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彼得·拉佛西
都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惹的祸。
“黄金书屋”书店周一休息,所以罗伯特·里普尔第二天被人发现时,尸体早已冰凉。他死在他称之为办公室的区域,没有哪个书商会选择以这种姿势进行最后一笔交易:脸朝下,屁股朝上,斜趴在一箱书上。箱子的一边裂开了,一些书从里面滑出来,呈扇形散落在地毯上,都是大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
周日晚些时候,罗伯特收到了克里斯蒂的小说。这些小说来自宾夕法尼亚州波克镇帕克大街的一栋房子,该街道是当地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而这些书有着一段奇特的历史。它们是二战前由一位移民从英国带过来的,而这位移民的第一份工作是担任伦敦出版商的代理。他把这些书保存下来,作为那段艰难时期的纪念品,试图引起书店老板对侦探小说的兴趣,当时大多数英国人只想读杰弗里·法诺尔和埃塞尔·M.戴尔的小说。到了美国后,他开始转行销售福特T型车,并在赚了第一个100万美元后买下了一栋漂亮房子,而那些克里斯蒂的小说则被遗忘在那栋房子的阁楼里。现在,他那败家的孙子计划拆除这栋建筑,代之以一栋由玻璃和混凝土构成的太空时代住宅。不孝之孙清理了阁楼,想把藏书处理掉。罗伯特看了一眼,出价500美元买下了这批书。那个败家子把支票装进口袋,满意地离开了。
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运气,罗伯特一定是等到书店关门后才弯腰把纸箱搬到桌子上,更仔细地查看里面的东西。
他大意了。
精装书很重。虽说这么多年来他整天把书搬上搬下的,但他已经68岁了,患有心脏病,而这个箱子里装的书太多了。
尽管困难重重,罗伯特还是做了26年的旧书生意。但黄金书屋不仅仅是一家书店,它还是波克镇文明生活的港湾,一个举办各种活动的中心:读者聚会、作家交流活动、咖啡早茶会和音乐晚会。一些当地人来了又走,甚至连书架都不看一眼。有少数人出于忠诚买了书或捐了书,但很难理解罗伯特怎么能坚持这么久。据说,起初他的大部分业务是通过邮政销售,后来又通过互联网销售。
罗伯特的突然离世给一些相关人士带来了很多麻烦。书店助理塔尼娅·特里普几个月前才来这儿工作,她发现尸体时非常震惊,接着就肩负起处理紧急事务的重任,先后打电话给医生和殡葬承办人,又试图联系罗伯特的家人。但没能联系上。任何线索都没有。罗伯特从未结过婚。总得有人负责,这个人就是塔尼娅。幸运的是,她是个能干的年轻女子,性格和身材一样强健。她没有向人诉苦,甚至没有暗自抱怨过。
尽管所有人都同意,搬动装满了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的箱子是罗伯特死亡的原因,但尸检是不可避免的。验尸官发现死者头部有严重瘀伤,这是摔倒造成的。罗伯特死于冠状动脉疾病。
很简单。
接下来的事情比较棘手。塔尼娅找不到一份遗嘱。她找遍了罗伯特的办公室,也找遍了他位于书店楼上的公寓,她以前从未去过那里。先于其他人进入一个死人的房间会让一般人感到害怕。塔尼娅的信心和决心都高于一般人。她没有被吓倒。她找到了罗伯特的护照、出生证明和纳税申报单,但没有发现任何类似遗嘱的东西。她还去他开通账户的银行核查,银行也没有。
与此同时,一位富有的顾客表示愿意出钱为罗伯特举行葬礼,而常客们则联合起来,在黄金书屋安排了守灵仪式。人们的感觉是,罗伯特可能希望有一个气氛热闹的送别。
后屋长期以来一直用作聚会场所。那里的书被认为没有价值。所有二手书店都会遇到永远不可能卖掉的书籍:惊悚小说不再让人感到刺激,科幻小说已经被现实科学取代,而浪漫小说对于现代人的口味来说过于做作。显而易见的解决办法是拒绝这类书籍,但有时它们也会带来经济效益,比如19世纪的杂志,可以把里面的版画裁下来,装裱后作为图画出售。罗伯特的应对办法是把淘汰下来的书籍存放在后屋。最重的大部头放在最下层,比如过时的百科全书、词典和艺术书籍。接着摆放那些早已被遗忘的作家的浓缩版小说和读书俱乐部版本。第三层是私人出版的小说和诗歌。最顶层是厚厚的平装书,书页都已发黄、卷边,如全套詹姆斯·麦切纳、阿瑟·黑利和詹姆斯·克拉维尔的作品。
后屋的可取之处在于,中间的书架安装在轮子上,可以推到一边,为人们聚会创造一个可用的空间。角落里摞着一叠椅子。罗伯特从不收取场地费,他很乐意讓人们直接穿过书店,说不定他们还会停下来看看书架上那些值得拥有的书籍呢。事实上,书店周二接待波克镇历史协会,周三是咖啡俱乐部,周四是国际象棋协会。除了周日和周一,每天下午和晚上都有活动。
现在后屋被当成了灵堂。
音乐鉴赏小组认识一位爱尔兰小提琴手,此人带来了四个朋友,葬礼过后他们将通过演奏乐曲让活着的人振作起来。后屋被挤得水泄不通,有些人只好去其他地方。
这是一次苦乐参半的聚会。音乐很欢快,有大量廉价酒水,但有些人仍担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意外。在塔尼娅的管理下,书店暂时继续营业,但人们对它的未来缺乏信心。
“得把它卖掉,”塔尼娅在忙碌的间隙说,“书店没有继承人。”
“谁会在这种困难时期收购书店?”乔治·史密斯问道,“有人可能想扔掉所有的书,把这栋房子变成公寓。”他是“英国之友”协会成员之一,60年前出生于英国。周五晚上俱乐部成员偶尔在这里聚会,据说是为了谈论板球、奶油茶点和其他英国人的嗜好。
“除非我死了!”默特尔·拉弗蒂,另一名英国之友成员气哼哼地说。
“我们不需要再有人死,谢谢。”乔治说。
“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大家都离不了这里。”
“现实点吧,伙计们,”周三咖啡俱乐部的一名成员说,“即使我们有资金,也没人能接手这个生意。”
“塔尼娅懂书店经营方面的业务,”乔治马上说,“如果书店关门,她就失业了。你说呢,塔尼娅?”
