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蕾拉
一
猎人赖福来到双台山,即为上台山与下台山。
有趣的两座山,一座沿海,在山阴的一侧,恶浪席卷,风声肆虐。而另一座,则死气沉沉地遁匿陆中,仿佛时不时会消失于众人眼中。同行总说,被海水环绕三方的上台山虽然山中并无溪流瀑布,但好歹生态正常,资源丰富,别提是猎户,渔人也甘愿在此建村安宅,你看那本是一把好手的捕鱼师傅,如今个个在山下安居乐业,完全忘记了海上往日的风风雨雨。
赖福好奇的是那下台山,一样没有水流,然而却早已沦落为荒山,缺乏一切的荒山,只有乱石、杂林,无论是放眼粗览,还是仔细搜寻,依然只有乱石、杂林。风声起来,云雾纷涌,山林寂寂无声,生命销声匿迹。
赖福有一头鹰。奇妙的鹰,那齐整威严的模样,那来自名画师狩野永德的屏风里的鹰。鹰有赤金和澄白的羽翼,有时互相遮掩,融为一体,丰满的胸前点缀着稀疏的黑色圆点,眼角的条纹呈弧状,渐次淡化,消逝而去。
没有人见过如此模样之鹰。
连赖福第一次见它,也被它震慑了。只是那种在山地间寻常的邂逅,可互相吸引的感觉似乎是从天而降的。那天赖福带着的狗子失足摔死了,赖福于是替代般地得到了鹰,尽管它还幼小,但赖福伸出双手,它还是敏锐地飞了过来。赖福像抚摸狗子那样抚摸鹰,从此它就是赖福的猎鹰了。
赖福有时和其他猎户同赴上台山,可能就集中在那个红枫烈燃的秋季,山脚下各种俯地仰卧、憨态可掬的地藏娃娃,被那些村人围上红色的头巾和围兜,给上台山带来了勃勃生机。上台山中的佛寺和神殿都是人们常来常祭的,飞禽走兽的出没据点也更是没有猎户不熟知的。山中人修的便道最为出名的就是“双道”,顾名思义,两条被涂白的笔直通道各自通往不同的狩猎区。在山涧最明媚的位置,即使不是阳光灿烂的日间,白色的环境渲染也让人丝毫无法想起那比比皆是的山怪传言。
可赖福却碰到了。
说是怪吧,也并非准确无误。赖福多少也对町中名人高宝氏的《山野怪谈》有所耳闻。那年月的百姓之间,交头接耳,恐吓小孩最多的无非就是山姥的事,而形容恐怖,呲牙咧嘴的山姥一旦出现,又多是以蛊惑、吞食或追杀旅人的惨烈画面见多。不过高宝氏的山野记录则多为一个“迷”字可概括,没有起因也没有结果,具象起来就是狐狸。
一些恶作剧,一些骗术,一些迷境罢了。
这居然发生在人来人往的上台山,发生在双道这样纯白的地带。
赖福几次看到对面的白路上迎面走来的白衣女子。大环境里明明没有丝毫的雾气,她缓步将至,身侧自带白雾,温度骤降。赖福看她那一瞬,回过头来时,晨曦被夕阳取代,白昼被暗夜覆盖。其他猎户都已经找了他半日,才见他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于是都围起来问赖福,一个人跑去哪里偷猎了?如此之类。
赖福摇摇头,交代了亲眼见到对面走来女子之事。
众人纷纷大喊匪夷所思,毕竟只有赖福一人见到如此迷像,定是同高宝氏的怪谈故事如出一辙,是狐狸了。
每每如此定论,赖福肩头的鹰就扑腾起金色的巨翅,发出空旷的尖嘶声,缭绕山间,久久不散,如果赖福不安抚它,恐怕鹰会一直如此,叫个不停。
“你是抗议还是什么呢?你知道事情的真实面目吗?”赖福虽然问着鹰,却并不求答案,高宝氏的“迷”字更深地嵌入了赖福的脑海,他想那女子即使是狐狸,如此恶作剧,可能真对自己有所求。
二
事情变本加厉起来,不仅发生在双道。赖福跟着众人,在人来人往的地藏娃娃之间行走,赖福突然就消失了踪影,连鹰也没来得及飞入云霄,就跟着赖福一起遁形了。
赖福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太阳并无变幻,可见此次无关时辰。只是他环顾四周,杂草丛生,一片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嶙峋的乱石在无名的枯萎中探出头来,只剩丑恶。耳畔一片寂静,三面环海的上台山中此起彼伏的海浪声骤然消失了。
赖福勉强爬上了一块四方的白石桩子,膝盖很疼,小腿也划伤了,但可幸只是蹭破皮,并无大碍。
脚下的荒芜里,鹰意外受伤,奄奄一息,羽翼折断,血流不止,白羽的间隙处染上了斑驳的血渍。赖福对鹰的感情甚于狗子,他一把抱起鹰,爬上石桩,天穹之下,只有他赖福孤身一人——眼中是隔着海的上台山呀!
