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艺术家

2021-05-29 16:01王斌
延河·绿色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杜尚朝阳教养

时间蛮晚的了,我准备睡了。睡前,我总会习惯性地抄起手机瞟上一眼。我看见微信上有一拉年轻朋友给我发来了照片,像是我的照片。我就手点击了一下手机屏幕,以便放大了看。这时,我的思绪不知为什么竟飘飞了一下。是这张照片让我有了些许的恍惚意识。我稍微怔愣了一下,琢磨着,照片究竟是啥时照的呢?在我的印象中,我好像从没让这个年轻朋友给我拍过照呀,那么,这张照片又从何而来?

是有点怪,我想。照片上的我,看上去与现下的我,好像判若两人。现在的我可比照片上的那个我沧桑多了,也就是说,照片上的我已然是几年前的我了。彼时的我,一眼看上去还是蛮“年轻”的嘛。再仔细端详,哦,我明白了,年轻朋友是个有心人,他去了我的朋友黎朝阳的那个仍没消失的微博转了一圈,照片是他从哪儿下载的,因为照片的上端,还留有朝阳的微博名片——抽象艺术家黎朝阳。我想起来了,年轻朋友也认识朝阳,是我介绍他认识的,几天前我与他还见了一面,彼此聊起了朝阳过早的驾鹤西行,不免唏嘘了一番。我们都怀念他——我的那位号称抽象艺术家的朋友黎朝阳。

从照片的背景上看,在我的背后,有一张印有日本古代仕女的招贴画,它唤醒了我的记忆。当时的我,是和朝阳一道去了一家日料餐厅吃饭。它就驻扎在离我家不远的那条街上。一般我俩相约去那家餐厅就餐,是准备好了要奢侈一把的。而现在,这街亦已不复当年的景观了,显得分外萧条和冷落。那家日料餐厅与那条街上的其他餐厅一起从我的视野中骤然消失了。据说是根据市里的一道指令:城市街道要进行统一规划,而规划的结果,就是那条街上的所有餐厅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不了解的人,还以为它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可是它们在我的记忆中曾经存在过,而且存在得相当繁盛,所以令人怀恋。那天,就是在这家日料餐厅消失前,我和朝阳去了餐厅吃午饭。在门口,我俩惊见餐厅里的许多物件都被挪移到了屋外。我们不禁好奇,问了一下经营这家餐厅的女店主。店主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孩,平时见了我,脸上总是挂着一副和蔼可亲的笑容,像见了家人:“您来了,请坐!”然后是一个标准的日式鞠躬。

“怎么回事,要搬家?”

“哦,是的。”她笑说。我能感觉到她的笑,亦是勉强的。

“为什么要搬走,经营得不好吗?”

女孩摇了摇头,脸上掠过一丝隐约的忧伤,神情亦有些恍惚了。“不是的,是市里突然通知我们这条街上的所有餐厅,必须在规定期限内搬走。”

“理由呢?”

“说是要统一规划,整顿市容。”

这时我想起了不久前,就发生在我们这座城市的、突如其来的、驱逐所谓的低端人口事件,这件事让我感到了震惊,亦感到悲伤。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狂风悲号,一大批被驱赶的人流只能忍冻露宿街头,其惨状亦不言而喻了。严格地说,我也属于这座城市的低端人口,没有户口,没有正常收入,属于无业游民。我始终在漂泊着。那一个夜晚,我感到了心痛,为他们,也为我自己。

“还能回来吗?”我问女孩。

“啊,说是明年规划好了,可以让我们再回来。”

“你肯定?”

女孩的脸瞬时呆了一下,一团愁云就在此刻笼上了她那清秀的脸庞。“不知道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就像在发出一声叹息,我亦有些黯然了。

时间犹如白云过隙,一晃又过去三年了,我们的这条街既不见规划,也没见其他任何动静,有的只是冷冷清清。是的,这条街面仿若一片清冷和荒芜般的死寂,了无声息。就在三年以前,这条街上还是繁忙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各色风味餐厅从这里顺着小街一长溜地有序排开,各显神通,于是像我这一类的孤独的蜗居京城的觅食一族,倘若想给自己改善一下伙食,必先沿着这条街找感觉。事先亦无计划,一旦经过某家店面有点小感觉了,驻足,进门,瞬间迎来的是小妹们的一张张殷切的笑脸。在这条曾经热闹的餐厅一条街上,我的这张脸,便是永远的“九折卡”。常客嘛,我在那一街已然混成了个熟脸。

朝阳每来我家聊天,我们都会选择在这条街上随便一家餐厅就餐。一般来说是找最便宜一家就餐,可那一天,我们则选择了那家日料,原因是朝阳过些天要去意大利罗马举办他的个人画展,我俩想为此好好地庆祝一下。我俩每每餐叙时,又总是AA制。朝阳是文革后第一届电影学院美术系的学生,号称78班,他们的这一届毕业生出了许多功成名就者,且名扬海外,成就为足以入史的中国第五代电影人。朝阳刚一毕业就考上了欧洲赫赫有名的罗马电影学院。他属于最早出国的那一批留学生,《百年孤独》的作者马尔克斯就毕业于那所学校。也因此,当2000后他回归了自己的祖国,也把西方文化中的某些生活习俗也带了回来,其中之一项,就是吃饭必须AA型。这也挺好,我俩都是两袖清风的无业游民,一个AA,彼此也就少了经济上的压力和负担。多数情况下,我俩一顿饭下来,结账时也就100元以内。

