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晖
涂鸦艺术在公共空间的兴起,算来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了。它的起始地,是上世纪70年代的美国纽约。当时,有个递送比萨饼的外卖小哥,把他递送到的每一处街巷,都用粗记号笔在外墙上写下“Taki 183”的字样。很快,这种行为被官方认定是蓄意破坏公物。不过,外卖小哥没有锒铛入狱,而是被送进了疯人院。
那是个嘻哈音乐和街头霹雳舞流行的时代,外卖小哥的遭遇“一石激起千层浪”,获得了无数人的同情。于是,效仿外卖小哥的行为开始了,人们趁月黑风高,去公共建筑的外墙上大肆涂抹,胡乱书写,并且签上自己的大名,“到此一游”也!
最初的涂鸦,可谓一种挑战权威的反叛之举,没有艺术的构思,只有泄愤的心情。涂鸦者选择深夜作业,与警察做着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不大用专业颜料,只是找些油漆来喷写,内容也往往是毫无意义的字母,放浪不羁的词句,或恶意中伤的话语。
但渐渐地,涂鸦华丽转身,成了城市公共空间的新兴艺术。越来越多无名的艺术家们,也开始加入涂鸦行列,借之表达自己的心情,传递自己的理念。涂鸦有了它自己的艺术定位和取向,也从美国向外输出,在其他国家入乡随俗,各具特色地发展、演变、更迭,展示出强大的生命力。
上世纪80年代,涂鸦艺术走进了欧洲。维也纳是最初盛行的驿站之一。或许,涂鸦概念有悖于维也纳优雅的古典传统形象,但它长驱直入,继而尘埃落定,并生出一番特立独行、别有情趣的面孔,在音乐之都迎接着四方观者的目光。
涂鸦艺术所用的Graff iti一词,最早源自希腊语,意为书写和绘制。后来用于意大利语,乃复数形式,其单数Graff ito很少出现。古时欧洲各地的洞穴壁画,时而被称为Graff iti。而意大利人偏爱此词,用得很频繁。庞贝古城被发掘后,古墙上的铭文和壁画也被意大利人称为Graff iti。这种回溯,给涂鸦艺术抹上了一层历史的柔光。
对于维也纳人而言,首次领略到自己城市的涂鸦艺术,是1984年的事儿。那年,两位纽约艺术家来维也纳参加一个画展,应维也纳公交公司之邀,为J路电车喷了画。可想而知,正统保守的维也纳人初次看到喷满杂乱无章的图案,变得很美国、很嬉皮的电车,穿行在新古典主义和巴洛克建筑间的街道上,是怎样一种大跌眼镜的体验,何况此事还是官方许可的合法之举。然而,正是这两位艺名为PHASE2和DELTA2的美国涂鸦人,开垦了维也纳涂鸦艺术的处女地。
当年,两位美国人的涂鸦杰作借J路电车,在维也纳的大街小巷滚动了数月,竟然成功改变了维也纳人对涂鸦的印象,更调动了整整一代维也纳涂鸦者的创作细胞。一位如今已是资深涂鸦者的说唱音乐人感慨道:那年看到电车驶过,简直感觉地震了!那玩意儿以前只在关于纽约街头的纪录片里看过,怎么竟然大鸣大放地招摇于维也纳街头呢?
关键是,这开天辟地的头一遭,让他茅塞顿开,旋即投入了维也纳涂鸦战场,与维也纳警察做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有那么一阵子,维也纳市政府发现自己束手无策,不知如何面对涂鸦者们每夜带来的“惊喜”。涂鸦者们不加选择的乱喷乱画,尤其在老城区标志性建筑上的所作所为,的确影响了市容形象,也产生了数目可观的清洗和粉刷费用。
終于,维也纳市政府明确规定了合法涂鸦的区域和相关的惩罚措施。从此,维也纳涂鸦大都集中在一区、二区、三区、九区和二十区等地带,尤其是沿多瑙运河一带的河岸长廊。树木葱茏、碧水长流的多瑙运河两岸,从来都是休闲的好去处。人们在那儿骑车、散步、遛狗、谈心、观景,静静地享受城市空间的安详。一个冬日,笔者为了仔细端详涂鸦作品,特意去那儿走了走。午后的冬阳里,电车缓缓驶过运河的一座桥;桥下,碧水悠悠,白色的水鸟们伫立岸头,似乎也在凝望着两岸五颜六色、千姿百态的涂鸦。
维也纳的涂鸦作品,艺术主题不同于众,颇有自己的个性。如果说借助公共空间,用涂抹方式来表达对社会的不满和对生命的感受,往往是涂鸦者们愤世嫉俗的写照,那么维也纳的涂鸦者们热衷的话题,却是太空漫游,美味佳肴,温馨的家庭生活,隐喻的男欢女爱,有趣的人物形象,对抽象艺术的演绎,对回归自然的憧憬,对现实问题的反思,以及对人类文明的追溯等。
在一幅题为“2020BC”的涂鸦前,笔者驻足良久。以白色为基调的此画,用立体字母烘托出几何图形,其上依稀可辨远古的通道,中世纪的塔楼和高墙,人烟稀少的居所,坚壁清野的城池。白色的空隙处,点缀着抢眼的橙色,它们恰似从地狱升腾出的股股热焰,一路烧灼着,最终原形毕露,随着右上方的白色箭头,烧出冠状熊熊烈火,那是让全人类惊悚的橙色警报!
