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幕上的诗人 :诗与日常

2021-05-27 12:43孙小宁
北京纪事 2021年5期
关键词:帕特森诗行吉姆

孙小宁

银幕上的诗人,他们的诗歌,一行行辉映着银幕。除了名人传记片中的那些经典诗人,还有另一类,我定义成写诗的普通人。主人公并不以发表诗歌为目的,更不想涉足诗坛赢得声名。写诗只是他们内心的行动,是灵魂的秘享。但这秘密又连接起了世间诸物,将我们也读取,遂在其间也生出感动。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又更像是纯粹的诗人。

就说说这一部:吉姆·贾木许的《帕特森》。

任谁都觉得诗意,一位普通的公交司机会写诗。他在停泊的公交车司机盘上写,在散步休憩的长椅上写,当然,也在家中写。

任谁也觉得幸运,这位公交司机,没有一位苏格拉底那样的悍妻,骂骂咧咧毁坏丈夫的诗绪。岂止不骂,还呵护有加,时不时变魔法一样,给家居环境变个花样。创意美食,也是她捧出来的惊喜。还有她对他写诗的鼓励。一位公交司机诗人、一位貌美如花并懂得用艺术点缀家居的主妇,外加一条可爱小狗,就是电影《帕特森》的人设。是不是过于像诗,而又缺了诗的真意?

但吉姆·贾木许却将它拍得诗心摇曳,让人更加热爱生活。以文艺小制作走到今天的吉姆·贾木许,已经算是美国独立片界一员骁将,这位文德斯也鼓励过的美国导演,身上有着浓浓的欧洲人文气质。我喜欢他,是因为他总能够以小搏大。更早以前的《破碎之花》,就是将男女感情的所有戏码,都押在比尔·莫瑞所演的一个大男人身上。而这部2016年的电影《帕特森》,同样小制作。其厉害之处在于,不仅将日常化为诗歌,还把诗歌重又嵌回了生活——就靠了这位主角,开公交车的诗人。

诗人叫帕特森,帕特森也是小城的名字,真实存在于美国的新泽西州。美国诗人金斯伯格在这里长大,另一位大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写过同名长诗,敬献给这座城市。后者的这本诗集,两次出现于电影当中,一次是在帕特森家中的书桌上,后一次,被拿在一位日本来的旅人手中。“帕特森”在此片里,语意多重。

几年前,第一次在小西天电影资料馆里看此片。银幕上缓缓浮出的诗行,对我来说,就像一道道向我涌来的河流。恨只恨无法将它从银幕上截取、留住,但也因此念念不忘。最近在家拉片重看,又深感贾木许不仅是用诗行,而且是用镜头做韵脚,在营造电影才有的诗意趣。很多镜头间的呼应、回环,暗示、留白,都匠心独具,甚至包括出场人物的数量、着装色彩与环境背景的对位。这些小花招明摆着是想让人看出的,因为导演就是想让观众一起参与这小小的发现游戏,同时体会那种诗落日常间,无处不是诗的谐趣。

影片从周一工作日开始,一直拍到下一个周一。整部电影,宛如段落工整的长诗。其间细节的小变化,又像统一韵律下语词的替换。微变,又各有表达。比如,每一天的第一个镜头,必是公交司机与妻子,从一张床上醒来。丈夫先醒,然后看手表,指针多数指在6点10分,但如果白天遇些小事,表针又会后移至20分处。晚餐后男主人出去遛狗,必在固定的酒吧里自斟自饮一小会儿。途中他会路遇一些人,酒吧里,又会目睹别人一些深夜情感故事。每天也有不同,连起来看,就是一个微剧。每天,不是闹表而是安静的手表在唤醒上班的人,连物都对应着人的气质,就像喜欢黑白波点装饰的妻子,影院看电影,都只爱看黑白的老恐怖片。

影片中的詩一共出现8首,除一首是路遇小女孩所作,其他都带出与公交司机有关的日常。第一首,即是由家中的俄亥俄蓝标火柴带出。且那些诗行不是一次完整映现,而是在场景的转换中,不断接续。“我若为烟,你便是那火柴。或者,燃烧即相吻,化为烟缕升向天堂。”无疑,这是一首爱之诗,正如生活中两人的爱,既深情又散淡。

