得唾沫横飞,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乔丹慢慢地向前挪去,估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试图从亚历克斯和斯蒂芬妮的中间斜插进去。
“但你不是这样,对吧?随遇而安先生,你对生活给你的一切都满意。”
“生活给了我一坨屎,我却把它变成了美食。我们可以到屋子里面继续叙旧吗?”
乔丹飞快地瞟了一眼斯蒂芬妮,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这主意听起来可不怎么好,外面的风景很不错。”
亚历克斯紧了紧勒在索菲脖子上的胳膊,说:“我想你女儿有点冷。”
“住手!”斯蒂芬妮尖叫道,亚历克斯却把胳膊收得更紧了,她的尖叫声哽在了喉咙里。索菲不由得呻吟起来,一半是因为痛苦,一半是因为恐惧。她睁大着双眼,目光在母亲的脸上和死而复生的父亲的脸上来回流转。
乔丹继续慢慢地往前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前合伙人,下巴微微动了动。
“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乔丹问道。
亚历克斯放声大笑起来,“你离成功已经那么近了,触手可及……”
“你在说些什么?”
“就是那些模型,你的数据准确率高达90%,我们必须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乔丹直接蒙了,“你這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实验室又重新随机……”
“那是我骗你的,然后做空了公司的股票。在你宣布实验成功的时候,每个人都对你百般怀疑,但在你告诉大家实验出了问题的时候,根本没人会多想。而你,天哪,就这么轻易地相信自己把这一切都搞砸了。”亚历克斯声音尖锐地说。
乔丹犹如做梦般两眼迷茫地从一点扫向另一点,脑子里把所有信息集中在一起。年复一年,年复一年,这就是他的人生。
“你他妈的混蛋……为什么?”
屋子里传来一声响动,亚历克斯随着乔丹的目光转过身去,哈登尖叫着从敞开的门里冲了出来,手里像挥舞棒球棒一样挥舞着一根铜质的拨火棍。拨火棍本来刚好可以打在亚历克斯的耳朵上,但是因为刚刚的微微一转身,却直接打在了他的肩膀上,虽然很痛,却没有造成什么实际的伤害。亚历克斯手里的刀打了个转,掉在了草地上。他大吼一声,松开对索菲的钳制,转过身来,恶狠狠地反手一打,哈登被打得飞了起来,瞬间失去了知觉,从离地一英尺高的地方砸在了地上。
“哈登!”斯蒂芬妮尖叫着跑向哈登,乔丹则猛地往前一扑,把亚历克斯撞在了玻璃门上,随着一声巨大的爆裂声,门上出现了一道道细小的裂纹,却没有碎掉。他伸手抓向亚历克斯,他的身体却滑溜得就像湿硬的橡胶一样。最后,他终于抓住了衬衫,拉开足够的距离后,狠狠地朝他的脸上打去。当拳头砸在一个坚硬的东西上的同时,亚历克斯的膝盖也顶在了他的肚子上。亚历克斯痛得大叫起来,乔丹的两根手指也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他再次挥拳而出,却被亚历克斯狠狠地一脚踢在了胸口上,这个瘦削的男人被踢得四脚朝天地倒在了地上。亚历克斯一把抓起折叠躺椅,狠狠地砸在乔丹的身上,铝制的椅架立刻被砸弯在乔丹的屁股上。乔丹一把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右手的绷带已经脱落,手上传来一阵抽痛,感觉应该断了一根手指。他看到亚历克斯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
“混蛋。”乔丹气喘吁吁地骂道,莫名地哭了起来。
因为他所遭受的这一切,他会杀了自己的。亚历克斯想到这点,不由得向后退去,脚后跟碰到了草地的边缘,他不由得伸出胳膊稳住自己。这时乔丹又冲了过去,低下头狠狠地撞在亚历克斯的肚子上。两人一起倒在了地上,乔丹骑在他的身上,一拳接着一拳地砸向亚历克斯。每打一拳断指就疼一次,但是痛感却不那么真实,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亚历克斯的鼻子被打断了,鼻血喷涌而出,接着嘴唇也被打破了。他感觉双肩沉重无比,突然意识到亚历克斯在笑,他直盯盯地看着他,毫不反抗地大笑着。
乔丹停了下来。
“对不起,刚好想到一些事情。”亚历克斯费力地清了清肺部,挣扎着开口说,血沫混着鼻涕和唾沫从嘴里冒了出来。他咳嗽了几声,模模糊糊地又咕哝了几句,乔丹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倾身朝他靠近了些。
“刚好想起你妻子在来这儿之前发出的那些可爱的呻吟声。”乔丹转过头去,看向斯蒂芬妮,她正朝哈登弯下腰去。她看向亚历克斯,骂道:“你这个混蛋。”
