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吹过辽阔北方

2021-05-27 04:10安宁
回族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云朵天空

安宁

昨晚纷纷扬扬的雪,一早起来,就淡若无痕。似乎阳光在深沉的夜里,张开巨大的斗篷,将所有遗落在人间的雪花,都收入囊中。除了楼下荒芜的小花园里零星点缀的白,或者芜杂的枝杈间残留的冰冻的雪,大地上好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世界静寂无声,有人轻咳着从窗前经过,随即便消失在清冷的虚空中。

这是一年中的第一天,四季的起始。天空蓝得耀眼,没有风,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偶有鞭炮声响,但并不长久,似乎怕惊动了什么。

在窗台上看到一只西瓜虫,它早已死掉,身体干枯,轻轻一碰,就会碎掉。或许,是它的灵魂先行厌倦了躯壳,于是便在某个秋天的黄昏,神秘地消失掉了。我能想象它生命最后的时刻,从某个潮湿阴暗的角落,沿着一束梦幻般射入房间的光,慢慢爬到窗边。它在那里,被巨大冰冷的玻璃挡住。它在绝望中,看过北疆深蓝的天空,壮阔的落日,皎洁的月亮,和自由飞翔的鸟儿。它隔着窗户,深情凝视了整个的夏天,最终,在某个寒潮袭来的孤独的夜晚,放逐了自己,只留下微微皱缩的躯壳,向世人展示着临别前它曾有过的痛苦挣扎。

春天即将苏醒,不知去年离去的小虫的灵魂会不会探头进来,看一眼自己曾经的躯壳。

过去常常抱怨天寒地冻,雨雪交加,而今却深深眷恋这些自然中的事物。犹记去年4月,已是春暖花开的北京,忽然降下一场大雪,于是跟朋友欣然去了郊外。虽是一个经营比较粗糙的农家山庄,但因了这一场雪,园子里陡然有了生气。孩子们撒欢似的踏雪奔跑,大人们抱着江米棍,老鼠一样咯吱咯吱嚼着。喜鹊在古老的杨树间跳来跳去。两只大鹅高扬着细长的脖颈,在潮湿的草地上优雅地来回踱着。一头驴子站在门边,发出一声声寂寞苍凉的嘶鸣。空气清冷干净,新鲜的氧气洗涤着人们被雾霾裹挟了一个月的胸肺。我的双手冻得有些发僵,但在泥泞的路上小心翼翼行走的时候,却有童年时一群人缩着脖子拢着袖口在零星炸响的鞭炮声中走街串巷的快乐。于是忍不住起了童心,跳上秋千,抓住冰冷的铁链,闭上眼睛,任由朋友推着,朝半空中飞去。

常常想,如果一觉醒来,能够回到童年,该有多好。那时日月洁净,繁星满天,自然中的一切,都散发着让人迷醉的气息。我站在庭院里,并不知道二三十年后,能够清晰地在夜晚辨出北斗七星,酣畅地饮用大地上流淌的河水,仰头看到大片的云朵从天空飘过,并在没有雾霾只有雾霭缭绕的天地间悠然散步,原来是自然赐予我们人类的幸福。

以前见了人聊天气,是打哈哈,是没话找话说,是尬聊。现在聊天气,是真枪实弹地聊,是愤愤不平地聊,是感慨万千地聊。

今天在市区拍到的照片,蓝得让人觉得好像活在一个孤独的星球上。因为这份动人的蓝,我内心无比柔软。但不知为什么,车越接近郊区,天空越发浑浊。滴滴司机是土生土长的呼和浩特人,听了我的疑惑,一声叹息,说:“你难道不知道吗?有两个污染企业,就在呼和浩特郊区,一个是制药厂,一个是味精厂,还都是你们山东人投资的,十多年了,每次刮风,都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臭味。有一次出城,途经武川,我在高处俯视整个城市,觉得像裹了一层密不透风的塑料薄膜,让人喘不过气来。也不知道人们都守着城市干什么,要不是农村医疗不方便,我早就搬走了。不过呢,话说回来,这两年呼和浩特还是有许多变化的,关停了不少小厂子,植树造林和沙漠绿化的效果也不错,否则,哪有你刚刚看到的市区的蓝天!”

