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的皱褶

2021-05-27 04:10江锦灵
回族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夜色

江锦灵

1

大地为床,夜色为流,无论体形各异、扎根何处的一棵棵树,无疑不似在白天,彰显于形色,或经营摇枝摆叶的生理动作,倒像寡言少语的思索者,每一枝每一叶都是思想的神经元,而最睿智的,是隐于泥土的根。从他们的身旁经过,会明显震慑于某种气场,仿佛肉身被抽成纤维,一丝一缕地被吞噬。

固执地认为,夜晚的时光是没有边界的,仿佛只要不惦记黎明的到来,永远可以泊在夜色的海洋,或把自己幻化成一条船,想怎么荡就怎么荡,至于白天,倒希望是不断趋近又达不到的彼岸。

可以推想,过往的夜晚应是一块大象无形的纯黑水晶。只是越来越多的光——不怀疑起先会给人们带来明亮与温暖——逐渐瑕疵起来,甚至沦为黑夜的杂质。这一番逻辑,仿佛世人是在不断追逐瑕疵与杂质,难免生出挫败感,恰好隐喻世间的不尽人意与无奈,我们时而萌发步入生命反面的臆想。

往往要避开灯光,甚至谨慎打扮于光鲜的衣着,就那样纯粹浸泡在黑夜的池子,直到完全融入,暂时分化成黑色的细胞。此刻,冷静且幽远的思索,将如潮汐,我尽情地饮用这杯旷古之意绪,感觉每根神经都能触摸出青铜器的音质。

每当捧着书,或在电脑旁待上一个小时,都要离开一会儿,或走到阳台,或走到户外,用夜的黑洗一洗眼睛,多半时间还能收割星光,眼睛弯如银镰。更沉浸于塞上耳机,音乐在夜色中过滤,听觉在音乐中过滤,漫步在黑夜的腹地,很多时候,自私地希望周身的黑夜专属于我一人,旋律仿佛是从纯黑中拧出的,格外幽与雅。为了防止跟他人分享黑夜,我总选择逼近深夜时分,溜达到广场,相约旧情歌,假装穿越到纯情燃烧的岁月。

2

穿梭于山路十八弯式的一段乡间夜路,从熟稔的县道左拐而下,如同从主干长出枝干,枝干再分出细枝,细枝绽放出叶片,叶片细腻出叶脉。一会儿小树林,一会儿小田园,偶然插播一片池塘,勾兑草木的叙事,时而繁复,时而疏朗,无论怎样,都魔幻着这片空间。月亮恪守优雅的沉默。

彼此的耳孔原本堵着一个耳塞,此时都不约而同地摘下,让音乐播放器离心出外音,奔放出飘逸感,向着田野深处私奔。岂料萤火虫像下凡人间又似被夜色收割的星星,自然界自有奇象妙音。她又示意休止音乐播放,细听以萤火虫领衔的夜虫乐队,它们身体自带弦乐,很可能包了夜场,可惜只有两位来自人间的观众,也幸好只有两位。

一辆摩托车,用微弱的光柱努力开掘着曲径;两个人,身子略微前倾,发丝一律后撩,除了经典的双手揽腰,没有多余的肢体语言。一切像彼时的山野那般,干净,葱茏。曲径深处,竟然埋伏着一座小村庄,只是早已入梦。她,好像颠沛流离且终于还家的小公主;我,貌似一位中途邂逅且慷慨相助的英雄。骑士般告别之后,打马返程,功成名就一般,异常泰然与自得。事隔多年,重温旧径,硬是找不出那条原先的夜路,难道当初只是一个梦?那个夜晚仿佛与现实生活隔绝了几个世纪。

3

家家户户囫囵成梦时,我还在跟一位同事放浪于夜晚,不知不觉抵达夜的纵深,神经质一般,不愿睡,不思归,仿佛不撕开夜的一个口子不罢休,以自身为突破口,对着风拼命嘶吼,又对着苍穹黯然失语。

夜晚孤独且自由成无疆的沃土时,我便贪婪地开掘又沉沦,自建都城,自立为王。

如此人情世故的夜色,总能恰到好处地屏蔽刻板与琐碎,让我形而上地面对时与空,萌生栖居于宇宙的错觉,一厢情愿跟宇宙的浩渺与深邃对话,或在宇宙的心脏独白。

这也是夜色最为人诟病之处,充当苦痛、忧伤、离别、逃避等消极概念的保护伞。

有时不免思忖:黑夜,不就是日子的留白吗?若无黑夜,城市或许满时间段地机器轰鸣、尾气跋扈,职场人的身影相互穿插,目光却相互疏离,这般心灵,迟早会缺氧并窒息。有了夜色,虽然会被路灯、霓虹等各种人造光源打劫,乃至戳得千疮百孔,但无意中也能生发出某种光怪陆离的节奏感。在高处或阔处,视线总会勾起一份宁静与幽远的神秘,身体将不经意被安宁围剿。各种脏器渐渐缓慢,甚至暂歇运转,连血管也像平静的河床,血液降低流速,微澜,往往能把风熨平。