是的,我不就一穷酸文人吗?而朝阳呢,也是一清贫的画家,或说是画抽象画的艺术家,而现实抽象画在市场上已然日薄西山,不再有昔日之荣耀了。朝阳最初是学写实油画的,而且是苏式传统的,他是去了意大利后才蓦然转入画抽象的,说是决心成为前卫艺术家,且要与传统绘画分道扬镳。我时常劝他重回画写实,那样的话,他的画多少也好卖出去,一人也不能总是这么的穷哈哈呀!至于像我这种写字的,就没那景喽,金钱与我这类的人彻底无缘,只是图个人的情怀和理想罢了。可我只要一提起这个话题,朝阳就会一脸的不屑:“庸俗,你知道你庸俗吗?艺术不是由市场决定的,那叫商品,不叫艺术,艺术是由艺术家的心灵决定的。我为什么要向市场妥协,为什么?你说,你说,如果那样我还是个艺术家吗?扯蛋,那只是个投机商人,而非艺术家。”朝阳是个蛮固执的一人,我发现我根本说服不了他,于是就算了,不再劝了,爱谁谁吧,人各有志嘛。他说的也对,活得两袖清风的我们倒也混得个自由潇洒,又何乐而不為呢?我们其实都不想向世俗低头或妥协,只想创作我们心中的艺术。当然,如此一来是要有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所谓的孤独和清贫。

记得那天在日料餐厅当我刚要点菜时,朝阳又在一旁令人厌烦地唠叨上了,他总是这样:“嘿嘿,陆岛,咱儿少点点行吗?我在减肥呢,别点多了。”

“去你丫的,我还要增肥呢!”每当听到此言,我总会紧跟着暴喝一声。这倒也是真的,朝阳人颇胖,而我则奇瘦,我俩若没事就这么傲然于世地立足在大马路上,一准让人看着活脱脱就像是一出滑稽喜剧。所以呢,我还真是成天惦记着努力增肥。每当此时,朝阳便会装作仿若没听见,在凳子上挪了挪他那庞大的身躯,然后来一个煞有介事的正襟危坐;再然后呢?只见他陡然间双臂舒展,高抬,双目紧闭,眉目上翘,做出一副略显笨拙的鹍鹏展翅之姿;还告我他现下所展示的,乃是一套标准的太极动作。岂但如此,他还会神秘兮兮对我说,这是他跟着一位刚从五台山下来不久的世外高人学的。“尤其是要懂得运气。”他闭着眼,边动作边说,大嘴巴鼓胀得犹如一只正在水中吐气的大蛤蟆,那神情,就像在向我传授艰深的哲学课程。

我噗嗤一声乐了:“嘿嘿,朝阳,你看你丫傻不傻呀?知道吗,这时的你,看上去就像一只笨拙的大乌龟。”

朝阳泄气了。刚抬起的双臂宛若一台起吊机上升起的长臂,陡然间颓然跌落了下来,神情亦显得有些沮丧,随之不满地小声嘟哝一句:“你不懂,你真的不懂!”说完,人就呆那了,目光发虚,也不知此刻的他究竟在想啥。我呢,也就不再去理会他了。我知道犯傻是他的常态,我也已然习惯了,开始低头看我的微信。

没一会儿,热腾腾地菜端上来了。我俩一般情况下也就点个二至三菜一汤吧,朝阳不是成天嚷嚷着玩命要減肥吗?我呢,平时也吃不多,这也就省钱了。问题在于接下来发生的那一幕很令人不堪,而且这一幕还屡屡上演,让我不胜其烦。等我不经意地从手机上抬起脸来,正准备持箸夹菜时,竟发现那两碟菜已被朝阳消灭了二分之一,再细瞧坐我对面的朝阳,正以一副饕餮之徒的经典模样不管不顾在狼吞虎咽。岂但如此,还吃得山呼海啸,嘴巴皮子吧啦出一片令人心烦的刺耳噪音。

“嘿嘿。”我呵斥了一声。朝阳怔了一下,那表情和正伸出的筷子像定格般地停住了,嘴角边上还醒目的像是在向我示威般停留着一片菜叶,两片嘴唇此时亦已被菜油涂抹上了一道发亮的“光彩”。

“长眼不长眼?我这还没开吃呢,你丫已把菜干掉了一半,靠,有你这么干的吗?”我埋怨道。

“咦?”朝阳眉目一瞪,刚才还在定格中的筷子放下来。“这你就不对了吧?”他振振有词地说,“我们当知青那会儿在农村都是这么吃的,要赶紧,吃完了好下地干活。”

“你丫不是号称要减肥吗?吃前还告人不饿,菜要少点,好么?结果就你丫吃得多,还吃得地动山摇,有你这样的吗?”我仍没好气地说。

“哦,是这样的呀?”朝阳伸手摸了摸他那成吉思汗款的大扁脸,神情有些发窘。“原来是这样的!”他愧疚般地说,干笑了几声,“我看这菜香嘛,见了就饿了。”他小声嘀咕了一句,略显尴尬。这时的朝阳,看上去就像刚被大人狠揍了一顿,从而受了点儿委屈的大孩子。

“还有……”

“还有什么?”朝阳望着我,眼神又开始发虚了,紧张地问。

“我告你多少次了,啊?你丫就是不长记性,有你丫这副吃相的吗?”

