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汀
Chapter 1
敦煌夏日的傍晚像内地的正午一样,太阳火辣地炙烤着连绵起伏的鸣沙山,距离日落还有三四个小时的时间。
凌清荷安静坐在沙脊的最高处看着远处苍凉的沙漠,有些遗憾地轻叹一声,这里的日落大概很美,可惜,她必须回去和导师汇报工作了。
她双手撑着沙子缓慢起身,就在这时,两个打闹的孩童从她身后掠过,她本就在沙脊上,一个没站稳,头上的渔夫帽便轻巧地掉落在地,顺着沙坡滑下去,她整个人也跟着要摔下去。她惊呼一声,尾音还在喉咙里,手臂突然被不轻不重地拉了一下,她随即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里。
待她站稳,拉她的人立刻松开手,微微退后一步:“抱歉,一时情急。”声音温润,像月牙湖澄澈的湖水。
凌清荷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眼前的男人戴一个简单的黑色棒球帽,眉眼清俊,气质斯文,和她印象里的某个人整个重叠起来,凌清荷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男人不解她的讶异,倒也没细问,只轻声道:“山上沙滑,你小心点。”说完,他便转身要走。
凌清荷脱口而出:“等一下!”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但既然遇到了,她也不想就这样让他走。
男人顿住脚步转过身。
看着他漆黑的瞳孔,一向热情外向的凌清荷突然说不出任何搭讪的话,开口竟是一句无厘头的“我的帽子滚下去了”。话一出口,她立刻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人家帮她,她还连个谢谢都没说呢……
男人竟也不恼,只是怔了下,旋即弯了弯好看的唇,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递给她,目光转向陡峭的沙坡:“从这里下山很不安全,这个给你吧。”在凌清荷发怔的目光下,他赶紧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虽然傍晚了,这里的紫外线还是很强烈,你待下去会晒伤的。”他的声音没有一丝不耐,凌清荷从未见过这么好脾气的男人。她愣愣地从他手上接过帽子,两人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似乎有种酥麻的电流从指尖窜到凌清荷心底。
直到男人离开,凌清荷都还感觉像在做梦一样。他不认识她,但她认识他,叶初阳,莫高窟研究院最年轻的研究员。她最初听到这个名字便觉得奇妙,“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她和他的名字竟出现在同一句诗里,如宿命般。
她回忆着叶初阳把帽子递给她时的悸动,母亲再婚给她带来的失落情绪似乎突然被治愈了。
Chapter 2
凌清荷没想到会那么快再次见到叶初阳。
她随导师到敦煌参加保护莫高窟壁画的相关会议,叶初阳竟作为特邀嘉宾压轴报告。简单的白衬衫穿在他身上多了几分矜贵的意味,讲起壁畫修复工作的进展来,他声线少了些初见时的温柔,更加认真和郑重,但仍是好听。
叶初阳没注意到凌清荷,凌清荷的目光却忍不住黏在他身上。他讲到壁画酥碱、起甲、空鼓等“病症”时不由将衬衫的袖子挽起一些,从他凝重的表情,凌清荷第一次感受到,他在纪录片中说的“择一事,终一生,莫高窟是我最终的选择”这句话,绝不只是说说而已。
报告结束,叶初阳拧开矿泉水瓶抿了一口水,示意大家可以自由提问。凌清荷按捺着擂鼓般的心跳,第一个举起手来。叶初阳的视线终于落在她身上,他微怔,旋即唇角牵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似是认出了她,声音低醇:“好,这位同学。”
凌清荷站起身,压下心头的热切:“叶老师,您刚刚介绍的莫高窟壁画脱盐修复的技术有进行大范围推广吗?”
叶初阳略作思索后缓缓开口:“我们的团队研发了一整套古代壁画分析检测装备,探索出了壁画修复的成套技术,并且在逐渐向‘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推广应用。不夸张地说,我们的技术,在国际上也是拿得出手的。”
他声音含着薄薄的笑,并不锋锐,但其中的文化自豪感却是明显。凌清荷总觉得,他聊起壁画时眼睛像会发光一样。
报告结束,凌清荷追上叶初阳,继续询问壁画维护的相关细节,叶初阳都一一耐心解答。她问最后一个问题时,叶初阳的脚步突然停住了。她抬起埋在笔记本中的头:“怎么了?”
