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皮书

2021-05-30 10:48保罗·霍尔特
译林 2021年2期
关键词:夏尔匕首泰尔

〔法国〕保罗·霍尔特

丹尼尔·拉斯坎,一位身材肥胖、长着鹰钩鼻子的古董商关上天棚灯后,房间里的光线变得晦暗起来,有几秒钟似乎和外面一样黑。那是1938年冬天一个寒冷的傍晚,马勒摩尔,凡尔登郊外的一个小村庄,在厚厚积雪的包裹下瑟瑟发抖。厚厚的乌云加速了夜晚的降临。就像施了魔法一样,随着那一小群人逐渐适应了半明半暗的光线,枝形吊灯忽明忽暗的光似乎变明亮了。舒适豪华的客厅里装饰着金色画框和其他饰品,蜡烛摇曳的黄光映射在这些装饰品上,给在座的五个人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古铜色。他们围坐在一张小圆桌旁,神情肃穆,聚精会神,手指摊开放在圆桌边缘,宛如一圈蕾丝花边。这次聚会对他们中间的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什么新鲜经历。他们每个月都要在这里聚一两次,以唤醒那些亲人的亡灵。必须指出,20年前法国这一带曾遭受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血腥洗礼,死的人可不算少。他们的一个老伙伴,马克·桑泰尔,是幸存者之一,尽管身上留下了一些永久性的纪念品。但今晚马克并没有和他们在一起,此前他已经打过来电话,告知要缺席。法国有句老话,缺席者不会有好事。这一点很快就被证实了……

在这样的降神会中,神灵通常会根据他们的情绪,以不同的强度,通过震动桌子的方式让人们知道他们的出現。偶尔,当有紧急信息要传达时,他们通常会用大声“敲”桌子作为回应,今天就出现了这种情形。在拉斯坎的女儿米谢勒(一位身材苗条、皮肤光滑、有一头浅褐色头发的靓丽女郎)提问之后,响起一声很大的敲击声,表示已经建立了联系(敲击一下表示肯定,敲击两下表示否定)。接下来几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的,直到米谢勒问有没有重要事情发生。

“和在座的各位有关吗?”她问,榛子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一声敲击。)

“是我们的一个朋友?”

(一声敲击。)

“桑泰尔上尉?”

(一声敲击。)

死一般的寂静降临了。大家偷偷交换眼神,随着米谢勒继续提问,不安的氛围愈加浓烈。一系列的推测都被否定后,当米谢勒提出暴力死亡的可能性时,桌子发出了强烈的回应……

“谋杀?”

(一声敲击。)

“什么时候?今天下午?”

(两声敲击。)

“现在?”

(一声敲击。)

“这太荒唐了。”泰奥多尔·布朗夏尔医生嘟囔道。这是个皮肤干枯的小个子男人,额头爬满的皱纹显示他已过了古稀之年。

不过,他还是和其他人一样瞟了一眼时钟,现在的时间是5点55分。拉斯坎举起手,让大家安静下来,并令他女儿继续问下去。“神灵们”仍旧暗示发生了一桩命案,但拒绝透露凶手的姓名,只说他现在就坐在桌旁。这似乎太荒谬了,因此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大家开始放松下来。

“一派胡言!”金发碧眼的年轻人热罗姆·桑泰尔大声说,他是桑泰尔上尉的侄子,“谁也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然而,尽管他自信地断言,眼睛里却闪烁着一丝怀疑。

“我完全同意。”阿加特·米勒相当拘谨地说。米勒小姐是一位40多岁的优雅女士,在马勒摩尔当教师。

“真荒唐,”布朗夏尔医生重复道,“谁会和桑泰尔有那么大的仇怨,想到去……”

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像其他人一样开始回忆起桑泰尔上尉生活中的某些细节,这引起他的思索。米谢勒继续向桌子提问,但没有得到更多回应,直至她问起杀人凶器。经过几次失败的尝试(桌子只是莫名其妙地晃动几下),她选择按字母顺序提问的笨方法,即依次说出每个字母,若敲击声只响一次,就再从头重复这个过程。最后,她成功得出了一个奇怪的名字:Rapa-Yog。紧接着,“神灵”的所有活动都停止了。

“听起来耳熟,”米勒小姐若有所思地说,“它不是与古代波利尼西亚文明有关吗?”