“鹰,我们恐怕是在下台山。这个莫名其妙的荒山。”赖福很是悲痛,如果认定了高宝氏的说辞,那如今身处下台山也并不奇怪,只是鹰竟然受了重伤,而自己又无法迅速从下台山脱身,这才是绝望的来源。
找不到成型的山路,赖福只是不断地在一个个雷同的地方蜿蜒盘旋,一不留神就回到了原点。怀里的鹰,金色的羽翼逐渐丧失了光泽,褪去了生机,暖暖的身体也渐渐变凉,只是当赖福不忍地看着鹰时,它水汪汪的眼睛里却仿佛透露着满溢的感情。
“莫非你真的有人性,成了精怪?”
鹰眨着眼睛,似乎在说话。
“是精怪就会说话,会显人形吧,难道你有要说的话?”赖福脑中飘过的却是“遗言”二字。
不知不觉,赖福已到山中荒林深处。下台山也有如此华丽的红枫啊,赖福被眼前微光下如火般热烈的红枫吸引。阵风袭来,张牙舞爪的红枫背后,是已被植被蔓延覆盖的废墟,神殿的废墟。白色的鳥居和石灯就是四处可见的废石的原型,这下台山,原来也曾是有人祭祀供奉的呀。
鹰甩开赖福,不知哪来的力气,鲜血流尽的鹰奋力拍打着红枫落在地上的残叶,纷纷扬扬的红色叶片犹如一场华丽的光影之舞,伴随着鹰最后的挣扎,赖福面前展现出一张前所未见的卷轴,而鹰就是在这卷轴间跳着死亡之舞的俊美青年。
他没有语言,没有一字一句地告诉赖福关于过去的一切。但是他的死亡之舞就是信息,让赖福看到了记忆的流动。
记忆并不是高宝氏的怪谈,跟狐狸、迷境当然并无关联。
三
赖福看到了双台山最初的神祗。
下台山是比沿海的上台山更为富庶殷实、人见人爱的祈福之山。珍禽异兽遍布其间,密林鲜花无处不在,下台山的神,曾是名为浩二的男神。浩二治山有方,得到了天神的青睐,天神遂下令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浩二。
可他浩二擅赌,赌因不是人世间、凡尘那种为钱为利而起,浩二只为所谓神之荣耀而赌。浩二和上台山神因双山缺水而赌起了“谁能带来天之瀑布”的赌,赌注则是自己所拥有的山。
“父亲是不会赐给你天之瀑布的。”浩二的妻子,天女,怀抱着牙牙学语的幼女玉若女命,冷冷地拒绝了前来求助的丈夫。
下台山神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对着天女就是一个耳光,打得天女匍匐在地,不懂事的幼女玉若被吓得嚎啕大哭起来。可浩二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咄咄逼人地吼道:“你是天神的女儿,我就是天神的女婿!如今我们下台山只是要讨个天眼,让天神挥一挥手上的玉瓶,流淌一汪泉水到山间罢了!你就跟父亲开个口,这有何难?难道素来缺水的下台山不配拥有天之瀑布吗?”
天女捂着发红的脸颊,坚定地反驳道:“你并不是为了造福下台山而请求天之瀑布,你是为了和隔壁那位打赌,要面子罢了!”
