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

朱百强，陕西眉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延河》《延安文学》《阳光》等。

唐团长看着黄老板在演出合同上签了自己的大名，喜出望外，一时激动得浑身战栗，给黄老板行拱手礼说：多谢多谢！黄老板说：快去准备节目吧，时日不多了。可唐团长要记住，只有让我黄得发满意，我才会出银子。唐团长说那是那是，退着要走出黄老板的办公室，屁股竟撞在了门上，发出嗵的一声响，逗得黄老板和女秘书都笑了起来。

黄老板的办公室在得发大厦三十六层。这幢楼共三十八层，它是黄老板在地产开发中修建的最高楼房，也是这个县城最高的大楼，是标志性建筑。这幢楼里不但有黄老板公司的员工在办公，其中也包括一家酒店，外观气势宏伟，内部装饰豪华考究，唐团长每每从得发大厦下面经过，都要一种被它踩在脚下的感觉。这次因为不得已，他才有机会第一次走进得发大厦。当天，他称自己是本县周秦剧团团长，要和黄老板商量三期项目开盘庆典事宜，女秘书这才微笑着将他领到了黄老板办公室。办公室坐着三个年轻人，大块头、留背头的黄老板正和其中一个留寸头，嘴唇上有一撮小胡子的说什么事，另外两个不时地插话解释。唐团长在一个空着的沙发上坐下来，女秘书给他递过来一杯茶水，便关上门走了。他殷勤地笑笑，算是跟屋里的人打了招呼。虽然大空调吐着凉风，但他却感到屋子里沉闷压抑，小学生似的端坐着，浑身发热，不时从裤兜里掏出纸巾擦着额头和脸上的细汗。他看着黄老板又要跟小胡子说话，又要和忽然推门进来的人说事情，还不时要接电话，心想公司里的事千头万绪，当个大老板就是忙呀，难怪自己找了黄老板三次，都见不到黄老板。

等呀等，那三个年轻人终于走了，唐团长才逮住机会和黄老板说上了话。他先说得发公司多么有实力，盖的房子多么好，黄老板在县上的威望有多高，多么支持公益事业，就连街头环卫工身上穿的马夹上都印着得发地产的字样，把黄老板捧得能上天。黄老板很是受用，满脸笑容。他这才话锋一转，介绍剧团的情况和表演实力，说想给黄老板演戏助兴，并一再打保票，要把戏演好，让黄老板一百个满意，一千个满意。他好说歹说，嘴上差点要磨出血泡了，总算让这位大富翁接受了建议，签订了演出合同。合同等于订单，拿到订单只剩下出产品了，他能不高兴吗？唐团长下楼就迫不及待拨通了吴大愚的电话，要吴大愚在家等着，他有急事要去商量。吴大愚连声说：好、好，我天天等着你来呢。

吴大愚原是县文化馆创作员，也是全省有名的剧作家，被称为这个县的一支笔。他写了一辈子戏，得不少奖，退休后，整天还是剧本不离手，嘴里哼着戏词，仿佛一辈子都活在戏里。每每遇到剧本上的事，唐团长总要和吴大愚切磋切磋，让吴大愚给出出主意，以便在演出时演员能拿捏到位，演得更好，可以说，他俩是全天候的朋友。去年，吴大愚写了个扶贫方面的小戏，他们在县内县外演了几十场，不但挣了钱还受到上级部门的表彰。同时，剧本也在省上得了大奖，取得了合作共赢的效果，皆大欢喜。

吴大愚住在城西老宅院里，和得发大厦也就两站路的距离。唐团长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见七月的阳光在行道树上跳跃，五彩斑斓，一家超市的门前，红色的大气球在孩子们的追逐中越飞越高，近乎要飞向蔚蓝的天空。孩子们发出欢快的笑声。他忽然有了飞翔的冲动，感觉心里格外畅快。他走进超市买了条烟，要带给吴大愚，吴大愚烟瘾大。

来到吴家门前，唐团长推门，门哗啦一下就开了。虽然是独门独院，吴家的房子却是几十年前的土坯房，门是几十年前的木门，和周遭高低不等的楼房鲜明的不协调。曾有人建议吴大愚扒了土坯房盖楼房，吴大愚说老了，能活几天，清静就行了。有人猜测吴家是在等待拆迁，因为县上正在进行老城区改造，不定哪天土坯房就会变身高楼大厦，不花一分钱他家就能住进新房。针对这一话题，吴大愚总是那句话：顺其自然吧。

