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竹刻即将消失的精致

2021-05-28 16:49雷虎
旅游世界 2021年12期
关键词:竹刻金陵手艺

雷虎

“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儿童玩耍时放风筝,竹是鸢心;“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男女看花灯生情,竹是灯骨——“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弦思华年”,每一根竹都有千万条竹纤维,通过竹艺,可是化身竹雕,成独门艺;可以成为折扇,做雅士必备;可化身竹蒸笼,烹出舌尖上的美味……

竹,可是以食材;也可是嬉戏之原料,也可是艺术之寄托。在钢筋水泥的城市,竹似乎无处藏身,但是如果细心观察,就会发现,竹原来无处不在。

竹刻,向来是文人雅士案头把玩必备,是中国人精致生活的象征之一。然而,隨着生活节奏的加快,似乎很少有人能静得下心来欣赏这份竹上优雅。如今,即使在优雅的江南,竹刻艺人也越来越难寻。

工艺“墓地”见竹刻

地处南京老城南的甘熙故居,是赫赫有名南京民俗博物馆。这里有无数民间老艺人,在坚持着他们的手艺。这些手艺,对于他们来说,是吃饭的营生;对于南京市民来说,是不可或缺的生活。但是,随着社会的变迁,这些市民们喜闻乐见的老手艺,慢慢在生活中消失。年轻一代,对于这些老手艺已闻所未闻,老人们,对他们也开始逐渐陌生。幸好,还有甘熙故居。在这里,那些老艺人们被聚集起来,成立了南京民俗博物馆。于是甘熙故居,便成为了南京城市记忆的保留地。

这里,是甘熙故居九十九间半房间中一个别致的房间。门对面是南京绒花艺人赵树宪的绒花工作室,赵荣的金陵竹刻坊就和绒花工作室对门而立。风和日丽的下午,两位老艺人搬出板凳对门而坐。赵荣开始拿赵树宪开玩笑:“我们两个人是一对奇葩啊!你剪的绒花是‘发髻上的南京,我刻的金陵竹刻是‘竹上芭蕾。但是我们都只能在这甘熙故居九十九间半房间中一人分得一间做我们手艺的墓地!”

南京绒花,名气很大,就是《红楼梦》中的宫花,被称为“发髻上的南京”。而金陵竹刻,来头也不小。我国的竹刻艺术在明代以前非常罕见,明代时随着文玩市场的繁荣而兴盛。

最早关于金陵竹刻的记载出现在明代散文家张岱的《陶庵梦忆》中。《陶庵梦忆》中有篇文章,记载了南京一个叫濮仲谦的刻竹高手,“经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价,得其款,物辄腾贵,三山街润泽于仲谦之手者数十人焉,而仲谦赤贫自如也”,说的是明朝时,潜心刻竹技艺的艺人濮仲谦一生清贫,而三山街卖他的竹艺的人都已发家致富。

书中记载的濮仲谦便是竹刻金陵派之祖,和濮仲谦同一时代的竹刻艺术家嘉定朱松邻被尊为嘉定派之祖。自明代中期开始,金陵竹刻已闻名于世,与嘉定竹刻并列为我国竹刻艺坛两大流派。金陵竹刻工艺独特,金陵竹刻主要以扇骨和“臂搁”为主,尤以在扇骨上雕刻“留青竹刻”著称。这与嘉定等地的“高、深、透”竹刻,以及其他地区的翻簧竹刻等风格迥然不同。

至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南京从事竹刻的艺人尚有五六十人,以张家秀技艺最为精湛。店肆作坊大多集中于城南门东的扇骨营、半边营、木匠营一带,以及江宁的三庄等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南京工艺美术公司所属工艺美术研究所聘请老艺人赵德桢从事竹刻艺术创作和制作,同时从事过竹刻的还有朱光奇、朱啸山等人。1985年赵德桢在南京市工艺美术大楼外宾部设立工作室,从事竹刻艺术。1985 年赵荣随祖父学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王彬也随赵德桢学习竹刻艺术。两人几十年如一日,如今已成金陵竹刻硕果仅存的两位艺人。

竹刻世家的“竹上芭蕾”

