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窗一杯酒

2021-05-27 06:54韩东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岳母岳父病房

韩东

家中老人的病与逝,与医院有关的诸多事宜,是绝大部分人都会面临的,诗人也不例外。不过,如果恰好大夫也是一位诗人,在医患关系之外,在生老病死的常规情节之中,又是否会有另一种诗意的表达?

岳父突然病倒,齐林和玫玫立刻赶往内地小城市宝曰,住进医院附近的一家酒店。这家酒店无星级,但标准并不算低,主要是地处僻静。每天早上,他俩下一个大坡,穿过一条主干道就进入了医院所属区域。在马路对面的包子铺里买早餐,自然是包子,两人边啃包子边用吸管吸着袋装豆浆向住院部大楼走去。每次玫玫都会带一袋包子给岳母。“我吃过了。”岳母说,“医院的早餐你爸动都没动,我替他吃了。”

午饭在一家饺子馆解决。玫玫照例会打包一份带给岳母。她老人家说:“早上的包子还没动呢,尽乱花钱!”玫玫就像没听见。晚上他们来到商业区,找一家餐馆吃一顿好的。玫玫仍然会打包,和齐林一道披着小城夜色返回医院,将打包的饭菜递到岳母手上才离开。临走,齐林会俯向病床握着岳父绵软无力的手道别:“睡一觉,明天一定会比今天好。”

“我肚子胀。”岳父说。

“要不我扶您上一趟厕所再睡?”

岳父并没有起来上厕所,在齐林的安抚下就像睡着了。

这时租床的人夹抱着几张简陋的折叠床进来了。一张这样的床加上被褥十元钱一晚。岳母忙着付钱租床。玫玫再一次建议他们换岳母陪夜,后者坚决不同意。“你们赶紧走,马上就熄灯了。”果然,病房顶上的照明灯一下就熄灭了。病房的门开着,走廊上的灯光照射进来,病患家属以及护工忙于睡前准备,偌大的病房里影影绰绰的。齐林和玫玫退行至走廊,转身,找电梯下去。陆续有拿着脸盆找地方洗漱的人从身后赶超过去……

白天的情形更令人担忧。探视的人不断,发小卡片卖病号饭的在病房里窜来窜去。门大敞着,有人在等电梯的时候抽烟,烟气一直飘到了病房里,不免勾起了齐林抽烟的欲望。出于教养或者只是习惯,他必须乘电梯下去走到大楼外面去抽,事情于是变得颇为复杂。电梯前面总是等着一堆人,好容易来了一部电梯有时还挤不进去。如此一来客观上限制了齐林的吸烟量,每天上下午各两次,他下楼抽烟,感觉上就像放风。

玫玫克服无聊的办法是去购物。他们在酒店的生活需要打理,从晾衣架、拖鞋到卷纸、抽纸玫玫买了一堆。再就是岳父的枕头、内衣、袜子、睡帽、收音机,岳母的枕头、被褥以及四季衣服也都买全了。岳母说:“你买羽绒服干吗,我又不会住一辈子。”

“这不以前没机会买吗?你试试看,不合适我再去换。”

“我家里有的是衣服……”

“这就是买给你带回去穿的。”

“尽乱花钱,你爸生这病又不能全报……”

“知道啦,知道啦!”

岳母则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待在病房里,似乎这样可以换回岳父的康复。她坐功了得,齐林、玫玫完全比不了。偶尔清净,岳母便会和其他病人家属唠家常,医生、护士更是她的搭话对象。就像她仍然是在工厂的家属院里,这些人是她的上下楼邻居。岳母对病房内外的情况了如指掌,齐林、玫玫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向他们转述。声音洪亮,也不避人,说起五床那个老头,不仅器官病变还患有老年痴呆症,一不留神就会自己收拾行李溜走。岳母议论的时候老头正在病床上酣睡,老头的儿子坐在床沿上压着被子在玩手机,床头挂着一块牌子“防走失”。齐林觉得很有趣,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除此之外,他就不知道干什么了。

当然,齐林自有他的作用。现在岳父病倒了,他就成了这家里唯一的男人。他想起“孤儿寡母”这个词语,却没有深究孤儿是谁,寡母又指谁,只是觉得自己责任重大,稳定军心是他首要的任务。每天至少有十二小时和玫玫单独相处,齐林有充裕的时间安抚妻子。岳父由于虚弱,变得格外顺从,况且他不指望女婿又能指望谁?齐林和岳父说话时挨得更近,不仅握手还要加以抚摩。他知道病人尤其敏感,怕人嫌弃。一次岳母去隔壁病房串门,岳父突然内急,齐林没有去叫岳母,而是亲手将便盆塞入岳父身下,完了按他观摩多次的岳母的方式帮岳父擦拭、清洗,换上纸尿裤。

对付岳母,齐林也有一套,每过一两天他就会找她私下交谈一次。既是私下交谈就不能在病房里,那儿人多口杂,况且虽然岳父病情加重,已不能下床,但人始终是清醒的,甚至更加清醒或者敏感了。病房里只適合谈论张长李短。齐林不免率先走出病房,然后站在走廊里向门内的岳母招手。后者会意,过了一会儿也出来了。两人不会在走廊里说话,而是一前一后穿过地道一般悠长的走廊,来到尽头处的一扇窗户前面。

“怎么说,怎么说?”岳母焦急地问。

齐林开始解释CT结果,谈论他和玫玫商量的计划。实际上每次齐林带来的都是不好的消息,但他总能从不利因素中找到有关的解决办法。齐林会说很多,意思无非一个:虽然出现了一些新情况,但一切都在他们或者说他的掌控之中。同时配合轻松、自信的表情,岳母禁不住频频点头。

岳父是因肺栓塞晕倒入院的,当时亟需解决的问题是住院费用。就在那扇窗前,齐林拿出了一张存有十万元的银行卡,岳母不肯收下,说她打听过了,费用厂里一大半能报,而且又不会住多久。齐林说,即使能报那也是以后的事,医院现在就得收钱,不会赊账……正争执不下,一道阳光破窗而入,照进不无阴暗的走廊,照在岳母的脸上,银行卡上的数字闪烁不已,放出光来。其实只是账号,在岳母看来也许是存款数额吧。她一面收起银行卡,一面说:“那也行,我就帮你们存着吧。”

无论岳母会不会动用这笔钱,齐林知道对她都是一个安慰。老年人不花钱,但身边不能没有钱,尤其是现在这种特殊时期。

诊治肺栓过程中,岳父被发现肝腹部长了一个肿瘤,10×13cm,十分巨大。也是在走廊尽头的这扇窗前,齐林向岳母解释事情的轻重缓急。肺栓是急,必须积极配合治疗,而肿瘤无论良性还是恶性显然已经存在很久了,是缓,那就需要用缓慢、缓和的办法解决。他说到中医。这中医和西医不同,由于治疗效果无法量化,所以充斥着江湖骗子。但好中医就像艺术家一样,像诗人一样,切脉、开方就像诗人写诗,他恰好认识这样一位中医……

岳母似懂非懂地听着。那天没有阳光,但从八楼的高度看出去视野不禁开阔。加上岳母很久没有走出过这栋大楼了,看着下面的停车场和医院围墙,她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开了。齐林拍了拍岳母的肩膀说:“坏事变好事,出院我们就去看中医,爸的身体的确需要整体调理一下了。”他知道不仅病人,老年人对身体接触也普遍敏感。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由于“孤儿寡母”的信任,深感欣慰的同时齐林也压力陡增。这种压力不是靠巧舌如簧就能解决的。也就是说他需要寻找更切实的医疗资源,需要托关系找人。

齐林是一位资深诗人,在诗歌写作圈里辈分很高,写诗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齐林还知道,各行各业几乎所有的领域里都有诗人,从地方基层到首都北京莫不如此,想来小城市宝曰也不例外。于是他打了一个电话给西南地区的诗歌领袖。果不其然,对方一个电话打到宝曰,当地的诗歌圈立刻就有了反应。诗歌领袖(宝曰当地的)在一家酒楼设宴为齐林夫妇接风,齐林对领袖老王说,他们已经来了一个星期了。“不妨碍。”老王说,“真没想到你是咱宝曰的女婿啊,荣幸,太荣幸了!”

那天包间里摆了两大桌,大概有二十多位诗人,男女老少各个行当的人都有。齐林挨个问过来,可惜没有医院的。但第二天上午,毛医生或者毛诗人就出现在岳父的病房里。消息经过一夜的传递,终于抵达了该去的地方,毛医生来拜访齐林了。“真没想到您是咱宝曰的女婿,就住在我们医院……”齐林更正说,“住院的是我岳父,我和老婆住酒店。”“不妨碍。”毛医生说,“来了就好,我们太荣幸了!”

病房里只有一把椅子,毛医生当仁不让地坐上去,跷起二郎腿开始谈诗。正说得高兴毛医生突然站起,对齐林说:“你坐,你坐,怎么我坐着您倒站着……”看得出来,毛医生的角色认同有点混乱。作为医生他自然是病房里的老大,坐在那把椅子上理所当然,但作为诗人,他的资历就太浅了。齐林也不谦让,但他并没有去坐椅子,而是请岳母坐上去。后者当然不答应。毛医生走过来帮忙,两个人一道硬是把岳母按在了椅子上。之后,毛医生继续向齐林讨教诗歌写作。岳母扭捏不安地坐着,聽着半空中两人的高谈阔论。病房里的其他人也都不再说话,甚至岳父的呻吟也停止了。

他们是被一伙着装奇怪的人打断的。说奇怪也是这伙人簇拥着的那人比较奇怪,穿一件黄褐色的袈裟,身材出奇矮小,年纪大概有九十岁(长缩了?)。其他人皆为中老年妇女,背着黄色或褐色的布袋,和老和尚一样手里拿着念珠。一拥而入,岳母见状从椅子上跳起来,还没有站直就趴下身去,对着老和尚在水泥地上磕了三个头,这才掸掸灰再次站起。

岳母是居士,齐林是知道的。想必老和尚就是她师父,其他人则是她“师兄”。“老苏,”岳母喊道,“师父来看你了!”岳父很清醒,只是比较虚弱,摇着那只没有打吊针的手说:“谢谢。”声音小得像蚊子。椅子上现在换上了老和尚,老和尚在说什么,也完全听不清楚。并且是方言,就算齐林听清了也不可能听懂。岳母来回翻译着两个人的交谈,声音分外洪亮。

“师父说,你要念佛,念佛了病才能好!”