唐团长看见干瘦、谢顶的吴大愚穿着圆领汗衫，半躺在葡萄架下的凉椅上，手里仍捧着那本爱不释手的《中国精品戏剧选》，嘴里念念有词。墙角有一簇竹子，葱绿碧翠，挺拔劲健，有鸟儿在上面叽叽喳喳叫，似乎在说，看看主人多自在，看看主人多自在！见唐团长来了，吴大愚坐直身子，卸下老花镜，问有啥急事？唐团长把烟扔在旁边的石桌上，一屁股坐下来，兴奋地说：老吴，我们要演出了！听说有演出，吴大愚来了兴致，问到哪儿演？唐团长说给黄老板演。他便把如何得知得发房产公司三期楼盘要开盘，如何和唐团长签订演出合同的事和盘托出，说这下可以缓解一下剧团的困难了。吴大愚起身忙给唐团长倒杯茶，哈哈笑说：给黄大老板锦上添花，挣几个钱，好事、好事！又问演几天？演什么？唐团长喝口茶说：本来想给演三天四晚上大戏，好好热闹一下，聚拢人气，也有利于他卖房子，可黄老板死活不干，说现在没人看戏了，演戏是白花钱。黄老板说，开盘那天，要搞仪式，有锣鼓家伙秧歌队助兴，也够热闹的，后来确定加演个折子戏就行了，也算切了人家一块蛋糕。事是好事，但人家要求必须把他们公司宣传宣传。

吴大愚说：你不歌颂人家，人家能给你钱。简单，给他写个小戏不就行了。唐团长说：时间紧，排不出来了。我想让你把《沙家浜》斗智一折中的戏词改改，加上企业的名称，应付一下算了。吴大愚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愣怔了一下，说那是戏曲经典，咋改？唐团长说：对于你大作家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动几个字的事，只要你把得发地产能插入剧情就行了。吴大愚说：这不是搞笑吗？唐团长说：对，要的就是这效果。电影电视能有搞笑版，演戏的就不能搞笑一回。吴大愚说：老弟，你懂得艺术吗？这是对经典的糟践，我搞不了。唐团长说：你知道剧团的情况，我也是没办法。吴大愚板着脸说：演出没剧本可以找我，搞笑的事我真是搞不了。唐团长笑说：老兄，这次不让你白帮忙，可是有稿费的。吴大愚说：纂改经典作品，出钱多少我也不会干。唐团长见吴大愚一副認真的样子，站起身气乎乎说：看你人不人鬼不鬼，想让你挣几个稿费，你连几个字都懒得改。你不改，我找别人去！

唐团长走出吴家的门，心想离了你张屠夫，难道要吃带毛的猪？然而，当他站在车流涌动的大街上，心里却有种茫然无措的感觉。其实从内心来说，作为演了一辈子戏的人，他也不愿意修改经典剧目，让演员把严肃的戏剧演得像街头杂耍一样，但他有什么办法？上了几十年班的县剧团名存实亡，以前的演员纷纷自谋职业，干起了自己的营生。本来他退休了，可以在家里带孙子，享受天伦之乐，可他愣是爱唱戏，做梦都在唱戏，就牵头成立了剧团图个热闹。说是剧团，也不过就是十多个人，这些人大都是戏曲爱好者，只有两三个原县剧团的演员，类似于自乐班，平时在县城东边的文化广场自娱自乐，唱一段秦腔罢了。有次他请吴大愚吃饭，吴大愚建议他可以和文化局联系，把每年文化下乡的文艺演出承揽下来，因为政府是以购买服务的形式开展此项活动，有配套资金。加之可以通过婚丧嫁聚、过庙会等挣些钱，基本上把剧团也就养活了。听了吴大愚的话，他热情高涨，就去找县文化局长软缠硬磨，说了自己的想法，并说成立剧团的初衷，主要是为发挥余热，活跃农村群众文化生活，送戏下乡，也为乡村振兴贡献力量。局长听他说的天花乱坠，觉得这是件大好事，也就答应了。局长说：但有一条，凡以政府名义演的戏，要在政治上把好关，必须具有正能量，不能捅篓子，否则挣不了钱事小，我的乌纱帽可就戴不住了。他说放心、放心！我把你的话牢记在心。剧团成立第一年，在全县演了五十二场，加之红白喜事、企业庆典等，刨过演员的工资，算是落了几万元。他认为这事前景不错，便用这些钱置办了乐器、服装、道具等，准备扩大规模，丰富节目内容。但后来，一年不如-年，只能打个平手，勉强糊口了。谁承想今年发生疫情，大半年都没演出了，演员们在家憋得难受，关键是时间长了不上舞台，许多人胳膊腿变得僵硬，甚至都忘了自己能演戏了。一个叫胡志道的演员，三天两头给他打电话，说再不演戏，他就憋疯了。疫情期间，他在家没事就唱戏，吵的家人不得安宁，媳妇就骂他，他就在阳台上唱，并拍了视频晒在微信朋友圈，发泄自己的情绪。一位叫谷小敏的女演员说，再不演戏，她就要外出打工了。所以疫情缓解后，他们就戴着口罩在文化广场唱戏了。

