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魂玉

2021-05-29 17:56鱼十青
南风 2021年1期
关键词:玉佩

鱼十青

楔子

江南平遥府的知府大人家新添了一个小郎君,他将一出生时便满室红光,与天边的绚丽晚霞相称。祥瑞之兆,满府欢声载语,而一过路的行脚僧人却站在沈府前连连叹息道:“痴儿……”

时光荏苒,眨眼间,这沈大人之子沈廷元已长成翩翩公子。据说他天资聪颖,年仅十五岁就中了举人,成为了平遥府的传奇人物。

可在沈廷元十七岁的那年秋天,竟然被赵员外家的女儿缠上了。相传赵夫人是胡人,赵良筝不仅美貌出众,连性格也分外的大胆热情,开心起来便肆无忌惮的大笑,丝毫不顾及淑女形象。故久而久之人人都说赵员外家的女儿有些傻气。

沈廷元在陪同母亲去寺庙上香的那日,与小他一岁的赵良筝撞个正着,从此便开始了他的噩梦。

当朝皇帝圣明,百姓民风开化,女子与男子均可入私塾念书。赵良筝打听到沈廷元在桐乡书院念书,便央求着父亲将她也送了进去。

暮春花影深,窗外霡霂斜织,学堂内稀稀疏疏坐着几位学子在晨读。黑檀木桌旁,清隽的白袍少年端正地盘坐在草席上,瞑目沉思。他的黑发被高高束起,两条玉带飘然而下,落在绣着金鹤的白衣领处,平添几分俊逸。赵良筝将花伞一收,顾不得抖擞雨水,便冲向了沈廷元。

“香樟木块用完了?”赵良筝嘀咕道,自荷包内掏出一小块香樟木,放在少年的桌角。她记得他不喜欢梅雨连绵的潮湿味道,喜欢闻香樟木提神。

沈廷元闻言,柔软睫毛缓缓张开露出清冷眼眸,就似黑白玉棋子般分明。他拿起一旁书卷,透露出拒客千里的架势道:“赵姑娘,该去晨读了。”

尽管举起的书卷遮挡住了他的脸,赵良筝还是笑得露出了她的一口白牙,脆脆应下了。殊不知这笑落到旁人眼中,却是格外刺眼。“痴儿,真是不知羞。”旁桌的女子气鼓鼓地对她桌后白秋灵道。气质超脱的白家小姐一笑置之,卻悄然攥紧了手心。

赵良筝麻溜地走到最后一排角上坐下,朗朗读书声中,她托着腮,怔怔望着左前方那个挺拔的身影,这可是平遥府多少少女梦寐以求的少年郎啊。他曾说过自己对他是很重要的人,难道他真的……记不得了吗?

思绪随着李夫子和一位落拓少年的到来被打断,是新进的学子,名唤陈缙。少年身形高阔,剑眉星目。据说其父是常年驻守边塞的校尉,一月前他刚随母亲搬来平遥府外祖家。

简单几句介绍后,夫子将他安排在赵良筝身旁,谈话间二人竟觉脾气相投,不出几日便成了知心好友。

这些日子据陈缙观察,赵良筝常常“骚扰”沈廷元,可人家一心只有圣贤书,完全将她视之无物。他向来讲义气,决心要帮她一把,为她出谋划策。

陈缙为她出的第一计,便是投其所好。沈廷元心在四书五经之中,那赵良筝便要做个知书达理的女子。赵良筝恍然大悟,像沈廷元那般芝兰玉树,终究要娶大家闺秀的。于是她效仿古人头悬梁、锥刺股地温书,还拉着陈缙为她补习《六韬》……可奈何她脑袋不灵光,月余头发掉了一大半,课业倒是没什么长进。

陈缙连连叹息,不过一计不成,还有一计!两月后陈缙外祖李老爷子寿辰,邀请沈大人一家,沈大人果然携沈廷元前来贺寿。

年迈者在前厅,而桐乡书院的学子们则被安排在后花园。开席前,陈缙神神秘秘地叫赵良筝去储物阁拿个投壶。可她甫一进阁楼门,陈缙就在外面将门锁死了。“别说我不帮你啊,剩下的全靠你自己了!”陈缙坏笑道,“阁楼内有一密道,直通后花园假山!”