一会儿岳母又对着老和尚的耳朵喊,“皈依,老苏说他要皈依,他答应皈依了!”

师兄们欢呼起来,无不欢喜。

齐林始终盯着岳父的病容,并没看见岳父有什么表示。当岳母宣布他要皈依时,岳父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齐林又转过脸看玫玫,后者的脸上除了忧虑再也没有别的了。

不可能再聊诗。趁师兄们七手八脚准备皈依仪式,毛医生对齐林说:“要不去我办公室聊?”齐林欣然同意。走之前毛医生这才翻看了病历夹,招来护士询问一番给药情况,并嘱咐了岳父以及岳母几句。他又回复到医生的角色,举手投足间充满了专业人士的自信,虽说毛医生并不是收治岳父科室里的医生。

收治岳父的是心血管科,而毛医生是胃肠科的主任,也是主任医师。他的办公室在另一座大楼里,齐林每次去他那里聊诗终究不太方便。恰好岳父被诊断为原发性肝癌,齐林不免动起了转科室的念头。

“当务之急还是溶栓。”毛医生说,“有栓子无论做介入还是手术切除风险都太大了。溶栓嘛,也就是那几招,我们也都做过……”他按下不表,继而说起自己的行医经历,无论是心血管科还是肝病专科或者肿瘤科他都是待过的。又说起,现在人生的病都异常复杂,如此分科其实并不科学,无论你在哪一个科,最后确定治疗方案还是需要各方面的专家会诊。齐林接过毛医生的话茬说:“那还不如转到你这儿来呢。”“好啊,好啊,太好了。”毛医生说,“这可不是我说的啊,是家属要求,但我还是感到非常荣幸!”之后,毛医生才谈起了转入胃肠科的种种好处。

“各方面咱们都能照顾得到……这是其一。其二,现在这个肿瘤虽然长在肝部,但从B超看应该是外生性的,和肝脏的连接有限,倒是和胆囊、十二指肠纠缠在一起,也算专业对口。其三,我这里有一间单人病房,病人明天出院,可以留给你岳父。”其四毛医生没有说出来,就是他们聊诗更方便了。

齐林最感兴趣的其实是第三点。你想呀,整天待在那间六人病房里,各色人等进出,连和尚都跑过来了,加上病人不断更换,鬼喊鬼叫地抬进来,悄无声息地拉出去……就是没病的人也得生病。单人病房是卧床休养的必要条件,而卧床几乎是治愈所有疾病的首要前提。

在走廊尽头的那扇窗前,齐林向岳母重点阐述的就是第三点,关于岳父被诊断为肝癌的事则轻描淡写带过。自然他也说了,主要是应对办法,“现在不比当年,对付癌症可以靶向用药,有各种各样的靶向特效药。”他说,话锋一转,“但当务之急还是治肺栓,栓子不化就不能全麻,不能全麻就不能手术,而溶栓除了继续抗凝,最重要的还是休养……”

那天起风,经八楼上的风一吹,岳母呼出一口长气。她问:“这是毛医生说的?”

“是呀,是毛主任说的,毛医生是胃肠科主任。”

此时此地,医生在岳母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主任医生就更不用说。况且岳母亲眼看见过毛主任对齐林,也就是自己女婿的崇敬之情,那就他咋说就咋是吧。岳母点头。“那我们现在就搬吧。”齐林说,“您今天晚上也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单人病房里的确只有一张病床,此外还有一张会客用的小型长沙发。这以后每天晚上岳母就睡在沙发上。玫玫给父母买的东西也有地方放了,大包小袋地码放在墙边,阳台上的柜子里也放了一些——还有阳台,阳台上还有柜子,柜子上有盆栽植物。卫生间也是单独的,在病房里面。这间病房竟然有了家的感觉。齐林和玫玫也能待得住了。当然,齐林最主要的任务还是和毛医生沟通,后者的办公室就在护士站旁边,和他们“家”隔了五六间病房。那些病房一概都是多床位的……

毛医生的办公室对齐林二十四小时开放,无论毛医生在办公室或是不在。毛医生有手术或者开会的时候,会交代护士给齐林开门。如果他在则随时放下手上的工作,接待齐林,沏茶、递烟。后者对齐林来说太及时了,现在他烟瘾发作再也不必挤电梯去大楼外面,来毛医生的办公室就可以。

毛医生本人不吸烟,但他那儿有病患家属送的整條香烟,齐林只需要带上打火机。烟雾缭绕中,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在毛医生,主要是向齐林讨教写诗的窍门,而齐林对毛医生的专业更感兴趣。不同的话题于是便互为因果,也能做到并行不悖。如果毛医生想多了解一些诗歌、写作方面的事,首先需要回答齐林医学专业的问题。齐林如果想多了解一些岳父的病况,也总是以谈论诗歌或艺术开道。搞得就像交换一样。也的确是一种交换,精神层面的交流互换,两个人都乐在其中。

就是在这间办公室里,毛医生向齐林展示了岳父肿瘤的彩色三维重建。各脏器包括肿瘤皆以纯色标出,艳丽无比。其中岳父的肿瘤是黄色的,尤其醒目,并且十分巨大,体积超过了心肝肠胃以及周边的所有器官。蓝、绿、红、紫拥挤、缠绕着一大团灿烂的黄色。齐林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是艳羡,真是太漂亮了,视觉冲击太强烈了。他对毛医生说,这是任何艺术家都画不出来的。又说,如果喷绘打印一张拿到艺术展上展出,肯定是最前卫的艺术作品。

毛医生说:“如果你喜欢那我就打印,你可以挂在家里做个纪念。”

“不行,不行。”齐林说,“我老婆和岳母看了会难过。”

“那就换一张,这样的三维彩图我电脑里有很多。”

齐林把话题引向诗歌:“不过,你倒是可以写一首诗。”

“啊,这怎么写?”

齐林告诉毛医生,诗人必须从自己的专业中汲取灵感,从自己的经验、所学和擅长的东西中。如此写出来的诗才会具有个性和辨识度,对一个自觉的诗人而言太重要了。

“那我试试看。”毛医生说。

这之后,他们才开始根据此图讨论岳父的病况。肿瘤发展的确太快了,刚入院的时候十三厘米,两周不到已经快十七厘米了。“这么大的肿瘤介入效果有限,”毛医生说,“看来只有手术。”由此他们谈到主刀的医生。“在我们这小医院里,我这样的技术已经到顶了,但本人擅长的是肛肠,比如做个造瘘什么的……”

“你的意思是?”

“按道理应该转到大医院去,那样一来又得排队,所有的检查、诊断都需要重新再来,岳父现在这情况也拖不起呀。”

齐林表示同意。一想到一切都得从零开始他就头皮发麻。难道又要寻找诗人医生或者医生诗人吗?幸好毛医生另有方案。“也许,”他说,“我们可以把高手请过来做。”

“可以吗?”

“当然可以,一个红包三到五万。”

“你能请得到吗?”

“请得到。我在这个圈里的人脉,虽然比不了你在诗歌圈的人脉,但也差不了太多。”

“你怎么不早说啊。”

“有些事我们不好主动,你懂的。我巴不得你们能留下来不走呢!”

继而毛医生才谈到他不能亲自手术的真正原因:“我们一般不会给家里人开刀,外科手术需要绝对冷静,给家里人开刀会受情绪影响。齐兄,你现在就是我家里人啊,你岳父就是我岳父!”

齐林大为感动。不过他也想了一下,如果毛医生提出由他主刀,自己会同意吗?他对毛医生医术的信任,毕竟不如对方对他诗歌方面的信任。齐林觉得自己还是会同意的,他实在不愿意再折腾了。

计议已定,之后便是分头准备。齐林的任务是说服岳母、玫玫。基于母女俩对他无条件的信任,这几乎没有难度。毛医生则着手联系省内肝脏手术的第一把刀,对方原则同意,但说要看时机,让毛医生把岳父的病历、资料都传过去了。

岳父继续抗凝治疗,争取在手术前把栓子化掉,手术前至少一周就得停药。还得补充蛋白,调节肝功能,除了没日没夜地输液,岳父被要求尽可能多地进食。岳母拿着小勺子像哄小孩一样地喂岳父,后者皱眉、推挡,由于两只手都在输液,实际上并无推挡的工具,只是把头偏过去。“我饱了,饱了。”岳父说,“肚子都要胀破了。”令他感到腹胀难忍的并非食物,而是那颗疯长不已的肿瘤,齐林实在不忍目睹。

各种检查更频繁了。有的检查在楼内做,有的需要去另一座大楼。岳父出行,或坐轮椅或躺平车,有时也直接将病床推行到走廊里,再进电梯,再出大楼,然后再进电梯……无论是哪种方式都很折腾。虽然医院里有专门推床的护工,但岳母还是一个顶俩,她异常积极和兴奋,大概是受到手术前景的鼓舞,总嫌在边上搭手的齐林、玫玫碍事。于是玫玫便跑到前面开门、清道,齐林落后,和毛医生同行,边聊诗歌边尾随而去。

岳父检查,无论做什么项目,毛医生只要没有手术都会陪同前往,不免兴师动众。病患家属三人,加上病人、毛医生以及推床护工,至少六人,再加专门开电梯的,几乎将医疗专用电梯塞满了。电梯里有时还会挤进几个搭便车的,镶嵌在病床四周,收腹挺胸就像挂在电梯厢上。但人再多,毛医生都一样旁若无人,他个子又高,伫立在岳父头顶上方滔滔不绝地谈诗。齐林不免尴尬,简单附和几句,其他人则默不作声。那电梯扶摇而上,或者呼啦直下,齐林有一种感觉,就像他们已经下去了,毛医生的高谈阔论仍然悬浮在大楼上部,或者留在了电梯里。

出大楼后,外面正下小雨,岳母推着病床开始一路小跑。玫玫打开雨伞为岳父挡雨,也一路小跑。

“妈,你就不能慢一点,地不平,会颠着爸爸的。”

“你没看见下雨啊,你爸会着凉的。”

“不是盖着被子吗?”

