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荷
一
大二刚开学的初秋,北国的天气还热的有些逼人。裴俊笙刚刚返校,就看见陈单穗身后背着大挎包,热的一头汗且毫无形象地蹲在大学的正门口。她嘴里叼着棒棒糖,像小流氓叼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烟,架势相当浮夸。
裴俊笙生得白净,从小又儒雅有礼,本游移了目光想装作看不见路过,却被蹲着的陈单穗一把拽住小腿,眼巴巴从下朝上的看着他,咧着嘴露出整齐的小牙,道:“嘿,你是我学长吧?我是大一新生,我,我手机丢了,你帮帮我吧?”
裴俊笙的眉梢不自觉就微微皱了起来。
“你让我怎么帮你。”他问话的口气淡淡的,毫无察觉地轻叹像是自认倒霉一般。
偏偏陈单穗听不出来,瞳孔里散发的全都是惊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兴奋地从地上跳起来死死拽住裴俊生的胳膊,道:“學长,我不认识路,也不知道在哪报道,就只带了录取通知书,哦,对,我叫陈单穗,陈皮的陈,单双的单,麦穗的穗!”
他哪里想知道她叫什么,只觉得她叽叽喳喳聒噪半天也没一句重要信息。淡淡抬手将她拽着自己右臂的手拿了下来,然后自然地提起她旁边的行李箱。
“哪个专业?”裴俊笙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地往学校里走,陈单穗瘦小摆着步子追着他走,还要兼顾着回答他的问话。
“艺术设计!”
“手机丢了多久。还丢了什么。”
“钱包都丢了啊,就录取通知书还在了。”
裴俊笙怔住,不可置信地回了头,她步子跟得急,踉跄着撞上他的背。看着小小一只黑黝黝的陈单穗,身板上的力气倒是不小,裴俊笙疼得本能“嘶”出一声。才舒缓下来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你是被偷了?”
“算是吧。我背包下面漏了个大洞。应该就是被人拿小刀什么的划开的。不过那层也没别的东西,就一个钱包。”
裴俊笙歪着头朝陈单穗看过去,问:“你录取通知书呢?”
她便乖乖从背包的另一边掏了出来,取完递到他手里。他仔仔细细看完,这才叹了口气理解了她刚刚那一幕所有狼狈的理由。顺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她道:“给父母打个电话吧,一会报名还要交学费,你东西全丢了,都不想怎么办的吗?”
陈单穗没有接他的手机,垂下头捂着背包后面那个破口的地方。
“不用了,我学费本来就不够。迟点交没事儿的,我都打听好了,学长,你快带我报名去吧!太耽误你时间我也不好意思。”
裴俊笙结舌,不再多语。心里却悄悄顶出一句,麻烦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多耽误别人。
入学手续办的也算顺利。道别前裴俊笙细心地将自己的校园卡塞给陈单穗。嘱咐道:“里面余额不多了,你先拿去吃饭用吧。”
陈单穗接过卡,看着裴俊笙远去时那高挺的背影,风沙沙吹过行道树上的银杏叶,吹得她的心也沙沙作痒。
二
再往后倒的相见便没有初次相遇的那种机缘了。
陈单穗很忙,忙着上课,更忙着兼职。她不单要凑学费,还要凑自己的生活费。以至于裴俊笙给她的食堂卡,她都是卡着一分一毫地在花。
早餐是一个白饼自带一杯热水,中午一份米饭一盘土豆丝。晚上美其名曰减肥,全天下来也不过就花那么三两块钱。
也还是某日下了专业课,室友跟她一起去打饭,无意看见她在用裴俊笙的卡时,才诧异道:“你认识裴俊笙?他的卡怎么在你这里?”
陈单穗愣了一下,端着米饭和土豆丝道:“开学那天我钱包丢了,他就借给我用了。我正想找机会还给他。”
“天呐?他那么冷漠的人,会平白无故把卡借给你吗?该不是对你一见钟情了吧?”