叶初阳抬抬下巴,笑道:“餐厅到了。走吧,请你吃饭,边吃边说。”
凌清荷歪头:“那我不和叶老师客气啦。”
吃饭间,凌清荷忍不住和叶初阳闲聊:“叶老师,你看着好年轻哦,像个大哥哥一样。”
叶初阳轻笑:“从年纪上来说,可能你叫我叔叔还更合适些。”
凌清荷撇撇嘴,小声嘟囔:“我才不要叫叔叔。”
叶初阳以为她不开心了,把刚买的果汁推给她,温声道:“抱歉,我唐突了。”
凌清荷突然抬起头来,眸子澄澈得像一汪清泉:“叶老师,你总是这么温柔吗,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火的时候。”
叶初阳怔了下,似乎没想到凌清荷会这么形容他。他半开玩笑:“也不是,不过你是小朋友,不会对你发火的。”
凌清荷敏感的神经被这个“小朋友”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叶初阳却没发现她的小心思,只是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她的工作牌,知悉了她的名字——凌清荷。看着像个南方姑娘的名字,性格倒是有几分北方姑娘的爽朗。他心里轻笑,对敦煌学这么感兴趣的小朋友也少见,怪可爱的。
Chapter 3
敦煌会议的行程结束,凌清荷随导师赶回北京。她已经想好大四的毕设要做莫高窟经变画的相关研究,总会再回到这里实地考察,所以,在她的想象中,她和叶初阳的再次相见会是水到渠成。
只是,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们重逢的场合竟然不在敦煌的大漠,而在北京的后海。
母亲再婚那天,凌清荷没忍住提了一箱啤酒到后海边买醉。她喝着喝着就哭了,醉眼朦胧间,她发泄般地举起刚刚喝空的易拉罐朝后海里抛,易拉罐还没脱手,她的手腕就被握住了。
她懵懵地转过头,眼前竟出现了叶初阳好看的脸。她只当自己出现幻觉了,用力挥起另一只手拍过去,想打散眼前的“幻影”,直到听到清脆的响声,再看眼前的俊脸上突兀的五指印,她终于清醒了些。
“叶……初阳?”
这是她第一次对叶初阳直呼其名。叶初阳一时不备,脸颊都被打得偏了些。他竟也没恼怒,只是抓住她的手腕,语气无奈:“怎么喝这么多,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凌清荷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出眼眶。她喃喃道:“家……我没有家……呜呜呜……”
叶初阳还要再问,凌清荷却一个没站稳扎进他怀里。他惊慌地后退一步和她拉开距离,但很快又不得不抬手撑住她的身体:“凌同学,你还好吗?”
这时,凌清荷已经彻底断片了,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即使没有意识,她还是委屈地撅着嘴,像只被抛弃的小猫儿一样可怜。叶初阳心一软,手上松了力道,任她跌到自己怀里。女生甜梨味的发香混着淡淡的酒气慢慢沁入他的鼻息,她已经睡着了,小脸粉扑扑的,还挂着泪痕,招人怜惜。
叶初阳薄唇紧抿,斟酌许久才用公主抱将她抱起来。他轻声道:“抱歉……只能这样了。”
还是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凌清荷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下午三点。她抬手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昨晚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她在后海边喝酒,好像喝醉了,然后……她好像看到了叶初阳!
她蹭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床头柜上的一张便签纸进入视野,上面是好看的正楷:凌同学,昨晚偶然碰到你在后海边喝醉了,也没找到你的证件,没办法入住酒店,只能出此下策把你带回我家,很抱歉冒犯。我到酒店去住,下面是我的电话,如果你醒了就打给我。
落款处赫然是叶初阳。
凌清荷这下彻底清醒了,真的是他!他来北京了!
酒醒了,记忆也慢慢清晰起来,想到自己好像无意间打了人家一巴掌,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赧然打通便签上的号码,对方很快接起来,在她报完名字支支吾吾想措辞的时候,叶初阳温润的声音已经顺着电话线传来:“今天有不舒服吗?”
