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戴维·米恩斯
广角镜头下,两位医务工作人员看似有些孤单。他们在医护车后彼此依靠着,身边是一排修剪整齐的灌木丛。两人一边抽烟休息,一边轻声交谈,其中一个有着长长的头发,纤细苍白的手臂在医护服外晃荡;另一个高大魁梧,身形壮实,一只胳膊上有文身。六月的那一天,她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用脚指头挖混凝土灰。如果你开车驶过,留神关注,就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欲望。或者,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他说话时摇摇晃晃的样子了,他喜欢重复谈论手头的话题。最近几次,她跟着医护车来与他碰面,他还是聊着最近的新闻:宾夕法尼亚州某地,一名护士承认自己是连环杀手,杀了至少十二名患者。她则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时不时地添加一些评论,因为这是他们共同的故事。为了让这份工作变得容易一些,人总会讲这种胡扯的故事来打发时间。她喜欢他深沉冷静、干净利落的语调,她觉得这可能是因为他曾服过兵役。聆听的时候,他的绿色眼睛近乎冷峻。
工作间隙里,他们在灌木丛和医护车的侧身之间寻得一方清净,那里是脏兮兮的停车场路缘,烟头和垃圾扔得到处都是。共同行为形成了一种纽带关系。他们之间有一种秘密能量,有着因为共同的历史而缔结的同盟。(或者,是这种同盟才形成了一种共同的历史感。也许没那么简单。)小时候,她住在“假日庭院”那种汽车旅馆里。旅馆后来变成了长租房,说是“长租”,租客却是按周付房租,并尽其可能、长年累月地这么干。他们在停车场打架,流血,报警,建立了一种单纯的友情。她那混蛋妈妈育儿技能为零,高中时一位名叫哈格罗夫太太的督学总是鼓舞他人,给了她希望,敦促她勇往直前,考进了社区大学,然后她拿奖学金读完了护理学校。他呢,则在内华达州伊利小镇附近长大。那里是美洲原住民肖肖尼人的居留区。他没有父亲,独自一人在乡村度过了无数时光,也没有妈妈的照顾。突然有一天,他们搬到了东部纽约市纽堡一间破烂不堪的公寓里,那里有一位新爸爸,和他妈妈一样喜欢酗酒。
被她称作肾脏打击器的玩意儿就在那辆医护车里。她说这台机器的专业叫法是碎石机。它在体外发出冲击波,粉碎结石。在纽约市周围,有时在纽约州北部,她跟随医护车去那些平价医院,协助医生工作。她将患者放到工作台上,调整尼龙搭扣绷带,跟病人解释注意事项,提醒治疗时会有疼痛,排出大结石的时候更痛—假设能排出来—然后她启动设备,尽可能轻柔地推动仪器,这样超声波能量的脉冲波就能粉碎结石了。
男性患者进入医护车时会咒骂哀号,并借机摸一下她的膝盖;女性患者憔悴又脆弱,几乎不能走路,却总拂掉她伸出的手,拒绝一切帮助,费力地爬上碎石机的工作台。
每当她将仪器按在病人身上,用超声波能量击碎结石时,所有的痛苦似乎都能平息,个性也好,差异也罢,都将消融为一个点。
她注意到那条流淌在他脖子上的疤痕,刚好偏离了颈动脉,躲进了医护服里。她询问这块伤疤的来由,借机谈论一下战争。当时一枚自制炸弹击中了他的悍马,轮胎炸飞了,弹片穿过底盘击中了战友的手臂。他血流不止,尖叫说自己快要死了,手臂被炸烂了。最后那家伙的手臂安然无恙,那只是一场虚惊。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手臂还在,就说我想我能活下去,长官,我想我没问题。
医护车北上,在一个叫沃特敦的地方接诊了一个肾病男孩。男孩不到二十岁,看起来是个瘾君子。他已经疼了好几周,全靠舔吗啡糖止痛。他肾里长了块大结石,一条输尿管闭合,这意味着最坏的情况出现了:他不仅要接受碎石治疗,还需要进行多次,分次让碎石排出,然后再放置输尿管支架。他下颌受过伤,整形时没整好,下巴歪着。她帮着男孩松开身上的缚带时,男孩亲吻了她,一片真诚地说她救了自己的命,但她尽量不让男孩看见自己的眼睛。有一天,她告诉他,她眼睛里能看到关于那个男孩的未来。她说话时,他俯身向前,一言不发地听着。