另一幅被标为“2666”的涂鸦,以金黄色墙砖褪色、倾圮和变形组成构图,传达人类凤凰涅槃、绝地重生后的生存图景。这幅涂鸦右侧的另一幅涂鸦,则触目惊心、直截了当,把可怜的人类扔进白骨嶙峋的灭顶火焰,任其绝望地呐喊。再往前移步,墙面出现了一幅不乏寓意的涂鸦:龇牙咧嘴的雄白羊笑意暧昧,与呵护小羊羔的母白羊一起匍匐在地,享受着天伦之乐。
沿运河长廊而行,可见涂鸦者们的作品被一层层地替换。这该是涂鸦艺术的特质:转瞬即逝。涂鸦人在公共空间亮出的作品,从来不受保护,随时可能被新的涂鸦替代。涂鸦群体的创作心态,因而与传统艺术家们大不相同。“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或是他们对存在本身的一种理解,也是他们热爱涂鸦的初衷吧。
维也纳人偏爱有滋有味的生活方式,咖啡美酒夜光杯,加上音乐艺术文史哲,两者皆不可缺。这种个性,堪称世俗生活和精神超验结合的完好范例。维也纳的涂鸦艺术,也时常展露出这个城市的集体意识,即对和谐共处的渴望,对规避冲突的愿景。有一位维也纳涂鸦者说,涂鸦之于他,就是自由的符号,而非暴力或强权的限制,后者是对涂鸦精神的亵渎;涂鸦,理应是彼此尊重的最好诠释。
在涂鸦这个话题上,维也纳人已然从容忍走到了接纳。如今,这座城市有22处公共墙面可被合法涂鸦,而维也纳涂鸦人在个性张扬之间,作品主题大多没有离开友善、反思和憧憬,其中不乏动物世界和稚拙面庞,透着孩童般的天真和调皮。这种较为和美的业态,吸引了全世界不少专业涂鸦者们。近些年来,很多涂鸦人从美国和澳大利亚等国赶来“涂鸦旅游”,加入维也纳涂鸦大军。或许他们被维也纳独有的涂鸦气质感染,作品自觉自愿地杜绝黄色下流或暴力意识。“维也纳墙”这个概念,成了世界涂鸦人的一面旗帜和标杆。
涂鸦在维也纳一路走来,渐渐成为艺术沙龙界的座上客,时常有艺术画廊专门展出涂鸦作品,并开展相关讨论;甚至艺术市场也越发对涂鸦者的作品表现出兴趣。维也纳涂鸦界还有了自己的杂志《你好,维也纳》(Servus, Wien),以及自己的艺术中介机构“具象”(CONCRETE)。前者有不少作家为之撰稿,后者专为客户量身打造涂鸦作品,这些客户中,不乏如雷贯耳之名,比如香奈儿、可口可乐和环球服装公司等。
“涂鴉的商业化不是出卖灵魂,而是让涂鸦艺术赢得更多观众”,一位维也纳涂鸦人如是说。不过,眼下维也纳的涂鸦艺术,正在遭遇街头艺术的并驾齐驱,且有被逐步取代之势。维也纳九区有个著名的由百水先生设计的供暖焚烧塔,去那一带走走,人们会发现那儿的墙面画满回归大自然的绿色主题,匍匐树干的恐龙,长满青藤的天地,脚踩滑轮的人类……画面的创作笔法,迥异于经典意义上的涂鸦,属于街头艺术。涂鸦者们说,街头艺术与涂鸦艺术的最大区别是,前者缺乏后者的字母符号和厚重笔触。
应该说,街头艺术散发着传统与创意的混合气息,避开了涂鸦艺术的三维玩味和粗犷不经。当然,在借助公共空间表达自我,以及作品的自生自灭层面,街头艺术与涂鸦艺术命运相似。或许,涂鸦艺术在维也纳有它的宿命。维也纳人终究是讲求高雅品位的,街头艺术的表达方式,更符合维也纳人的口味,更具备音乐之都的禀赋,也更能反映这个城市的真实风貌。
2020年12月19日完成于维也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