凌清荷抓了抓头发:“没,没有。”她顿了顿,“你不是在敦煌吗?”
“哦,工作调动,我会来R大进行为期一年的敦煌学授课,公寓刚好在后海附近,昨天就……”
想起昨天的事,凌清荷的脸又是一阵羞红。她干咳一声:“那个……你的脸……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叶初阳轻快笑了笑:“没事,别放在心上。只是下次一个人不要喝那么多了,又是晚上,很不安全。”
凌清荷应了一声,仓皇挂了电话。她逃难般逃离叶初阳的公寓,临走时,还不忘把那张字体好看的便签纸一起带走。
Chapter 4
醉酒事件后,凌清荷没再联系过叶初阳。但新的学年开始,叶初阳发现他每次到R大上课时办公桌上总会放一份甜品。连续几周,他终于有了探知一下送甜品的人是谁的欲望。
于是,在一个初秋的早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在办公室里时,偷偷送甜品的“田螺姑娘”被抓了个正着。
叶初阳讶然:“凌同学,是你?”
凌清荷讪讪笑了笑:“嗨,好巧哦……”说完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
叶初阳有些茫然地笑了笑:“之前几周的甜品,都是你送的?”
凌清荷认命地点点头,她很快补了一句:“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上次我喝醉,你帮了我,我想感谢你的,而且我还不小心打了你,真的很抱歉……”
叶初阳笑:“没关系,你叫我叶老师,也算是半个学生,我总不能不管你,你不用太记挂。”
凌清荷的心轻轻颤了一下,她对他的想法,可不仅仅是半个学生对老师那样。
她嗓子极轻地咳了一下,然后把手上的甜品递过去:“这个给你。”
叶初阳没去接,声音尽量柔和:“其实我不是特别喜欢吃甜食,而且我帮你只是举手之劳,以后你不用特意送这个过来了,怪破费的,也很麻烦你。”
凌清荷愣了下,下意识道:“我不嫌麻烦。”说完,她觉得格外突兀,抬眸时正好对上叶初阳漆黑的瞳孔,里面明明平静无波,凌清荷却直觉他把她的心事洞穿了个彻底。她的脸瞬间红得像要滴血,匆匆把甜品扔到垃圾篓里转身夺门而出,把身后的呼喊隔绝在门内。
叶初阳看着凌清荷的背影,顿了许久,似乎对某些东西终于有了浅显的认知。他看了看被随手丢掉的甜品盒,无奈叹了口气,然后把那盒甜品从垃圾篓里捡出来,用纸巾擦掉盒子表面的灰尘。奶油小方已经被摔得没了形状,叶初阳却没嫌弃,打开用塑料勺舀了一小勺送到嘴里。
凌清荷跑回来拿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叶初阳慢条斯理地吃稀碎甜品的样子。看到她,叶初阳下意识站起身子。他眼神里带着歉意:“抱歉,或许我刚刚的话不妥当,无意间伤害到你,我向你道歉。”
凌清荷的目光却黏在那盒甜品上。她语气闷闷:“你不是不喜欢吃甜食吗?”
叶初阳顿了顿,声音浅浅:“丢掉可惜,况且是别人精心买给我的。”
凌清荷抬眼:“你怎么知道我是精心買的?”