舍友多嘴之间,又给单穗普及起裴俊笙的资料,播音主持专业,说系草都算是谦虚,明明才大二就已经强大到被市里电视台请去配了好几次音,浑身散发的气场只有四个字:生人勿进。
陈单穗当时倒是没注意这些,只是觉得他的眉眼生的好看,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人,她试图上前却又带着不安,只有他那双亮着的眸中,让她觉得温柔,不自觉抬起了手。
“倒也没有那么可怕吧,虽然帮我的时候他挺不耐烦的,但也还是被我麻烦了好久都没说什么。应该是个内心很温柔的人吧。”
陈单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为他辩白起来。只觉得舍友看向自己的表情越发古怪,然后顺势从对方的眼神回过头,便对视上了正直挺挺站在自己身后的裴俊笙。陈单穗的筷子抖了一抖,人也跟着紧张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张口道:“学、学长,你的卡……”
“我不是来要卡的。”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裴俊笙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盯着陈单穗的脸一言不发。舍友警觉地嗅到危机信号,借故就抱着书匆匆离开了现场。倒是裴俊笙,见对方走掉反而不请自来地坐到了陈单穗的对面。使唤着她道:“我要一碗牛肉粉丝汤,一只鸡腿,一份脊骨酸菜砂锅,哦,再来一份炒菜一份白饭。”
“啊?”
陈单穗万万没想到他一个人为什么会吃这么多。脱口感叹完毕又急匆匆补充道:“我也不是打饭阿姨啊!”
“但我的饭卡在你口袋里。”
他的眉头又深了深,她还想顶撞的话就立马从喉咙口吞了下去。然后连忙踩着小步子将他刚刚点的单细数取来。孝敬大老爷似地整整齐齐摆在他面前,这才吁出一声接着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大白米饭塞进嘴里。
他看她吃得香,无名火就开始窜,将脊骨和鸡腿全都丢垃圾似地丢到她盘子里,然后十分不耐烦地说道:“我卡里是钱不够你吃吗?”
这一句倒是将陈单穗吓到了,她的眼睛圆溜溜看向裴俊笙,想都没想地冒出一句:“你借卡给我不会是喜欢我吧?”
……
虽然这种想法陈单穗觉得可笑至极,但是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啊,不然他为何在自己点餐的时候说这种虎狼之词,仿佛她就是他的私有物一般。
可这句话问出来以后裴俊笙便真的生气了,放下筷子站起身,斜着眼睛挖了陈单穗一眼,道:“我还没饥不择食到这种地步。卡给了你就是让你吃饭用的,点这种东西看不起谁呢?”
陈单穗哪里听得懂他话中的含义,表情呆滞又无辜。
裴俊笙又气又憋屈,留下一句:“给我好好吃饭!”便离开了食堂。
三
一口浓浓的肉汤送进嘴里,陈单穗觉得整个人都好起来了。她这段日子过的太苦了,以至于食堂的这些蔬食对于她而言都是美味佳肴。
裴俊笙远远在餐厅外回了头,看着单穗埋头朵颐的样子,紧皱的眉也逐渐缓解了不少。他觉得他实在够多管闲事的。从那日跟着她去报道无意看着她填报助学申请和家庭条件时,他就多管闲事地将自己的卡塞给她,从刷卡记录里看到她每天吃的食物里,从来不进食堂的他竟也为了她跑到这里来按着她吃饭。并且,还用着这种拙劣的手段,生怕一不小心就戳破她的自尊。
他不能体会到那种人生经历,以至于,他有意或者无意地凑近她。
陳单穗在中央大街画人物像时,已经过了十二月,冷风口里她带着露手指的针织手套。露出的指面已经冻得通红。
正是平安夜,来往的人密密麻麻,裴俊笙陪着台里的一个学姐逛街,眼尖地一眼就看到了陈单穗,她裹得厚实的像一只俄罗斯白熊,手指都冻粗了一圈却还在画板上快速地勾勒着。
对比自己身旁穿着长皮靴露出大长腿妆容精致的学姐,她的形象实在不值得多看一眼。偏偏,他的目光却锁定在她身上。
“俊笙,你在看什么呢?”女生显然注意到一向漫不经心的裴俊笙此刻的反常,顺着视线看过去,便看到了正在给人画头像的陈单穗。于是自问自答般接过话,道:“你也想画人物吗?我们去问问能不能把咱俩画在一起。也算给圣诞节留一个纪念!”