浩二暴跳如雷,控制不住自己又对天女拳打脚踢了一番。随之他又懊悔不已,一次次跪在天女的面前求她千万不要把自己失控的行为告诉天神。天女屡次都想离开,可是那小女孩玉若女命愈发可爱了,稚嫩的脸庞上不仅闪现着天人的智慧,更多则被山野的坚毅和更像人类的部分所烘托,令天女皱眉忧思却依依不舍。
赖福也在鹰幻化成的美男子的绝命舞蹈之中,看到了在天女眼中,那个女孩玉若的面貌——那个女孩,虽然还是稚嫩的幼童,然而那精致五官,的的确确和赖福数次在双道上看到的白衣女子一模一样,她从小到大都没有变化呀!赖福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在上台山遇到的并不是狐狸,而是下台山的女神。他们发生什么了,那女子在和自己四目相对时,总是微启双唇,喃喃低语,然而声音却无法传递过来,她倾诉万物的眼神看到的也许并不是自己,而是鹰啊。
女神玉若女命在和鹰对话,而赖福之所以也卷入了这扭曲的空间之中,是因为他一直和鹰在一起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等赖福回神四顾时,鹰的舞蹈已经结束。风起云涌,红叶在风中渐渐稀疏,烂漫夺目的死亡走入尾声。
鹰还是人类的模样,浑身惨白,在满地的红叶地毯上更为醒目。
“看着我,看着我……你一定有未尽的事,一定有吧!”赖福跪在鹰的身边,把他轻如纸片的头和肩放在自己膝头,像往常那样抚摸,抚摸他柔软的头发。
“猎人,玉若女命把我引入此处,也耽误你了。只不过,我再也帮不了她了,未尽的事情,能否委托你继续呢?”鹰第一次说话,若不是命不久矣,他的声音定比现在更为透彻洪亮,只是现在,一切都模糊了。
“请说吧。”
“你我多次在上台山双道迎面见到的女神玉若女命……咳咳……她的本体并不在山道,而正在此处,所以幻化虚像于上台山双道,是因为她太过于虚弱,只能被我等精怪所见……但你我亲密无间,所以你也成了唯一能看到玉若的人类……猎人哟……”
“什么?”
“我是那么深爱着玉若,作为一只狩野永德屏风里飞出的鹰,我是那么爱一位真正的山野女神……唉唉……可我无论身染多少画师的金箔,被注入多少画师的执念和精髓,我终究只是那纸片般脆弱而徒有虚表的鹰啊……猎人呀!猎人!”鹰大叫一声,双眼圆睁,这眼瞳晶体此时此刻看起来才宛若真实的猎鹰,充满野性和魄力,赖福手一松,它就“刷”地一声滑了下去,唇齿间迸出最后一句“把我埋在下台山神殿的废墟下吧……拜托……”
这样,赖福的手心只剩下那只金翅的鹰了,它已然死去,僵直而潮湿,美感尽失。
赖福含泪把鹰埋在了神殿的废墟深处,勉强找了一块尚且完好的石灯当做鹰的墓碑。天色已晚,下台山的山路愈发难寻,赖福兜兜转转,却仍未抵达山脚。
四
如何能帮助女神玉若女命呢?赖福琢磨着,可思绪芜杂,毫无办法。迷迷糊糊快要到山下时,耳边传来孩童对话的声音。
一个声音说:“喂,不看鬼,你说今晚那和弥会不会来我们鬼震谷?”
另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回答:“这鲨鱼,天天都来,今天也不例外吧。”
赖福听着如此奇怪的对话,恐自己是遇到山妖,于是缓步而行,在路侧的灌木中停下了脚步。眼前是深蓝夜色下的一片山谷,本该泉水叮咚,如今只剩干涸的巨石。最前面的巨石上满布苔藓,三个戴着苔藓圆帽的小罗汉佛像正在那里笑嘻嘻地你言我语。
他们仨面容相似,慈眉笑脸,眉间有白毫,项戴佛珠。中间的小罗汉盘腿而坐,双手塞耳,右边的小罗汉则倚过身子,露出手腕,不言不语,捂嘴而笑。只有左边那位,稍稍远离,捂着眼睛,身姿侧卧。
这是“三不”罗汉呀,或者是妖怪变的罗汉,赖福暗想。
“不看鬼,你再跟我说说以前的事情吧!”捂着嘴巴的小罗汉压低声音对遮住双眼的那位说道。
“哎,我又没有亲眼看到,能说什么呀,让不听鬼说说看。”不看鬼答道。
“我虽然亲眼目睹了,可我才不要告诉你呢!你会讲出去的!”中间的不听鬼头摇得像拨浪鼓。
“好吧好吧,这样,不听鬼你告诉不看鬼嘛,然后再叫不看鬼告诉我,”右边的不说鬼依然捂着嘴,“让不看鬼再告诉我,到我为止,我不说不就好了嘛!”
“你虽然是不说鬼,我怎么相信你?最近你老是破规矩!不好不好!”中间的小罗汉繼续摇着头,那模样甚是可爱。
“那我最后也只能说给你听嘛,你不是不听鬼么?我破规矩,你不破就得啦!”那不说鬼都快挤到不听鬼怀里去了。
“罢了!罢了!咦?”不听鬼想起什么似的愣住了,“今天鹰怎么没来搬石头?天都变深蓝了,它怎么没来?”
不看鬼不满地坐起身道:“我天天看不见,你们来说说,鹰怎么不来了?是不是死了?”