这次得发房地产公司搞庆典的信息就是胡志道告诉唐团长的。胡志道说这次黄老板动静大，还要请市、县的领导站台呢，不能错过演出的良机。黄老板出手也大方，一掷千金是平常事。据说只要有美女陪他喝酒，他就给发红包。有一位美女常陪他喝酒，一年就挣了十万元红包。有个叫宋有才的把黄老板的创业史写成快板，打着快板到处表演，黄老板高兴得手舞足蹈，说快板打到他心里了，一次就给宋有才发了五千元辛苦费。从此后，宋有才似乎发现了自己潜在的创作天赋，索性不在家种地了，在城里租了房子，专门给这个老板那个企业写快板。他是墙上草随风倒，今天吹这个老板，明天吹那个老板，想吹棒哪个老板就吹捧哪个老板，想把哪个老板捧多高就捧多高，哪个老板出钱多就吹哪个老板，把老板吹得能上天，能入地，赛神仙;哪个企业请他，他就吹哪个企业，哪个企业没请也吹哪个企业，在他的笔下，老板就像孙猴子有七十二变，企业什么产品都能生产，想生产什么就可以生产什么，而且产品质量都是世界一流。宋有才说自己的快板雅俗共赏，群众喜爱。可在他看来，跟狗皮膏药没啥区别，一文不值。可人家家偏偏有人喜欢，能挣来钱。

胡志道叹了口气说，他曾拜宋有才为师学写快板，也想歌颂黄老板，挣几个辛苦费，可宋有才说文化程度低，不灵光，不收他这个徒弟。实质他心里清楚，宋有才是怕多个竞争对手，砸自己的饭碗。总之在宋有才眼里，企业老板似乎就是财神爷，就是活菩萨，就是人人可以吃的唐僧肉。

胡志道说：他宋有才说快板，咱演戏，难道演戏的就比不过打快板的了？他黄老板能不给几个钱？

是啊，理是这么个理，唐团长虽然瞧不起宋有才，认为宋有才的快板就是拍马屁，和艺术根本沾不上边，可他也得向现实低头了。

蓦然间，唐团长想到县剧团原编剧老方，于是，又给老方打电话，想让老方改戏词。老方的文字了得。家中负担重，几年前，老方一直帮老婆在商场门前摆布摊。有人曾开玩笑说，你一个剧作家挣的稿费都花不完，还帮老婆卖布，是体验市民生活呀。老方诉苦说，自己一辈子写的戏都是剧团在演，没有一分钱稿酬。剧团散了，他也等于失业了。有次唐团长在文化广场碰见散步的老方，说到演戏的事，老方说演戏本子是关键，没有好本子，把演员纵是累死，戏也是演不好的。唐团长想让老方挣两个外快，知道什么叫稿费。可老方在电话里说，他和老婆去省城管孙子了。唐团长问老方什么时候回来？老方说，亲家母生病了，这下就该他们老两口管孙子了，说不准。问，有事吗？唐团长不好说下去了，忙说没事没事，向您问个好。老方嘿嘿笑，说大团长还记着老朽，谢谢了！唐团长仿佛看见老方一副慈祥的样子，心里说，若老方在，会帮我这个忙的。

老方人不在县城，唐团长不免有些沮丧，心里清点着本县搞戏剧创作人，不知道该找那个好。此时，手机响了-下，他打开微信看，胡志道在问：怎么样？他知道胡志道是询问去黄老板那儿的情况，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忙站在人行道树荫下回复：和黄老板定了。折子戏。胡志道回复三个大拇头的表情包，问谁来演？他复道：你和谷小敏、刘军。胡志道复：听团长安排。并配有笑脸表情。

唐团长发过微信，有种落实一件事的舒心感，长长吁了口气。可他未抬起头，就听到有人说：挣钱不多，把人还忙得在路上学习哩。他循声觅去，见是宋有才笑眯眯的站在面前。宋有才穿浅蓝色唐装，一副墨镜遮住了半个脸，大背头梳的光溜，手中拿把扇子摇晃着，像是古装戏里的人。唐团长没好气地说：学不学是我的事，你管得着吗？赶紧写你的狗屁快板去。宋有才却不恼，嘿嘿笑了，说：没戏演看把人气成啥了，走，去我哪儿坐。我前几天挣了两瓶酒，喝两盅消消气。唐团长不愿意去，说他忙，有急事。宋有才不依不饶，硬生生拽着他的胳膊走了。