突然亚历克斯使劲地用头向他顶去,一阵剧痛袭来,乔丹感到全身气息一滞,倒了下去。接着亚历克斯朝草丛里摸去,得意地大叫一声,抓起那把刀,朝乔丹转过身去,后者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刀锋破空划过,在乔丹的胸口上划出一道整齐的口子,乔丹却毫无感觉。亚历克斯又用刀柄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他踉跄着向前倒去,亚历克斯顺势一刀捅进了他的肩膀里。刺骨的冰凉从肩膀一路蔓延至手臂,乔丹茫然地歪着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在了草地上,脸贴着草地,感觉冰凉又柔软。亚历克斯尖叫着不停地踢着他的肋骨和双腿,听不清楚究竟在叫些什么。耳边传来一声肋骨断裂的声音,一股温温的、咸咸的东西涌进了他的嘴里。草看起来如此翠绿,他发现索菲就躺在不远处,就躺在刚刚倒下的位置上,双手绑在背后,嘴上还贴着胶带。她急促地呼吸着,嘴上的胶带也随之一鼓一鼓的。她吓得满头大汗,瞪大的双眼迸发出愤怒的火焰。乔丹想笑一笑,安抚一下她,他想说:“宝贝,会好起来的,别担心。”但他却连笑一下都没法做到。
亚历克斯握着刀柄拔出了刀,刺骨的冰冷变成了一股烈焰,瞬间烧遍了他的全身,乔丹昏了过去。
亚历克斯气喘吁吁地在草地上抹了抹刀,一把抓起乔丹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后一拉,露出了他的喉咙。他刚举起刀,一根拨火棍就砸在了他的背心上。他疼得一声大叫,从斯蒂芬妮的手里一把夺过拨火棍,朝草坪外扔去。
“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婊子,不是吗,斯蒂芬?你知道他还活着。你来这里就是来和他碰头的?真该死!”亚历克斯大笑起来,“该死的婊子们,都他妈的一样,我早该知道的,我他妈的早该知道的。”
他喃喃自语地点着头,爬起身来朝她走去,粉色的唾液不断地从裂开的嘴唇往下淌,在他身后留下斑斑血迹。斯蒂芬妮焦急地四处张望着。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她问道。
他笑了起来,嘴角冒出一团粉色的血泡。“因为哈登的手机,我才找到了我的朋友们。”
她点了点头,他当然会带着手机,都是为了打游戏。他根本不可能明白这样做会有多危险。她试着朝房子那边绕去,想把他引往别处远离孩子们。
“我们本来可以好好的,”他说,“你为什么就是不放手呢?”
“你太让人恶心了。”她边说边慢慢地朝敞开的门口退去,两人同时看见了那根拨火棍。
斯蒂芬妮离得更近一些,目光从拨火棍转向亚历克斯,又转向索菲。“狗娘养的!”他大吼道。
斯蒂芬妮往拨火棍一扑,倒地后顺势一滚,右手一把抓起了拨火棍。在她单膝跪地正准备站起身时,亚历克斯换了个方向,一脚狠狠地踩在索菲的头发上,把她的头扯回了地上,索菲发出一声模糊的尖叫声。
“不要,求你了。”斯蒂芬妮慢慢地放下拨火棍哭求道。
他伸出左手抓起拨火棍,眼睛一瞬不离地盯着她,然后退后站直了身体,右手慢慢地转着手里的刀。“你知道雄性大猩猩在打败银背大猩猩后会怎么做吗?”他用拨火棍戳了戳索菲问道。
“求求你了。”斯蒂芬妮呢喃道。
“它會杀了幼崽,好让雌性更……怎么说呢……更愿意接受它。”他用拨火棍抬起索菲的下巴,把她的头抬起来看着他。
“亚历克斯,”斯蒂芬妮喊道,“你听我说……”
他吐了一口口水,口水又红又稠,有些还溅在了索菲的头发上。“太晚了,你一直都在骗我,你们这些婊子都在骗我。”他用脚把索菲翻了个面,让她仰躺在地上,又调整了一下握刀的位置。
“不要!”斯蒂芬妮尖叫道。
九毫米的空心弹击中了亚历克斯的左肩,子弹的冲击力把他径直往后甩向了门口。子弹穿透肩胛下肌击碎肩关节后,弹壳开始平展开来,向外扩张。亚历克斯觉得仿佛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手上的拨火棍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空响。他茫然地转过身去,赫伦从藏身处走了出来,站在通往海滩的台阶上。
“把刀放下。”他冲亚历克斯大喊道,两手握着格洛克手枪,两眼目视着前方,就像在打靶场上练习一样。亚历克斯木然地看着他,摇了摇头,实在是太荒谬了。他踉踉跄跄地朝斯蒂芬妮走去,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右手依然抓着刀,手指痉挛地握着刀柄。
第二颗子弹打在了亚历克斯的右眼上方,击碎了他的眉弓,然后像花儿一样绽放开来。瞬间的空穴作用压迫了视觉神经,亚历克斯的眼前闪过一阵耀眼的白光,刀也随之掉在了水泥地上,他却浑然未觉。
蘑菇形的弹壳穿过前额叶皮层后,失去了前进的速度,最终停在了亚历克斯的顶叶中部。他毫无痛感,眼前依然闪烁着耀眼的白光,在那片耀眼的白光中,一道人影开始慢慢地显现,向他伸出纤细的双臂。他下意识地向她走去,鼻端萦绕着她的体香,里面夹杂着可可油和大海的味道,隐隐还带着一丝她特有的香味。他倒在了她的怀里,脑袋枕在她锁骨下方的凹陷处,她的乳房光滑而富有弹性,软软地贴着他的面颊。她的头发倾泻而下,犹如树荫般使他隔绝于世,光彩夺目的栗色和赤褐色轻轻地拂过他的脸庞。他闭上双眼,呼吸着她身上的芬芳,莎尼丝温暖而湿润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乖孩子,欢迎回家。”