“我记得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布朗夏尔医生表示赞成,“但到底是谁告诉我的呢?”

米谢勒转头看向父亲,她父亲点了点头。

“那一定是我,”他回答,“我的藏品中有一件——”

“匕首!”米谢勒喊道,“玻璃门书柜里的黑曜石祭祀匕首,”她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古董商耸了耸肩,“为什么不呢?看一眼不需要花费任何代价。确实,它可以用作一件绝佳的凶器。但我清楚地记得,今天下午它还在原处。”

不到一分钟,米谢勒回来了,她那面无血色的脸庞说明了一切。

“它不在那里……”

“你确定吗,亲爱的?”热罗姆急切地问,立刻站了起来。

拉斯坎只身离开了客厅,旋即就回来了。他面色苍白,满脸疑云。

“大家不要惊慌。我愿意承认这里可能有人偷偷拿走了匕首,但我不明白,在这里,他怎么可能……不,这太荒唐了。”

“不管荒唐与否,我们都要去看看!”热罗姆喊道。

很明显,离开温暖舒适的客厅并不是什么好主意,特别是在刺骨的寒冷中可能有一个可怕的发现在等待着他们。

“好了,我们走吧!”米谢勒说,也站了起来。

“等一等,亲爱的,”她的父亲伸手抓住她的胳膊,“一个人去就行了。我根本不相信发生了什么事,但这是真的:我们必须确保……去吧,热罗姆——快去快回,让我们放心。”

桑泰尔上尉住在一所偏僻的小房子里,离古董商的住宅不到5分钟的路程。10分钟后,热罗姆回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眼神慌乱。

“没有人应答。所有的灯都熄灭了,门和百叶窗也都闩上了。他出了事!”

一刻钟后,这一小群人全都出现在桑泰尔上尉的乡村住宅门口,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一团团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凛冽的寒风像远处野兽的咆哮,北边远远的一排冷杉树被吹得瑟瑟作响,给荒凉的景致增添了一种凶险的色调。落日渐渐逼近地平线,余晖照亮了洁白无瑕的积雪。

仔细观察之后,布朗夏尔医生宣布:“除了热罗姆留下的,雪地里没有其他脚印。因此,谁也不可能走近这所房子……但是因为我们在这里,为了避免惊动警察,招致村民们的嘲笑和戏谑,我建议大家用力敲门,把上尉喊醒。我们都知道他有多贪杯。”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众人的喊叫声和猛烈的敲门声响成一片,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布朗夏尔医生转头看着热罗姆,叹了口气,“热罗姆,你来做决定吧。如果我们强行进入,就得花上几个法郎的修理费,但至少我们可以放下心来。就我个人而言,我敢打赌我们会看见他醉醺醺地躺在沙发上。”

“我不相信是这样,”阿加特·米勒断然宣称,“马克……马克毛病不少,这没错,但我从未见过他那样。”

“好吧。我们可以选择从百叶窗或门进去,看哪个更实际一些。热罗姆,你最强壮,也最有可能被你叔叔原谅。”

年轻人向后退了几步,猛地向门撞去,紧接着又是两次,木门发出鼓舞人心的碎裂声。热罗姆又使劲飞起两脚,结实的橡木门终于被踹开了。尽管灯还没有打开,访客们就已经注意到散落在地板上的一些东西。一旦现场暴露在灯光下,大家确实看到桑泰尔上尉躺在沙发上,但他的状态比醉酒糟糕得多:浑身是血,呆滞的目光清楚地表明他已命归西天。他那肿胀的脸上满是瘀青,腹部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显然是由长刃利器所致。在壁炉附近,他们发现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黑曜石匕首,连刀柄上都沾满了血。米谢勒和她的父亲立刻认出了那把匕首……

在凡尔登市安托万·布朗热警长的办公室里,特威斯特博士聚精会神地听着。

对方讲完后,他說:“这件事至少可以说是令人惊讶……就像我出现在这里一样。”

“此话怎讲?”