忽然想起课上训练学生的观察能力,不止一个学生提及,秋天时潮涌一样大片大片的云朵,好像从人间消失了,许久都不曾再见。学生们知识欠缺,不知那是因冬季天气干燥,缺乏湿气,不能形成云所致。但他们在这一学期,表情由明亮渐趋忧郁,却让我意识到,天空、气候、环境这些原本与我们遥远的词汇,却因人类不知收敛的破坏,正像一日三餐一样,进入我们的日常聊天。就连我没有文化的父母,在提及村里某个人得了癌症去世的时候,都会惶恐不安地胡思乱想,并一再向我追问:你说,跟空气和地下水变坏有没有关系?

滴滴司机初中毕业,临下车前,却说了一句让我内心震动的话:人啊,怎么就想不通这个理儿呢?你怎么样糟蹋老天爷,老天爷就怎么样加倍地报复你……

早晨一拉开窗帘,见窗外一片耀眼的白,地上竟然已经覆了厚厚的雪!而半空中,雪正以大如席的气势,万马奔腾般飞向大地。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二场雪,恰好在情人节。年前的那一场,好像有些仓促的开场白,只在地上薄薄撒了一层,就消失不见。这期间南方接连下了好几场雪,北疆大地却迟迟不见雪来,不免让人着急。尤其,春天马上来临,只有一场雪的冬天,怎么能算是冬天呢?

女儿阿尔姗娜比我还要渴望这一场雪。上次我们怀着满腔的浪漫,盛了一杯雪,放进冰箱冷冻层,想着夏天的时候拿出来尝一口冬天的雪。结果,却被不知情的爱人当成垃圾丢掉了。于是我许诺阿尔姗娜,等再下雪的时候,我一定为她盛满满一大杯新的,藏进冰箱。

果然,阿尔姗娜一醒来就兴奋地朝我喊叫:妈妈,快带我去盛雪!

一出门,见小区里的孩子们早已堆出一个笑嘻嘻的雪人,一个小女孩还将自己的手套戴在雪人细长瘦削的树枝手臂上,又写下“请勿触摸”四个大字,挂在雪人胸前。就连门口宠物店的中年女人,也童心忽起,聚拢了门口台阶上的雪,一边快乐地哼着歌,一边兴致勃勃地堆着小巧的雪人。

阿尔姗娜更是兴奋到恨不能在雪地里打几个滚。她吃了一口又一口的雪,还不停地让我也舔一口。

雪好甜呀,妈妈!她伸出粉红的舌尖,一邊舔着车上的积雪,一边朝我欢快地喊叫。

我仰头拍下雪花浩荡下落的视频,而后忍不住朝着天空大喊:我——爱——你——

阿尔姗娜也学了我的样子,抬头发出稚嫩的呼唤:我——爱——你——

而雪,则以愈发雄浑的气势,不停地下落,下落……

在飞机上,我倚窗看了许久的云。

看云的时候,我真想变成其中的一朵,飘荡在浩瀚的太空,不与任何一朵发生碰撞,更不与热闹的人间烟火发生关联。我只是我自己,包裹在万千耀眼的霞光中。风来了也不动,雨落了也不走,没有什么能够让我心生波澜。

天空中一定还有一个人类永远不能抵达的神秘城堡,飞机之下是苍茫雪原般的无边大地,那绵延八千里的雪原,让人很想种下亿万朵火红的玫瑰。即便那里是荒芜的,也可以做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在上面自由地打滚,跳跃,奔跑,呼喊,发出丛林野兽般的吼叫。

再远一些,还有黛青色的群山,连绵起伏,永无休止。一条金色的游龙,贯穿南北,在远山上纵横驰骋。山脚下金碧辉煌的宫殿,肃穆威严,熠熠闪光。童话里的怪兽,则在巨大的廊柱间,忽隐忽现,自由奔走。宫殿的左侧,是蓊郁繁茂的森林,成千上万的鸟儿呼啦啦飞过上空,撒下无数粒饱满的种子。