塔尼娅显得很吃惊。就在几个月前的一天早晨,她走进来问罗伯特是否愿意让她做他的助理。事实上,他非常需要一些帮助,而他付给她的每一分钱都是她辛苦赚来的。她说话轻声细语,几乎可以肯定还不到30岁,一直安静地待在店里整理书架,让罗伯特专心接待顾客。
“我不可能买下。”
“我不是建议你买下。但是你可以经营。实际上你会比老罗伯特做得更好。”
“这么说不厚道。”默特尔说。
乔治红了脸,“是的,是不厚道。”
“我们都欠罗伯特的人情。”默特尔说。
“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乔治举起酒杯,“为罗伯特干杯,一个坚持到生命最后一刻的书商,虽已故,但不会被忘记。我建议把书廉价出售。”
“什么意思?”
“传给他人,但仍然在某处存在着。”
“我更喜欢把这些书装箱后寄走,”来自咖啡俱乐部的那个人说,“或是捣碎变成纸浆。”
默特尔没有理睬这句话,肯定地说道:“塔尼娅并没有完全拒绝乔治的建议。如果给她机会,她会继续经营下去。”
塔尼娅沉默不语。
“若一个人没有立遗嘱就死了,遗产会怎么处理?”乔治问。
对法律略知一二的历史协会会长艾弗·契普林斯基开口道:“官方将指派一名管理员负责寻找死者亲属,不管是近亲还是远亲。”
“我已经试过了,”塔尼娅说,“一个也没找到。”
“堂表亲,隔代堂表亲,远房堂表亲。”
“没有。”
默特尔问艾弗:“要是一个亲属也找不到呢?”
“那么财产就会充公。”
“就会什么?”
“充公。一个法律术语,意思是变更为国家财产。”
“听起来真可悲。”乔治说。
“想想也可悲,”默特尔说,“我们钟爱的书店被一帮官僚攫取了。”
“这种做法可以追溯到封建法。”艾弗说。
“应该留下来,”默特尔说,“充公?这里面肯定有欺骗,欺骗正派人士,使他们失去单纯的快乐。我们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黄金书屋是我们社区的核心。”
“如果你打算建议我们联手买下来,那就收起你的想法吧!”艾弗说,“支付守灵费用是一回事。然而,你不能使一大帮的顾客,不管他们有多友好,来接手这样一种不稳定的生意。你可以直接把我排除在外。”
“历史协会的人竟然这么说,”默特尔鄙夷地哼了一声,“战斗还没打响就屈服了。不过,英国之友的成员更坚定。在600年前著名的阿金库尔战役中,英国人表现得不屈不挠,也许你周二晚上没有提到,艾弗。记住是谁打败了西班牙无敌舰队的。”
“更不要说滑铁卢的威灵顿将军和特拉法加的纳尔逊将军了。”乔治补充道。
“还有迈克尔·凯恩。”爱德华说。他是英国之友的第三名成员。
有些人不解地皱皱眉头。乔治说:“是电影《祖鲁战争》,你们想成‘洛克渡口战役了。”
“不列颠之战。”默特尔以高亢而胜利的嗓音总结道。
“这些人是谁?”来自咖啡俱乐部的那个人问。
这个问题问得好。默特尔、乔治和爱德华周五晚上偶尔会在后屋碰头,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没人记得了。他们一定找过罗伯特,询问他们是否可以在书店碰头。作为一个亲英派(至少就书籍方面而言),罗伯特是不会拒绝他们的。但是从来没有其他人加入这个小小的三人俱乐部。这是因为他们不会提前宣布碰头时间。如果他们不告诉你在哪个周五碰头,即使你热爱英国,喜欢喝热啤酒,只吃烤牛肉和约克郡布丁,也无法参加他们的聚会。
乔治是三个人中唯一有英国血统的人,这一点从外表上是看不出来的。他在20世纪60年代末就来美国了,那时他还很年轻,是个头上戴花、背包里装着大麻的嬉皮士,就像那首关于旧金山的歌里唱的一样。人到中年以后,他不再戴花了,但大麻没戒掉。然而,他仍然留着长发,现在已经变成银色,扎成了马尾,而他褪色的T恤和破洞牛仔裤仍然有些迷幻的味道。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爱德华则打扮成一副英国绅士的派头:蓝色西装外套、白色衬衫和领带、熨得笔挺的长裤。他留着戴维·尼文式的八字胡和一头中分式深色鬈发。只有当他开口说话时,你才会猜到他是在纽约布朗克斯区出生和长大的。
默特尔也是在纽约出生和长大的。她經常染发,现在是橙色,烫着波浪卷儿。她的容貌和身材都令她引以为豪。20世纪90年代,她的美貌吸引了她的第二任丈夫,布奇·拉弗蒂,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帮派头目。他给她买钻石项链,请她在最昂贵的饭店吃饭。不幸的是,布奇在2003年被他不慎合作的另一名恶棍格里蒂·博洛尼亚枪杀。守寡的默特尔离开黑社会,搬到了宾夕法尼亚的波克镇。她没有变得穷困潦倒,仍然很逍遥地住在当地富人区一座殖民风格的大房子里。
在这家书店举办的英国之友聚会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人们不得而知。虽然后屋很适合聚会,但不适合中年男女干龌龊勾当。塔尼娅出于可以理解的好奇,曾向罗伯特打听过此事。罗伯特说他猜想他们在里面看旅游宣传册,计划下一次旅行。每次聚会后不久,他们的确会去英国,通常是默特尔和两位男性同伴中的一人同去。
现在,这三人挤在后屋靠里的一端,他们总是在那里碰头,也恰巧在那里,三套过时的《大英百科全书》占据了整个书架的底层。
“要是书店……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当音乐声再次小得让人们可以进行交谈时,爱德华问。
“充公。”
“要是那种事情发生,他们会尽快把书店拍卖掉,那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但在到那一步之前,还有一个宝贵的机会。”乔治说,“他们必须确保无人有权拥有这座房产,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我们需要组织起来。默特尔刚才说起月底前去英格兰的科茨沃尔德旅行一事。抱歉,朋友们,我认为我们必须取消。”
“唉!”默特尔说,“我可天天盼着这次旅行呢。你觉得我们应该留在这里做些什么吗?”