“因为每次我来法国旅游——这是常有的事——就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奇事,就像今天你说的这个案子。”

“这是名誉的代价,老兄!一旦听说你出现在这个地区,我就认为不利用你的聪明才智是一种犯罪。我希望你能原谅我冒昧的求助,但这件事实在令人费解。”

在特威斯特博士点头表示同意时,警长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位著名的英国侦探。他让警长想起现代版的堂吉诃德:人不仅又高又瘦,而且眼里永远闪烁着理想主义者寻求正义的梦幻光芒。

“这是案件的大致情况,”警长接着说,“下面我想谈谈警察发现的一些细节,以便让我们能根据确凿的事实来推理。首先是法医和布朗夏尔医生确定的犯罪时间,布朗夏尔医生和他的朋友们大约6点半或稍晚一点到达现场。布朗夏尔证实,当他到达时,桑泰尔已经死了大约半个小时。据他说,最有可能的死亡时间是……”

“让我猜猜,5点55分?”

“完全正确!但我们有充足的理由认为,他受到了降神会所发生的事情的影响。法医的鉴定更可靠。他把作案的时间限定在半小时之内,但他也认为最可能的时间是5点55分。

“最近那场雪实际上是在悲剧发生的前一天下的。这就是说,上尉的房子被一层厚厚的积雪包围着,在100米的范围内,除了目击者的脚印外,没有任何遭践踏的迹象。

“桑泰尔活着时最后一次被看到是在出事前一天,当时他去报刊亭买了包烟。最后一个听到他声音的人是拉斯坎,事发那天的午后,他打电话取消赴约。他说自己太累,不能参加降神会。总机接线员证实了这一点,接线员还注意到打电话的时间是2点37分。她还说,从那以后,他既没有打过电话,也没有接到过其他电话。请注意,在那个时候,匕首仍然在拉斯坎书房的玻璃门书柜里。他发誓是这样。5点左右,他的朋友们按如下顺序陆续到达:阿加特·米勒小姐、布朗夏尔医生,最后是热罗姆·桑泰尔。5点半过后不久,圆桌旁的降神会就开始了。请注意,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有可能在那个时候拿走匕首;做这件事只需一分钟。5点55分,“神灵”暗示桑泰尔上尉被谋杀。在那之后,人们才发现匕首消失了。出于对叔叔的担心,热罗姆就去桑泰尔家查看情况。他6点10分到达现场,发现门窗紧闭,无人应答。6点半,他和朋友们一起返回现场。他们破门而入后,发现了这个可怕的事实……尸体和凶器同时出现。眼前的可怕情形使他们有理由相信凶手可能还在现场。他们马上在屋内搜寻,但毫无结果。然后,他们注意到受害者的电话打不出去,于是决定回到拉斯坎的房子打电话报警。只有布朗夏尔医生和米勒小姐留了下来。

“一小时后,我也赶到了,发现犯罪现场保存得几乎完好无损,因为布朗夏尔医生知道如何尽量避免现场遭破坏。”

警长停顿下来,打开一个文件夹,从中取出几页,放在特威斯特博士面前。

“这都是些草图……这是我的习惯,对此我的一些同事常常感到难以忍受。在调查过程中,我总是把我认为重要的东西画下来。这是一种迫使我集中注意力的方法。事实上,它在一些场合下被证明是有用的……这些是房屋所在地、犯罪现场、凶器和各种物品的草图。”

“了不起,”特威斯特显然很感兴趣,“你的铅笔画非常棒!”

“换句话说,我有敏锐的观察力,”警长笑道,“这里,你可以看到房屋的布局。这是一座乡下小屋,唯一的入口是房屋东侧的一扇门。这扇门通向一个非常大的房间,里面有壁炉,匕首就是在壁炉的正对面发现的。紧靠前门左侧有一段楼梯通往楼上,上面有一间卧室和一间储藏室。紧靠前门右侧,有一个被打翻了的书架,书和小玩意儿散落了一地。书架旁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部电话机,也同样被打翻了。那一定是桑泰尔和袭击者搏斗的地方。地板和散落的物品上都有不少血迹——必须要强调的是,小屋的其他地方也有血迹。看来这是一场异常激烈的搏斗,因为上尉被打得很惨。他的胳膊上、腿上、背上,甚至头上都有瘀伤。法医数了数,至少有15处不同形状和大小的瘀伤。这些瘀伤像是由钝器,而非黑曜石匕首所致。匕首是为那致命一击准备的,那一击刺穿了他的腹部。那得用多大力气啊!匕首尖端都断了一截,后来被发现嵌在受害者的脊柱里。地板上的血迹似乎表明,桑泰尔设法爬到了沙发前,凶手则把匕首扔到了房间另一边的壁炉前。”

“我猜,凶器上并没有留下指纹吧?”

