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路晨
所谓“中国风”,就歌词而言,是指词义内容模仿古典诗词的创作,歌词间夹杂着古典背景元素用语;就作曲来讲,曲风为中国小调或传统五声音阶创作,或在编曲上加入中国传统乐器。台湾词作家方文山的歌词,伴随著名歌手周杰伦的作曲,这些年在流行音乐中刮起了一股持续甚久的“中国风”,唐诗在其歌词中常常以嵌入的形式出现,进而发挥借代、引用和转化功能。
例如,方文山的两首歌词分别嵌入了盛唐诗人李白的《月下独酌》中的诗句,李白诗及方文山的《发如雪》《菊花台》歌词如下:
《月下独酌》(李白)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发如雪》(方文山词,周杰伦曲)
狼牙月,伊人憔悴,
我举杯,饮尽了风雪,
是谁打翻前世柜,惹尘埃是非。
缘字诀,几番轮回,
你锁眉,哭红颜唤不回,
纵然青史已经成灰,我爱不灭。
繁华如三千东流水,
我只取一瓢爱了解,
只恋你化身的蝶。
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
我焚香感动了谁,
邀明月,让回忆皎洁,
爱在月光下完美。
你发如雪,纷飞了眼泪,
我等待苍老了谁。
红尘醉,微醺的岁月,
我用无悔,刻永世爱你的碑。
啦儿啦,啦儿啦,啦儿啦儿啦,啦儿啦,
啦儿啦,啦儿啦儿啊,
铜镜映无邪,扎马尾,
你若撒野,今生我把酒奉陪。
《菊花台》(方文山词,周杰伦曲)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
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
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
是谁在阁楼上,冰冷地绝望。
雨轻轻弹,朱红色的窗,
我一生在纸上被风吹乱。
梦在远方,化成一缕香,
随风飘散你的模样。
花已向晚,飘落了灿烂,
凋谢的世道上,命运不堪。
愁莫渡江,秋心拆两半,
怕你上不了,一辈子摇晃。
谁的江山,马蹄声狂乱,
我一身的戎装呼啸沧桑。
天微微亮,你轻声地叹,
一夜惆怅如此委婉。
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躺。
北风乱,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断。
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
李白诗中,“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诗意分别在《发如雪》《菊花台》中转化为“邀明月,让回忆皎洁”和“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其实,对比三首作品可以看出,方文山的两首词在情感脉络和意象选择上也与李白《月下独酌》有诸多相似之处。
《月下独酌》中,诗人在月光下独饮一壶酒,场面十分冷清单调,于是他想到将天边的明月、月光下自己的影子拉过来,连带自己成为三人,举杯共酌。然而月不解饮,影徒随身,仍归孤独。最后,诗人执意与月光、身影永结无情之游,相约在遥远的天上仙境中见。全诗以独白的形式,借助丰富的想象力,表现出由孤独又不孤独的复杂情感。方文山的《发如雪》中,运用了“月”“举杯”等意象,同时在结尾处也表现了类似的乐观精神。《菊花台》中,也有“月”“影”等相同的意象,表达了一样的孤独与悲伤情绪。但是,这种嵌入式的融合唐诗的形式,并非简单的“拿来”,词作家塑造出了一种新的意境,同时在作品中融入了“你”。第二人称“你”的代入,打破了通篇只有作者自己的叙述口吻,也方便塑造情境,更容易让听众产生共鸣。