这个家伙搞什么名堂?赵良筝鼓嘴碎碎念,环视着阁内。淡薄日光透过纸窗映入,略带陈旧的古朴红彬木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老物什。突然头顶的木板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她耳朵一动,有人?

当赵良筝的脸自二楼楼梯口处冒出来的时候,沈廷元万年不变的高冷俊脸竟闪过一丝惊诧道:“你怎么在此?”

他这个表情就如初见时那活见鬼般,赵良筝心头一紧,慌乱道:“陈缙那个家伙说宴席后想请大家玩投壶,但现在府中人手不够,便叫我帮他来找一下!”见沈廷元几不可闻地点了一下头,她松了一口气。

“我也是陈公子邀来帮忙的,可找了半晌都不见什么投壶。”沈廷元渐渐走近她,“宴席快开始了,我们先走吧。”

斑驳的光线里,灰尘轻漫飞舞着,他的脸颊也被镀上薄薄的金纱。他步步走近,与之俱来的是他身上好闻的清淡的香樟木香。赵良筝觉得自己快窒息了,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声。

四目相对时,赵良筝突然一把拉住他,怔怔问了一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沈廷元望着身旁的小姑娘沉思,她方才的话太过匪夷所思。赵良筝说他们相识在两年前的仲夏,初遇是在平湖湖畔的凉亭之中的一个夏夜月圆夜,沈廷元对她一见如故。他们去游过花街,泛舟夜湖,亭中对弈,还去沈府厨房偷吃过糕点。她教过他剪纸和胡语,他教她饮酒和棋艺。可好景不长,某日沈廷元说要去救人,就再也没有回来。再相见时,就是在寺庙中。

沈廷元觉得荒谬绝伦,沈家家教森严,两年前他年方十六,心中只有读书。游花街、偷吃食,哪一件像是他会做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两年前的仲夏游湖时,他失足落水,昏迷了许久,他醒来后又日日苦练水性,怎可能夜间与她同玩。

“或许赵姑娘是认错了人?”沈廷元出声试探道。

“不可能,你说你叫沈廷元。”赵良筝肯定地说,“而且你就是如今的模样,分毫不差。”

“你出生时有一和尚说你命中有劫,难及弱冠,赠你一对锁魂玉佩是不是?你不喜梅雨天,必靠香樟木去味是不是?你自小不喜欢苔菜,但沈夫人却常给你做苔饼吃是不是?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赵良筝言之凿凿。

望着她倔得发亮的眼眸,沈廷元有些恍惚,她说得句句属实,可这些倒也不是什么秘密,他身边亲近些的人都知道。

“你最喜欢玩斗兽棋,你右臂上有道疤痕,那是你与人斗械时留下的,是不是?”说着,赵良筝上前一步撩起沈廷元的衣袖,却发现一片洁白如初。怎么会这样?她慌忙抬头,对上他似笑非笑的冰冷眼神。

“赵姑娘,我从未听说过什么斗兽棋,更不会与人斗械,何谈疤痕。”他俯下身子轻轻在她耳畔说,“姑娘演得如此辛苦,却是漏洞百出啊。”他早就讲过与她素不相识,奈何她一直缠着他,弄得平遥府人尽皆知,令他困扰。

难道真的是她认错人了?赵良筝失魂落魄,木木地告诉了沈廷元暗门之事。待他寻到密道,他们发现密道中竟有一投壶,于是便抱着投壶沿着密道一路出去了。

帷幔缥缈,棋社里茶香弥漫,赵良筝与陈缙在二楼隔断里有一搭无一搭地下着,眼还有意无意地瞟着其它隔间。赵良筝知道沈廷元喜欢来这,便时常来这里偶遇他。

那日他们耽搁得太久,出去时大家竟都在寻他们。见他二人自山洞内走出,暧昧气氛陡生。尽管陈缙帮他们澄清了缘由,但孤男寡女独处许久,传出去自然是令人遐想。赵老爷和沈大人一合计,双方交换了庚帖,决计为二人订婚。

“我说你还苦着脸干啥?你这亲都定了!嘶……”陈缙揉揉屁股倒抽一口凉气,“我挨那么多板子,倒也值了。”出了这等事,他都揽在自己身上,说是作弄他们,谁承想他那火爆的外公生生打了他三十大板!