一开始,在看到干净的床单,听到监视器发出持续的哔哔声时,他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华盛顿的“脱身策略”办公室;接着他看到了斯蒂芬妮,她正蜷着腿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头发微微起伏,披散在肩头。椅子上和床上到处都散落着毫无价值的八卦杂志,她睡着了。时钟显示刚过两点钟,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在房间的另一张床上,哈登和索菲蜷着身子睡在一起。哈登身上穿着病号服,索菲则穿着运动衫和牛仔裤。哈登张着小嘴,偶尔在睡梦中哼哼一声,抽动一下身体。
赫伦正在楼下的毛伊岛纪念品商店里寻找着牙刷,商店里到处都是琳琅满目的夏威夷果巧克力。这时一个头发灰白、戴着一副角质框眼镜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看上去有点眼熟,可能在飞机上或租车行里碰见过他。
“是赫伦警探吗?”那人向他伸出手来,赫伦茫然地抬起头。“我一直都很期待能见到你,请叫我山姆。”
湾流G5型私人飞机在太平洋上空35 000英尺的高度飞行着,斯蒂芬妮把包里的东西都倒在了机舱内的贴面木桌上。乔丹坐在她的身旁,山姆坐在她的对面,索菲和哈登躺在飞机一侧的长沙发上睡着了。山姆迅速地整理着桌上的东西:发圈、钱包、化妆包、一支单独放的口红、润唇膏、橡皮筋、皱巴巴的收据、各种来自不同地方的餐巾纸、一把旅行牙刷(从未用过),以及一堆废纸和杂物。他把这些东西分成几堆,然后打开钱包,取出里面所有的东西,只留下了现金。他把所有的银行卡都塞进衣服口袋里,然后开始清理那堆纸。他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是斯蒂芬妮和哈登在海滩上照的照片。他翻过照片,背面写着:斯&哈,帕伊亚。他笑了笑,把照片折好放进衣服口袋里。
“抱歉。”他说。
他抓起桌下的废纸篓,正准备把那堆纸扫进废纸篓里时,斯蒂芬妮伸手拿起一张叠着的绿色横格纸。山姆从她手里拿起那张纸,展开看了看,上面写着:“TGG TGG!TTA GTC ATG。”他研究了一会儿,然后满脸疑惑地看向两人。乔丹握着斯蒂芬妮的手,两人含情脉脉地望着彼此。山姆点了点头,把那张纸推到了桌子对面。斯蒂芬妮把纸折好,塞进了钱包的内袋里。正要把最后一张纸扫进废纸篓时,山姆又捡起一张揉成一团的纸。他把纸展平,发现是一只折得非常精致的小老鼠——不对,是一只负鼠,他暗自笑了笑。突然,透过褪色的纸片,他发现上面隐约有些铅笔的印记,他眯着眼睛透过眼镜仔细看了一下,然后用粉色的指甲把它小心翼翼地展开,抚平上面的褶子。乔丹面无表情地看着,斯蒂芬妮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山姆。山姆看了看那个号码,暗自点了点头,把纸片折起来,然后舔了舔拇指,用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揉搓着纸片,直到号码完全消失不见。
多罗西娅·艾伦心想,两人都是不错的人。那座房子已经闲置了很久,久到你都不知道最终会怎样。多罗西娅估计是因为炒房的人投资失败违约使房子闲置了下来。在这样艰难的世道,银行也可能在等待危机赶快过去。终于有新人搬了进来,是周末搬过来的,搬得非常低调,几乎没有带任何的东西。
普雷西家的孩子们周一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去上学,父母俩一起走路送孩子们去上学,两人就像旧时的人们一样手牵着手,非常的甜蜜。他们开始清理院子,房子空著的时候,院子里长满了杂草,两人肩并肩地清理着,时不时地停下手里的活计看一看彼此。很少看见有人在有了两个孩子之后,在经历了世事的沧桑之后,还像他们那样深爱着彼此。
他们一定赚了很多钱,因为两人似乎都没有工作。不过,现在世道艰难,没有工作也很正常,又或者人家只是在家里工作而已,叫什么来着?远程办公。不过,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神真是太甜蜜了,就像把每天都当成上天的恩赐一样。
马修·宗又开了一罐啤酒。该死的!利顿实验室现在只剩下一个空壳了。在基因测定公司的事情曝光之后,他几乎把所有的人都解雇了。他们曾经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工作站传来叮的一声提示音,吓了他一大跳。周围一片死寂,就连实验室每日不绝于耳的服务器的嗡嗡声也消弭无声了。他瞥了一眼显示器,然后又看了一眼,啤酒罐依然悬在台面上方,冷凝的水珠顺着罐子淌到了他的手指上。知更鸟又上线了,继续基因折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