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X说医

2021-05-27 12:43黄纪苏
北京纪事 2021年5期
关键词:西医

黄纪苏

小时候,王府井八面槽路东有个新药门市部,长期患病的父亲除了看《本草》,还时不时去买瓶新药试试,不管用再买更新的,吃剩下的就归了我。那些五颜六色糖衣的药片成了我麾下的海、陆、空军,上、中、下军以及前军后军,黄色的则为御林军。

我十六七岁时得了场病,上学病休,毕业病留,进工厂病退,总之疾病迁延了很久,总想老天给我个缝隙让我一膀子挤进去,好好锻炼,从此良性循环。中年以后,身体真就好些了。我想这主要是本钱不足,不敢挥霍,有点风吹草动,就赶紧“拨乱反正”,不像那些财大气粗的出手阔绰,麻将一打一通宵。

我生病后学会了打针,跟父亲互相打一种丙种球蛋白。先用小砂轮沿药瓶瓶颈划一圈,再废物利用祖父考古画图时用过的一把铁圆规(当然蒸过)将脑袋敲掉。划和敲是手艺活儿,“砰”是功成之音,如果是“pia”瓶子多半就碎了。父子俩还同时服中药,有时他给我煎,有时我给他熬。两大包草药熬剩下的药渣能装半垃圾桶,由于水分大分量重,我提着桶从左手悠到右手,再从右手荡到左手,走着S路线出了深院。

那时常去也爱去的中药店在东华门路北。药店不大但两扇玻璃窗巨大,屋外北风长鸣,室内阳光丰沛,坐店里就像泡温泉里。两位文秀的中年女店员拉开图书馆卡片柜一样的抽屉,拈出《楚辞》里提到的花花草草——虽然美人迟暮都干了——放入小巧的秤盘中称过,再用纤指均分在七或十张米色的纸上。如今药店不在了,可我还在,接长不短会领着它“魂归故里”。

打小觉得西医大夫不动声色,严谨而乏味,像个智能机器人,以为他们的工作就是把病人交给科学家发明的各种机器去处理。十一二岁时母亲忽然发现了我右耳的听力问题,忙带我寻医问药。在前苏联援建的“反修医院”(原来和现在都叫友谊医院,协和则改叫“反帝医院”),大夫把我交给“耳炮”轰了几轰,又交给什么仪器测了一测,然后平静地告诉我母亲不用再来了。

中医显得比西医要热闹或有趣。西医治好了病,贡献率往诊断仪器、治疗机器、国内外医学研究、相关科学发明创造上一分摊。而中医靠的就是两根手指、一双慧眼,蜈蚣蝎子麦冬陈皮都是天生地长、几千年一贯制。所以俗话说“中医认人儿,西医认门儿”。西医离不开医院,少不了透视室、化验室、心电图室、内窥镜室通力协作。但典型的中医真用不着,有个5平方米的诊所摆上一桌二椅就成。我母亲胃病,西医大夫拿着片子以“几十年的经验判断”为胃癌,吃了友人亲戚的方子,一月后再去做胃镜,粉红红的什么事都没有了,我当时是推着我妈从检查室里出来的,但感觉是架五彩祥云出来的。

有的人得了絕症,先找中国的西医,甚至直接前往外国接受更个性化的西医治疗。有的人则是先千里迢迢投奔肿瘤医院,失望后再求中医,绝望时就只能围着电线杆子找神医了。我自信还算敬重科学和理性——这可能是遗传我奶奶的基因,她老人家不识几个字,却爱提醒其他老太太“那是迷信噻”。可当岳母躺在协和病床上无计可施、奄奄待毙时,我却给一位揭露过伪气功的名人打电话,问他认不认识有真功夫的气功师傅?得到否定答复后,我又疑心自己是不是有真功夫,只是没察觉,于是朝着岳母发了老半天“外气”。父亲那年急病很危险,从未祈祷过的我坐在医院走廊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心想:也许应该祈祷祈祷——也就这么一想,向谁祈、祷什么都没落实。从自己这类经历中明白,普通人是很容易被小环境驱赶过底线的。

我父亲曾被三叉神经痛折腾得苦不堪言,西医直言相告没什么好办法,可以考虑伽马刀手术,得失自己权衡。只好找中医。中医语言比较含混,什么“心火过旺”“肾水不足”之类,不大把话说绝,好像总有药可吃,比较“人性化”。中医院或中医科的验方经过了一轮后,再由偏方指引着上山下乡,生吃泥鳅、水煮葵花盘都试过。西医有时无疗效但公开透明,不用额外担惊受怕。某些“神医”就不一样了,他的“祖传秘方”不告你内容,价格虽然高得没边,但你怎么见得人家没放名贵药材呢?那药吃了就不疼,但不吃又疼,而且把父亲原本白里透红的面色吃成土灰,于是没敢再吃。过了一年半载,疼痛渐渐消失,可能是因为这期间父亲换了次假牙,也没准儿是身体的自我修复。

传统医疗保健曾经为华夏广土众民的必备,如今也是选修。千百年来不知祛了多少病,强了多少体,安了多少神,对此应心存感激。

中医和西医本来都是源自经验。西医和中医到近代的分道扬镳,或者说,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的分水岭,不在知其然的经验,而在求其所以然的理路。

