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萍
王族是一位带着文学的理性自觉意识进行创作的作家,从题材、体裁到语言、主题,都可以看出他不断探索尝试的主动性。他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自甘肃入藏入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诗歌步入文坛,早期追求奇崛的文风,后来转向散文写作,由藏北写到南北疆,由游记散文到动物散文,以地域性特色取胜,文风趋向朴实隽永。之后,王族又将“痛快地写了一次小说”的状态作为文学理想,由动物散文的积累进而到动物小说的创作。这一次,《玛纳斯河》则转向了小说的历史叙事。
《玛纳斯河》的写作同样带着理性的自觉。正如作者在该书后记中所表达的,这本小说是要为玛纳斯河立传,是要书写玛纳斯河和玛纳斯人的历史。这种历史叙事的自觉性使得小说的纵向叙事线索清晰明了:玛纳斯河水量的增减、河道的变化、水利工程的因时因势而动,与韦水鉴、张林荫两家三代人的荣辱遇合交叠在一起,演绎出绥来——玛纳斯这个小小县城由晚清经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地方史。当然,作者为避免线性历史的干枯乏味陈述,有意识以人物间的恩怨情仇形成情节的跌宕起伏,又以屯垦移民的多元文化、玛河流域的玉石文化为背景,绘制出富有日常生活细节的风俗画,试图在大的历史框架中呈现出历历在目的现场感。韦水鉴在凉州户营屯食堂的一顿午饭,不仅写出了玛纳斯河水和犯屯劳动力对粮食增产的贡献,也写出了极富新疆特色的饮食文化;韦一嵊理解《绥来水志》中父亲对绥来人多地多需水量大的考量,带出绥来八大商号九个会馆的文化多元性。这些精心构思基本实现了作家写史立传的创作意图。
该小说创作的理性自觉还体现在对历史叙事终极目的的追寻上。人们为什么要回望历史、研究历史?无非是在历史中发现人类发展、文明进步的内在动力,找到应对解决现实问题的合理视角和文化精神,历史叙事就是要建立联结历史与现实的精神脉络。寻踪历史发展中的精神源是王族书写边地历史的“初心”。他曾说过:“西部的地理存在遮蔽了历史文化存在,甚至远远大于西部的精神存在。很多作家围绕西部苦难和风光而写,至于西部的精神状态,则少有佳作。这也是‘西部文学流于符号化,并最终未能走远的原因。”①用《玛纳斯河·后记》中的话,就是“为人立心”“为文立志”。于是,我们读到了韦水鉴的爱民如子、克己奉公、鞠躬尽瘁、舍生取义,读到了韦一嵊护河护玉、不负使命、以身殉桥,读到了韦瑛秀的一身正气、疾恶如仇,还读到了韦文静和韦文慧的坚定执着、真诚实干,三代人公而忘私、以身殉道的品质,彰显的正是作家所要树立的“西部精神”。小说还以最大的善意去写张林荫的弃恶从善,张怀德、张小凤、张振东与韦家的血缘亲缘纽结和精神趋同,即便李卫宁、李小河、陈天靖、李苦儿这些次要人物,在捍卫玛纳斯河和玛纳斯城的利益时,也都表现出不惜殒命的勇气和骨气。正是小人物的责任、担当、执着和牺牲,铸成了推动历史长河滚滚向前的精神力量,这也是边地人民面向未来生生不息的根基所在。
在《玛纳斯河》小说的技术层面,王族的主体自觉性体现在对魔幻手法和民间谚语的运用上。玛纳斯素有“凤凰城”之美誉,小说借此反复渲染凤凰大鸟富有神秘色彩的鸣叫声。只闻其身不见其形的凤凰,既呼应着特定事件中人物的命运,又影射边地小城的总体品质和“现实人世的精神需求”。韦家人物命运的不可捉摸和蹊跷怪异,在客观写实的同时又沾染着迷离空幻色彩。魔幻手法的运用使小说在讲述历史所立足的现实主义之外增添了超现实主义的特色,契合了作者透过历史对文化精神的刻意追求。小说从第一章韦水鉴在《绥来水志》上写下的谚语“山峰再高,上面一定有冰雪;流水再大,也离不开河道”开始,到后记中引用哈萨克族谚语“祖先留下的遗产,一半是给客人的”结束,用到的玛纳斯河流域多民族民间谚语和德国谚语不下百条。大量民间谚语的穿插,增添了各种事件的言外之意,丰富了小说的内涵,不仅使作品的语言更加平民化、接地气,而且体现出作者以民间性、地域性打破“中国文学严重同质化”的积极作为。
辩证地来看,理性自觉一方面使王族的历史叙事从容淡定、胸有成竹,能够按图索骥以选定的手法达成预设的创作意旨。另一方面,刻意而为的匠心却造成小说还未能实现“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总体上看,小说的历史叙事有时几乎要溢出文学叙事,难免妨害了文学的想象性和超越性。执意的“西部精神”的追求,使作品中的人物染上了些许传奇色彩。结尾部分对伊布拉音与张振东跨民族友谊的书写,带有图解“升华”民族交往交流时代主题的倾向,略显生硬。而作家自述的“魔幻”笔法与整体小说的历史叙事、情节人物的融合度不足,并未能使小说进入“魔幻现实主义”的行列。各种来源民间谚语的过多使用也给人以堆砌之感。
不管怎樣,王族创作主体性的充分发挥,使《玛纳斯河》成为近年来诸多新疆地域题材,尤其是历史题材小说中的一部佳作。这种主体自觉性也使读者有理由期待王族能够不断推出新的创作成果。
注释:
①《西部中国小说联展(九)访谈录》,《西部》2016年第6期第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