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卧”新证

2021-05-30 04:14蒋远桥
语文建设·上 2021年4期
关键词:诗句杜甫

蒋远桥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名家名篇,一直被选人教材,诗中忧国忧民的炽热情感,熏陶着学生的心灵,陪伴着学生的成长。该诗语言平直,字句浅显,基本不存在理解上的难度,唯“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中“恶卧”二字的注音释义众说纷纭,几乎成为文坛公案。借助传“恶卧”作进一步的探讨,这样的探讨也有助于我们更准确地理解诗歌的整体情感。

“娇儿恶卧踏里裂”一句,统编语文教材注释为“孩子睡相不好,把被里蹬破了”。《汉语大词典》收有“恶卧”一词,释义为“睡相不好”,所引用例正是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诗中此句。萧涤非把这一句解释为“小孩子睡相不好,两脚乱蹬,故被里破裂”。这三处文献对“恶卧”的理解是一致的。

“恶卧”二字也存在另外的理解。如傅庚生在《百家唐宋诗新话》中对该句分析道:“这里‘恶卧之‘恶,应读为‘憎恶之‘恶。因为在秋季风雨之夜,被子很涼,小孩儿不高兴睡在里面,故云‘恶卧。译为‘布被子多年都没有拆洗过,天气一变化,更显得又黑又凉,像铁甲一般。娇养惯了的孩儿,不高兴睡在里面,哭着闹着,伸脚把被里布都蹬破了。”此外,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一书把此句译为“布被条盖了多年,冷如铁板,小娃儿不好好睡,把被蹬穿”,宇文所安在《盛唐诗》中把这两句译为“And our cotton quilts were years old and cold as iron,My little boy slept poorly,kicked rips in them”,根据上下文语境,宇文所安在这里是把“恶卧”理解为“睡眠不好”。

比较可见,统编教材及萧涤非把“恶卧”中的“恶”读作“善恶”之“恶”,乌各切,入声,音“è”,傅庚生则把“恶”读为“憎恶”之“恶”,乌路切,去声,音“wO”。郭沫若将其译为“不好好睡”,但到底是小孩主观上憎恶睡觉、不愿意睡觉,还是客观上睡相不好,无法明确。宇文所安的理解则偏向于小孩睡眠质量之差,虽然读音也应读为“色”,不过意思与萧涤非等所说的“睡相不好”略有差异。

“恶卧”二字连用,典籍中最早见于《荀子·解蔽篇第二十一》中“有子恶卧而焠掌”一句,是说有子向学,厌恶寝卧,不想睡觉,睡意袭来则以火灼掌,保持清醒,全句意思与悬梁刺股相近,成为后世著名的事典。傅庚生把“恶卧”理解为“不高兴睡在里面”应该就本于此。那杜甫诗句“娇儿恶卧踏里裂”中的“恶卧”可以理解为“厌恶寝卧”吗?

仇兆鳌《杜诗详注》注“恶”字日:“恶,如字,蔡读乌卧切。”杨伦《杜诗镜诠》注“恶”云:“乌卧切。”仇氏所谓“如字”,指读“恶”字本初的字音即“善恶”之“恶”,蔡氏、杨氏谓“乌卧切”,指读为“憎恶”之“恶”,几人意见并不一致。

明代钟惺、谭元春选编的《唐诗归》亦收录《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谭元春在“娇儿恶卧踏里裂”一句下评云:“恶卧,尽小儿睡性。”“睡性”是指睡觉的特点和样子,这一评论是赞扬杜甫用“恶卧”二字把小孩子睡觉的特点样貌全都写了出来。看来谭氏是把“恶卧”理解为小孩睡着之后不自觉地翻滚蹬踏、横竖不定的样子,也就是前面说的“睡相不好”。