“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我们能做什么?”爱德华问,从他那失望的语气中可以清楚地看出,这次轮到他和默特尔一起去英国了。
乔治看了看左右两边,压低嗓音说:“我有一个想法,一个相当大胆的想法,但此时此地不适合说。”
“我们再聚一次如何?”默特尔说,急于听到他的想法,“这周五怎么样?我们不再需要罗伯特的许可了。”
“出于礼貌,我们应该跟塔尼娅打个招呼。”乔治说。
“告訴她你的主意吗?”
“不可能!只说我们需要再聚一次,以便她给我们做出安排。”
周五那天,后屋里只有他们三人。塔尼娅在书店最前面的办公室,书店里也没有来看书的顾客。自打罗伯特死亡的讣告刊登在《波克镇观察报》以后,黄金书屋的客流量明显下降。
就连爱德华也不得不承认乔治的计划很聪明,尽管他仍然为和默特尔去科茨沃尔德的旅行被取消一事感到不痛快。
“这何止是个聪明的点子,简直就是天才想法嘛。”默特尔说,“我们可以挽救这家书店,让一切还像从前一样。”她向后靠在椅子上,抚摸着《大英百科全书》的书脊,“英国之友可以无限期地延续下去。”
“不管怎么说,只要那笔钱能够支撑下去。”乔治说,“到目前为止,咱们一直花得很理智。我们要继续这样做。”
乔治必须受到尊重。他那关于花钱有度的明智建议让他们三人得以享受闲适的退休生活,这种生活可能还会继续下去。英国之友协会实质上是个互惠俱乐部。乔治和爱德华曾经是布奇·拉弗蒂帮派的成员,他们现在仍然靠从一辆运钞车上抢来的赃物为生。
“我亲爱的老布奇一定喜欢这个计划。”默特尔神情恍惚地说,“我能听到他在说,‘简单未必就显眼。”
“要是布奇不把事情搞砸的话,我们就不会在这里,”爱德华说,看起来依旧闷闷不乐,“我们就会回到纽约,过着奢华的生活。”
“别自欺欺人了,”默特尔说,“你会在半年之内就把你的那份赌光。也许你是住在纽约——但现在肯定已经露宿在中央公园了。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爱德华。”
“还有比中央公园更糟的地方,”他说,“我在这个宾夕法尼亚的波克镇住够了。我们几年前就应该离开。”
“哦,得了吧。”
“正因为我们住在宾夕法尼亚,我的计划才可能实施。”乔治说。
爱德华撇撇嘴,“但愿能。”
“我想在计划实施的初级阶段就让塔尼娅参与进来。”乔治说。
“没门!”爱德华说,“这和塔尼娅有什么关系?你和她有一腿吗?”
“笑话!是你的视线一直离不开她。”
默特尔说:“打住,乔治。你们两个别没大没小的。在这个问题上我支持爱德华。不要告诉其他人。”
爱德华几乎得意起来,“布奇还说过一句话:‘僧越多,分到的粥越少。”
“那就如你们所愿吧。”乔治说,“我们对塔尼娅只字不提。她会得到一个惊喜的。”
“我们怎么分工呢?”默特尔问。
“你们要是不反对,我自愿做文书工作。”乔治说,“我的文笔还不错。”
“语言要简洁,不要花里胡哨的。”
“那么二位都同意?”
爱德华耸了耸肩,表示同意。
“但是我们都应该参与进来,”默特尔说,“布奇还说过:‘人人都要插一杠子。”
“符合我的原则——但还有什么要做的?”爱德华问。
“我需要一张罗伯特的信用卡。”乔治说。
爱德华摇摇头,“你在胡闹什么呀。我们不能走那条路。那样肯定会自投罗网。”
乔治不耐烦地吸了口气,“我们不是拿它去买东西。”
“那我们用它做什么?”爱德华问,但立刻知道了答案,“信用卡反面的签名。”
“正确。”默特尔说,“你能办这件事吗?”
“很棘手。”爱德华说。
“一点儿也不。罗伯特一定使用信用卡。人人都用。”
“我们怎么能弄到一张?”
“你怎么能弄到一张,”默特尔说,“这就看你怎么插你那一杠子了。我猜它们还在办公室的某个角落里。”
“塔尼娅总是在那里。”
默特尔翻了翻眼睛,“上帝保佑我们,爱德华,如果你不能找到办法来做这么简单的事情,你就不配成为协会的一员。”
这时乔治变成了和事佬,插嘴道:“加油,老朋友,和塔尼娅搭讪并不难。你的眼睛离不开她丰满的臀部呀。”
默特尔立刻说:“别说了,乔治。”她转向爱德华,“找个借口让她离开办公室,然后四处找找看。”
“你又不是去抢英格兰银行。”乔治说。
“好吧,我看看能做什么。”爱德华不太情愿地说,转向默特尔,“你怎么插你那一杠子呢?”
“我?我要选一个合适的地方放那东西。”
几乎就在一夜之间,塔尼娅从书店助理变成了罗伯特房产及其书店的经理。这不是她的选择,但没有其他人来填补这个空缺。至少她不会失业。她决定继续干下去,直到有官方人员命令她停下来。她将在只收现金的基础上让书店继续营业,而且不再补货,并记清账目。她不能碰银行账户,但收银机的抽屉里还有钱,偶尔也有书卖出。
与此同时,她竭尽所能使罗伯特的办公室从混乱中恢复秩序。他几年前就放弃了归档制度。她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整理文件,及时处理信件,告诉客户发生了什么事。还得对久未盘点的库存进行盘点。这是多么艰巨的一项任务啊。电脑里什么都没有,连账户也没有。罗伯特还在用炭精纸和收据簿开收据。
她瞥了一眼房间另一端那个装着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的纸箱,可怜的罗伯特就是因为搬动它而死的。他的尸体被抬走后,她用胶带把纸箱粘牢,把里面的书重新码放好,然后把那箱沉重的书推到文件柜旁边。她真应该把它们放在书店的悬疑小说专柜上。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定价。罗伯特花了500美元买下这些书,因此它们不是便宜的版本。发票副本在一个文件盒里。发票上没有列出书单,只是写着:按照约定购买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
她走到那箱书前,从里面拿出《斯泰尔斯庄园奇案》,这是作者的第一部小说,显然品相不错,还有护封。初版一定价格不菲。但她不敢有这方面的奢望。人们很容易产生痴心妄想,以为自己觅到了一件珍宝。从书脊上看,出版商是鲍利海出版公司,因此该版本应该是在英国出版的。然而,当查看了书里的详细出版信息,发现出版年份是1921年时,她看不到任何能表明这本书不是真正的初版本的证据。它散发着旧书的气息,但却干净得像是没怎么翻动过一样。
这可能吗?