宋有才租住在城中村的一间民房里，房子不大，只有七八平方米，进门是一对旧沙发，挨后窗是一张木板床，床边靠墙的桌子上有台电脑，前窗下是案板锅灶，旁边还有冰箱，看来这家伙过得挺舒坦。他拉着唐团长坐在沙发上，忙给唐团长递上一支烟，斟了茶，扯着闲话，就从冰箱里取出一块牛肉和猪头肉切了，放在茶几上，找纸杯倒了酒，两人对饮起来。

说起近况，宋有才说自己郁闷极了，真想弄包老鼠药喝了。唐团长说，好死不如赖活，至于吗？宋有才说，去年他给本县在省城办企业的一个老板写过快板，当时老婆要和他一块去，说她也想在省城的大街上踩两脚，见个大世面。他想着老婆常年在大山里钻着，很少出远门就领她一块去了。到了省城，老板给他在宾馆开了间房子，让他写快板，就带着他老婆去逛了。从那以后，老婆就魂不守舍，闹着要去省城打工，骂他整天在县城享清福，让她在山里干活。他想两个孩子都在上学，花销大，老婆打工也是好事，就让老婆出门了。谁想前不久，老婆回家骂他没本事，挣不下钱，跟他闹离婚。后来他才知道，老婆在省城打工期间，和城中村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住在一起了。唐团长想安慰宋有才，却不知说什么好。他问，你挣的钱呢？宋有才说，我在县城要吃要住，还要供娃娃上学，容易吗？唐团长问宋有才怎么办？宋有才喝了口酒说：车走车路，马走马路，离就离，谁离开谁不行了。我们当天就把手续办了。

顿时，屋子里沉默下来，两人只是一支接一支抽烟。

唐团长没料到这个看似快乐的人心里原来如些痛楚，看来原来对宋有才存在许多误解。在气氛感染下，他把自己的烦恼也讲了出来，大骂吴大愚不识抬举，自视清高，下肯给他改剧本，这不是打他的脸吗，他堂堂剧团团长，实在没面子。半年多了，剧团没演一场戏，都快维持不下去了。宋有才哈哈笑，說吴大愚可能嫌你给的报酬少，你多给他几个钱，他不就改了。唐团长说：我还没说给多少钱，他就把我当叫化子打发了。只说那戏是经典，经典个屁，还不是人写的。宋有才附合道：对！经典也是人写的，人不写哪儿来的经典。又说：吴大愚真是个死脑筋，不能适应市场经济，饿死他活该。唐团长说：这话说到我心里了。两人似乎有了惺惺相惜的意味。末了，宋有才端起酒说：来，咱哥俩碰一下，无论你从黄老板那儿挣多少钱，你只要拿出五百元就行了，我找人改戏。唐团长痛快地喝了，问找谁？宋有才忙倒上酒，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唐团长说：你就能写个破快板，还真以为有才了，能改戏词？宋有才说：你这可是门缝瞧人，把人看偏了，甭看咱是泥腿子秀才，一手捉家伙，一手就把它改了。两人碰杯喝了。唐团长哈哈大笑说：你成奇才了。宋有才说：下来我名字就改为宋奇才了。

两人喝得酩酊大醉方才罢休，唐团长连怎么回家的都忘了。

唐团长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老高了，只听老婆正在客厅发牢骚，说整天喝马尿，喝得肠子都要吐出来了，受那罪干啥？他听着心里就来气，便大喊道：给团长倒茶。老婆忙回应，好，好，给团长倒茶。随后，老婆喜眉笑脸就把一杯热茶放在床头柜上，说喝了快吃饭，饭都凉了。唐团长喝过茶，坐在餐厅正要吃饭，手机哇哇唱起来，是宋有才打来的，说，剧本改好，发微信了，先看看，满意就付费，不满意再修改。唐团长说：真是奇才呀，这么快？宋有才说：昨天喝了酒，灵感迸发，两个小时就改好了。

唐团长对宋有才的话持怀疑态度，不屑一顾，但他还是打开微信，想看看宋有才到底改的怎么样，看着竟不由得笑了起来，连声说，好！好！

随后，他顾不上吃饭了，立马给胡志道打电话：通知那两个，上午排戏。

半个月后，得发地产公司举行了盛大的三期项目开盘仪式。那天，仪式结束后，周秦剧团演的是京剧《沙家浜·斗智》片段，演出很成功，在县城引起了轰动。

当晚，唐团长专门请了一次客，酒宴上，大家相互祝贺，喝得大醉，称宋有才真是个奇才，改的戏词堪称经典。

责任编辑：魏建国