“狼牙月”下的《发如雪》,不同于李白独酌的是,方文山塑造的主人公身边有了“伊人”。同样“举杯”,李白是为仕途失利孤独地对影,这里是为红尘和爱的微醺。“月弯弯”环境中的《菊花台》,描绘了主人公如何想念爱人的故事。凄冷的月光勾起了以往的旧时光,漫长的夜凝结了霜,身在阁楼上的我看着拍打在朱红色窗棂上的雨,想起自己的人生际遇黯然神伤,而梦想就像一缕捉摸不定的熏香。满地残落的菊花,想起你昔日的笑容,更加令人难过得伤心断肠。凄冷的北风呼啸而过,漫长的夜还没有结束,对你的思念总是如影随形伴随着我,可是,如今只剩下我孤孤单单地一个人与你的影子配成双。
我们可以从方文山的歌词中找到唐诗有关诗意的转化,却找不到直接引用的完整原句,这些句子的含义会被运用进歌词中,但整体上比重较少,仅作为一种情感的描述。这与词作家大量阅读古诗词有关,诗句词义在记忆库里留着,创作时有些概念会被激发,思路会被引导。[4]再如歌词《千里之外》:“闻泪声入林,寻梨花白,只得一人青苔”,与唐代王维诗《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类似,语意都是讲述一个人寻幽探访后的空寂之感。如此写法的好处在于,人们读来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似乎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古诗词原句,但这种由古诗塑造的画面给人以不同于现代繁华都市中的静谧感。
2010年初,8 集大型纪录片《大秦岭》在央视播出,其主题歌一经公布,便引发了诸多学者和广大观众的关注。该片主题歌歌词选用了9 位唐代诗人的9 首唐诗名句,将取自不同唐诗的句子拼接融合成一首新的歌词,歌词融合者名叫李涛,是一位文学博士。这首歌由张大为作曲,倪妮领唱,中国国家交响乐团演奏,刘铮指挥,中国国家交响乐团附属合唱团合唱,歌曲给人一种荡气回肠之感。歌词如下:
《大秦岭》主题歌
(李涛融词 张大为曲)
终南阴岭秀,碧嶂插遥天。
愿乘冷风去,直出浮云间。
秦岭愁回马,心事两悠然。
行到水穷处,月出孤舟寒。
云横秦岭家何在?
试登秦岭望秦川。
“终南阴岭秀”一句出自唐代诗人祖咏的《终南望余雪》,全诗如下:
《终南望余雪》(祖咏)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碧嶂插遥天”一句出自唐太宗李世民的《望终南山》,全诗如下:
《望终南山》(李世民)
重峦俯渭水,碧嶂插遥天。
出红扶岭日,入翠贮岩烟。
叠松朝若夜,复岫阙疑全。
对此恬千虑,无劳访九仙。
“愿乘冷风去,直出浮云间”出自诗仙李白的《登太白峰》,全诗如下:
《登太白峰》(李白)
西上太白峰,夕阳穷登攀。
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
愿乘冷风去,直出浮云间。
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
一别武功去,何时复更还。
“秦岭愁回马”出自诗圣杜甫的《阆州奉送二十四舅使自京赴任青城》,全诗如下:
《阆州奉送二十四舅使自京赴任青城》(杜甫)
闻道王乔舄,名因太史传。
如何碧鸡使,把诏紫微天。
秦岭愁回马,涪江醉泛船。
青城漫污杂,吾舅意凄然。
“心事两悠然”出自中唐诗人白居易的《雨夜赠元十八》,全诗如下:
《雨夜赠元十八》(白居易)
卑湿沙头宅,连阴雨夜天。
共听檐溜滴,心事两悠然。
把酒循环饮,移床曲尺眠。
莫言非故旧,相识已三年。
“行到水穷处”出自唐代山水田园诗人王维的《终南别业》,全诗如下:
《终南别业》(王维)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月出孤舟寒”出自唐代边塞诗人岑参的《陪群公龙冈寺泛舟》(得盘字),全诗如下:
《陪群公龙冈寺泛舟(得盘字)》(王维)