毫无顾忌地一往无前,估計人生仅仅那一次。后来试过,身旁却无良伴,越走越凉,越凉越泄气,最终还是攫住熹微的灯火,习惯性地折回世俗的温暖,在温暖里妥协与沦陷。

4

某次自学考试的曲折归途,温柔地抽打在春风微醺的晚上。一伙同县的考生摇曳在一辆合租的班车内,仿佛窗外的人间也在摇曳,一切都像被夜色劫持,抵达不知名的角落,却无人表示恐慌。身旁坐着一位年龄相仿的异性同仁,却谈不上朋友,属于传统意义上的萍水相逢。司机为了省电,居然掐灭车厢所有的灯,凭着窗外熹微的亮光,原本就陌生的诸多面孔更加虚化与戒备,像待洗的胶卷底片。公路两旁是无休止的草木频繁刷过,不时地间歇一两幢民居。车厢偶尔逸入人间的微光,偷偷打捞她的脸庞,于是那蓓蕾般的容颜如静放的夜来香,撩拨了一下心弦。

为了防御春风的偷袭,我忽然变得勇敢而富有使命感,脱下自身的黑色西服,果断又若无其事地披在她的身上,一厢情愿为她筑起一道铠甲。事后不禁惊讶,向来腼腆的自己,一套动作竟如此娴熟老练。原来夜色也能壮人胆,更能激发潜伏的情商。

不无遗憾的是,她先到家,礼貌而矜持地把衣服还给我,蜻蜓点水般致谢、道别,就匆匆挎着包飘出车门。一别,再不见。自以为浪漫满厢的剧情,就此戛然而止,所幸车厢的同道中人犹在浑然的梦乡。后来好几次回忆她的容貌,可就是一片抽象、模糊,只苟延残喘一缕似曾相识的暧昧气息,维系着记忆的线索。

5

夜色总能轻而易举地点亮我的记忆。印象中的不少夜晚,如电影中的蒙太奇场景。比如童年的夜晚,几张小竹床,泊在光芒张扬且质地细腻的星空下,父子三人平躺,与大地平行,与天空平行。风不时地斜进来,父亲对我们兄弟俩绘声绘色地讲述改编版的童话和传说……事隔多年,我还能梳理出破碎的细节。

而最残酷的现实,是三位单身男士一夜一夜地巡视乡间马路,不思上进,不思娶妻,不约而同的借口就是上进无门、娶妻无人。除了适应乡村简陋的工作条件,还要忍受街道两旁的揶揄目光和闲言碎语。当然,有一对目光是盼望我们停留的,且散发着内容丰富的光芒。

这位小餐馆的老板娘(似乎每个小镇上都有这么一位),应该只比我们大几岁而已,相貌还算标致,关键是伶牙俐齿的,一看便是做生意的料,看似不经意的几句话,往往能聊到顾客尤其男顾客的心坎儿里。也不知她从哪儿打听到我们是当老师的,虽不无俏皮却又不失尊重地呼唤着。她哪知晓,这群老师并不自重为师,而是“男人先行,师者断后”。自以为帅气的俊生向帅而不自知的鑫火使了使眼色,仿佛在说,就它(她)了。我附议,便逐一落座。从此,这家小餐馆升格为我们的御用厨房。

俊生特会贫嘴,就以他的颜值以及教师这职业为切入点,近似讨好地与老板娘攀谈。说着说着,就堕落成了插科打诨,老板娘这才摸清底细,且道师者也是寻常百姓,即刻调整话风。

夜色早已潜伏窗外,所幸老板是一位标准的胖子,敦实大方的那种,不以娇妻对他人的“打情骂俏”为不妥,反而不时地搭腔,倒使我们尴尬不已。俊生还算智商在线、人性未泯,面对老板会适时收敛起油嘴滑舌。饭饱之后(我们不喝酒,甚至啤酒都喝得少,当时也是缺银两),就去消化夜色。对于单身男青年,夜晚是摇滚的,虽阴柔却流浪着雄性;更是一个沉重的课题,无解,却忍不住去寻求答案。