“哇,”不说鬼感叹道,“确实呀,每天它都用尽全力搬动我们鬼震谷的巨石,一定是断了翅膀累死了。”
“不听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不看鬼有些着急了。
“这些巨石,本来是没有的。都是因为先代的山神,那位叫做浩二的神,赌输了此山,又求不得天神助力,就弃山逃亡,不知所踪。结果呢,隔壁山赌赢的那位,也就是那鲨鱼和弥就来讨债,从那几百年前开始,他可就天天来呀来呀。”
“可他又找不到浩二,天天来也没有结果呀。”不看鬼说。
“虽然是如此,一开始自然是为了讨债前来,可是每次都吃闭门羹,而且还是浩二的妻子,那位天女出来拒绝鲨鱼。鲨鱼和弥可不是善类,怎么一条海里的鲨鱼能做上上台山一山之神,也可见他的本事之大。后来大家都猜测是和弥爱上了天女,想要对天女示爱,这才雷打不动地每日造访呢。可那天女,虽然丈夫浩二是个十足的渣男,却依然心若磐石,一心一意在日渐衰微的下台山抚养浩二的女儿,下一代的神,对鲨鱼的示爱置若罔闻。”
“后面的事情我知道了!”懒洋洋的不看鬼突然来了劲儿,“后来天女为了彻底阻断那纠缠不清的鲨鱼和弥,一气之下,施法用岩石堵塞河道,让和弥没法过来骚扰她们母女俩,是吧?所以就有了我们现在所在的鬼震谷,有了这些巨石群。”
“哼,你也就知道这些故事的皮毛而已吧。”不听鬼不屑一顾地说,“让我告诉你此事的后续吧,这天女施法后,元气尽伤,已经无法在世间存活了,此时,她和浩二的女儿玉若女命神已经是一位楚楚动人的少女了,于是,天女求助其父,把她召回天界,留下玉若继续守护下台山。天女走后,鲨鱼还是每日造访,虽因巨石阻挡见不到玉若,却竭尽全力想办法告诉玉若我和弥对你们母女俩的执着和爱意天地可表……”
“这后续我也是头一次听说呢。”一直笑而不言的不说鬼兴致勃勃地接话道。
这下,中间那位不听鬼更加得意了,继而又道:“玉若女命和她母亲完全不同,她从小受够了父亲的暴力,对这位嗜赌又逃之夭夭的父亲可谓恨之入骨,玉若更不能理解母亲为何对这样的男人如此忠贞不二。于是呢,天女走后,玉若聽闻那鲨鱼依然天天造访,风雨无阻,而自己所在的下台山已经彻底荒废,连山下的猎户也不再上山打猎,更别提那曾经为神族修建的神殿、举办的祭祀了。
‘把下台山交给鲨鱼又何妨呢?玉若这样无奈地想过吧。”
“于是鹰出现了。狩野永德的后人背着绘有鹰的一片屏风,在旅途中经过下台山,鹰遇见了试图亲自搬走巨石的玉若。”
赖福也随着小罗汉们的对话渐入佳境,终于明白了鹰的来龙去脉。他想着,搬动天女母亲布下的巨石群,这对于一个没有供奉、日渐衰弱的少女山神而言,简直比登天还难。以至于后来的玉若,都无法时时求助于鹰,只能把自己的虚像投射在鹰每日出入的双道上吧。可是,鹰也至死没能移除那些巨石啊,所以才委托自己,委托人类……
彻底的黑暗几乎要驱走天空中残存的蓝光,赖福的腿有些发麻。他看着眼前的三个小罗汉已经兴致殆尽,就悄悄挪动脚步,不料深夜的山谷,即使一丝风吹草动,都无法掩盖。那三个小家伙听到声响,本是石造的身体突然变得柔软起来,三人纷纷跳了起来,随着一阵白烟的褪去,赖福看到眼前出现三只棕色的毛团,哧溜一声就跃入枯树之中去了。
“啊,原来真的不是罗汉,而是狸子啊。”赖福如释重负地笑了。
五
赖福回到家中,一开始几日还是想着求其他猎户农户一起帮忙去下台山搬走巨石,可是赖福关于玉若女命的故事谁都不信,更没有人愿意帮忙。时间久了,赖福也就如此这般放弃了,甚至连那埋在下台山神殿废墟的鹰冢,赖福也不去看看了。在双道进进出出的日常里,赖福也再没有见到过那个化身为白衣女子的玉若女命。
一日半夜,赖福起身如厕,突见月下来了一个身着中世皇家武士金色具足的青年,半跪在自己身前。他一抬起头,赖福就立刻认出了这张脸,这是鹰垂死时幻化成的青年的模样。
“啊,真是十分抱歉……”赖福面对鹰,感到无限愧意涌上心头。
可青年的脸色并无半点责怪之意,他露出温柔的笑意:“我死后也是隔了这么久才恢复了一些能力,故而能借月色来见你。猎人,你不用对此感到抱歉,是我能力不足才是。只是,不知能否拜托你再去一下掩埋我的地方,在我的冢下翻找翻找,这就是此事的解药了。”