现代西医走了一条科学的路线,由解剖学、化学、物理学、细菌学、基因学前簇后拥着,对疾病的理解由浅入深、拾阶而上。而中医理论在阴阳五行的呼啦圈里转悠了2000多年,汉代和近代之间真感觉不到有多大的时间差。

中医谈病理,如“木旺侮金”之类无法抵达真正的病因,只好“因症施治”,这属于“局限性”。“因症施治”是个不坏的办法,在吞符水、念咒语的古代世界里算是一份荣耀了。但病症毕竟不是病因。没有在科学理论帮助下对病因病理的真正理解,中医大夫诊病就要面对更多的变数或不确定性(“阴阳不测如鬼神”),就像雾里开车走山道,全凭岁月累积的经验和上天恩赐的悟性。在这一点上,中医的“辨证施治”“圆机活法”倒是更接近打仗、经商、艺术创作——施今墨先生也讲过“临床如临阵,用药如用兵”。

中医的核心理论是阴阳五行。阴阳五行是先民对万物的分类、对它们之间关系的理解,今天看固然含混粗浅,当年却十分了不起,能折合一个海德格尔再搭一捆德里达都说不定。中医跟做饭一样都不是理论先行,但也不可能老停留在经验之谈,需要对实践进行总结,也就是形成理论。中医借用阴阳五行理论,出身于朴素自然观的阴阳五行说包含了一些自然之理,解说天气变化与身体变化关联的那部分,虽距科学不近,但也并非在两个世界。近代医家恽铁樵说“五行为四时之代名词”,还说“《内径》所以言五行甲子者,即根据四时以论病之故”,说出了一定的事实。章太炎说五行一开始也就是被中医拿来当符号用的。

中医理论那么早就五运六气、虚实表里的熙熙攘攘一大家子,而且圆通圆融、自足自洽,达到了太极境界,这的确值得后人自豪。但百世同堂,一本《内经》管2000年,而不是像科学那样不断更新、后来居上,这也不能说不是一个根本性的缺憾。由于“理”的长期“淤滞”,会让中医相对于西医还保有的某些“功”也流失光,没准儿就在这个世纪之内。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不应苛责先人,可倒想问问某些今人。今天中医有条件吸纳新知、用西洋参好好补补身子,争取理论上重生再造、更上层楼。

施今墨先生解放初给毛主席写信,说中医也好,西医也好,在活人(救死扶伤)上没区别。這话不错,但不尽然。目标相同,路径不同;初心一样,前景不一样。据说毛主席当时讲,中国几亿人的健康靠的是中医而不是西医,这话总结此前大体属实。但此后的情况有不小的变化。中国婴幼儿死亡率的大幅度降低、人均寿命的大幅度提高,这里面西医尤其是各种疫苗、预防针、这霉素、那霉素的贡献率多少不清楚,总之是功勋卓著吧。承认中西医各有短长都姓医,并不能否认谁主谁次的基本格局。

西医没少从中西医结合中获益。代复一代,有多少神农尝了多少野草,又有多少中毒身亡埋进草丛,这才锁定青蒿为疑似治疟特效药,屠呦呦只需更进一步就行了,用不着满大海里捞针。麻黄碱等等也都是顺着传统经验的藤,摸到现代医学的瓜。

天下有些事物是零和关系,有些不是,起码有的时候、有的方面不是。社会大众应该为中、西医结合营造良性的氛围,让它们相互发明、相得益彰,而不是有你没我,拿中西医当斗鸡,自己选边站队。前些天微信里读到一篇质疑中医抗疫效果的文章,质疑没问题,但说人家通过比较研究发现,中西医结合效果要好于纯西医治疗是“耍流氓”(意即只有纯中医“单挑”纯西医才算比较),也真不知道谁在耍流氓。大千世界到了很多人那儿好像除了PK就是KO,再没别的。

据说中医最擅治未病。这次抗疫过程中,中医资深专家的自我期许——“中医药在治未病中的主导作用、在重大疾病治疗中的协同作用、在疾病康复中的核心作用”——自信中也含着自知,比浑身周易太极的拉拉队靠谱多了。狭义的未病当然就是没病,没病治什么呢?当然就是老说的“预防为主”了。

中医的“治未病”应该是广义的,如果不把五禽戏、八段锦那些算进去,大概主要包括萌芽阶段的“已病”,即扁鹊说蔡桓公的“病在腠理”或亚健康吧。这方面,“对症治疗”的中医确有其长处:月晕之风、础润之雨,中医有一个庞大的警戒系统应对各种风吹草动,也有一套办法对付那些小毛病,有事没事的敷个脐带,贴个耳豆,刮刮痧、捏捏积什么的。据网上的官方消息,北京市这次疫情后期死亡率等于零,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中医较早介入,没让轻症发展成重症。这其中当然还要考虑自愈、医疗条件宽裕、社会管理到位、甚至病毒毒性降低等等可能性,但中医助了力应该是不错的。

我们从生到死有医学保驾护航,这是人才有的福利,中国人更是享受双份,不但有西医还有中医。

编辑  张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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