“我吃相怎么了?”朝阳的表情在告诉我,这时的他,开始有点要奋起反抗的意思了。

“咂吧嘴,明白吗?你丫咂吧嘴,就像只乌鸦在我耳边不停的聒噪,烦不烦呀你?还每每如此。”我没好气地说,“你还能有点起码的教养吗?”

“这你就不对了!”朝阳突然大笑了起来,脸上纵横交错的密集纹路此刻似乎在他大笑的召唤之下正在令人惊骇地挤成了一团,仿若要争先恐后地去攫取什么诱人的东东。他下意识地用手狠狠地抹了一把嘴角,稍稍作了一个停顿后,好像才猛然想起这款动作表现得有那么点不够雅观,又伸手从桌上的纸盒里轻轻地抽出一张餐巾纸。餐巾纸随着他的手臂伸至空中后,他还故作优雅地往下方甩了甩,然后再往他那被菜油“洗礼”过的皱巴巴的嘴角像溜冰似的抹了一把。可左嘴角上的那道发亮的油光这时就像一调皮捣蛋的孩子,又哧溜一下无声地跑到他右脸颊上去了,在哪儿,它更加放肆地泛出一道惹眼的光斑,就像在向我发出示威。

“我们在农村下放时都是这么吃饭的,农民都是这么吃的,你懂吗?哈哈,不懂了吧。”朝阳这时兴高采烈地说。

嘿,我心说,就他丫嘴硬,跟我这儿吱扭上了,我这会儿非要灭你一道不可。

“难道就没人说过你,这种吃相是对别人的冒犯,不懂礼貌吗?”我说,“还显出你丫这一辈子就没见过好吃的,没人告诉过你?”我进一步逼问。

“哦,没有,真没有。”朝阳一时间竟有些发愣,且有点小惊,好像没明白为什么竟有人对他的吃相表现出如此大的而且是莫名其妙的愤慨。他那张种惊讶的表情似乎在说这完全没有必要嘛,你这是在少见多怪。“没人这么说过我,没有,没人说过,就你在说。”一旦说出了这一番狡辩的言辞之后,他好像蛮陶醉于自己的回答,又下意识地上手准备抹一把嘴,可手掌刚要触及到他的嘴巴时,又慌了神般地戛然而止,身子也紧跟着缩了一下,宛若偷了什么东西被我发现了似的。很快,他那个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手掌,又快速地动作了起来。这一次,是他再次地从纸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然后以蛮绅士的模样地手持着餐巾纸,仪式般地在他发亮的胖脸上像按摩般点压了起来。

“就你讲究。“他先是嘿嘿地乐了几声,然后又莫名其妙地仰脸狂笑了起来,以致唬了我一跳。因为毫无来由,邻桌上的人似乎也受到了惊扰,纷纷掉过脸来往我们这边看,脸上挂着一丝蔑视。而朝阳呢,竟像是毫无察觉,餐巾纸仍在他的那张脸上以按摩式的节奏在做曲线运动。“哪有那么多讲究?你知道吗?我在意大利跟那么多艺术家交往,就从来没见一个人这么说过我。”朝阳说,这时他的笑脸突然收敛了,身子前倾,大脑袋不管不顾地往我这边晃了过來,压低了声音说:“嘿,你丫听好了,也就你这么说我。”刚说完,又是一阵抽筋似的大笑,嘴里还喷出了几星菜叶。我赶紧侧身躲过。

“那是别人不愿当着你面说,給你丫留着面子呢,懂吗?”我也不甘示弱地说。

“不懂。就你丫这么说我,没别人。”朝阳正色道。说完,他还仿佛陶醉般地想了想刚才的回答。显而易见,他感到了满足,咧开了大嘴,幸福地笑了起来,只是这一次他没发出惊天动天的狂笑。

“我只懂你丫的这种行为是缺教养的,那你告我,你懂什么?”我不示弱地说。

“懂什么?嘿,我懂什么?我是一个艺术家,懂吗?哦,陆岛,你不懂的,我是一名纯纯粹粹的艺术家嘛!艺术家哪有那么多的讲究?讲究了他还会是一艺术家吗?笑话!也只有社会上那些不着调的小资们才讲究。你是吗?是小资吗?哦,你是的,否则你为什么要强调那个虚伪的教养呢?”说到这,他突然停了下来,不再往下说了,目光咄咄逼人地盯住了我。见我面无表情,他轻蔑地冷笑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摆动了一下手臂。那张仍揉在他手中的餐巾纸此时就像一展颓败的旗帜,在透明的空气中招摇了一下,很快,餐巾纸又落在了他那张鼓胀的胖脸上。

接下来的朝阳则一字一顿地说:“那只是小资们的一套虚伪的教养,你懂的,对吗?哦,我看出来了,你还是不懂!对此,我为你此刻的无知感到了深刻的遗憾。你是小资吗?你当然不是,否则你我也不会像一低端人口似的坐在这家小餐厅里,点的还是最便宜的菜,请问这时的你,还会觉得自己是一小资阶层的人吗?”

