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烟
如果有一天,我明白了什么是爱情,那一定是因为你。
——黑塞
1
秋日迟迟,半黄的梧桐叶在枝梢上紧一阵慢一阵地摇,终于有几片叶子落地,便被风卷着呼啦啦地向前跑,拨动着一路的阳光璀璨。江桦穿着大衣走在路上,觉得自己相当不合时宜。
这是陈放搬走的第二周。之前他收拾换季衣裳,将她的大衣、卫衣和围巾帽子统统整理熨烫了一遍,晾在阳台上还没等收回来,他们之间的大战就爆发了。
江桦将衣架拖回客厅,每天扯下一件穿上,亭亭玉立地出门时,似乎没人看得出她刚有过的悲伤落寞或者声嘶力竭。
说是两人之间的大战,倒不如说是两个家庭。小男女的爱情故事书写到一定程度,面临的不过是结婚或者分手的既定结局,而无论迈向哪条路,似乎都有沟坎要过。
求婚时,陈放说:“你就是上天派来给我做妻子的!”
江桦看着手上的戒指,情绪有些出离,她毫无意义地想:陈放这样说时,是把自己当男神了,还是将她认作女神?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可大着呢。
恋爱谈久了,就少了激情,多出一些琐碎的计较,以及不够美妙的了然于心。
刚进入婚姻的实操阶段矛盾就来了。商量婚事时,双方父母说好了各拿一半首付买房,房本上写小两口的名字。隔两天陈家父母变卦了,坚持首付款由他们来出,房屋产权归陈放一人所有,婚后陈放负责房贷,江桦负责日常开销。一番话说到泾渭分明,双方谈崩了。
江桦挂断母亲的电话时,陈放刚披着浴巾从卫生间出来,她抓起靠垫就砸了过去:“是你的主意吗?陈放,你还是个人吗?”
后来,江桦再想起他当时的样子,就觉得淋浴间的水雾全洇进了他的眼睛里,让他的神情看起来相当茫然:“什么?”
可是当时她没有心情去体会他的迷惘,她说:“你不就是想让我变相供房吗?一旦离婚,我是不是要净身出户?”
陈放涨红了脸:“还没领证呢,你胡说八道什么?”
又一个枕头朝他扔了过去:“鬼才想跟你领证!”
2
他们是在面试时认识的。陈放是面试官之一,因为专业原因,江桦没有被录用,却点亮了他的眼睛。他加了她的微信,自此开始早晚问安并担任了天气预报员的工作,牵牵扯扯了小半年,他们才第一次见面。
那天下午,江桦坐着公交车回家,在手机备忘录上写着见面情形和感受,不知不觉一抬眼,发现已经坐过了三站地。等待返程的站牌下,江桦在备忘录上补充着:我会永远记得见到他时,那异于平时的心跳。
没多久,陈放去外地培训,为时两个月。回来那天,江桦去车站接他,她以为自己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向他飞跑过去,跳起来紧紧地箍住他的脖子,可是没有。她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地向她走过来。他们面对面站在那里,好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就那么看着,欢喜、羞涩却又慌张、忐忑。
回到车里,他们才紧紧拥抱,好久都没有撒手。
3
那年夏天,陈放加班晚归时,江桦常到楼下等他。美人蕉举着硕大的叶子,一只大蜗牛离开地面,正慢慢地向榕树上爬,她蹲在地上,轻声哼着:“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绿地刚发芽……”
过了很久,蜗牛也没爬出半米远。江桦蹲得脚都麻了,站起身时脑袋也是晕乎乎的,陈放就在她身后。他们看着对方,眼神都像是醉了酒。那一刻,她觉得他既亲近又恍然梦里。路灯像是欲与月光争辉,放眼处尽是瓷片一样银白的光亮。
江桦的厨艺不太好,但勇于尝试探索,并热爱美食美器。陈放出差时,同事给女友带的礼物多是香水裙包,他吭哧吭哧背回来的是各色各样的陶瓷和玻璃碗。
两个人常把一瓶酒喝上好几个周末,他将酒瓶上的红绸带当作绶带系在她的丸子头上,授予她“最美厨艺明星”光荣称号。
陈放早归时,厨房里定然香气四溢,他在门口摆好江桦的拖鞋,不经意放出的八字脚都显得那么可爱。
陈放问:“除了你爸妈,我是不是对你最好的人?”
江桦笑弯了眉眼:“除了我爸妈,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喜欢啊,就是洗一个苹果给他,听他“喀嚓”咬下一口的声音,都比别人脆生,那个苹果一定是果园里最甜的;倒一杯水给他,看他吞咽时的喉结,一起一伏间都呼应着她的心动;讲一个笑话给他,他若笑了,满世界的花就一起开了……
可是喜欢啊,也像小孩子蹒跚学路,充满热忱却又跌跌撞撞,等到走得熟极而流,便不会再用心感受走路这件事本身了。
4
他们吵到分手时,江桦将护肤品和换洗衣服胡乱地塞进了背包,可是陈放说:“你留下吧,我走。”
江桦的心软了一下——在短时间内找到合适的房子哪有那么容易啊。
后来的一个周末,陈放敲开了她的房门。他说回来拿一件衬衫,单位活动时要穿。江桦正在给散尾葵换土。她本来想扔掉它的,因为总想不起来浇水。可是等到把它从盆里拔出来,想着陈放给她在植物前拍照的样子,就不忍心丢了,于是又跑去买了新的花盆和花土。
陈放看到地上的一片狼藉,就径自蹲下身去。江桦站在他身后,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去给你找衬衫。”
她站在衣柜前,才发现自己端着沾满泥土的脏手,于是又跑去卫生间洗手,回來将衣服倒腾了满床,终于找到了他说的那件衬衫。她看见他的T恤和毛衣,想着要不要一起拿给他,迟疑着却又将它们重新装回了衣柜。
江桦拿着衬衫回到客厅时,陈放已经将散尾葵栽好了。
“根系伤了,先别给它晒太阳,等过些日子就好了。”他看着她,又说:“江桦,我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想法,你误会我了……”
5
陈放再来时,秋已经深了,他带进来一屋寒气。他将三枝用银杏叶卷成的玫瑰花向她面前送了送,问:“好看吗?”
“我在楼下坐了很久。”江桦仍旧不开口,他看着她,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我饿了。”
“我给你煮碗面。”她转身向厨房走时,险些撞上墙壁拐角。
这段时间,她的冰箱里只有鸡蛋和挂面,偶尔会有一把菠菜一根香肠,但陈放今天的运气显然不太好。
一碗素面,陈放却埋头吃得很香,好一会儿才说:“不去担心以后的事情,我们来做对方的护身符,好不好?”
他也不看她,说完了仍旧大口吃面,隔一会儿又头也不抬地说:“三年,或者五年,我们自己会攒够首付的钱吧?以前我觉得没有房子就像蜗牛没有壳子在裸奔,可是如果没有你,我觉得自己连裸奔的蜗牛都不如……”
江桦背过身,将锅里剩下的面条盛进碗里,忽然问:“你够吃吗?要不要再来一点?”
陈放终于停止了吃面,他说:“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听到了。”江桦打开水龙头清洗锅具,她说:“你说你想裸奔。”
哗哗的水声里,江桦想,裸奔就裸奔吧,有什么了不起?出现什么麻烦就处理什么麻烦,生活还不就是一路打怪、一路升级的过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