说罢,便挽起裴俊笙朝着陈单穗的方向走。
单穗显然也看到了他们,先是愣了一下,却又立马回复了常态。
待女生对着单穗开口:“能把我们两个画进去吗?是不是要付两倍钱呐?”
单穗这才哈出一口白气,不带任何语气地回答道:“单人肖像,纸张不够两个人入画。”
“画卡通形象也不行吗?拜托了呀!我多掏钱你帮帮忙嘛。”
近乎是撒娇起来的语气,软糯糯的像一支甜蜜蜜的棉花糖。柔软的话仿佛一把锐利的刀,告诫着她虽然金钱买不来一切,但大多是时间里,钱财都是通用的。单穗觉得噎的慌,劝退一般张口抬价道:“五百。”
然后,便换做女生愣住了。
这种街边肖像寻常也就三五十,即便是赶上过节,也万万达不到三位数。
可她要价起来却平静又豪横,一脸艺术无价的架势。倒让一旁一直默不发声的裴俊笙眯起了眼,玩味般抿起了嘴角笑道:“五百就五百。难得碰到,价格有价,价值无价。”
于是,两个人就保持着女生搀扶着男生手臂的姿势站在陈单穗面前。
而陈单穗呢,也掏出新的画纸架在画板上,拿起手上的笔簌簌落笔下去。
她落笔稳健,打型迅速。却故意放缓了速度不知是为了冻自己还是折磨他们,有鹅毛绒大小的雪花不知何时开始飘,一片一片打落下来,落在画卷上,迅速染湿了纸张,像掉落的眼泪一样。
四
画完那一刻,陈单穗收了钱给了画就立马收摊。拎着画具和小木凳直接离开了中央大街。丝毫不顾及站着的两个人各自不同的面部表情。
五百块,顶她寻常时间里的多少幅画了,她还在这挨什么冻呢。
回到学校大门口,她就钻进了平日里排队很久都排不到位置的排骨米饭店铺里要了个大锅,还开了两瓶大罐酸奶给自己。今日是平安夜,老板端上锅子的时候还打趣着:“小姑娘,怎么不和男朋友约会去啊?”
陈单穗脑子一热,脱口就冒出一句:“我忙得很,男朋友借给别的小姐姐先用一天去。”
老板“咯咯咯”被逗着直笑。
倒是听着这话后脚跟进来的裴俊笙脸色极其古怪,抬手拍在陈单穗肩膀上问道:“谁说我是你男朋友了?”
陈单穗回头,吓了一跳,表情也不自然起来。
“谁说我说你是我男朋友了?拜托做人自重点儿行么?”
他鲜少见她这幅做派和语气,好像两个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他不服气,坐在她桌子对面冷冷看着她,问道:“那你男朋友是谁?说出来让我认识认识。”
“你管得着么?”
陈单穗白了他一眼,怨气极大的挖了块砂锅里的排骨啃了起来。裴俊笙觉得吃瘪,拿起她锅子旁边的碗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喝了一大口撒火。
陈单穗也不阻止,反正她自己一个人也吃不完,闷声吃饱喝足以后朝着店家喊道:“老板,我先走了啊,他结账。”
裴俊笙怔住,看着陈单穗一去不回头的背影突然沉不住气地嚷道:“喂,陈单穗!”
奈何陈单穗像个压根听不见一样,推开店铺的门按着自己的步伐一步不差的离开。裴俊笙这才急了,连忙买了单朝着单穗追了出去。他步子大,火急火燎小跑着就追上了她,一把拽住她瘦弱的手臂,一脸大灰狼要咬死小白兔的架势凶道:“陈单穗你坑了我五百块了还要坑我一顿饭吗?”