大多数情况下,医护车中空调会启动,吞噬一切声音:马路对面校园里篮球架挡板被投球击打的哐啷声,停车场里垃圾被风刮跑的声音,警笛声和医院本身沉闷阴郁的嘈杂声。空调一停,暑热会重新袭来,修剪过的灌木丛外边群鸟叽叽喳喳,马路上汽车“嘀嘀”的汽笛声络绎不绝。
肾病男孩说,我活不成了。她向男孩保证,你可以。可她从男孩的声音中听到了真相,还在他眼中看到了真相。她说,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那孩子其实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但我不能告诉他。
患者病痛缓解后格外欣喜,这种治疗后的亲密感不是什么好事,他认为。那个时候,他们行为乖张,有时会伸手抚摸你,说要把你写入他们遗嘱之类的话,甚至在某些情况下,他们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批评医护只传递好消息。
他拒绝跟她进行标准的“护士之间”的谈话,讨论如何不要让患者的痛苦往自己心里去,患者总是来了又走。你认为将要活下来的人最终却死了。你确定会死的人,眼中明明有死亡的阴影,最终却活了下来,办好手续后高高兴兴地回家。护士日复一日的工作就是更换便盆、抬起扶手并架起病人肩膀、检查图表、套好温度计的帽盖和插入静脉针。护士总有种要出去喘口气的冲动。尽管病房内病人刚刚还哼哼着,心脏一下子进入骤停状态,需要人工机械复苏,可外面天空依然充满了云朵、阳光和小鸟,向整个世界洒下庄严美妙的光辉。
因为肾病男孩的事,她哭了。他抱紧了她,她趁机借着衬衫下淡淡的蓝光向下看去,在锁骨交会的地方,疤痕一直通向当时弹片击入的弹坑。
那个夏天,医护车每隔几周到达,他们互发短信,然后见面。
跟着医护车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住在經济旅馆里,晚上独自看电视,这样循环往复的生活,并没有让她很厌烦,因为在住“假日庭院”之前,她和母亲跟着一个又一个混蛋四处游荡,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下午,她这样说。她捋了捋前额上的头发,朝灌木丛外望去。马路对面的球场上,孩子们在玩耍。她迅速转过身,凝视着他肩膀后面那座小山从另一个方向越过这条路,横穿停车场。那里的墓碑高耸着,没入了树林。在医院旁边设块墓地,这很常见。
他说,那些逝者的名字会被牢牢记在心里,而那些治愈者的名字会被释放出来,再次融入恒星那干净原始的流转当中。总是有一些人病情严重,似乎注定要死亡,甚至登记表上都标注了“病危”,可他们竟然能从死神手中逃脱,在家人簇拥下走出病房,将疾病和医护从此抛诸脑后。
马龙喜欢她白皙的手臂,喜欢她的乳房在工作服下晃荡的样子。她和医护车走后,他还想着她走路时臀部晃动的样子:两个屁股蛋从一侧向另一侧轮流耸动,复杂又神秘,似乎在乞求抚摸。在肮脏公寓里的寂寞之夜,这让他展开了想象的翅膀:他像那些神话人物将婴儿敬献给太阳神或上帝那样跪着伸出手臂,轻轻抱着两侧的美臀。
格蕾丝欣赏他魁梧壮实的身体、深色的皮肤、发达的肌肉。他站立时从一只脚换向另一只,稳稳当当;他在路边吸烟时,他的视线穿过她,仿佛看到没人看得见的地平线;他将长长的黑发束成马尾辫,说话时高昂着头,扬着下巴,让他的北部腔调融进声音中;他从急诊室的门里出来时,用一种奇怪的贵族仪式,停下来向她鞠躬,手臂摊向一边,神情严肃而寂寞,直至他敏感却又坚定地展露出微笑。这一切都让格蕾丝着迷。