“脸没盖上。”

母女俩边争执边跑过了楼与楼之间的一片空地。齐林和毛医生则悠然漫步在小雨中,谈诗不止。毛医生并没有忘记指示方向,他冲前面喊:“进了大楼往右拐,第三个房间!”岳母回应:“我晓得。”毛医生再次转过脸,接上刚才的话题问齐林:“你说杨键是被低估的诗人,也不见得吧,我百度了一下,他获过不少奖。”

“他应该获诺贝尔文学奖。”

一时半会儿他们无法离开宝曰。玫玫开始到处看房子。

她看房子不是为了搬离酒店自己住,是属于岳父康复计划的一部分。手术以后,岳父、岳母将离开医院,搬到租借的房子里去,这样定期复查会方便很多。岳父、岳母所在的廠区距此七十公里,更没有像样的医院,万一病情恶化呢?再者,厂子里都是熟人,人来人往地探望、慰问不利于静养。得了癌症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在那栋租借的房子里,岳父可以一边静养一边进行靶向治疗,或者服用中药,直到癌细胞在体内消失净尽。齐林、玫玫回宝曰的时候,一家人也可以在这栋房子里团圆。齐林心想,今年八成是要在租借的房子里过年了。

因此,对这样的一栋房子要求颇高。既要离医院近,又要安静有电梯(方便岳父的轮椅进出),生活还得方便。最好附近就有菜市场,岳母可以随时根据岳父的身体状况以及胃口采购,做好吃的给岳父,补充、加强营养。租期还不能太长……诗歌领袖老王听闻了此事,当时就表示要把自己和女朋友幽会的一套秘密住房让出来,给岳父、岳母白住。齐林、玫玫也去看了,玫玫觉得距离太远。老王也不气馁,把宝曰的诗人们都发动起来,帮着玫玫在全市范围内寻找房源。

毛医生办公室里的谈诗论道不时会被打断。玫玫来电话,说有一处房子,让齐林去看一下。齐林知道肯定是玫玫不满意,但又不好拒绝对方。帮着找房的不是诗人就是诗人的老婆或者女朋友,对他们而言,齐林的判断更具权威性。于是齐林便匆匆赶往某处,毛医生有时也陪同前往(开车送齐林),就这样齐林看了不下五六处房子。的确很不合适,完全是宝曰的诗人们根据自己的理解看上的房子。不就是临时住一下吗,目的是为了就医方便。比如他们找到的一家医院附近的私人开的旅社,房间只有六七平方米,里面除了床架上一张脏兮兮的床垫就什么都没有了。当时是一个晚上,灯光就像旧社会一样暗淡,一股饭菜的馊味弥漫开来。不用说玫玫,就是齐林,一想到岳父、岳母住在这样的地方,只是为了苟延残喘就不禁悲凉。这家旅社是专门接待就医的病人或者病患家属的,价格自然便宜。齐林知道,如果让岳母自己找肯定就是这样的房子了。

他向宝曰的诗人们表示,他们要找的不是这种房子。重申了房子的标准后,大家又开始行动,投入到新一轮的找房活动中。

玫玫总算看上了一处房子,一次性交付了租金,租期半年。她开始打理这套公寓,要求不是一般的高。房东的东西除了两张床、餐桌、沙发、洗衣机、冰箱等搬不动的大件,其余物品几乎全被扫地出门,或者坚壁清野(壁橱专门辟出一层放置房东的零碎杂物)。锅碗瓢盆自然全套更换,此外还买了电饭煲、微波炉、高压锅和开水壶,床上用品更不用说,甚至连拖把、塑料垃圾桶也都换掉了。玫玫买了各种洗涤用品、工具和消毒液,把齐林从医院叫回来,两人不停地清洗、擦拭、整理,虽然这套房子已经请保洁公司阿姨打扫过了。玫玫的要求是两方面的,一是清洁卫生,二是关系到美感。因此房东的窗帘、桌布,墙上和门上贴的图片、对联也在处理之列。这一切干完后,玫玫开通了有线电视、无线上网,去农贸市场和附近的超市采购了大量食品,米面、副食、作料、油盐,只等岳父开刀后出院,两个老人就可以在这套房子里过日子了。

找这处房子是背着岳母的。他们只说找房子,没说找这样的房子,更没说更换了里面几乎所有用品,否则岳母又会说乱花钱了。直到房子整理完毕,齐林才把岳母拉到病房外走廊尽头的窗户前(现在的病房走廊尽头亦有窗户,格局和前面住过的病区相仿),交给对方一把钥匙。关于房租齐林打了对折,实际上月租五千元,他告诉岳母三千不到。岳母仍然说了句“乱花钱”。齐林说,“您去看了房子就知道划算了。”他遥指医院围墙外面的某个小区,催促岳母去看看,“就那个小区,右边那栋楼,拐角上挂墨绿色窗帘的。”岳母的眼里放出光来。之后,换上齐林看护岳父,玫玫就领岳母过去看房了。

这是岳母第一次走出医院。她显然喜欢这套房子,去了整整四个小时。据玫玫说,岳母表示她从来没有住过这么高级的房子。她在租借的房子里洗了一个热水澡,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这才返回医院。回病房后,仍然让齐林看护岳父,岳母和玫玫一道把后者买的那些东西分几趟搬了过去。

这以后岳母就再也没有去过那套房子了。她恪尽职守,想的大概是,这么舒服的房子得等岳父出院一起进去住。倒是有几次,齐林待在毛医生办公室里,门敞着,看见岳母从走廊里走过,齐林跟出去,只见岳母来到尽头的窗户前,向外眺望。显然她是在看那套房子,看那墨绿色的窗帘。她在展望岳父出院后他们在那套房子里的生活。

这套房子齐林、玫玫也一天没住过。他们仍然住酒店。岳母说了好几次,让他们住到“家里去”。“放着家里现成的房子,条件也不差,为什么不去住?”岳母很不理解。

“我们的事,你就别管了。”玫玫说。

说实话,齐林也不太理解,但又有一点理解。也许玫玫把那套房子当成了一件礼物,送给了父母就不好率先享用。如果岳父、岳母已经住在那里,他们倒是可以过去一起住的,比如回来过年期间。

事有凑巧,在齐林看来这就是天意。岳父抗凝治疗结束后一周,正逢中秋佳节,肝脏手术的第一把刀卢教授是宝曰人,回老家过节来了。毛医生抓住这唯一的机会,安排卢教授来医院给岳父做手术。他告诉齐林,两万五的红包他已经准备了,让齐林不必操心,做完手术和卢教授见一下道声谢就可以了。见面的事他会安排,吃饭喝酒一概全免。齐林感激不尽,但表示那两万五必须由他们出。

“应该给五万,两万五已经是看你面子了,你已经出了一半了。”

“那这样吧,”毛医生说,“以后你帮我联系出本诗集,就算我买书号的费用。”总之不肯收钱。齐林总不能说,不收钱就不做手术吧,这件事只好以后再说。

然后就到了手术日,岳父被推进去以后,岳母、玫玫和齐林来到手术室门外的椅子上坐等。开始时他们很紧张,说话都压低了嗓音,后来才有所放松。门外的两排椅子上都坐着病患家属,都是等手术结果的,渐渐地,交谈的声音变得嘈杂。但无一例外,每家都会有一个人始终看向手术室自动门的方向,就像瞭望哨一般。有人开始吃东西,或者走到电梯口去抽烟,回来以后问,“怎么样,出来了吗?”齐林虽然烟瘾发作,也坐得浑身不自在,但坚持没有离开。

突然,手术室外间的门向两边滑去,所有的家属都站了起来,并向前拥,即使不是他们等待的病人,也忍不住看个究竟。平车或者一张病床被推了出来,上面躺的人盖着被子且悄无声息。认领到病人的家属一阵喧哗,跟着病床走了;没领到人的家属则颇为失望,又走回椅子那儿坐下。

最后,手术室门外只剩下齐林他们。岳父手术的时间显然是最长的。就在齐林考虑是不是去饺子店里打包三份水饺拿过来吃的时候,手术室的门有了动静。三人蓦然站起,只见两扇门抖动着移开,门内并没有病床。一个人迎面蹲着,身着短袖洗手服,戴着橡胶手套,两腿之间的地面上放了一只银光闪闪的不锈钢盆。就像排戏一样,幕布拉开这才开始动作,那人拨弄着盆内的什么东西,同时抬起头。他们一下子就认出了是毛医生,自然也一下子就认出了盆内的东西(虽然此前并未见过)。岳母、玫玫本能地止住脚步,转过脸去,不朝那只不锈钢盆看。齐林犹疑不定。毛医生向他招手说:“过来,过来呀。”齐林这才走过去。

不锈钢盆里血肉模糊的一大团,几乎将那只盆装满了。当然也可能是齐林惊骇之下的幻视,抛开这一因素,那东西也不小,甚至十分巨大。毛医生给了一个客观的尺寸:“十九厘米多,快二十厘米了,这么大个家伙!”边说他边用手兜底翻了一个面,又翻回来,如是几番。不锈钢盆底还有一些零碎,毛医生照例隔着手套捡起来,掂了掂,又放回去了。“这是胆囊和坏死的肠子,和肿瘤长一起了。”他说,“来来来,你不拍一下吗?”