陈单穗看着裴俊笙一脸气急败坏的表情,反而心里莫名舒畅起来。
“你买单的还少吗?这都大半个学期了我哪天吃饭不是你买单?”她吊儿郎当地回,一句就将他堵得死死的。
裴俊笙被噎得厉害,拽着她更紧更不愿意放开了。
“你还知道你拿着我的饭卡呢?那你赚了钱怎么不给我还卡?”
“哼,卡是你主动给的,现在是找到下家送卡了,就迫不及待找我要回去吗?”
“这学姐是我台里的上级,今天陪她去买东西而已。”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急于给她解释,可惜她压根不乐意听,哼着气回道:“哦。反正要卡没有,要命一条。”
她就像荆棘丛里面的一株小刺梅,他越靠近,就越被扎的生疼。
裴俊笙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股气,看着她那张巧舌如簧的嘴压下头就咬了上去。陈单穗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吓得惊慌失措,满脸潮红,手里的画具瞬间掉落一地。叮铃哐啷的声音似乎也把裴俊笙的理智叫回了神,这才离开了贴着她的唇和拽着她手臂的手。轻咳着强壮一脸无谓的表情道:“既然要命一条,亲一口应该也不算什么。”
“你,”陈单穗恶狠狠地瞪着他,迅速蹲下身将掉落的画具拾起装好,跺着脚朝着他骂了句:“无耻!”便逃似地窜进了宿舍楼。
裴俊笙看着陈单穗的背影,摸着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了弧,正要离开时才发现她地上的稿纸,他蹲下来将稿纸拿起来,才发现几张小稿子里画的都是密密麻麻的他的人物像。
他的心快速的漏掉了一拍,风雪夜里静的出奇,他炙热的胸膛跳动的频率,嘭嘭响。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心动吗!
五
倘若今天他没有捡起那些稿纸,或许他还会忐忑她对自己冒失的吻是怎么样的想法,可现在,他反倒是害怕起来。
他从没谈过恋爱,他的人生规划非常清晰,升学,出国,移民。每一步都在按照计划稳扎稳打的进行着。可她就这样贸然地闯进自己的生命当中,并且,自己还冲动而不负责任的亲吻了她。
裴俊笙觉得头痛,辗转反侧一整夜也不知道要第二天如何面对陈单穗。
可出乎意料的是,陈单穗并没有来找他,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整整半个月,她都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所以,她画自己的肖像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开始强烈地好奇起来。
期末结束前,美术系的老师联名各大院校去美院举办了一个公益性的小画展。
裴俊笙到的时候,刚好看见了自己的画像正在展台上拍卖起来。
台里的学姐正和同系一个给裴俊笙表白的女生竞争画像,两个人将裴俊笙的画炒到了三千五百块。倒是这画像的作者陈单穗,站在展台上像背台词一样的介绍着自己的著作有多么值得收藏,眼里泛着狡黠的光。
裴俊笙突然就恍然大悟,原来她画自己,就是为了借此卖钱?
恼怒之间,他站起来就喊了五千。
一副学生的画作,三两千卖出去已经算是天价,裴俊笙这五千块钱喊出来,众人反倒都鸦雀无声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这才发现原来竟是画中人出现在现场。
惊讶声和起哄声席卷而来,裴俊笙拍下画翩翩上台,将画抱起来转头便送给了台里的学姐。
“做学弟的,怎么能眼看着学姐自掏腰包。还是我买给你好。”
话语间,裴俊笙的眸有意无意地往陈单穗身上瞟。她好像在看自己,又好像没在看。只有学姐激动得喜笑颜开,如获至宝一般将油画捧再怀间。
画展结束,裴俊笙紧赶慢赶找到陈单穗。波澜不惊的表情下是眼底那快要喷涌出的岩浆。
“陈单穗。我是你敛财的工具人吗?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陈单穗翻了他一眼,将背着的几幅没卖出去的画取下来塞到他怀里。慵懒地耸了耸肩,回道:“噢,工具人。拿好。”
裴俊笙被这个回答搅得满脑子问号,万万没想到她竟回应的如此坦诚又无畏。
“陈单穗?!你是不是个人啊?”