我真的有点被朝阳七拐八弯的给说迷糊了,一时间没太明白他究竟在说些什么。我想了想,说,“这与小资习性无关,只是与一个人的教养有关。”

“教养?教养值几个钱?你说,它值几个钱?能拿出去拍卖吗?不能,对吧?既然它并不具有可以算计的实用价值,那你告诉我,它又是个什么东西?你我认识它吗——那个叫作教养的东东?不认识,对吧?那也就是说,它不过只是一套说辞而已,可你一旦不鸟它了,这套说辞对你也就不存在了,也不再具有任何实际意义。我说的对吗?嘿,哥们,你丫现在傻了吧?没话可说了吧?蔫巴了吧?我再問你,我们需要去追求一个虚无飘渺的属于纯粹想象中的‘说辞吗?而且,哈哈,而且,还是一个只有小资们才会去想象的不着调的‘说辞,我这么说对吗?“

“朝阳,并非只有小资才会去追求教养。教养当然是有用的,涉及到生活中的一个具体的人,比如你和我,则是要看这人是否具备最基本的符合社会礼仪规范的行为,这也是一个人是否文明的外在标志,它也从来不应该被某一个什么阶层所垄断,他只属于文明社会中的人应当具备的最基本的礼仪行为的标配,而且……”

“没有什么‘而且,还告我是什么‘标配,哧,你不觉得太可笑了吗?难道非要把一人混成了千人一面的德行才算进入了一个合格的且被叫作标配的文明人的行列?我黎朝阳能不能不鸟它这一壶?再说一遍,我是一个艺术家,艺术家的标志是特立独行,而非你所说的那个什么文明标配。如果真像说的,一人一旦进入了你的那个所谓‘标配,他还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吗?他和别人都一样了,处在同一个社会模式下,从而也就丧失了特立独行的品格。如此一来,你觉得他还能算是一个合格的艺术家吗?所以我根本不需要在乎那个什么狗屁教养!啥是教养?我告诉你它是个什么玩意儿:它就是一条无形的禁锢人性的枷锁,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套在了人的头上,就像一个寻常看不见的险恶阴谋,然后把人的大脑悄然无声地关进了一个叫作社会规则……哦,也可以叫作文明教养的囚笼里。这时候,那个被‘规则的人失去的将会是什么呢?哦,陆岛兄,失去的是他天然的个性和真朴的自由精神。也正是因为这样,纯粹的艺术家站出来反抗了,他们伸出粗犷的手臂大声说‘不,我不会向‘规则屈服!。这是因为他们不愿做规则——哦——或者如你说的教养的奴隶,他们以傲然的独立姿态伫立在这个喧嚣而又让人感到冷漠的世界上。”

说到这时,朝阳慷慨激昂的言辞蓦然停下了,像一木偶似的凝固在了那里,且一动不动,可他的那只亢奋的手臂还挥舞在虚空中,只是瞬间定格了。朝阳的那张脸,此刻甚至还显露出莫名其妙的呆滞。我瞅着一惊,不知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担心他的身体出状况了。我赶紧起身,想走过去看一眼。

这时的我已经站了起来。

“别动,“朝阳突然说,“别动!”他的眼睛冲着我眨巴了几下,然后嘿嘿地乐了几声。“知道这是个什么姿势吗?知道吗?“他刚才还略显呆滞的那张脸,这时竟像春天的花朵般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此刻的朝阳正眯缝着眼,斜觑着我,以致刚才还圆睁怒张的那双眼睛,转瞬之间在他的那张大脸上堆满了犹如山襞般的笑纹,乍一看还颇显滑稽,一如天才的喜剧演员卓别林在电影中的某个表演镜头,且还透着一股子的春风得意——那可是卓别林所没有的,唯有朝阳一人所独具,是他个人的表演专利。

“不知道。”我说,看着朝阳的这副夸张的模样,我好几次忍不住想笑,但我没笑,我必须装作若无其事。虽然我觉得朝阳的这一番信誓旦旦已然过于的荒谬了,但我还是抑制不住的好奇——当朝阳说完了这番惊人的宏篇大论后,接下来的他,还会什么节目呢?

“我行我素。“朝阳突然张开他刚才还在眯缝的双眼,怒目金刚般地低吼了一句,还将握紧了拳手在饭桌上轻砸了几下。

朝阳的举动又引起了邻桌的侧目,他们纷纷投来鄙薄的一瞥,还有人表示了抗议:“嘿,能小声说话吗?”

朝阳侧身看了邻桌一眼,一脸鄙视地来了一句:“嫌吵不是?你丫有钱去高级饭店吃饭去呀,那里倒是没人吵你,老子就这么说话了,怎么着你了?!“

“嘿,你丫还在这儿吱扭上了,找捽不是?!”邻桌一壮汉估计是喝多了,涨红着脸,立身站了起来,撸起袖子就想过来开练。我见势不妙,赶紧起身打圆场。

“别,别,有话好好说嘛,我这哥们今儿遇见不顺心的事了,想发泄一下,你们就多担待着点,都出门在外的,不容易,对吧?“我赔着笑脸说。

“谁不顺心了,谁?我有吗?“朝阳一脸的纳闷,望着我说,他好像完全忘了此时人家存心要找他单练呢。

“嘿,丫还不服是吗?”那人说着,就要冲过来找碴。他桌上的人拽住他:“算喽算喽,不就一神经病吗,理他干嘛,我们吃我们的。”我也紧着几步过来,想安抚他那飙升的暴躁情绪。