这个红尘之上寂静阔大的世界,没有喧哗的人类,却又如此有序地运转。上帝之光,照亮了一切。而人类,只能透过飞机封闭的舷窗,看一眼这永远无法征服的世界。

我把一颗心丢在云朵里,将沉重的肉身,安放在尘世。我知道未来的某一天,其实并不会太过久远,不过是短短的四五十年过后,我将丢弃腐朽的肉身,重新回到这浩荡的天空之城。

2月末的成都,已是春天,但出门走走,湿冷的天气,并不比北方暖和多少。

找了一辆小黄车骑行一段时间,手便有些冰凉。但白玉兰却早已在街头巷尾,热烈地绽放开了。簇新的叶子犹如一盏盏空灵的灯,点亮了沿街的树。人家的屋顶上,明亮的迎春花瀑布般倾泻而下,又在半空里带着惊讶,忽然间止了步。银杏树尚未发芽,但空荡荡的枝头,却已有了一抹隐约的绿意,在悄然流淌。山茶花在人家店铺的门口,安静吐露着芬芳,如果俯身去嗅,那香气会让人一时间失了魂般,呆立半天。沿着护城河生长的菖蒲,最是旺盛,遍地铺排开来,它们冷硬的叶子,犹如剑戟,高高地刺向半空。

南方的美,在这时节,不可言说。氧气被充沛的绿意一遍遍洗涤,吸入肺腑,让人心醉。北方的大道上,此刻依然荒凉开阔,南方却行人如织,慢慢热闹起来。但这种热闹,不是夏天挥汗如雨的稠密,是恰到好处的暖和轻。走在路上的人们,闲庭信步般地,安静踱着步。巷子里的猫猫狗狗,顽皮地一路小跑着,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茂密的毛发里,散发着春天热烈的气息。

难得今天见到阳光,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喝茶或者去晒太阳。因为没有暖气,南方人对于阳光的热爱,北方人大约不能理解。但凡一出点太阳,大家就开心得好像中了百万彩票,呼朋引伴,赏花看水,轰轰烈烈,好不热闹。

南方似乎永远都是树木繁茂、生命旺盛的样子。阳光一出,每片叶子都近乎透明,每个角落,也瞬间闪烁光芒。就在一片浓密的树丛中,我还看到几只小松鼠,衔着捡来的松果,欢快地在大树间跳跃奔走,那光亮的毛发,在风中熠熠闪光,犹如柔软的绸缎。行人纷纷驻足,仰头注视着它们,眼睛里含着笑,好像这几只可爱的精灵,是上天派到人间的使者。

再走几步,又见一百年的古树,竟被几株清秀挺拔的松柏密不透风地团团围住,犹如相亲相爱的家人。道家讲,道法自然,大道无为,或许,像草木一样吸纳天地精华,自由自在地活着,也是人类至高的生命境界。

3月,在北疆大地上,柳树枝头已是一片鹅黄。河流破冰而出,发出古老深沉的声响。大风撞击着泥土,唤醒沉睡中的昆虫。就连大地深处蛰伏的树根,也在春天湿润的气息中,轻轻抖动了一下。于是,整个北方便苏醒了。

随后一场大雪,犹如最后的哀愁,浩浩荡荡降落人间。它短暂到犹如惊鸿一瞥,当我洗漱完毕,走出家门,阳光已经从深蓝的高空洒落下来。好像片刻之前历经的,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觉。这遍洒蒙古高原的强烈的光,让天地瞬间光芒闪烁,璀璨斑斓。风席卷着大片大片的云朵,将它们吹成嘶吼的烈马、腾跃的猛兽、繁茂的森林、壮美的山川,或者舒缓的河流,于是北疆的天空,便有气象万千、荡气回肠之美。

校园里飘荡着沁人心脾的花香。一路走过去,看到香气袭人的丁香,白的粉的,正用热烈浓郁的香气,吸引着年轻视线的关注。一个男孩嗅着花香,情不自禁地念起戴望舒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他前面沿丁香花路行走着的,是两个温柔小巧的女孩。她们大约听见了男孩的朗诵,扭头看他一眼,而后轻声笑了起来。

相比起来,榆叶梅的香气就淡远羞涩得多,须低头用力去嗅,香气才会丝丝缕缕地从花蕊中徐徐飘入鼻腔。一阵风吹过,榆叶梅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撒落人的脚下。那样娇嫩柔美的粉色,总让人不忍心踩下去,于是便满怀着怜惜,绕路而行,却又忍不住回头张望,希望它们不要被人踩入泥土里去。