“不是人是什么?猪?狗?猪狗不如?那你这人挺离谱的,什么物種都往嘴上亲,不忌口?”
裴俊笙:“……”
陈单穗对答如流,也压根不正眼看他。裴俊笙被怼得死死的,想到那天鲁莽的亲吻,竟泛起一丝紧张,脸颊窜出一片粉红。
她见他不说话,便接着交代起来:“我还要去补一点画具,你有时间的话就帮我把画放回画室,没时间就扛回你宿舍吧,我闲了去拿。”
见她说完就走,他却腾不出胳膊再揪住她。只能冲着她恼羞成怒的嗷着:“陈单穗!你可真是……”
可她波澜不惊,反而转过头朝着他莞尔一笑,小酒窝漾出一场疾风漩涡,道:“嘘。”
陈单穗:“有什么话留在心里给自己听吧。我先走啦。”
遂而,他傻在原地,心脏“砰砰”加快了跳。
六
寒假来临时,裴俊笙忙着学日语。学校每年都有交换生的名额,得知他们明年去日本以后,他也没闲着补课。
往年他总是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妥妥当当,可是这一次,他无论做什么,陈单穗那张脸都阴魂不散地在他心里晃荡,过分的时候就连睡觉都会梦见她。
他辗转终于打听到她的老家,除夕前连夜开着车去找她。可到了目的地以后打给她,她还是淡淡的拒绝不见他。
“陈单穗,你赶紧!我就在你家门口呢!”
“你有病吧?我家在哪我都不知道,你还能在我家门口了?别骚扰我了,我真忙着呢!”陈单穗潦草的挂掉电话,留裴俊笙一个人在老危楼下不知所措。
车子挡道路过开小三轮的大叔,对方吆喝着几句,他便摇了车窗跟人对起了话。
“小伙子,你把车子停到这儿挡我们道啊,让让。”
“叔叔,你在这里住的久吗?我想向你打听个人。”他生涩地搭讪,完全不似陈单穗那样与谁好像都拥有无尽的果敢。
“你说,这地儿还没我不认识的呢!”
“这边有个姓陈的人家吗?家里有个女生今年刚考上大学,叫陈单穗。”裴俊笙挠着头,掩饰着自己内心的紧张。
“啊……你说老陈家那个丫头啊!她可真是不容易……”
车床外有风呼啸着吹进了车子,裴俊笙觉得有点迷住了眼睛,微微眯住,酸的生疼。
大概是单穗那边忙完了,也或许是她察觉到什么,没过一会儿电话回了过来。
裴俊笙刚接上电话,就听见她在那边嚎着:“你人在哪儿呢?”
“……”
“你别是真跑我老家去了吧?”
“嗯。”裴俊笙如实点头道。
“大过年的,你乱跑什么?”电话里的陈单穗责怪的意味太浓,以至于裴俊笙甚至都能想到她此刻的神情。
“你也知道大过年,你干嘛不回家?”
“过年兼职也都至少两倍工资不知道吗?有没有商业头脑。”
她理直气壮的样子听得他心里扎扎的,想起初遇时她在学校门口那紧张而窘迫的彷如一只迷失的小鹿,也不知是何故,便避而不答地对她说道:“陈单穗,做我女朋友吧。”
陈单穗明显被这句话惊到,电话里迟迟都没有回音。
裴俊笙觉得有点唐突,又连忙说道:“喂,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把坐标发给我,我现在回去找你。”
“闭嘴。我买好车票了。你老实在我家那边等着。”
七
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他一个人开着车漫无目的将整个小镇逛了个遍。抱着迎接她的欢愉等来她时,迫不及待就先将她一个熊抱揽入怀中。
陈单穗被吓了一跳,愣了好久才慢吞吞推开他。十分别扭地望着他。“裴俊笙,你日子过得很闲吗?下乡体验生活来了?”