“可他不承认,难道真是我认错了?”赵良筝托着腮,长眉皱起。

“你之前不是跟我说,他还送你一块玉佩,你怎不拿去与他当面对质啊?!”好不容易计划奏效,陈缙急了。

赵良筝自袖中掏出那块贴身玉佩,它的形状似的太极图的一半,温润的羊脂玉手感细腻,上面浮雕着精美的花纹。她拎起玉佩细细端倪,透过光这玉珏更加熠熠生辉,她摩挲着左下角浅浅刻着的“良”字,手中玉佩却叫人一下抽走了。

“沈某贴身玉佩的一半在两年前遗失,如今是该物归原主了。”白衣贵公子居高临下冷冷说道,“不巧在下刚才就在隔壁,我原以为赵姑娘只爱胡思乱想,却不想竟联合他人做出此等行径。以自己的清白相设计,这结果你可满意?”他的玉佩自两年前遗失了半块,没成想却在她手中。沈廷元俊逸的脸黑着,手里紧紧攥住那玉佩,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场。

还未等她解释,沈廷元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而隔壁间竟缓缓走出一位面带薄纱的婀娜女子,莲步跟在他身后出了那棋社。她红着鼻子睁大了眼,刚才那位是平遥府有名的才女……白秋灵?

秋波寒露中,平湖画舫里,赵良筝饮着果酒却越想越委屈:沈廷元既还识得那块玉佩,如何就不识得她了呢。

从前,她下学后还能缠着他叽叽喳喳地说着些趣事,他虽不回应,却也不逃离,二人就不疾不徐地行一段路程。有时她会送他一些剪纸和吃食,他虽从未收下,但也会客气地与她说上几句。可自棋社之事后,沈廷元竟再没理会过她。这段时日沈廷元还与白秋灵越走越近,书院同僚都说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思及此,赵良筝眼睛一酸。对面陈缙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泪,手指在触到她柔软脸蛋的刹那,只觉心跳漏了一拍。她的脸凉凉的,泪却是温的。见她如此伤心,他竟觉得一阵愤懑。

赵良筝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便起身去透气。她莽莽撞撞跑到画舫甲板上,拐弯时却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

沈廷元没想到出来喝个闷酒竟也能碰到赵良筝,面前的小姑娘捂着鼻子,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身上还有果酒独特的甜味。只见她使劲睁大了迷茫的双眼,嘟囔道:“我真是喝醉了,都出现幻觉了……”说罢便一把抱紧紧住了他,数落道:“你个始乱终弃的大混蛋,送人的玉佩怎能再要回去呢……”

“一个姑娘家,喝这么多酒做什么?你与谁一同来的?”沈廷元微微皱眉却没有将她推开,说到底他们也是同窗一场,总不能将她丢在这画舫上吧。

“咦?会说话?”赵良筝抬头,缓缓伸出魔爪,捏向了沈廷元的脸蛋,柔软温热的触感竟让她一个激灵。是……是真人。

“廷元?”在房间内久等沈廷元不归的白秋灵出来寻时,竟看到这样一副光景:身着蓝衣的赵良筝就似八爪鱼一般,一手捏着沈廷元的脸,一手抱住他的腰,沈廷元背手负立,脸上看不出是什么神情,但背影却是微僵的。

突然画舫一个激荡,赵良筝身形猛地一晃,伴随着“呕——”的一声,沈廷元的脸上的表情終于显现出一丝崩裂的痕迹。

“我竟真的吐在了沈廷元身上?!”上学路上,赵良筝一脸震惊,“那后来呢?”