出小餐馆往东,接续我们脚步的,是柔韧如鞭的圩堤路,也算是乡道,可通向县城,南面逶迤且匍匐着赣东北赫赫有名的信江,若能驾船,往西北便可直捣英雄城南昌。

6

目睹过一艘来自南昌的小邮轮(或许是大快艇),船身像极了双层巴士,从船身踱出一位步态庄重的政府大员,周边数人陪同,据说是来江南巡查灾情。当时我还是一名中学生,在学校和老师的倡导并引领下,白天乘机帆船从水路出发(不少陆路也被水路收编),直到夜间才抵达受灾的村庄,给乡亲们送井水、方便面等物品。

不谙世事的自己,还在为能够参加省电视台组织的活动骄傲窃喜呢。我们学校组建的一支船队,也就两条船。向导(乡政府的一名办事人员)指挥船只在沿途受灾的村子停留片刻,以便让记者等人员实地察看、采访,询问受灾救灾的情况。其实,很多受灾的村庄没剩多少住户。他们被安置在哪儿,还是中学生的我们无从知晓,也没兴趣。后来政府开展移民建镇,才知是为了安置当时受灾的村庄和乡亲们。

几名团员老老实实守着各自备好的一桶井水、一箱方便面,都是学校准备的。我们还做了一面旗帜,具体什么旗,记不清了,只是作为一种出行的标识和宣传的工具(我们学校那时就具备了广告意识)。

大人叫我们不要随便出舱,但旗帜要插在舱外的船头,迎风飘扬。

透过船舱,可以瞧见洪水茫茫,犹如泽国。这样的水毫无诗情画意可言,水流泛脏,也沤出一波一波的腥味。水面漂来不明垃圾,当然也有从被淹房屋带出的物品。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坐上了诺亚方舟。

那天在船上待的时间特别长,从昼到夜。船虽说靠过几次岸,可一般是记者上岸,作为学生的我们大多时候被安置在船上。对于好奇的学生来说,身体可以被管束,却禁不住目光的走私。我们主要的目的地,是一个受灾最严重的村子,所带的水和物品,都是送给那村子的,即便村民走得差不多了,还有剩下的在圩堤等高处“安营扎寨”。

夜幕降临之前,政府大员被动地率领一批人和镜头(不知道是他引领人群,还是人群推搡着他),“漫步”圩堤,迎面也走来当地一群老百姓。冷不丁地,一位与大员年纪相仿的老妇人在他不远处扑通跪下,估计保安和记者也没料到,猝不及防。还是大员见过场面,拨开人流,躬身握住老妇人的手,示意她站起来说话。老妇人起初仍跪地未起,不知大员对她说了什么,她才主动“平身”,继而亲切交谈。一大群人折腾好一会儿才算平息这突发情节。

我们带的水和面,不知何时被送出去了。当时,在所谓目的地具体做了什么,细节已模糊。

不过,夜晚返回时,船上多了名女生(据说拦路跪下的老妇人是她祖母,也可能其他亲戚),与我们同校。她是省电视台节目主持人选定要特别采访与帮扶的对象。她的“事迹”被播放后,就收到来自全省乃至全国各地的来信及捐赠物,令当时的同龄人艳羡不已……

再回想那年大洪灾,回想大洪灾背景下的小事件:一场大灾难,有些人成为英雄,比如救灾的人民子弟兵;有些人成为公众人物,比如我校的那名女生;有些人從中寻找素材,令自己的事业上升了一个台阶,比如记者……有些人只留存一些不咸不淡的记忆,比如像我一样代表学校下乡的团员学生。

殊不知,那是1998年,是多少人的夜晚!

7

属于我一家人的黑夜,却发生在多数人心生愿景的新世纪之初,恍若“1998中国特大洪灾”的余波。当时刚出来教书,正在高年级课堂眉飞色舞地讲述一篇抒情散文,父亲突然来电,县市医院几乎跑遍,都建议母亲必须到上海做手术。事情原委转述给纯朴厚道的老校长,他啥也没说,准了到学期末的假,并把我的课程重新编排,摊给屈指可数的同事们。

弟弟在外地求学,不便回来。我和父亲就陪伴母亲赶赴上海。先从禾山挤班车到余干,再从余干挤班车到鹰潭,最后从鹰潭坐火车去上海,卧铺票没了,幸亏买到三个硬座,组成一个卧铺的格局。因为母亲不能久坐,医生建议最好要保持躺姿,并按时服药。我和父亲不得不站在座位的两端,如同两岸一样护着,母亲如喘息微弱的河。

火车像极了一条叫人毛骨悚然的多脚长虫,在夜色中前行,清晨到达上海站,还好有在沪工作的表哥接站。只是那夜很漫长,随后租房求医的一个多月更如长夜。父亲是冲锋在夜色中的勇士,与医生边打边谈,还要艰难地筹措军饷和粮草,后勤补给总是滞后。我这个号称忝列成年却不谙世事的小兵,只能虚张声势。