叶初阳抿抿唇,沉默了。
凌清荷捞起放在沙发上的包,转身要走,叶初阳却上前拉住她的手腕,随即又十分克制地松开。
凌清荷抬眼看他,他喉结极轻地滚了滚,缓缓开口:“我可能在沙漠待久了,不太擅长和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交流,如果我的话让你不舒服,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凌清荷预感接下来叶初阳要说让她“不舒服”的话了,果然,他斟酌许久,轻声道:“你正是最好的年纪,在感情方面,也应该是浪漫美好的,或许同龄的男孩子才是适合你的……”
连拒绝的话都说得如此温柔又谨慎,这样的叶初阳,凌清荷根本无法抗拒。她深吸一口气,把包搭在肩上:“好,你的意思我明白。”说完,她便逃难般再次夺门而出。
叶初阳无奈地摇摇头,在上课前把那份甜品吃完。他心想,希望小朋友是真的明白吧。
Chapter 5
叶初阳一度以为凌清荷是真的放弃他了,直到有天在自己的课上看到最后一排戴着毛线帽、针织围巾和墨镜的全副武装的凌清荷。她不是自己班上的学生,但却是听得最认真的那一个,还时不时在小巧的笔记本上把他讲的重点记下来。
下课铃响,叶初阳无奈地走到凌清荷身边,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扣了扣她的桌子,压低声音:“同学,跟我来趟办公室。”
凌清荷愣了下,隐在墨镜下的眼睛不甘心地闭了闭,得,这么低调还是被认出来了。
她一边摘围巾和墨镜,一边跟在叶初阳身后,到办公室的时候,一张清丽的脸出现在叶初阳面前。她咧嘴笑:“叶老师,又见面了。”
赶在叶初阳开口前,她赶紧占据主动:“我这次真不是来缠着你的,你知道的嘛,我是考古专业的,现在正在做大四的毕业设计,我的课题就是莫高窟经变画的研究,所以来听您的课也是正当学习。”
听她一番义正言辞的解释,倒是叶初阳被堵得语塞了。他怔了怔,最终只是无奈笑笑,起身打开书柜,认真挑了两本书出来递给凌清荷:“这两本书详细记录了莫高窟经变壁画的研究史,你可以参考一下。”
凌清荷欢喜地接过书去,便听叶初阳接着道:“你可以随时来听课,但下次不用裹得这么严实。虽然是冬天,但教室空调温度高,这样裹着难受。”
凌清荷干咳一声:“我这不是怕我的行为给老师您带来什么困扰。”
叶初阳被她逗笑了:“没事的,我把你当小朋友。”
又是小朋友,凌清荷不开心极了。她小声辩驳:“老师,你在莫高窟待了那么多年,研究的都是上千年前的壁画和文物,在我们这一行,明明时间的概念应该不那么清晰,我和你也只差多不过十岁,你能不能不要总把我当小朋友?”
叶初阳哑然,凌清荷的话虽是歪理,好歹也有几分道理。他笑了笑,避重就轻:“好,你不喜欢‘小朋友这个称呼,我以后不叫了,不要不开心。”眼神里分明还是带着哄小朋友般的纵容。
凌清荷撇撇嘴,这个叶初阳,看着好脾气,其实在感情这方面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她懒得跟他掰扯这些,总之在这件事上她不会放弃。
她把书妥善收进包里,冲叶初阳眨眨眼:“叶老师,那下次课见啦。”
叶初阳看着她欢快的背影,突然有一丝晃神。
他总是向凌清荷暗示“年龄有别”的思想,凌清荷又何尝不是在一遍遍地给他洗脑。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如果不把凌清荷当小孩子看,她是那样一个漂亮、可爱、对考古学怀有热情的女孩……想到这里,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把脑子里那些不该有的想法都移除掉,甚至对这瞬间的失神感到抱歉。
大概小朋友只是年纪小,一时冲动下才有这样不成熟的想法,但他,却万万不该。想到那天他抱着凌清荷回家时,醉酒的女孩可怜地窝在他怀里委屈呢喃的样子,他的心蓦地软了几分,但他很快又把这份心软重重压下去。
大漠偏远,他终究要走。
还是只把她当小朋友就好。
Chapter 6
凌清荷本以为大四这一学年会过得格外漫长,没想到毕业竟是眨眼之间。
这一年间,她没有错过叶初阳的任何一节课,充分发挥了打不死的小强精神,三天两头借着讨论课题的由头到叶初阳家蹭饭,甚至以一己之力赶跑了两个向叶初阳示好的女生。
叶初阳离开北京的前一天,凌清荷赖在他家不肯离开,说什么都要让他回答“你到底喜不喜欢我”这个问题。
叶初阳被她缠得没办法,终于不再闪避,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凌清荷,我不能喜欢你。”他称呼她的全名,语气不强烈,但也少了温柔,像是被她闹得有些生气了。
凌清荷嘴巴一扁:“你有什么不能喜欢我,我都说了,我根本就不在意年龄的差距。”
叶初阳抿抿唇,语气带着无奈:“不止这个。”
“还有什么?”