一天下午,她问起内华达州伊利地区的生活时,他告诉她,肖肖尼族喜爱狼。狼可以使人重获新生,但狼却没有这样做,要是那样,世界上的人会太多。他说,我不确定这种传说如何流传至今,大致是那样,那是我母亲真正告诉我的关于我们民族的唯一一件事。
他们利用每次半小时的休息时间约会,一次接着一次,约会一直延续了四个月。
美国最孤独的路是内华达州50号公路,它经过伊利。我妈妈曾经说过,在那条路上开车,就像失去一个灵魂后又换上另一个灵魂。我父亲从那条公路上消失了一年,回来说他永远不会离开那条路。然后她离开了他,或者他离开了她,或者他们离开了彼此。我有那个故事的五十个版本。她告诉我的另一件事情是,旧金山人说,必须开车向东才能到达大西部。她对西部生活一直念念不忘,后来她却生活在纽约的纽堡。
马龙不停地重复护士杀人的故事,讲他从网上看到的有关内容。那个男护士承认他主要在宾夕法尼亚州谋害病人。他调整吗啡滴注量,涂改记录,掩盖作案痕迹。到了那个时候,她已经给马龙讲述了肾病男孩的全部故事:她如何从男孩眼中看到他会自杀,事实是后来他跳桥了。几天后,马龙告诉她,他的好友在伊拉克被炸死了。同样的故事:自制炸弹炸穿了底盘,但这次受伤的不是手臂,而是头部和上半身。说到这里,马龙眼里的光灭了。
她说,哭出来吧。他耸着肩膀,把脸埋进手中。在我看来,那个护士并不是真正的杀手。他可以撇开死亡,因为他真正喜欢的是评估各种可能性—你知道我说的是生或死的可能性。术前患者希望你俯耳过去,这样他们便可以确定你是他们的幸运星。他们牵着你的手,称赞你的护理技能,完全了解即将进行的手术意味着什么。虽然不想进病房,可你还是进去待了一会儿,感觉到你手中人命关天,知道即便是图表上一个小小的错误或误读,患者都可能死。或者,当你走进病房,看到墙板上的气球和卡片,看到某个小孩—他们总是叫萨米或安妮,总是剃着光头,手术部位画着记号,你不由自主地想,要使孩子免遭痛苦是多么容易的事。他望着外面的路,从牙缝中吐出丝丝烟雾,盯着地平线,下巴翘得高高的。
几天后,在医护车的台阶上,他又聊起了护士连环杀手的话题,谈起杀人的冲动,说他在费卢杰明白了冲动会惹麻烦。他的连队里有个家伙动不动就开枪。有一天,一位老妇人举着手从拐角处走出来—我们憎恨拐角,他说,这是我们憎恨费卢杰的原因之一—我们连队的这个家伙打死了她。我們靠近她的尸体,发现她的手有关节炎,因而手指弯曲,所以那样举手就像举着一把枪。事实真他妈的残忍!
那一刻很温情,他声音颤抖,眼眶湿润。风起云涌。他的眼睛痛苦地变成了绿色,悲伤扭曲了他的脸庞,道路旁的树木散发出一种甜甜的气息,宁静中孕育着一种柔情。在他们的余生中,他们的记忆里,这样的时刻将停留多长?
最后,马龙打破了沉默。他说,我祖母也患有类风湿性关节炎,我曾经和她一起去伊利的诊所看病。我看着她把手放进蜡浴盆里,皱着眉头将手指浸入其中,直到手上像是戴了蓝色蜡手套。马龙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点燃,他们坐着,听着夏日的声音,看着棒球场上的灌木丛,看着学校上空中的白色圆屋顶。当他再次开口时,他解释说,死在费卢杰大街上那位老妇人的手跟他祖母的一样。他先是一声低沉的呜咽,接着整个肩膀塌了下去,掩面而泣。格蕾丝紧紧抱住他。
人们总是希望,共同的痛苦产生伟大的爱情。那两颗联结的灵魂在漫长而善意的玩笑中分担着悲伤,他们抵制了身体上的诱惑,尽管有时闹点小误会,直到一天下午,一切似乎都改变了。那天特别累,他们在医护车后面抽烟。他们刚刚清理完一场紧急公交车事故,一名受害者烧伤严重,双肢截断(归他护理);一名女病人深受结石病折磨(归她护理)。女病人讲述了她以前的结石病经历。有一次,她疼得特别厉害,侧卧在客厅里,痛苦地挣扎着。她求丈夫踢她,他照做了,狠狠地踢打了一番。这招居然奏效了,结石从她的小便中排了出来。她丈夫被拘留了,警察不理会她的解释,她丈夫最终锒铛入狱。马龙说,该死的,他没做错。她刚讲完这个故事,警报声就响了,一辆救护车开了过来。他们看了看头顶,从医院屋顶那个细长的烟囱里飘出的浓烟在初秋的天空中弥漫开来,那是在焚烧旧绷带、血毛巾、产后胞衣,以及其他可以燃烧的东西,这样能节省医院的处理费用。