“没有,至少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痕迹。刀刃上有一些模糊的印记,包括桑泰尔和其他人的,但刀柄上没有。很明显凶手戴着手套。现在你看到不可思议之处了吧?桑泰尔上尉是在一所房子里被谋杀的,而房子的门窗都从里面闩上了,四周是白茫茫一大片无人踏足的积雪。谋杀似乎不可能是人之所为,但事实就是这样。伤口的性质排除了自杀的可能,不管是出于何因。凶器本身也是一个难解的谜。它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呢?有一阵子,我认为凶手在同谋的帮助下使用了另一件凶器,然后在目击者到达时偷偷用黑曜石匕首替换了。但目击者的证词和在死者脊柱中发现的黑曜石刀刃碎片排除了这种可能性。最后,还有著名的圆桌降神会。你们英国人比我们法国人更倾向于相信神灵世界,但在这种情况下,我拒绝相信任何来自异界的信息。显然,凶手就在围坐在桌旁的那一小群人中,或者他的同谋在其中。‘神灵传达的关于死者和凶器的精确细节,都清楚地表明,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谋杀。”

“我们在这一点上的看法一致。”特威斯特博士说,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仿佛他很欣赏这个问题的复杂性,“的确,我们喜欢我们那个小岛上的神灵,但就我个人而言,我从未遇到过像我所碰到的一些凶手那样不择手段的神灵。而且,就事实而论,任何一个参加降神会的人都不可能趁天黑杀人,又悄无声息地返回原处。”

“那是肯定的。所有证人都同意这一点:在降神会期间,没有人能以任何借口离开大家的视线。”

“让我吃惊的是,”特威斯特博士若有所思地说,“你没有想到解开这个谜题的唯一可能线索。”

“当然想到了,”警长笑道,“很自然,你指的是第一个进入房子的人发动的闪电袭击?”

“我也在想,谁会继承受害者的财产呢?”

“你想得对,热罗姆·桑泰尔的确是受害者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尽管这笔财产可能不多,包括那座乡村小屋、一些股票和与股票等价的股份。我们当然考虑过他。

“按照这样的推理,热罗姆偷了匕首,趁人不注意敲了几下桌子,向众人宣告了谋杀的发生。然后他假装为叔叔担忧,冲出去查看叔叔的情况,但实际上是去杀了他,然后返回,并用颤抖的声音告诉大家叔叔没有应门。正常情况下,这是唯一可能的答案。不幸的是,这个推理有两个漏洞。首先,我们对小屋周围雪地上的脚印进行了彻底检查,这些脚印与包括热罗姆在内的所有目击者的证词完全一致。他快步赶到那里,绕着小屋走了一圈,回到前门,然后又返回降神会。窗下并无任何可疑的扭打痕迹。我们又用放大镜检查了百叶窗和破碎的门,也没有发现令人怀疑的划痕。据几名试图破门而入的目击者声称,门确实在里面被一个大门闩牢牢地闩上了。除此之外,还有时间问题。热罗姆只离开了10分钟左右,这与他‘一次简单的来回的说辞相符。雪地上的脚印形状表明他并没有跑去,那他怎么可能有时间和叔叔进行激烈搏斗,更不用说他身上没有留下伤痕?明明自己将成为谋杀案的头号嫌疑人,偏要告知大家谋杀的发生,这是怎样的荒唐计划?”

特威斯特博士再次看了看警长的素描,回答道:“看得出你对那个角落检查得很仔细。你的素描表明你对细节极其关注。但是请告诉我,这件物品和你的调查有关系吗?”

“是的,那是在书架下面找到的一本书。”

“这本书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不知道,”警长耸了耸肩,“我告诉过你,在某些情况下,我会本能地做出反应。这本书貌似可以代表所发生的搏斗,它的颜色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猜是黄色?”

警长皱起眉头,“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明明是一幅黑白铅笔素描。”

“通过被你仔细勾勒出来的书名——《黄袍之王》。”

“这重要吗?”