“我、我是专门来找你的啊。我明年要去日本了,所以今天肯定要跟你一起过年啊!”
夜是逼人的冷,他的唇角不知是难以自持的兴奋还是因为寒冷的关系而微微发颤。他想要拉她到车里说话,她却不自主地后退半步,执意与他保持着距离。
“裴俊笙。你知不知道我请假损失了多少钱啊?那么多优秀的小姑娘排队等着跟你约会恋爱,你能别作我?你也知道你要去日本了,怎么?没感受过跨国恋想尝试一下?”
夜幕中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觉得她的话比凛冽的夜风还要寒冷。
是他误会了吗?那个像一株杂草一样弱小却倔强的女孩子,明明也向他示弱的展示过无助,寻求过依附,可为什么此刻竟绝情到甚至让他觉得刻薄。刻薄到他竟忍不住想起一句歌词,于是悲情地朗诵出来:“你退半步的动作是认真的吗?”
“……?裴俊笙,你神经病啊!”她被他一句话打乱了思绪,恼怒得不知此刻竟是该笑还是该哭。
听着她加高了分贝,他也不甘认输,朝着她更大声的嚷道:“陈单穗,我喜欢你啊!”
黑夜里,他明明很大的声音却近乎成为一种妥协的卑微。可陈单穗却不愿意感动,仍然冷静地剖析着他的每一句话。
“喜欢本来就是一件虚无缥缈的情绪而已,不值一提。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裴学长你一向也是冷静理智的人,这些道理肯定比我更清楚!如果是我的拒绝让你觉得挫败而更加深了你的情绪错觉,我向你道歉。太晚了,我就先走了!”
她转身的背影太决绝,他反而慌的彻底。朝前追过去时一辆卡车鸣了笛,她吓得连忙回头,本能地扑过去。
卡车司机急刹车,困倦和疲惫让人的心态爆炸,探出头对着他俩骂骂咧咧吼道:“神经病吧?大半夜在这上演苦情剧呢?”
她护着他,眼里的惊惧让瞳孔都骤然放大了一圈,半响才缓过来大口喘着气对着他嚷道:“裴俊笙,你要死也别在我眼前死!我怕晦气!”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掏出他曾经给她的食堂卡,还有钱包里的一沓钱甩给他,道:“饭卡钱都在里面,多的算利息,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侧身在地面,手肘的疼痛感让他麻木,夜幕里,她的背影很快就消失不见。终于撑着身子回到车子里以后,好好一个大男孩竟就鼻酸得开始啜泣起来。
一向那样骄傲被称之为天之骄子的他,怎么在她眼里就这么廉价不堪。
怎么就突然变得那么令人讨厌?
八
开学后裴俊笙如计划去了日本。
而陈单穗还是忙,除去各种兼职,又跨专业副修了金融。她变得越来越耀眼,开始逐渐展露出自己的光芒。大四的时候就已经举办了个人画展,一切都比预期之中来的提前。
本该顺利拿到心仪的毕业offer开启顺遂人生的陈单穗,偏偏鬼使神差谁也劝不住的突然全费申请了日本留学。
再出现在裴俊笙面前时已经是阳春三月,校园里的樱花让漫天都布满了粉红,就连石子路上都铺满了一层又一层的樱花瓣。
彼时裴俊笙正和学妹用一口流利的日语交谈,陈单穗远远走近,笑的明朗又沧桑。她心里仿佛有一座火山喷涌在身体当中,可说起话却依然是那个散漫到仿佛一切都不在意的口气。
“裴学长真是魅力难挡,出了国门还是一样受欢迎啊?”
他抬起眸,长睫毛盖不住眼里那流转的波澜,只是表面上却也只能看见他的眉梢不由得一皱,像看到了可怕的生物似的甚至后退了一步。
“陳、陈单穗?”
“做什么啊?退半步的动作在认真对我打击报复?”