“恶卧”一词,传世文献中也有使用。如南宋诗人舒岳祥《往时予有湖湘之游同年黄东发提举以清江楮衾》(《阆风集》卷一)一诗。全诗记载了黄东发赠送给作者舒岳祥一袭楮衾,这一楮衾温暖白净,精美异常,所以作者想“政尔独眠佳,毋使恶卧裂”,这句可以理解为“这样美好的衾被正适合自己单独睡觉使用,不能因(子女)睡相不好而使楮衾破裂”。此句中“恶卧”如果理解为“厌恶睡觉”,则于理难通,因为这一楮衾是温暖白净有光泽而且香气袭人,无论是大人或者小孩,都不至于“厌恶”睡在里面。舒岳祥诗的结尾处说“夜来初肃霜,子美衾如铁”,点明自己的诗句与杜甫诗句的渊源关系,从中可以看出舒岳祥对杜甫诗句中“恶卧”一词的理解。

其实杜甫诗句至宋时已经成为与《荀子》“有子恶卧而焠掌”不同来源的独立的语典故事,在诗文里颇见征引。例如:

杜陵头白长昏昏,海图旧绣冬不温,更遭恶卧布衾裂,尽室受冻忧黎元。……(北宋杨时《向和卿览余诗见赠次韵奉酬》,见《龟山集》卷三十九)

……我笑书生贫亦甚,诵布衾、岁久寒如铁,儿恶卧,踏里裂。(南宋刘学箕《贺新郎·咏雪》,见《方是闲居士小稿》卷下)

杨时的诗是从歌咏杜甫起首,诗歌开头直接表明“杜陵”,属于“略举人事”(《文心雕龙·事类》)一类。刘学箕的词是以诵吟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诗句结尾,将“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两句隐括入词,属于“全引成辞”(《文心雕龙·事类》)一类。

文献中有“恶睡”一词,与“恶卧”相似,虽未全同,不过也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恶卧”。

唐末诗人郑谷有《赠刘神童(六岁及第)》诗,日:

习读在前生,僧谈足可明。还家虽解喜,登第未知荣。时果曾沾赐,春闱不挂情。灯前犹恶睡,寤语读书声。(见郑谷《云台编》卷下、《全唐诗》卷六百七十六)

《全唐诗》编者在“寤”下注曰:“一作寐。”如果字作“寤”,诗歌尾联翻译为“灯前犹厌恶卧寝不愿睡觉,醒着说话仍然是读书的声音”,“寤语”在这里几乎不成词,理解起来很不顺畅。如果字作“寐”,诗歌尾联可翻译为“灯前犹天真烂漫横竖不定地睡着,梦中呓语却都是读书之声”。这样,诗句既以“恶睡”写出六岁刘姓神童睡相不好的可爱娇态,又以“寤语读书”即睡梦中仍在读书来表现他的勤奋好学,两相映衬,更富情趣。以寐语内容来写人的特点或性格,后来文人也常使用,如梅尧臣《和元之述梦见寄诗》“始知端正心,寐语尚不诳”、李贽《答耿中丞论谈书》“世人白昼寐语,公独于寐中作白昼语,可谓常惺惺矣”即是。

苏轼有《纸帐》诗(见《东坡全集》卷三)也使用了“恶睡”二字,诗曰:

乱文龟壳细相连,惯卧青绫恐未便。洁似僧巾白氍布,暖于蛮帐紫茸毡。锦衾速卷持还客,破屋那愁仰见天。但恐娇儿还恶睡,夜深踏裂不成眠。

该诗写因为拥有了这样温暖的纸帐,锦衾也用不上了,而且即使屋破也不必发愁。而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但恐娇儿还恶睡,夜深踏裂不成眠”。《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卷十一载此诗“恶睡”作“恶卧”,二者意思相近,整句可以理解为“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娇儿睡相不好,深夜里翻滚蹬踏,踢裂纸帐,让人无法成眠”。末尾“不成眠”三个字,笔者认为并不指“娇儿”无法成眠,而是指娇儿踢裂纸帐会让诗人无法成眠,所以把娇儿的“恶睡”理解为睡着之后的“睡相不好”,与下旬的“不成眠”也并无矛盾。