叶初阳极轻地叹了一声,耐心道:“清荷,你这一年调研莫高窟的经变画,应该记得第321窟的南壁有一幅特殊的壁画,很久以前,专家认为这个壁畫是法华经变,1983年,又有学者将它改定为宝雨经变,直到近些年,我院的专家经过反复推敲,最终将之定为十轮经变。”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一张壁画的研究,就需要耗费几十年的时间,这在考古的进程中只是一个很短的时间,但却能占据一个人的大半生。我……离不开莫高窟。”
他想让凌清荷知难而退,却没想到,他说这些话时,凌清荷神色一丝变化都没有。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叶初阳的眼睛:“好。这些暂且不提。我再问你一次,叶初阳,你喜不喜欢我,不要回答能不能喜欢,我只要听喜不喜欢。”
她的眼神写满倔强,叶初阳知道,她打定主意要听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别开脸去,喉结滚动几下,终于艰难地吐出一句:“不,我不喜欢你。”
凌清荷眼神有些受伤,语气却仍然倔强:“也就是说,你从此回你的大西北,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我凌清荷,再也没有人前前后后追着你叫你叶老师向你请教问题,也没有人死乞白咧地赖在你家要你做饭给她吃,你一点都没有不舍,也没有难过是吗?”
她一条条说得清晰,每一句话都带出一个画面。叶初阳突然发现,在这个问题上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比刚刚说“不喜欢”要艰难得多。
还没等他回答,凌清荷便狠狠瞪了他一眼:“好,叶初阳,你狠。”说完,她便提包出门。
叶初阳的心像被尖锐的针戳了一下,但他很快把那种细密的痛感压下去,推门跟出去。他一直跟在凌清荷的后面,跟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不多时,凌清荷折返回来走到他面前,气鼓鼓问:“你不是说不喜欢我,跟着我干什么?”
叶初阳抿抿唇:“太晚了,我送你回……”
剩下的字喑哑在喉咙里,因为,下一刻,她的唇上便覆上一片清凉的柔软。女生凑近时头发上的甜梨香格外浓郁,叶初阳沉溺其中,整个人都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时,凌清荷踮起的脚尖已经放下去。
叶初阳慌忙后退一步:“抱歉,我……真的抱歉。”
凌清荷感觉自己要疯掉:“是我主动吻你的,你哪里抱歉?”
叶初阳不说话了。他垂下眼去,纤长的睫毛在鼻翼打下清晰的剪影。
凌清荷突然福至心灵:“叶老师,或许在你的观念里会不会有那种吻了我就要对我负责的责任感?”
叶初阳怔了怔,凌清荷似也没打算听他回答,只摆摆手:“算了,既然你不喜欢,我总不能勉强。我的心意给你,你的吻给我,我们两清。”说完,她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叶初阳抬手覆上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保留着对那片柔软最原始的记忆。
他垂下眼轻叹,果然,她还是小孩子心性。
也幸好,他还没有陷得太深。
Chapter 7
再回敦煌,叶初阳心里十分平静。北京确实繁华,但他早习惯了大漠的辽远,对灯红酒绿并不贪恋,只是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凌清荷曾质问他若此生再见不到她会不会不舍,当时他心里其实隐约有答案,只是到了现在,这个答案才格外清晰起来。
他对她,的确不舍。
所以,当他再次在研究院见到一身红裙的凌清荷时,他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瞬间被填满,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复杂的感觉。
院长亲切地把凌清荷拉到叶初阳跟前:“小叶,这是凌清荷,J大考古系的高材生,拒绝了无数院所抛出的橄榄枝,执意要来我们莫高窟呢,这段时间,就先让她跟着你吧。”
叶初阳下意识点了点头,却许久没说出一句话。直到院长离开,他才缓缓开口:“凌……清荷。”
凌清荷撇撇嘴:“分开不过数月,叫得这么生疏,连我的名字都快忘了吗?”
叶初阳没接茬,反而神色郑重道:“你怎么来了?”
凌清荷歪头,声音带了一丝委屈:“我大老远地跑过来,你一定要表现得这样不欢迎么?”