齐林拿出手机拍照的时候,毛医生说:“肿瘤是卢教授切的,肠子是我的手艺,怎么样?刚切下来,里面正在缝合……”齐林再看那颗肿瘤以及肠子等零碎,似乎还冒着热气。

毛医生是来报信的,大概是怕他们等得焦躁吧。手术宣告成功,虽然出血比较多,输了两千毫升的血,但有惊无险……透露完这些信息后毛医生站起来端着那只金属盆就离开了。他蹲过的地方似有血迹,一个护工过来将一大块绿布卷起,擦拭一番,地面又光洁如新了。

齐林退出手术室外间,两扇门在他的眼前再度关上了。

又经过很长时间的等待,岳父才被推了出来。在护士的引导下,岳母接过病床,又是主推,齐林、小苏护卫,经过几番电梯上下,去了ICU病房。ICU病房不允许家属进入。办理了有关手续、被告知探视时间后,齐林他们就离开了。

齐林建议三人一道去吃水饺,岳母不肯。她也不愿去那套租借的房子,坚持回了岳父原来的单人病房。“我这一走,病房让人占了呢?你爸还要回来的。”她说。

齐林告诉岳母,已经和毛医生说好了,单人病房会给岳父留着,一直到他出院。岳母还是不肯离开半步。倒是玫玫,火急火燎地去了租借的房子那里,也没有去吃水饺。事后齐林才知道,她是去处理两只洗菜用的不锈钢盆,玫玫买的那两只洗菜盆和装岳父肿瘤的金属盆几乎一模一样。更有甚者,玫玫处理掉了所有刚买的不锈钢制品,包括勺子、饭盆、蒸锅、保温杯,所有金属抛光闪烁不已的东西都令其在视野里消失了(扔掉或者藏了起来)。

下午上班时间,齐林在毛医生的办公室再次见到了毛医生。后者已经换上日常便装,甚至没有套白大褂,正静候齐林过来谈诗。茶都沏好了。齐林问他什么时候见卢教授,好当面致谢。毛医生说,卢教授早走了,回家过节去了。

“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没看见他出来?”

“哦,医生不走那个门,有专门通道,切完瘤子手术没结束他就走了。”毛医生说,“厉害的医生都这样,来去如风,下刀也如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出了金句,问齐林,“我这说的像不像诗,你给评评。”

齐林说:“像诗,好诗啊,绝对是好诗!”他说,“写诗就得这样,联系自己的专业,生活经验……”

毛医生提起一件事,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下面的一个县要举办一场金秋诗会,邀请了毛医生。毛医生提议齐林一起去。齐林说,“人家又没请我。”“那还不简单,”毛医生说,“我打一个电话,听说你要去那还了得,不要太給他们面子啊!”

齐林知道,要说面子其实是给毛医生面子。“可岳父现在……”毛医生接过话头,说岳父没有问题,手术非常成功,况且现在人在ICU病房里,他们也做不了什么。而ICU病房主任那里他已经打过招呼了。

“我看这样,”他通情达理地说,“待会儿你们去探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明天我们就去,情况有变化我也不去了。”

话说到这份上,齐林只好点头同意。

下午四点过,齐林、玫玫和岳母去ICU病房探视岳父。换了衣服、经过消毒灭菌后分别进入。按照亲疏远近,先是岳母,然后是玫玫,玫玫出来后才轮到齐林。

走进病房齐林傻眼了,没想到ICU病房这么大,床位不是一般的多,大概有二三十张病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位重症患者,插满管子,戴着吸氧面罩,所有的人都毫无声息地静卧着。齐林不是被病房的容量,准确地说是被安静的氛围震慑住了。甚至穿梭其间的医生、护士走动时都蹑手蹑脚的。窗户完全被封死,室内靠灯光照明。齐林不由得想起一部科幻电影里的情节:飞船在茫茫宇宙中航行,前往某个遥远之极的星球,由于生命有涯,休眠的乘客在接近目的地的时候才会被唤醒。这之前是太空舱里令人心悸的整洁以及寂静……

终于找到了岳父的病床。岳父已从手术麻醉中醒来,醒在一片死一样的寂寞中。他就像置身墓地那样瞪着惊恐的眼睛,口不能言。齐林照例俯下身去,摸了摸对方冰冷的手背,马上有一个声音(护士的)说:“不要接触。”岳父似乎想说点什么,齐林把耳朵凑过去,还是没有听清。齐林说:“手术很成功,您放心。”岳父微微摇头。“真的很成功,您的肚子已经没有肿瘤了。”

岳父还是摇头,嘴唇哆嗦着。最后,不知道是齐林听见了,还是猜到了,岳父的意思是要离开这里,回单人病房去。“现在还不能离开,”齐林说,“这里是ICU病房,护理很专业……”

一滴眼泪从岳父的眼睛里流了出来。由于他是平躺着的,那滴泪经过高低不平的面颊,怎么又流回眼眶里去了?齐林从没有见过岳父流泪,而且是这么一种奇怪的流法,不禁有些发慌。“那行吧,”他说,“我问一下毛医生,如果他说可以,我们就转回去。”岳父脸上的那滴泪果然消失不见了。

走出ICU病房,齐林立刻向岳母、玫玫求证,岳父是不是想转回单人病房?岳母和玫玫都说应该是。齐林还是不能确定,转回单人病房到底是岳父的意思还是她们的想法?他们包括齐林,都觉得岳父待在ICU病房里太难受了、太可怜了,这是共识。齐林又去找了毛医生,询问他转回单人病房的可能性。毛医生说,“也不是不能转回来,但大手术以后去ICU观察是一个惯例。”

“到底能不能转?”

“你是权威,你说了算。”

“怎么我成权威了?这方面你才是权威啊。”

两个人不免展开了一场关于权威的讨论。齐林承认自己是写诗方面的权威,但对医学可说是一窍不通。毛医生说,权威就是权威,不管是哪方面的权威。权威就是说话算话的人,做决定的人,有时候需要的只是一个决定,和专业没有半点关系。又说,抛开专业不论,齐林是一个大权威,而自己充其量只是一个小权威,影响范围局限在这个医院甚至是胃肠科里。小权威当然得听大权威的……

齐林总算听出来了,毛医生是让他做决定,自己不方便一切代劳,就像手术前必须由家属签字一样。而从医疗专业角度考虑,以岳父现在的情况转出ICU病房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想到岳父脸上的那滴泪,齐林一咬牙说:“那就转吧。”

于是当天晚饭以前岳父就又转回到胃肠科的单人病房里了。

阴历八月十五,毛医生开车和齐林一道去县里参加金秋诗会。齐林的到来引起一番骚动,当地诗人纷纷前来见面、致意。当时天降小雨,齐林、毛医生被簇拥着游览了周边的名胜(一路有人撑伞),无非是一些仿古建筑,“爬高上低”一通。之后喝茶,再后来吃饭。接风酒宴摆了四五桌,齐林被介绍给若干当地名人和官员,但他一个人的名字都没有记住。饭后移步诗会会场,也是一处“古建筑”。齐林从手机里随便找了一首诗朗诵,应付过去。

这样的活动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参加了,如果不是因为毛医生他也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因此不免有某种出乎意料的新鲜感。一时间齐林忘记了岳父刚刚开刀的事。这是名副其实的身心放松。不仅齐林,毛医生也一样。在齐林的感觉中,过去的这二十多天他们都围着岳父的事情转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毛医生有他作为医生的日常工作。总而言之,齐林觉得大事已了,这金秋诗会就像是为岳父的重生举办的。这样的活动没有引起齐林预想中的反感,反倒有点如鱼得水的意思,大概也和他受到尊敬有关吧。

诗会结束,雨也停了,但月亮没有出来。县里的诗人拼命挽留他们,建议在古建筑的平台上边喝啤酒吃宵夜边等月亮。他们说,宝曰距此不过一百多公里,等月亮出来披星戴月地踏上归途岂不更有诗意?月亮实在不出来就在这里住下,他们也有个机会向齐大师求教。平台上已经摆上了桌子,甚至十几箱啤酒也已经运上来了。齐林执意要走,由于他毋庸置疑的权威(诗歌方面)和不容辩驳的理由(岳父刚做完手术尚未脱离危险),县里的诗人再也不好劝阻。

返程仍然是毛医生驾车,齐林坐副驾。毛医生喝了酒,并且没有系安全带。齐林想系安全带,但安全带的插口被毛医生用硬纸片塞上了。这一问题上齐林完全可以深究,却没有深究,也许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此刻齐林就像是裸身坐着一样,任凭小车在高速公路上一路飞驰。毛医生不断超车,和那些巨大的货柜车并行一段然后一掠而过,齐林手心都出汗了。同时他也感到了某种欣喜,大概这就是兴奋。他也喝了不少酒。

很多时候他们都穿行在隧道里。齐林发现,这条路上隧道特别多,而且都很长,一条隧道接着一条隧道,简直没完没了。一段黑暗荒凉的露天公路过后就是一条大放光明的隧道,隧道里面充满了安宁。就在这明与暗、动与静的不断交替中,毛医生说起了自己的妻子,很久以前,她是他所在科室的护士。又说到他们的儿子,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毛医生想让他去考飞行员。再就是家里养的两只小狗,一只叫欢欢,一只叫螺蛳,妻子管儿子,毛医生则负责小狗,每天需要下楼两次溜欢欢、螺蛳。齐林问,为什么会叫螺蛳?毛医生说了一个故事,当时齐林记住了,但回到宝曰后就再也想不起来。

奇怪的是,这一路上毛医生竟然没有谈诗,大概是刚参加完诗会,总该有个停顿。毛医生只说他的个人生活,其实让齐林觉得很温暖,他们真的已经是一家人,毛医生就像齐林的亲兄弟。关于齐林家里的情况则不必说了,医治岳父的过程中对方已经了解得清清楚楚。

齐林说:“什么时候去你家看看欢欢和螺蛳,玫玫也喜欢小狗。”

毛医生答:“明天就去,去家里吃水饺,小宋是北方人,水饺包得一流。”

齐林没有说,他们吃水饺早就吃反胃了。

那天晚上月亮始终没有出来。

齐林、玫玫在宝曰又待了五天。这几天里岳父的情况算是正常,首先是放屁并大便了,这是手术成功的标志。但岳父思睡,总也不肯下床。毛医生说必须离床,哪怕是在椅子上坐一坐,坐几分钟也是好的。于是在岳母的威逼下,岳父一天數次摇摇欲坠地坐在椅子上。岳母监督,不让他的后背靠上椅背。后者四不靠地坐着,就像小孩学游泳一样,手臂划拉着,一旦有歪倒下去的危险,岳母或者齐林、玫玫立刻上前扶住。三五分钟后岳父带着满身的管子回到床上,众人鼓掌。

仍然无法顺利进食,不想吃,或者吃了就会引发呕吐。插胃管鼻饲情况仍没有多少改善。毛医生让护士将管子直接下到小肠里,然后将一管管灰绿色的营养食糜慢慢打进去。齐林看在眼里既觉得踏实又为岳父感到难受。夜里呕吐再度发生,于是便有更多的食糜被注入岳父体内。