陈缙解释道,那日他去寻她,谁知一出房门就看见她吐在了沈廷元怀里,一旁还站着手足无措的白秋灵,场面十分混乱。后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有人失足落水”,沈廷元将她推给白秋灵,就下水救人去了。

原来真的不是梦,赵良筝想了想沈廷元向来高洁脱俗的翩翩白衣,一拍脑门:完了、全完了。她绞着衣角,却不知道怎么面对沈廷元,到了书院才知沈廷元感染了重风寒未来学堂。她急得团团转,同僚们逗她,说城外白马寺的安康符包祛百病,只是却要人诚心去求才灵验。

赵良筝信以为真,真的按照他们所说自山脚处三步一叩首,磕上了山顶的白马寺。夜幕四合时,当她灰头土脸拿着安康符冲到沈府的时候,正是沈廷元用药时。见她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又听闻了这符的来历,他并没有过多的表情。

倚靠在床板上的沈廷元用丝帕淡淡擦拭嘴角说道:“赵姑娘真是……蠢笨至极。”他的语气骤然变冷,她还没反应过来,只怔怔“啊”了一声。

“你难道不知他们在戏弄你?还是说你这痴傻模样是故意想惹人怜惜?”沈廷元撑着起身,趿上鞋子,“咳咳……我听闻我们定亲之事赵老爷也牵涉其中,只是不知令尊究竟用了何事做条件?难道你们赵家家风都如此不耻?”

他步步紧逼,如玉的脸庞冷漠如霜,羞辱话语一字一句自他唇齿间涌出:“我沈廷元的妻子纵然不是大家闺秀,倒也不能是谎话连篇、言语无状、举止疯癫、工于心计的女子……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他回想起昨日听闻府中下人的风言风语,又想起白秋灵私下劝他的话,既然二人绝无可能,索性今日就把话一并说清楚吧!

他说的话,赵良筝竟一个字都听不懂。明明是那样清澈的嗓音,说出的话却似冰刃般,一下下剜刺在她心上。良久,她哆嗦着开口:“原来你真的,不是他……他从不会这样对我说话……”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下来,她拼命扼制住酸酸的鼻头说:“对不起,打扰你了……”

赵良筝夺门而出,她是痴了一些,可也是会伤心的啊。她一路狂奔回家,跪求着她爹将这门亲事退了,赵老爷爱女,自是应允了。不几日,赵家又着人来退了书院的学位。陈缙内心五味杂陈地看着赵家人收拾赵良筝桌上的物件,别过头见沈廷元竟也若有所思般望着这边,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道:“姓沈的,既然你们已无瓜葛,那今后赵良筝便是我护着的人了。你若再敢欺辱她……”

沈廷元没理会他,收回目光,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去年秋日他们相识,今年秋日却已形同陌路。少了一个人纠缠沈廷元,他竟觉得身边寂静的诡异。再也没有人会在他下学路上给他讲趣事,没有人会神秘兮兮地送他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没有人笨拙地跟踪他到茶馆棋社……赵良筝的痕迹就这样无影无踪地消失。

赵家退婚那日,沈父才将事情真相告知沈廷元,朝堂拨给平遥府的一万两官银几日前失窃了,他还未上报朝廷,而遥河临县又亟需修堤。此时赵家托媒人前来,经李府之事后沈父也不好推辞。重要的是赵员外家底殷实,定亲嫁妆礼单里恰有五千两白银,能解临县燃眉之急。退亲时赵家听闻那笔银子被用去修河筑堤了,赵老爷阔手一挥,权当捐了。“赵家宅心仁厚,奈何赵夫人却突染恶疾……可惜……”当沈父捋着胡子叹息时,沈廷元却不知在想什么。

说起来已有几月未见赵良筝了,赵夫人重病,他要不要去探望一下呢?他脑海中忽然就浮现出那日画舫上赵良筝楚楚可怜的模样,脚步不知觉便走到了赵府门口,该死的,他闭上眼:明明是要去书院的。

从小雪纷纷的凛冬到莺飞草长的暖春,沈廷元都没有再见过赵良筝。虽然他几次驻足在赵府门口,终究还是放弃了。

再见到赵良筝时,已是初夏,她褪去原来的淡妆素衣,而改穿了艳丽绯衣。缥缈细纱衬得她肤光胜雪,浓眉大眼顾盼生姿,额间还坠了一颗玉珠,颇有异域风情。她正喜笑颜开地随着陈缙一同进了珠宝阁。