她尚在学习书店经营业务,但她的心跳加快了一些。罗伯特曾亲口告诉过她,阿加莎·克里斯蒂早期有护封的作品是出了名的罕见,因为过去的书商习惯在售书时把护封拿掉,以便展示其布质封面。
办公室后墙边的书架上排列着编码簿,一些里面列出了各种书籍的拍卖价格。她拿下来一本,翻到要找的那一页,结果看到:一本1921年英国鲍利海公司出版的初版《斯泰尔斯庄园奇案》,在没有原装护封的情况下,去年的售价已经超过1万美元。在过去50年里,似乎没有人拍卖过有护封的。
她更加小心地拿起那本书,再次看了看出版日期。一定是真正的初版书。
“哦,天哪!”她惊呼。
难怪罗伯特抢购了这些藏书。单是这本书的价值就相当于他为买下这整整一箱书所付费用的许多倍。他很敏锐地猎取到了一桩很划算的买卖,这就是为什么克里斯蒂的作品集令他激动万分的原因。不难想象那个周日晚上他在办公室的兴奋状态。他那颗不健康的心脏一定承受了难以承受的刺激。
一次千载难逢的发现却让生命戛然而止。
现在塔尼娅开始担心自己的心脏。她的胸腔里有一支摇滚乐队在演奏。
如果一本没有护封的书值1万美元,那么这个小可爱值多少钱呢?肯定足以满足她未来数月甚至数年的所有花销。
太诱人了。
罗伯特从来不信任电脑,只把它当作一台美化了的打字机,除此之外别无他用。他与重要客户的联系信息被保存在一个卡片索引中,塔尼娅快速浏览索引,寻找罗伯特所说的对“英国黄金时代悬疑小说”感兴趣的富人。她挑出了五个名字。每张卡片上都记录着罗伯特和他们之间做过的交易,以及他们购买阿加莎·克里斯蒂、多萝西·L.塞耶斯和安东尼·伯克莱早期作品所支付的价格。那些价格不是五位数,但几乎可以肯定,那些书也不如现在的这些书好。
不妨给其中的一些客户打个电话,问问他们是否有兴趣出價购买1921年鲍利海公司出版的《斯泰尔斯庄园奇案》第一版——有护封的。
“我得看看再说。”第一位客户说,显然是故意显得无动于衷,但接下来的话暴露了他的兴趣,“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你在哪里?我不介意坐飞机去。”
塔尼娅很谨慎,“为公平起见,我需要和其他潜在客户谈谈。”
“你想要多少钱?”他问,“我可以把钱转到你指定的任何账户上,而且不打听其他事情,告诉我你想要的价格。”
收藏也会上瘾。
“价格还没定,”她说,“我只是想看看有谁感兴趣。我刚才已经说了,我还要给其他人打电话。”
“你计划拍卖,或怎么的?”
“我不会走拍卖程序的。这将是一次私下交易,但到时候我可能要看谁出价最高。”
“你说它有原装护封?完整吗?有时护封会有一面已经脱落或遗失。”
“相信我,很完整。”
对方在电话线另一端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我愿意出六位数的价钱。如果我能看看它的品相和其他状况,了解一下它的出处,也许出价更高。”
六位数?他是认真的吗?
“谢谢!”尽管非常震惊,塔尼娅仍然尽量用平静的嗓音说,“我现在要再打几个电话。”
“豁出去了,12万。”
她使劲克制住激动的心情,“虽然我还没有接受你的报价,但可能会回头找你的。”
“14万。”他再次加价。
“我会记住的。”塔尼娅说,挂了电话。
她试着拨通了另一位英国黄金时代悬疑小说收藏家的电话,这个人对图书品相或来源不感兴趣。“女士,你出个价吧!”他无法抑制兴奋之情,“我真想买这本书。”他一张口就给出了15万的报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将以用过的钞票支付。”
塔尼娅没有再劳神给其他客户打电话。她需要整理一下思绪。罗伯特的突然离世太让人意外,以至于没有人想到这箱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的价值。在波克镇,她是唯一对此有一点点了解的人,她简直不敢相信那两个人给的报价。一个护封的存在——仅仅是一张单面印刷的纸,真的意味着超过10万美元的价码吗?
她从箱子里拿出了另外一些书,都是初版书:《高尔夫球场命案》《烟囱的秘密》《罗杰疑案》。这件事的好处在于,没有书面证据证明箱子里有多少本书。发票上只是笼统地写着:按照约定购买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她可以带一打回家,没人会知道。但她会变得富有,难以置信的富有。
她的代理经理生涯即将结束。已经有关于官方指定一位管理员的传言。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她惊得抖了一下,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仿佛屋子里有人在看着她。她把那几本书反过来放在桌上,用胳膊压住。
“是特里普小姐吗?”
“是的。”
“我是银行的阿尔·约翰逊,想了解一下关于已故的里普尔先生的财产。”
她机械地重复着:“里普尔先生的财产。”
“我们上次通话时,你说打算继续寻找他的遗嘱。我猜你要是找到了,就会打电话给我。”
“我想是的。”
“你没事吧,特里普小姐?你听起来有点儿心不在焉。”
“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塔尼娅说,“抱歉。你刚才问遗嘱的事,没找到。我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
“到现在有多久了——五周了吧?我想快到假定他死前没立遗嘱的时候了。”
“恐怕是的。”
“没有提前准备后事是很常见的事情,即便是在老年人当中。宾夕法尼亚的法律非常直接。我们会任命一位管理员对总资产进行清算,寻找可能继承遗产的亲属。”
塔尼娅努力不去想那箱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我在葬礼前尝试过联系他的家人,但他似乎没什么亲人。他一直没结婚,这你知道,也没有兄弟姐妹。我甚至没能够找到一个堂亲或表亲。”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宾夕法尼亚联邦政府将会接手。当然,罗伯特的主要资产就是书店和楼上的公寓。你有别的打算吗?”