上课前的十分钟,我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风景。窗外的桃李湖静寂幽深,一树桃花犹如含羞少女,粉红娇嫩,俏皮地探出湖心小岛,在水中映下婀娜倒影。柳树已生出鹅黄新叶,微风吹过,在水面划出细细涟漪。一对情侣牵手在湖边散步,女孩时不时仰头,看天上悠然的云朵。阳光洒落下来,晒得人心暖融融的,好像有一只猫,正温柔地靠在人的手边,不停蹭着乖巧的脑袋。

远处的草坪上,绿色的绸缎尚未完全蔓延开来,只在阳光充沛的地方,这里一汪,那里一团,犹如不疾不徐的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以北疆的缓慢速度,从南方开来。草坪上的迎春,开得无比灿烂,一丛一丛,是校园里最耀眼的明黄。麻雀们从蓄满生机的树梢上呼啦啦落下,啄食一阵草籽,又呼啦啦飞过半空,停在遒劲高大的法桐上。

操場上传来打球的欢快声响,还有进球时热烈的喊叫。那声音如此地年轻,又那样地蓬勃,满溢着青春的激情。

我在这样的叫喊声里,开始上课。

课上,在学生中作了一个小小的调查:假如给你一片森林,你会用来做什么?

有的说要建一个房子,住在那里,直到终老。

有的说要卖掉,而且只要给钱,对方买了做什么,他一概不管。

有的说要在树上建一个小木屋,像动物一样栖息其中。

有的说要建旅游度假村,大挣一笔。

有的说要将森林砍掉,建高楼大厦出售。

有的说不知道要做什么。

只有两个学生说什么也不做,就让森林保持原貌。

我有些哀伤,为已经成人的学生,却依然无法清醒地认识到,如果人类想要抵达最为理想的生活,也即诗意地栖息在这片大地上,没有森林、草原、河流、山川,我们也将失去所有诗意的源泉,犹如大树没有了泥土,飞鸟失去了天空,鱼儿离开了海洋。

天忽然就热了起来。

可是在房间里坐着,却凉飕飕的。靠窗读书,我常常穿了毛衣,还要外加厚的外套,才能坐得住。阳光遍洒北国大地,就连云朵都似乎怕热,消失得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边缘。杨絮漫天飞舞,并借人喘气的间隙,争先恐后地朝鼻腔里跑。空气一时间变得拥堵稠密起来。

花朵开得有些不耐烦,懒洋洋地在阳光里站着;若是有点阴凉,它们大约全都会跑过去躲上片刻。还好有风,但这会儿北疆的风也是暖的,黏稠的。人走在路上,总希望下一场雨,将杨絮从空气里全部过滤掉,只留湿润的气息,供人呼吸。

虽然无雨,但天空还是一览无余地蓝。只是远远的天边上氤氲着热气,那热气在阳光的照射下,不停地晃动着,好像炉中跳跃的火焰,在不息地燃烧。

一夜之间,北疆的春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夏天,正马不停蹄地赶来。

给阿尔姗娜卧室的墙上,安了一面穿衣镜,安装师傅走后,房间里便立刻安静下来。

阿妈在厨房里擦擦洗洗,偶尔传来一两声咳嗽。一只鸟站在窗外洒满阳光的榆树上,朝着天空发出一阵空寂的鸣叫。那叫声大约震动了簇拥的云朵,于是我一转身的工夫,窗前便换了另外的一簇。它们看上去比之前的更飘逸了一些,犹如并蒂的金银花,在那无尽的空里,无限地延伸下去。似乎,它们已经失去了形体,只留下空灵的魂魄,以圣洁的白,飘浮在苍茫宇宙之中。

我沉浸在无人打扰的寂静之中,并忽然间意识到,这样美好的片刻,才是我一直寻求的永恒之美。它无关房子的大小,无关外人的评判,无关虚荣和攀比,无关嫉妒和算计。它只与我内心的宁静有关,犹如一条河,不管多少人曾经为它驻足,它都只向着远方永不停息地流去,没有哀愁,也无喜乐,是无尽的永恒的空。