“你如此提问证明你从未听说过这本书,这可以理解,因为它在法国的知名度远低于在大西洋彼岸。令人好奇的是作者的名字,你写得不是很清晰,但足以清楚地看出,不是真正的作者的名字,真正的作者叫罗伯特·钱伯斯。这一点非常重要。”

“恐怕我没听懂。”警长皱着眉头咕哝道。

“书还在你手里吗?”

“呃……没有。你居然问我这个问题,这太不可思议了,因为这本书是唯一消失的东西……我的一个下属,像你一样,对它很感兴趣,问是否可以借走它。”

“然后呢?”

“他再也沒有回来工作……而是跳河了。我们在下游几公里处发现了他被树枝缠住的尸体。但是不要误解:不是谋杀。这个可怜的家伙极度抑郁,因为他的妻子上个月在一场火车事故中丧生。所以,毫无疑问,是自杀。”

“噢,这比谋杀还奇怪!”特威斯特严肃地说,“但是,我提醒你,我的专业知识严格局限于犯罪学,而非超自然现象。顺便问一下,你注意到你画的书和凶器这两张草图的相似之处了吗?没有吧?看看匕首柄上的符号和书名下面的那个符号……你画得不是很精确,但你看不出有相似点吗?就像一个形状怪异的海怪的头?”

仔细比较那两张草图时,布朗热警长显得很尴尬。

“好吧,好吧,”他羞愧地说,“我必须承认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正如我告诉你的那样,素描只是一种帮助我集中注意力的方法,而且我是不假思索地如实勾画的。”

“多亏你这么做。它使你成为一个完全不带个人偏见的见证人。你最后再观察一眼你画的书的模样,它看起来很新,但模样却很可怜。尽管很厚,边角却都折了,封面上还有一道很深的折痕。”

“我可以向你保证那正是它当时的样子。但这和我们的调查有什么关系?”

特威斯特博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坚定地说:“我想稍后再谈这个问题。同时,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些和案件相关的人的信息,即嫌疑人的个性以及他们与受害者的关系。”

“当然可以,我正要这么做。我先从受害者开始介绍。马克·桑泰尔上尉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在凡尔登战役的炮火中受重伤后退伍。医生设法保住了他的腿,但他却落下跛脚的后遗症。他还患有一种神经紊乱症,需要漫长的康复期,同时为他换来一份残疾人津贴。四年前,也就是1934年,他回到这里时,除了跛脚,身体似乎已经完全康复。他翻修了父亲留下的一间森林小屋,从那以后一直住在那里。没人议论他的是非,尽管他性格很内向。社区在当地图书馆为他安排了一份兼职工作,就在阿加特·米勒工作的学校隔壁。他们结下了深厚友谊,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是,过去几个月里,没有人再看到他们俩在一起。桑泰尔变得郁郁寡欢,甚至放弃了兼职工作。战争的后遗症似乎在他身上重现。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迫害,所见之处都是敌人:为政府工作的人,尤其是银行家,他认为银行家是所有战争的起源,是伪装成人类的爬行动物。换句话说,他开始变得反常,但确切地说不是发疯,因为他和布朗夏尔医生,还有丹尼尔·拉斯坎仍然是朋友。但是,他愈加频繁地发脾气,特别是在酗酒的时候。即便如此,也没有人见他喝得烂醉如泥过。”

“所见之处都是敌人。”特威斯特博士若有所思地重复了这句话。

“只有他能看到的敌人。”

“你的意思是,他最终还是被残忍杀害。”

“你是不是觉得,也许是被会飞的爬行动物所杀?”警长讽刺地问道。

“确实,这个念头曾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这一定能解释雪地上没有脚印的原因,但我不认为我的上司会接受这个答案。”

“我向你保证,英国警察也不会。这就是为什么每当他们需要我的时候,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提出理性的解释。”

“哦,那我就放心了!请让我继续……丹尼尔·拉斯坎,那个上了年纪、满脸皱纹的古董商,特威斯特,听了你的话,我不禁想起一个狡猾且富有心机的爬行动物!不管怎样,他都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在巴黎有一家经营得很成功的画廊,在城里也有一家店铺。他和桑泰尔定期见面,两人相处得很好,没有任何摩擦的迹象;相反,他们对古代文明有着同样的热情,桑泰尔可以说是前哥伦比亚时代艺术的专家。根据拉斯坎的说法,事发那天的午后,他的朋友打来电话时,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儿紧张,但并不比平时更紧张,因此当时他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过了一会儿,拉斯坎出去买晚上降神会的用品,3点回到家。”

“你问过他黑曜石匕首的事吗?”

