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
我写这个稿子时,刚从医院回来。我母亲在从客厅去卧室的十几米距离中,被一个恍惚重重摔了一跤,一只肩膀骨断了,一口假牙碎成五段,切破人中和腮,半张脸眼看着被淤血放大一倍,乌成一只血袋。医生说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老人家颅内有一片婴儿拳头大的区域,像豆腐被猫爪扒拉过一样,正在出血。这是离死亡最近的血,任何人的安慰都消不了我的恐惧。
我母亲十一岁丧母,被继母横眼毒语虐了八年,二十岁嫁给我父亲,八次怀胎,生下九个,养活五个。我想每一个都是割了她肉的,我无法想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付出。这些,我没有在《人生海海》里写。
母亲出嫁时没有一件嫁妆,因为继母说:我养你八年,抵过嫁妆了。外公悄悄塞给母亲五块大洋,算是补了嫁妆,母亲却因此受了半辈子地主女儿恶名的罪。父亲是地主,公公是基督徒,丈夫后来因言获罪,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判刑三年,死死钉在耻辱墙上,又活活要把我们拖大。作为小说家,我有的是想象力,但还是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一种煎熬、忍受。这些,我也没在《人生海海》里写。
我的忍受不及母亲一个小指头,却已经忍不下,积下一团怨怒,化不开,二十几年漂在外,不想回老家工作,眼不见为净。但母亲活成了菩萨,十几年的屈辱,一忍而过,不怨不尤,不记一个仇人,五千人的大村庄,把一个“活菩萨”的雅号独占。这些,我也没在《人生海海》里写。
事实上,母亲在《人生海海》里几乎被挤出镜头,群众演员一样的,只有半个背影,地位不及上校两只猫。作为一部我从童年、故乡出发的小说,母亲理应得到更多笔墨,即使坐不上C位,至少要有座位。我排了那么多座次,怎么能没有母亲一个位置?我不甘心。于是一次次调整机位,试图把母亲拉进镜头,聚灯光,给特写。却发现,总是不对头。母亲拒绝走进我的小说,走进来就横冲直撞,搞得我左右不是,窘迫,和小说关系异常紧张。我不知道为什么生活中一向谦卑的母亲,到了小说里会如此霸道,执拗,斤斤计较,像被黑字染黑似的黑心。小说写到七万字时我停下来,请朋友看,讨意见。两位朋友给出一致意见:盯着上校写,母亲是个斜刺,要拔掉。
当我听得朋友意见,把母亲放下后,这小说一下子有了力气,甩手甩脚地往前走了。越走越有上校的步调,其他人物无不甘愿做他的兵,或明或暗都在受他调遣,即使“我”逃到海外,十多年音讯全无,照样被他吸到身边,别开生面,把他的老账新册都盘出来。上校成了小说的绝对主角,不断自动向我敞开内心,向我讲述了岁月的沧桑,时代的变迁,命运的浮沉;讲述了他生命的厚度,也是难度。我写出了一个始料不及的人物,既有金的炽热,又有银的柔软,既高贵又苦难,既令我尊敬又让我同情。小说最后,当写到林阿姨暗自在上校遗体边幽幽泣哭时,我突然听到了父亲去世时母亲的哭声,也是那么压抑、孤独、危险,像黑地里的一枝磷火在旺。这个不经意的发现让我有了一系列的发现,我发现林阿姨就是我母亲,上校也是我母亲,上校母亲也是我母亲。
我放下了母亲,其实又怎么放得下?我把母亲化开了,一部分给了林阿姨,一部分给了上校母亲,大部分给了上校本人。我在写的时候并不存心这样做,但回头看去,一切似乎就是那么在做,有的是直接复制,像照着镜子;有的是缩小放大,像在变焦镜头里;有的是颠倒,像一枚硬币的两面;有的是转换,像水冻成了冰、蒸成了汽。我足可宣称,世上没有上校其人,当然更不可能有其母和妻。这家人是我母亲化身的,过程既复杂又简单,结果既迥然不同又惊人相似。尤其是我对上校的感情,完全就是我对母亲的感情——这就是简单,是我从身上掏出来的,探囊取物一样。
