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生初学作文,一般称“习作”,既然是习作,教师要不要打分(或给“等第”)?
说起来好像这不该是问题,作文从来都是要“批改”的,没有分数(或等第),就无法量化评价。可是,作文评价有没有客观具体的标准?如果没有可量化的依据,任何主观的评价都可能造成学生对作文的恐惧和困惑。教师为什么不考虑一下自己对作文评价的态度,为什么不研究小学生的心理?
一个学生的习作得了80分,这是他上小学以来作业第一次得的低分。其他作业如果得个八九十分,家长就要和他在一起“分析原因找差距”了。可是他的家长未必不能接受这个80分,因为人们仿佛都知道,“作文85分就是高分”。虽然不是“自古以来”,但至少几代人都认为“从来如此”。
可是,“从来如此”,就一定正确并应当如此下去吗?相比而言,小学生对教师更信服,言听计从,小学阶段接受的学习观念根深蒂固,会带入中学学习。我教高中,学生对我说:“从小学起,就发现作文最难学;很少得80分,偶尔得了一回85分,回家爸妈就表扬;我也从没想过那15分到哪里去了。”“小学作文基本是‘良,老师打顺手了,把我固定在‘良上,我从来没指望‘优,只要不是‘中,家长也不会说我什么。”
虽然当今人们敢对中小学作文教学指手画脚,却极少有人敢以身试法,社会上的人作文平均水准远远不及中学生,绝大部分人无法在一小时内写出一千字的文章。细究起来让人困惑:那些至少受过高中教育的人,为什么都害怕作文?很可能是他从一开始就被评价、被“打分”,因此视作文为畏途,一旦没有了趣味,有效的学习立即停滞了。十年以上的作文学习没有形成基本能力,这样的现实,值得人们深思。
作文评价是不是应当有些新的思路,是不是可以做些新的尝试?小学习作教学是不是可以少一些“打分”(或“等第”)?当小学三四年级的学生习作得了一个75分,或是得了一个“中”,或者教师一颗星也没有给,他会很沮丧,——他需要鼓励,一点点也行,能抚慰他幼小的心灵,让他有点期待。
重要的是培育兴趣,不提过高要求,让学生能自由地写,并能在习作中发展想象力和思维品质,逐渐形成自由表达的习惯。重视自我存在,对自己的表达负责,这也是人们所说的“立德树人”。跟三四年级学生讲什么观点正确、选材立意,强调谋篇布局,是不是太早了一些?我看小学生的习作,常常觉得没法打分和评等第,也不敢打,打高了或是打低了,都有可能误导学生。写作,是思维活动,一个人有可能要写一辈子呢,要慢慢来,培育写作意识绝对不能靠“打分”“等第”。
二三百字的习作,能有一两个好句子,就很不容易了——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话”呀,这是他心里“想”的,是“他的”;作为教师,应当视为学生的创造,要把它当作能力的提高。小学生习作能有一两个好句子,就是比较好的习作。九岁十岁的儿童,能有几句特别的话吸引读者,说明属于他的观察、阅读和思考开始了,前面有光了,“路”在他面前开启了!他未必意识到自己在“创造”,也未必懂得是什么“个性”,这是学生个人表达的开端,特别是那些表达个人情感的句子,像泥土中萌出的一点芽,教师应当欣喜,要特别给予表扬。好作文往往就是有些好句子,就是独特的体验,或者独特的感情。在经典阅读中,人们对先贤的崇敬与理解,往往是从那些打动人心灵的好句子开始的。培育学生的语文素养,要引导他们思考“好句子是从哪里来的”。好的句子,不仅在表达形式上有创造性,有审美意义,更重要的是体现思想素养灵感智慧,长期的阅读体悟内化为自觉的追求。
小学教育,一般而言,教师表扬什么,学生就特别重视什么。比如,四年级学生习作结尾就一句——“爷爷的话让我想了好多天”,非常干净,而且有意思,比说一通“意义”要实在。教师如果肯定这一句,特别地表扬这一句,学生就可能追求简练有意蕴。
小学生的“看图说话”,是不是“图上没有的意思不能说”?我注意到一些教师对这个问题有分歧。可是,谁说“图上没有”就表示真的没发生呢?四幅图之间的空白呢?画面的对面又是什么呢?儿童的视角和思维往往独特,他认为有,必然有他的道理。比如,图上有个公交车站,空无一人,有个学生写“刚刚开走一辆公交车”,有什么不对?这是思维和推理,也是合理的想象,恰恰说明小学生有这样的生活经验了,有了观察和思考的基本能力,远远比“这是一个公交车站”有意思,可是竟然有教师认为“没说准画面内容”,这样的评价,不如闭口不言。
我看小学生的习作,常常能看到意想不到的好处,即使“平铺直叙”,即使“流水账”,即使“不够生动”,我也觉得满意,因为他开始写了。为什么要小学生拿自己的习作去和课文比?课文的作者,不是古人也都七老八十了,让儿童去“读写结合”,小朋友越比越自卑,干脆就不写了。
学生习作的一些句子,教材上很难会出现:“每天做這些题目,实在很烦,可是妈妈永远耐心地劝我继续做,虽然她也不会做,但她始终相信‘大家都这样。”“要是能请个家教每天陪我妈妈说说话,该多好啊!”——老师,是不是该给小朋友这种幽默感打五颗星啊?
有高中生遇上过聪明的教师,他们回忆小学作文不打分,每次作文发下来,大家都看谁习作上的波浪线多,如果比上次多了一条,就很愉快;如果这回一条也没有,他会想一想,有几个句子是不是需要改一下。就这样,不知不觉地,一点一点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无可奈何的作文考试面前,并没感到有什么不得了的困难,而且考试也没吃什么亏。
(王栋生,著名杂文家、江苏省特级教师,任教于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