“当然。虽然他不能公开承认,但比起失去朋友,更令他伤心的似乎是那把珍贵的匕首。他声称它已经失去了很多价值。据他所说,这是一把来自一个鲜为人知的太平洋部落的祭祀匕首,能够驱鬼镇邪。我擅自对它进行了评估,它似乎的确非常有价值。

“现在来看下一个‘狡猾的爬行动物,泰奥多尔·布朗夏尔医生……70多岁了,尽管职业声誉很好,却是一个相当冷血的人。”

“像一条蛇!”

“正如你所说。尽管如此,他一生中花了大量时间给人治病,作为一名医生,他享有无与伦比的声誉。桑泰尔是他最常接待的病人之一,他们似乎相处得很好。过去,他们每个星期天都碰头赌马,一个希望扩大自己的业务,另一个则想买一套大房子。发生命案的那天,布朗夏尔忙着接待病人,一直忙到降神会开始。一个搞科学的人居然信奉唯心论,我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不能信呢?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缔造者也是一名医生,同时热衷神秘学。但是,话说回来,这群人并非第一次经历圆桌会议。神灵之前联系过他们吗?如果联系过,他们怎么做到的呢?也是敲桌子吗?”

“是的,但恐怕僅限于此。在这个问题上似乎没有人很清楚。对米谢勒和热罗姆来说,它是一种消遣。另一方面,桑泰尔却非常认真地对待这件事。布朗夏尔怀疑那两个年轻人偶尔会编造来自异界的信息。拉斯坎本人却保持中立。无论如何,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灾难性的警告。最后,就布朗夏尔而言,他没有任何明显理由去缩短桑泰尔的寿命。现在我们来谈谈‘小毒蛇们吧。”

带着嘲弄的笑容,警长接着说:“特威斯特博士,你误导我说错了话。年轻漂亮的米谢勒与这种人毫无共同之处。我想补充的是,她不像她父亲,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就拿他们对热罗姆的感情来说吧,米谢勒想嫁给他,但拉斯坎并不很支持。我猜他更喜欢有声望的人做他的女婿。但他很明智,意识到直接反对可能会引发相反的效果。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热罗姆唯一的缺点是他的年轻……理想主义,无忧无虑,迷恋米谢勒和艺术——他在巴黎研究艺术史。冒着让你失望的风险,我亲爱的特威斯特,我在他身上没有发现任何爬行动物的迹象。他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年轻人,似乎真的很喜欢他叔叔。但是,正如我前面所指出的,他是唯一一个能继承他叔叔财产的人。”

“他住在他叔叔家吗?”

“不,他和一个朋友在城里度假。案发那天,他们出去兜了一圈,直到傍晚才回来。热罗姆在参加降神会之前只来得及匆匆换套衣服。至于米谢勒,她一整天都没出门。从3点到发现尸体,她一直和父亲在一起。”

“她也能证明那天下午匕首还在书柜里吗?”

“差不多。她没她父亲那么肯定,也没特别注意,但她认为确实注意到了它的消失……另外,她对我说了一些关于桑泰尔的奇怪的话:她觉得他近来一直在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她。”

“像一只好色的老蜥蜴?”特威斯特博士幽默地问。

“我不知道,”警长皱起眉头回答,“她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不像他。她没有详细说明,只说桑泰尔变了。米勒小姐证实了这一点。从她和桑泰尔最近的关系来看,她应该知道这件事——桑泰尔突然以某种模糊的借口中断了和她的关系,他说自己需要退后一步,仔细考虑一番,以确定他就是她的真命天子。”

“或许他有了别的女人?”