输液二十四小时从不间断,输入营养液以及各种针对性药品。齐林有一种感觉,就是他和玫玫行期在即,所有的人都焦躁起来,想在他们离开之前岳父能有一个质的变化,如此他们才能走得放心。岳父亦然,在他们离开的前一天,竟然自己去卫生间上了趟厕所。这一高难动作自然是在岳母的搀扶下完成的。更有甚者,从卫生间出来岳父没有马上回到床上去,而是手扶病床一侧的栏杆开始“锻炼”。他所谓的锻炼不过是摇晃几下身体,身上的引流管包括挂着的引流袋也随之晃动。毕竟很不方便,后来岳父就不动了,只是直直地站着。

“你看,你看。”他虚弱不已地说,同时目光下移。众人不解,顺着岳父的目光往下看,啊,终于看见了他的脚,岳父在转脚脖子!他左转一下右转一下,踝关节甚是灵活。转完左脚又换上了右脚。与此同时,岳父的两只眼睛睁得很大,目光炯炯地看向前面。

那天岳父特别有精神,就像换了一个人。不是说换了一个健康的人,没生病之前的岳父,而是换上了齐林不认识的某人。那人的眼神里充满兴奋,甚至于俏皮,但陌生得令人心悸。当时是下午四点多,病房西晒,整个房间里犹如着火一般,一种黄铜般烁亮奇特的光弥漫开去,映得岳父就像一个铜人。后来齐林、玫玫离开病房回酒店,当他们走出大楼,看见外面也是那样的光,赤黄热烈,涂抹在路面、草坪以及建筑物的楼面和窗户上。

齐林、玫玫离开的当天,岳父的病情恶化。夜里吐了几次,几乎通宵未眠。在毛医生的主持下,立刻进行了有关检查,中午检查结果就出来了。毛医生告诉齐林,可能是急性肝功能损伤,问题有点严重。齐林于是考虑是否退了动车票,留下来再看几天,到了下午岳父的情况又有所好转。毛医生说,可能是验血标本有些溶血,诊断不正确,不至于那么严重。关于医疗齐林自然没有发言权,他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我们到底能走不能走?”但眼下的抉择和上几次不同,并不关系岳父的治疗路径,即使他们留下来,岳父也只能靠他自己或者说他的运气。

毛医生说:“意义不大,我会盯在这里的,尽最大的努力。”毛医生再次强调说,手术本身没有任何问题,现在主要是看手术后的恢复。病患的体质不同,年龄也不一样,岳父毕竟已经七十岁了,此前因为治疗肺栓也被折腾得够呛,消耗很大。“如果是个小伙子,估计这会儿已经出院了。”

开车送齐林、玫玫去车站乘车途中,毛医生说了很多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模棱两可重复再三,就像念咒一样,不免是一种安慰。面对岳母,这几天齐林不也是这么说话的吗:岳父一旦出院他们就搬到新房子里去,一边休养一边进行靶向治疗,等治得差不多了再去看中医,关键是看这几天……在毛医生暧昧的说法里齐林也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即使岳父出现意外也不会马上。有此一说他就放心了。

岳父因肺栓病倒时齐林正在排一部小型诗剧,齐林是编剧兼导演,玫玫是主要演员之一,扮演一个女疯子。他们中断了排练赶往宝曰,现在赶回去继续排戏。离正式演出只有十天,剧场门票已经售出了。也就是说,岳父只需要坚持十天,无论出院或者不治都尽量不要发生在这十天里。

出院就不说了。如果不治务必设法拖延。关于后一点没有明说,但齐林和毛医生之间显然是有默契的。“你们就放心走吧,诗歌可是大事,诗剧更不得了。”当时毛医生说,“这边有我在,我保证不会离开。”他说到做到,在齐林他们回去的这段时间里,毛医生推掉了两个去外地参加的学术会议,始终坚守在医院里。

每天一次,毛医生准时给齐林发信息,报告岳父的情况,不免报喜不报忧。“有一点小状况,但已经处理了。”他说。然后开始聊诗。毛医生也知道导演工作不是一般地忙,所以聊两句也就不聊了,似乎聊诗只是一个借口,以转移齐林的注意力让他安心。这些都是齐林事后领悟到的。那段时间毛医生一定是在咬牙硬挺,他需要对得起齐林的信任。

岳母倒是数次告急。她打电话或者发信息给玫玫,玫玫再转告齐林。每次齐林都会重复毛医生的话:“是有一点小状况,他们已经处理了。”玫玫再转告岳母,就像她人在现场获悉的情况并不如实,或者解释起来有偏差。毕竟岳母不是医学方面的权威。

“妈,你能不能不要一惊一乍?毛医生已经说了,康复需要一个过程,这么大的手术,总会有起伏的。”

总之,夫妻俩需要排除一切干扰,投入到眼下紧迫的工作中去。这可是齐林第一次当导演,玫玫也是第一次做演员,必须将所有的烦恼置于脑后,轻装上阵,全力以赴。

他们的确是这么做的。从宝曰回来的当天,制作人江总亲自驾车接站,到达时已是深夜。江总的意思是把他们直接拉到剧组住宿,玫玫坚持回家看一下,第二天早上再去排练现场。于是那辆车便在秋风夜色中向家的方向驶去。玫玫让打开两侧车窗,甚至顶上的天窗也移开了,猛烈却如绸缎一般滑爽的夜风一下子灌进来,就像灌进了他们的心脾里,近一个月来在宝曰医院里沾染的病气被一扫而光。齐林从没有感到自己居住的城市如此美丽。其实,除了黑暗和沿途的灯光他什么也没看见。后来进城了,看见那些灯光勾勒的高楼大厦、巨幅霓虹灯广告,和宝曰街头也相差无几。但齐林就是觉得不一样了。脱胎换骨一般,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回到家,仍然很兴奋。玫玫立刻动手打扫除尘,齐林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因为睡一觉就得离开。玫玫说:“你睡你的,我忙我的,互不妨碍。”睡梦之中,齐林耳边始终伴随着玫玫收拾、洗刷的声音,她拖地、浇花,开动洗衣机洗衣服之后烘干,刷廁所、翻箱倒柜整理箱子……朦胧恍惚中齐林觉得是在宝曰他们租借的房子里,玫玫是在那儿忙活。直到天亮,当青白色的晨光透过窗帘映衬出玫玫依稀的身影,齐林觉得是毛医生过来查房了。脚步声杂沓……窗外的城市开始喧嚣、启动。

排练封闭在一个度假村里,那儿有一个弃之不用的小剧场;环境优美、隔绝。有关医院和宝曰的幻象停止了,每天晚上齐林睡得格外踏实,大概是白天排练太辛苦了。除了排戏就是睡觉和吃饭,村子里没有任何娱乐,住的地方甚至没有电视。日子过得单纯,近乎永恒,工作效率却奇高。一天三顿饭是一件大事,做饭的曹师傅是从当地雇的村民,饭菜做得十分粗放,好在食材新鲜,很适合这帮年轻人的胃口(剧组里齐林最老,除他之外平均年龄三十岁不到)。每次吃饭时间都拖得很长。当年轻人仍然在桌上大快朵颐时,齐林会踱出土屋,在周边转上两圈,也算是忙里偷闲。

眼前山影起伏,植物繁茂,身后则炊烟袅袅。突然,他看见一条黑狗哀号着蹿入画面,后面跟着曹师傅。不对,齐林是先看见半块砖头落在了狗嘴上,这才看见扔出砖头的那个人。曹师傅就像一个原始人那样地挥臂、投掷,精壮的胳膊如一截剥了皮的树棍。黑狗嗷嗷地惨叫着,跑得没影子了,哀鸣声仍回荡在这片空间里。齐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颌骨。

哪里来的狗?曹师傅为什么要用砖头砸它?是不是偷吃了厨房里的东西?或者曹师傅砸狗只是娱乐?它是曹师傅带来的吗?既然是自己家的狗又为何要如此虐待?也许曹师傅准备杀了它做红烧狗肉吧……

这一砖头打破了这里的平静,不免让齐林浮想联翩。他想起毛医生养的欢欢和螺蛳,想到了病床上的岳父。除了这一插曲外,度假村的日子就都是和平安宁了,同时也紧张有序。即使是这一砖头,所激起的波澜也局限在齐林的思绪里,不为人知,过后齐林也忘记了。他只是告诉制作人江总,剧组禁止吃狗肉,让他转告曹师傅。齐林懒得再搭理后者。

排练很顺利。演出前四天剧组进入将要演出的剧场彩排,大部队转场,集中住进了附近的一家快捷酒店。当天晚上,齐林接到了毛医生电话。看见是毛医生的电话,齐林心里一沉,就知道情况不妙。自从他们离开宝曰,毛医生就没有打过电话,联系只用微信或者手机短信。

站在快捷酒店门外的冷风中,齐林不禁缩成一团,一面通电话一面还得和进出酒店的剧组的人打招呼。当晚的彩排刚刚结束,演员尚未卸妆,年轻人身着戏服,脸上闪着油彩,显得不无兴奋。“导演好……导演打电话啊……”齐林是因为房间里信号不好,才走到外面来的。当然也是为了避开玫玫,万一事情严重,向玫玫转述时也好打点折扣,至少也有一个缓冲,因此他没穿外套就匆忙走了出来。

这会儿齐林边躲避寒风边躲剧组的人,来到建筑物的一个内拐角上,毛医生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他使用了一个词,“风雨飘摇”,齐林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想毛医生已经坚持不住了,而毛医生坚持不住是因为岳父坚持不住了。那么他齐林呢,这是最后一关,他能坚持住吗?坚持度过这最后几天,诗剧一旦首演,无论成功与否他都可以抽身离开。

这么想着的时候齐林回到房间里,玫玫正趴在床上哭泣。显然,她已经从岳母这条线得到了消息,而且也相信了。齐林无须再迟疑,不免和盘托出,其实也就是那四个字,“风雨飘摇”。齐林已经不能说得再模糊隐晦再有诗意了。此时此地,诗意也是一种安慰。这是毛医生的发明,齐林不过是沿用。第一次,齐林真心实意地承认毛医生是一位诗人,无论写不写诗,写得如何,他都是一位诗人。

玫玫稍稍平静,两人讨论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玫玫红肿着眼睛说,“我明天回宝曰,票我已经订了,早上六点十分的车。”

本来,齐林是想劝玫玫回去的,没想到她没有和自己商量就已经决定回了,还订了车票。“离演出只有四天,这个戏我们忙了大半年……”齐林不禁站到玫玫对立面去了。

“那我不管,我爸要死了,反正不是你爸。”玫玫又開始落泪。

“就不能再坚持一下吗……”

“你跟我爸说去,跟老天爷说去!”