“打算?”她当然有,但现在不是谈论它们的时候。
“离开这里,另找一份工作。”
“不见得。我还能待多久?”
“在书店?我想大约一周吧。由我负责安排管理员接管事宜,通常不会再往后拖。到时候一切活动都得停下来。”
“我们必须关门吗?”
“我私下告诉你吧,你本来早该关门了,但我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因为我知道这对我们社区是多么大的打击。”
放下电话后,塔尼娅取了一个黄金书屋专用手提袋,用来装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初版书。她帮不了社区,但如果不帮自己,那她就是傻子。
第二天早晨,当塔尼娅来到书店开门时,爱德华,即那位来自英国之友协会,看起来像电影演员戴维·尼文的先生正在门外等着,两只手里各端着一杯咖啡。他还像平日里一样衣冠楚楚,衣领上别着一朵康乃馨。
“你好哇?”他一張口,魅力大打折扣。
“相当好,”塔尼娅说,而且是真心话,“但对书店来说不妙。我想这个周末就得把它交公了。”她尽量用担心的语气说。
“那么快吗?真糟糕。”奇怪的是,爱德华的语气听起来也不像十分担心,“我给你带了杯咖啡,塔尼娅。大杯无糖脱脂拿铁,对吗?”他把咖啡递了过去。
“你怎么知道?”
“有天早晨我在星巴克排在你后面。”
“这样你就记住了?你真是个好人。你为什么不进来呢?”这是最起码的礼貌。
他环顾四周,想找把椅子坐下,但是没有多余的,所以他就把咖啡放在那个塔尼娅一直没能整理好的文件柜上。他像是把咖啡杯放稳了,但事实上杯子歪倒了,盖子滑落下来,他的黑色美式咖啡顺着金属文件柜的一侧流下来。
“天哪!”塔尼娅惊叫一声,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些纸巾扑了过去。
“不用麻烦。”爱德华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没洒到我身上。”
塔尼娅跪在地上,把剩下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从正在滴咖啡的文件柜边挪开,慌乱地尖叫道:“这些书全完了。”
他绕过文件柜凑近看了看,“哦,见鬼。”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洁白的手帕,不惜牺牲它来擦拭文件柜的表面。然后,看到塔尼娅拼命想把箱子里的书擦干,他也弯下腰去擦。
“别动,你会弄得更糟。”她说。
“这些书很特别吗?”
“特别?”她真想掐死他,这个白痴。在她意识到不该说那么多之前,那些话已经从嘴里滔滔不绝地冒了出来,“这些都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初版书,值一大笔钱。快帮我拿出来。咖啡把大多数书都毁了。”
他开始挑拣湿漉漉的书,放到桌子上,“阿加莎·克里斯蒂?你说它们很值钱。”
“它们是很值钱,直到你——”她说了一半停下来,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试图收回已经透露的一些信息,“没关系,这只是个意外,我知道,但罗伯特花了500美元买这些书。”
他吹了声口哨,“花500美元买二手书?我还以为都是人们免费赠送的。”
“这些书不是。它们大多数已经有70多年的历史了,而且几乎像新的一样……直到刚才。”
“书晾干后不会影响阅读。”
塔尼娅叹了口气。这个毛手毛脚的傻瓜并没有明白。他对自己造成的破坏毫无概念——但也许这是好事。最初的震惊之后,她努力平静下来。他们已经把箱子里的书全拿出来了。她告诉自己,损失本来可能比这更惨重。幸运的是,这批藏书中真正值钱的都安然无恙地放在她的公寓里。她留下的这些只是为了示人,以便有人问起罗伯特的最后一笔交易。
爱德华又把文件柜擦了一遍,仿佛那才是大麻烦,“你把这地方收拾得挺好。”
“正在整理,”她说,仍然惊魂未定,“罗伯特不是一个特别有条理的人。”
“你一直没找到遗嘱吗?”
“遗嘱?”她把自己的思绪强行拉回到这件事情上,“我们得面对这个事实。没有遗嘱——所以我们没有未来。”
“他的私人物品存放在哪里?”
“无处不在。出生证明在楼上。纳税单和信用卡账单在这个房间的书桌抽屉里。银行单据在文件柜后面。”
“驾照呢?”
“在外面街边的车里。我甚至连那里都找了。”
“信用卡呢?”
“有几张在他裤子后兜的卡片盒里,上周从停尸房被送了回来。我记下卡号后,都剪碎了。”
“干得漂亮。”爱德华说,但他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
“因此这意味着波克镇一个时代的终结。”塔尼娅说,开始恢复自控力,“你们英国之友协会怎么办?你们能去其他地方吗?”
爱德华摇摇头,“那就变味了。”
“那么对你们来说也到头了?”
“好像是的。”他对于这个前景并没有表现出多么懊丧,只是瞥了一眼那排受损的书,“我想表示一下我的歉意。请你吃午饭怎么样?”
“不必了。”
“犯了如此大的错误,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认识的某个人曾经说过:‘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你就学会跳了。”
塔尼娅挤出一丝微笑,“好吧。什么时候?”
他们是在主街最好的餐馆吉米餐厅吃的午饭。塔尼娅到那时已经基本恢复镇静。毕竟,她家里有足够多的完好无损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让她变得富有。和爱德华的这次独处为她提供了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去弄清楚一个困扰她已久的问题。
她一直等到吃完天使意大利面和泰国五香对虾,这时爱德华已经喝了三杯夏布利酒。
“既然黄金书屋就要关门了,你介意我问个问题吗?”
“没问题。问吧。”
“你们碰头时到底在做什么?”
“碰头?”他问,就像没有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似的。她希望他没有喝昏头。
“英国之友的碰头。我曾经问过罗伯特,但我认为他不知道。他含糊其词,其实就等于什么也没说。”
爱德华谨慎答道:“我们只是聊天,没做别的。”
“既然那样,你们可以换个地方聊天。如果书店关门,对你们也不完全是灾难。”
他似乎想躲开她的目光,“没那么简单。我们不能改变营地。”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
“你不需要明白。”
她应该等他喝下第四杯酒再说这句话,“但你可以告诉我你们三个人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那时我们都住在纽约。”
“默特尔嫁的那个男人被谋杀了?”