她软糯的声音还是让叶初阳心软了。他脸色柔和了些,语气却无奈:“西北地区气候恶劣,紫外线强烈,刮风的时候下沙如雪,不适合女孩子来……”
凌清荷深以为然:“的确。”
叶初阳抿抿唇:“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凌清荷打了一个圈转到他面前。
“我为什么后悔,春天有沙尘,冬天有高寒,但也有漂亮的夏和秋,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你,我什么都不怕。”
近乎直白的表白让叶初阳措手不及,劝说的话也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他别过眼去不看她:“我记得你说过,和我两清。”
凌清荷没否认:“对啊。”她眨了眨眼:“我和你是两清了,所以这次换你来追我咯。”
叶初阳没说话,但凌清荷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涌动的情愫。她轻声开口:“叶初阳,你不要急着拒绝我。我哦,父母离异,都各自再嫁娶,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是被全世界抛弃的那一个,你现在就是我唯一的牵挂了。我来莫高窟,是为了你,但也不全是为了你,我喜欢钻研这里的壁画和古物的,你应该感受得到我没有撒谎。不要觉得我是麻烦,好吗?”
叶初阳的心仿佛被狠狠扯了一下。他从未觉得她是麻烦,只是心疼她一个女孩子背井离乡。她说他是她唯一的牵挂,他没有任何办法再把她推开。
他安抚般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低低的声音像温柔的大海一样包裹着她:“别哭了。”
凌清荷抹了抹眼泪,声音有些沙哑:“我没赶上飞机,从兰州一路坐大巴过来,风尘仆仆的,现在肯定丑死了。”
叶初阳声音含着薄薄的笑意,轻声哄她:“没有,很漂亮。”
凌清荷抬眼,清亮的眼睛里像盛着细碎的星星:“是‘小朋友的那种漂亮吗?”
叶初阳抿抿唇,抬起手来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许久,他温声道:“不是,就是单纯的漂亮。”
Chapter 8
新年的时候,凌清荷没回家,用她自己的话说,回去少不得场面尴尬,况且,她也想留下来和叶初阳一起。
叶初阳养了一條名叫小宝的金毛,年夜饭后,凌清荷随意坐在地毯上翻看他临摹的壁画图,小宝就一直窝在她怀里不肯离开。
她打趣:“叶初阳,你看,它和我亲得很,大概狗狗都觉得你应该给它找个女主人了。”自来莫高窟,她便不再称他叶老师了。
叶初阳一边洗碗一边笑:“去年去北京,把它寄养在同事那里,回来后和我就不怎么亲密,可能小家伙也有脾气了。”
凌清荷顺了顺狗狗颈间的毛,欢快地叫它的名字:“小宝,小宝~”
叶初阳看着她和小宝逗趣,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快乐。遇到凌清荷之前,他醉心壁画研究,从来没想过会喜欢上哪个女孩子,大概,这是宿命。
跨年的钟声敲响,叶初阳正要睡觉,卧室的们突然被打开,一身睡衣的凌清荷光着脚走进来。他拧开床头的灯:“怎么了,睡不着?”
凌清荷轻盈地爬到他的床上:“叶初阳,我冷。”
叶初阳立刻心软了,将她一对儿莹白的小脚裹在手心里:“怎么不穿鞋子,会着凉的。”
凌清荷蹭到他怀里,女孩的特有的体香融到他的鼻息里,他觉得嗓子开始发干,声音也低下去:“清荷,你别……”
凌清荷却不听,抱他抱得更紧:“叶初阳,我一直知道你是个绅士,但其实有时候不需要这么绅士的。你知道吗,我总有种莫名的不安感,明明你就在我眼前,我却感觉很不真切,好像是一场梦一样。”
叶初阳心疼了,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那天晚上,凌清荷和叶初阳挤在一个被子里。他只是轻轻地抱着她替她取暖,其他什么事都没有做。凌清荷知道,这是他对她的珍视。
接近凌晨的时候,叶初阳的电话突然响了,是院里值班的同事打来的,紧急通知他雪后气温骤降,有个洞窟岩体裂开,有塌方的风险,希望留在敦煌的同事一起去帮忙。
电话铃声把凌清荷吵醒了,在叶初阳穿衣服的空隙,她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她坐起身子下床:“我和你一起去。”