赵荣的手艺传自祖父赵德桢,祖父是金陵竹刻史上的名人。以刀为笔,擅在竹子上刻书法、山水。因技艺出众,竹刻有“寸竹寸金”之说。赵荣的手艺也得祖父真传,但是金陵竹刻行情却不像祖父时那么看好。“行情不好是常态,像祖父那样的反倒不正常!”对于金陵竹刻的现状,笔者愤愤不平,赵荣却很淡定。

对于赵荣,从开始学竹雕起,就没想过靠这个致富,只因为从小耳濡目染,竹雕早已在心里种下蛊,竹雕早已如同吃饭、睡觉一般不可或缺。

虽然作坊以“竹刻”为名,但却更像画室。或磨墨临摹书法、调颜料画水彩画、或工笔白描,赵荣俨然是一个画师。看出了我的疑惑,赵荣这才收笔解释:“金陵竹刻,刀尖上的功夫只是很小一方面,一方小小的竹筒要想在上面刻出名堂,那‘竹下功夫可少不了!”

在赵荣看来,金陵竹刻是“竹上芭蕾”,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金陵竹刻对竹刻者的国画、书法等造诣要求极高,从十八九岁开始跟爷爷赵德桢学竹刻起,赵荣每天白天练习刻线七八个小时,晚上临摹书法、练工笔、白描以及水墨画到深夜。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

从橱窗里拿出一方一尺来长的竹筒,赵荣抚摸着竹筒光洁的表皮,就如同抚摸着女儿的面庞。“竹刻其实就是在竹子‘表面做文章,因此选择竹料是关键。我选的竹子是安徽的冬竹。每年十二月份我都要去安徽黄山、泾县一地采购。一般选竹龄为五年以上的大毛竹,这时的竹子正值壮年,硬度、色泽都正好……”每年赵荣都要从皖南用卡车拖回大量毛竹。竹子拖回后,先用开水煮三小时防虫蛀,然后晾晒两个月,到毛竹的青皮变成琥珀黄后,赵荣的“竹上芭蕾”才开始起跳。

竹刻是以刀为笔的“竹上芭蕾”,竹刻最难之处也在用刀上。金陵竹刻,其实是一种线条艺术。线条是竹刻中的重要元素,有直线、斜线、弧线、曲线之分。刻时用双刀法,任何一个细小笔画都是至少两刀圈切、挖刻,或上一刀、下一刀,或左一刀、右一刀,这样的刀法便于表现线条的质感和细节变化。墨块的大小,因画而异,须平刀法、圆刀法并用,根据墨块的干、湿、浓、淡刻出深浅变化,稍有一点差别,就差上几个层次。

十平米的房间被分成了两半,靠门的一半是剪纸、微雕艺人的柜台。赵荣的竹刻坊被挤到靠窗的一则。明清时期,因为文人士大夫地位甚高,因而他们的喜好直接影响了整个社会的审美观。在那时,金银玉牙不足贵,唯有竹刻得雅名。如今,文人都成为令人不屑的字眼,因而,竹刻的艺术就一落千丈。玉雕、牙雕因材质而贵。而曾经地位超然,因竹而贵的竹刻,如今也因为竹地位的崩塌而衰败。

甘熙故居九十九间半房间,就如九十九个半根据地,又像是九十九个半“墓地”,见证了工艺的黄昏。

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工作台上。宣纸、毛笔、砚台、刻刀、竹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最后的竹刻艺人赵荣的背影显得无比孤独。但这“工艺墓地”,因为她的孤独守候而露出一丝亮色。

读万卷书才能雕好文人脸面

赵荣的竹刻,大多数可以归结到文玩的范畴,是文人雅士用来装饰书房的。但如今,书写方式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用来放笔的竹筒,压宣纸的镇纸等竹刻可以大展拳脚的舞台,都已经消失了——现代人已经不用毛笔写字了,竹刻应用的地方也就越来越少。还好,即使社会节奏再快,中国文玩扇的传统都被完好的传承下来。竹刻在折扇上也有了完美的栖息地。