公交司机的生活,如我们所想的无变化可言,同一条线路,每天往复。但影像不给人乏味之感,是因为车开出时,宽大的车前挡玻璃,总会映出外面的风景。吉姆·贾木许将一辆城市公交,变成一艘河流中的船,风景正是它驶出的过程中,荡开的波纹。是船,必行驶于水面之上,所以,城市深处的历史且将它隐去。低沉而带沉思特质的电子合成乐都是在此时缓缓生起,构成一道道目光的巡礼。打量这座城市的当下,又把它们融铸于时光之中。的确,看那些不时上下车的乘客,真像时光机上转换的面容。而同样的座椅上,第一天坐着一对小男孩。最后一天,又换成一对老姐妹——片中时不时出现的双胞胎,又是吉姆·贾木许为观众埋下的趣梗。司机是沉默的,乘客的闲谈,则有一搭无一搭。但是,将这些闲言汇起,又能看出不少对生活、历史、政治、体育竞技的看法。投射到这首诗里,便是:

“当你是个孩童的时候,

你知道世上有三个维度

长度 宽度和深度

就像鞋盒

之后你知道

还有第四个维度

时间

然后有些人说

还有五维 六维 七维

……”

像是涵盖了万千,最终又回到 :

我下班后

在酒吧里喝杯啤酒

我向下看着杯子

感到一种愉快

作为非美剧迷与非星战迷,亚当·德赖弗这张脸,我是在这部电影中才得以记住。安静中透着神秘,内心的激情,只流泻于本子上,而不形于外。这就是亚当德赖弗所演的公交司机诗人。帕特森小城,似也因为他的存在,消弭了杂沓之音。尤其当我望向银幕,看影像中的波涛叠映着他书写诗行的身姿,真觉得此时的世界为他停住了,曼妙无比。

“一个男人像城市。”据说那位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在构思他的《帕特森》长诗之时,有过这样一句点睛之语。而通过吉姆·贾木许的镜头,亚当·德赖弗的演绎,你似乎随时能在片中,找到对这句话的阐释。历史中的名诗人与现实中的诗人,都善于从具体生活中提取意象:枕上的面庞、火柴上的蓝标字母、鞋盒,还有低头饮下的啤酒沫……包括那位相遇后为他诵诗的小女孩的《水落》诗,同样是这种类型。有意味的是,这个女孩也随身带着诗本,加锁。同样指涉心灵的秘密。

与沉静而处变不惊的丈夫相比,妻子算是话多的。甚至可以看出,推动这个家庭积极向前的,是妻子的各种要求与提议。我们不妨说,妻子所营造的这个家里的一切,是吉姆·贾木许电影诗中丰富多变的动词。连同狗狗也是。它总是趁主人出门,偷偷将门前的邮筒撞歪,而男主人归来后一个归位扶正,就算是为一天的诗句,打出完整的句點。

电影如诗,不仅是因为中间有诗行,有写诗的人,还因为你可以随时选出一段来品赏。如果让我选,我肯定选结尾的那场相遇。很是出其不意,片中就走来一个异国的旅人。他走到公交司机散步歇息的水边,征得同意后,就坐在同一条长椅上。此时的公交司机,诗本已经被闹脾气的狗狗撕得粉碎,皆因为主人抛下它,双双去看了一场周末黑白电影。这行为,直接导致所有的诗行化为无形,妻子为之歉然。公交司机则说:“没关系,那只是写在水上的诗句。”仅从这句,我们无从揣度他的真意,但是,在这场相遇戏中,吉姆·贾木许将公交司机身上的诗歌存在,揭示得更清晰。旅人问:“你是不是诗人?”男主人公答:“不,我只是个公交司机。”

有着亚州面孔的旅人,由日本演员永濑正敏扮演。他出场时身份不详,但那个从包里掏出卡洛斯诗集的自然之举,让人意会他也是位爱诗人。自此我们也就从帕特森这座小城之外,获得了一道外来者打量公交司机诗人的眼光。彼此交谈中,他承认自己也写诗,只不过只用日文写,因为读翻译的诗歌,就像穿着雨衣洗澡。言简意多,中间飞着无数诗信息。这位河濑直美的御用男主在此演得很日本,同样,亚当·赖德弗的回应方式也很美国。永濑正敏身上有一股诗性的忧郁,在此他又赋予角色洞穿一切的敏锐——作为外来者与当地人接触,自然要保持适度的距离,但在这距离之上,他又传递了既是同类人又是过来人的友善。那句“EXCUSE ME,啊哈”的应和,既是他对对方话语信息的读取,又以心传心,给了对方安慰与鼓励。他显然已经窥出,公交司机心里有隐隐的挫折感。最后,他还把包里的一个本子当作礼物送出,因为——“有时空白的纸页代表更多的可能性。”

话语即留白,这是世间最美好的相遇之诗。

“没有观念,除非在事物中。”也是因为此片,我开始了解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并因此知道这一派美国诗人坚持的诗路。但我不想因此把吉姆·贾木许这部电影做简单的对位。这样就把片子说小了,的确,我们从公交司机身上感知到的存在,比语言结实有力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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