原来的她为了讨他欢喜故穿得清淡,如今如此妍丽华裳竟再也遮不住她的美貌。沈廷元越想越气恼,她怎能与其他男人如此亲密。他皱眉负手,鬼使神差般跟进去了。

他甫一进门却正巧碰见老板与一贵妇争论,赵良筝却脆生生开口道:“是九十二两三钱八十七文啦老板!明明少找了人家钱七两三钱。”

老板顿时面红耳赤,命账房先生来算,半晌后账房惨白着脸点点头:与刚才姑娘算得一字不差。陈缙则像发现了赵良筝什么天赋一般,啧啧称奇道:“想不到你读书不太灵光,算账倒是张口就来啊!”

赵良筝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嘿,我也不知道,儿时随着阿爹看账本,久而久之就会了。”说罢便接着挑选首饰。

而那旁老板青着脸只得找还了那妇人银钱,却一把抽走赵良筝手中挑好的银簪,皮笑肉不笑地要闭门送客。沈廷元与陈缙竟同时出手去夺那簪子,交手间二人势如疾风,招招凌冽。陈缙不愧是武将之子,反手一滑竟挣脱沈廷元的禁锢,一个回旋便将簪子送入赵良筝手中,拦过她的肩膀,似在宣示主权般哂笑道:“怎么?沈公子要这姑娘家的玩意儿作何?”

沈廷元轻咳一声,又负手而立,掩饰道:“在下……只是路见不平。”老板一见这架势,赶忙好声好气地结了账。

“如此倒是多谢你了。”赵良筝出语道,又转身将银簪放入陈缙手中咧嘴笑道,“这簪子是我送陈夫人的,谢谢她前些日子送来的补品,阿娘如今身体已大好了!”

该死的,见此情形,他只觉得胸闷气短。沈廷元阴着脸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所以他也没看见在他转身离去后赵良筝渐渐耷拉下的嘴角。阔别多月,他还是一袭锦绣白衣,器宇不凡,而她再也没有理由纠缠于他了。原来不管沈廷元是不是那个人,她都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他了。

沈廷元回府时开门的家丁一声惊叫,他才发现自己的右臂原在争抢时被银簪划伤了,鲜血浸红了他的袖口金丝鹤的翅膀,正顺着他白净修长的手指往下滴答。

大夫为他包扎的时候,沈父也恰巧寻他。算起来沈廷元也快十九了,白家遣来了媒人,沈父对白秋灵甚是满意,但沈廷元不假思索推辞掉了。之前看在白家夫人與母亲是闺中密友的份上,他倒是礼貌地与白秋灵博弈赏湖了几次,可他对她并无男女之意。

何况他现在脑子里,竟满满都是今日赵良筝的身影。他觉得心烦意乱,可有关赵良筝的消息却偏偏往他耳里钻。许是她那日出了名,传闻不论什么账目只要她看上一眼,立马能指出纰漏,曾经平遥府人人耻笑的痴儿,如今却是各大商铺炽手可热的人物了。

沈廷元没想到,原来似赵良筝这般的女子,也有熠熠生辉的可取之处。他也没想到,几日后是赵良筝,救了沈府上下。

遥河临县的堤坍塌了,上面命巡抚来彻查此事。沈大人慌了,这一查便能查出沈府只拿了五千两去修筑河堤,势必追问另五千两的下落。眼看沈大人克扣修河款的罪名就要落下了,赵良筝却自告奋勇地协助盘查账目。也不知道她用了何手段,竟填平了账目,巡抚愣是找不到纰漏。就在大家以为此事已经过去时,却有人举报赵良筝欺上瞒下。巡抚命人将赵良筝投入大牢,严刑逼供。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石板缝里似乎都透露着阴风,令人不寒而栗。沈廷元缓缓踱步到木牢门前,只见到赵良筝穿着单薄的囚衣,蜷缩在稻草堆上瑟瑟发抖,身上还有几道早已干涸的血印。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见是他,便咧嘴笑了失落道:“对不起啊……我以为我能做好的。”