他点点头,“布奇·拉弗蒂。”
“拉弗蒂先生作为帮派头目名声很差,是吗?一个女人被那种男人吸引,我能理解。”她注意到他瞪大了眼睛,“你认识他吗?”
“何止认识!”为了强调,他扬起下巴。
“那就是交往很密切了?”
爱德华放下杯子,把两根小指勾起來,用力向两边拉,直到变红为止,“我们的交情就像这样牢不可破。”
“哇!对布奇·拉弗蒂的任何朋友来说,那一定是一段危险时期。这就是你搬走的原因吗?”
“我们不是出逃。”他说。
“你说‘我们,是指你、默特尔和乔治吗?你们在纽约就认识了?”
“当然。我们适合来这里。”
“我听说发生过一起运钞车抢劫大案,这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布奇和格里蒂·博洛尼亚之间的决裂。”
他收起了笑容,“你似乎知道得很多。”
她感到脸颊微微发烫,“当时的报纸上有报道。后来,我听说默特尔的丈夫是谁以后,出于好奇,特地查了一下。”
“好奇心害死猫。”爱德华说,以此结束了这段对话。这句话不是布奇的名言。
“谢谢你请我吃饭,我真的很开心。”过了几分钟后塔尼娅说。
“我们明天还一起吃吧。”爱德华说,这在她听来像音乐一样悦耳。
“为什么不呢?我来买单。”她能买得起,因为她现在有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初版书。几杯酒下肚后,她会让他再开口说话的,没问题。
她很高兴地发现,她提起抢劫案一事并没有使他产生戒备。接下来爱德华的表现特别有男人味,“今天下午我要查看一下文件柜。”
“没必要。我锁上了。”她说。
“一些咖啡可能渗进去了,我得看看。”
“爱德华在搞什么名堂?”几天后乔治问默特尔,“我看到今天午饭时他们一起从吉米餐厅出来。这已经成为一种惯例了。”
“我猜他在讨她欢心。”默特尔说,“我们鼓励他这么做,你别忘了。”
“那是因为我们需要有罗伯特签名的信用卡。他在文件柜里发现了一本旧收据簿,上面全是罗伯特的签名,但那是三天前的事情了。他已经交给我了,我想要的只是这东西。他的任务完成了,他没有理由每天和塔尼娅一起吃午饭。”
“老笨蛋!”默特尔说,“他不可能把她追到手的。光鲜的衣服只能为一个男人做那么多,脱掉之后就只能靠上帝帮忙了。”
“这也是布奇的名言吗?”
“不,是我说的。”
“默特尔,我有些担心。”乔治把银色马尾辫的辫梢压在喉头上,以显示他正在承受的压力,“我们不希望他告诉她任何事。”
“关于我们的计划?”
“不,关于抢劫运钞车。”
“她对那件事不感兴趣。她要考虑的事情很多,而且很快她会更忙的。计划进行得怎样了?”
“我的那部分已经完成了,”乔治说,把手伸进口袋,“剩下的交给你了。”
“很好,”默特尔说,“明天午饭时我就去放这个小美人,趁爱德华在吉米餐厅对塔尼娅施展魅力的时候。”
“我在想……”第二天共进午餐时,塔尼娅说。
“怎么了?”爱德华已经喝光一瓶夏布利酒,正在喝波旁威士忌。他呆滞的眼睛看上去像是要做白内障手术。
“关于罗伯特,”她接着说,“你们三个人是怎么和他认识的。他曾经住在纽约吗?”
“当然,”他挥了一下手,“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们都很年轻。”
“在布奇·拉弗蒂的帮派里?”
“我不是说罗伯特在帮派里,”他开始变得口齿不清起来,“但我们都认识他。他那时是个调酒师,在鲍厄里街区的一家酒吧,我们常常在那里碰头。”
“一个你们都信任的人?”
“对,就像家人一样。”
“布奇的家人?”
“是的。布奇喜欢他,所以其余人都跟着喜欢。罗伯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们可以当着他的面商量事情。”
“纽约的一个调酒师?这可与开书店八竿子打不着。”
“他有一个去外地开书店的梦想。有了钱之后,他就这么做了。”
“就用当调酒师挣的钱?”塔尼娅有点不相信。
“布奇帮了他。布奇就是那样。但这个忙不是白帮的。布奇知道,如果有一天他需要一个藏身之所,就可以去宾夕法尼亚的波克镇躲一阵子。”爱德华缓缓摇着头,“可惜的是,他还没等来这样的机会就被枪杀了。”
“所以在布奇被杀后,你们几个人就离开了纽约,来到了这里?”塔尼娅继续问。
他点点头,“是默特尔的主意。她知道罗伯特在哪里开书店。”
“她是你们帮派里的活跃分子吗?”
“她不干事儿,但头脑灵活冷静。她为布奇出谋划策。”他眨了眨眼,看上去清醒了片刻,“你不会是卧底警察吧?”
她哈哈大笑,“绝对不是。我崇拜你们干这一行的。”
他放心了,又斟了满满一杯波旁酒,“很迷人,是吗?”
“我觉得很刺激。”
“你不用说一句话就让人感到刺激。”
“马屁精。”塔尼娅第一杯酒还没喝完,边喝边审慎地提着问题。这个过程需要谨慎,即使面对一个想诱惑她的醉酒男人。关于卧底警察的玩笑是个警告。尽管爱德华喝得酩酊大醉,但低估他就错了。“英国之友怎么回事?这是你们单独见面的唯一方式吗?”