自从岳父病倒,这还是第一次两人针锋相对。而实际上,齐林的想法和玫玫完全一致:玫玫先回宝曰探望,他留下来继续排戏,想办法找人替换玫玫。虽然齐林完全理解玫玫,但对她毅然决然的方式还是不能适应。“这会儿你让我找谁演女疯子?”

“这是你的事。”玫玫说,“要是我被雷给劈死了呢!”

他俩一夜未睡。齐林除了需要安抚玫玫,还得和江总沟通,告知这个紧急情况,让对方务必连夜找到替换玫玫的演员。早饭后彩排必须到场。好在玫玫的角色虽然重要,但台词不是太多,一个疯子基本上只要能咿咿呀呀就可以了。集中的台词也就三段,齐林让江总发给女疯子B(目前还不知道是谁),熬夜背下来。

这一切忙完之后,齐林帮玫玫提着箱子,另一只手牵着对方,走到酒店外漆黑一片的停车场交接。送玫玫去火车站的车开走以后,齐林回到房间里,坐在叠起的枕头上打了一个坐,竟然支持不住,垂下脑袋睡着了。他又梦见毛医生进来查房,白大褂在他身后飘了起来,透露出青白的晨光。齐林睁开眼睛,幻影遁去,天已经大亮。

当天的彩排八点准时开始。女疯子B姗姗来迟,九点半才到。齐林大怒,斥问对方为何迟到?女疯子B说她夜里三点半才接到江总电话,四点谈好条件答应帮忙,四点半剧本发过来,背了两小时台词六点半吃早餐,大概七点出发来剧场。她住在江北,又逢上班早高峰,一路堵得像便秘似的,没十点钟到就已经不错了。齐林的怒火于是转向江总,说:“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说过演员必须准时到排练现场,现在几点啦!”

江总赔笑:“对不起,对不起,导演,是我的错。”

齐林当然知道是自己的错,不,也不是他的错,谁都没有错,齐林就是控制不了他的情绪。如此滥用导演的权威在他是第一次。发作一通后齐林多少好受了一些。

但女疯子B的表演总是不尽如人意。她是江总临时找来的,完全不符合齐林心目中女疯子的形象,这是其一。其二,玫玫符不符合女疯子形象可以另说,但她排练了那么久,又近水楼台得到齐林私下里的指导或密授,无论如何女疯子就是她了。另一个女疯子的出现让齐林横竖看着不顺眼。加上女疯子B和其他演员之间缺少磨合,对剧情也一无所知,怎么演怎么别扭。齐林不断喊停,带妆彩排终于变成了排练,感觉上这个戏又开始从头排了。

此外,齐林已无法像昨天那样集中思想,眼前满是抢救岳父的幻影。

昨天晚上毛医生打电话的时候,他们正在抢救岳父,毛医生的电话是在现场打的,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岳母自然告诉了玫玫。她不会用“风雨飘摇”这样的修辞,岳母说的是“后背上全是血”。难怪玫玫会不顾一切地奔回去。心肺复苏机打桩一样冲击着岳父的胸部,岳父毫无反应,就像一个橡皮人,血从后背渗出浸透了白色的床单……如此惨烈和徒劳,齐林有如亲眼所见。继而齐林又想到,玫玫此刻还在动车上,正向着这幅可怕的画面狂奔而去。她是否睡着了?或者木然地看着车窗外面的景色……

中午齐林再次接到毛医生电话,对方告诉他岳父已经走了。齐林看了一下时间,离玫玫到达宝曰还有两小时。毛医生说:“你放心,我会去车站接玫玫,你就安心排戏吧。”

“我是不是应该去一下?”

“意义不大。”毛医生说。的确如此,即使齐林去了岳父也不能死而复生。

“我总归还是要去一下吧?”

这已经不是在咨询医生,是在和家人或者朋友商量的意思了。

“你是权威,你决定。”毛医生说。他大概想开一个玩笑,让齐林放松下来。后者没有接这个茬,沉吟半晌后说:“也许我是要去一下,参加完追悼会再赶回来排戏。”

“来得及吗?”

“我看下车次,应该问题不大。”

第二天一大早,齐林乘坐和玫玫相同班次的动车回宝曰,不同的是他买了往返车票,计划在宝曰只待一天,参加完追悼会就走。

依然是天不亮就走出酒店,穿过漆黑一片的停车场,昨天送玫玫的司机今天又送齐林。

排练的事交代给了江总和舞台监督,当然不能停下。他们主要的任务是监督女疯子B,齐林估计她又会迟到。他特地嘱咐江总,不要给女疯子B在酒店开房间,仍然让她回家住。又告诉二位不必提醒她准时。齐林如此处心积虑,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预留一个开掉女疯子B的理由。他去宝曰除了送岳父一程,还有一个意图,劝说玫玫回来参加演出。

又是毛医生接站,他把车直接开往殡仪馆方向。没有去医院或者齐林、玫玫上次入住的酒店,这多少让齐林有些吃惊。似乎从这时起岳父去世这件事才变成了现实。齐林感叹在毛医生的协助下岳母行动迅速,此刻离岳父病逝只有一天一夜,人已经到了殡仪馆准备开追悼会了。

毛医生说:“这也是按照你的意思,加快流程,争取时间嘛。”

“是,我明天就走,追悼会一完就走。”

在齐林的想象中,追悼仪式除了他和玫玫、岳母、毛医生,也只有岳父、岳母的几个亲友,不会超过二十个人,等到了地方他傻眼了,没想到竟然这么大的阵势。追悼会明天上午举行,此刻的告别厅里已人满为患,离很远齐林就听见了念经唱佛的声音,起伏不已。原来是岳母的那帮佛友或者师兄,估计有四五十个人,毛医生告诉齐林,她们已经不间断地唱了二十个小时了,是从医院一路唱过来的。

齐林和毛医生在人群中穿了几个来回,这才看见玫玫和岳母。母女俩比预想的要平静,大概已经哭过了。岳母和毛医生、齐林打招呼,毛医生对岳母说:“您忙,您忙。”他的意思是不要打搅到她念经。岳母说:“我不忙,毛主任忙。”然后转向齐林说:“你来啦。”说完岳母就回归到唱佛的队伍里去了。齐林听见她对身边的师兄说:“我女婿。”所有的人都朝齐林他们站的方向看了一下,动作很隐蔽,之后又低下头去诵唱不止。也许她们根本就没有看,不过是齐林的一个错觉,因为唱佛的音量明显有所变化。和岳母打完招呼,師兄们的诵唱声再次变得洪亮起来。

玫玫领着齐林点香、烧纸,履行一套仪式。烧纸是在告别厅门外对着大门的一个专门的炉子里,砌了很高的烟囱,草纸和金银元宝(纸折的)堆放在一边,供祭吊的人随意取用。甚至一次性打火机也是现成的,被搁在蒲团边的地上。跪拜烧纸完毕,玫玫又领着齐林返回告别厅,走到岳父的灵前烧香,对着岳父装饰了黑边白花的遗像磕头。齐林磕头的时候唱佛声亦有变化,突然高亢起来声震屋宇。最后,齐林才看见了岳父,躺在一只带有有机玻璃罩的“水晶棺”里。

岳父戴着一顶黑色线帽(生前他从来不戴帽子),躺得很平(尤其是腹部),面色比活着时差不了太多,甚至比齐林最后一次见到还要好一些。应该是化妆处理过了。实际上岳父只露出了面孔部分,脑袋陷在枕头里,四周塞满布料、织物,黄色为主,有的上面写着经文。他看上去毫不显眼,也不吓人,主要是不显眼。“水晶棺”外围立着花圈,再外面是灯架,放花盆、香炉的柜子,岳父就像埋伏在这一堆杂物中,只不过是仰卧的。如果不是玫玫指引,齐林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

再看唱佛的师兄们,可说是井然有序。女性居多,多为中老年妇女。偶尔有一两个男性,年纪也很老了,性别可以忽略不计。她们穿着黄色或者棕色的衣服,有的形似袈裟,有的只是上衣或者裙子是黄色的,要么背的包或者护袖是黄的,总而言之,需要那么一点标记,也的确,显示出了一种统一风格。黄棕色的队伍分作两列,但随时可以首尾相接。有人领衔,站着诵唱很久,然后开始走动,念一句佛号走一步,绕着以“水晶棺”为中心的区域缓缓转圈。转了一圈再转一圈,停下后继续唱诵不止。

告别厅里有侧室,是供接待来宾用的。齐林他们被领到侧室里坐下,负责接待的妇女也穿着类似于袈裟的衣服。齐林和毛医生喝了茶,齐林甚至抽了一支烟,一面听着门外强劲有力的唱佛声。

齐林参加过不少追悼会,如此格局和氛围还是第一次遇见。问起来,接待的妇女说这间告别厅租用的期限是两天两夜。“家家如此。”她说。她说的“家家”自然是死了人的人家。看来宝曰的确是一个小地方,平时死人不多,否则殡仪馆的告别厅也不够用呀。在齐林居住的城市里,租用告别厅是按小时计的,即使如此也需要排队。怎么可能像这样在里面过日子?自然风俗也不一样,烧纸、唱佛的也不止“他们家”,这一溜所有的告别厅都如此,都有人在里面烧纸、唱佛,遥相呼应。

不断有人前来祭吊、慰问,岳父、岳母的亲戚,他们厂子里的同事、领导以及老王等诗人朋友。齐林开始作为死者家属代表忙于接待,原先负责接待的妇女则端茶递水,在一边打杂。毛医生自然也成了接待方,帮着齐林应对。他是宝曰当地人,又是医生,死亡的事经历得多了,这家殡仪馆也不是第一次来。毛医生告诉齐林,刚才他出去转了一下,旁边十一号厅的死者也是在胃肠科治的一个老太,毛医生给她做的手术。经毛医生这么一说,齐林觉得即使是死亡似乎也不再那么严重了,拉近了某种距离,死者和死者的距离,以及死者和活人的距离。这种事实在是稀松平常,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每家每户都会有,隔壁邻居、同一个医院和科室的……

天快黑的时候,玫玫跑了进来,说要开棺了。齐林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随众人来到了外面。大厅里灯烛照得如同白昼,唱佛声从未有过的嘹亮,就像诵唱的人一下子都醒了过来。有人在搬“水晶棺”边上的柜子,有人挪动灯架,与此同时,诵唱的队伍排列得更加整齐,所有的人都双手合十,抬起脑袋看向“水晶棺”方向。

领衔的李阿姨这时已到了“水晶棺”一侧,正指挥两个人摆弄棺材。齐林排在队伍末尾,只听李阿姨大声地说:“家属呢,家属呢?家属先来。”又说,“女婿呢,老苏的女婿呢?”就这样齐林稀里糊涂地到了“水晶棺”边上,岳母和玫玫已经在那里了。

“水晶棺”被打开。现在,齐林和岳父之间只隔着空气而不是有机玻璃。李阿姨说:“怎么样,怎么样?你们看看!”边说她边从棺材里掏出岳父的一只手(右手),用自己的双手揉捏着。“软和着呢,跟活着一样。来来来,女婿,跟你岳父握个手!”