有樱花从她额间飘落一片,他的心骤然丢了一拍。如何也装不出她那样的落落大方。
“还是说,我妨碍学长谈恋爱了?不想和我叙旧我就先走一步好了。”
说罢她便真的试图转身要走,可还没出三步,他就被她假装的样子吓坏,连连道:“你、你站住!”
于是,她便真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悬着的心呼地一下松了一大口气。
他一步一步朝着她的背影走过去,每靠近一点,他的心就攥得更紧一点。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原以为他早就已经从那段挫败的心动里平静下来,可当这个人真的真实出现在他面前以后,他才发现,原来那些平静的日子并没什么难熬,可是这高频率的心跳却清晰提点着自己再次重新活了过来。
他有点忐忑地想要牵她的手,犹豫间,骨起勇气牵了上前。
“陈,陈单穗,你是来和我谈恋爱的吗?”
“哈?裴俊笙,你这是求人谈恋爱的态度吗?”
九
尽管她没有正面应允,裴俊笙却像是得到了某种答复一般每天都如时出现在她面前。
某日裴俊笙实验课下的晚,没如时去她教室接她,紧赶慢赶就见她正并肩跟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学弟嬉笑谈天。
错乱焦灼的感觉燃烧在他五脏六腑。再也顾不得任何绅士风度就一把将她拽了个满怀,然后用流利地日语警告学弟道:“你凑我老婆这么近干吗!”
小学弟被吓得不轻,连忙道完歉迈着小碎步跑掉,背影像极了求爱失败的少女委屈巴巴的样。裴俊笙看着那娇俏的背影,暗暗又用日语咒骂了句:“呸,妖艳贱货。”
陈单穗站在一旁被这一通操作都快看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捧腹大笑。
裴俊笙见她笑得如此开怀,反而更加恼羞成怒起来。
“你笑什么笑!你怎么好意思笑!”
“哈哈哈,裴俊笙,你该不会以为我听不懂日语吧?我什么时候和你结婚的我竟然都不知道?!”
“……”这一次恼怒彻底云散,裴俊笙老脸蹿红,整个人别样娇俏,竟耍无赖似的掏出手机就订起了机票,道:“回国,立马回国结婚!”
他如此焦急的模样让陈单穗心头一紧,反而认真地注视着他问道:“裴俊笙,你认真的吗?”
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眸,狠狠地点起了头。
四目相对,她的眸间瞬间充斥起了雾气。
良久,陈单穗才埋着头,突然拿脸蹭着他的肩,用自己都快听不见的声音小声呢喃:“好,我们结婚去!”
“等,等一下,陈单穗,你喜欢我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陈单穗反而懒得再搭理他,呼吸一口气便踮起脚朝着他的嘴巴就堵了上去,用行动说明了所有回答。
她怎么可能不喜欢他?从她见到他的第一眼他的模样就刻在心尖。可越得知他优秀,便越不敢靠近他。尤其是亲眼见证到那些为了他可以奋不顾身的女生以后,她便更加不敢。
如果要问她有多喜欢他,大概就是每一分钱都看得比生命重要的自己可以为了他放弃春节三百块钱一天的兼职来找他。
大概就是母亲出了车祸父亲再婚不再抚养她后,她再也没回过家乡一个人摸爬滚打自生自灭,却因为他买连夜的车票重回故里,并为了他可以不管不顾的用生命和卡车拼速度。
大概也是毕业前回家办手续准备彻底告别从前时听到三轮车叔叔讲起他来危楼找自己那天听到了她童年的经历,时间线对标后他在电话里对她告白。尽管过了几度春秋,她还是冲动地丢弃了一切来日本找他。
那些逻辑与理智或许对于太多人的生活都显得太过重要,可那一刻,她的情感告诉自己,如果什么都没有做便真的错过他,那么往后的日子里,她只会变成连自己都看不起的懦弱俗人而已。
从前的她没有任何力量去回应他能否考证的那份喜欢,更害怕当他知道她贫瘠的半生后退缩。于是,她只能推开他,逃避他,不敢面对他。可是现在,她只想紧紧的粘着他,一刻都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