“我们可以在任何地方见面。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度。”
“那就是为了增加神秘感了。”她笑道。
他也咧嘴一笑,“那肯定是。在一种关系中一定要有神秘感。”
“谁说关于……”她没有说下去。他的一只手放在了她大腿上。
她如愿俘获了他。
当他们返回书店时,他走得踉踉跄跄,塔尼娅就搀扶着他,任由他把手臂搭在她肩膀上。
“我们今天下午何不关门呢?”他说。
“真是个好主意,”她说,“和我想的一样。”午饭时间书店已经关门,现在不需要再开门营业。她打开门,让他进去,然后把“休息中”的牌子挂在门外,插上门闩。
她说:“喝了那么多酒,喝杯咖啡也许是个好主意。”
“我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爱德华说,把手伸向她的胸部。
她躲开了,“先喝咖啡吧。我只有速溶的,但我不打算再送你去星巴克了。你等着,我就在这里冲好,然后我们端到后屋去喝,那样我们都有椅子坐了。”
“而且如果我弄洒了,也不会造成太大破坏。”他嬉皮笑脸地说。
冲好咖啡后,她端着两杯咖啡穿过书店,让他走在前面。她不想让他跟在自己后面。
爱德华好不容易才从后屋的一摞椅子上搬下两把椅子,并很快瘫坐进一把椅子里,“从没想过我还能单独和你在一起。”
你都醉成这样了,还能做什么?塔尼娅心里想,但嘴上却说:“是的,放松一下真好,而且有一个著名的前纽约黑帮分子陪伴。”
他看起来受宠若惊。
“我想听听你们干的最后一件大事——运钞车,”她说,“我原以为这种车受到那么严密的保护,劫匪甚至连抢劫的念头都没有。”
“动脑子就行。”他说。
“那么是你的主意了?”
“起作用的那部分是。”他色眯眯地看着她,“你想听吗?我来告诉你吧。在干这种活儿的时候,你要抓住弱点。你知道弱点在哪里吗?”
“轮胎?”
“人。你突然闯入押运员的家里,在他还没有上班之前。你告诉他他老妈被绑架了,他必须配合你们的行动。你把假炸药绑在他胸口,告诉他你可以随时远程引爆。”
“太妙了!”塔尼娅说,“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吗?”
“大部分吧。从那时起,他就吓得完全听从吩咐了。他开车送你到运钞车停放的地方。你穿着和他一样的制服。他把运钞车开到银行存放钱币的仓库。他负责交涉,你帮忙装车。”
“多少钱?多得数不清吧?”她瞪大眼睛,假装天真。
“反正数目不小,”爱德华说,“你离开仓库,把运钞车开到街上后,你的伙伴们开着货车跟在后面。”
“是乔治吗?”
“他只是其中之一。有些是布奇的人,有些是为格里蒂·博洛尼亚效力。格里蒂·博洛尼亚在安保机构有眼线,所以我们才弄到了制服和那个押运员的地址。你把车开到倉库,在那里移交赃物,就这样。”
“那个押运员怎么办?”
“绑起来,锁在运钞车里。不使用暴力。”
“你分到了多少钱?”
“不到100万英镑。”
“英镑?”
爱德华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是的。我们搞砸了。我们以为这辆运钞车会像其他运钞车一样把钱送到大银行的。遗憾的是,我们选择了一辆为纽约所有主要机场的货币兑换处提供英国货币的运钞车。”
“你们抢了一车废钱。”
“嗯哼。脆生生的新钞,是为去英国度假的旅行者准备的。”
“多么令人失望啊!”
“可不是。格里蒂气疯了,把这件事怪罪在布奇头上。他们之间发生了枪战,布奇输了。我们中的一些人担心格里蒂不会罢手,就离开了纽约。”
“你、乔治和默特尔?”她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这个结果。
“默特尔记得罗伯特在波克镇,所以我们就来到了这里。”
“带着那些英镑。”
“带着英镑。我想我们也许能找到一种消费办法。这花了一段时间。但在罗伯特的帮助下,我们最终找到了。”
“所有那些去英国的旅行吗?真是好主意。”
“一次花两三万。有些钞票我们换成美元带回来。有些就在那里花掉。都是小数目。对于崭新的连号钞票来说,我们不得不这样。”
“所以你们才自称为英国之友吗?我喜欢这个称号!”她拍拍手,“爱德华,你真是个天才。那笔英镑还有剩余吗,还是全花完了?”
“还剩下一多半。”
“谁负责保管?”
“就在这里的保险柜里。这就是我们不能让书店关门的原因。”
他把她弄糊涂了。
“我没找到保险柜,”她漫不经心地说,好像说的是一本书店里没有存货的简·奥斯汀的作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只是笑笑。
“你说‘就在这里,指的是后屋吗?”
他晃动着一根手指,就像一位家长面对一个不好对付的孩子,“秘密。”
塔尼娅感到懊恼。据她所知,这栋房子里没有保险柜。罗伯特总是把售书的钱放在收银机的抽屉里。现金有限,用不着保险柜。她打起精神,哀怨地看了爱德华一眼,“如果你想这么玩,我也不告诉你我的秘密。”
“是什么?”他抓住椅子扶手,急切地问。
“你想知道吗,淘气的男孩?”
她看得出他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你得有更好的表现。”疯狂的欲望使他什么也不顾了。
“好的。要给你看我的秘密,我们得去楼上的卧室。”
“见鬼。”他在椅子上晃了晃,就像突然感到不舒服似的,“这是个邀请吗?”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他用食指和拇指捋捋胡子,深吸一口气,“保险柜就在你面前,你能用膝盖碰到它。”
她低头看看,“骗人!”
“大英……大英……”他一时间忘了那个词。
“百科全书?”
“中间五卷。外观是假的。”
她弯下腰,端详着占了整个书架底层的那些大部头的书脊。褪色的字母和磨损的布面使这些书看起来和其他书毫无二致。
“1911年的版本,”他说,“绿色的。摁下第12卷上那个醒目的金色小按钮,看看会发生什么。”
她用拇指摁住那个皇家盾徽,感到它有所反应。正如爱德华所言,那五部书脊仅仅是粘在一扇小小的铰链门上的仿制品,门弹开了,露出一个带有环形密码锁的灰色金属保险柜。
原来在这里。
“真神奇。”
“如果我能看清,我就会打开让你看看。”他说,“但里面只有一沓沓的钞票。”
“你一定知道密码。”
“0-4-2-3-1-9-6-4,不过算我没说,好吧?”
“真聪明。你是怎么记住的?”
“是默特尔的生日。1964年4月23号。现在关上吧,我们上楼。”
在他醉醺醺的状态下,即使她走出去,把他丢在那里,他也阻止不了她。但是,见鬼,她想让他知道自己的秘密,就像她承诺的那样。
“你能上楼吗?”