我因这片刻的寂静,心中涌起幸福。

去近郊,在一大片花期已过、刚刚结出小巧果实的桃树林里,忽然看到一只野猫,昂首挺胸地走在两排桃树中间的空地上。它的毛发在树隙间漏下的阳光里,闪烁着光华。这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桃林,犹如它的王国,一排排桃树则是庄严肃穆的士兵方阵。风吹过桃林,树叶哗啦作响,犹如一首舒缓的奏鸣曲。而野猫就那样孤傲地走着,不关心尘世的喧哗,不关心马路上呼啸而过的车辆,不关心猎物,也不关心明天。那一刻,它高贵的灵魂里,流淌着一条自由奔放、野性不羁的河流。

午后,一场大雨清洁了整个天地。大青山在雨雾中氤氲着,犹如浮在缥缈半空中的虚幻城堡。远远近近的树木,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满含着诗意与哀愁,静默无声。

我问开车的司机,大青山的青色到底是怎样的色泽?答曰:青色是介于蓝色和黑色之间的颜色。我注视着窗外,忽然很想化成一抹深沉的青色,融入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

傍晚,雨依然纷纷揚扬地落着,伴随着轰隆轰隆的雷声,似乎在为夏天敲响战鼓。夜幕中的城市,在雨中变得愈发地清寂。空气中飘荡着花朵的香气。有人打伞在道旁慢慢走着,并不着急。雨水打湿了女孩的裙脚,路灯投下昏黄的光线,女孩的影子,便落在青灰色的砖地上,有惹人怜爱的瘦。

忽然想起,午后站在窗边,跟朋友一起看雨。雨水敲打着窗户,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整个城市都安静地沐浴在雨中。车马的喧嚣被雨水过滤后,也淡远下去,似乎声音来自遥远的天边,那里正涌动着厚重的乌云,这是北疆辽阔的天空,每一片云朵,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我跟朋友边注视着变幻不定的云朵,边细细碎碎地说着闲话。这北疆壮阔辽远的天空,让我内心忽然充满了哀愁。人的一生中,要修多少年,才能遇到一个跟你说一会儿闲话的人,或者一起看云的人、一起听雨的人、一起乘船的人、一起打伞的人呢?

这样美好的一起看云听雨的片刻,稍纵即逝。而一旦逝去,便成为我们心中的永恒。

我爱这让我心生哀愁的飘雨的初夏。

早起一拉开窗帘,就见窗外世界末日般漫天沙尘飞舞。而伴随着沙尘暴的严重雾霾,则让世界呈现出一种绝望的毒气室般的黄褐色。一出门,风便吹来满嘴的沙尘。行人皆戴着口罩,急匆匆地在风里走着。虽是白昼,却如黄昏。仿佛某个地方,会有一股剧烈的黑风,裹挟着妖魔忽然降临。

这是今年的第二次沙尘暴。好在内蒙古几乎每日都有猎猎大风,于是临近正午的时候,沙尘暴和雾霾便被刮得无影无踪,天空重现大片大片飞翔的云朵。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感觉整个人都深深地陷在柔软的包裹之中。从手指到脚趾都是空的,仿佛这沉重的肉身并不存在,我只是一个空的灵魂,躯壳被遗忘在人间。但我并不关心,犹如一只从未关心过自己外壳的蝉。

下课后,我坐在校园的小树林里,抬头看天。

天上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阳光洒在一株年轻的白桦树上,将每片新生的叶子瞬间照亮,于是整棵树便在圣洁的光里,随风发出亲密的私语。

芍药尚在含苞,红色粉色白色的花朵,羞涩地隐匿在叶片中,只等某一天,被鸟叫声惊醒。洋槐树有着惊人的生命力,它们的根基伸展到哪儿,哪儿就很快长出一株茂盛的槐树。它们隐居地下的根系,也一定遒劲发达,即便有人斩断了其中的一段,也会从断裂处迅速长出新的生命。

一株过了花期的桃树,在白桦树的对面,静默无声地站着。几只喜鹊飞来,蹲踞在枝干上,许久都没有离去,仿佛在耐心等待一只瓢虫爬过枝头。蜜蜂有些孤单,绕着四周嗡嗡盘旋一阵,便掉头飞往附近一棵正在枯萎的丁香。火炬树高高擎起红色的果穗,以入侵者的姿态,向其他树木昭示着自己的所向披靡。在9月来临之前,它们的叶片是温和的绿色,一旦嗅到秋天的气息,狂热的火焰立刻照亮脚下每一寸土地。