“米勒小姐可不这么认为。有的话她肯定会注意到的。在马勒摩尔,人与人之间都相互认识。我们进行了调查,桑泰尔似乎是个孤独的人。”

“我想她一定心烦意乱。”

“我也这么想,但她不是那种轻易表露感情的人。据她说,桑泰尔受到了邪恶的影响,她认为这是由于他的阅读材料造成的。他读的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那些书讲的都是些荒诞故事、邪恶传说和政治阴谋。”

“我也这么想。”特威斯特博士说。

“你什么意思?”警长惊讶地问。

“这个我等一下再讲。但是,现在,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据目击者称,桑泰尔的电话在他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没有接通。有人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第二天,它又恢复了正常。但这并不罕见。在这种天气下,电话经常会出现间歇性故障。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亲爱的特威斯特。凶手是一名柔术演员,用双臂把自己吊在电话线上,脚不沾地,溜进桑泰尔的房子,再溜出去。”

“当然不是。”

“那我就放心了。因为即使凶手有这种绝活,电话线也承受不了这种压力。好吧,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关于这桩无法解释的凶杀案的一切都告诉你了:10天前,一个人在一座小房子里遭到谋杀,房子从里面反锁了,房子四周是未被践踏过的积雪。最重要的是,有一个降神会,在案件发生的那一刻,揭示了所有细节,包括凶手就在现场的事实!在整个职业生涯中,我从未遇到这样的脑筋急转弯。”

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在这段时间里,布朗热警长注意到特威斯特博士的嘴角渐渐浮起笑容。

“你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了,这是真的。至于无法解释的犯罪,那已经成为过去。”

有几秒钟,警长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

“恐怕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不会是在告诉我你已经找到答案了吧?”

“是的。如果不是从精神上,至少从犯罪的角度来看是这样。多亏你非凡的观察力,一切都如明镜般清晰。你向我提供了所有必要的细节。简单地说,可怕的凶手犯了这样一个错误……”

特威斯特博士挥舞着警长画的那本黄皮书的草图。

警长一时语塞,特威斯特则接着说:“这本名为《黄袍之王》的书,是由罗伯特·钱伯斯在19世纪末写的。这是一本短篇小说集,其中几篇提到了一部同名戏剧,观看这部戏剧的人都会发疯。根据书中的内容,那些观看这部虚构戏剧的人立刻会被一种嗜杀情绪所控制,结果在第二幕结束时,所有人都死了。钱伯斯本人很谨慎,没有提供这出神秘剧的文本。但其他作者尝试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刚才强调这本书上印着其他作者名字的重要性。”

“原来是那出该死的戏剧!”

“我要补充的是,钱伯斯的名字经常与另一位美国作家H.P.洛夫克拉夫特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洛夫克拉夫特以超自然作品闻名,这些作品描绘了可怕的海洋生物,它们是人类的死敌,目标是重新征服地球。在其作品中洛夫克拉夫特常常提到钱伯斯的小说。”

“我明白了。桑泰尔把这些东西都吸收了,脆弱的心灵受到了毒害。”

“这本不幸失踪的书就是有力的证据。但它告诉我们的远不止这些,它还提供了这个原本无法解释的案件的线索。”

警长拿起自己的素描,目不转睛地盯着。

“我就是看不出来,”他喃喃地说,“除了符号、标题以及糟糕的模样……”

“这就是玄机所在!你见过表面这样的书吗?对于一本书来说,磨损、撕破、折皱和卷起一个边角虽然可惜,却也很平常。但你画的这幅草图,书的四角都卷了起来,这几乎是闻所未闻。要么是有人故意为之,要么是事情不出我所料。”

“我没听明白。你料到发生了什么?”

特威斯特博士回避了这个问题。

“一只卑鄙的爬行动物利用某种情况来消灭一个捣乱者。这是解开整个谜题的钥匙,基于事物对人的影响,以及人对人的影响。当我把爬行动物的概念灌输给你的时候,你承认你看到到处都是蜥蜴。桑泰尔上尉也是这样,一旦开始阅读描述这些怪物的书,他就觉得它们无处不在,这与他的心理健康状况脱不了关系。同样道理,关于这桩案子的全部调查都受到了降神会对恶魔凶手‘揭示的影响。拉斯坎坚持认为,降神会那天下午匕首还在书柜里,他的女兒也受到了这种说法的影响。事实上这完全是撒谎,因为匕首已经被他的朋友桑泰尔借走了好几天。这是一把以魔力而闻名,被认为能驱鬼镇邪的祭祀匕首,在精神错乱的时候,桑泰尔相信自己可以利用它。”

“稍等!”布朗热举起手说,“你是说拉斯坎是我们要找的凶手?”