叶初阳把她按回床上,安抚道:“你是女孩子,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安心睡觉,等你睡醒了,我就回来了。”
她还要在说什么,叶初阳却俯身在她唇上印了一个极轻的吻:“听话,别让我分心。等我回来。”
他第一次主动吻她,她有瞬间的晃神,反应过来时,叶初阳已经出去了。没了他的被子似也没有刚刚那么暖和,她坐起身披了衣服走出卧室,小宝立刻跑过来蹭到她怀里。她抱着小宝在客厅继续看下午没看完的壁画临摹图,看一会儿就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钟表,从三点钟等到八点钟,家门还是纹丝不动。
怀里的小宝时不时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似在悲鸣,她的心跳渐渐快得不受控制。
突然,尖锐的手机铃声从卧室传来,她飞快起身跑过去,屏幕上跳动的却不是叶初阳的名字,而是一个陌生号码。
她吞了口口水按下接听键。
几秒钟后,手机蓦地从她掌中滑落下去。
凌清荷心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彻底断掉了。
Chapter 9
叶初阳没能再醒过来。
凌清荷赶到医院的时候,叶初阳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再说不出一句话。他身边站着两个研究院的同事,其中一个和凌清荷一样,是今年新来的小伙,他眼圈红得厉害,声音哽咽:“外面下大雪,叶研究员的鞋子沾了雪,检查窟顶的时候踩在梯子上,滑得厉害,他……他……”
凌清荷一步一步朝叶初阳走过去,每一步都如千斤沉重。明明她还没有哭,声音却哑得像孤魂野鬼:“怎么想到要通知我?”
小伙瞬间泣不成声:“前阵子……叶研究员特意问我……问我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喜欢什么,他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向你求婚的……”
凌清荷死死咬住嘴唇,不让眼泪落下来。
他离开之前要她等他回去的,可现在,全世界最温柔的叶初阳,偷偷计划着要向她求婚的叶初阳,可能再也不能温柔地抱着她了。她跪坐在他身边冰凉的地板上,冻僵的指腹缓缓描摹他的眉眼。两个同事心酸地退出去,把最后的告别时间留给她。
叶初阳的脸已经被擦拭过,好看如从前,只是苍白得厉害。怔怔看了许久,凌清荷的眼泪还是没忍住滑下来。世界之大,但她知道,这次,她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记忆回溯,她突然想起五年前填报高考的志愿时,她无意间看到一个关于敦煌文化的纪录片。彼时叶初阳作为莫高窟研究院最年轻的研究员接受记者的采访。记者问他:“你年纪轻轻,怎么会选择荒凉的大西北?”
他笑了笑,声线温润:“身处大漠深处,人的喜怒哀乐都会被弱化,生活与世无争,没什么不好。况且,我喜欢研究莫高窟的壁画,择一事终一生,我不觉得生命会被浪费。”
彼时,凌清荷父母刚刚离异,叶初阳话里的“喜怒哀乐会被弱化”让她尤为心动。她想,或许她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于是义无反顾报考了冷门的考古专业。
在纪录片上初见叶初阳,她只觉得他好看,倒没什么别的想法。但那天在鸣沙山偶然碰到,她开始觉出心动。
他的温柔和包容,克制和沉稳,无一不让她觉得安心。来敦煌后,她一度以为,这就是她和他漫长而无尽的未来了,没想到,叶初阳最终还是把生命的活力完整地献给了莫高窟,或许,这对他来说,也是宿命。
下葬那天,连日的大雪意外地停了,凌清荷整个人裹在黑色的衣服里,在墓地整整站了一下午。小伙告诉她,叶初阳刚从梯子上摔下来的时候,还没有完全丧失说话的能力。他急促地留下几个音节,最后那几个音节是:清荷,离开。
凌清荷明白,他是知道自己无法再陪伴她,所以想让她离开莫高窟。她看着墓碑上年轻鲜活的照片,想着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刻,眼里一定满是歉疚、遗憾和不舍。
凌清荷转身,把眼角的泪擦拭干净。她说过,叶初阳是她最后的牵挂,即使他不在了,她也会一直在这里陪伴他的。
只是,她不知道,这片广袤无垠的沙漠,真的会如叶初阳所说,淡化她填埋在心底的巨大遺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