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树下

2021-05-28 09:09赵思芳
牡丹 2021年9期
关键词:陈说摊儿老陈

赵思芳

老陈的修车摊儿就摆在繁华路段的一棵香樟树下。

老陈四十几岁,高高的个子,古铜色的脸庞,小小的眼睛。不知什么原因,他还孑然一身。他说他来自息县关店,古时候是个土匪窝,那儿的人们血性十足。男人们天不怕地不怕,女人们个个豪爽泼辣。改革开放后,人们纷纷南下淘金,已不再年轻的老陈,因会修自行车,就来到了我们这个小城市摆了个修车摊儿。

一开始,他给我修车子,无论大修小修,我都给他劳务费,他也都收下了,不过接钱时他总是不好意思地笑笑。时间长了,车把歪了、闸线松了、脚踏坏了,他三下两下就修好,从不收钱。只有补胎、换轮胎、安菜篮才收钱。每次下班将车子放在他那儿,上班路过那儿他准给你修好。给他钱,他总说“让你花钱了”,然后憨憨一笑——我怎么也不能把他跟土匪联系起来。

清明节过后,香樟树开花了。伸手攀一根树枝看看,白如凝脂的五个小花瓣,黄而细碎的小花蕊,便构成了一朵朵花精灵。不知是因为老陈待人热忱,还是因为香樟花儿的馨香,来树下修车的人更多了。

一天,他身边多了个年轻女人,是老陈媳妇,老家人介绍的,足足比他小二十岁。我们不相信,人家这么年轻,怎么会嫁给他呢。老陈说,女人家里穷,没进学堂门一天,大字不识一个。说话时,老陈的眼睛里流露出数不尽的怜惜。

女人每天中午给老陈送来热乎乎可口的饭菜,傍晚女人将大大小小的车子以及修车用的各种工具都装在三轮车上。老陈在前面骑,女人在后面推,老陈的脸上洋溢着喜悦。

那年秋季,老陈的身边多了一个蹒跚学步的男孩儿。那是老陈的儿子。老陈已经佝偻的脊背似乎又挺拔了,脸色也变得富有光泽。小家伙躲在他身后,不时给他做鬼脸。老陈抽空放下工具,在围裙上蹭蹭油手,这才抱起可爱的儿子,用胡茬扎着儿子稚嫩的小脸蛋儿。孩子眯起大眼睛,咯咯地笑个不停,老陈的脸也绽开了一朵朵菊花。

春节过后,我找老陈修车子,香樟树下却不见了老陈的身影。香樟树下摆起修车摊儿的是我一楼的邻居老王。老王说,老陈得了脑血栓。可老王修车不及老陈细致,挑几个毛病,他还很生气,他收的修车费还比老陈的贵许多。可有什么办法,老陈不在啊。

我盼望来自“土匪窝”的老陈,能重新回到这棵香樟树下。

那年暮春,老陈真的回来了,又在香樟树下摆起了修车摊。可老陈跟先前大不一样了,脊背变得更加佝偻,更瘦削,脸色蜡黄,颧骨高高凸起来,眼睛深深地凹下去,整个人变了形,好像来一阵风就能将他刮走。

老陈修车动作也不及以往麻利,蹲下去一会儿,就满头大汗的,直喘粗气。我劝他回家好好休息,老陈说不碍事,能修多少是多少。那段时间,他媳妇也开始上手,学会了一些简单操作。到了中午,妻子就把他接回家吃饭。

渐渐地,老陈的身体有了起色,眼睛也有了神采,脸色变得红润。他常跟人说,他这次能死里逃生,多亏媳妇照顾得好。

老陈儿子上了幼儿园,老陈说花费大了,就让妻子做起了家政。我经常路过老陈的修车摊儿,看见他一家三口相亲相爱的情景:老陈骑着破旧的三轮车,妻子在后面使劲推着,儿子背着书包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朝爸妈笑着。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这几年,城里汽车越来越多,也有了共享单车,老陈的生意越来越冷清。

好长一段时间,没看到老陈媳妇,倒是经常遇见老陈和他放学回来的儿子,俩人在离香樟树不远的小吃部吃饭。儿子的穿着没有从前干净,脸蛋儿也没从前光滑。

我问老陈啥情况。老陈说:“她到天津做家政去了,一个月能挣五六千块。她不要我了,嫌我又老又穷。孩子她也不要了,你说她心狠不心狠?”说完,老陈长长哀叹了一声。

一個阴冷的午后,我去找老陈修车,他不在。向旁边小屋里打牌的老人们打听。一个人说:“你还不知道啊,老陈走了好几天喽。”“脑血栓发作了,几天前晕倒在修车摊儿上,我们几个把他抬上救护车的,他的儿子跟着去了医院。听说,他家里的兄弟们已经把他接回乡下去了。”又有人说。

我推着车子,回望老陈的修车摊儿,似乎又看到老陈忙碌的身影,他的儿子背着书包依偎在他的身旁。这时,一阵冷风吹来,呜呜作响,卷着枯树叶啪嗒啪嗒满街跑。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天气越来越冷。也许这次,老陈是真的回不来了。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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