我坐在石凳上,将视线从火炬树上慢慢收回,转向半空中两株枝干温柔触碰在一起的梨树。它们是从一个根系上生出的分支,在此后漫长的时光中,它们也一定这样依偎在大地上,根缠绕着根,枝干环拥着枝干,树叶亲吻着树叶。风穿越茂密的树林,发出美妙犹如天籁般细微的声响。

一棵梨树与另一棵梨树在舞蹈,我注视着风中雀跃的枝叶,忽然这样想。这是爱情的舞蹈,在辽阔的大地之上,在拥挤的丛林之中,它们忘记了尘世间的一切喧哗,指尖触碰着指尖,身体缠绕着身体,唇舌啮咬着唇舌。风从肌肤上滑过,一只鸟儿惊起,尖叫着冲上云霄。这是性爱的舞蹈,树木、花朵、昆虫、鸟兽,皆在这一浪高过一浪的潮水中,静寂无声。

今天呼啸的大风,吹出大片大片抒情的云朵,天空宛若仙境,无数金色的光线穿越云朵的缝隙,洒在辽阔的大地上。风掠过树梢,穿过高楼,奔出街巷,又一路越过沙漠和戈壁,森林与草原,最后从气象万千的云朵中席卷而过。

我坐在窗前,看着对面高大的柳树在风中狂舞,忽然想起昨天在校园里看到的一株占据了大半个草坪的奇特的柳树。确切地说,那是三株柳树,只不过它们的根基是从一个母体中生出。每一株柳树,都要两三个人才能合抱住。它们几乎成了这一片草坪上唯一的主人。其中的一株,在一场风暴中被吹倒在地,粗壮的枝干便紧贴着地面顽强地生长。它就这样匍匐在地上,枝繁叶茂地度过了很多很多年。没有人能够说出这株大树是哪一年植下的,反正学校还没有建成的时候,它就已经根深蒂固地盘踞在这里,成为一方霸主,以至于人们敬畏于自然的威严,小心翼翼地在其中一个倒地的粗壮枝干下撑起一根木头,让它靠近地面的身体,能够时时有风自由地穿过。

前往大巴山的朋友,微信上发来照片。那里的天空,也像此刻的北疆,浪漫舒展的云朵,铺满了广袤的天空。大巴山上层峦叠嶂,茂密蓊郁,绿色犹如河流,在山间肆意流淌,无休无止。有好奇的云朵下到凡间,在半山腰缭绕盘旋,于是那里便似有了仙人,让人神往。我对朋友说:等你老了,就定居山中吧,将你一生风云和爱情传奇,都交给后人言说,你只“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朋友哈哈大笑,回说:当然如此!

而另一个朋友,则发来小花园里空荡荡的鸟巢。两只斑鸠曾经在那里生活,并抚育了它们的孩子。当那只小小的斑鸠学会飞翔之后,它们一家三口便永远地消失了。我看着风中闪烁的葡萄藤蔓,和藤蔓中安静栖息的鸟巢,耳畔似乎又回旋起斑鸠的叫声。那叫声与布谷鸟叫声如此相似,“布谷,布谷”,一声一声,响彻无边的大地。

虽然大风,但午后还是带阿尔姗娜去了附近的“森林”。这是我偶然间发现的一片居于市区的清静之地,属于林业局的树木繁育中心,但对外免费开放。林区面积很大,慢慢逛完每一片树林,至少需要两三个小时。树木茂盛粗壮,一看即知,此片林区已有很多年的历史。遍地都是漂亮的松球,野草四处蔓延,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雀跃啁啾。因林区已形成良好的自然生态,树木可以独立生长,无须人工浇灌,于是过去修好的水泥沟渠,就废弃掉了,成为老旧但却别致的风景,人行走其中,恍若回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乡下。

阿尔姗娜像一只重返山林的鸟儿,在人烟稀少的树林里快乐地奔跑。她时而因发现了三株环拥的大树兴奋地指给我看;时而捡起隐藏在层层松针下的鸟雀的羽毛,欣喜地玩耍;时而四处捡拾杨絮,并细心地摘去上面的杂草,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入兜里;时而采下一朵蒲公英,“噗”的一声,将它们全部吹走;时而又叫喊着,让我看草丛里蹁跹飞舞的蝴蝶,风中疯狂起舞的大树,天空上自由舒展的云朵,甚至一只蚂蚁、一片蜘蛛网、一朵米粒大小的花、一根枯死的树干、被风刮断的树枝,都讓阿尔姗娜发出惊呼和由衷的赞叹。