明代龚诩有《咏纸被》(见《野古集》卷上)诗,立意和手法与苏轼《纸帐》相似。该诗先写纸被的温暖白洁,然后写主人珍爱有加,最后说自己本来期望能用此纸被相伴一生,不料“争奈义孙要与阿翁相伴卧”,此处义孙要与爷爷“相伴卧”的原因,虽然没有直接点明是纸被的关系,但诗中每个句子都当与诗题有关,笔者揣测理应是义孙喜欢纸被的关系,所以才有下一句“阿翁夜夜苦丁宁,莫学恶睡骄儿轻踏破”。从整体诗意来看,尤其着眼于“义孙要与阿翁相伴卧”這一句,本例中的“恶睡”只能理解为“睡相不好”而不能理解成“厌恶睡觉”。如果将此“恶睡”理解为“厌恶睡觉”,那么孙儿不睡觉、不上床即可,这样便不会接触床上的纸被,阿翁便也不必有踏破纸被的担陇了。

上举传世文献中的“恶卧”及苏轼、龚诩诗中“恶睡”的材料都与杜甫诗句有渊源关系,把这些例子看成词语的使用语料,还不如看作杜诗作为典故成辞的运用。郑谷《赠刘神童(六岁及第)》中的例子确实是真实词语的使用语料,可惜一则该用例毕竟是“恶睡”而非“恶卧”,二则文本存在的异文会带来理解上的歧异。不过,唐代长沙窑瓷枕上的题诗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出土文献方面的确凿资料,补充了“恶卧”在这一意义上的唐代用例语料。

长沙窑址位于今长沙市望城区书堂山街道彩陶源村,大量瓷器出土于中唐、晚唐时期地层,其釉下书画彩的发扬对后代瓷器影响最为远大。长沙窑有瓷枕出土,与枕的功用匹配,枕上的绘画诗文多表现男女情思的主题。有一件瓷枕的题诗中用到了“恶卧”一词,全诗如下:

熟练轻容软似绵,短衫披帛不湫缏。萧郎恶卧衣裳乱,往往天明在花前。

该诗第一、二句描绘了床上堆积的衣物温暖轻柔:软熟的白绢,轻便的薄纱,短衫和披帛。第三句却突然出现一个“恶卧”的萧郎而且衣服错乱,形成跳脱感,营造悬念。第四句责怪天亮得太早太快,无理而有情。这里的“恶卧”,是描绘萧郎在香艳舒适的环境里睡觉的样子,应该理解为“睡相不好”。“衣裳乱”似乎与“发乱钗脱”类似而显得俗气,不过该诗“衣裳乱”的主角由女性易为男性的“萧郎”,便降低了情色意味。而且萧郎拥有“恶卧”即睡得横七竖八这一孩子式的姿态,令人仿佛能感受到女性观察者略带埋怨却又疼爱怜惜的眼神,这足以使该瓷枕诗成为情诗中别致而有新意的一首。

这件瓷枕题记“开平三年六月廿八日开造”,开平为后梁太祖朱晃年号,开平三年即公元909年。虽然这一瓷枕的制造年代距杜甫写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已有一百余年,不过从该瓷枕诗可以知道,“恶卧”一词描绘入眠后睡相不好、睡觉不安分、睡得东倒西歪的样子,确实是唐末五代就已经存在的用法。

有学者指出“恶卧”一词这样的用法在当代方言中也仍有留存,如甘肃天水方言中,“恶卧”就用来形容小孩子睡觉时翻滚蹬踏的姿态,在一些特定的语境里,也可以用来形容成年人睡相或坐相不规矩,如“这娃睡觉恶卧得很”“你看你恶卧的”之类。当然,我们并不能由“恶卧”这一用法现在仅见于方言就推断该用法在唐代也仅见于方言,毕竟,从“恶卧”及与它极类似的“恶睡”一词的用例看,“恶卧”的这一意思更可能是通行用法。