见有人要找他抡胳膊开练,朝阳顿然显得有些颓,我能明显感觉到他害怕了。他缩起了身子,低下了头,一声不吭了。

“有病看病,别TMD没事找事,就你妈欠揍!”那人梗着红脖子又嚷嚷了一声,重新坐下了,又冲我挥了挥手,“我没事,就是看不惯这种人,公共场合,你大爷的还在这穷嚷嚷,还让人吃饭吗?我跟你没事。”我迭声说着谢谢,还过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谢谢兄弟了,大量,是我们不好,赔礼了。”那人也乐了,“客气了,可能是我太冲动了,没事,去吃你的。”

我坐回原位,蓦然间发现那二碟菜眼看着快被朝阳扒光了。他还在埋头吃着,好像浑然不觉刚才他惹出的麻烦,就感觉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看到了吗?”我说。

“看到了什么?”朝阳从手忙脚乱的夹菜中抬起了脸来,茫然般地望着我,一脸的迷茫。

“你惹出的麻烦。”

“那是我惹的吗,是那个人自个没事找茬好吧?”

此刻的朝阳,说话时明显地压低了他的大嗓门。显而易见,他心里其实还是忌惮他刚才差点惹出的祸端来的。我把所剩无几的那二碟菜盘顺到了我这边:“你也别紧着吃了。”我说。

“什么意思?“朝阳刚伸出的筷子落空了,颇为不快地问。

“这桌有几人在吃?”

“咱俩呀。”

“你还知道是咱俩?”

“嘿,你当我是傻子呀,不咱俩那还有谁?“

“如果你心里还真有别人,会这么不管不顾地几乎把所有的菜都一人塞嘴里,置别人于不顾吗?”

“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当知青下放那会儿……”

“别再说你过去的那点破事了,行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是缺衣少食的年代吗?还是以粗鄙粗野粗俗为荣的那个年代吗?不是了,对吗?”我说,“结果你完全不顾及别人,只管自己吃,你觉得这像话吗?”

“哈哈……”朝阳刚要发出一声大笑,很快便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嘴,还怯怯地往四下张望了一眼。显而易见,刚才邻桌的人对他的呵斥起作用了,他委实有点惧了。我也没点破,想看他接下來再说些什么。

“那你得怪你自己动作太慢,我们在农村时……”

“行了,又是这一套,你还能换点别的说法吗?说起来,你还是在意大利呆过十多年的人了,拿过两个文凭,仍积习难改。”

“而且人家都把我当艺术家了。”

“艺术家又怎么了?”

“艺术家就该和一般人不一样呀。”

“然后因为你是个艺术家,所以一般人应当遵守的文明礼节都可以一概无视了?”

“靠!”朝阳瞪大了眼,手指着我,顿了一下,然后兴奋地说:“哈哈,陆岛兄,你丫终于明白了,哈哈,你明白了,终于!”

“我明白什么了?”我不解地问。

“明白一个艺术家应该是一种什么生活作派了!来,我们握个手。”朝阳隔着桌,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没回应,岿然不动地垂下手,装着没看见。朝阳可能觉得无趣了,又将伸出的手缩了回来。

“我想告诉你,明确地告诉你。”我说。

“想告诉我什么?”朝阳一双眼睛又瞪大了,满含期待地望着我。

“吃相和艺术家的身份没有任何什么关系。”我斩钉截铁地问。

朝阳显然感到了失望,眼神亦黯淡了下来。他想了想,说:“太有关系了,哥们,关系大了去了,所以你这人当不了艺术家嘛。哦对了,你是一作家,但作家和艺术家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因为……”

“你等等,等等,作家与艺术家有区别?作家不是艺术家是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艺术家的称号被你们画画的所垄断了?我教你一个基本常识,文学、绘画、音乐、建筑均属于艺术范畴,而从事这一行业的佼佼者皆可称为艺术家。现在你明白了吗?也因此,艺术家这一名号是不能被画家们所独揽的。”我说。

“你糊涂。”朝阳先是愣愣地听着,然后使劲地晃着他的大脑袋,低吼了一声,然后经由一个小小的停顿,又说,“太可笑了,”他说,“可笑!作家,啊哈,作家也想来蹭艺术家的光环?进错门了吧?”他一脸鄙夷地皱起脸来说。“作家就是作家,该干嘛干嘛去,而艺术家只属于画家,哦,也不都是,画匠是另一说,而能称为艺术家的,必须是有观念在先的。”

“比如……”

“比如杜尚,知道他吗?哦,你知道,不错,这我要狠狠地表扬你一下,还知道杜尚,不容易,作家嘛,能知道这么多也不容易。”他嘴巴一撇,轻蔑地说。

此时在我的眼中,朝阳表现得就像一杂技团的小丑。我没吭气,想让他继续表演,此刻的他,正在兴头上呢。

“杜尚专门弄了一个小便池当艺术作品,这事你也知道吧?哦,也知道,不错,再表扬你一下下。小便池为什么会成为伟大的艺术品呢?那个看上去在洁具店堆满的东东,为什么竟会成为不朽的传世之作呢?知道这其中的秘奥吗?哦,这你就不知道了,对吧?不错,你还懂点谦虚,再表扬你一下。我告你吧,那是因为出示那个小便池的人是一叫杜尚的艺术家,若换一别人,你就算拿个金塑的小便池来也没戏,不信,你陆岛整一个去试试,准被人当成一傻子,所以我说即便你丫是一作家,也不是艺术家嘛,嘻嘻。只有艺术家,他的任何行为都可以称之为艺术,一如那个看上去丑陋的小便池,是因为杜尚,经过他的手,瞬间焕发出了迷人的艺术光华,从而也载入了辉煌的人类艺术史。呵,多么伟大的杜尚!”