九月的一个下午,他说,我喜欢听你的故事。她抚摸着他的肩膀说,我也喜欢你的故事。
下班后我们开车出去转转,他说,向急救入口处耸了耸肩。护理员们正在从车上转移轮床,数着“一、二、三”,一齐把床放下来。她等了一会儿,没回答,她想让他稍微乞求一下,听听看他这几个星期来内心累积了多少欲望,一次接一次不经意间的碰手和肢体语言积累起来的欲望。她小心翼翼地对待感情问题,过去的经历告诉她,爱人的揍打就像亲吻一样来得容易。
秋天的黄昏里,他们沿着老的州际公路北上,轻声交谈,听着音乐。路右边,河流出现又消失。她摆弄着车上的老式收音机按钮,感受指针在不同电台之间的滑动。
他们俩都有要去北方的冲动。他讲述了成长过程中的故事,那些控制社区的黑帮,过去如何在河边玩耍。然后,他们绕过暴风王之路,穿越纽堡的荒凉。他说,我想这可能是美国最孤独的路。他们开出了市区,继续向北行驶,公路变成了四车道,绕过旧庄园和修道院后又变成了两车道。他们来到一家小旅馆,粉红色的旅馆在路左边的山坡上,颤巍巍的霓虹灯招牌上写着“河边休憩间”,好像出自某部老电影。
不,等一下。他们到达旅馆之前,还在一个小餐馆停下来吃饭,然后在停车场里抽烟,向后仰望,凝视着星空—如果你一直在看的话,会在那儿看到他们,北部停车场里,两个人在徘徊,彼此轻轻亲吻。你还可以从这个图像中臆想出一个故事来。
不,等一下。夏末秋初还有很多其他话题。他们凝视着马路、球场和天空,相互试探,玩笑,泛泛地抱怨工作和生活,分享内心更隐秘的故事。这些故事永远不会被记录下来,不在这里,也不会在记忆中。回首过去,似乎就在那个秋天,在一个寒冷的下午,他们俩一时兴起,同时决定大胆一次,一起奔向未来,抛掉往日的优柔寡断,谨小慎微。他们都被伤害过,也迷失过方向,此刻他们突然理解和感受到彼此的渴求—如果你一直在关注的话,你会看到这点。
不,等一下。回到那个下午,她告诉了马龙肾病男孩的故事,他们之间有短暂有效的沟通,有的事情有所隐瞒,有的事情直言不讳。她告诉马龙,她想象那个名叫库尔特的孩子走到桥上,爬上栏杆,看着前方的河湾,那有着美丽的景色。回到马龙和格蕾丝那天下午交流的方式,那是一场几乎不怎么用语言的交流。她告诉他肾病男孩真实姓名叫库尔特,他说“当然”,然后笑着说,所有肾结石患者都有一个简短的名字,例如汉克、库尔特、艾尔之类的。在谈到颌骨折断后,她突然改变话题,说牙医告诉男孩们周日下午到他那里看病的事。他们在酒吧打架,下巴折了,牙齿断了。她和马龙说了牙医的故事后,一对老夫妻互相搀扶着出现在滑动门那里,缓缓地拖着脚走过停车场。马龙停了一会儿问,库尔特是怎么死的?他说到这里,她还没说,他就说出了事实。似乎没有猜测,更多的只是预言。她说,嘿,你怎么知道的?他耸了耸肩,移开视线,听着她解释说,库尔特从桥上跳了下去。就在那时起风了,垃圾吹得到处都是,救护车闯进了急救站,对面街上有小孩在嬉戏,发出响亮的、金属般优美的声音。格蕾丝忍不住哭了起来。
不,等一下。回到那天,马龙从滑动玻璃门中走出来,他工作服外套着迷彩服,连体衣上的帽子拉上了,罩着神情严峻的脸,他小嘴紧闭,好像在沉思。他靠近医护车,拽下帽子,摆了摆头,让头发抖搂出来,停了一下之后张开双臂,仿佛等着拥抱,然后说,嘿,嘿,拥抱了她。她想要告诉他关于波基普西疯狂老妇人的故事。她总是为他留一个故事,这是一种动力,让她想跟他谈话,想听他的回答。
不,等一下。回到医护车后面,回到他们特别累的那一天:一场公交车事故,两人在医生到达时死亡,一名双肢截断者派给他护理,一名肾结石老人和一名女士由她护理。老人的结石第二次长到了“希望之钻”的大小。女士和格蕾丝在使用碎石机的技术上产生了争执,让格蕾丝不开心。女士为了弥补,决定告诉格蕾丝自己的人生故事。她说自己五年内长了十块结石,她的结石排得很慢,所以得定期在医院检查。之后,格蕾丝和马龙讲她妈妈的事,讲她继父殴打她们母女的事。格蕾丝还提到“假日庭院”里一个叫罗伊的怪家伙,那家伙年长些—至少当时对我来说,他似乎年龄更大,她说—他有一辆摩托车,带她去兜风。突然她停下话头,让马龙在她脸上看到了她想要让他看到的东西,她在罗伊手里吃过苦头。