苏州一直是中国文人聚集地,因而这里催生了无数雅物。文人雅物中,折扇有“怀袖雅物”之称。折扇有“三友”:扇面、扇骨和扇套。“三友”都是文人们展示自我秀雅的秀场。

扇面是吴门画派各大画师必争之地,画扇是纯文人的领域;扇套的材质,则是苏州特产的苏绣、宋锦、缂丝等斗艳的地方,而这些工艺,都是纯手艺人才能做。而扇骨,是一把折扇的脸面,也是文人的脸面。因而,不仅仅是刻竹那么简单,刻竹本身是门工匠活,而设计出竹刻图案必需要有极强的文人审美。自明代竹刻兴盛之后,竹刻就一直是收藏界的宠儿。很多文人甚至直接參与到竹刻的创作中来。在历史上,苏州竹刻艺人就一直有与文人合作制作的传统:由文人在竹筒、扇骨上提诗作画后,然后由竹刻艺人根据文人着墨再进行二次创作。

在苏州工业园区一栋独栋别墅的二楼,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一只手拿着纤细的刻刀,一手拿着薄薄的竹片静坐了半个多小时。要不是他偶尔推脸上架的那副厚厚的老花镜,我还以为他是一尊雕塑。老人名叫杨惠义,出生于制扇世家。

是民国时期苏州制扇名家杨老五之孙,师从父亲杨子英。如今已经成为苏派文人竹刻代表性传承人。

只见这尊“雕塑”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一柄折扇,轻轻打开,边摇折扇边在书房踱步,最终他脚步停了下来,因为他目光聚集到墙上的山水画中。我以为他在山中画中找到了灵感,要开始刻竹了。没想到他却摊开宣纸,画了山水后又提了首诗后才拿起刻刀开工。

“这别墅住着很舒服,但想必雨天时,却没机会看芭蕉听雨吧!那我就给你刻一幅《雨打芭蕉》吧!”杨惠义说着拿着刻刀开刻。现在是下午两点多钟,阳光满屋。但这薄薄的竹片在纤细的刻刀刻画下,只寥寥数笔勾勒出两三片芭蕉叶,满屋子都是江南烟雨。

以往拜访过很多雕刻工匠,像是雕漆、木雕之类,都是先在纸上画出工笔线稿。然后贴在漆、木之上。像这样脱稿直接刻画的,见到的还是头一回。

“不是我技艺精湛,是因为竹刻不比玉雕之类,竹本身不值钱,大不了刻坏了重来。创作的自由是最重要的。竹刻向来都是文人审美,带有强烈的文人气质。文人就像是剧作家,写出成本。竹人就像是导演,根据剧本拍出电影。每个导演,都必需有很深厚的文人修养,这样你才能读得懂文人的剧本!”杨惠义在刻好《雨打芭蕉》的轮廓后,和别墅的主人——他做竹刻的徒弟告别。这里太高大上太整洁,有点像古代文人的书房,但和传统竹刻手艺人的生活相去甚远。所有雅致的手艺,都出自脏乱差的作坊。

“师父这辈子最遗憾的地方,就是一直还住在苏州老城里,没有在苏州工业园区买一套房,今天听说你们来采访他。他觉得他工作室环境太差,有失苏州竹刻的风范。于是找到我借用我的书房。觉得雅致的竹刻,应该匹配一个雅致的书房!”徒弟有手艺商人的味道,凭借自己的手艺,年纪轻轻就在苏州园区最好的地段买了别墅,反而是师父杨惠义,虽然早已是行业翘楚,做的竹刻装点了无数人的书房,却无法凭手艺拥有自己的书房。

我执意要去杨惠义的作坊看一看,我们行至苏州老城区的小巷后,杨惠义最终还是拒绝了我们的请求。老人独自走在小巷中,步履蹒跚有落魄文人的味道。我想起曾经我在这些小巷中拜访过无数的苏州老匠人。想起曾经采访他们必问的问题:“现在苏州人都以搬到园区为目标,你为何不搬?”

“我为何要搬呢?住在这里可以提笼逗鸟,看雨打芭蕉。我住不惯那些鸽子笼,就像我们做的这些老古董,他们也欣赏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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