他嘿嘿一笑,“放心吧,宝贝。”他的确做到了,尽管最后几个台阶是爬上去的,“哪间是卧室?”他气喘吁吁地问。
“那是另一番冒险。帅哥。下一扇门才是。”
“管他呢。这里一定有沙发。”
塔尼娅摇摇头,用手指指天花板。
犹豫了一阵子,爱德华似乎觉得不得不接受塔尼娅的这个条件,“哪边呢?”
“走廊尽头的环形楼梯。”
他兴致勃勃地走过去,吃力地爬到楼梯顶端,“这让人感到有些发晕。”
“这可不能怪楼梯。”她推开一扇门,“进来吧,小伙子。”
罗伯特的卧室和楼下的后屋大小相当。从这里可以俯瞰房子后面的院子,所以它是在同样的地基上建造的。特大号的床是用橡木做的,床头板和踏足板曲线优雅,并配有法国帝国风格的软垫。所有的家具都很相配,而且很齐全:梳妆台、衣柜、五斗橱和安乐椅,但并不显得拥挤。护面墙上摆放着很多书,还有一台50英寸的等离子电视以及一套高档音响系统。一扇敞开的门通往室内浴室,另一扇门与防火梯相连。
“这里就可以。”爱德华说,向塔尼娅走过去。
她闪到一边,“别那么着急嘛。”
“来吧,我给你看我的秘密。”他拍拍床。
“为公平起见,我现在让你看我的。”她走到梳妆台前,把镜子翻过去,露出粘在背后的一个牛皮纸信封,“很奇怪。一周前我检查过镜子,背后什么也没有。今天早晨卻发现了这个信封。里面是罗伯特的遗嘱。”
“是吗?”他心猿意马地问。
“你最好仔细听,因为上面提到了你。”她从信封里抽出遗嘱,开始读起来,“‘这是位于宾夕法尼亚州波克镇主街的黄金书屋书店店主罗伯特·里普尔的遗嘱。本人在立遗嘱时头脑清醒,其他遗嘱或附加条款均作废。希望任命好友乔治·史密斯和爱德华·迈尔斯为遗嘱共同执行人。这里有你的名字,不幸的是,作为遗嘱执行人,你无权继承遗产。”
“没关系。”爱德华说,“现在你为什么不把它放下,这样咱们就可以试试这张床了?”
“听下面一部分:‘我把我的房子和书店留给我忠实的助理经理塔尼娅·特里普,成为她的专有财产。前提是自我去世之日起,她要继续经营本书店10年。想得美!”
“你不喜欢?”爱德华皱着眉头问。
“我讨厌它!这不是罗伯特写的,是份假遗嘱。我知道你那天为什么想要他的信用卡,最后带走了那本旧收据簿。这样你们就能伪造他的签名了。不管怎么说,签名还过得去,但你们忘了一件事。遗嘱需要见证人。这上面没有见证人。”
“没有见证人,啊哈?”他假装严肃地举起右手,用一种还算连贯的方式庄重“宣布”,“宾夕法尼亚州不需要遗嘱见证人。你不会受到阻碍,亲爱的。房子和书店全是你的。你应该感激有人为你着想。”
“为我着想?你们只是在为你们自己着想罢了,继续你们的老把戏,从保险柜里取出偷来的钱,在英国花掉。我必须牺牲10年的生命,只是为了保住这栋破房子,以便让你们几个人过得逍遥。得了吧,我不领情!”她高举起遗嘱,一下子扯成两半。
塔尼娅的这个动作不知怎的驱散了爱德华大脑中的酒精,他突然意识到,除了把这个年轻女人弄上床,还有更棘手的事情要做。“我有你的把柄。你盘算着有了办公室里的那些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你会活得更好。你说它们值一大笔钱。几滴咖啡不会给它们带来太大破坏。你打算在书店关门后赚大钱。”
塔尼娅气得面色苍白,她本来希望那天爱德华没有留意她的无心快语,这很危险,极其危险。他的话并不完全正确,因为最好的书当时不在书店。它们完好无损地放在她的公寓里。即便如此,这个嗜酒如命的蠢猪也会毁掉一切。
她仍然有底牌,现在要把它派上用场了,“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可以把你和你的劫匪朋友统统毁掉。我是格里蒂·博洛尼亚的女儿,特里萨。保险柜里的钱不是你们的。我们花了这么多年追踪你们,追到了这里。我为罗伯特工作就是为了查清钱放在哪里,现在我知道了。”
“你是特里萨·博洛尼亚?”他吃惊地问,“抢劫发生时你在上学。”
“我是他的后代,后代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对一个醉鬼而言,他的动作够快的。带着恐惧和愤怒交织的表情,他像一头公牛扑向她。
他挡住了她的去路,想把她堵进浴室。她的唯一选择是使用防火梯。她转过身,用力按压安全门闩,门打开了,她抓住栏杆,就在爱德华冲过来之际,她向左一闪。
任何人酗酒后的动作都可能失控。爱德华向前一扑,没能站稳,胯部狠狠地撞在栏杆上,重心失衡,一头栽了下去。他可能发出了惨叫,塔尼娅(或特里萨)记不清了,但他的身体砸在40英尺以下的水泥地面上发出的一声巨响永远留在了她的记忆里。
尸检显示爱德华的血液中含有大量酒精。没人能猜出他在书店楼上已故主人的卧室里做了什么。那些可能提供点滴线索的人都在一夜之间离开了波克镇,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因此,法庭最终做出了死因不明的裁决。
因为没有罗伯特·里普尔的遗嘱,黄金书屋如期交给一位管理员负责,变成了宾夕法尼亚州的公共财产。书店的业务停了下来,这栋房产改成了公寓。
大约一年后,一对夫妇在苏格兰一个偏远的岛上安了家。男的看上去曾经是位嬉皮士,女的是美国人。他们自称“英格兰先生”和“英格兰夫人”。他们总是去不同的城镇度假,为当地旅游业做出了贡献。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几本罕见的、带有护封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初版书活跃在图书市场,并以巨额的价格频频转手。人们不确定它们的来源,但它们肯定是真品。
(秦红梅:九州职业技术学院公共基础课部,邮编:22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