“恕我直言,朝阳,以我之见,杜尚的那个小便池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小便池,它不会因为经由杜尚之手而变魔术般地成就为艺术。”

“愚蠢,你这是愚蠢!”朝阳怒了。“这就像你不懂我那响亮的——哦,在你看来缺教养的咂巴嘴一样。你不懂,也正因为我那与众不同的咂巴嘴,让我从一堆庸人中脱颖而出了,就像杜尚的小便池从俗物般的小便池脱颖而出一般,从而成为了一种……呃,呃,成为了什么?我靠,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唔,想起了,成为了行为艺术。知道什么叫行为艺术吗?行为艺术就是艺术家的任何行为方式都足以构成那个叫作艺术的东东。这也是古典艺术中所没有的,古典艺术里只有什么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或者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式的作品。在那个腐朽过时的年代是不可能诞生奇迹般的杜尚的小便池的。当代艺术的一切都是始自伟大的杜尚,他以一己之力彻底终结了在他之前的艺术历史,所以杜尚是划时代的艺术家。因为有了他,愚昧的人们这才开始认识到:哦,一个小便池也可以成为不朽的艺术品,那么以此逻辑也可以推演出我的一个咂巴嘴,也足可构成一种光荣的艺术行为,为什么?因为我是艺术家。艺术家的任何个人行为都可视为艺术,所以当代艺术有一大门类叫做行为艺术,你懂吗,我亲爱的朋友?你可以不懂,但我由衷地希望从今日开始,从我黎朝阳向你传授艺术的那一刻开始,你从此知道了什么才叫作艺术,而且是当代的艺术。”

“比如你的咂巴嘴?”

“好样的,哥们,此刻的你正在大步走向艺术,正在,但你还没有最终抵达,但正在走近,但已然让我无比高兴了,我正在你将要抵达的目的地耐心地候着你呢,我亲爱的朋友陆岛。好,你接着说。”朝阳搓着手,兴奋地说。

“你的咂巴嘴,等于是杜尚的小便池。”我说。

“哈,你岂只是‘正在,你已经眼看着快要抵达了——艺术。我靠,聪明,我亲爱的陆岛兄,所以启蒙是多么的重要呵,就像我对你的启蒙一样。如果没有我的启蒙,你怎么可能以奇迹般的速度如此接近艺术的本质?”

“那从逻辑上说,一个人只要吃饭时不管不顾地咂巴嘴,他也就可以说自己抵达了艺术境界了,比如你说的那些农民,他们吃饭也咂巴嘴,那也说明是艺术行为?”

“唉,哥们,我又为你感到了无限遗憾!”朝阳惋惜般地看着我,“很遗憾,你又一次地错过了艺术。”

“怎么就错过了呢?”

“是的,错过!我告诉你,并不是所有像我黎朝阳一样吃飯咂巴嘴的人都能成为艺术家。”

“为什么?”我困惑了。

“你真是不可救药,这也难怪你只能成为一个作家,而不是艺术家。你先别急,听我慢慢道来,刚才其实我也说了,艺术家有一显著的特征,那就是他的与众不同,和独一无二。”

“那么你说的那些农民也会吃饭咂巴嘴,他们也是艺术家喽?”

“错,大错特错。”朝阳唾沫星子四处乱飞地说。“你知道你错在哪吗?不知道,对吧?农民只是农民,他们不是艺术家,所以咂巴嘴于他们没有任何意义。而我则大为不同,因为我是艺术家,所以咂巴嘴就具有了艺术的意义,类似于一个行为艺术的作品。你呀,有时也还具备一点谦虚的美德,这我要表扬你,但你又时常又表现得那么的无知,让人生气。请不要生气,接受启蒙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我现下对你的严词批评就属此类。你需要启蒙,首先你需要知道何谓艺术家。”

“那你说说什么是艺术家?”

“好问题。”朝阳诡异地笑了,不紧不慢地从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优雅地按了按他油光发亮的嘴角,像在看一异物般地端详着我。“再想想,什么是艺术家?”

我丈三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凝视着他,感到了莫名其妙。

“你已经看到了什么是艺术家,只是你还处在前启蒙阶段,所以仍不能一眼认出艺术家本质。”

“那你提示一下,什么是艺术家。”

“你看到我了吗?”

“当然。”

“那好,你已经就近地看到了一位纯粹的艺术家。”

“你?!”