沈廷元打开木门,走近她,看着她鼻青脸肿却还故作坚强的笑,心里猛然揪痛:原本明眸皓齿的姑娘,如今身上竟没有一点好地方。他已经查清,是一白家家丁举报的她,想必是白秋灵嫉恨他,这才牵连了赵良筝。他伸出手温柔擦拭她唇边血迹,颤声问:“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帮他,为什么他此刻心会如此钝痛。她是什么时候住进他的心底的呢,就似藤蔓一般,初芽不觉,如今却蔓延缠绕了他的整颗心。

“嘶……”赵良筝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慌忙解释道,“你别误会,官银被盗和修河堤之事我阿爹已经告诉我了,沈大人是个爱民如子的清官,我怎能袖手旁观呢?”况且,她没法放任他不管啊。她傻就傻在,总是掏心掏肺的对别人好。

“你放心,我定会救你出去。”沈廷元望着她,攥拳坚定道。却见她突然可怜巴巴拉住了他的衣角,问道:“沈廷元,你可以陪我下一局斗兽棋嗎?我教你。”

地牢火盆里火光熠熠,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正泪眼婆娑地紧攥住白袍公子的衣角,下一刻男子低头倾身,猛然吻上了她的唇。

“象管虎,虎捉猫,猫吃鼠,而鼠克象……规则很简单,明白了么?”印象中最后一面,赵良筝认认真真地在地上画着格子,摆上石块为他讲解斗兽棋。夜里沈廷元躺在床上辗转反思,兀自惊坐起,鼠克象!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这里,陈缙携赵府、李府之全力竟找到了偷盗官银之贼,而沈廷元连夜调查修河堤的施工工人们,发现是工头偷换浇筑材料,以次充好。真相大白,官银也追回,再加上赵家人银钱周旋。最后沈大人只被治了监管不严之罪,赵良筝也无罪释放。只是赵良筝没有招架住刑讯逼供,在牢中昏死过去了。

出狱后她一直昏迷不醒,沈廷元心急如焚,日日守在她床前。那日一吻,他竟也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他终于肯承认,他有多担心她,在意她。

这日日光倦怠,他握着她的手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中他又来到了荷花遍布的平湖上,却见月夜下的凉亭里一个小姑娘在玩石子儿。他缓缓走近,那姑娘猛然回了头,是赵良筝!

沈廷元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死死抱住,哪怕知道是梦,却也可以慰相思。他喉头滚动,低声道:“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谁知赵良筝死命地挣开他的怀抱,双臂抱胸一脸警惕地后退两步:“你谁啊?看你长得斯斯文文,怎么是个登徒子?”

沈廷元挑眉笑了,这小姑娘平日里可从未如此嚣张地与他说话啊。他喃喃道,这可是我的梦里,她怎么却不乖了?他不满地一把拉过她,便将她压在凉亭石桌上笑道:“我是你的未婚夫——沈廷元。”

他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颈,许是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赵良筝的小脸红扑扑地,稍稍别开脸,抗议道:“我才年方十五,阿爹可从未替我议亲,你别想骗我……”还未说完她便挣脱着逃跑了。

沈廷元望着她逃离的身影,只觉眼前越来越模糊,醒来发现已是傍晚。他腰间一对玉佩隐隐作响,犹如鸾凤清鸣,还散发着幽萤碧光。他顿时觉得头疼脑胀,便扶额回府休息了。

这几日沈廷元经常在夜里梦见赵良筝,十五岁的赵良筝与现在一般,是傻里傻气的热心肠,却又纯真可爱。他才发觉,原来赵良筝是世间如此美好的女子。

反正是梦中,沈廷元便不自觉地放肆了,陪着她打渔赏月,饮酒逛花街,总之她想做什么,他便陪着她做什么。直到有一日沈廷元醒来,发现枕边有一条纸剪的红鲤鱼,那是梦中赵良筝教他的。他如遭雷击,原来,竟不是梦吗……难道……是他在梦中穿越回去了?