“这……”
“抱歉,让你为难了……”鹰低着头,再度抬起时,已是满脸泪水,“你去了,一定不会失望的。”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赖福问。
鹰摇了摇头,说:“你去了我的坟冢,帮玉若移除了巨石,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我也不知道从此以后,自己的命运又在何方了……就此别过。”
鹰紧紧地握住了赖福的双手,可是赖福却丝毫感受不到自己的手上有任何的触感和温度,他就宛如来自镜像,是只可见到的虚无。
次日,赖福半信半疑地再度登上了下台山,可幸此次他甚是容易地找到了曾经埋葬鹰的神殿废墟,也找到了那盏石灯。挖开层层泥土,赖福的眼前居然出现了木棺的一角,仔细一看,还是上好的柏木。赖福拭去棺盖上的土,带着不可思议之心,打开了棺材。令赖福震惊不已的是,躺在棺材里的,并不是鹰的遗骸,而是,而是一片完整的金屏风!赖福把屏风捧在手中仔细端详,在汪洋大海和旭日高升的背景下,气宇轩昂、精神抖擞的鹰正在那屏风画中,似乎在告诉赖福:我等你很久了!
人们都说,这金屏风不是狩野永德的原作也至少是狩野派嫡传后人的作品,价值不菲。赖福把屏风卖了,召集了一众工人前往鬼震谷,不消一月的时间,就把那堵塞水道涌入下台山的巨石群全部挪走了。
水源涌入下台山,鹰的夙愿已经完成了。
而赖福本人,也因为屏风带来的财富,过上了安居乐业的好日子。
六
多年以后,赖福几乎已经不再记得关于下台山女神的事迹。只是下台山渐渐也有了人气,猎户们也会去那山里打猎。神殿的废墟得到修缮,不过人们在此供奉的却是和上台山一样的男神和弥,似乎并没有人知道此山的神祗应该是那浩二的女儿玉若女命。
一日,赖福照例去下台山神殿参拜。不知为何,本该是正午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天空却莫名其妙地被乌云遮蔽,还下起了阵雨。赖福为了避雨,就往神殿侧边的小道跑去,那边不知何时多出来一条长长的廊道,倒是可以遮风避雨,只是赖福越跑越深,心中的疑虑也逐渐清晰——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廊呀。
他脑海中又闪现出曾经被大家热议的高宝氏的《山野怪谈》来,在高宝氏的体系里,山中本无神祗,也并无神祗,如若恶作剧,那么小则是狸子,无伤大雅也不见伤害;大则是狐狸,那就是有爱恨情仇,报恩或是报仇,亦或就是纯粹的闹事。
赖福狠狠摇头,想着高宝氏也不是山里人,一个整日躲在深宅里挥笔写故事的男人,脑子里的东西怎可与眼前实实在在的幽深山林相提并论?不可信,绝不可信。
只是挥之不去。
赖福终于停下脚步,看到了眼前,雨幕中多了一间只能容身几人的小神殿,注连绳挂着的白色纸垂下,坐着一个白衣女子,正笑意盈盈地晃着身体,怀里还抱着一只纯白色的雏鹰。
是……是玉若女命吗?赖福瞪大了眼睛。
女神对赖福微微一笑,也学着赖福曾经的姿势,温柔地抚摸着怀中的雏鹰。
赖福松了一口气,原来在此时此地,自己终于有幸看到了历经磨难的女神和鹰的结局。鹰一定是轮回重生了,于是又在慢慢繁荣起来的下台山,重逢了它为此付出生命的女神玉若女命。赖福成为了这个故事里不可缺少的人类啊。赖福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此时,天空突然闪现一道耀眼的霹雳,远处震耳欲聋的雷声随之滚滚而来,雨,下得更加猛烈了。
只听咔擦一声,赖福眼前的女神,居然把怀中的雏鹰折断了,把自己的嘴唇凑向雏鹰的脖子,露出尖利牙齿,肆无忌惮地啃了起来。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随着雨水侵入赖福的鼻腔。
“啊!!”赖福发出了撕心裂肺的长啸。
脑子一片空白……她,到底是女神玉若女命,还是……还是……高宝氏故事里的狐狸啊?
赖福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