“正是在下。”他又压低嗓门地大笑了几声。

“艺术的秘密和诀窍就在于,只有艺术家的行为才能够得上对艺术的赞美和加冕,比如我的咂巴嘴,现在明白了?”朝阳颇为得意地摸了摸已然隆起的肚腩,又说:“所以只有作为艺术家的杜尚摆弄的那个小便池是艺术品,换一别人,就什么也不是了,至多还是一个丑陋的小便池;同理,也只有我——黎朝阳的咂巴嘴,才称得上是艺术行为,你——即便是一个作家,咂巴嘴就什么也不是,这是由你身份决定的。好了,关于艺术本质的定义到此为止,你现在应当以欣赏的眼光来看待我黎朝阳的咂巴嘴,并且从中辨识出它不仅是在咂巴嘴,更是一种个性化的艺术行为。”

我知道,这时候再反驳朝阳是无用的,他整个人已然陶醉在了他个人至为夸张的谵妄的想象中,难以自拔。他丝毫没有感觉到也正是他那个所谓的自恋般的个性,让他从一个现代文明之人应当具备的文明规则中被抛了出去,以致让他与社会有了冲突,一如那个邻桌对他行为的怒目相向,以致差点引发冲突升级。问题在于,一个人行为上的所谓个性与艺术品所显现的个性是可以等量齐观的吗?在我看来好像不是。就像朝阳口口声声言说的那个法国艺术家杜尚。我其实读过杜尚的传记,他在生活中其实也就一普通人,至多显得有些孤僻而已,他只是在艺术创作上才表现出格外的“突发奇想”,于是这才有了他的一鸣惊人,仅此而已。也就是说,杜尚虽然是当代艺术肇始的源头活水,但他本人其实并没有将生活与艺术完全等同起来,显而易见的是,他其实非常清楚艺术之所以成其为艺术,是有一个重要的辨识路径:作为一件以艺术之姿而亮明身份的作品,它还需要搭配一个合适的可以显现和定义其自身的特殊语境。比如杜尚的那个在艺术史上亮闪闪的小便池,若非杜尚将它从杂货店买下,搬回家,然后再署上他为此编造的一个虚无的艺术家签名,从而再将它挪移到纽约的那家先锋艺术展厅,那么这个小便池依然还是普通的小便池,与我们在公共卫生间所看到的那些小便池大同小异,并无二致。但是,它一旦经由杜尚之手,完成了一个挪移——挪移,请注意,它也是当代艺术一个显著的特征——它就在无形之中成就为向一件艺术品的跨越和转换。显而易见,具体到杜尚的那个小便池,完成转换的中介就是那个先锋艺术展。

“陆岛兄,你有没有从中发现艺术与日常生活的本质区别?”也是在那一天,朝阳问我。

“没有。“我故意说。

这时的朝阳乐不可支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没有,因为许多人其实并不懂艺术乃何物,就像不懂我黎朝阳为何吃饭要咂巴嘴。嘻嘻,道理其实是一样的,我的一个咂巴嘴,由此将我与俗人们——比如你,区隔了开来,它凸显出了一个人与众不同的行为个性,也就是说,他已然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了,这不就是艺术之表征吗?个性,我的个性,艺术的一个显著标志不就是个性吗?哈哈,现在你懂了吧?”

“你这是胡说八道。”我忍不住地呛了他一句。“咂巴嘴跟艺术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没见邻桌的人都跟你丫急眼了吗?”

“这你又不懂了吧,当代艺术的另一显著特点便是有意识地冒犯大众。什么叫冒犯?就是出其不意地袭扰和挑衅人们习以为常的陈腐观念。也是因为它趋向行为的激进,必然会引起大众的不满和反抗,就像杜尚的那个小便池,至今还有人宣称它不是艺术。艺术从来就是天才的伟业,而天才在人间中是少数人,就像你,虽然也会写小说,其实是在为大众生产产品。艺术不是产品,它是在向这个混沌的世界敞开一扇被世俗成见所遮蔽的窗口,从而让一束真理般的黎明之光照亮沉沉的暗夜,从而启示人们去发现人间之美,以及在被遮蔽的美中,去发现隐藏着的人生意义。

“就像你的咂巴嘴。”

“呵哈,亲爱的陆岛兄,你没觉得吗,在我的正确引领下,此时的你,正在接近伟大的艺术吗?我为你鼓掌!”说着,朝阳真的兴高采烈地鼓起了掌来,弄得我啼笑皆非。

吃完,我们从餐厅出来,沉默了走了几步,朝阳突然停下了脚步,目光发虚地凝望着前方,自言自语般地说:“或者有一天,我会为你画张像的。”

“你那种抽象画法就算了吧,抽象在我看来都是蒙人的,有本事画点具象的作品,也好让人见识一下你的绘画功底。”我轻蔑地说。

朝阳没说话,低着头,沉默地向前走着。我们一路拐进了附近一个公园僻静的石砌小径,朝阳还是没说话,只是埋头走着,像是在沉思。

“朝阳,”我说,“我觉得你不必那么固执,人首先考虑的是生存,你总在画抽象又卖不出去,怎么活?为什么不画点具象的呢?你以前不是画具象画出身的吗?”

“我为什么非要向生存妥协?有这个必要吗?为了几个钱就把自个当一商品卖了?这还是艺术家吗?”朝阳振振有词的说。“我不会再画具象画了,那都过时了,人是要向前走的,回头是没出息的表现。”

我无语了,“那好吧,”过了一会儿我说,“其实你是可以过上好日子的,现在绘画的市场那么好,人有时需要转换一下思路,也是为了更好的生存嘛。”我说。

“没必要,艺术家有时是需要痛苦和孤独的,甚至不被一般人所理解。就像梵高,一生不被人理解,他的辉煌在死后,这也是一个纯粹艺术家的最终宿命,也只有这样,一个艺术家才能更深切地体验我们沉重的人生。”朝阳一反常态深沉地说。