直到我身为人父成为一家之主后,才发觉自己会自然而然修炼成一名战士。那是命运赐给我乃至我家一个措手不及的夜。母亲深夜打来电话,深夜十二点,当时我正在电脑上打一篇文稿。见手机屏显示亲人姓名,就强烈预感出大事了,果真是父亲因为贪杯在骑车回家的途中发生车祸。花了两个夜晚,父亲从生死线上挣扎而回,又花了四十多个夜晚,父亲勉强回到原先的生活轨道,代价是丢失了左耳的听力,以及风风火火的步态。那些夜晚,我是极度担惊而压抑的,几乎每一夜无好觉,噩梦丛生,能感同身受父亲当初在不夜城上海也是这般艰难地跋涉在人生的泥泞之路。

就此留下浓重的阴影,只要深夜来电,内心就会骤然揪紧。也给我一个警醒,以后二十四小时必须保持待机状态,而且手机要放在听得见的地方,像雷达一样,随时准备搜集亲人的讯息。却期待永无讯息。假如亲友有恙,那将是人间真正的黑夜。

在表哥的打点与父亲的奔走下,终于敲定母亲的手术日期和住院床位。正巧这个时段我要参加大专最后几门科目的自学考试,父亲看出我的心思,于是说上海这边总算稳定下来了,也无须跟着,便以轻松的口吻打发我回余干(后来,我为只身返回羞愧并懊悔不已)。表哥帮忙买了夜里出发的火车票,我好像是坐着来时的火车原路返回鹰潭,又坐着来时的班车原路返回余干。余干汽车站依然谨守冷静、秉持寂寥,有时还充斥暗流。

8

曾经在汽车站南面的出站口,我因为接岳母暂停了一下摩托车,正要肩扛手提地把行李捆绑在车的后座时,一位瘦削邋遢的中年男人用左手拉住了行李的一角。我回过头正要发作,却发现他的右手拄着拐杖,就那么一瞬间,反而忌惮出手了。可他分明不像一位寻常残疾人应有的状态,即使在夜色的柔化下,依然能覺察出他狰狞的面目和强悍的气场。

岳母暗自扯了扯我的衣服,并示意我打量他的背后。这才发现,不远处的路牙子上歪歪斜斜坐着五六个人,也都在关注着这边的动态,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如利剑。心想,难怪一名残疾人能如此嚣张跋扈,原来背后有人撑腰,看来敲诈也要有背景。他只是充当他们的工具。见我犹豫之际,阅历丰富的岳母立马掏出一张钞票,“这么晚了,乡里乡亲的都不容易,我们娘儿俩还要赶夜路回乡下,莫嫌少,几位兄弟也辛苦,就当吃个夜宵。”岳母还不时地敛着我的身姿,生怕我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还是这位婶婶通情达理懂世事,你也大老远地赶回来,算了,大家都收工回家。”他抓过钱,轻蔑地瞥了瞥我,然后从容地一瘸一拐地走向后面的阵营。岳母小声安慰我:“好汉不吃眼前亏,破财消灾,他们肯定都是附近村子的人,不好惹,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小城路灯下,夜色更浓了,我敢怒不敢言,羞愤地发动摩托车,那发动机的轰鸣,喷涌着我心底的情绪,咆哮在黑暗深处。

9

虽然夜晚冷落过我,疑惑过我,羞辱过我,惊吓过我,伤害过我,可我依旧对她一往情深,时而捧出最无助最软弱的自己,也献出最性情最豪华的自己,因为她也纯情过我,宁静过我,感动过我,抚慰过我,成就过我。

“我热衷夜晚比热衷白天多一些。”后来觉得此话的分量远远不够,干脆简述成“我只热衷夜晚”。我是夜晚的孩子。

在我灵敏的嗅觉里,白天多是应酬无数,夜晚才是实诚的,更能素描出生命的本真状态。不少被光天化日忽略的细节,往往能“张牙舞爪”于夜的底片。

投入夜晚的怀抱,相当于重新变回胎儿,回到子宫,正好体验一番逆生长。那种看不见的安全感,更令人觉得重拾绝对的自由,而又无须考虑具体的生产与纷繁的俗务。

一个个夜晚,是一粒粒几经磨砺的黑色珍珠,只是大小不一、成色有别,似有一根无形且坚韧的线串联起它们,佩戴在记忆的颈项。白天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每到相似的夜晚,便能摇曳出分量与质感。

很多时候会产生错觉:我,就是夜晚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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