不,等一下。突然间,万里无云的天空起了暴风雪。他说那是个好兆头,她说他胡说八道,他们一起歇斯底里地爆笑不止。又一次,救护车“呜呜”地叫着,闖了过来,仿佛要用另一个空间里的危急抵消他们的欢欣和喜悦。那一刻,他们的命运封缄在彼此的永恒里了。
不,等一下。回到那天下午,他说,我们应该离开这个地方,或者,我们应该离那里远点。他朝紧急入口耸了耸肩膀。那里一团糟—医护人员数着“一、二、三”,把轮床抬下车。这表明情况很惨烈,只有损伤很严重的时候他们才会这样。她等了一会儿才回答马龙。她想让他再说一遍,再多一点乞求的语气。她想看看在过去的这几周里,从一次碰手到另一次碰手,从一个手势到下一个手势,他一共累积了多少欲望,因为最后那就是她的全部。她有时觉得,她的全部就是这么可怜的一点点,就是靠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过去教会了她要呵护这一切,对待感情要小心翼翼。爱人的揍打就像亲吻一样来得容易。爱人拳脚相向只是随叫随到的事。这种谨慎机制渗入骨髓。即使到了现在,马龙伸手抚摸她的肩膀时,她还会不自觉地退缩。微风吹动了她的头发,轻拂她的眼睛。马龙告诉格蕾丝他想离开,声音中透着紧迫感,她有点犹豫。她没有立刻回答,直到他补充说,我不是在挑逗你,我只是提议沿河向北开车,然后两人为此大笑。她又等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好的。他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字眼。
所以现在,昏暗的旅馆灯光下,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听着路上偶尔驶过的汽车声。
在软塌塌的床上,他用手支撑着身体,匍匐在她身上;她扶着他的肩膀,手指滑来滑去,抚摸他的伤疤。那道疤痕从他脖子一直下来,分成两道沟槽,然后在左乳头周围再次会合,形成火山口状的凹陷。她凭借在护理学校学到的知识,找到了弹片进入后停留并燃烧的组织—硫黄烧过的白色皮肤。他说,感谢上帝,伤口烧灼后密封了血管。他的身体猛地用力,然后放松,她跟着他的节奏。他忘却了伤疤。两人越来越快,直到他们都喘不过气来,身体却仿佛终于自由了。他舒服地哼哼,她也是。她的手指在微颤。
她发出了啜泣似的声音,他也一样。两种声音汇在一起。他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的手颤抖着,手指触碰到自己身体,自然而然弯曲了。马龙想起了老妇人的手和祖母的手,觉得自己一定要告诉她费卢杰老妇人故事的真相。
深夜,他轻轻地把她推醒,解释道,他才是那个对费卢杰老妇人防卫过度、扣动扳机的人。老妇人从拐角处走出来,他未及思考就将二十码开外的她打死了。
他靠着她的肩膀,哭了,她轻轻地说,没事了,马龙,一切都过去了,你现在是一个超级棒的好护士。此刻,她在工作中学到的一切似乎都派上了用场,她轻声细语地宽慰他,温柔地拍打他的背—是晚上安抚婴儿的那种动作。她反复轻柔地拍打,不轻也不重。
那一画面似乎有着最深奥的含义。那不仅是两个人在一起哭泣的画面,还有手本身的画面。那只拍打他后背的手让他承认了当年的错误。对格蕾丝来说,那画面具有另一番含义,因为她会依稀记得它,而且多年后也会无数次重复这个动作,就像她将经常回想起那个夏天和秋天,在不经意间试图找到他们爱情的原点。
(张丽娟:浙江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330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