“没错。另外,你在不知不觉中把他描述成了头号嫌疑人,恰如其分地为我指明了方向。但这并非一起有预谋的谋杀。他只是把黑曜石匕首借给了朋友,那位朋友非常清楚自己正在疯狂的边缘徘徊。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不得不承认,过去的经验对我很有帮助,因为我过去曾经处理过类似的案件,尽管受害者腹部的伤口让我吃惊不小。请注意,我并不怀疑法医的能力,他准确地断定了死亡时间。然而,在这桩案子中,他所认定的时间与致命一击发生的时间并不相符——而是相差很远。对于那样的伤口,时间上的差别相当重要。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在楼梯口发现的那本破损不堪的黄皮书,根据你的分析,它与翻倒的书柜之间的距离是那扇门的宽度。你认为那是搏斗发生的位置,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摔落的位置,因为那正是马克·桑泰尔的遭遇,人人都知道他步履蹒跚。当时,他无疑是在楼上,正尝试驱邪,一只手捧着《黄袍之王》,另一只手举着匕首。两件膜拜物,每件都饰有爬行动物的图案。他在楼梯顶端绊了一跤,一直跌到楼梯底部,条件反射地握紧了从朋友那里借来的珍贵收藏品。在楼梯口,命运显然跟他过不去,因为他重重地压在匕首尖上,让那把精致的祭祀匕首刺穿了自己,所以才有了腹部挨的致命一刀、尸体上的多处瘀伤以及《黄袍之王》所受到的摧残,当时它跟在他身后弹落下来。他的伤口虽然很痛,但并没有使他丧失力气。他设法拔出了匕首。他权衡了形势,意识到,如果没有外界的帮助,他很快就会加入他那些倒下的战友的行列。他立刻给朋友拉斯坎打电话……不过,这是他犯下的一个致命错误。拉斯坎听明白了发生的一切,并向朋友保证他会料理好所有事情。事实上,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去镇上——用为降神会购物作借口,在那里的接线盒上切断了桑泰尔家的电话线。这样一来,桑泰尔就无法联系上任何人,两三个小时后就会死去。拉斯坎对桑泰尔本人并没有特别的怨恨,但他看到了一个摆脱桑泰尔侄子的办法,这个年轻人赢得了他女儿的芳心。他用脚控制降神会使用的圆桌,迫使热罗姆采取行动。计划成功了,热罗姆冲出去查看叔叔的状况。你还记得当他的女儿米谢勒想和热罗姆一起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拉斯坎说服她留了下来。

“当然,拉斯坎的计划是让热罗姆强行打开小屋的门,成为那场悲剧的第一个发现者。如果这样,热罗姆很有可能被指控谋杀。即使避免了这种命运,这个年轻人仍会受到许多人的怀疑,这样他就很容易做出含沙射影的暗示,从而使他的女儿离开这个年轻人。即使桑泰尔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拉斯坎也总会暗地里除掉他。但是热罗姆没敢撞开叔叔家的门就回来了!之后,所有人都去了悲剧现场。在那里,拉斯坎犯了他唯一的错误……

“当布朗夏尔医生宣布桑泰尔才死没多久时,拉斯坎松了一口气。尽管热罗姆发誓说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没有进屋,他还是被怀疑了:他是唯一有机会进屋的人。但是,证明他谋杀的推理必须滴水不漏。然而拉斯坎知道死者的指纹一定留在匕首柄上。趁其他人搜查房子的时候,他抓住机会小心翼翼地擦去了指纹。你知道,这样的行动可以在短时间内完成……在那之后,剩下要做的就是尽快重新接上桑泰尔家的电话线。”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惊愕得像雕塑一样静止不动的布朗热警长嚷道:“真见鬼!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你用了不到一小时就成功破解了一个谜题……而且没有离开椅子!而我在过去的两周里一直为之彻夜难眠。”

“多亏了你的素描和非凡的观察力。”

警长勉强笑笑,“你过誉了。但是,你刚才说拉斯坎通过擦拭匕首柄而犯了一个错误,为什么?我猜他一定是戴了手套,后来又把手套扔掉了。”

“肯定的。但如果你让他交出手套,他交不出来,那就把他置于危险境地了。你应该再检查他的口袋,他擦拭匕首后肯定把手套塞进了口袋。口袋里一定留有受害者的血迹,不管是多么微少。你对他勤俭节约的天性做了很有启发性的描述,这使我知道他是绝对不会把那件上衣扔掉的。”

(张婉滢: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法语系,邮编:21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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