齐林不得不照办,抓住岳父的手感受了一下。那手似乎有些肿胀,但非常冷,他握了一会儿岳父的手才没有那么冷了,大概是自己的体温传递了过去。

齐林和岳父握手的时候,李阿姨抓着岳父的手腕,将岳父整条小臂都拎了起来。齐林松开自己的手,岳父的手自李阿姨抓着的地方自然垂落。之后,岳母、玫玫以及几个亲友都和那只手握过了,又有一些人上前握手。边上不断有人用手机拍照、录像,闪光灯频闪,所有握过手的人都在感叹:“软和着呢,像活的一样……阿弥陀佛……”

由于拥过来要握手的人太多,后来李阿姨就不让大家和岳父握手了。她举着岳父的手摇晃着,一面摇晃一面说:“来来,老苏,师兄,跟大伙儿打个招呼,念佛辛苦啦!”岳父的手跟着晃动,真的就像打招呼一样。完了李阿姨才放下了岳父的手,贴着尸身藏好了,再拉上被子。

李阿姨接着去弄岳父的帽子,倒是没有将帽子取下,只是掀开了一条缝,把自己的手塞了进去。李阿姨又声称岳父头顶“软和着呢”,而且“有热气”,她说:“师兄还没有走,这都是念佛的功德!”她撤出自己的手,让齐林把手伸进帽子也摸一下,但这次遭到了对方拒绝。

齐林有一种怪异且悲凉的感觉,不是因为害怕,大概觉得这是对死者的不尊重吧。和岳父握手事发突然,属于情势所迫,根本没时间思考,这会儿他想了一下,觉得摸岳父脑袋实在是一种大不敬。岳父太可怜了,落到如此境地,任人摆布,死了还不得安宁。当然他非常理解李阿姨以及师兄们的热情,但强人所难的氛围还是激起了齐林的厌恶。受摆布的不仅是岳父,还有岳母和玫玫,齐林看了一眼她俩,此刻竟也那么顺从。让摸手就摸手,让摸头就摸头,脸上还要做出惊讶受用的表情。她们是谁呀?可以说就是岳父在这世上的遗物,面对这遗体和遗物,这帮人到底在干什么呢?也许他现在必须出头,于情于理都该如此……

思虑至此,齐林挡开李阿姨的手,不由分说帮岳父戴正了帽子。之后他合上“水晶棺”的玻璃罩,在毛医生的帮助下开始搬花盆、挪柜子,让现场复位。李阿姨略微显得尴尬, 但马上调整过来。“好了,好了,”她对围观的众人说, “大家已经看见了, 见证了……明天开追悼会以前我们再看一次……”

“有什么可看的?明天也不看了!”

“看不看其实都是一样的,”李阿姨对大家说,“佛法无边,苏师兄已经往生西方极乐净土了!”

……

李阿姨回到队伍里,站在最前面,领着唱佛的师兄们边诵《地藏经》边缓缓向前移动。齐林留在了核心,不知何时除他之外所有的人都挪出了圈外。诵经的队伍绕着“水晶棺”转动,棺材附近就像风暴眼一样平静,只有齐林和岳父,或者和岳父的遗体或者和岳父的“水晶棺”在一起。犹如在漫卷的黄色沙尘中守护着对方。在大家的注视下,他一点也不觉得难堪,和死者共进退也一点不感到恐惧,相反倒有那么一点自豪。齐林心想,这一路走来自己总算出上力了,或者帮上忙了。

事后齐林咨询了毛医生,为何岳父没有出现尸僵现象?后者说他也感到奇怪,大概是因为念经的缘故吧。“的确很神奇,有些事科学也解释不了。”毛医生说。当时玫玫、岳母都在场,齐林認为毛医生没有说实话。

玫玫、岳母离开后,毛医生仍维持原判。不得已,齐林用手机百度了有关信息,网上说尸僵是一种自然现象,一般死后一到三小时后发生,十二到二十四小时发展到顶峰,之后二十四到四十八小时尸僵开始缓解。开棺时距岳父逝世有三十小时了,重返柔软符合自然规律。面对百度毛医生含糊地说:“也对,也对……”齐林不相信毛医生作为一名主任医师且经常与死亡打交道会不知道这个常识。

“你就说吧,到底是自然现象,还是念经念的?”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是权威……”

“老毛,你可是医生,不能没有原则!”

“难道你不愿意岳父走得好,去了极乐世界?”

“愿意。”

“这就对了嘛。”毛医生狡黠地说,“这就像写诗,需要想象力……你比我懂。”

当晚,齐林和玫玫在殡仪馆开办的酒店里过夜,房间岳母、玫玫早就订好了,是供念经的师兄们轮流休息用的。她们一共订了四个房间,玫玫用钥匙开了其中一间的门。被子里尚有余温,房间也很窄小、简陋,卫生条件更是谈不上。齐林只是感叹,这里的服务当真是一条龙,吃住全有(亦有专门供来宾吃饭的食堂,他们就是在那儿吃的晚饭,明天的早餐也在同一地点),真的可以在此过日子,或者说像一个旅游景点,可以旅游……然后,齐林就睡过去了,和玫玫独处的机会就此错过。他本来是要尽丈夫的职责安慰一下妻子的,顺便劝说她回去演出。但齐林太累了。

半夜齐林蓦然醒了,大概是有心思所以睡得不踏实吧。朦胧之中看见一个人影坐在靠窗的那张床的床沿上,映着从窗外射来的一片青光。当齐林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不免吓了一跳。玫玫不在两张床的任何一张上,原来那人影就是玫玫。她逆光而坐,一动不动,齐林叫了句“玫玫”,对方也无反应。于是齐林便坐了起来,顺着她的目光也向窗外看去。

外面什么都没有。窗帘是拉开的,甚至窗户也大敞着,但就像拉着窗帘一样一片白茫茫。起雾了,或者是重度雾霾,城市灯光从那后面透射过来,却看不见任何发光体。没有建筑物的轮廓,也不见远处路灯勾勒的街道,只是白茫茫青幽幽的一片,玫玫盯着看的就是这些。她看得如此认真、专注,齐林相信,他叫她时没有反应并非是不搭理自己,是真的没有听见。可是,这一无所有又如堵如塞的世界又有什么可看的?

玫玫也不是发呆,脸上焕发出一种不无兴奋的神秘表情。她竟然轻轻地笑起来,此时此地让齐林不禁觉得毛骨悚然。突然,齐林灵光一现,想到他正导演的诗剧,女疯子就应该是这样的状态。这个灵感不容错过,齐林放弃了观察,走过去用手拍了一下玫玫。对方转过脸,回过神来,完全正常了。

齐林打开房间里的灯。没等他开口,玫玫就说:“我回去参加演出。你明天走,我后天走,就不参加排练了。”就像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就像她知道齐林心中所想一样,齐林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她又一次在没有和齐林商量的情况下擅自做了决定,想必在齐林睡着的时候,玫玫已经订好了车票。

“那B角怎么办?”

“这是你的事,你是导演。”

“亲爱的,你也不要太难过,我们已经尽力了……”

“我难过吗?”玫玫转过脸来看齐林,“我难过还会要求回去演你的戏吗?”

齐林无言以对。

第二天,追悼会一结束齐林就走了。玫玫留下,陪岳母将岳父的骨灰护送回厂区的家里。

齐林傍晚时分到达,江总开车来接站,在路上齐林就交代对方把女疯子B辞掉。“多给她两百块钱,就说她迟到早退。”“可她并没有迟到呀。”“至少第一天她迟到了。”齐林说,“甭管怎么说你辞了她,玫玫要回来。”

第二天下午三点正式演出,晚上八点还有一场。上午最后一次彩排时因为玫玫还在路上,齐林亲自下场替玫玫和其他演员搭戏。效果暂且不论,至少齐林设身处地地体会了一把女疯子的角色,对最后时刻的指导更有把握了。

中午一点,玫玫乘坐的动车准时到站,剧组司机直接把她拉到剧场,进入后台化妆间换衣服、化妆。化妆师打理玫玫头发时,齐林在一边面授机宜。主要是那三大段台词,齐林问:“背了吗?”玫玫说:“背了一路。”齐林又问:“最后那段面对观众说的,知道怎么处理吗?”