近日赵良筝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夫说再这样昏迷下去,迟早要油尽灯枯。他紧紧抓住被衾,若真如那和尚所言,这玉佩可以扭转时空、锁魂续命,那是不是就有法子救良筝了。

他再次潜入梦中,将玉佩在梦里送于了赵良筝。漫天星光下,赵良筝喜出望外,提溜着绳子观摩道:“你看,你的这块玉珏右下角刻着一个‘缘字哎!我这块左下角也有字是——‘良!”

沈廷元浅笑,将两块玉珏拼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太极圆。月光下它们竟合二为一,“良缘”两个字正熠熠生辉。

突然有人直呼救命,有人落湖了,如果这不是梦境而是切实发生的事情,沈廷元自不可能袖手旁观。他匆匆吻了赵良筝的唇,叫她等他回来,便跃入了水中。

仲夏夜色浓墨,也不知谁会在这时候游湖,沈廷元这样想着,还是朝湖面上水泡泛起处游去。当他千辛万苦将那少年拖上岸时,却看见了少年惨白如玉的脸——那是十六岁的沈廷元。

他只觉头疼欲裂,那年他坠湖许久又在岸边醒来,救他的人竟是未来的自己吗?沈廷元呆坐在那里如堕万丈深渊,原来如此……他茅塞顿开。

十五岁的赵良筝,遇见了来自未来的十九岁的沈廷元。

十六岁的赵良筝,结识了十七岁的沈廷元,便对他死缠烂打。

十八岁的赵良筝昏迷不醒,十九岁的沈廷元却意外通过梦境,穿回了三年前,遇见了十五岁的她。

原来她真的没有说谎,是他先招惹的她。可惜十七岁的沈廷元并不认识赵良筝,只觉得她莫名其妙。如果……如果她后来没有遇见十七岁的他,也就不会有之后的事情,也就不会身陷囹圄昏迷不醒了吧。

浑身湿漉的沈廷元若有所思。很久很久之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颤巍巍地将手伸向了那个溺水少年的脖颈间……

沈廷元拼着一口气回到了凉亭,他的傻姑娘果然还在等他,他抚上她的眉断断续续地说道:“良筝你记住,我的真名叫——陈缙。”忘了我的名字……

“一年后你会遇见我,那时或许我已换了样貌……”忘了我的模样……

“但……但我一定会给你幸福。”他会给你幸福吧……

沈廷元拼命撑着眼睛,直到见她懵懂地点点头,他才放心地转身离开。他越走,越感到身体如萤光般满满消散,这是他最后唯一,能为他的姑娘所做的了……

尾声

平遥府一夜之间发生了两件奇事儿:一是知府家的公子凭空消失在自己的房间;二是令群医束手无策的赵家姑娘自己醒了。

听闻赵姑娘醒后竟变得娴静慧黠,从前的事忘了大半,赵老爷不敢将过去之事和沈廷元失踪告诉她惹她伤心,便决定举家搬离平遥府。而另一边,沈大人命人到处去寻沈廷元的下落,皆是无果。

一年后,赵良筝思乡情切,她的夫君陈缙陪她回平遥府小住。夏日荷风琳琅,夕阳里,陈缙扶着大肚子的赵良筝正在平湖边漫步,却见湖边围了一群百姓和捕快,原是湖中捞起一具白骨,身形酷似沈廷元。

“老夫当仵作几十年,这人少说死了四五年了,决不可能是那沈公子……你且看这骨,明明是副少年郎的骨骼……”那边两个仵作还在争执着辨尸,飘来的晚风中夹杂着他们断断续续的声音。

虽说她忘了从前,但每次听见“沈廷元”这三个字,赵良筝总会头疼难忍。于是陈缙看着前方一圈人顿住了脚步,扶着她缓声道:“傍晚了,我们回去吧。”她点头,夫妻二人转身缓缓离去,只是他们都没发现,赵良筝腰间那块玉佩正发着幽幽萤光。

远处桥上,一行脚僧正观望着这一幕,望着那洁白尸骨连连摇头叹息道:“痴儿啊……想不到,你终还是做了这般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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