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雷
民国北平以文化城著称,犹如旗下公主,虽然落魄,但底蕴深厚。其时,北平学术机关林立,学人辈出。高校之著者有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此外尚有国立北平研究院、静生生物调查所、北平地质调查所等,是名副其实的中国文化学术重镇。1935年,《世界日报》决定采访北平学者,连载于该报的“教育界”版,是为“学人访问记”。
《世界日报》是民国著名报人成舍我所创立的《世界晚报》《世界日报》和《世界画报》“世界三系”之一。成舍我(1898—1991),湖南湘乡人,1913年开始记者生涯,192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国文系。在北大读书期间,成舍我就开始在北京《益世报》兼职,在北京政界、商界和学界积累了深厚的人脉。1924年,他开始办报,先后创立“世界三系”,而其中最重要者又当属《世界日报》。《世界日报》创刊于1925年2月10日,初为4版,后扩充至14版。该报抗战期间被迫停刊,战后复刊,直至1949年最终停刊,前后共有17年历史。
自1935年1月起,《世界日报》在“教育界”版面开辟“学人访问记”专栏,刊登北平著名学人的采访报道。“学人访问记”可分为两个时期,第一时期是抗战之前,即1935年至1937年;第二时期为抗战之后,即1945年至1947年。抗战之前,“学人访问记”的采编记者为贺逸文(1910—1983)。贺氏是成舍我的一员得力干将,曾任成氏的新闻专科学校教务长。在两年半之内,贺逸文以“茜苹”为笔名,先后访问了北平的56位学者,后期并为学人配有素描小像。1937年7月4日,“学人访问记”登载于战前最后一期。1945年《世界日报》复刊,“学人访问记”也得以重续。自1945年11月至1947年1月,记者王景瑞又先后访问北平复员之后的15位学者,其中两位是重访,一位是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所所长徐炳昶,另一位是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王桐龄。
“北平学人访问记”均为访问实录,从学者身世背景到学术研究、社会时事,再至将来计划,恰似一篇学者的口述小传。例如周作人访问记,从1935年10月19日至11月1日,前后连载13天,近15000字,将周氏的起居之地、言行举止、半生经历以及学术思想描绘得细致入微。同时,“学人访问记”在登报之前,均经过受访者的审阅与授权,是真实可靠的第一手资料。例如在《顾颉刚日记》和《钱玄同日记》中,顾氏与钱氏均提及访问之事,并校订访问样稿。虽然钱氏似乎并不满意访问的结果,但这也正符合了他狷介的性格。
“学人访问记”所访学者文理兼顾,既有人文学者顾颉刚、周作人、熊佛西、黎锦熙、沈从文,也有科技学者如胡先骕、曾昭抡、秉志、刘慎谔;既有前清举人,也有民国博士,“海归”与耆旧齐聚一堂,展示了北京作为文化故都的学术包容度。而这些学者也多为《世界日报》的常客。如语言学家黎锦熙常在《世界日报》的《国语周刊》发表文章,推动国语运动。其余常见诸报端的还有顾颉刚的“西北考察”、熊佛西的“戏剧改良”。北平学人无论出自世家或寒门,皆自我砥砺、平实谦恭、才华横溢。如植物学家胡先骕,为哈佛大学植物学博士,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主任,同时又是“学衡派”大将,文理兼通。燕京大学教授许地山是印度佛教哲学家,同时还是著名小说家,其《落花生》风靡一时。
北平学人之贵,更体现在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们为苍生计,与权力保持一定距离,并时有批评。如20世纪30年代初期,河北省主席宋哲元提倡尊孔读经,文字学家钱玄同直言中学生读经只能造就固陋不通之人,是愚人之见。又如财政专家秦瓒批评近代以来中国财政政策的制订,只是着眼政府征收的便利,剥夺弱势群体,劫贫济富,可谓一针见血,力透纸背。
综观“北平学人访问记”,还有两点有趣的现象值得探讨。一是学者身世,该系列所访北平学人半数出身世家名门,余则出身中产之家,寒门出身者屈指可数。世家名门子弟,如北京大学化学系主任曾昭抡为曾国藩族人,财政学家秦瓒的父亲则是云南知府秦树声。平心而论,出身名门世家者,若非纨绔子弟,则无论在资源、机遇和眼界上,都有寒门子弟难望其项背之处。他们凭借门第优势,尽得风气之先。青年时代,往往留学东洋西洋,融入世界,各领风骚。
其次是学历。在所访北平学人之中,留学生占据“半壁江山”,留洋似乎成为北平学人的一个标配。其中,东洋与西洋学生即留日与留欧美者,又平分秋色。留日者,多在清末,而留欧美者,多在民国。欧美又以法国和美国为主,留法多通过中法勤工俭学运动,留美主要是得益于清华庚款以及各省官费。在所访学人之中,留日者有文学家周作人、物理学家文元模、文字学家钱玄同、法学家何基鸿、历史学家王桐龄等十人。不过抗战时期,十人之中有四人附逆,与日伪合作,最著者为周作人,实为中国近代学人中一种值得深思的文化政治现象,不能简单以民族主义观点斥之。
在所访的69位学人之中,后当选1948年中央研究院首届院士者就有陈垣、顾颉刚、冯友兰、潘光旦、胡先骕、秉志、曾昭抡和李书华八位之多。可见所访学者,皆一时之选,其在民国学术史上的地位不言而喻,由此可见,“学人访问记”是重要的民国学术史与文化史资料。而由于“学人访问记”散见于《世界日报》的故纸堆中,鲜为人知,不仅学界少有提及,即使后世为学人立传,也罕有引用者,故为此编,以存史料,纪念那个曾经的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