“按你昨天说的,说台词的时候就像面对一片白雾。”

“对对,就像面对昨天晚上窗外的那片白雾,白茫茫青幽幽的白雾。”齐林说,“但有一点,在那片雾中并非一无所有,而是有一个具体的人影,你要对着一个具体的人说,就像对着一個朋友或者亲人那样说话。”

这是全新的指导,玫玫说她记住了。由于化妆间里尚有其他人在场,齐林不好说就像是对着岳父或者岳父的灵魂说话。但玫玫肯定听懂了。尤其令齐林感到满意的是玫玫的顺从,她不再那么拧巴了。齐林心想,这才是一个好演员应该做到的。

演出可说是非常成功。诗剧长达两个半小时,中途竟无人离场,甚至连上厕所的都没有。全剧在电子合成器的呜咽声中落幕,所有的观众起立鼓掌,掌声经久不息。坐在第一排的齐林被扮演老方的男主角邀请上台,和演员们站成一排互相搭着肩膀对着台下鞠躬谢幕。虽说这不过是惯例,剧场里的观众大多是剧组人员的亲友,前来捧场的;另一些则可能是文学爱好者、齐林的粉丝,慕齐林的诗名而来,即便如此,齐林还是深受感动,眼睛不禁湿润了。

坐在台下观剧时,玫玫的表演齐林看得尤其仔细。平心而论,她演得太好了,大大超出齐林的预料。疯女人如此专注,又那么心不在焉,每走一步每一个动作都非常缓慢,既像是心事重重又似乎出于自动。两种不同的元素结合在一起,她是如何做到的?再就是齐林重点指导过的那段台词,玫玫的表演简直令人惊艳。她缓步走到台前,立住,半晌,突然就从疯子的状态变得清醒无比。玫玫目光坚定地看着前面(看见了一个具体的人),然后就像谈心一样,用一种诚恳而又清淡的语调说道:

从那时开始我就是一个疯子了。既然是一个疯子就应该待在街上,街头就是我的家,我的岗位在这儿,再也没有理由住在别人家里了。我需要自食其力、自我打理,生活就是这样的。疯子的生活也是一种生活。再见!

说完,玫玫又进入到女疯子的状态,慢慢蹲下身去,双手在舞台上扒拉着。同时轻声哼出一首自编的歌谣:

挖、挖、挖虫草

挖了虫草发大财

发了大财买大房

买了大房生宝宝

挖、挖、挖虫草

……

诗剧的名字叫《虫草小镇》,以下是齐林亲自拟定的剧情介绍:记者老方来到因虫草热而迅速兴起又突然衰败的虫草镇采访,意外听说了一个传言,世界会因为镇上两个疯子的见面而毁灭。为探明真相,揭穿这无稽谎言背后的秘密,老方展开深入调查,各类人物和势力粉墨登场……疯子见面后会发生什么?或者,我们看见的是一个已经毁灭了的世界?

通过现场演出,齐林不禁加深了对该剧主题的认识。所谓的毁灭并不一定就是世界的毁灭,或者小镇的毁灭,不需要那么大的动静,个体才是重点。而个体的毁灭也并非死亡,是人还活着,但内心已经垮掉,变得面目全非……

诗剧一共演了两场,是否继续演出有待商业方面的评估。尽管在文学、诗歌圈里获得了一致好评,甚至引起了轰动(诗人齐林竟然自编自导了一部舞台剧!),但评估的结论仍然是不适合商演,除非将两个半小时的时长压缩到一小时之内,二十三人的庞大剧组(包括剧务人员)变成五至七人(包括演员)。

齐林不是没有信心修改该剧,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了。作为一件作品《虫草小镇》已经成立,他的专业还是单纯写诗,写小说、杂文,总而言之是一个“写”字。导演工作不过是诗歌与戏剧表演结合的一次尝试。

齐林和玫玫又待了一周,一方面等待商业评估,一方面也是休整一下的意思。近两个月来,为了这个戏以及岳父的事,他们实在是太累了。一周以后,结论仍然没有下来,但齐林已经决定不演了。他遣散了剧组人员,顿时觉得轻松无比,计划第二天就和玫玫回宝曰,看望岳母并给岳父扫墓。

“回宝曰的车票订好了吗?”

“已经订了,明天中午的车回。”玫玫说。

他们使用的动词是“回”,而不是“去”,和一个多月以前完全不一样,似乎宝曰才是他们的家、工作所在地。大概和他们在宝曰住了很长时间有关吧,那里也的确有他们一套租借的但没有住过一天的房   子……

到达宝曰时天已经黑了。事前,齐林并没有通知毛医生,因此没有人来接站。小雨霏霏,他们忘了带伞,冒雨穿过一小段露天空地,然后上了等在路边的网约车,也很方便。这辆车把他们送到了以前住过的那家酒店里,熟门熟路,他俩登记住宿。等到了房间里,齐林这才想起了什么,问玫玫说:“我们为什么要住这家酒店?”

玫玫愕然。她也没有想到,为什么就订了这家酒店,前台给他们安排的甚至就是以前住的那间客房,同一间。

“完全没有必要呀,”齐林说,“这家酒店离车站很远,明天去你妈那儿也不方便,条件也一般……”

“离医院近呀……”玫玫如梦似幻地说,接着自责,“我还以为是以前呢,爸爸还活着,在医院……”她都快要哭了。

“也对,也对。”齐林赶紧打圆场,“离医院近就是离毛医生近,明天去看你妈以前不是要请毛医生吗,请宝曰的诗人吃饭,大家都帮忙了。”

齐林丢下玫玫,拨通了毛医生的电话,告诉对方他和玫玫就在附近:“离你大概五百米吧,就是以前我们住的那家酒店。”

毛医生很兴奋,责怪道:“你怎么不早说啊,早说你要来,我就不去开这个会了,去车站接你们了!”

原来他在外地开会,人不在宝曰。

“你们什么时候走?”毛医生问,“我这边的会要开三天,但我可以提前一天回,改签一下机票就行……”

齐林赶紧制止毛医生,说:“我们主要是去看一下岳母,安排一下,过两天就回了,诗剧的事还没有完。”

齐林想,一切都是鬼使神差,天已注定他们会有这一番故地重游,并不是为了和毛医生会合。

齐林和玫玫出门去吃饭。本来准备邀上毛医生一道去商业街找一家像样的饭店,现在已没有这个必要;如果在附近解决,他们最熟悉的就是那家饺子馆了,那就饺子馆吧。大概从这时候起,他们的行动轨迹开始变得自觉,或者说半推半就,和冥冥之中的意志有些合上了。齐林和玫玫允许自己的情绪沉浸进去。

从酒店里要了一把雨伞,齐林撑着,玫玫挽着他的胳膊,他们走进雨地里。雨并不大,但如果不打伞的话,行走起来就不会那么悠闲。即使打了伞,也会有雨丝飘拂而来,打在面颊上凉飕飕的,令人愉悦。

在饺子店里匆匆吃完水饺,再一次来到外面。其实,并没有必要吃得那么匆忙,就像有什么事在催促他俩一样,到了外面才发现并没有任何事,他们不需要像以前那样前往病房了。当然此刻回酒店睡觉太早了。齐林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八点刚过,这一带却像深夜一样安静(因为下雨?)。路上几无行人,偶尔有一辆车飞驰而去,黑暗中响起水花的泼溅声。甚至路灯也很稀少、暗淡,围墙上方的雨雾中耸立着医院大楼模糊的影子。有灯光从半空中的窗口映出,既遥远又神秘。看着那些灯光齐林心想, 想必有人正在痛苦呻吟,有人垂死挣扎, 没准有一台手术在大楼里进行……但即使是垂危的病人也都与他们无关了。

因无事可干,也为了消食,他們绕着医院的围墙转了好几圈,后来终于离开医院来到一个地方。这儿不是他们租借的房子所在的小区吗?他们不是故意要去的,信马由缰地走到了这里。玫玫那儿有房门钥匙,但他们并没开门进去,甚至都没有走进小区。玫玫认出了那套房子的窗户,指给齐林看,也就这样了。

窗户漆黑(上下左右的窗户都亮着),理应如此。“那是我们的房子。”玫玫说。

“是啊,这附近有我们精心安排但没有展开的生活,”齐林心里想,“但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爸爸就在这里。”

“我也这么觉得。”

“老苏,我对不起你,太对不起了!”齐林索性站了下来,对着前面空旷的街口说道。

“你怎么了……”

“也许,我们不该把你从ICU病房转出来,我们不该急着回去排戏。”

“林林,别这样……”

“我辜负了您对我的信任,真是对不起,太愧疚了……”

突然齐林意识到,以上这段和玫玫的对话并没有发生,或者只是发生在他的意识中。他们根本就没有停下脚步。之所以意识到没有停下是此刻他们停下了。此刻、现在,他们止步在一条幽暗的小巷里,雨也停了,路面一片漆黑,有一枚小石子反射着不知哪里射来的光线,闪闪烁烁的。玫玫被发亮的石头吸引,才拉着齐林停下来了。

“太奇怪了,哪里来的光线?”玫玫说。

“是很奇怪。”

“这块石头真亮啊。”

“是雨光,雨水泡着的。”

“那其他的石头为什么不亮呢?”

齐林收了伞,两个人蹲下,换了几个角度看那块小石头,光亮依然如此。“就像眼睛一样。”玫玫说。她将小石头捡起,找出随身带的纸巾擦拭一番,小石头终于不亮了。但玫玫还是包起了石头,放进她带的包里。

两人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去。

回到酒店房间,齐林收到毛医生发来的微信。他刚写了一首诗,请齐林指教。毛医生说,很遗憾,这次不能当面聊诗了,但这段时间以来,自己一直在思考齐林的话,诗人应该从自己的专业中汲取灵感,从自己的经验、所学和擅长中,如此写出来的诗才会有个性。这首《医院》是他的一个尝试,务必请齐林担待,不要嫌弃。毛医生怎么突然就写了这样一首诗呢?大概是受到了齐林他们来宝曰的刺激,齐林就是他写诗的条件反射……

下面是毛医生的这首《医院》。

医院是另一个世界

喧闹,是谁家的顶梁柱倒塌

寂静,是死神降临

那里的人类也吃饭

胃管下到小肠

也排便,通过人工造瘘

也睡觉,在镇痛棒的作用下

也有性生活,在全麻以后的睡梦中

也有事关系到金钱

住院费和医药费拖得太久

也有权威、白衣天使和魔鬼

由我们的医生和护士扮演

他们下班回到这一个世界

就像回到了天堂

需要临窗喝上一杯。下面

探视的人像过江之鲫

陪护、打杂的是一帮小鬼

发小卡片卖病号饭的耗子似的

在下面的大楼里穿梭不停

突然一声悠扬的佛号升起

南无阿弥陀佛

齐林给毛医生回微信:你写得太好了,一个大诗人诞生了!

原载《芙蓉》2021年第3期

原刊责编  杨晓澜

本刊责编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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