我突然感到他的话语里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在压迫着我,他不再说话了。我觉得也劝不动他,也就只好随他去了。走着走着,朝阳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脸来看着我,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显得有点狡黠。“我可能还会画一幅具象,就画一幅。”

“画什么?”我好奇地问。

“现在不说。”那种诡异的表情又一次从他的脸上悄然滑过。

“好吧,我也不问了。”我笑说,觉出这人的不可理喻。

我们走出了公园,就此告别。我往前先走了几步,朝阳突然在背后喊我,我刚转身,就见他正举着苹果相机对着我。我意识到他在拍我,有点儿纳闷,因为朝阳的这一举动显得有那么点异乎寻常。他从来不会主动拍我的。

“为什么?“我笑问。

“没为什么。”朝阳冷冷地说。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手机,显然在检查拍得如何,“好了,你走吧,我们下次再约。”他最后说。

可是我们没有下次了。朝阳去世的消息我是从他姐姐那知道的,有一天她突然来电通知我,说是朝阳几天前突发心梗,抢救无效,已于前一天溘然长逝了。朝阳的姐姐是从朝阳的手机里发现了我发给他约着见面的信息,所以赶紧通知我此一惊人的噩耗。听到朝阳去世的消息后,我先是一愣,觉得一点也不像是真的,就如同是从某个小说里读到的事关别人的故事。我像个失心的游魂似的在恍惚着,完全不能相信朝阳走了,真的走了!他整个人还是那么鲜活的在我眼前晃悠着,就好像我只要一伸手就能真切地触摸到他,感受到他的气息,还有他那卓别林似的滑稽“表演”。我感到奇怪,为什么在我第一时间听到朝阳驾鹤西行的消息后,竟没有立刻感觉到悲伤?我这是怎么了?只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麻木感,尤觉发生的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只是一个传说!

第二天,我应约去了朝阳家。当我看到他住的那幢50年代建造的苏式舊楼时,突然情绪失控了,蹲在地上开始没完没了地大哭了起来,泪水就像喷泉一般地涌流了出来。直到这时,彻骨的悲伤才把我笼罩了。这个世界在我的眼前突然变得模糊了起来,显得那么的不真实,就像一个个缥缈的浮动在空气中的幻影。也不知哭了多久,我甚至忘了是怎么走上他家楼梯的。我只是在触摸到了朝阳家房门的木板时,这才清醒了过来。那门板依旧是50年代留下的,充满了岁月遗痕般暴起的斑驳杂纹。它是由两块简陋的三合板合成的木门,单薄得像是一拳就能将它击穿。现在少有人还住在这样的老房子里了,这还是他去世的父母留给他的遗产,而他也始终是一个贫寒孤独的精神漂泊者,从不在乎自己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寒碜的生存状态中,好像也从没想过要怎么去改变自己的生活模式。

进屋后,我匆匆地先扫视了一眼。还是我见过的那种它曾经以往的模样,一点没变。我以前来过朝阳,那次进门后我不吓了一跳,我没想到我所见到的朝阳的小窝竟如此一贫如洗。地面还是上世纪50年代的水泥地,年深日久,看上去已然光滑得像面镜子,一张双人木板床,连个席梦思床垫都没有,一张小桌子,加上一个小小的书架——书架上凌乱地搁着几本书。朝阳虽然嗜书如命,但他从不喜藏书,看完的书总是随手送我,但他却拥有一般人所不具备的惊人记忆力。书中有用的内容,他竟然可以做到过目不忘,甚至倒背如流。我那时还笑话过他,说,朝阳,艺术家们一个个都暴富发大财了,你不觉得你这么活得太窝囊了吗?你可以适当地做出一点妥协,画点画商们需要的油画,给自己也挣点钱。人跟钱没仇,何必像现在这样苦哈哈的,还继续画你这种可能永远也卖不出去的抽象画呢?”

“庸俗!”他不屑地顶了我一句,“发财不发财跟艺术有关系吗?我选择了我愿意过的生活,画我愿意画的画,这就是我的艺术,明白吗?”他有点不耐烦地说。

“所以你永远成为不了真正的艺术家,现在艺术家的标配是很有钱。”那天,他还对他开玩笑地说。

屋里依然如故,书架和桌子上落满了薄薄的一层灰尘,一看就像个流浪汉住的屋子,东西扔得东一处西一处,完全没有秩序和章法,凌乱得就像他这个人。这时朝阳的姐姐走了过来,对我轻声说:“你去朝阳的那个小画室看一眼吧。”说出这话时,朝阳姐姐的眼神还有些特别,我一直没琢磨过来,为什么朝阳姐姐看我是这么一种奇奇怪怪的眼神。小画室的门是关着的,推开画室门时,朝阳姐姐又意味深长地觑了我一眼。

门开了,我一下子愣住了,像被闪电击中了一般。我看见了什么?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袭来,我的眼泪又刷地一下夺眶而出,开始了又一次不管不顾地号啕。

在我泪眼模糊的视野中,有一幅画鲜明地展现在我的眼前。那是一张具象画,人物画得至为逼真,但却是用粗粝狂野的笔触勾勒出的一张人像,可以见出画者扎实的写实而惊人的写实功力。

画像上画的人是我!

栏目责编:许多余

王斌,现居北京,著名编剧,已出版长篇小说、文化随笔、散文集、非虚构报告文学多部。策划与编剧过的电影有《活着》《英雄》《霍元甲》《满城尽带黄金甲》《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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