问题出来了,为什么我不直接写母亲?为什么当初我想写母亲时怎么都驾驭不了?这可能不只是我个人的难题。卡夫卡曾在日记中写道:“有人说我喜欢文学,何止是喜欢,我就是文学组成的……组成文学的是生活,但我无法直接面对生活,我会窒息的。”当卡夫卡把生活丢进梦里,荒诞里,把自己变成一只甲虫,一个失去日常逻辑的异人,他就活了。许多作家都有相似的经验,生活在远方,在别处,对身边的生活缺乏想象力。想象力,是小说家的当家本领,翅膀,固然重要。博尔赫斯说:“小说是时间的迷宫,是想象的艺术,强大的想象产生事实。”这是对想象力的最高表彰。
那么如何才能获得想象力?我们常说,生活是小说之母,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多年的写作告诉我,想象力不是想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一个死人是做不来梦的。但这次写《人生海海》却告诉我另一条经验:当生活过于强悍时,作家会丧失想象力。经常听人说,中国这几十年龙飞凤舞的,却不见作家写出反映当代生活的大作。我想,原因可能就是我们面对的时代太强大了,生活太火热了,风风火火的,泥沙俱下的,千奇百怪的事层出不穷。生活成了最大的魔术师,把小说家惊呆了,吓坏了。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今天中国的小说家也许会说:我一变魔术,生活就发笑。中国这几十年的生活本是一部大小说,别说写,看都看不懂。当生活过于强大火爆时,你内心其实是虚弱迷茫的,正如风烟滚滚中看不见风景而茫然一样。
母亲对我来说,就是“过于强悍的生活”。想起母亲的一生,我的头就低下来,像信徒对着偶像。母亲在我心里已被塑成像,菩萨一样的,我是她最忠实的信徒,只想跪拜。作家写小说时本是菩萨一样有神力的,现在倒过来,人物变成菩萨、作家成信徒时,小说的天空必要坍塌。因为信徒只会被菩萨改变,而改变不了菩萨。母亲让我崇敬得虚弱,丧失了改造她的能力。或许我可以给母亲写个非虚构,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点搬,一寸寸描,写个纪实作品。但小说是虚构的,虚构的目的是要把我的母亲改造成大家的母亲,把局部的事实改造成普遍的现实,我无力也不忍去这样做,只有放弃。当我放下母亲时,才发现,母亲是那么重。
母亲的重量也是我的力量,虽然我无法把她搬进小说,但毕竟我一直扛着她:她一直在我心里,灯塔一样的,照出光亮和黑暗,助我洞悉人世。母亲以一生的忍辱负重秤出了人世的斤两,告诉了我人心是多么深奥,人性是多么复杂,岁月是多么波诡云谲,我该如何去看待人的高尚和丑恶、苦难与仇恨。有人说,《人生海海》前半部有我以往小说的心计,排兵布阵,跟人物较劲,后半部叙事越来越放松,内心越来越宽广、仁慈,不像我写的。我接受这种说法,并且知道原因:前半部“我”是未成年人,攀不上母亲的视角,后半部我人到中年,我时时都用母親的眼光在度量人物。我不能写母亲的小说,但母亲可以帮我写小说。有时候,我觉得我正在变成母亲,将命运开给她的账单悉数收下。
今天,是母亲在ICU的第十七天,依然生死难卜。因为疲劳和紧张,我一直处在一种半窒息状态,像在水底,一切看上去都那么不真实,那么吃力,那么恐怖。我带着一种迷信心理写这稿子,每天写一点,让母亲有牵挂,别走。昨天,医生切开了母亲气管,告诉我母亲能不能醒来就看这两天。今天,我连忙把稿子收尾了,希望这预示母亲能醒来,结束了!同时又担心是另一种结束。这何尝不是一种“强悍的生活”?在命运赌盘前,我哪里要得到心力?不过是一份可怜罢了。
2020.9.9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