汉水天一色,寺楼波底看。
钟鸣长空夕,月出孤舟寒。
映酒见山火,隔帘闻夜滩。
紫鳞掣芳饵,红烛然金盘。
良友兴正惬,胜游情未阑。
此中堪倒载,须尽主人欢。
“云横秦岭家何在?”出自晚唐诗人韩愈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全诗如下: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韩愈)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试登秦岭望秦川”出自唐代山水田园诗人孟浩然的《送新安张少府归秦中》,全诗如下:
《送新安张少府归秦中》(孟浩然)
试登秦岭望秦川,遥忆青门春可怜。
仲月送君从此去,瓜时须及邵平田。
将整首歌词全部由不同的唐诗做以拼接的形式,在现代歌词创作中尚属首次。这种“融词”方式也是一种创作,要做到平仄统一,押韵和谐,含义巧妙地融为一体绝非易事。歌词乍看像一首现成的古诗,如果将前八句看做一首五言律诗,首句“终南阴岭秀”奠定了其为“平起不入韵”式的五律形式,即“平平平仄仄”。如果对应平仄分析,还是有一些问题:(见表1)
这些平仄问题依然在作曲家的谱曲中得到了化解。“冷、水、月”在旋律上变成了平声,“浮、孤”变成了有转折的仄声。
在押韵上,如果按照平水韵来看,韵自“天”“间”“然”“寒”分属“一先”“十五删”“一先”“十四寒”不同韵部,则不押韵。如果按照现代汉语拼音来讲,则均押“an”韵。从律诗的颔联、颈联应当对仗来看,“愿乘冷风去”与“直出浮云间”,“去”和“间”在词性上不一致;“秦岭愁回马”与“心事两悠然”,“愁回马”与“两悠然”也不能形成对仗。这首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五律的歌词,实则不是严格依照五言律诗结构。
尾句作者截取了“云横秦岭家何在”和“试登秦岭望秦川”两句唐诗,若依照七律的平仄、格律、对仗来看,依然无法作为上下句。因此,即便截取了唐诗的片段,构成了看似一首现成唐诗的歌词,细究起来,其中的问题一目了然。
但是,从一首歌词的内容上看,意象的铺陈,结构的设置,甚至情感的脉络是清晰的。首联写秦岭终南山的景,颔联带入作者“我”愿如何,颈联继续写作者哀愁的心情,尾联回归到景上,为最后的两句做引,接着直点“秦岭”,用两个“秦岭”凸显主题,自然而大气。
9 位唐代诗人的9 首名诗,为整首歌词打下了厚重的文化根基,也有助于人们从中再次领略到唐诗的博大精粹。这些唐诗中,有8 首是直写秦岭风貌的诗,纪录片《大秦岭》主题歌词作者在拼接融合之时,选用包含“秦岭”二字的3 句诗,其余的景物描写的句子里也使用了唐代诗人在诗中描绘的景象。只是在描写个人情感、运用情绪转折的句子时采用了白居易《雨夜赠元十八》中的“心事两悠然”。这首拼接式融合唐诗的歌词,不失为是一首上乘佳作。
表1:
唐代诗歌本就是可以合乐歌唱的。这些诗乐一体的综合艺术,其中的诗就是歌词。中国诗歌的历史上,可以说相当长的时期内都是歌诗的历史,文人的参与发展了歌诗艺术,却也最终造成了中国诗歌与歌词的分离。他们从自己的文化诉求出发,将文字部分从音乐中分离出来,强化其文学性削弱其音乐性,将诗歌逐渐发展成纯粹案头读物的纯文学,如明清时的诗歌创作就基本如此。
如今,当代音乐家将唐诗与音乐再次融合起来,让诗性回归歌词本身,重现唐诗本身合乐而歌的特性,从而使唐诗的生命力得以延续。
在与唐诗融合的古诗词歌曲创作中,不论原诗谱曲还是风骨继承,亦或是通俗混搭,都是文化传承、发展、创新的可贵音乐样式。融合的成功与否,关键在于如何把握,有些改动则破坏了原诗的意境和韵律。相对来讲,将唐诗的意象、意境延展创作出的新作品将历史文化的厚重与当下时代的感受衔接起来,更加时尚、也更易传唱,它们是时代的产物,是新时代下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