也有讨论者认为上句“布衾多年冷似铁”与下句“娇儿恶卧踏里裂”是因果关系,认为“注释为‘睡相不好,无疑是割裂了上下旬之间的内在联系,使下旬成为无本之木”。

其实把“恶卧”理解为“睡相不好”在诗中是十分准确贴切的。小孩儿在动荡不安、颠沛流离之中,尤其在一天的劳顿、困乏不堪之后,并不会因为布衾的不舒适而不睡觉或睡不着。杜甫有《彭衙行》诗,描绘的是碰上义薄云天的故人延请杜甫一家的画面,末尾两句是“众雏烂漫睡,唤起沾盘飧”,其中的“烂漫睡”正可以作为“恶卧”的注脚。“烂漫睡”与“恶卧”相似,指分散杂乱、横倒竖卧的睡相。《庄子·在宥》云:“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成玄英疏:“烂漫,散乱也。”清人胡鸣玉《订讹杂录》(卷六)曰:“烂漫,淋漓众多也,如杜韩诗‘烂漫倒家酿‘众雏烂漫睡‘烂漫通经术‘烂漫忽无次‘烂漫长醉多文辞之类不可殚述也。”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五十一)评论“众雏烂漫睡,唤起沾盘飧”两句说:“徒步既久,骤得安处,无暇素食,投地酣睡,字字真景。”何氏把“烂漫”理解为睡眠之沉酣虽然不够精确,但情景描摹是细致入微的。

另外,把“恶卧”理解为“睡相不好”,与上一句中的“布衾冷似铁”在逻辑上仍然是通的:颠沛日久,小孩子天真烂漫,困乏劳累,即使是布衾不适,仍然纵横交错,酣睡不已。这里的“恶卧”理解为睡相不好,也绝无指责小孩子的意思。只要有过生活体会的人都知道晚上看着横竖躺在身边的小孩子,心中涌起的只有无限的怜爱。加上屋外阴风怒号,床头雨脚如麻,再看着娇儿天真烂漫的睡姿,杜甫这一诗句中传达出的,还有为人父母却无法给予子女安康生活的酸痛和内疚。这种手法,在清人方殿元的《章贡舟中作歌六首》“四村盗贼横剽劫,长年三老交相警。儿曹痴小不知愁,鼾睡阑干呼不醒”中也得到了传承:这一诗句也是以小孩儿天真烂漫的酣睡来描绘主人公纠结复杂的心情。

这样看来,把“恶卧”理解为“睡相不好”并没有逻辑上不自洽的地方,也不会损伤诗歌主旨的深刻性。

文言文是祖国语言文字的重要组成部分,文言文的学习自当是语文课程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文言文学习中,文言词汇的学习应该是基础。以前的文言词汇教学的模式,常常是教师依注宣读、学生被动接受的形式,也常常有脱离文本语境、脱离语文实践活动的倾向。这种教学现状与《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里提出的课程目标和教学提示相比,存在一定差距。文言词汇的学习,理应是“语言积累与建构”的组成部分:通过语文实践,以敏锐的眼光发现问题,提出问题;然后利用图书馆、资料库检索文献,积累丰富的文言材料;在已经积累的材料间建立起有机的联系,通过梳理,将积累的文言材料结构化、条理化;通过对某些语言现象的探究,形成新的学习方法和策略,培养新的思维习惯,提升思维水平。通过这样的文言词汇理解的教学,学生不仅能够掌握单个词语的意思,而且能掌握一定的研究方法、思考路径,从而学会学习;学生不仅能够在实践中接触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的知识和方法,还能够增进对古代语言现象的整体感受,提升文化认同,增强文化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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