这片林场,不知是没有太多宣传的缘故,还是城市里的人们早已忘记了自然的美好,以至于一路只看到六七个人在林中散步。不过这反而让我欣喜,仿佛这片森林独属于我和阿尔姗娜。我真想仔细地看清每一株树木,记住它们深沉的双眸,记住枯死的树干上秘密一样隐匿的木耳,它们是大树的双耳,代替死去的树木,重新倾听世间的风声雨声。没有一株树木是相同的,每一棵大树,都是一片汪洋。它们世代栖息于此,自成一个无人打扰的静寂王国。而我和阿尔姗娜,不过是恰好从这里路过。

我们只带走了遗落在地上的松球、杨絮、羽毛和松针。阿尔姗娜试图采走一片树叶,我阻止了她。这样我们下次再来,你就能看到它依然生长在这里。我这样告诉阿尔姗娜。

8月一到,呼伦贝尔草原便进入了秋天。男人们一边在院子里忙着检修打草机,一边四处打听今年谁家的草场更好。黄昏还没有来,草尖上就浮起了露水。庭院里站上片刻,湿漉漉的凉意便化作清幽的小蛇,沿着脚踝冷飕飕地向上爬去。暮色中沿伊敏河走上一会儿,会偶遇一两只孤独的飞鸟,在河岸上空久久地盘旋。风沿着枯黄的草原吹来,吹得人心起了苍凉的褶皱。奶牛们拖着膨胀的乳房,蹚过冰凉的河水,列队朝家中走去。小镇上人烟稀少,偶尔有男孩驾驶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般穿街而过。

蜂拥而来的游客犹如溃散的军队,迅速撤离,被无数双眼睛和照相机遍览过后的草原,重新归属于牧民。于是打草的机器,便代替了人的双脚和车轮,在大地上日夜劳作。一捆捆草仰躺在大地上,注视着深蓝的天空,那里依然有夏日残留的云朵,在无拘无束地游荡。再过一个多月,大雪就会来临,夏日所有的喧哗,都将被封存进茫茫无边的雪原。

比起热烈的夏天,我更喜欢蒙古高原上的秋天。劲烈的大风吹去枝头的绿色,大地重现寂静孤独的面容。收割完毕的土地上,泥土裸露,秸秆零落,放眼望去,一片荒凉。接下来的半年,塞外将被大雪层层裹挟,一一冰冻。生命隐匿,大地荒芜。也只有此时,蒙古高原才向真正懂得它的世代栖息于此的人们,展现最为凌厉也最为诗意哀愁的一面。

想起去年的秋天,我前往鄂尔多斯高原,徒步在沙漠中行走。大风席卷着云朵,吹过浩瀚无垠的沙漠,并在这条汹涌澎湃的大河上,画出春天般的绚烂花朵。秋天的沙漠腹地,犹如浩荡的海洋,是另外一种壮阔的美。细腻的沙子恍若遍撒人间的金子,在高原的阳光下熠熠闪光。天地间满目耀眼的金黄,除此之外,便是与沙漠遥遥接壤的宝蓝。风呼啸着吹过来,卷起漫天黄沙,人裹挟其中,渺小犹如尘埃。只有低头在沙漠中行走的骆驼,会用温暖的驼峰,向人传递着可以慰藉漫长旅途的温度。它们长长的影子,在黄沙中缓缓地向前移动,不疾不徐,枯燥却又有无限沉稳的力量。没有起伏的平静喘息,伴随着声声驼铃,在永无尽头的单调色泽中,一下一下撞击着人心。

没有什么生命,能够比这存在了亿万年的洪荒大地,更加永恒。即便在二连浩特的恐龙家园,那些长达四十米重达上百吨的庞然大物,它们曾经在蒙古高原上栖息繁衍,奔跑飞翔,可是最终,也在这里彻底地绝灭。只有永无休止的大风,带着亘古的威严,从凛冽的寒冬出发,向着万物复苏的春天,浩浩荡荡,长驱直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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